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流年二十春》 第1章 有旧 天光十四年秋,澜朝与外蕃又起战乱。 两国交界的弃城灵州黄沙漫天,城中人心惶惶,能走的都走了,无奈留下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清晨,日光将天地染成赤红,灵州城墙外角落一行四人衣衫褴褛、行姿扭曲,凄惨到若是他们拿个碗,乞丐看见了都会忍不住给他们捐两个铜板。 偏偏他们还在那里偷偷张望城门,样子更是形迹可疑。 四人观察许久,见城门处无人看守,料想官兵已弃城而逃,忙偷感十足的进了城。 进了城,四人又展开手中抱着的不知本来颜色的包袱,里面居然是金灿灿的首饰,只一瞧便知价值连城。 李鹭断了条左臂,隐隐作痛的伤口让她不敢做大动作,只能用余下那只好的手晃晃悠悠拿了几个首饰,并说道:“我们分头行动,当掉首饰买好长途跋涉需要的东西后在南门集合,到的人等至正午时分,若是正午有人没到也不必再等,直接出城南下。” 其余三人点头便要离开,刚转过身却见不远处一身玄色外藩打扮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正默默注视着他们。 几人心中犯了嘀咕,生怕是随他们而来的追兵,但见那人不动如山,便想装傻离开。 谁知他们刚有动作,又有几人从道路两旁房顶跳下来,这群人功力深厚,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然后向他们逼近,将李鹭四人包围挟制。 他们还想挣扎,可多日奔逃食不裹腹让他们几乎没有战斗力,只能被对方像碾死蚂蚁一样轻松控制。 路人见此情景,立马躲得飞快,只怕被牵扯其中。 抓她的凶悍男人毫不避讳路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抓了细作正耀武扬威呢。 李鹭抖着嘴唇苦笑不已。她九死一生从外藩逃回来时可没想过在灵州城居然是这番观景。 数月前,澜朝宸帝欲借和亲缓和与外蕃的关系,他不舍得嫁公主,便拎了朝中大臣之女封个公主名头送来,李鹭便是这倒霉蛋。 谁知和亲队伍刚到外藩尚未来得及行婚礼,两国便彻底撕破脸、兵戎相见了。 李鹭立时成了弃子。 幸亏她提前察觉不对,在侍卫和贴身婢女的掩护下以断一条左臂的代价带着数人逃了出来。 李鹭想的很明白,她已被朝廷放弃,京城是回不去了,可她还可以死遁后南下讨生活。 逃跑之路危险无比,与李鹭一同逃出外藩的侍卫与婢女们有的伤死、有的被杀,今日他们赶到灵州城时除去李鹭只剩下两名侍卫和一婢女了。 狂乱晨风带起黄沙糊了李鹭一脸,她看不清抓自己的那群人外貌,却从他们身上被风吹来的寥子香味道中得知这群人是京城人。 京城独有的寥子香因一股特别的提神香气倍受追捧,她会闻出来的原因很简单,卖此香的蕴香坊是她的产业,香也是她研制。 李鹭几人被带到一处空旷的场所压着跪下,抓她的其中一人取来一把长刀,李鹭眼神闪烁看着那刀,刀身出奇长、刀刃锋利无边、刻着特别纹样,是外藩人爱用的武器。 她立时明白这些人要拿自己的死做些什么。 她不甘心。 可是,她叹息着闭上眼,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就在那柄刀将要砍向她身后几人时,她开口了。 许久的奔波让她嗓子粗粝沙哑,伤口的疼痛让她浑身发颤,可她出口情绪冷静:“现下便要杀我了,你还不准备出来吗?” 挥舞的刀身带着寒意停下,那人没再行动,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见了我又能怎样呢?”一个人推开门,从不远处客栈行了出来。 熟悉的声音...... 李鹭眼神晦暗,看向越来越近的人,只觉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喃喃道:“...