《寄春芽给冬》 第1章 港口 港口太黑,她的船只已经离港,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 一周前,两名警察敲响她公寓门,让她去认领尸体,她母亲的尸体。 一个肇事逃逸的司机,一个想要去看看自己女儿的母亲,一场谁也想不到的意外,一段民营企业家的头版头条。 警察还在调查,温芙跪在停尸房哭得差点抽噎过去,母亲的律师路程安站在尸体旁边,“温芙小姐,你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路程安说母亲留下过一份遗嘱,其中除了她,还涉及到梅尔维尔庄园、母亲毕生的珠宝事业庆翎珠宝集团、资产、舅舅、以及最要紧的——郝嘉宁,她素未谋面、同卵双胞胎的亲妹妹。 路程安是陪同母亲的陪读,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形影不离。 温芙可以怀疑任何人,唯独不能怀疑他,她不能也不想让母亲伤心。 “这是庆翎大小姐和您生父的结婚证。这是您和嘉宁小姐的出生证明,在圣达菲医院,您比她早出生了四分钟。” “您生父已于一年前离世。郝嘉宁小姐前年早已顺利大学毕业,现在是伽蓝市崭露头角的珠宝设计师。” “温芙小姐,让庆翎大小姐的毕生心血、庆翎珠宝集团得以顺利经营传承,是您不可推卸的责任。” “您得趁早回一趟梅尔维尔庄园,庆翎大小姐要求在祖宅宣读她的遗嘱。” “程安叔,”默声已久的温芙终于开口道,她看着凝视着她的男人,“你不想和我母亲说些什么嘛?” 他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没有阻止,或许应该说他已经没有勇气阻止了,他的眼神像淌过小溪一样润湿。 母亲之前老是说程安叔小时候是最坐不住的泼猴,他老是会东张西望,但是此刻,这个西装儒雅、鬓发一夜生白的中年男人只是一直注目盯着她。 “明天下午2点正时,落馆下葬。” “所以,程安叔,最后一夜了,你还不想和你的庆翎大小姐说些什么嘛?” 温芙撑着床撑,忍着僵麻的双腿起身,但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路程安。 年初开始,母亲似乎想通了什么,在外人面前也开始堂而皇之地碰碰程安叔,有时是帮他整一下衣领,有时是说他腰带不配衬,有时是怪他钢笔不出墨,让温芙去买两只钢笔回来。 母亲的心意或许旁人不知,但总逃不过日夜相处的女儿的眼睛。 只是程安叔一直没有松口。 对不起了,程安叔,但我不想让母亲再多几分遗憾。温芙如此羞愧地想。 她加快脚步,走至离停尸房门口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心里按耐不住,想着要是路程安实在不愿意了,就算了吧。 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想强迫母亲难得心仪的男人。 “谢谢你,温芙。”一道鼓足了勇气、坚定的温润男人声音自更幽冷的地方传来。 温芙:“……”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出声怕惊动。只是缓缓呼出一口气,扭开停尸房门把手,跨出,日转星移,再次踏入海边梅尔维尔庄园。 梅尔维尔庄园是温芙高祖父从一位破落的罗马贵族手中收入得来的,珍爱非凡,墙纸都是镀金的,外设十几道大门。 自路程安透露出“郝嘉宁”的的存在,温芙总是按耐不住想她,想她们之间的关系。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为什么要分开?母亲为什么要说,父亲是在她出生不久后就患病离世了?还有嘉宁呢,她会怎么想呢? 千头万绪还没理清,她突然看见一辆呼啸而来的跑车,穿着一身墨金格子呢西装的温泊已经到庄园外了。 温泊是温芙舅舅温庆肖的独子,也是温芙的表弟。从她和母亲庆翎前几年搬离梅尔维尔庄园之后,对她而言,温泊唯一的身份就是庆翎珠宝集团的首席设计师。 温芙向他挥了挥手,机械地迈向台阶。 身后轿跑“砰”地一声关上,管家林伯刚拉开一条门缝。 “温芙小小姐,好久不见。” “温芙!等等!我想和你谈谈!” 林伯开了所有外门,与此同时,温泊也跑到她身边。 他左手甩弄着一根细长的金链子,右眼瞅着她,有些燥又有些恼地问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芙面无表情地回他:“我来宣读我母亲遗嘱。” 她看向管家,微笑道:“下午好,林伯。” 林伯微微鞠了一躬,走到一边,“您也好,温芙小小姐,温泊小少爷,温先生与路程安先生正在七楼等你们呢。” 庄园七楼有间宴会厅,厅外置了一块铜制挂牌,正是谈话的好地方。 “我妹妹到了吗?”温芙问。 林伯和颜悦色地看了她一眼,“还没有呢。” 林伯在梅尔维尔庄园很多年了,祖父离世后,舅舅以退为进想要逼迫母亲放弃遗产继承权,先行搬离了庄园。于是,倒是温庆翎、温芙两母女跟林伯相处得更久。 温芙本以为她怃然提及那个“妹妹”,林伯会疑惑、会反问,如果真的刨根问底,她一时间还真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所以都有些后悔提到那个“妹妹”了。 没想到他还是如常,这让听了回话的温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妹妹?”温泊鼻孔喷出一小股白气,冷冰冰地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他催促着,闯开最后一道黄铜栏杆。 温芙昂起脑袋,仰望湛蓝的天空,太阳越来越炽亮,烤得她有些疲乏。在她海外求学攻读博士的三年里,温泊与母亲共事,出于种种原因,他一直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继承庆翎珠宝集团,温芙学成回来入职集团后,温泊变得更加激进多疑。 温芙当时认为他们之间的摩擦只是职场同事之间的良性竞争,但是每当温庆翎肯定批准了温芙几个营销方案后,温泊就觉得羞辱至极,深觉得自己更低人一等。 温泊选了一间不大起眼的房间,掀开深玫色的厚重鹅绒窗帘,圆日光线透射进来,明亮洁净。 温泊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即便他刻意走到房间背阴的一角,还是难掩他上乘的品貌。 温泊完美结合了舅舅、舅妈的优势,身材高大健壮、衣着很帅。 “我想要一个解释。”温泊说。还是那副生硬的语气。 温芙:“解释什么?” “父亲说他接到路程安的电话,路程安声称你突然找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程安叔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温芙站在那儿,直直瞅着地板,“有出生证明。我亲妈,也就是你亲姑姑明确要求,只有她和我同时都在的情况下才能宣读遗嘱。” “为什么,”温泊:“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有这么个人?” 问得好,温芙想。 温芙:“我也想问。” “是姑姑的意思,还是路程安的意思?”温泊问。 身为时刻关注温庆翎一举一动的温泊,自然也能琢磨出温庆翎和路程安之间的那点小意思。但是一来,路程安无儿无女,比温庆翎还大一些,温泊自觉那个怯懦寡言的男人对他毫无威胁。 温芙:“我不知道。” “如果正名了那个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温泊不自知迈出了一丝阴凉。 就着光,他脸上的惴惴不安全都落入温芙眼中,她打量了好一会儿,“意味着你会多出一个素未谋面的表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泊轻蔑地挥了挥手,“我只是在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会不会插手集团的经营。” “我想,应该不会。”温芙说。 温泊现下问的问题只不过是鹦鹉学舌般重复背后某些人的担忧。 温芙这时又有些与荣有焉地说:“听闻她在伽蓝市忙着经营自己的珠宝设计生意。” “珠宝设计?”温泊颇有些怀疑,“就她?” “她在网上投放了广告的,可以搜一下,”温芙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转身朝房门大步走去,“该来的人可能都来了,走吧?” 就在她左脚踩进那条宽阔的廊道之前,温泊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半个身子都拉了进来,沉声道:“温芙!你就不担心吗!我是不太喜欢你,但你对集团的付出,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真的甘心平白分出去一半?!