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时发现仇人喜欢我》
1. 黑猫
段衍缓缓垂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柄贯穿他身体的剑。
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他再熟悉不过,修长苍白的指节上缠绕着极细的锁链,锁链一圈圈向上攀升至手腕、上臂、被宽大衣袖覆盖的其他地方。
除了他视为至亲的那位大师兄,无人会有此装扮。
他目光艰难上移,顺着对方染血的袖角看向那张平静的脸。
师兄的脸上染了猩红,那几滴新鲜的,正顺着面颊缓缓滑落的血液,正是利剑刺入段衍体内时飞溅至他脸上的。
段衍有些恍惚,是幻境吧……他想这样说服自己,然而,一股灵力在他的体内炸开,剧痛霎时席卷全身。
他心头漫出前所未有的惊恐——他的金丹,碎了。
师兄抬手,堪称温柔地擦了擦他唇边大口大口涌出的鲜血:“往后好好做个凡人,莫要再修行了。”
他指尖冰冷的锁链擦过唇角,段衍几乎浑身战栗。
这不是幻境,一切都是真的,师兄选在他金丹圆满,即将晋升之日发起暴动,先后杀了师门上下无数护法,甚至手刃亲师……
人都杀光了,现在轮到他了。
陵稹抽出利剑,段衍失去支点,霎时跪倒在地,哇地又呕了一大口血。
他生性骄傲,从未如此狼狈过。陵稹垂眸定定看了片刻,忽然转身,迈步走向石台另一侧,地上躺着的人早没了生气,正是二人的师父。
“你要……做什么?”段衍紧紧攥住了陵稹的手臂,这几乎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陵稹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这小师弟的眸子一如既往的黑亮,扭曲地倒映着他的身影,桃花形状的眼被怨恨与疯狂撑得变形。
段衍突然扯起嘴角,展出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周围空气中的灵力突然开始剧烈波动。
陵稹皱起眉头:“你打算自爆?”
段衍只攥得更紧,几乎把陵稹的手臂捏断,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
他个性向来如此,有仇当场就报,就算代价是自己的命。
可当灵力波动到最顶峰,即将爆炸时,他眼前突然一阵一阵地发黑,极度的困倦如海浪般席卷而来。
修行多年,他早就不需要睡眠,怎么会……
陵稹的声音听起来又近又远:“睡吧。”
他的意识彻底归于黑暗。
--
段衍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浸透他后背的衣物,冰冷黏腻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生厌。
他抬手捂住胀痛的双目,用力呼出胸腔里的浊气。
又是这个梦,只要他一睡着,就会梦到两百年前的那个惨烈的夜晚。
他厌恶这样的折磨,尝试过彻夜不眠,却屡屡失败。想来也是,一个无法再修炼、除了漫长寿命几乎一无所有的废人,当然只能像凡人一样用睡眠来放松疲惫的身体,而陵稹那柄刺透他身躯的利刃顺理成章成了他多年梦魇。
他也想复仇,可陵稹自那以后就人间蒸发,至今袅无音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守在云墟阁,为师长同门收尸殓骨,扫墓除草。
云墟阁作为曾经数一数二的大派,珍奇异宝无数,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呢,当年动乱一出,这些宵小之辈自然是按捺不住,纷纷上门来犯,光是段衍记得住的就有近千次。
靠着外门大阵和阁内的诸多法器,他勉强守了云墟阁两百年,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兴许是大阵启动过于频繁,近几年内支撑大阵的灵脉已逐渐枯竭,一旦大阵彻底停摆,他断然守不住云墟阁,师门遗物定会落入他人之手……
咚咚——
门外沉闷的叩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段衍坐起身,从一旁的储物袋里摸了几块风干的灵兽肉,下床去开门。
他在这世上已无亲友,会这样时不时找上门来的,只有那只神出鬼没的玄猫了。
开门一瞧,果然是它,它端坐在门口,仰头看着他,圆溜溜的瞳孔在昏暗月色下闪着幽幽亮光。
他蹲下身,将那几块灵兽肉搁在它跟前:“今天只有这些了,凑合着吃吧。”
猫低头嗅嗅肉干,有些嫌弃地用爪子拨弄了两下后便不再理会,转而开始绕着他转圈,似乎是觉得他把好吃的藏在身上了,拿这样的破烂来应付它。
段衍看它这模样有些手痒,抬手想摸摸它的头,猫灵巧闪身避开,蹲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继续盯着他瞧。
他啧了一声,也不意外,它不喜欢人碰,也从不出声,和它黑漆漆的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神秘而又难以亲近。
他不免想起第一次与它见面的时候,好巧不巧,也是在那个晚上。
那夜他醒来时身体已麻木到感觉不到痛,只有眼珠子能动,也不知道他在这儿躺了多久,附近不见陵稹踪影,师父的尸首也失踪了,他的身边只有一团黑影。
他以为自己大限已至,这黑影是来勾他魂魄的阴差,直到“阴差”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认出这是一只猫。
猫大抵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来的,一直在埋头舔舐着他的伤口,带着倒刺的舌尖在他狰狞的伤口中搅动,带走一团团的血肉。
伤口处又痒又痛,段衍没有力气驱赶它,也没有这个打算。他甚至觉得,总归不可能活了,临死前让一只饥肠辘辘的猫饱餐一顿,兴许还能积点阴德呢。
他静静等待死亡,可慢慢的,他发觉有些不对劲:虽然猫一直在吃,但他的伤口居然在飞快愈合。
原来这只猫的唾液不知为何有疗愈伤口的效果。它的本意或许只是拿他填饱肚子,却阴差阳错地让他捡回一条命。
当它停止进食时,他的外伤几乎完全消失,虽然金丹还是稀碎的状态,但好歹是能跑能跳,和常人无异了。
猫吃饱了就走,直到下回饿了才又找上门,一来二去的,一人一猫间也就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会喂猫,但并不会养灵宠那样给猫起名字,更不会尝试收留驯化它,它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猫也知趣,回回来讨粮都不会白吃白喝,总会给他带点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是一袋灵丹,有时是一小株仙草。
当然,前提是它得觉得当天这顿吃得挺满意,像今天这样拿肉干敷衍,在猫的评价标准里是断然不许的。
“知道你挑,只吃鲜活的,”段衍撩起衣袖,麻利解开被层层纱布包裹着的手臂,露出一道新鲜的狰狞伤口:“反正今天这顿是最后一次喂你,”他将伤臂递到猫跟前:“吃吧。”
猫愣了一下,颇为人性化地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明天要动身前往幽冥,”段衍解释道:“此行凶险,我多半回不来。你吃完这顿后就得开始另寻下家了,但也不用担心,喜欢猫的修士大有人在,就是你这性子得改一改,软和亲人的猫更好讨到粮。”
猫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凑近他的伤口,轻轻舔舐着。
“怎么今日吃相这么斯文?”段衍趁机薅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耳朵,猫破天荒地没有躲,只自顾自埋头进食。
说是进食,段衍却没觉痛,只觉痒,细看才知,它连舌头上的倒刺都小心翼翼收起来了,直到他的伤口完全愈合,它都没真咬下一口。
他有些意外,正想说些什么,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纵身一跃跳上树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繁密枝叶间。
“还真是……”段衍无奈,虽并不指望它口吐人言道一句告别,可好歹也相处这么多年,竟是连这最后一面都如此随意,大抵它这个物种便是如此冷淡吧。
他没再多想,转身回了屋。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在桌前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段衍终于站起身来,该出发了。
幽冥是独立于三界的一方小世界,神秘而危险,误闯此间的活物无一幸免,他要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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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云墟阁搬去那里。
他宁愿师门遗物湮灭在幽冥中,也不想他死后有人拿着那些法器耀武扬威。
幽冥与人界之间的通道入口在迷渊谷悬崖之下,每两百年开启一次,开启后,仅维持几刻钟的时间。
段衍早早推算好时辰,一刻钟后便是开启之期。
“开始吧。”他从储物袋内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石镜,搁在桌上,镜面布满干涸的褐红血迹,已照不出人影。
他接着再用刀在手臂上刚愈合的伤口处用力划了一道,鲜血哗啦啦淌在镜面上,眨眼间便被吸干,不多时,镜面上咧开一张嘴。
石镜的声音听不出男女,混沌古怪:“这回要去哪儿?”
段衍深吸了一口气:“同昨日一样,迷渊谷悬崖。这一次要带着整座山头一起转移。”
镜子舔了舔嘴唇:“那这点血不够,起码得翻一万倍。”
段衍嗤笑一声,早猜到它会坐地起价。
这面镜子是他从师父的藏宝库里翻出来的法器,名为照虚镜,只需提供目的地,便能实现快速传送,比传送法阵更快更安全,唯一缺陷就是这镜子极度嗜血,每次启动都需要鲜血供奉,否则便会罢工。
“我全身血抽干了也不够你喝的,”段衍说道:“昨日去那附近踩点时,我发现了一个血池。”
“血池?”石镜砸吧砸吧嘴:“血里精气如何?”
“总归比我的血好。”
“也是。”石镜嘎嘎笑道:“你的血比凡人的还难喝,苦巴巴的,若非是你是主人的徒弟,本座一开始就不会搭理你。”
段衍对它的奚落早习以为常,面色平淡。
“这样吧,”石镜俨然对那血池向往得紧,吸溜了一下口水才继续道:“本座可以送你过去,但有个限制。”
“限制?”
“你这几日总在迷渊谷附近转悠,是想进幽冥吧?”镜子一语道破段衍的打算,接着道:“冒险踏入幽冥有损本座修行,需闭关十年才能恢复,所以这十年里无法再回应你的召唤,你要想出远门,只能靠自己两条腿走路。”
段衍颔首:“可以。”
镜子顿了顿,把话说得更明白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听不懂?一旦踏入幽冥可就出不来了,本座就算想捞你出来,也得等到十年后,以你如今状态,怕是十天都撑不住。就算这样,你也要去?”