二叔...” 自己这心狠手辣的二叔是做的出为权力杀亲眷的狠人。 二叔皱着眉头,看向她的目光冷漠嫌厌:“你瞧瞧你丧家败犬的样子,怎配做李氏族人。” 李鹭扯扯嘴角:“李氏净是你这样蝇营狗苟的鼠辈,确实容不下我。” 身后一同从外藩逃回来的人在听见她的称呼后惊呼不已:“二叔?他是澜朝人?那为何要抓我们,我们护送公主从外藩逃回分明是有功!” “有功?”二叔只当听了什么好笑的事:“你们护送公主不利,让其死于外藩刀下,其罪可诛!本官今日便是来清理罪人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公主明明活着!你这胡言乱语的妄臣......” 没等那人说完,二叔挥手命麾下斩杀,头颅在地上翻滚着,鲜血汨汨陷入黄沙,不一会便不见痕迹,李鹭低头,看见对方死不瞑目的眼。 方才还在叫骂的几人如同被扼住脖颈的鸡,一下哑了嗓子。 李鹭抬眼,瞳孔中似有惊雷,语气却依然冷静:“二叔千里迢迢只为取我性命,侄女真是荣幸之至。” “可你确是如同硕鼠般躲躲藏藏,让我好找......” 二叔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他未再说话、闻声望去。 “二叔你怎么在这,你可寻到十娘?” 那人未至话却先到,是李鹭嫡亲的兄长李七郎,等他凑近了看到此间情形却震惊不已:“十娘...二叔你为何抓着十娘?” 李七郎翻身下马,快步行至二叔身边,犹疑道:“二叔,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见此情形,他陡然心生不妙之感。 二叔却不理他,命人制住他后缓步行至李鹭面前,漠然道:“你大可不必恨我,这可是你祖母的意思,来之前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为李氏、为澜朝而死,是家族给你的赏赐。既然你要见我,那你的命便由我亲自来取。” 二人身后,李七郎还在愤慨叫喊:“二叔你放开我,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在家中时阿耶分明说过,寻到十娘后将她隐姓埋名送至江南!我不许你动她!” 二叔回头训斥他:“愚蠢,朝中情形复杂,我们将她藏起来岂不落人口舌,如今陛下本就不喜我们家,若是被御史台参上一笔要如何收场。再者,江南乃是湘王封地,他与我们有故怨,便是将十娘送去,湘王又岂能放过她?至于你阿耶说的话,那都是骗你的。你在家中上窜下跳说十娘的事,他怕隔墙有耳以为我们对皇家不满,便借由将你赶了出来。” 李鹭没有看李七郎,他是个好人,当初家中要卖她求荣,主动向皇帝上书可将她送往外蕃时,七郎曾极力阻止,李鹭心中感激,可此时她是将死之人,已无暇顾及他无用的情谊。 “既然如此,我甘愿赴死,只是可否放过我身后二人,拼了命护送我,求你能饶他们一命。”挣扎无用,李鹭转了心思,只求保住身后二人性命。 随她和亲的亲信早已死在外藩,这二人是朝廷安排送亲,逃亡这些时日也曾拼命护她,好不容易逃回来了最后却要因她身首异处,李鹭心中有愧,但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求一求。 “你也是个天真的,他们知道了这些消息,我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活着呢。只怪他们也愚蠢,居然不知道丢下你逃跑。” 李鹭闻言气愤瞪他,好不要脸的狗东西,她讽刺道:“我确实愚蠢,居然以为二叔披着人皮便是人了。可惜二叔你也不够聪明,不然也不会入朝多年也只是个国子司业。” “你!”二叔一下发怒,他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在朝多年仍旧未高升:“你也就这张嘴了,可惜马上就要说不出来了。” 李二叔夺过麾下手中大刀。 