让那人走,在路程安宣要宣读姑姑遗嘱之前,我可以帮你再去调查一下那个所谓的‘亲妹妹’,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温芙两眼相当平静地看着他,轻轻掰开他五指,“不用了,没必要了。” 她挣出,径直走出了房间。 林伯正在七楼铜制挂牌前等着,看见她和温泊一前一后地走近,伸手抓住双扇大门把手,缓缓地拉开了。 温芙顿促了一秒,目光扫过宴厅里琳琅繁多的古董物件,那些多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藏品,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珠宝陈列展柜之间,她看见路程安就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桌后,背对着窗户。 舅舅温庆肖、舅妈黄若沐正坐在路程安对面。 身后的温泊先她一步,走向温庆肖、黄若沐两人,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 温庆肖如往常一样沉默,淡褐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冷淡地微微颔首。舅妈黄若沐也是如此,面色麻木,甚至比温庆肖更难读懂。 不过,温芙也不是那么在意,她视而不见,走向路程安,坐在他左边。 “两点钟了,可以开始了。”黄若沐说道,一贯冷静沉着的腔调,穿着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看着像是刚从《VOGUE》时尚杂志封面拍摄片场走出来。 不过,温芙有注意到她正紧紧掐着包带。 温芙默不作声,不言而喻,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等谁。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而来,路程安拿起手机,“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他挂断通话,摘下眼镜,说道:“嘉宁小姐说她刚找到停车位,马上就来。” 说这话时,他只看着温芙。 第2章 双胞胎姐妹 落地钟滴答滴答报时,宴会厅里所有的人静静地坐着,两眼紧紧地盯着大门。 温芙的同胞亲妹妹?温庆翎另一个女儿? 他们都在想,这么多年了,何故突然多出一个亲妹妹来?是故意隐瞒她的存在?不过是不是亲生的,根本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会不会影响那份遗嘱。 温芙已经习惯了舅舅舅妈的漠视质疑,但她妹妹是无辜的,她不该受到这些平白的敌意。 她面色晃白,黯然朝门口走去,就在快摸到大门的时候,一道由外向内推开的力道,穿堂的风与她擦肩而过。 温芙瞬间愣在原地,尽管过去几天她一直洗脑自己要忽视这个女孩的存在,但此时此刻,亲眼所见,她还是近乎贪婪地盯着女孩。 看到女孩的照片视频是一回事,面对面跟照镜子似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是一样的五官,温芙恭敬良婉更显柔美,面前的女孩模样近乎姣姣,派头洁净,露出一些不羁、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旁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两人。 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原来路程安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看着对方,她的心脏都会微微颤痛。 郝嘉宁,她同胞的亲妹妹,她就站在这里,站在她眼前。 温芙快步上前,牵住郝嘉宁的手腕,她看到了郝嘉宁的眼睛,就像是一双被车灯照着的鹿眼,鹿眼谨慎好奇期待地仔细打量着温芙她,那其中的一丝丝期待触动了温芙的心弦,她蓦然安定了下来,一切都会好的,不论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们都会没事的。 温芙突然满心欢喜,低声说道:“欢迎回家。” 然后她转向宴会厅里的其他人,“舅舅舅妈表弟、程安叔叔、林伯,这是我的亲妹妹,嘉宁,郝嘉宁。” 路程安是第一个起身回应的,他微微颔首,带着些许温意,“很高兴见到你,庆翎大小姐的小女儿,嘉宁小姐,我是您母亲的私人律师。” …… 差不多沉默了三分钟,温庆肖才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是刚知道自己还有个外甥女,姐姐她,我是说你妈妈她……嗯,嘉宁,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弟,都欢迎你回来。” 黄若沐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犀利地看了郝嘉宁一眼。 温芙侧身微微挡住,捏了捏郝嘉宁掌心,将她领到靠窗的椅子前,沉声道:“等遗嘱谈话结束,我们好好聊聊一会儿。” * 凌晨五点,天还灰蒙蒙,一辆出租车停在元桥机场入站口,温芙和郝嘉宁一同下车,安然地沿着这条气势恢宏的机场入口道走去。 “温芙。”郝嘉宁喊住她脚步。 目光相遇时,郝嘉宁再次感到初见时的紧张,温芙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她是只比自己早出生四分钟的同胞亲姐姐,她们身上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 人生海海啊,这么多年了,郝嘉宁第一次觉得安全和松心。思及此,她禁不住笑了,“温芙,我自己可以坐飞机回去,来时我也是一个人。” “我知道,”温芙带路穿过候机楼的旋转门,“你可能会觉得我絮叨啰嗦,但我还是有些话要说,我陪你走到安检处。” 那天从梅尔维尔庄园离开后,温芙带郝嘉宁去了她常下榻的酒店,在那里,她们两姐妹聊到深夜。 但是当郝嘉宁迷迷糊糊窝在被子里睡去时,温芙异常清醒不见一丝困意坐在床头,路程安宣读母亲遗嘱的声音一直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我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股票债券现银房产商铺、温氏银行的股份、庆翎珠宝集团都留给我两个女儿,温芙和郝嘉宁,由她们各执百分之四十五,我的私人代理律师执百分之十。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我的两个女儿必须在宣读遗嘱后三天(七十二小时)内,互换人生21天。如果她们拒绝履行这个要求,或者没有坚持到21天。我所拥有的温氏银行股份将悉数归于我的亲弟弟温庆肖。余下所有财产包含庆翎珠宝集团都由我的私人代理律师路程安代为转卖,所得收入百分之五十捐赠于国家基建,百分之三十代设信托基金,待温芙和郝嘉宁年逾六十,按月发放。百分之二十归于温庆肖所有。” 温芙还没回过神,黄若沐低声对温泊说了些什么,只见温泊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怒气冲冲。 温泊坚持认为,温庆翎早就属意他接替她的位置,接管庆翎珠宝集团。在他潜意识看来,温芙都没能越过他去,更别提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郝嘉宁。 而对于当事人之一的郝嘉宁,温芙注意到她轻轻蹙眉,有些不情愿。 温芙本人不消说,她虽然不太明白母亲遗嘱这里头有什么意思,但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心血,庆翎珠宝集团解构转卖,她做不到。 两姐妹走到扶梯时,温芙将郝嘉宁拉到一边,“我知道是我硬把你扯进来了。” “没有,没人能强迫我。庆翎珠宝集团……”郝嘉宁解释道:“从初一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们集团的设计风格。父亲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未向我透露过半个字。” 温芙:“母亲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郝嘉宁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一开始我是有点不情愿,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自觉自己没有资格掺合遗产分配,心虚……但我知道她的心血决不能落入旁人手里。” 