“幽冥是陵稹的故乡。”段衍语气很平静,镜子却听出平静下暗潮涌动的疯狂:“既然他不在人间,定是躲这儿来了。幽冥通道两百年才开一次,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镜子大惊:“你疯了!就算找到陵稹又如何?连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
“时间有限,多说无益。”
见劝不住他,镜子叹了口气:“好吧。”
镜面上的嘴逐渐扩大,变成一圈一圈深不见底的漩涡,随着漩涡向四周蔓延,段衍被笼罩其中,接着是房屋、林野……直至附近的整片山地都没入漩涡之中。
下一瞬,高耸入云的成片山峦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
段衍时间掐得很准,通道开启后不久,幽冥之地的寂静蓦地被轰隆巨响撕裂,广阔的黑暗大地上突然多了几座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山。
山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鲜绿植被,但很快,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便变得萎靡不顿,大片山川便被同化成幽冥死寂的黑,唯有最核心的一小块范围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
段衍推开房门,目光扫过远处死去的植被,面上不见讶异。幽冥就是个吸走活物生气的地方,好在被门派大阵笼罩的区域能免受影响。
他站在大阵中心,能清晰感受到阵内灵气的波动,大阵运转消耗灵力的速度比在外界快了足足十倍。
但他不后悔走这一遭。他已经厌倦了守在师门反复咀嚼仇恨的日子,他想了结一切。
2. 幽冥
镜子悻悻哼了一声:“别怪本座没劝过你。”
它离开后,整个空间彻底安静下来。
段衍仰头望着上方穹顶,幽冥没有日月亦或星辰,唯一的光源是远处那极高的塔,塔尖璀璨的光辉照亮天幕,将那一片虚空染得雪白,像是嵌在黑暗绸缎里的一颗珍珠。
陵稹还未暴露真面目时偶尔也会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说起故乡。
段衍以为自己早忘了那些事,但当踏上幽冥的土地时,记忆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竟开始死灰复燃。
陵稹大抵是很珍重故土的,谈及旁人恐惧不已的幽冥时,语气里会少有地带上笑意,他说自己总是守在塔的最高处,这里视野最好。
今时今日,凝视着那座塔,段衍不觉咬紧后牙,只有如此才能消弭齿缝间因杀意与恨意而激起的,那种又酸又痒的磨人痛感。
他感受到了陵稹的灵力。
两百年了,还是一点没变,冰冷的,强大的,像雪崩时朝人迎头盖下的厚厚雪层。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迈步朝大阵阵眼的方位走去。
阵眼处于主山峰的山脚,与山体内的灵脉相连,外显为一颗不起眼的碎石,淹没在遍地砂粒石块中,难以发觉,只有每任掌门能分辨。
上一任掌门,也即段衍的师父陨落前,曾将段衍召了去,将阵眼的主控权传给了段衍。
段衍突然接此重任,只觉惊诧,师门里修行更高者比比皆是,就算是师父更倚重亲传弟子,也不该选他这个性格顽劣懒散度日的。
现在一想,或许师父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早有预料了吧……
与阵眼磨合多年,段衍已经能熟练地将它从沙砾堆内唤出来。金色的小石头漂浮在半空,绕着他缓缓飞行,像一只笨重的熊蜂。
段衍收拢五指,将石子握在掌心,口中默念咒语。
随着他口中咒语越念越快,石子突然开始剧烈挣动,最后一句结束时,石子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原本温凉的表面急剧升温,极致的灼热烙在段衍手掌正中。
剧痛灼心,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这点痛楚,同碎丹之痛相比,不足为道。
当石子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他的丹田中,一颗小石头临时取代了金丹的位置,正往大大小小的经脉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灵力。
时隔多年,段衍终于再次体会到四肢五骸充盈着力量的痛快,现在的他,比巅峰时期更强,强得多。
他之所以不辞麻烦地将整个门派搬进幽冥,不止是不想被外人捡漏,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在这儿——他需要借助门派大阵和灵脉的力量提升实力,如此才能有和陵稹一战的资本。
但代价也同样惨痛。当灵脉消耗殆尽时,与阵眼融合的他会和大阵一同消散,而幽冥内大阵消耗灵气的速度比外界快了数倍,留给他的时间……应只剩三日。
足够了。
他在库里挑了一把品质上乘的飞剑,储物袋里也装满致命法器与各类丹药,这才御剑朝塔的方位疾驰而去。
越靠近塔,陵稹的灵力波动就越明显,飞剑开始不受控制,像风暴里在海面打转的小船。当飞剑摇摇晃晃悬停在塔附近时,段衍额角已开始冒汗。
他眉头紧锁,这附近的灵力密度大得有些惊人了,任何一个正常的修士,无论实力多强,都不会放任灵力如此外泄,跟凡人不会往大街上撒金一个道理,再败家的人都不会这么折腾。
陵稹到底在做什么?
挑衅?还是说,在嘲弄他这个复仇者的恨意?
段衍眸光一厉,顺手几道雷符拍出,霎时,无数道金雷撕裂幽冥的浓稠黑暗,尖啸着劈在巨塔的最高处。
他看着漫天的火光与电光,心头涌上快意。你很钟意这塔吧,那我就要你像毁了我的师门一样,把你在意的东西也毁掉。
塔比他想象得脆弱许多,百道天雷轰击下,连一刻钟都没撑到,数不清的巨大碎石自塔身剥落,带着火光与浓烟从高空坠落,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塔尖那炫目的银白辉光更是早早淹没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
雷符施法效果结束时,原本高耸入云的塔已经只剩一地废墟。
然而,这么大动静,陵稹居然从头到尾都未曾现身,他的灵力依旧在这片土地上飘荡,却对段衍毁塔的行径未做任何反应。
段衍降下飞剑,回到地面上。
废墟里灼人热浪伴随着尘土迎面扑来,他挥袖荡起飓风,刮开碍目的浓烟和废墟里大大小小的石块,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他略皱眉头,召出几个金石傀儡,驱使它们下了洞。
傀儡没有生命,只近似于他五感的延伸,即便遇到什么意外,也不会牵连到他这个操纵者,凭此侦查危险之处再合适不过。
然而,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傀儡下洞不久后便同他断了联系,最后传回来的画面里隐约可见一道影子飞快掠过。
段衍心猛地一跳,人在下面!
他当即便要冲入坑洞,然而左侧忽一道劲风掠来,速度极快,他闪躲不及,一团东西直直撞进他怀里,将他扑倒在地。
段衍一愣,这东西的手感……毛茸茸的?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昨晚不辞而别的黑猫。
黑猫压在他胸口,不慌不忙舔了舔爪子,姿态优雅,重量却不容小觑,段衍感觉它刚才那一撞像是大锤抡在身上。
“昨晚不是跟你说清楚了?谁让你偷偷跟来的?”他拎起猫后颈,盯着它那对圆溜溜的碧绿猫眼,这家伙是一点不心虚,眼里满是理直气壮。
说来也怪,都说幽冥容不下活物,他是仗着阵眼灵力傍身才无惧,陵稹则是因故土在此才不受影响,这猫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毫发无损地在这儿溜达?
段衍眯起眼睛:“你怎么混进来的?”
猫灵巧挣脱他的束缚,在坑洞前踱步,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他嗤了一声。也是,没两把刷子,还真养不出它这么我行我素的性子,指不定本事比他想象得还更大些,别说在幽冥进出自如,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呢。
见问不出什么,他没再费心多事,站起身再度走向坑洞,怎料那猫却又蹿到他跟前。
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这家伙是刻意在拦他了。
段衍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干脆直接把猫从地上薅了起来,牢牢锁在臂弯间:“既然这么喜欢粘着我,那一起下去吧。”
猫挣扎了几下,他变本加厉,搂得更紧,顺带还把它两对爪子给锁住了。
见实在无法挣脱桎梏,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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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放弃了,安静地任由他绑着,被强行带下了洞。
坑洞很深,好在没段衍想象得那么暗,洞壁两侧有许多发光的矿石,莹莹辉光照亮脚下路。
通往底部的路蜿蜒曲折,且岔道无数,探路的法器又都莫名失灵,为避免迷路,他只能用笨办法,每隔一段路都会选个头相对较大的矿石,在根部绑上红绳做路标。
猫一路上安静得过分,他绑绳子的时候难免放松对它的禁锢,它也没趁机跑了,而是安静趴在他肩头,无声看着他动作。
当他再次停下脚步,准备绑红绳时,目光突然凝住了:左前方有块矿石根部系着一条眼熟的红绳,正是他半个时辰前绑在石头上的。
段衍心当即一紧。
半个时辰前他刚下洞,这块矿石是他见到的第一块矿石,这一路上明明是往下走的,即便迷路,至多也是转回某个岔口,怎么可能回到入口?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通道内很安静,能听见细微的滴答水声,没有风声,这意味着这段路离出口或入口都很远,可入口处的矿石偏偏又出现在此。
难不成这些地道正在悄悄变动?
这不大可能。他修为虽已被废,但五感依旧保持着修行者的水平,倘若真有机关变动,凭他耳力,不会错过。
那是误闯了什么阵?也说不通,如今的他有阵眼灵力加持,不可能还会受到其他阵法的影响。
只剩一种可能,幻境。
他闭上眼睛,朝四周探出灵力。这个幻境虽做得精细,却很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幻境,设下幻境者的实力不会强到哪里去,显然不可能是陵稹的手笔。
他加大了灵力输出,庞大灵力冲击下,幻境轻易就碎了,周遭的真实场景终于浮现。
段衍气笑了。
他根本就一直都在地面上,压根儿没下洞!
而那只猫则更是从始至终都在离他几尺远处,不曾被他抓住过,更不曾乖乖待在他怀里,它就像个观察者,静静看着他困在幻境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显然,幻境就是它设下的,这小东西本事确实比他想的大。
“给我添乱很有意思?”他盯着黑猫,面色不虞。若不是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他早怒了。
猫歪头看他片刻,垂下脑袋,慢吞吞将口中叼着的什么东西搁在地上。
那是一枚戒指,形制普通,甚至有些粗陋,看上去再普通不过,段衍却当即变了脸色。
此物他再熟悉不过,是他初学炼器时制作的第一批储物戒中品相最好的一枚。
那一批戒指都被送出去了,凡是同他交好的,都有一枚,若他没记错,品相最好的这枚……是送给了他那时最为敬重的大师兄陵稹。
他拾起戒指,戒指上没有任何灵力,换言之,这枚戒指是无主之物,想来已被丢弃多时。
或许刚送出去没多久就被丢了吧,那家伙打一开始就没真心把他当师弟,又怎会把这破烂玩意儿留在身边。
段衍冷笑一声,指尖用力,碾碎了那枚粗陋的戒指。
“喵!”
他一愣,刚才是不是……有猫叫的声音?