李鹭闭上眼,远处是李七郎的哭喊,近处是李二叔的大刀,血液的腥臭含混在黄沙中让她几欲作呕,手臂疼到麻木,身体如同附骨之蛆在啃食,混乱绝望的一切让李鹭突然不再害怕死亡,只求一场解脱。 下一秒,寒风自后颈袭来,带着一阵凉意,耳边传来的声音像极了肉店里砍骨刀剁骨头时沉闷的“呲呲”声。 血液染红了她的眼,李鹭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头落地。 终于解脱了。 李二叔的那一刀没有斩断,还有些许皮肉连接着身体与头,李七郎被放开时无力倒地,颤悠悠走到李鹭尸体前,悲烈而胆怯的低呼:“十娘、十娘......” 他早已泪流满面,无法辨别李鹭是否还活着,只能看见微微抽搐的躯体,听见气管在空气中发出喘鸣声,像是灶台拉风箱一样的声音让他骨头发麻。 ———— 天光十二年春,晨光熹微,陇薇院里两个十三四岁小丫头守在房外,整个院子静若无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愈发的亮。 得蓝皱眉看过天色,转头看房内仍是寂静,颇有些担忧道:“拥绿,卯时将过,小娘子该起身向老夫人请安了。” 拥绿也正想此事,娘子请安向来勤勉准时,现下娘子未醒,他们合该去请娘子起身。 只是她一想到昨夜娘子回院后独自躲在床上哭到丑时才睡着,便有些踌躇。 二人却不知,房内李鹭早已转醒,正躺在拔步床上幽幽盯着芙蓉帐绣的大朵芍药。 昨日李鹭惹怒老夫人被罚跪祠堂。 在祠堂摇曳烛火与牌位下,下座罚跪的小女娘悄然换了芯子。 不,也不该说换了芯子。 应当是天光十四年灵州城被李二叔斩首的李鹭回到了曾经。 这时她已经穿越至澜朝数年。 被封为公主、前往外藩和亲、被二叔斩首的事情皆未发生,此时的她刚刚尚且不懂古代的恐怖,对她而言,痛苦还只是莫名穿越无法回家。 李鹭想起自己死时心中解脱的心情就狂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至死方休。 第2章 方死方生 至死哪里方休,李鹭没有得到解脱,她再次回到了古代李鹭年少时。 昨夜李鹭刚刚回来,望着眼前熟悉的李氏族人牌位,感受着轻快不少的身子,恍惚着站起来,眼前最新的牌位是元光十一年所立,元光十二年末死去的三叔牌位还未出现。 此时自己正被罚跪,应当是元光十二年初,自己14岁时的一桩小事。 李鹭眼泪立时奔涌而出,不是快活而是崩溃。这是什么恐怖故事,就连死都无法逃脱这个世界。 晚上回到陇薇院,她又默默哭了半宿,真是活不下去了。 次日早上,晨光穿过花窗刺痛李鹭哭肿的双眼,她心思紊乱,一时间瘫在床榻什么都不想管。 门外胡媪对着两婢皱眉,“你们两个到时间了还不快伺候小娘子梳洗。” 说罢略过二人轻推房门,快步靠近拔步床将帷幔挽开,看见眼睛肿胀的李鹭惊呼:“哎哟我的十娘子,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忙叫拥绿打盆清水过来,给她敷着眼睛。 “十娘子您这眼睛待会儿向老夫人请安时该如何解释啊,若老夫人认为您因昨日罚跪之事如此,又要说您了。” 李鹭闭着眼睛由她施为,听见此话嗤笑:“祖母要说我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这...... 房中众人一时愣在原地。 这话倒也不错,李鹭身边人都知道,老夫人不喜自家小娘子,时不时要敲打一番,李鹭作为晚辈也只能忍着,平日里做足规矩尽量不落入老夫人口舌。 就像昨日,老夫人罚跪的理由只是因为小娘子选首饰时挑了只红色宝石臂钏。 她老人家说那臂钏是八娘子喜欢的纹样,自家娘子选了便是不顾姐妹情谊。 可八娘子分明早已按份额选过,那只臂钏是被留下的。 胡媪叹道:“小娘子昨日受了委屈一时难受也是有的,只是老夫人毕竟是长辈......待到出嫁便好了。” 说来说去,还是忍耐二字,李鹭上辈子一直忍到出嫁,结果直接死在出嫁路上。可便是成功嫁人了又如何呢,出嫁了还有其他要忍的,古代女人就是靠忍过一辈子。 