她知道这种感觉。 自从一年前父亲离世,伽蓝市有不少人对思礼山庄垂涎欲滴,接二连三的暗访、投毒……过去半年里,嗅到庞大利润的中介孜孜不倦骚扰纠缠她,试图怂恿她卖掉山庄。 郝嘉宁握住温芙的手,“21天,也不过短短三个星期而已。” 温芙回握,“小心点,早点回家,活可以留到明天白天再做。” “我知道了,天黑前肯定到家。”郝嘉宁保证道。 郝嘉宁说有天晚上她还在外面谈生意,深夜回家时让一辆突然右拐的货车撞下悬崖,货车司机当场死亡,她在急症室躺了半年,警方现在还在调查这件事。 “倒是你,之后的日子里,你一个人在山庄,千万要小心。”郝嘉宁:“不过凌澜也很快就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可以松口气了。” 温芙问这个“凌澜”是谁。 郝嘉宁说是邻居也是教她打拳的师傅,为人胆大,富有责任心,身强体壮且敢说敢做。 “他去给驳船装货箱了,你要是后天飞伽蓝市的话,他那时应该在家,刚好能碰上。”郝嘉宁说。 温芙:“这倒提醒我了,你返程的机票买好了嘛?” 郝嘉宁闻言轻笑,“肯定。” 温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看着郝嘉宁眼睛,“希望一切顺利。” “会的。”郝嘉宁:“她会保佑你,他会保佑我。” 虽然没有说明“她”、“他”分别是谁,但两人也已心知肚明。 温芙两眼望向窗外,“他们会保佑我们。” 郝嘉宁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 她说着,松开了温芙手。 温芙心乱了一瞬间,忙追问道:“我跟你说的,你都记着了嘛?!” “都记着呢。”郝嘉宁拍拍牛仔衬衣胸口口袋里的小小折页本。 “那就好,”温芙两眼直直盯着她,“有什么事,只管给我打电话。” “嗯。”郝嘉宁走向她,俯身轻轻抱住了她,“再见了,姐姐。” “再见,嘉宁。”温芙说着。 追名逐利的男男女女犹如走马灯不断从她身边涌来流走,也带走了她的妹妹。 * 下午15点整。 温芙最后看了一眼衣橱,合上,提溜起整理好的行李箱包。 距离飞往伽蓝市的飞机航班还有两小时。 她踱步到窗前,凝视着楼下街道缓慢挪动的车辆,想起那天离开梅尔维尔庄园的一个小插曲。 她想要先行带郝嘉宁回酒店,温泊追了上来,面色不善地拦住她们两个,说想和她们谈谈。 温芙牵着郝嘉宁,投鼠忌器,沉默不语。 郝嘉宁晃晃她手臂,问她喜不喜欢温泊。温芙自然如实回答。她又问她想不想听他叨叨,温芙微不可见地动动脑袋,旁人打眼看来,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但郝嘉宁只是“哦”了一声,大步走过她,一个甩臂直截了当把温泊推到墙上,只扔下一句“让开。” 反牵着温芙走了。 温泊脸上的惊愕、空白,她从未见过,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当晚同床共枕聊过之后,温芙更加肯定,她和郝嘉宁虽为亲姐妹,形貌神似,但脾性却是大相径庭。 郝嘉宁不喜欢说话,喜欢听人说话,听着很起劲,两眼都发光很神。 从她第一次看见框在两扇大门中间的郝嘉宁,突然萌生一种豁出去保护她的冲动。 仅仅是因为血缘嘛?温芙想不是的,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殊途同归的同道感,她们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温芙挪回床边又坐了下来,拉开行李箱,翻出藏在最深处夹层里的一张薄薄的相片,这还是在她大学毕业典礼上拍的,相片里她戴着帽子穿着学士袍,神采飞扬,温庆翎就站在她身边,笑容可掬。 “妈妈,你到底在想什么?” 两天了,温芙已经不是第一次问温庆翎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要赌上自己毕生的心血,赌我和嘉宁会履行这个荒谬的要求?” 第3章 思礼山庄 温芙很小的时候,温庆翎会带她去厂区玩,每当这时候,温芙总会趴在一长溜嘎吱作响的机器上看着工人,乐此不疲。 她很喜欢新鲜玩意,所以当路程安提到“亲妹妹”、“生父”、“素未谋面”等新鲜词汇时,她怦然心跳,其余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满脑子都是“郝嘉宁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那个生父长什么模样?”、“妈妈为什么要瞒着她?”…… 温庆翎看人总是那么敏锐,尤其是看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知道温芙一定会应下这个要求并不遗余力地去做,因为这是她能了解那两个人唯一的正当途径。 但是……温芙起身干站了一会儿,母亲怎么那么笃定嘉宁会答应下来呢?母亲还记得那个留在伽蓝市的小女儿嘛?她去探望过她嘛?她知道她的近况嘛?他还记得她嘛? 在没完没了的问题中,温芙只感到剧烈的失落。 “为什么结婚了又要分开?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嘉宁?” 温芙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揉揉胸口,走到床角,拾起一本笔记本,里面记着郝嘉宁向她透露的一些信息。 她抽起夹在页缝里的两张餐巾纸,纸上有黑色中性水笔字迹,郝嘉宁手边有什么,就会在上面随手着,这一点简直和温庆翎如出一辙,温芙就不一样了,她有很严重的完美主义、强迫症,就一定要找到最合适的笔记本、最舒服的页码、最美观的排版位置、最轻松的握笔姿势,才肯落笔。 她摊平那两张有些皱皱的餐巾纸,仔细比对字,找到最好看的排版,慢慢誊抄到笔记本上。 就在这时,桌边的手机响起,温芙誊抄刚进入心流状态,没有细看来电联系人,滑开便道:“喂?” “温芙。”一道郁悒不乐的声音钻过信号爬来。 温芙急忙嚷道:“你改变主意了?我知道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 “……没有。”郝嘉宁说。 短短两个字,温芙半边身子都有些僵硬了,互换人生开启倒计时的最后一天了,如果不出意外,嘉宁她现在应该在自伽蓝市飞往濡临市的飞机上。 郝嘉宁:“在山庄收拾东西磨蹭耽误了点时间,又碰上晚间航班延误了几分钟。” “原来是这样,呼……”温芙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听到你声音,我安心了不少。” “我也是,温芙,你会后悔吗?” “不会,我都准备好了,就只等车来接我去机场了。” “看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些话传到耳际,温芙稍微挺了挺腰板,“嗯。” 郝嘉宁:“我有跟你说过,山庄的钥匙放在哪里吗?” 温芙:“一把在门廊的赤陶花盆下,一把在枝形吊灯里。” 郝嘉宁:“我最新的一版设计稿在——” 温芙:“二楼书房第一格保险柜里。” “都没错了,”郝嘉宁:好,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了。你呢?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有,”温芙摇摇头,“我该说的都写在你那本小折页本里了,你要是忘了什么或者有哪些模糊不确的,记得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郝嘉宁庄重道:“回伽蓝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许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或许是我认她,你认他最好的机会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温芙说。 “如果我说,我有点好奇你在濡临市的生活,有点期待做姐姐,你信嘛?”郝嘉宁问。 温芙素日佯装的淡漠近乎被眼眸中的柔和取而代之,“我信。” 她说:“因为我和你一样。” * 思礼山庄,郝嘉宁生活了近二十六年的家。 那天下午漫天云霞,温芙一下飞机,就立即打车直奔郝氏山庄。 过了主干道,驶进山道,两侧的石沙绵延数里,眩目强光没有一丝丝云朵过滤,直直弹向挡风玻璃。 温芙坐在副驾驶上,看山如此遥远、如此朦胧。 过了群山,路又平了、阔了。 更近一些,一座雕花塔尖端在云雾中崭露头角。温芙瞥见了墙外亮闪闪的彩砖、许多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外屋最右边一排矩形棚屋,红漆白饰,更像是马厩。