一低头,猫盯着他手里破碎的戒指,浑身都炸毛了,简直像是珍重的宝物被人毁了似的。
3. 初见
段衍啊了一声,忘了这枚戒指是猫翻出来给他的,它定是意外捡了戒指,见此物新奇,便留作收藏,方才见他生气,才忍痛割爱,将此物送给他以表歉意,谁成想到他居然直接把这份“礼物”捏碎了。
他莫名就有了种感同身受的感觉,真心送的礼物被如此轻慢,就算是猫也会难过的吧,也难怪它高冷地沉默两百年,却在此时突然破功了。
“我刚不是在冲你撒气,”段衍干巴巴解释道:“这戒指以前是我的东西,我是一时激动才……”
猫看上去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不安了,竖起的耳朵往两侧耷拉,段衍还没见过它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品出些不寻常的味道,它好像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害怕?
为什么?他狐疑地看了眼手中的戒指残骸,只是捏碎了一枚戒指而已
段衍正欲细问,它却突然咬住了他衣摆,拼命往坑洞相反的方向拉扯,喉间溢出低低吼声。
“你要我跟你走?”
猫已经急得开始上爪挠了,段衍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他弯腰捞起黑猫,御剑往它要去的方向疾驰。
几乎同时,他感觉身后蓦然多了一股极度阴邪的气息。那气息完全压制了陵稹的灵气,正排山倒海般朝他猛追过来。
他飞快回头一瞥,那是铺天盖地的浓郁墨色,是比幽冥本就漆黑的大地与天幕还要更厚重、更窒息的黑暗。
怀中的猫紧紧扒着他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
段衍加快了飞剑速度,但那不详未知存在的扩散快得惊人,很快,他的前方也被浓郁墨色封锁。
飞剑瞬间失灵,带着他一头栽向地面,连他身周充盈的灵力此时都变成了沉重的负担。
眼看黑暗就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千钧一发之际,段衍身周忽迸发出刺目亮光。
霎时,那“浓墨”如遇天敌,眨眼间逃开老远,不多时便缩回地平线外,幽冥恢复往日死寂。
段衍眨了眨眼睛,抬起手,轻轻落在光源处,他胸口的位置嵌了一块玉,是玉在发光。
这块玉……他抿了抿唇,自那事以后,与陵稹有关的东西他全处理了,砸的砸,烧的烧,只这块玉,因为是充当了他的半颗心,挖不得,毁不得,只能眼不见为净。
他几乎要忘了此物存在,却在今日叫这东西又救了他一回。
段衍无父无母,蒙师父收留养育,才有幸长大成人。
他对幼年之事没什么印象,确切地说,他的记忆是从十三岁才开始的,那一年,师父带他回了门派,段衍二字被录入云墟阁内门弟子名册,他从此踏上仙途。
师父是云墟阁掌门,名下只有两位亲传弟子,除段衍以外的另一位行踪成迷,几乎没人见过,因此段衍在门内的地位是弟子辈中最高的,门内众长老也都对他格外照顾,修炼上也是他得的资源与指导最多。
他根骨奇佳,修行颇快,短短两年就顺利结丹,堪称百年难得的天才,加之他相貌极其出众,倾慕者自然无数;如此种种,彼时还是少年心性的他自然而然有些自命非凡,虽未曾仗势欺人,却也难免骄纵自傲。
十六岁那年,他金丹中期,境界稳固,师父准他下山游历。他的修为已足够在大陆各处自由通行,即便遭遇强敌,也有逃命自保的能力,师父却还是不放心,给他下了四道限制,东不得渡笙海,西不得进乌林,南不得越冢山,北不得入迷渊。
但那个年龄的段衍正是让他往东他非往西的时候,越是拘束着不让他做的事,他偏要尝尝咸淡。
笙海以东是魔域,魔障妖孽横行,由于魔气入体,绝大多数的魔物都畸形可怖,而段衍是个同人打交道首先都得看脸的,当然不会去丑物遍地的魔域;乌林以西则为佛门地盘,谢绝外人造访,便是想去也窥不得门路;剩下的就只有冢山以南的鬼蜮与大陆最北处的迷渊谷。
相比臭名在外的鬼蜮,段衍毫不犹豫选择了低调神秘的迷渊谷。
从空中俯瞰迷渊谷,会觉得这很像一只没有眼白的狭长眼睛,嵌在茂密如海的绿色丛林里,“眼睛”内部翻腾着浓黑的雾气,难以看清谷内是什么。
他降下飞剑,想靠近瞧个仔细,可就在飞剑离谷口还有五六米的位置时,变故突生——谷内黑雾突然像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汹涌上涌,将他连人带剑包裹其中。
刹那间,他感觉一股极其阴冷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过来,在这种陌生的力量前,他身周的护体灵力完全失效,任何挣扎反抗、意图逃离的举措都被压制得死死的,甚至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
他听见浓雾里混杂着沙沙声的窃窃私语:“融合……融合……生长……”
段衍心凉了半截,这是要把他当生长养料消化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很快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骨骼筋脉都开始剧痛。
他生平第一次心生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已逐渐飘忽,眼看离死不远,一只不知何处伸来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
下一瞬,他整个人便被猛地扯了出去,接着又凌空飞起,栽进峡谷边上的树林里,最终以头朝下的狼狈姿态挂在树冠上。
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有人把他从浓雾里救了出来,然后像丢麻袋一样丢到树上。兴许还不如麻袋,起码麻袋没有耳朵,不用听树冠里受惊的鸟叽叽喳喳在耳畔尖叫。
堂堂金丹中期修士,一个门派的未来的中流砥柱,何曾被如此粗慢的对待过?即便客观上那位神秘来客确实是救了他一命,但段衍对对方的初始印象实在谈不上很好。
他迅速下了树,以最快速度收拾好仪容,确保自己同平日一样的丰神俊朗、高贵优雅后才御剑升空,和他的这位手段粗鲁的救命恩人打了第一个照面。
那是个怪人。段衍只一眼就下了定论:哪个正常人的身上会一圈圈缠着写满繁复咒文的素绢?白底红字,瞧着就瘆人。只披在身上也就罢了,可对方甚至用此把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瞧见缝隙里探出的几缕乌黑发丝。
道友你真的不会觉得这样喘不过气吗?道友你真的能看见路吗?他真的很想问。
但怪人完全没理会他略显冒昧的打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迷渊谷内的浓雾上,观察片刻后,怪人朝浓雾伸出手。
段衍眼尖,瞧见他手指上缠着些亮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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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是银色的细链子,链子一接触到浓雾便像活了似的,离开怪人手指,游蛇般在雾间穿梭,几个呼吸的功夫,厚重的浓雾便莫名彻底消散。
再低头看向峡谷,便能清晰瞧见两侧峭壁上的茂盛植被,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植物,枝叶根茎质地像彩色琉璃,在阳光下闪烁着迷离色彩。
“谁准你来这儿的?”怪人忽然扭头看向他。
段衍一愣,目光从奇异植株再度转向那神秘人,隔着咒文绢布,窥不见对方的神情,但从其冷淡的语气里,他听出几分不悦。
他看不穿此人实力,说明远在他之上,真惹毛了绝对没好事,段衍再有少爷脾气也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下云墟阁弟子,奉掌门之令下山游历,不成想迷路至此,方才多谢道友出手相助。”他客客气气拱手道谢,顿了顿又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伸手。”
“嗯?”段衍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自己的左臂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无数道长短不一的黑色竖线。
他心头猛地一跳,难不成是刚才在浓雾里粘上的?
“果然。”怪人低声念了一句,段衍忙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蛊魂蛭,以宿主血肉灵力为食,你体质特殊,被它们寄生也是意料之中。”怪人抛来一块小巧的玉牌,那玉牌很是轻巧,薄薄一片,是蝴蝶的形状。
“此物能压制蛊魂蛭,炼化后自可为你所用。”
“炼化?嗯……”段衍挠挠脸颊,虚心请教道:“敢问如何炼化呢?”
他知道自己这问的属实有些低级了,炼化法器是刚入门时师父在授业课上就讲过的基础知识,只是他一听课就出神,偶尔溜进耳朵里那几句只言片语早被忘光了。
对方应该也是被他如此缺乏常识给惊到了,沉默好半晌才道:“师父说你懒散怠学,确实没有夸张。”
段衍微怔,师父?
“回去自己翻书吧。”怪人突然竖起二指,霎时,一道银白光芒突然将段衍笼罩其中。
“等等!”段衍话音未落,视野便被白光彻底占据,回过神时,人已回到云墟阁北峰的广场。
“这人怎么……”他有些恼火,那家伙到底何方神圣,凭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就给他遣送回来?!
他背着手原地踱了几圈,脑子转得飞快,毋庸置疑,这人定也出身于云墟阁,否则没法突破门派大阵直接给他传送回来;其次,那人口中的师父能对他做出那般评价,在门内身份必然不低,至少也是长老级别,但长老们的徒弟他都见过,跟刚才那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云墟阁内,他没见过的,又有个分量十足的师父的,那就只有……段衍蓦地停下脚步。
不行,得去找师父问个明白。他当即拔腿去了云墟阁主殿,怎料已有人先他一步到了,此时正同师父谈话。
那是个墨衣青年,正背对着段衍,瞧不见容貌,身形笔直修长,周身萦绕着淡淡肃杀之气,如出鞘利刃。
似乎听见身后脚步声,青年侧目看了过来,视线与段衍的撞在一块儿。
4. 陵稹
对视瞬间,段衍余光瞥见师父正朝这儿看过来,忙闪身退回门后,大气不敢出。
若被师父发觉他这本该在外历练的人竟不告而返了,定少不了一顿盘问,万一顺藤摸瓜查出他违抗师令偷潜迷渊谷,往后的几百年他都别想出门了。
好在师父的注意力完全在那青年身上:“这次出关倒快,修为也精进不少,就快要超过为师了啊。”
“是师父教导有方。”
段衍微怔,这人声音和迷渊谷的怪人一模一样。
如此看来,他的猜测无误,那真是他的亲师兄。没记错的话,是叫陵稹。
他摸了摸下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手段那么粗暴,他以为这家伙的长相会很粗犷豪放的,但方才那一瞥,他看见了那人的脸。
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位修士都不一样,陵稹容貌昳丽但面无血色,苍白至极,像话本里描绘的吸人精气的艳鬼,但他身上没有鬼怪的阴邪之气,反倒很干净,干净到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啧,怪瘆人的。段衍隔着衣服搓了搓胳膊上立起的寒毛,继续竖起耳朵偷听。
“教导有方……为师担不起这四个字啊。”屋中沉默须臾后,师父长叹出声,“陵稹,你可怨过为师?”