李鹭累了,也烦了,说到底也不过一死。 她语气厌弃:“胡媪,代我去向祖母请罪,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能请安。” 胡媪欲言又止,心想今日您说身子不适,她老人家知道了不得以为您故意对着干呢。 “十娘子......” 话没说完,胡媪看着李鹭垂眼阴郁的模样,最终改了口风:“好,我这便去繁松院,十娘子您昨日未休息好,现在再睡一会儿。” 李鹭轻哼,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去吧。” 房中人鱼贯而出,待人走干净,李鹭又睁着眼睛愣在那里。 繁松院内,请安的女眷坐了半屋子。 老夫人听见胡媪的话神色未动,冷声道:“十娘既是身子不适请安便免了,待好了再来。” 二房夫人是老夫人的内侄女,亦是八娘子的母亲,听了此话便说:“十娘身子不适可延请了医师?” 胡媪:“院中婢子已经去请了。” 胡媪就知道老夫人院中有这一番问题,来时便让得蓝去请医师了。 二房夫人:“请了就好,十娘一向身子好,这突然生了病可得好好注意。” 胡媪:“许是倒春寒,劳二夫人关心了。” 左下首坐着的美妇人眉头一皱,她是李鹭的母亲,李府长房夫人:“行啦,你回去照顾十娘吧。” 胡媪应声告退,走到门口听见八娘嘟囔:“偏偏这个时候生病了?” 李鹭长姐五娘子温声道:“十娘可能难受吧。” 摆明了一屋子人都不信李鹭生病,她自小到大没有缺席过请安,偏偏今日请了。 胡媪颇有些替自家娘子难过,一屋子亲人没有一位关心十娘子。 当初大夫人生下十娘不久便随郎君赴任,十娘年幼不能远游被留在京城,那时胡媪便作为李鹭的奶娘留在京城。 老夫人一向不喜大夫人,对大夫人所出的十娘亦是淡淡,十娘子就这般独自长大。 去岁十娘子十三岁,大郎君与大夫人回京,一并带回了同胞的五娘子、六小郎君、七小郎君。 胡媪以为自此小娘子便能得到父母兄姐疼爱,可不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哪能有一手带大的孩子受宠呢,大夫人对十娘子不差,但不如五娘子她们,更何况老夫人时常批评十娘子,二夫人也爱在旁撺掇,大夫人和大郎君对十娘印象自然有所保留。 就比如昨日十娘受罚,不过是太夫人与大夫人起争执不爽拿小娘子出气,本是寻五娘子错处,被大娘子顶回去了,便寻十娘子的麻烦。 许是护住五娘子后大夫人不想再顶撞舅姑,亦或是大夫人为了两人和睦舍了十娘子,总之,没人护的十娘子成了出气筒。 今日,大夫人和老夫人又能和和气气一处说话了。 胡媪心里替十娘委屈,回到陇薇院面上却是不显,问拥绿:“医女可来诊治过了,如何说的?” “方才已诊治过,说是倒春寒有些受风寒了,开了方子抱红去煎了。”说完她顿了顿,愁着脸说:“医女说十娘心中困苦,需得开怀。” 两人面面相觑,皆以为李鹭是因昨日之事难过,不知如何安慰。 却不知李鹭上一世便经历过家中冷待,并不在意这些,她想的是自己的未来。 上一世的十二年初,太夫人将她定给了自己的外孙陆蕴风,五娘与湘王亦有婚约,湘王乃是皇后嫡出幼子,与当今太子一母同胞,身份贵重,家中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 但一月后太子因贪墨案被圈禁,湘王也被陛下厌弃,令其成婚后立刻前往封地再不得入京。 没有圣心且被迫远离政治中心的皇子甚至不如高官之子,李氏对这桩婚事有了迟疑,不想将精心教养的嫡长女嫁予皇室弃子。 可陛下指婚不是下臣能拒,于是李鹭的好娘亲便为五娘看上了陆蕴风。 彼时陆蕴风也算年少有才,其父刚刚回京述职眼见着要被陛下重用。 他们便想了个法子让五娘落水被陆蕴风所救,陆氏在不得长辈宠爱的她和五娘这个长房嫡女中自然更喜欢五娘,双方一拍即合,事后将落水一案栽赃给李父下属吏部侍郎家的家眷,五娘和陆蕴风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事后,李父向陛下陈情,哭诉无辜。