马厩前面一栋两层的工棚,工棚更前一些是一间矮屋,矮屋外没有一丝扎眼的饰物。 温芙目光挪向塔外,向远延伸,躺在了更多更宽阔的平原之上。 她看了一眼手表——傍晚18点整,一个很吉利很好听的数字。 温芙头戴大礼帽,气色有些浮动,脚下的土地又热又硬,她用力抓紧包,拉着行李箱。 带栏杆的宽阔门廊贯穿整座山庄,温芙爬上一截短窄木梯,看到门廊入口两扇巨大的落地窗,雕刻复杂、延伸数里。 她还没走几步,突然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圆日掉进山丘里,轰然熏得灿烂,山风习习、霞光辉映。 温芙看着看着,面色渐渐红晕,仿佛吃饱喝足了。 所以这才是母亲的目的? 温芙皱起眉头,继续爬楼,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了? 以后再想吧。 钥匙果然就在赤陶花盆底下,温芙插锁转动,就在锁舌弹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从她来到伽蓝市,萦绕在她心头上那种不寻常的谨慎。 不论门后会看到什么,不论在山庄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刻,从她推开门的这一刻起,她的生活都将会被彻底地改变。 就先这样。 温芙大步走进,这是一套三卧屋,主卧应该是那个男人的,还有一间可能是客房,侧卧肯定是嘉宁的。 果不其然,侧卧衣橱里装满了嘉宁的衣服。温芙走了几步,不由自主低头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相框。 照片上,郝嘉宁骑在一匹皮毛顺亮、两眼炯炯、很漂亮的马上,她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的年龄。她的父亲,温芙眉眼一敛,或许应该说是她们的父亲,郝思礼就站在骏马旁边,温芙看着相片上身体壮硕、仪态稳重的男人,心一下子就绷紧了,她总算知道郝嘉宁“目中无人”的模样是遗传谁的了,男人也是浑身一副自命不凡的派头。 他的手放在马鞍上,另外一只手掌着郝嘉宁后背,安抚、呵护的意味不言而喻。 温芙第一次学骑马,温庆翎也是如此,一样站在她旁边,还特意休了一天假陪她从初晨骑到落日,骑到她过足瘾。 显然温庆翎、郝思礼都很爱他们共同的女儿,至少自己选择的那个。 “所以为什么结婚了又要分开?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嘉宁?” 一团乱毛线团又拽回了线头。 “妈妈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又是怎么相爱的?我和嘉宁出生时,他们住在哪里呢?住在这个山庄里面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地方还有人见过妈妈?还记得妈妈?” 这些问题只要一冒了个头,那就没完没了了。问题想得多,没一个答案,脑子就越纠结,越钻牛角尖偏激易怒恼火。 温芙丧丧地拉开酒柜,看见一列轩尼诗酒,尝了一小口,苦得很,她不喜欢。 * 闪线到处碰壁,嘶嘶雷声寸步难行。温芙脑子里只琢磨事儿,倒忘了今夜还是雷雨天,暴风雨如此不近人情,她虽然不怕,但也巴不得这雨儿不来。 温芙反复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实行B计划。她找好了两部经典碟片——《苍白骑士》、《万恶归宗》。 她关灭所有的灯,点了一支蜡烛烘托气氛,打开投影幕布,调试最佳清晰度后窝在沙发上,当熟悉的主题曲旋律响起,她再也禁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再也止不住。 隆隆雷声掺着乐声、台词笑声,哭声,一会儿近在咫尺、一会儿远在天边。不管怎样,看完这一部再说。 经年之后,她再回想起这番,只记得一个孩子,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个仿佛穿着羽绒服坠入冰河的孩子。 * 与此同时,凌澜正在雨夜高架桥上驰骋,两眼望着瓢泼雨幕,有不顾交通规则逆行的机动车,还有擦身而过的百吨货车。 天沉得几乎同地连在一块,雷光闪线总是出现在神秘莫测的地方,让人心惊胆颤。其实只要还没冲垮路段,一切都还可控。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必须得先去看看嘉宁。 自郝叔死后,嘉宁独自一人住在山庄里。 凌澜父母同郝思礼是挚友,凌澜比郝嘉宁大三岁,从小就承担起照顾她的“大哥”一角。这几天他有事要去驳船装货箱,也拜托好兄弟每天开车顺路经过山庄,帮他瞅一眼。 今天一早,好兄弟说没在庄外瞧见郝嘉宁,兴许是偷懒还没起床;中午,又没见着,马厩的马儿也没人喂;傍晚还是没见着,山庄灯笼都没人点。 凌澜便从他那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里又挤出一丝缝隙,开上车就去思礼山庄。 他一想到最近几个月以来的风波就担心得不行。 思礼山庄近日接连出事,凌澜最初以为是那个年轻的兽医从中作怪,兽医明显喜欢上了郝嘉宁,凌澜以为他耍这些是想故意引起嘉宁的注意。他跑去跟兽医谈心,谈起郝嘉宁这段特殊时期已经身心俱疲,精力入不敷出,不能忙上她忙的话,那尽量也别给她添麻烦。 但是年轻的兽医一听很生气,强烈否认做了那些肮脏事。 凌澜见他言辞恳切、怒气冲冲,心下也信了几分,主要还是因为在他日夜跟踪监视兽医的同时,郝嘉宁最爱的小马驹险些被毒死。 第4章 春夜风流 兽医说问题就出在马厩那些干草上,不知道为什么混入了一些有毒的干草,还好那匹小马驹进食得少,这才救得回来。 还有一件事让凌澜老大不高兴,那就是郝嘉宁陆续跑出山庄了两三次了,问她,她也不说。 凌澜猛地踩下刹车,拐上另一条车道,水溅上底盘。 究竟是谁要这么处心积虑地害嘉宁呢? 难道是蒙天阔?那个对郝氏山庄馋得流口水的中介? 凌澜知道郝嘉宁不想卖掉山庄。 山庄黑色轮廓映入眼帘,雾蒙蒙一片,凌澜眉头紧锁,马厩、工棚、嘉宁工作室全是大片漆黑,可能停电了。 这个点了,嘉宁可能也睡着了。 凌澜就站在山庄前,就在这时,他怃然窥见一株胖胖盈盈的烛光。她这是醒来了?郝嘉宁从小就怕打雷闪电,悄么一点雷声就能把她胆给吓破。 凌澜左思右想,还是不想吵醒她,半蹲摸赤陶罐底,空空如也?该有的东西没了?! 他福至心灵,试试推了推门,发现门都没有上锁,眉蹙得更深了。 不行,他得和郝嘉宁严肃谈谈这件事。 还好,一进厅就看到了她。 雨幕反光,茶几上还有两瓶开过了的陈年轩尼诗酒。她窝在沙发垫上,穿戴有些松散,唇边有些郁郁不乐的细纹,这倒是极其少见,嘉宁看似活人微死,其实精神状态特别健全,啥事流水般过,一点不沾心。这么多年了,何曾见过她露出这副不满压抑的神态。看来真是最近受的打击太多了,伤到了,都改性了。 凌澜走近了一些,在摇曳的烛光下细细地打量着她,就在这时,他感到一些怪异。 阵阵疾风突然刮过窗户,她睡袍敞开了一些,锁骨袒露,肌肤丰泽红润,修长劲瘦的小腿,然后他看到涂着玫红甲油的脚趾甲,圆润饱满、香气四溢。 凌澜眸色一暗,看了一眼她垂落的手,手指上也是涂着玫红甲油,他摇摇头,试图晃醒自己,眯起眼睛再次飘到她脸上,这次看到了那摊在枕巾上的及肩秀发,她把辫子给剪掉了?什么时候剪的?是他去驳船的那时候? 凌澜目不转睛直瞅着她,见她窝在这儿睡,面色不太平稳,还是回床睡最好。 他走向她,轻轻拽起她胳膊,动作之间含着许多纯洁交情。 * 温芙其实很少会做梦,但是只要她白天午觉或是不小心打了一个盹睡过了三个小时,那晚上绝对会做梦。 但是现在她不在思礼山庄里,反而正在考场填写考卷,时间快到了,前后左右同学陆陆续续上台交卷,但温芙还有很多没有写,还在拼命写,快来不及了,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清醒地感觉到小腹有点紧绷收缩,想尿尿,但她又不能去厕所,只能硬生生憋着。 最后一分钟,一道教鞭“嘭”地打响她桌子,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温芙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侧光轮廓一扫,绝对是一个顶级帅哥。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男人突然扯开衣领,说他车跑废了,说浑身都湿透了。 温芙慌乱光速转开头,不住直喊:“我不看!我不看!” 男人轻哼,让她摸摸他胸肌、腹肌,说太满了,太疼了。 温芙头皮都快炸了,闪电不在窗外,从她小腿一路电到锁骨,全身都在哆嗦。 男人一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他走过来了,手里拿着教鞭走过来了,走得那叫一个风姿绰约。 