怨?段衍耳朵竖得更高了。师父鲜少在他面前谈起另一个徒弟,偶有提到,也是在拿对方和他比,比天资悟性,比修为武艺。师父倒没说过谁更强,但他其实隐约看得出,师父希望更强的那个是他这个小徒弟。
这是不是就是凡俗人家所言的偏心?段衍不是很懂,同样,段衍也不知道不被期待的那个会不会怨。
他贴着墙壁,屏气等待答案。
“师父何出此言?”陵稹语气平静:“弟子能有今日,全赖师父养育栽培,如何会怨?”
“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师父突然站起身,在大殿内踱步:“你当然是有怨的,那天篆绡是你以精血喂养多年,如今已成气候,我却要你在衍儿金丹圆满之期转赠于他。为师也其实也不愿如此……”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段衍抿了抿唇,头回生出对师父的不满,也没问他要不要,凭什么就从别人手里抢来塞给他?他是那种夺人所好死占便宜的废物吗?
他没法儿继续偷听下去了,干脆直接进了屋:“什么天篆绡?我不需要!”他指了指面无表情的陵稹,“明明是他,咳,是师兄耗尽心血炼制的东西,我有何颜面强占?”
师傅眉头一跳:“你又是何时回来的?”
段衍正义凛然的伟岸形象瞬间因心虚矮了一截:“呃,这个嘛……”
“旁人历练少说三四年,你才去了几个月?”
眼看师父神情愈发严肃,段衍额角开始冒汗。
陵稹接过话茬:“是弟子带他回来的。”
师父轻捋长须,眸光闪过一丝狐疑:“你二人怎会遇到?”
段衍心一紧,看向陵稹的目光里几乎带着恳求,千万别说是他偷偷去了迷渊谷!
陵稹淡淡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师父说得没错,弟子确实怨,甚至因忌恨您偏心师弟而提早出关,一路跟踪,想趁他不备痛下杀手,幸好最后关头念及师父教诲,及时收手,只是将他驱赶回门。请师父降罪。”
段衍目瞪口呆,倒也没有让你编这样夸张的瞎话!
他怕师父真信了,忙道:“不是……”
师父却抬手止了他的话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苦涩神色:“唉,如何能全怪你?你心里有怨,是为师的错。此事为师会再好好想想,你两先退下吧。”
言罢他拂袖一甩,一股强劲灵力将二人温柔推了出去。
殿门刚合上,段衍就长长舒了一口气,颇为庆幸:“方才若不是师兄解围,我可就倒霉了。先在这儿谢过师兄了。”
陵稹没接他话茬,只用那对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他,直把段衍看得浑身发毛了才慢悠悠开口道:“解围?我所言皆发自真心。”
段衍闻言忍不住笑了,但凡他真想动手,自己早成了迷渊谷里的一粒尘埃了,现在说这话,吓小孩呢?
“哪里可笑?”
“师兄,”段衍嬉皮笑脸道:“即使是发自真心又如何?那你‘忌恨’的是师父的衍儿,关我段衍什么事?像我这般听话乖巧的师弟,你过不了几日定能看顺眼。”
陵稹古井无波的神情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他皱起眉头,然后又因气笑了而舒展开:“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这模样倒是比方才师父面前多了几分人味儿。段衍收起玩笑心思,眼神认真起来:“师兄,你信我,我不会躲在师父背后占人便宜,今后凡我有的,也绝少不了你那份。若是师父再有偏心,我就……”
陵稹对他热情洋溢的示好来了些兴趣:“你就如何?”
“呃……”段衍绞尽脑汁想放狠话,既要宽慰受了委屈的师兄,又不能伤了他视作生父的师父,这对夹在中间的他实属不易,憋了半晌也只吐出一句:“我绝对站你这边。”
陵稹:“站我这边?如你这般不学无术的同盟,我倒觉得更像累赘。”
段衍对诸如“不学无术”“吊儿郎当”这种老生常谈的批评早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不爱学习怎么了?知识够用不就成了吗?”
“是么?”陵稹似笑非笑:“蛊魂蛭每逢月圆便会狂性大作,今夜恰是月圆之夜,若你在此之前无法炼化那枚法器,定活不过当晚。当然,你也可以求助师父,但你……貌似不想他发现你去了迷渊谷?”
他看着段衍陡然僵住的笑脸,语气意味深长:“祝你好运。”
见他说完后便消失无踪,一点儿出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段衍只觉一腔热血泼在了冷冰冰的石头上,可惜此时已正午,留给他闷闷不乐的时间不多了。
他二话不说直冲藏经阁,发动诸位师弟师妹将炼器相关的玉简、经书尽数查了个遍,随后又火速冲到灵药坊搜刮了一切可能用到的材料,待他带着一储物袋的炼器设备与炼器材料回洞府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虽然炼化法器比炼制法器要简单得多,但同样耗时耗力,且器物品质越高,炼化越难。而陵稹给他的这枚蝴蝶玉牌品质极佳,实属罕见,以他的修为,要顺利炼化格外吃力。
月上柳梢时,玉牌还处在“桀骜不驯”的阶段,藏在段衍体内的蛊魂蛭却已蠢蠢欲动,一种阴冷到几乎能冻住灵魂的气息自他胸腔出发,缓缓向其他部位扩散。
段衍心一横,既然正常炼化不成,那……他划破手臂,往炼器炉内浇灌鲜血,霎时,玉蝴蝶的表面被一层淡淡粉红覆盖。血祭极易被反噬,但不这样来不及了。
“技艺不精,胆子倒大。”
段衍一惊,这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陵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柱子旁,望着炼器炉旁跃动的灵火,面庞在火光映衬下多了几分暖色。
“师兄是觉得我活不过今晚,替我收尸来了?多谢,但我暂时还不需要。”段衍尽力维持着风轻云淡的神色,但蛊魂蛭已经掌控了段衍的大半个身躯,加之失血过度,他连说话都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陵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身周突然多了一圈漂浮在空中的长长白布,布上密密麻麻写着猩红咒文,正是迷渊谷初见时他披在身上的那怪异素绢。
他朝段衍一指,那布条便卷起炉中玉蝶,直直冲进段衍心口,段衍只觉像是吞了个刚从热锅里捞出的汤圆,心窝被烫得直刺挠。
他扒开衣领一看,胸口多了一块很浅的蝴蝶印记,蝴蝶周围分布着一圈细小咒文,多看一眼就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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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难受地蜷起上半身,狼狈地咳嗽不止。
陵稹上前几步,往他嘴里塞了颗什么,段衍霎时感觉舒服不少。
“师兄,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他舔了舔嘴里那圆滚滚的东西,冰冰的甜甜的,咬碎还有汁水淌出来,不像丹药。
“人眼珠。”
段衍:!
他惊恐地瞪着陵稹,胃里翻江倒海,他再维持不住形象,连滚带爬跑到树底下呕吐。
一张嘴,吐出来的却不是污秽,而是一缕极其阴冷的黑气,那气落地即散,他体内冷意登时荡然无存。
段衍心知这便是蛊魂蛭的尸骸,他今晚死不了了。但一想到陵稹喂给他的那颗“人眼珠”,他心里头还是犯恶心,坚持想再吐点什么东西出来。
见他如此狼狈,陵稹方才悠悠道:“这也能被骗到,你多少长点心眼。”
“……”这样骗人很好玩?段衍语气都虚弱了不少:“你若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干脆打我一顿吧,这么折腾,我真的怕。”
“怕?”陵稹颔首:“那最好不过。迷渊谷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眼看他撂下这句话就要走,段衍反应极快,一把上前拽住他:“等等!”
陵稹消失到一半的身影硬生生被拉了回来,他垂眸盯着衣袖上段衍那沾了些炉灰的手,眼神中流露出警告意味。
段衍只装没看到,他指着自己敞开的领口:“师兄,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身边那白绢究竟是何法器?喏,你看,那上头的咒文都印到我身上了。”
陵稹眯起眼睛:“你真想知道?”
段衍露出求知若渴的目光。
“好吧,那我告诉你。”陵稹微微靠近,声音压低,语气阴森森的:“我平素有杀人的爱好,每次杀人都会用他们的血在白布上画咒,这样他们的怨气……”
段衍面无表情:“师兄,太假了。我是十六岁,不是六岁。”凡杀过人者,无论修为高低,都会背负上血债,而陵稹身上很干净,怕是虫子都没有弄死过。
这一来二去的段衍也发现了,他这师兄虽看上去冷酷狠厉,但他“狠毒”的心思其实完全放在吓唬人和放狠话上,行事反倒很有人情味儿。
段衍不大理解这样吓唬人的乐趣在哪儿,但对方看上去乐此不疲。
被他突然戳破,陵稹俨然不大高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段衍没拦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不见。
自那以后陵稹还是同往常一样,鲜少回师门,没人知晓他身在何处。但段衍很快发现,每次他身临险境,胸口玉佩都会微微发热,接着陵稹就会赶来救场,虽总是待一小会儿就会离开,但段衍还是很喜欢同他相处的那个短短片刻。
他有很多朋友,陵稹无疑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对这位神出鬼没、实力强大的师兄又好奇又憧憬,可有多喜欢,有多向往,后来就有多痛苦,多迷茫。
两百年后的今天,一无所有的他已非十六岁时无忧无虑的少年,他触碰着胸口这块在发光的玉,分不清发烫的是玉还是他那颗被汹涌情绪冲刷得流血不止的心。
黑猫突然又喵了一声,段衍低头,它正抬头看着他,硕大瞳孔里映出他被光照亮的脸。
段衍有些尴尬地闭了闭发热的眼睛,低声道:“想起些往事,发了会儿呆,见笑了。继续走吧。”
黑暗褪去后,幽冥大陆上又飘荡起陵稹的灵力,段衍御剑低空飞行,顺着这股熟悉力量缓缓前进,再次停在了那个坑洞上方。
猫紧了紧搭在他手臂上的爪子,依然不想让他下去。但段衍看得出,它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再阻拦他。
他将猫小心放在地上,摸摸它的头:“别再缠着我了,走吧。”
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犹豫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5. 复仇
坑洞内的场景与猫为他编织的幻境有些许共同之处,都是蜿蜒向下的狭窄通道,岔道众多,只是没有了那些发光的矿石,通道内漆黑一片。
自下洞后,段衍胸口的玉牌便一直亮着,比起不久前那灿若骄阳,近乎撕裂整个幽冥的亮光,如今的玉牌仅仅只能照亮他胸口那一块的位置,他像捧着一盏微弱烛火,在漆黑深邃的洞穴里缓步前进。
通道道路崎岖,地上凹凸不平的硬物不知是石块还是骨头,踩起来沙沙作响,声响撞在四周逼仄的岩壁上,又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像是黑暗深处无数生物在窃窃私语。
洞穴内的灵气消耗速度比上面还要快,温度也在急剧下降,即便有灵力护体,他的睫毛上也很快就落了一层淡淡的霜。
走了约莫几炷香的时间,段衍找到了他之前放下的金石傀儡,傀儡已四分五裂,残骸上覆盖着漆黑的雾气,是一小丛蛊魂蛭,一感应到他胸口的光,便迅速褪去。
他用手里的剑拨弄着傀儡碎片,断口锋利光滑,是被一刀斩断的,金石傀儡乃玄金石打造,坚硬无比,能弄出这样的断口,会是陵稹吗?