陛下不在意是李家的哪位小娘子嫁给湘王,李氏若是聪明可在此时向陛下主动求换人,可他偏偏装傻,这便让陛下不爽了,他可以厌弃自己的孩子,可不允许下臣如此,婚事直接作罢,湘王未成婚便前往了封地。 那时李氏还不知道自己行径已遭陛下厌弃,是后来在朝中被穿小鞋时陛下的态度才让他们回过味。 这一桩换亲槽点太多,李氏行的皆是蠢事,可能她的好阿耶确实极为宠爱五娘,愿意为她博自己的前程,可惜陆蕴风也不是个好夫君,落水案后陆氏亦被陛下厌弃,陆父被外放至苦寒之地为官,陆蕴风科举未中只能随父一并上任,他认为外派和科举皆是因落水一事所害便冷待五娘,李鹭上辈子和亲去时五娘子和陆蕴风也闹得夫妻情谊快散尽了。 天光十四年,朝局动荡,陛下欲与外藩和亲,李氏为了挽回圣心主动将李鹭献出去...... 李鹭并没有想要夺回和陆蕴风的婚事,要想和陆蕴风成婚除非她与陆蕴风在太子拘禁案前成婚,这不可能,五娘还未成婚呢。亦或者让五娘嫁予湘王,也不太可能,除非无太子案,湘王仍是陛下宠爱的嫡子。又或者让落水的人变成湘王和五娘,也不可能,她还是有自知之明,如果她做了什么怕立马被人查出来,死的比和亲还早。 她的目标很简单,五娘不愿意嫁给湘王,她愿意。湘王虽然不得圣心回不了京、虽然无兵权,但他封地富庶啊!是养老的不二之选,由此可见陛下对湘王还是有舔犊之情的。 可以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不必为未来烦忧,更不必为长辈忽视偏心而憋屈,真是再好不过。 她会被定给陆蕴风是因为太夫人女儿嫁给陆父后离京多年,如今回京想为陆蕴风定下一门有助力的好亲事,陆家根基不够,寻来寻去便想到了李家。对女儿的请求,太夫人自然舍不得拒绝,家中几位嫡女能被嫁进陆氏的只有李鹭,这一点如今也不会变。 所以眼下,她大概率还是会被定给陆蕴风。 太夫人昨日发难一是烦她娘,二便是调教她,老人家方式极为简单粗暴,打一棒给一颗甜枣,这法子很适合从小缺爱的李鹭,前世今日李鹭去请安便被太夫人几句软话糊弄过,今世她没去请安,这台戏没了主角便唱不出来了。 门外胡媪轻声问拥绿:“十娘子可是醒着?我进去瞧瞧。” 拥绿点头:“十娘子醒着呢,睁着眼睛发呆,请娘子起床用朝食也不理会,想来还难受呢。” “行啦我知道了,你将朝食端来,我去劝劝十娘子。” 说罢,胡媪进房,见李鹭果然如拥绿所说,心下又是一酸,忙凑上温声道:“十娘可舒服些了,不如起床用过朝食再睡,方才我去繁松院请安,大夫人极为关心您呢。” 李鹭浑不在意她的话,反而说着:“胡媪,去端朝食吧。” 她经过一晚上加一上午的思考,心里算是舒服点了,既然活着,那还是得吃饱饭,总不能做饿死鬼,其他的既来之则安之,总比上辈子好些。 主仆俩起身去用朝食,一碗胡麻粥,一小碟毕罗,已经有些凉了,胡媪蹙着眉头想将食物拿去热热,李鹭抬手制止:“就这样吧。” 朝食用到一半,大夫人同五娘子来了。 见李鹭在用朝食,大夫人也没等,只说道:“十娘你今日不舒服便好好休息,明日请安别迟了,昨日你选那只红色臂钏不是正撞你祖母嘴上?也别委屈,下次放聪明些,你想要红色臂钏阿娘下次补给你。” 她说这话,李鹭就不舒服了,昨日之事到底如何大家都知道,说起来李鹭应当是最无辜的了。 前世今日李鹭去请安了,自然李母没有到她院里这一遭。此世她没去请安,谁知李母居然过来说了这样一番话,她是真的烦了,可她现在羽翼未丰走也走不掉,和她们又没甚好说的,也是头疼。 她恹恹抬眼,定定看李母,那眼神毫无感情,反倒满是打量,看得李母颇有些不自在,“怎得了?” 李鹭摇摇头,心中感叹果然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失望:“劳阿娘关心,您请回吧我想休息了。至于红色臂钏也不必给我,我并不喜红色臂钏,只是那盘首饰剩下红色臂钏罢了。” 李母脸色一僵,突然回忆起昨日情形。 