温芙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男人突然快步走近贴着她,坐在她腿上,啥也不说,光速脱掉上衣,默默流泪。 温芙发觉不对劲,就去揉了揉他眼皮,他不让她亲,温芙说她没想亲,说他有味。 男人说是她的味道,她满唇的轩尼诗酒味。 温芙:“……?” 学生还能喝轩尼诗啊?她怔醒了一瞬间,男人突然劲贼大地凑上来咬她下唇,高鼻梁一直蹭着她,温芙没有多少抵触,她本来就特别心水高鼻梁的帅男。 咬得还挺真实,温芙鬼使神差地转了个身位,把男人压在桌上重重地啃,男人似乎有些犹豫,拍了拍后背,想提溜起她,退出去一些。温芙没有说话,一点一点更紧更用劲,把他西装衬衣扯得更开了一些,从男人湿漉漉的黑眼一直吻啮到锁骨。 男人一开始一直默声不语,后面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温芙已经分不出心力去听了。只看得见男人面颊、耳朵根一片绯红。她的手就更忙了,腰腹一圈圈抚摸、游弋,跟长了眼似的,男人哪里敏感,就暗戳戳刮着哪里。但是不够,还远远不够,温芙彻彻底底地上瘾了,想要更多,拆骨吃肉的馋瘾都被勾出来了。 * 凌澜睁开眼,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心跳声音点点滴滴渐渐在耳边充盈。 可此刻,一个棘手的难题正摆在眼前下,女人背朝他,暖和和的身躯紧贴在他身上,羹匙般严丝合缝。她的发丝恰似初生冒尖儿的嫩嫩草穗,不经意之间搔过他下巴,挠得他心尖发痒。 凌澜呼吸一下子就乱了套,女人身上醇厚辛香的酒味、水果的甜润气息不由分说地将他团团裹住,不管不顾钻进他鼻腔里,横冲直撞,狠狠揪住他心脏,一下下攥紧又松开,害得他心脏失控,急促得就要撞出胸膛。 他意识刚一回笼,前一晚的种种记忆如潮汹涌,差点将他吞没,他和“嘉宁”她……他怎么能?! 原本均匀呼吸着人动了动,轻柔呼出一口气,更加紧密地依偎着他。 温芙一般到点就会醒,跟有精密开关的机器一般,所以这个时候,她立刻意识到床上不仅她一人。 她闭上眼睛,自欺欺人了好一会儿,好吧,敢作敢当,认命了,在思礼山庄的第一个晚上,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睡了。 若干年后再回想起这件事兴许会当作一件风流韵事,一笑置之,但现在……有点棘手了。 温芙把箍在腰上的手拿开,蹭出一点地方,拉开和床上男人的距离,然后转身,撞上一双正专注盯着她的蒙蒙黑眸,剑眉星目、劲瘦、鼻梁很高,一枚不折不扣的正统大帅哥。 “嘉宁,你还好嘛?” 嘉宁? 温芙表现得很麻木,原来男人认错了人,这就有点麻烦了。 “对不起,我……” “跟你没关系,”温芙有点头晕,睨了他一眼,“帮我买一盒紧急避孕药。” 她清楚地知道,昨晚两人什么安全措施都没做,崩溃,她是真不愿意吃药,是药都三分毒。 男人眯起眼睛,“你真的没事嘛?” 一夜阴差阳错、汗流浃背的春风,仅此而已! 温芙盯着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勉强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有话要说,”凌澜突然来了劲儿,用一股低沉的口吻说道:“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情,我考虑清楚了,我答应和你订婚。” 完了,更麻烦了。 “不行!”温芙一把甩开他的手,爬下床,翻开行李箱拿出一条牛仔裤,飞速套上,心烦意乱,“我们不能订婚!” 凌澜:“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要跟你订婚的‘嘉宁’。”她埋进行李箱,抓出短袖穿上。说到这里已经够清楚了吧,够明显了吧。她现在神智都不清楚,说啥都说不明白。 “那你是谁?”他的语气甚至堪称耐心、温和。 温芙自梳妆台前转过身,迎着他眼睛,“温芙。嘉宁的同胞姐姐。” “姐姐?”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好似不理解这个通俗亲戚关系的真正含义。 温芙:“没错。” 他眼尾慢慢炸开怀疑的细纹,“嘉宁从未有过姐姐。” “她有,就连我们自己也是三天前才知道对方的存在,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男人抽起她刚刚睡过的枕头放置背后,靠在上面,气定神闲,侧眼旁观。 “该我问了,你是?”但就在问话离嘴的一瞬间,温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凌澜。” 果然是他,“……嘉宁跟我说,你们只是朋友。”这个男人的形象在她心目中一落千丈。 “是啊,她说得没错。”凌澜说。 温芙先是在床和梳妆台之间来回踱步,走太多圈走累了,索性倚着椅背,身累心更累,她做一个手势,“朋友,普通朋友,不会……像昨晚那样。” 凌澜:“是啊,你说得也没错。” 你是机器人啊?! 温芙让他两句轻描淡写的回答都弄得有点情绪失控了,“嘉宁说,她一直把你当大哥来看。我就以为你们的关系,像我和唐斐一样。” “唐斐是谁?” 虽然还是那样机械的语气,似乎随意的一句问话,温芙却莫名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 “从小到大的朋友,兼合租室友。”她挥挥手,好似满不在乎的模样,“我又没跟他睡过。” “我和嘉宁也没有。”凌澜皱眉道。 “昨晚之前。”温芙有些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不对,不是,不一样。”凌澜“三个不”连发,两眼直直看着她,餍足的碎光在他眼睛里忽闪忽闪,“我是和你。” 温芙摆摆手,“你刚还和她求婚呢。” “……”凌澜俯身冲向她,伸出一根手指晃晃,“那是——” 吐出两个温和的字之后,他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来龙去脉,堪堪停蹙下来。 第5章 唐斐回国 “随便!”温芙挥挥手。 凌澜:“嘉宁在哪儿?” “她现在濡临市,我们要互换住几天,”温芙百感交集,揩脸道:“总之一言难尽。” “是出什么事了?” 他动了一下,像是要下床,温芙惊魂甫定,稍稍清醒了一会儿,“你就呆在那里别动,我先去洗个脸。” “好。”凌澜起身,捋了一下黑发,正经八百地说:“你在嘉宁卧室里吧,这儿有个小独浴,我出去。” 他到客厅洗手池前洗了个冷水脸,终于清醒了一些,拧紧水龙头,挂上毛巾,穿上衣服,套上靴子。 眼下,日头初升,凌澜比方才感到更躁动不安。 为什么近二十六年了,郝叔从未提起他还有另一个女儿,他只说过嘉宁母亲在她不满周岁时就去世了。 凌澜不禁想,他父母知晓这些事情嘛? 倘若温芙所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又是谁在揭露这个秘密? 就在头脑肆虐时,他听到了嘉宁卧室方向传来的微弱流水声,还好,让他在再次见到她前,仍有缓刑的余地。 凌澜走向咖啡机,倒满杯子喝了一大口,他早该知道她不是嘉宁的。 嘉宁虽自小留着长发,但也只是简单束在脑后打成马尾辫子,也许是因为身边都是一群不修边幅的糙汉,嘉宁也不喜欢过分关注自己的外貌,只图干净省事。 他第一眼看见那抹玫红色的美甲就该悟过来的。 而温芙,她的一举一动都很规矩体面,但是……凌澜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额角直淌着汗。 就在这时,嘉宁卧室门锁扭动的声音传来,水蒸气更快一步争先恐后地冒来。 凌澜飞快吞下一口咖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过身,倚靠着柜台。 如果刚刚,他还有点怀疑她的“双胞胎姐姐”论,当她走进视野大步走向他时,一切质疑都烟消云散了。疾驰的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紧张的心脏爆出嘶嘶鸣声。 “我想给嘉宁打电话,但怎么拨不出去?” 一时间,凌澜没有作声。 窗外叶子沙沙地响,蜘蛛爬在光里哆嗦动弹着,蛛网颤着,睫毛蜷着,她的眼睛似乎更大了一些,睁着真像是迷路的羔羊。 眼眉鼻唇分开长都很好,偏生凑在一个人的脸蛋上,弄得凌澜真没法子了,他垂眸停留那洌冽唇瓣好一会儿,低下头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有在听到我说话嘛?”温芙问。 她着急得要命,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凌澜就是慢慢地吐露,“估计是昨晚的风雨影响到了这儿的信号。” 一会儿,凌澜想抽烟了。 他刚拿出来,就见温芙立马走远了一些,有点明显,他夹在两指之间转了转,重新飞入烟盒中,她又走了过来,拿起咖啡机旁的凉水壶。 