段衍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忙加快步伐,不多时,他看到通道前方隐隐约约的亮光。是出口。
走到此处,陵稹的灵力已厚重肆虐到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衍愈发心惊,这个程度……几乎是把体内灵力都放出来了吧?说是自杀都不为过。
他用力眨去睫毛上厚厚一层冰霜,飞身冲出通道出口。
刺目的光令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但很快他又把眼睛睁大。
通道外是漫天冰雪,难以想象幽暗的地下通道会通往这样一片冰原,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鹅毛般的大雪在呼啸的狂风中很快淹没了人的小腿。
段衍抬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在掌心化开,淌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精纯的灵气。
他猛地意识到,这片冰雪是陵稹以灵力化出来的。如此大的规模,也难怪隔着老远就能感应到。
段衍环顾着这一望无际的冰原,竟有些恍惚了。他完全失了方向,前后左右上下好像都一样,到处都是陵稹的灵力,到处都是漫天大雪。
但他没有感应到陵稹的气息,哪怕一丝都没有。或许已经……
段衍缓缓眨了眨眼睛,落在睫毛上的雪花扑簌簌往下掉。
做到这种程度,人不可能还活着了。
可如果他已经把自己弄死了,那我这两百年来的辗转反侧,这拖上整个云墟阁旧址的背水一战,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有些耳鸣,沉闷的嗡嗡声从颅内传至耳底。
他忘了自己还有飞剑,可以御剑飞行,也忘了他可以缩地成寸,可以一日千里,竟只像个凡人,拄着长剑,一步步在冰雪里前行。
为仇人之死失魂落魄属实可笑。忘了师门的累累白骨和你那破碎的金丹了吗?
可他应该是被我亲手解决的,如果他早早死了,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段衍脑海里矛盾的两个想法在争执不休,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咚咚声。
那是什么动静?他打起精神,御剑循声飞了过去。
飞出几里地后,他看见前方无边无际的雪原上立着一根上顶天下接地的巨大柱子,柱子通体漆黑,在白雪皑皑中格外醒目,声音正是从柱子那儿传来的。
离近了看才知,那原并非柱子,而是一扇门,一扇从天上垂下来的门。门上束缚着无数锁链,又被层层坚冰冻得严严实实,门后似乎有东西在撞门,声音透过冰层传了出来,咚!咚!听得人心直颤。
段衍却没再关注那引他过来的声音,他的目光完全落在那些银色的锁链上。
锁链很细,每隔一段会有一个形似眼睛的椭圆片,他只在陵稹手上见过这种锁链。
段衍呼吸一窒,忙望向锁链源头——门上,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个小小黑影。
他降下飞剑,落在地面上,仰头盯着那相对门来说微不足道的身影。
陵稹用锁链将他自己束缚在门上,身周环绕着微弱的光,那是不断往外释放的灵力,冰雪绕过了他这个源头,他身上很干净,没有被雪花覆盖。头颅低垂,双眸紧闭,但胸口还有微弱起伏。
他还活着。居然还活着。
真狡猾啊,用冰雪阻隔生气,难怪在远处发现不了他。
段衍脑中率先出现的情感居然是庆幸,随后便是质疑:我在庆幸什么?终于可以手刃仇人的愉悦?那我怎么还站在这儿发呆?
他幻想过无数次见到仇人后要做什么,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叫他魂飞魄散,多年幻想已把他从一个天真懒散的年轻修士变成怨愤凶戾的阴暗幽魂,可幻想近在眼前时,他居然一时间混乱不堪。
眼前的陵稹和那夜的仇人相去甚远,他面庞上没有血,手里没有剑,很安静,很平和,像他熟悉的那个大师兄。
段衍用理性驱动自己拿起剑,但刺下去的瞬间,剑身被一把握住了。
陵稹睁开了眼睛,眼睛没有焦距,神色却一片冰冷,仅凭蛮力就捏断了那柄锋利飞剑。
他挣脱锁链,落在地上,又在段衍的注视下缓缓起身,澎湃的杀意比冰雪更寒冷。
段衍突然笑了:“没错没错,这才是真正的你。”
狠厉无情的、残忍冷酷的。
他乱麻般的情绪一下子被切干净了,纯粹的仇恨重占上风。
“为了这一天,我可是准备了很多年。”段衍祭出他花了百年炼制的杀器,七绝剑阵。
直到今天他依旧不擅长炼器,只会用最笨的献祭自己的方法去征服灵器,他不怕反噬,也不怕疼痛,只怕练出来的武器不够强,不够狠,七绝剑阵正是他的血肉与仇恨的结晶。
陵稹的攻击依旧凌厉,一招一式却因失去大部分的傍身灵力而威力锐减,甚至很多次都攻击在空地上。
段衍很快发现,那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不仅如此,他的神智似乎也所剩无几,不会躲避攻击,也不会因疼痛而退缩,看上去就像一具只靠挥剑本能支撑着的行尸走肉。
难以想象这会是那个抬手间就摧毁整个迷渊谷内的蛊魂蛭,那个无数次救他于险境又干净利落一刀捅碎他金丹的陵稹。
段衍胸口涌上一股愤怒与悲哀,陵稹毁了他的人生,毁了整个云墟阁,结果就是为了把他自己弄成这样?
他看着眼前已是强弩之末的敌人,正欲挥刀了结一切,周围的灵力忽剧烈朝此收拢。
段衍眉头一跳,他这是要把外泄的灵力收回来?
他的猜想很快得到验证,大片冰雪光速消融,唯那扇门附近的区域还有冰层覆盖。
陵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正飞快复原,暴虐的杀意攀至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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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者死。”
段衍一愣,开门?
打了这么久,陵稹居然没认出来他是谁?居然以为他是冲着这扇破门来的?
他光火至极:“陵稹!你……”
话音未落,一道攻击逼至眼前,他忙挥剑还击,却瞬间被掀飞老远。
此时的陵稹堪称完美的杀人机器,强大高频的攻击令有阵眼灵力加持的段衍都应付得左支右绌,即便还击得手,对方也全不防御,只用更凌厉的杀招回敬。
段衍眸光一厉,毫不犹豫地发动剑阵的最强一击。血红剑光割开天地间的茫茫大雪,雪白冰原上升起猩红的月轮。
这一击后,这纠缠他两百年的仇恨就能画上一个句号,即使这会用完阵眼的最后一丝灵力,他将会同时葬身于此。
他的生机在飞快流逝,五脏六腑都在痛,他感觉自己在由内而外地溃烂。
可陵稹不知为何突然停了动作,他看着不远处的段衍,没有焦距的眼中忽有了神采。
段衍微怔,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的脑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的蛇形光环,蛇身上绘满了猩红符文,每游动一圈,他垂死的身躯里便又充盈着生气。
陵稹垂下了持剑的手,面上忽带了一丝笑意。
“这些时日……苦了你了。”他很轻地感慨了一声。
段衍指尖颤了一下,但蓄力完毕的剑阵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空间,漫天剑光瞬间将他恨了大半生的仇人湮没。
没有他幻想的碎尸万段或挫骨扬灰那样惨烈,那人只是和融化的冰雪、黑色的大门一起,消失在天地间。
“苦了……我了?”段衍愣愣站在空无一物的土地上,低声喃喃。
没有想象中复仇的畅快,甚至他等待的死亡也迟迟不来,自那光环出现后,他似乎就成了幽冥的宠儿,幽冥弥漫着的死气取代灵气,融入他的经脉,吞噬了他破损的金丹残渣,在他的丹田处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混沌。
他竟是直接越过金丹后的元婴期,境界升至化神,已是半步飞升了。
若是他人得此机缘,怕是正欣喜若狂,段衍却只觉迷茫。复仇成功,他已无活着的念想,变强又有何意义?可他又没有举刀自戕的力气,光是呼吸就够疲惫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要弯腰捡起地上陵稹的剑,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了时,冰冷的剑柄已经被他的手掌捂热了。
剑身锋利如初,锐不可当,他想起来当时自己觉这柄剑与那人很配,于是掏空小金库买回去送给他,原来他是有一直在用的,并没有把自己送的礼物都丢了。
他试着往剑里灌注灵力,剑被激活的瞬间,他眼前忽多了一道黑影。
那是一个细长诡异的影子,像是被拉长变形的人,它朝他伸出像是手的部位。
段衍没有动,但他看见有一只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对方。
他于是顺着那只手低头看去,那是个身高刚到他腰间的小孩,皮肤很白,很秀气,长得跟陵稹很像。那孩子穿过他的身体,跟着细长影子走进前方的高塔。
“圣子大人,”那细长影子说话了:“您不能再随意出去了。”
“别这么叫我。”那孩子皱起眉头:“我有名字,我叫陵稹。”
段衍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陵稹的记忆。
传说主人钟爱的物件上会保留主人的部分记忆……他一直以为这是无稽之谈。
6. 情魄
段衍跟在两人身后,没走几步,人影便散了,周遭景象模糊一团,逐渐变成了一团冲天篝火。
篝火旁立着许多细长的黑影,它们围成一圈,注视着正中,那儿立着一个更瘦更高的影子,通身红色,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
与其他面目模糊的影子不同,红影长出了简陋的五官,眼睛是两个圈,嘴巴是一条缝。
段衍从黑影中径直穿了过去,找到了同样被包围在圈中的陵稹。
陵稹仰头看着那个红影,段衍的目光则穿过影子,俯视着他,和不知多少年前的他对视。
这时的他比刚才那个年幼的孩子大了一些,身量更高,神情淡漠。
“圣子大人,”红影优雅弯下腰,与他平视,脸上的圆圈弯成月牙型:“您准备好了吗?”
陵稹问他:“阿陆呢?”