昨日自己陪房进了一匣子首饰,数额将将好三位嫡出小娘子每人5件,她便请安时拿到繁松院去给几位小娘子挑,首先挑的自然是五娘,五娘挑完老夫人便发话让八娘挑,自己当时心里是不舒服的,毕竟十娘才是自己所出,怎么还沦落到最后了,可她又觉着不过几件首饰懒得多费口舌,最后便剩下十娘。 后来老夫人生气时见十娘身边抱红端着的首饰中有红臂钏便直接发作,谁也没想起来其实十娘根本没得选择。 不,也许是有人回忆起了,只是刻意忽视。 谁也没想到李鹭会直接说出口,毕竟她惯是息事宁人的性子。 这一下,倒叫李母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对老夫人更怨了,又有些意外的看着李鹭,迟疑道:“你...” 李鹭神色淡淡像方才只是随口一言:“阿娘,还有什么事吗?” 五娘迎上李母:“阿娘,十娘想休息了。” 说话间,姐妹俩对上眼。五娘眼中全是审视,李鹭眼中却空若无物。 母女俩走出门去,正遇上抱红端上来一碗黑汁子。 抱红停下行礼。 李母瞧着那碗苦药,半响叮嘱抱红:“好好伺候你家娘子。” 又停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得了五娘提醒才离开。 这边,抱红进房间将药汁端给李鹭,又说了方才李母的叮嘱。 李鹭却好似听旁人的事一般,厌烦道:“你好吵啊。” 抱红委屈闭嘴。 “我是想让十娘开心些。” 李鹭明白她的心意,打起精神微微一笑:“你若是想让我开心,便让你表兄跑一趟千佛寺。” “十娘有何吩咐?”抱红忙凑上去听吩咐。 李鹭将她招来,轻声吩咐:“你便让你表兄如此行事便是......” 抱红惊异的捂住嘴,迟疑道:“娘子......这,不大合适吧,若是让夫人她们晓得了可是大过!” 第3章 伤病? 李鹭慢吞吞靠回去,语气淡然:“此事只有你和你表兄知道,你们不说,她们不会知道的。” 抱红抬眼望去,见李鹭面色冷漠,黝黑瞳孔望着虚空,配上她白到透明的面色,美却阴森,看得人直打冷颤。 抱红有些担心,却只能垂下眼听从:“婢子明日便寻个借口出府,娘子放心。”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出府前去找胡媪支银钱。” “婢子定不让娘子失望。” 李鹭见她这副样子,突然心生厌弃:“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抱红行礼退下,李鹭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上辈子。 和亲队伍刚当外藩落脚当日,李鹭总觉得伺候的婢女看她时眼睛里总带着些怜悯,她心中便有了不好的猜想。夜晚,送她和亲队伍的首领更是告诉她外面看守的外藩人古怪的多,李鹭思索至后半夜,然后偷偷逃了出去。 逃跑路上危机四伏,随她出逃的人死得越来越多,在快回到澜朝的荒漠里,她们很不幸的遇到了追兵,她们决定冒险分头行动,李鹭一行人运气很好没被发现,追兵发现抱红一行人后将其虐杀。 李鹭瘫倒在贵妃榻,慢慢回忆前世过往。 窗外艳阳透过支摘窗照在她脸上,没有温暖,只觉上辈子断掉的那只手臂和脖颈隐隐刺痛。 她无声苦笑,突然有些不知生死的混沌感。 恍惚中,她睡了过去。 再醒时天色昏暗,李鹭颇有些怀疑自己居然就这样睡了一整日,穿越回来前她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过了,先是不敢睡怕被追兵发现,后来受伤后更是整日整日的疼,最后整个人已经是全凭意志力在撑着。 见她醒来,胡媪端上宵夜:“十娘饿了吧,多用些食物再睡一觉明日便舒服了。” 李鹭随意用了几口,突然开口吩咐胡媪:“明日替我去向祖母告假,说我病还未好。” 胡媪一听忙劝道:“哎哟我的十娘子啊,您今日不适未能请安,大夫人还特意来院中让您明日请安,若您再不去……可如何是好啊,您不是一向最听话了嘛,明日就去请安吧。” “我以前听话也沦落如此,那听与不听又有何区别。” 