凌澜:“……” 温芙呷着咖啡,走来走去,凌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们目光相遇,只听温芙道:“你的手机能用嘛?我想和嘉宁谈谈。” 凌澜沿着光,凝视着她:“你的打不过去的话,我的应该也不行,我们是在同一片信号故障区。你想和她谈什么?” “谈什么?”她顶薄的唇似箭一般,“谈我们,还有我们昨晚做的事。” 凌澜:“为什么?” 温芙顺顺当当地看过去,语气平静:“因为我和一个要和她订婚的男人上床了。” 凌澜:“我可以解释。” “不要跟我说。”温芙抬手,掌心向外,“我那时只是在看电影。” “《苍白骑士》?” 温芙盯着他,“你看过?” “那是郝叔——你父亲最爱的世仇电影,没有之一。嘉宁不喜欢看世仇片,所以他总是拉着我一起看。”凌澜说。 但是没一会儿,他仰着脑袋,突然笑起来,客厅里充盈着明媚,富有感染力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温芙,我最后同你说一次,我和嘉宁之间有且仅有友谊交情,我将她视作亲妹。”他说这话时,笑意渐褪,面上浮现庄重的肃穆,两眼紧紧盯着她,“我凌澜可以对天发誓,对她从未有过任何男女之想,从未像昨晚对你那样对她。” 过了有将近一分多钟,凌澜才继续说道:“所以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跟嘉宁解释什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我们,跟旁任何人都无关。” 溃散的眸光再次聚焦,温芙:“但是你想和她订婚的事实呢?” “这个我会解释清楚的。”凌澜将咖啡杯搁回桌上,目光从未挪离一二分,然后他问:“饿了吗?” “没有。” 她回答得非常痛快。 “唔。” “咕咕叽咕咕噜——”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凌澜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温芙脸上泄出一丝窘态。 “我炒菜还算凑合,能吃。”凌澜绷着脸正经道:“我去弄两个菜。你呢,好生坐着,要是吃得满意了,可以告诉我你们俩姐妹现在的情况,嗯?成交嘛?” 温芙没应,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凌澜定定看了她几秒,脚步轻快地走向冰箱,动作麻利地开始打鸡蛋。 “成交。” 声音自身后传来,凌澜心情大好。 * 简单一顿菜做好了,温芙也不扭捏,趁热吃了,她舀进最后一勺,肚子塞得圆圆鼓鼓的,心满意足歇了。 吃饱喝足,什么事都不想做,人之常情。 但投桃报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温芙上周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语气平静宁和,仿佛一个客观的第三视角。 凌澜保证不会再碰她一分,但当她说法医证实她母亲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立刻覆住她手背。 她说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什么都没有了。 他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天已大亮,她仍然没有抽回手。 凌澜:“你来这儿多久了?” 温芙:“昨天傍晚刚到。” 太赶了,凌澜低头看了一眼搭在一块的两只手,目光游曵到她脸上,仔细地端详。 他想起小时候偷溜跑到河边,想捉螺蛳,但是爸妈不让,只能窝藏在河堰边,等人走尽了,再悄悄溜下河流去摸。结果老不断有人,他就跪趴在那里,待了半夜待到差点睡过去,待到爸爸的吼声、妈妈的哭声响起,郝叔的大探照灯直直照过来。 许多细节早已模糊,但是妈妈那抹心痛心疼的目光一直不敢忘。 疼惜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 在过去短短的几天里,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操持了至亲的葬礼,接管了一家知名集团,找到了素未谋面的妹妹,履行了一份外人看来堪称莫名的遗嘱。 每听到一件新事,他心目中对她的钦佩就更增一分。 只是那份遗嘱……要是她们两姐妹其中任何一人出了点意外,或者没有坚持到21天,那某些人可就获利不止一点了。 凌澜:“所以嘉宁她现在一个人在你濡临的公寓里?” “……应该是。”温芙说。 他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什么叫应该是?” 温芙叹了一口气,“要是唐斐能看见我消息,回国就好了。但我估计他现在还在南美解救人质当中。” 唐斐、唐斐、又是唐斐…… “你说的这个男人就这么好?让你这么放心?” 温芙抬眼,对上两盏晃来晃去的灯笼火,笑了,“那可太好了,太让我放心了。” 凌澜重重哼出一抹雾气,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那个男人回国。因为温芙对他的信任,一个优秀的人眼光总不会太差的。更重要的是,他和温芙母亲的遗嘱没有任何利益瓜葛,他是温芙个人的挚友,也是这场遗产争夺战中干干净净的场外人士。 嗯? 凌澜突然缓过神来,貌似“干干净净的场外人士”还有一个? 凌澜:“这么说嘉宁现在是孤身一人?” 温芙眉头轻蹙,“一旦接触到集团事物,就不是了。还好有程安叔在,他也会帮忙的。” 凌澜:“你母亲家里的其他人呢?他们对突然冒出来的嘉宁,什么看法?” “不太好,”温芙心头一跳,坦言道:“舅舅目前看来和以往无差,但是表弟他——” 她轻轻地“啧”了一声,似乎有点担心家丑外扬,但她看了凌澜一眼,还是继续说道:“他可能会给嘉宁添麻烦下绊子。他从毕业进入集团起一直都是首席设计师,母亲也很喜欢他的设计作品。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我母亲的接班人,觉得自己未来终有一天会名正言顺正是继承集团。” 凌澜:“嘉宁也是一位出色的设计师,再加之你母亲的遗嘱……” 温芙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想起了从梅尔维尔庄园七楼出来发生的一些小摩擦,微微歪头,“嘉宁她很聪明、意志坚定,远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容易被说服。她认为我更应该继承所有遗产。” 凌澜:“你是怎么想的?” “我和她是同胞亲姐妹,即便分开多年,也并不会改变这一铁般的事实。况且母亲会决定那样分配,我想自有深意。” 第6章 盗窃 “嘉宁有你这样的姐姐真是幸运。”凌澜说。 温芙说:“都是相互的。” “不,”凌澜摇摇头,“你同嘉宁之间没有日日相处的感情,在这种境地下,你的选择全基于你的品性。有人有时也很善良,但稀薄的良心在巨额财富面前就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她身上的事既让他躁动不安,又对他极具吸引力。 奇特、痛苦、复杂,让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温芙放下杯子,仿佛这时才感受到两只手掌相握的温度。 温芙收回手,抱臂护胸,“轮到你了。今早为什么说要向嘉宁求婚。” 凌澜往后捋了捋头发,“最近你父亲的山庄出了很多糟心事。尤其是在你父亲离世后,辖区这边施压、中介纠缠,一直骚扰嘉宁,逼她卖掉山庄。” 温芙:“嘉宁跟我提过。我能理解,我也会尽其所能帮忙。” 凌澜微微眯眼,“怎么帮?” 温芙苦笑了一下,“好歹也是商科毕业的,我能看看周边,之后再看一下台账吗?” “好,后天带你逛一圈。”凌澜问:“会骑马吗?” “当然。”温芙说。 他没有问说“你会?”,他问的是“怎么帮?”,他想要的是实际的解决方法,更毋庸置疑的是他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凌澜说了一下明后两天的日程安排。 温芙失笑:“你就那么信我?” “你说的我都信,”凌澜:“影子公主还是新手时,也解决过两国的争端。” 他说的是《苍白骑士》里的女主角,影子公主,成年时战场一战封神,终结邻族来犯。 “铺垫了这么多,”贝色米粒陷入血玉唇瓣,温芙道:“该进入正题了。” “为什么求婚?”她问。 “为两家长辈的夙愿,”凌澜捏着眉心,“也为挡住那些对思礼山庄居心叵测的人。” 温芙:“所以这是一种权宜之计。” “嗯——”他还来得及多作解释,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温芙先他一步拉开门,站在门廊上的是他家的工头于叔,凌澜刚松了一口气,但看到于叔脸上严肃的表情,心一下就提起来了。 