红影凑近,用那双充斥着虚无的空洞眼睛牢牢盯住他:“那个肮脏的异种?圣子大人,您是唯一的无暇者,不能被他污染。”
“我要见他。不见到他我不会去的。”
红影顿了顿,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盯着陵稹,周围的黑影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为何这么在意他?”红影眯起眼睛。
“他是我的朋友……”
不等他说完,红影身后突然探出细长的链条,牢牢束缚住面无表情的陵稹,“圣子大人,恕我直言,您的降生是为了履行复兴族群的圣职,我们不是人族,幽冥之地不需要亲情友爱这种无用丑陋的情感。”
红影探出的链条上染着浓重黑雾,边缘锋利异常,勒紧瞬间,血液霎时染红大片衣物,黑雾顺着伤口钻进肌理间。
“圣子大人,”红影幽幽叹气:“请原谅我的屡次冒犯,为了保证您的无暇,我必须时刻纠正错误。”
段衍皱起眉头,他被蛊魂蛭折磨过,他知道这有多痛苦,但那个颤抖不止的少年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甚至没什么神情波动,只有眼眶里装不下的血与泪缓缓外溢。
他有些后悔选择站在这个位置,视野太好了,明明不在这段记忆里,却像个亲历一切的,冷眼旁观的施虐者。
这就是陵稹的故乡?那个他怀念无比,谈起来都会带着笑意的地方?段衍觉得讽刺,这种受尽折磨的经历有何可挂念?若是他被如此对待,定会找机会十倍奉还。
“圣子大人,”一炷香后,红影暂停动作,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您准备好了吗?”
陵稹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喘了很久的气才轻轻开口:“他还活着吗?”
红影诧异地后退一步,看向周围的黑影,黑影们似乎也很惊讶,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为何没有效果?”
“应是早已对蛊魂蛭产生抗性了,”其中一黑影重重叹气:“如此大的疏漏,我等竟迟迟未发觉,纵容圣子大人的情魄彻底成型。”
“那可如何是好?圣子大人这种状态还能履行圣职吗?”
“或许只能采用裂魂之术,驱散他的情魄?”
“万万不可!昔日那是尚未成型的情魄,故而能被蛊魂蛭吞噬掉,如今既已成型,若外人强行驱散情魄,轻则失语木讷,重则身死当场。”
“可……”
“够了。”红影抬手压了压,示意黑影们安静,它盯了陵稹良久,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圣子大人,请莫要让我等为难。”
陵稹慢条斯理擦掉脸上的血:“我只是要个答案。至于圣职,我愿意主动分离情魄,不会影响任务。”
红影脸上的那两个圆洞霎时变大了:“这……”
见他犹豫,陵稹并起双指,点在眉心,不多时,一小团白色的小火苗从他眉心飞出,火苗孱弱,颤颤巍巍地在空中跃动,接着又在其主人的驱策下缓慢飘到红影跟前。
“裂魂术,我也会。这是我的情魄,现在总能放心了?”
红影伸出触手,接过那小团火苗,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道:“没想到圣子大人竟有此决心。看来我等忧虑实属多余。”
“现在可愿说了?”
“他是掺了人族血脉的异种,不属幽冥,亦为人界不容。”红影徐徐道:“我等已将它驱逐,多半……早魂归地府。”
它边说边端详着陵稹的表情,见他神情始终没有变化,才终于轻舒了口气,随手将掌心那团情魄投入身旁篝火。
段衍静静看着情魄消失在篝火中,目光晦暗。
凡灵性生物,皆有三魂七魄,顾名思义,情魄主情,人族少任何一魄都不能成活,故而一生都受困于各种各样的情感,谁知道哪天就会遇到这样一位随意抛弃了情魄的生灵,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就是这样的倒霉鬼吧。
他不免有些忌恨那个目前为止只活在陵稹口中的“阿陆”,陵稹为了他抛却情魄,变成无情之人,而他段衍,却傻愣愣地被这么一个无情之人精心装扮的表象迷惑近百年……明明是你两起头的故事,怎么最后带着尖刺的苦果被我吞了?
影像再度消散,又再度凝聚,这一次是段衍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两百年前,破妄台上,他看见自己和屠戮满门的陵稹对峙。
从旁观者角度,他看见了些当日没有发现的东西,譬如陵稹冲他举剑时颤抖的手;他昏死过去后从陵稹眼眶里滚落的几滴水珠。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愤怒难当,都这副田地了你还在装什么?明明没有感情,明明在场的“观众”都被你杀了,你还扮出这哭丧样给谁看?
他对着记忆里的陵稹怒不可遏,明知对方听不见,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上前,想揪住他衣领问出个所以然。
他从陵稹的身影中穿了过去,捞了个空,却看见陵稹身后那只拨开草丛走出来的黑猫。
陵稹将一枚以金绳穿好的储物戒挂在猫脖子上:“剩下交给你了,照顾好他。若他哪日寻来幽冥……实在拦不住,就把这戒指给他。切记别弄坏了。”
段衍微微睁大眼睛,是他送出去的那枚储物戒。
猫点点头,在昏死的段衍身边坐下,开始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
陵稹定定又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段衍,转身离开。
随着他离去,周遭幻影也尽数消失。
段衍仍握着剑柄,眼前却未再出现其他画面。他这才恍然发觉,剑柄上留下的记忆就只有这三段。
可凭这三段记忆,他只能拼凑出一个矛盾的陵稹。
明明是幽冥的非人生物,却有着人的皮相,拜人族为师,在人界的云墟阁内和他共处百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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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挥刀向众人,却又不斩草除根,偏偏留下他一个。
啊,对了,连这两百年间,他最痛苦时陪在身边的猫,也是陵稹的安排。
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无情,为何偏偏对我手下留情?
段衍想不通,如何都想不通,他现只遗憾没有情魄的那个人为何不是自己,那样一来,恨也好,怨也好,爱也好,怒也好,都不会令他如此痛苦迷茫。
他放任自己躺在地上,望着虚无一片的天空。
陵稹灵力化成的大雪尽数散去后,这处便恢复了和幽冥各处一样的黑暗,没有光,没有热,寂静寒冷。
身下的土地真冷啊,隔着衣物都冻得他的心像针扎一样痛。
“为什么你死了都让我不安生呢?”段衍喃喃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你。”
“喂,你是不是在那儿躺着呢?”段衍忽听见远处微弱的呼唤声。
他愣了一下,坐起身。这声音怎么那么像那面镜子?
“嗨呀,果然是。”镜子不知从哪儿疾速飞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本座真是被你害惨了,大老远跑过去,结果那血池都冻起来了,还闭关个屁!这下可好了,本座现在想自个儿远走高飞也不成了,只能靠飘的,慢悠悠的,你说这不是作孽嘛!都怨你!”
见段衍没搭理他,镜子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摆出这副死了老婆的晦气样给谁看呢?别装傻,速速把本座要的一万桶人血供上来!”
段衍本就心烦,又听这镜子凑在耳朵边聒噪,当即不耐烦地一把把它拍开:“闭嘴。”
镜子呆了一下,旋即难以置信道:“你……你何时突破到这个境界的?昨日见你,你还是个金丹期不到的废……咳咳,”它语气一下子恭敬了许多:“行,行,小的这就闭嘴,您慢慢想事情。”
但它这嘴压根儿闲不住,刚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小……啊不对,段兄,以你如今这修为,应该不用怵那陵稹了,怎么不去找他复仇,反躺这儿发呆呢?”
见段衍依旧不理会,它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段兄啊,我记得你平日里与一只玄猫走得挺近是不是?我找过来的路上恰好瞧见了,和你认识的那只很像,只是状态不大好……”
段衍终于有了反应:“它在哪儿?”
“喏”,镜子屁股一翘,指着段衍来时的方向:“就那个洞里嘛。趴在地上跟只死猫一样。”
“……”
“喂,等等,你那么快我跟不上啊!”镜子见他身影瞬间闪到了几里开外,忙边扯着嗓子大喊边追了上去。
“走错了,这边这边,”它给段衍指路:“你看,着急有什么用,还不得我这个认路的走前面嘛。”
镜子虽聒噪,指的路倒确实是最短的,很快段衍就在七弯八绕的地下通道内找到那只黑猫。
果如镜子所言,猫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不见半点往日灵动。
段衍忙上前将它抱了起来,虽身上不见伤口,却气若游丝,身体冷得吓人,给它输送灵力,喂食灵丹也不见起色。
“能听见我说话吗?”段衍实在束手无策了,只能尝试与它交流。
他本不抱希望,却见猫很吃力地动了动尾巴,看来是还有意识。
7. 坏猫
段衍心里稍觉宽慰,还能喘气就好。虽然陵稹的记忆显示这只猫多半是陵稹的灵宠,但他也不至于恨屋及乌。既然逝者已逝,它从此便是没有主人的自由猫,是陪伴他多年的猫。
他可不会像那谁一样把它当工具用,他眼里,它是家人,是朋友。
“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出去。”虽过去两百年里他一直守在云墟阁,已许久没在修士界行走,但他早年也结交了几位医术高超的道友,虽君子之交淡如水,联络寥寥,但若有事相求,想必也都愿意出手相助。
“出不去啦。”镜子懒洋洋挂在他腰侧,一副能靠别人就绝不自己飞的懒散样:“幽冥通道早关了,我又被幽冥大伤元气,暂时失去了传送能力,你还能怎么出去?”
段衍只将怀里愈发冰冷的猫抱紧了些,沉默赶路。
镜子说得的确没错。
他只是个人,纵然修为莫名飙升两个大境界,也始终是人,于天而言,与蜉蝣蝼蚁无异,而幽冥通道为天地法则所化,既然它关上了,那便是天不准两界生灵往来,区区人族,如何能逆天而为?
猫忽然抬了抬爪子,似乎想要抓什么,却又力不从心,举起半截又落了下来去。
段衍顺它的目光看去,是他的衣兜。
他伸手探进衣兜,指尖摸到扎手的硬物,取出一看,原是他那枚戒指的碎片。
他这才记起,当时漫天黑雾袭来,他忙着带黑猫逃离险境,一时忘了丢。
“你是要这个?”他托着戒指碎片,将手掌举到他它跟前。
镜子突然大声“啊”了一下。
“你怪叫什么?”眼看黑猫被它吓了一激灵,段衍皱眉瞪它。
“你看不出来吗?”镜子解释给他听:“这戒指表面刻画的花纹是一个小型空间转移阵法,传送距离有限,比我平时差得远,但离开幽冥应是绰绰有余了。”
“碎成这样了你也能看出来?”