她说着,流下一行清泪,像是在跟胡媪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喃喃:“胡媪你知道吗,死是真的很疼,我好怕死啊,可我也害怕活着……” 李鹭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吓得胡媪忙抚她额头:“我的好十娘你可别吓我啊,你若实在不想请安,那便不去了。” 夜里沐浴时,李鹭见浴桶旁放着的大桶冷水。 她将所有婢女赶出浴房,跨进了冷水里,在一片刺骨寒冷中,一切难捱的事被身体疼痛淹没,她终于得到片刻平静,独自泡了三刻钟冷水,才心情颇好的出来。 胡媪见她心情难得舒爽,也安心退下。 次日一早,胡媪还想再挣扎一下,问李鹭要不要去请安。 今日家主休沐在家,若是不去请安被郎君知道了怕是也要生气。 谁知拉开芙蓉帐一看,李鹭面色潮红,竟是发热了。 她连忙让拥绿请医师,自己去繁松院告罪。 甫一进繁松院便发现院中除了自家小娘子其他人都在,她心中庆幸,幸亏十娘子是真生病了,不然今日不得善了。 胡媪长舒一口气,向诸位主子行礼。 繁松院中,众人见胡媪独自前来面色各异,几位郎君意外,老夫人直接眉头一蹙,大夫人也面色发冷,五娘子挑眉。 听完胡媪的话后二夫人更是摇摇头,似是不赞同:“昨日便罢,今日还是如此,还是平日里太宠十娘才养得她如此使小性子。” 老夫人也语气不虞:“看来我是不能管十娘了,才管教她一次便让她不愿请安,府中其他人加起来也没她气性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气。” 这话便是含射大夫人了。 大夫人听了直截了当说:“十娘不在我身边长大,我却是不知她是这个性子,日后会多加管教的,阿家莫要为此坏了心情。” 几人说话间便欲将此事归咎于李鹭耍脾气。 胡媪听得只着急,可她不过下人,哪里能说话。抬眼望去,方才说话的几位还在生气,两位小娘子事不关己,郎君们虽不明所以却也没人为李鹭说话。 还是三夫人看她这幅样子,又想到李鹭平日里乖巧,发了善心:“十娘平日里向阿家请安是最准时勤勉的,应当是真难受才告假。” 老夫人冷哼:“以前确实如此,现在她阿耶阿娘回来了,可不一样了……” 胡媪忙解释:“十娘子向来最孝顺老夫人了,今日确实是生了病,怕出来不好才告假的。” 六郎因年少早慧又生得好,平日最得老夫人喜欢,此时也说道:“阿婆这么好的长辈,十娘怎么会不喜欢呢……” 见六郎说话,老夫人也不再说什么。 李祖父难得休沐,只想好好休息,谁曾想一大早听了这些事,早就烦了:“行了,十娘到底如何看医师如何说便是……若她是作怪,便去跪祠堂。” 老夫人:“那便稍后让医师来回……” 话没说完,繁松院侍女突然入内道:“陇薇院侍女请安,颇有些焦急。” 拢薇院的? 胡媪心里打颤,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祖父放下茶杯,平静道:“让她进来。” 来的人是得蓝,她满脸是泪,颤着嗓子道:“禀家主主母、各位郎君娘子,医师方才为十娘子诊脉,说是身子不大好,倒有几分要下世的光景,须得下狠药试一试,医师不敢开方子,来请郎君拿个章程,是下狠药还是……” 在座谁也没想到得蓝会说这番话,皆震惊望着她。 大夫人一下傻眼,眼泪夺眶而出,狠狠攥着帕子的手被丈夫握住,她含泪回望:“她昨日瞧着分明还好,怎么会这样……” 老夫人和二夫人也呐呐,她们对李鹭确实一般,不过毕竟是李家的小娘子,还不至于想她死啊。 胡媪更是吓得瘫倒在地。 家主看向下首坐着的李父:“言之,十娘是你的孩子,这章程便由你定吧。” 李言之握着大夫人的手,感受到她的颤抖,他闭闭眼,心中并不平静。 李鹭是他最小的女儿,他却一直未能亲自教养,去岁回京时看见她粉雕玉琢的样子,心中也是喜欢的。 只是他事务繁忙,又听阿娘说孩子性子不大好,便颇有些不知如何与其相处。方才大家说她性子娇得不像样,他还想着自己亲自教导的五娘果然比十娘更知书达理,以后可以让她姐姐多教教她。