于叔脱下摩托车头盔,向最近的温芙点点头,“早上好,郝老板。” 然后他目光转向了凌澜,“小老板!原来你在这儿!” “是出什么事了?”凌澜问道。 于叔:“我刚下了夜班,正准备按您的要求来这儿看下,但是刚刚经过郝老板的工作室时……” 说这话时,他又转向温芙,“发现门半开半掩着,怕有什么,我就推门进去了。” “里面怎么了?”温芙问。 “您最好亲自来看看。”于叔说。 * 温芙几乎要蹬着腾空着跑着才能跟上于叔的步伐,幸亏自己穿了双带鞋钉的软皮鞋。 于叔的眼神一直让她惶惶不安,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有些惊慌。 钢蓝幕布投下光束,映着一张怯生生的脸蛋,一弱一强、此消彼长,都赶不走她小臂上的鸡皮疙瘩。 有人闯进了嘉宁的工作室?! 于叔推开门,她眼睛往里看去,看得很明白,脸色愈发难看了。 靠墙书架被推倒了,栅栏不知去哪儿了,书立、图书全都散落一地。稿件信纸雪花般飘散各处,片片雪花之间有几点光芒飘忽闪烁。 温芙俯下身,捡起一枚婴儿拳头大小、光泽柔和的蓝色绿松石,四下扫视——还有眼线清晰的虎眼石、鲜艳纯正的石榴石、蓝调均匀的青金石……繁多质地细腻纯净的白玉石都被丢弃一旁。 温芙:“为什么不拿走这些玉料?” 凌澜:“好问题。” 她飞快眨了眨眼,一只大手落在她肩上,温芙侧眼看去,指甲光滑、透粉色,五指微曲,左右轻摆。 温芙:“……?” 凌澜没有看她,只是道:“深吸气。” 温芙没反应。 男人食指曲起点点,掌心发热。 温芙咳嗽几下,挠挠脸,气流从鼻腔吸入。 凌澜:“屏气三秒,一、二、三,再呼出来。” 温芙不由自主收缩胸部,再收缩腹部,尽量排气。她又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不能让她看到这个。” “她不需要,”凌澜语气平静,“我先让成姨儿子过来搬下书架,温芙,我们很快就能整好的,不要焦虑。” “但是温芙,我们要知道濡临那儿会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凌澜的话给她带来一阵慌颤,她盯着他近乎素黑的瞳仁,“你什么意思?” “你母亲的遗嘱要求,会让你们两姐妹身陷囹圄。” 温芙默然不语。 她转身直面一地“残骸”,福至心灵,“明天就是伽蓝一年一度的珠宝艺术展开幕日,会不会和这个有关?嘉宁说我需要代她出席展会,她说她最新一版设计稿在——” “二楼书房第一格保险柜里,”凌澜接话道:“她所有设计稿件都放在那里。” 温芙如释重负,还好,还有的救。 身后凌澜跟留在工作室外的于叔交代道:“您先回凌家,跟他们说,这儿信号一恢复,我就跟他们联系。我要留在这儿,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叔:“好,小老板。” 平稳有序的脚步声走远又及近,温芙又扫视了一遍工作室,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 她的胸腔盈满了愤忿。 凌澜:“走吧,我们先离开这儿。” 温芙转身看着他,“抓不到那个贼犯,我寝食难安。” “我知道。”凌澜说。 * 她和嘉宁通话不足十分钟,凌澜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但是从她发颤惨白的唇,他想,濡临市那边情况不会比这儿好多少。 嘉宁说她见到唐斐了。 唐斐说温庆翎的死已经被定性为谋杀。 警方现场排查询问中,不止一名目击者声称温庆翎过公寓大楼时,那辆肇事司机一直跟着她。 不止如此,警方还认为温庆翎的死与不久前庆翎珠宝集团官方登报的抢劫案有关。 “不是意外,不是命,是有人处心积虑要s……”她说不出来,眼泪悄然落下。 凌澜这个时候还犹豫就更没人性了。 凌澜从未真正喜欢过谁,他不理解爱,在他看来,“爱”只是争吵的催发剂,只会让事态更加严峻更加糟糕。但如果说“爱”是此时此刻,温芙迎向他的一双泪眼,他想,他不能无动于衷,不能拒绝。 凌澜双臂合抱,圈住温芙,将其带到沙发上。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意外,”温芙呷着下唇,“我要回濡临,我要找到那个凶手!” 那位“唐斐”终于回国了,但是凌澜并未见过他,只算是耳闻。 他问:“这个唐斐他聪明吗?” 温芙:“非常聪明。” 凌澜又问:“你信他吗?” 温芙狠狠抹过眼睛,“信。” 凌澜:“好。他能照顾好嘉宁吗?” 温芙说:“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温芙斜斜倚着沙发,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眼尾,滑入鬓角,凌澜看着那道近在咫尺的泪痕,心跟让折断了一个角一样。第二滴泪很快前仆后继,沿着同道湿痕,他想伸手接住,那滴珠子婉言谢绝了,但也被他吓了一跳,改变路线,缺憾地掉在耳朵尖上,摇摇欲坠。 第三滴泪珠子冒出来时,这次温芙伸手擦掉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乏味道:“真烦呵。” 她说她之前从来不哭。 凌澜信。 “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凌澜开了话头。 “没有。”她没有思考一秒,完全凭本能回答。 凌澜没有催话,没有问原因。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带着点侵略性的、非常不友好的问题,被问人生气甩脸子都是常态。可是温芙回答了。 好一会儿了,她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乌云和大海之间的海燕需要安然地渡过凌空盘旋的风暴。 凌澜还是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将她抱住,搂入怀中,臂膀紧紧圈住,蹭着衣物,两个成年人都挤凑,动动都不方便,但是其中一人不嫌麻烦,另一人甚至心怀感激。 紧绷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她号哭,一滴一滴一条一条,满脸的泪水犹如绝断的丝一般。 哭哭小蛇嘶嘶了好久好久,久到凌澜大臂酸胀,但是他想,可能也没那么久,不然他怎么还这么甘之如饴? 时粗时浅的呼吸慢慢平缓有序,温芙习惯性抬手揉眼,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握住她手腕,出声轻言,“不要用手擦湿眼了,会感染。” 他拆开一小包湿巾,顺着脸蛋,极尽温柔地擦拭。 一声颤抖的叹息逃脱而去,温芙擤了擤鼻子,靠在他臂弯,听着他心跳的节律和次数。 “对不起。”她低声说。 “为了什么?” 她露出一种羞窘的神态,“因为我情绪失控,让你见笑了,让你也跟着受累了。” “温芙,永远不要为这个而道歉。” 温芙见过很多体面、阔绰的上流社会的男人,他们谈政治形势,谈高尔夫,没有一刻不谈高贵优雅。 但是和每次和他们相处下来,温芙都毫无波动。 温泊之前听说这件事,暗搓搓地嘲讽说她是自汜高位,就等着男人花样百出地取悦自己。 是嘛?温芙扪心自问,不是的,她不喜欢那样。 可是现在,因身后这个男人一句话,温芙心脏一片喧哗。 第7章 重温 喧哗声愈发响亮,凌澜稍显倦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的话很少、目光很凝重,手很大,温芙心又闷又沉,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深觉自己该做些什么。 温芙问:“要不要来瓶波特葡萄酒?” 她看见酒柜里有一些。 凌澜摇摇头。 温芙又问:“要不要来根雪茄?” 她记得他会抽。 凌澜还是摇摇头。 他俯身,愈来愈低,最后轻轻贴着她肩窝,静静地领着她目光。 在那双火山灰的蒙蒙瞳孔中,她看见了坚定、真心、在意。凌澜的五官都很端正英朗,或许是因为鼻头有些顿顿的,温化了一些锋利,更显柔和。 当一个女人看着一个男人的眼睛时,她会第一次觉得世界变得那么渺小。 温芙以前很讨厌“对视”,乏味、浪费时间、不值一提的行为,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感到困惑、难为情。 几厘的距离更加式微,气息相会,外来的唇舌似乎想在温香软玉之间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温芙很快微微偏过脑袋,轻轻碰了一下他脸,“不要。” 凌澜:“为什么呢?” 温芙嗅到了抹茶冰淇淋的味道。 “因为……”温芙缓缓抬起食指,摁住那瓣平静、寂寥又稍带一些绯色的唇,男人的不安顺着唇瓣颤抖钻过指尖,她长久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嘉宁的珠宝设计开展就在明天,我得先去看看她的设计稿,还有开展的地址,我想先去踩踩点。” 凌澜:“时间还早。” 他的腔调质朴优雅、井然有序,一点也不冒失激进,反而流泻出涓涓细流的幸福。 但是眼下危机四伏——温芙没有多余的心力了。 “时间真的不够了,现在设计稿最重要。”温芙起身,身后那道昏暗朦胧的视线直直引诱她回头。 “还有一件事,”温芙抿唇,“昨晚只是一场意外,不是我们的错。” 凌澜:“是吗?” “就当是一场梦吧。”温芙尽量忽视他怪异的回答,她本来就以为是一场“春梦!”,哪里想到! “反正不是你和我的错,要怪就只能怪昨晚那场暴风雨,忘了,忘了……”温芙挥挥手。 “但我现在有个问题。”凌澜凑靠更近了一些,他的眸子似乎与质地细腻的虎眼石区别不开,甚尤眼线更纯粹清晰。 温芙略略瞥过一眼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急忙撇开脑袋,眼是看不见了,耳朵却更灵敏了。 只听见他薄唇一启一阖,“我好像忘不了昨晚的事,甚至希望能够再来一次。” 想跳崖,想粉身碎骨,想让浅滩给淹死! 最后,温芙堪堪只扔下一句:“呵呵,不要自说自话。”想要落荒而逃。 “如果昨晚只是一个梦,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梦外是怎么样的吗?”他眯起眼睛,眼底铺满她熟悉的餍足的笑意。 “我……”温芙唯一恪尽职守地辩解,“我想不出来。” 上帝啊!慈悲的上帝啊!救救我吧! “好,他们都不在,只有我们,都不要想了。”凌澜听起来很高兴,精神很好。 这一次,外来的唇舌荫蔽而上,恣意宣泄。不止唇舌,眼神、手脚、甚至沸腾的血液、甚嚣的细胞全都宣告“迫不及待”。 温芙的直觉完全处于“半消亡”状态。 “好可怕呀!”温芙一边重重咬着他耳尖。 “你见过了,是不是?”凌澜将她抱在怀里,哼笑。 温芙含糊其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愉悦丰盈的笑声从宽厚的胸膛震震而出,凌澜笑得两肩颤颤,他大步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间套房,一脚踢开门,转身,紧紧箍住怀里的女人,后背贴近门站稳。 昨晚的错失不能模糊将要做的事。 他掌心框住她的脸,轻声哄着昨晚的一些细节。 温芙高傲地耸了耸肩,“我说了只是一场梦,你会记得梦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凌澜又羞又气呼呼,一下子含住她下唇,牙齿轻轻磨啊磨,又蹭又不给馋。 温芙让他给弄得更气愤,凑上前直接咬住他下唇,冲他呲牙咧嘴,得意洋洋。 没想到不见这男人丧气,不如说他胸膛震动更快更响,跟鼓风箱似的,呼呼响着。 “我是谁?”凌澜问。 温芙:“讨厌鬼。” “我是谁?”凌澜再问。 温芙:“色中饿鬼。” “我是谁?”凌澜不厌其烦地重复问。 温芙:“凌澜。” ………… 温芙:“放我下来!” 这间套房窗帘半掩着,他正背光站着,温芙看不清他微暗的眉眼,只能感受着面前精壮的胸膛传来的又炙又烫的暖气。 男人埋下她脖颈,不由自主盯着那截藕白,“答对了,该给好孩子一点奖励了。” 凌澜两只手擒住她腰,把她举高,掌心烙印在腰窝,灼烧着,僵冷的躯壳里流淌着温情的汁液。 温芙想,凌澜应该很喜欢打马球,他虎口有她所熟悉的那种糙。 她紧紧地抓住他,房间静悄悄的,除了气哼哼的呼吸声,交缠相融释放,分不清哪道是她的,哪道是他的。 凌澜突然道:“帮帮你?我很乐意帮忙的。” 温芙没有理会他。 风过吹动窗帘,凌澜一只手搂着她背,一只手托着她,抱到床上。 温芙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睛,“看来我错了。”她说。 凌澜撑在她发丝边,擦着她鼻尖,“什么?” 温芙:“我以为昨晚是个梦,但看起来并不是。” 凌澜“哼哼”笑了两声,“还得感谢我刚刚的努力。” 温芙朝他腰腹来了一拳。 他抬起她下巴,温芙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干,干什么?”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很慢很慢地说,似乎是怕她漏听掉哪个字,“温芙,为什么哭?” “现在为什么哭?” 温芙撇开脑袋,“我要守规矩。” 凌澜:“规矩?” 他似乎很想倾听她的私事,但又想竭力克制自己。 “二十天后,我要回濡临,嘉宁也会回来,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结束。”这番话她说得有气无力。 他拇指食指捏着她鼻尖,轻轻地晃了晃,“如果你愿意停下看看我,你会发现我们才刚刚开始。对刚开始的两个人,交代注定悲惨的结局,会不会太残忍了?” 温芙光明正大地瞟了他一眼,“因为我要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温芙这样的人走一步看百步,瞻前顾后、不敢鲁莽。 “这儿很多事儿都来得那么出乎意料,”凌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所谓的‘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莫测的天气、波动的市价,只有见招拆招。” 凌澜看着她,她似乎陷入思绪之中。 “二十天后,分道扬镳,这是唯一两全的办法。”温芙喃喃地说。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凌澜:“如果到时情况有变呢?” “不可能,母亲的心血对我至关重要,我不会离开濡临太久,我注定是要回去的。”温芙十分笃定道。 凌澜一言不发。 温芙两眉簇得更深了,“你不信,是嘛?” “不是,”凌澜摇摇头,“我刚刚是在想,只要你现在还在这里,只要我们坦诚以待,就够开心得了。” “然后呢?”温芙不以为然,“享乐之后呢?” 凌澜:“……”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持保留意见。” 温芙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他的目光少见地因轻率、性急而晦涩——因为稀罕,所以稀罕。 温芙心道不好,不管最后他们商量出什么,这个男人于她而言都是个麻烦。 “挺庆幸你不是我的客户。”温芙说。 “这点我认同。”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朝她笑了笑。 “来吧。”他抓住她手腕,一个巧劲,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先带你去看看嘉宁的设计稿,然后再带你去一趟开展场地踩踩点,心里好有个底。” 温芙眉毛都快竖起来了,怀疑,“怎么突然转性了?变得这么有人性了?” “……”凌澜默默地看着她,眸光又暗又沉,“天色不晚了,如果我再待在你旁边,可能明天都到不了开展地。” “咳咳咳!”她喉咙突然又闷又燥。 “不过,”凌澜煞为善解人意地摸摸下颌,“我还是很随和的,如果你想改变主意……” “!” 温芙十分警觉地抬起他压在床角被单上的手掌,抬起举高朝外,“计划不变,得去开展场地。” 凌澜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捞起沙发上的冲锋衣,敞开披上,离开了套房。 温芙屏息凝神,待他脚步声一走远,几乎飞一般冲向浴室。 冷水能让她冷静下来,能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希望能吧。 * 凌澜车内,温芙尽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包里装着一份黄皮纸袋,里面放在最新一版的珠宝设计稿件。 嘉宁显然继承了母亲的设计天赋,设计风格多元,既有张扬溢彩的祖母绿宝石婚戒,又有神采内敛的和田玉项链。 珠宝设计师的最高目标无非就是成立自己的设计师品牌,这除了自身的实力水平过硬之外,还有一项不容忽视——“珠宝营销策略”。 珠宝设计师就如宝石一样,物易得必贱、物以稀为贵。 什么时候该“稀”,什么时候该“易”,就得专业人员公关造势了。 势造得好,天子骄子年少成名风光无限。 势造得不好,籍籍无名潦倒终老。 “系好安全带。”凌澜说。 “抱歉,”温芙:“刚刚有点出神了。” 凌澜了然:“从你打开那个保险箱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因为当我拿到那些稿件时,我才第一次真正直观感受到嘉宁恐怖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