“我们法宝之间的交流,你们人类不会懂的。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我们眼里只会看见彼此最完美时的样子,”镜子故作深沉:“而你们人类就不一样了,变老了,变丑了,感情就变质了;变了个皮相,就彻底认不出来了。俗。”
段衍:“……”
“哎呀,”镜子又开始感慨:“话又说回来,这一手还真是精巧呀。这枚储物戒的材料上乘,但炼制者技艺不佳,实属暴殄天物;这般废物利用,倒是替材料们圆满此生了。”
段衍暗中睨了它一眼。若不是清楚这镜子并不知道这储物戒是他初学时炼的,他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在拐弯抹角骂他。
那既然他是在“暴殄天物”,这“妙手回春”的又是谁呢?他脑中闪过陵稹将戒指挂在猫脖子上的画面,他嘱咐它,若段衍进了幽冥,就将戒指转交给他。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陵稹猜到他有朝一日会被困在幽冥,早为他备好退路。
但他本能地不愿去这么想。
他更情愿相信是猫天资聪颖,拿到戒指后苦心钻研,自学成才,为有朝一日能救他于水火。
不,这样也不好,那不显得他在阵法炼器上的天赋还不如一只没上过学的猫吗?这对他这个前天之骄子而言实乃奇耻大辱。
“对了,这戒指……”段衍低头想问猫,但它不知何时已彻底昏死过去,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
他顿时心焦起来。
坏了,是他太磨蹭了。
他打断镜子的喋喋不休:“直说吧,这戒指碎成这样,还能不能带我们出去?”
“唔,可以是可以。它与我融合,这样便可经由我将你转送出去。”
“如何融合?”
“你得先答应我,你还欠我万桶血,加上这回,出去得翻倍还我。”
得了段衍许诺后,镜子便张开他那血盆大嘴,长舌一探,将段衍手掌中的戒指碎片卷了进去,嚼得咯吱作响。
“走了,传送距离有限,我也不知道会落在那个犄角旮旯,你随时做好准备。”镜子话音刚落,段衍边和怀中的猫一起消失在原地。
再落地时,眼前是被冰雪覆盖的荒野,不远处是被一池被冻结的血。此处还是迷渊谷地界,与他来时那副春意盎然的模样却大为不同。
段衍几乎对冰雪有了阴影,一看到这白茫茫一片,就想到陵稹灵力所化的那片冰原,就开始头痛心痛脾脏胃到处痛。
镜子明显比他还痛,它趴在被冻得严严实实的血池上,颇有孝子卧冰求鲤的势头,嚎哭不断:“为何老天如此不公,明明珍馐在前,却与我隔了这可悲的厚壁障……我已尽力忘了,却又偏偏再让我来,叫我看得却喝不得,何其残忍!”
“走了。”段衍不愿在此处久留,便不顾镜子哀嚎将它塞进储物袋,御剑往南而去。
南境湘竹苑是他一位医修朋友的洞府,医修名唤钟灵羽,出身修真世家,家族以傀儡术独步天下。他作为家族嫡子,却对得道飞升毫无兴趣,也不爱捣鼓那些木头金石物件儿,一心只爱灵兽,为此不惜离家出走,甚至花光自己的积蓄盘下一座岛,专门养灵兽,不问外界事。
钟灵羽专精灵兽相关的疑难杂症,常有修士上门为灵宠求医。他这性子也有意思,若见修士与灵兽主宠情深,便不收分文;反之若见修士苛待灵宠,便开出天价,甚至有时会直接明抢,将他人灵宠据为己有。
虽很多人因此看他不惯,但他家族势力大,医术又实在精湛,故而真敢找麻烦的还真没有。
半个时辰后,段衍终于抵达湘竹苑。
两百年未见,钟灵羽的修为还是老样子,在金丹初期不上不下,长相穿着也未变多少,顶着张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胡乱披着件五颜六色,不伦不类的道袍,唯一区别就是养在岛上的鸟兽翻了几倍。
他大老远就看见了段衍,确切地说是段衍怀里的猫:“哎呀呀,段兄何时也养起灵宠了?”
段衍无心叙旧,开门见山道:“我这猫半个多时辰前……不,应有一个多时辰了,不知为何突然气息奄奄,药石无灵,还请钟兄出手相救。”
“唔……”钟灵羽摸了摸下巴,细细端详着猫,又抬头看看他,面色由轻松逐渐变得凝重:“段兄,我无意冒犯,但是,呃……”
见他这般吞吞吐吐,段衍心沉到谷底:“情况如何,钟兄不妨直说。”
“敢问你养了这猫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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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并未时时相处,但算起来也有两百年了。”
“两百年!”钟灵羽怪叫出声:“两百年来你都没发现过这是一只假猫吗?!”
假猫?段衍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钟兄,这不好笑。或许它是和寻常猫性格不同,但猫就是猫,何来的真假之分?”
钟灵羽无奈扶额:“段兄,你这一路抱着它过来,我就问你,它有没有生物该有的体温和心跳?”
段衍被噎了一下,他不甘心地又指着猫微弱起伏的胸口:“可你看这儿,它会呼吸的。”
钟灵羽当着段衍的面轻轻掀开猫腹上极不起眼的小盖子,转动盖子下的旋钮,“猫”的身体缓缓打开,里面没有血肉脏器,只有数不清的精细齿轮。
“傀儡运转时需要关窍间的高度配合,关窍连接松开时出现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再正常不过。”钟灵羽坏笑着瞄他一眼:“段兄啊,其实开玩笑捉弄人的是你吧。这两百年去何处进修了?不仅是修为高到我看不透,连演技都逼真至此啊。”
看着手里的铁证,段衍如遭冰水迎头浇下,整个人呆立当场。
钟灵羽见他如此,慢慢回过味来:“不是吧,你没在演戏诓我,你认真的?”
段衍低声喃喃:“可它明明就……它有脾气,也有感情,它还会进食,还会为我疗伤,怎么会是假的呢?”
钟灵羽张了张嘴,看他状态不好,又闭了起来,不敢再说什么。
“不对,”沉默须臾,段衍忽道:“若它真是傀儡,我应该能在它身上感应到操纵者的灵力才对。”
他也用过傀儡,再精细的傀儡都无法脱离操纵者自行走动,而猫则跟活物没有区别。
“嗯……”这倒问到钟灵羽了,他埋头研究傀儡内部,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他于傀儡一道并不精通,但毕竟家族底子在,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点门道。
“段兄,段兄,”他指着猫体内一不起眼的琉璃管道:“你看这儿!”
段衍小心将那管子取了出来,琉璃管子内流淌着晶莹液体,底部隐约可见冰霜,已然是被冻结大半,握在手里只觉寒气逼人。
他问钟灵羽:“这是什么?”
“若我没猜错,这是一小片魂魄。”钟灵羽负手在园中踱步,“你方才也说了,驱动傀儡需要能量,也既操纵者的灵力;但其实有一类傀儡不需要操纵者,我家也制作过这种傀儡,我们称其为涅槃身。”
“涅槃身?”
“嗯。涅槃身无需用灵力驱动,而由人的魂魄直接操纵,故而在鬼修,或者想留下亡故亲人魂魄的修士中很受欢迎。”
“即便真有这种傀儡……可你说这是魂魄?”段衍盯着手里的琉璃细管:“魂魄怎会有实体?还能被冻上?”
“多半因为这是不完整的魂魄。完整的魂魄内部五行完备,无需外物,也能独立存在,但残缺魂魄则不然,缺水需以水为载体,缺火则以火为载体……诸如此类。”
段衍记起陵稹记忆里那朵从他眉心飘出的情魄,难怪形似火苗,原是这个原因。
那……他低头看着琉璃管里的液体,这又会是谁的残魂呢?
8. 傀儡
钟灵羽指了指琉璃管末端的冰凌,继续道:“你这‘猫’之所以突然萎靡不振,正是因为这琉璃管内的载体被冻上了。”
“钟兄,”段衍突然问他:“你可能看出这残魂生前是谁?”
钟灵羽摆摆手:“段兄,你若是拿着残羽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还能说上一二;拿着残魂问我这是谁,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段衍凝视着琉璃管内的点点幽光,目光复杂。他见过陵稹轻轻松松裂出情魄,既然情魄可以,那其他的呢?
钟灵羽想了想,又道:“硬说的话倒是也有。我家制作的涅槃身是没有脸的,为的就是方便魂魄进入后能承续生前面容。虽只是傀儡身躯,却有生前的音容相貌,宛若涅槃重生,故称涅槃身。若能令你手上这缕残魂进入涅槃身,显出生前容貌,兴许你就能认出它是谁了。恰好我离家时从家中顺了几具,你可随意挑一具走。跟我来。”
他边说边起身走向库房,段衍忙道:“钟家傀儡巧夺天工,有市无价,我怎好意思……”
“跟我还客套什么?”钟灵羽快人快语:“当日若非你同陵兄仗义相助,我这岛可就被那海妖卷走了。你两又说什么都不要回报,硬是让这我承这人情多年,现好不容易让我找着个机会,可别想推辞。诶,对了,说来也奇,你这回怎是一人来的,你那师兄呢?”