这才不到一刻钟,便得知十娘不大好了…… 不,看方才阿娘她们的态度,或许一切都另有隐情。 他叹气,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十娘要能熬过这一遭才行,若是没撑住,从前的一切便要缄口不言了。 他定下神吩咐得蓝:“命医师试一试吧。” 说着他又命人去外面多请几位医师过来,“阿耶,我现在去十娘院子里,便先告退了。” 家主摆摆手:“你去吧,有事及时来传消息。” 大夫人及大房众人都站起身子,要一起退去,三夫人也担心着,便说要一起去。 二夫人见状也说要同去,却被大夫人堵了回来:“你便留下来阿家吧,十娘毕竟是晚辈,怎么好劳烦你跑一趟。” 李言之脚步微顿,本想说话替妻子找补一下,可见妻子泪眼带怨的模样,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离开。 徒留二夫人愣在原地,她知道,大夫人这是怪上他们了。 可是这女人方才也没多关心自己女儿啊,现在人要没了又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她回头看老夫人,见她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拢薇院中,李鹭又在做梦。 那是一个阴雨天,寒风夹杂着细雨,李鹭持一把油纸伞走进繁松院,请安时老夫人笑着告诉她,你祖父已向陛下请旨,主动求陛下送你去外藩和亲 。 李鹭抬头,在晦暗天色中看见老夫人笑着的脸,她身旁李母半边身子陷进暗里,如同泥胎菩萨,冷漠毫无人气。 她被魇住,床上的身子陡然发颤,哑着嗓子叫胡媪求救。 床边围满人,熙熙攘攘的与医师说着话,一时间竟没人听见她猫儿似的呢喃。 还是跪坐在床脚的拥绿听见了。 胡媪循声凑上来,见李鹭浑身通红紧闭眼念叨着,泪水滚滚而下,像是遇见什么恐怖至极的事,眉头蹙得极深,捂着左边胳膊只喊疼。 大夫人见状忙问医师:“药汁子喂了有三碗,十娘也已经开始说话,应当是有知觉了,可是好些了?” 医师收回把脉的手,摇摇头:“回夫人,李小娘子还未退热,现下能否醒过来还未可知,接下来便要靠小娘子自己熬,若是明日前醒便没事了,若是未醒......” 大夫人不愿相信:“可十娘分明开始说话了,而且她说左胳膊疼,可是受了伤?” 医师解释:“小娘子这是梦魇了,说来这梦魇也是小娘子这桩病的症结之一,小娘子心中困苦生惧,又受了寒,故而才发了大病。日后小娘子醒了须得宽慰宽慰她,心下无愁才能无病缠身。至于这左胳膊,医女已探查过数次,并无伤病。” 大夫人又问胡媪,得到的结果也是李鹭左臂并未受伤,不知从何疼起。 她们只能默默纳罕。 屏风外因男女避嫌的三位郎君静静听着,七郎君偷偷撇过闭目养神的阿耶,凑到六郎君耳边小声好奇问道:“阿兄,你知不知道十娘为什么困苦啊?” 六郎君垂眼望着杯中旋转的茶叶:“小娘子的心事我怎会知晓,不过......” 未出阁的小娘子自小生在府中,能遇到哪些事呢,再想想今晨祖母和二叔母的态度,左不过...... 七郎君却不知他的想法:“也是,我们去岁才回京,与十娘话都没说过几句,又怎能知道......”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他们长房兄妹四人中除待在京中的十娘,其余三人关系向来好,他与六兄怕五姐回京无聊便时常去寻她解闷,府外有好玩的了也会带给她。 他们兄弟与十娘不熟,又因彼此大了有些避讳,故而每次买了东西便令人送到十娘院中,话却是没怎么说过的。 至于五姐,他们去五姐院中时几乎没有在她院中见过十娘...... 他抬头看向屏风那边的五娘,见她一言不发静立在角落,与焦急的其他人相比,好似误入其中的路人,风姿绰约的身影一派淡然平和。 .......五姐许是也不知道如何与十娘相处,可她现下也太事不关己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