段衍睫毛颤了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钟灵羽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岛上避世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弄花和鸟,天塌下来恐怕都是最后一个逃命的,如何指望他能知晓万里之外的云墟阁发生了何事呢。
钟灵羽见身后人久不回应,步伐一顿,回头看向段衍,疑惑的目光掠过他神情复杂的脸,又落到他腰间佩剑上。
“咦,这不是……”
段衍垂下眼睫,也望向腰间的剑柄。他那时鬼使神差,到底还是把那人的剑带出了幽冥。
钟灵羽再迟钝也意识到氛围有点古怪了,他生硬岔开话题:“啊,说来也怪,那琉璃管上的冰到底是怎么冻上的?自然界的寻常寒气可没法儿形成这种效果。”
段衍想起迷渊谷那一潭被冻住的血。按理说血池灵气充裕,又蕴含魂灵之力,也不是一夜北风袭来就能冻结的。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的成因只有陵稹了。或许是他的死亡导致了幽冥内部乃至整个迷渊谷的变化,进而令大部分区域都被冰封,猫也受到牵连。
不对吧,怎么感觉氛围更古怪了?钟灵羽内心暗暗嘀咕,只是问了一嘴他师兄而已,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
真想不通。他其实一向不理解这对师兄弟,那做师兄的寡言少语,寥寥几度的笑意都是冲着他师弟的;做师弟的也不遑多让,十句话里八句不离他师兄,便是亲兄弟都没这么腻歪。现在这做师弟的又到了另一个极端,十句话里但凡半句提到了他师兄就……
跟人打交道真难啊!还是灵兽好。幸好他朋友少。
约莫一炷香后,钟灵羽推开库房门。
他的库房很大,放眼望去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角落那几个落灰的琉璃柜。柜身高大,形似竖立的棺材,每个柜子里都装着一具被白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
钟灵羽随手敲了敲柜身:“喏,这里头装的就是涅槃身了,你看看哪个顺眼。”
段衍目光扫过琉璃,不同的涅槃身大小不同,有些高大壮硕,有些瘦弱纤细,他随手指了一个个头同他差不多的:“就这个吧。”
钟灵羽捏了几个指诀,琉璃柜四面上亮起玄奥符文,吱呀一声,柜门开启,缠裹在那人形物上的白布徐徐滑落,淡淡异香在屋内飘散开来。
果如钟灵羽所言,涅槃身没有脸,其他地方却栩栩如生,连指关节上的皮肤纹路都同人无异,只是摸上去和那猫傀儡一样,是冰冷的。
钟灵羽指了指它身上的衣服:“所有的涅槃身都穿着这一套统一服饰,你若看不惯,可以给它换成别的。”他顿了顿,又道:“呃,算了,还是等魂魄和傀儡完全融合后它自己换吧。”
“魂魄从这儿进入。”钟灵羽绕到它身后,指着它后颈处不大起眼的一个红色小点,看上去像是人身上的痣。
段衍试着碰了一下,便见傀儡后颈处裂开一道小口,里头是个琉璃小管,和他握在手心里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魂皿,将两个魂皿首尾相接,便能把这缕残魂挪到新载体里了,然后将魂皿放回它颈后。”
段衍依言照做。
“好了,接下来就是等了。半个时辰后,涅槃身的脸便会变成魂魄生前的模样,魂魄开始对外界有感知。十二个时辰后,涅槃身就能同魂魄完全融合,可自由行动。”
段衍颔首:“好。”
见他放好魂皿后就站在那儿直勾勾盯着傀儡的脸,钟灵羽有些无奈:“要大半个时辰呢,你就站在这儿干等?”
“嗯。”
钟灵羽:“……”他叹了口气:“我库房里还孵着好些灵兽蛋呢,你一直杵这儿会惊到它们。我让人给你腾了个空房,你带它出来吧。”
钟灵羽很快发现,就算好心给他准备了客房,他也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姿势盯着那傀儡的脸。跟他说话,他倒也会回应,只是明显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到底受了啥刺激?钟灵羽觉得再在这儿待下去他也要被同化成“木头”,忙找个借口先溜了。
段衍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茶杯,滚烫的茶逐渐变得冰凉,茶叶沉底,没了茶香,他也没想着喝一口。
半个时辰有这么长吗?他望着那具被安置在榻边坐着的傀儡,期待那张空白的脸上出现答案,又怕答案真如他心中所想,可要是答案与他的预期截然不同,他又觉得不爽。
他也不知道自己盯了多久,当傀儡面目开始变化时,他愣了几个呼吸才蹭的站起身,目光尖锐如刀,心跳如擂。
傀儡的脸是从左往右开始显现的,先是左侧下颌,再是左侧颧骨,随后是太阳穴,再是眉骨,眼尾。
段衍不觉屏住呼吸,只要看到眼睛,哪怕只看到一只眼睛,他都能确定答案。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傀儡面上显出小半只眼睛和一点点唇角后便不再变化,像是将一张人脸沿对角线斜着撕成两半,只留小的那块。
只凭这一点点,亲娘来了都认不出这是谁。他苦等半个时辰,等来的就这。
咔嚓。
段衍捏碎了手中茶杯。气笑了。这贼老天是不是想尽了法子要愚弄他,要看他笑话?
他怒不可遏,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回到榻前,抬手掐住傀儡那半张脸,厉声质问:“还有半张呢?还有半张脸呢?为什么藏着,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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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露出来?你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他知道傀儡体内那魂魄听得见,否则它脸上那装着黑眼珠的残破眼眶为何会漫上水汽?
“段兄,段兄,你先冷静!”钟灵羽在门外听见动静,忙上前拉开他:“这种情况也发生过,魂魄若是受损太重,或者太不完整,便会连带着影响到脸。你跟它生气有什么用?它又不是故意的。”
段衍顿了顿,缓缓松开手上力道。
钟灵羽细细端详了一下这具涅槃身:“看来想靠这法子认出魂魄确实行不通。不过换了具新载体,它状态应该好了不少。”
段衍面无表情:“什么时候能说话?我有话问它。”
钟灵羽有些为难:“这……段兄,我实话说了吧。既然这残魂连涅槃身的脸都无法正常幻化,那说明大部分能力都是缺失的,八成说不了话,甚至连神智都所剩无几……难怪之前操纵的是猫傀儡。”
“我知道了。有劳钟兄。”段衍面色无恙,语气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钟灵羽沉吟片刻,突灵机一动:“段兄,若你实在好奇,或许可带它去鬼蜮,找那些成天和魂魄打交道的鬼修想想办法。”
“鬼蜮?”
“不错。鬼蜮虽是修士禁地,但段兄你也知道,禁地,禁地,禁的其实只有我这样的中低阶修士,以段兄如今实力,应是来去自如。”
段衍颔首,这倒是条可行之路。
“不过进入鬼蜮需经冢山,冢山严令禁止非人生灵入内。”钟灵羽看了眼傀儡,又看向他:“它这模样绝对躲不过盘查的。”
“这个我有办法。”段衍从储物袋内取出一套瞧着像是笔墨的东西。笔杆细长,笔尖只有鸟羽管粗细;墨更是奇特,异香扑鼻不说,还色泽丰富,华光溢彩。
“这什么?”钟灵羽嗅了嗅:“是正经墨吗?怎么闻着像胭脂?”
段衍:“你对胭脂还挺有研究?喜欢用?”
“放屁!”钟灵羽急道:“我才不用那些。”
“问问而已,急什么。”段衍晃了晃那琉璃小墨瓶:“胭脂可没这个贵。这是幻形墨。”
“幻形墨?可是那落笔生骨血的……”
“倒也没那么玄乎。顶多是画出来的东西与活的一样。”
“这不更玄乎了吗?”
段衍未置可否,只将笔墨整理好,端到那傀儡跟前。
钟灵羽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想给它把脸画全了。”
“聪明。”段衍以笔蘸墨,在傀儡面上比划了一下,即将落笔时,忽扭头看向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钟灵羽:“你怎么还在这儿?”
钟灵羽有些茫然:“啊?”
“你在这儿影响我动笔。”段衍:“你也不想我给它眼睛鼻子画歪了,把你库里的涅槃身全嚯嚯了吧?”
钟灵羽:“……啧。”
见他终于不情不愿地走了,段衍将目光落回眼前傀儡的脸上。为了作画,他站得离得它很近,这才发现它耳尖靠后处有颗红色的小痣。
这枚痣位置生得特别,又很小,兴许连痣的主人都发觉不了。他知道那人长了这么一颗痣,还是拜共斗海妖时的意外受伤所赐。
他即将落下的笔再次顿住。
这是这具涅槃身自带的,还是……继承那入体魂魄生前形貌幻化而来的呢?
9. 画皮
“我实在看不透你,你到底要我如何?是要我恨你,还是想我谢你?”段衍拨开傀儡额前碎发,落笔于眉骨处,续上它那只幻化出半截的入鬓长眉,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但他仍要问。
他笔尖下移,指向傀儡面上那半只眼睛:“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逢场作戏时的愚蠢棋子,还是于心有愧时的补偿对象?”
那只漆黑的眼珠颤了颤,移向别处,也不知是在躲避近在咫尺的笔尖,还是在躲避他。段衍一把钳住傀儡下颌,指腹不轻不重抚过着它闪躲的眼睛,语气冰冷:“转回来,看着我。”
傀儡制作精良,连睫毛都栩栩如生,颤动时划过段衍指腹,令他觉得有些刺痒。
他忍不住加重力道:“若因你乱动而画歪了,我就挖出来重画。”
与“猫”共处多年,他知道这缕残魂比陵稹生前要胆小得多,胆小到与其几乎判若两人,稍一受惊,便会躲;躲不了,便会乖乖照做。
果然,此言一出,它那颤抖不止,细长恼人的睫毛登时安分了下来,任段衍手中沾了墨水的笔尖在眼睫处漫开,又细细勾勒出锐利的眼头。
段衍其实不擅长书画,但那人的眉目实在清晰得无须构想,这张脸参与了他这两百年中的每个梦魇,他无需斟酌,随手一笔,就完整再现了那对幽黑深邃的眼睛。
可也不知是因笔尖含墨太多,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眼睛成型瞬间,便有水珠从眼头顺着眼眶滑至眼尾,又满溢而出。他的指腹因此沾上一片湿冷。
他心一紧,蓦地又停下手中笔,近在咫尺的黑亮瞳孔中映出他自己眉宇紧蹙,略显无措的脸。
他确实矛盾,确实找不到正确的方式同陵稹,哪怕只是陵稹的一缕残魂相处。那家伙太复杂了,复杂到影响了他的态度,他做不到宽宏大量,也做不到冷血无情。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抹去它眼尾水痕:“……画挺好的,不会挖了重画的。”
他说完便立刻将目光移到傀儡面中,为它画鼻子。但他能感觉到它的视线未曾离开,它依旧执行着他的指令,一瞬不瞬望着他。
段衍于是更不愿抬眼,鼻子画完后,它已同陵稹相差无几,他尚不知如何处理面对这张脸时心口翻江倒海的情绪。
画到最后,只剩嘴了。
那人的唇薄,色泽浅淡,形状……段衍举在半空中的笔迟迟未落,他当然清楚该怎么画,可有些记忆不合时宜地涌上脑海。那理应只是个意外,可偏偏这时候被他记起,便显得有些暧昧不明。
他已有些记不清当时为何要来这座岛,或许是听闻海底出了大能洞府,也可能是揭了悬赏海妖的告示,总而言之他那会儿少年轻狂,自觉小小海妖不在话下,只身便潜入海底,与那海妖缠斗数日。
可谁料海妖确实实力不强,它所处的地段却紧邻海底涡流,打斗中他不慎被卷入涡流,昏头转向地被冲到了一个海底气室,气室内无水,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妖窟。
妖窟内聚集着一群吸食男人精气为生的塞壬,它们的住处种满了源源不断分泌催|情物质的海草。
他一开始还能保持理智,强撑着杀光了可见范围内的一切活物,可没想到这群妖物的血更为烈性,他很快便彻底红了眼,眼前的事物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胸口玉牌烫得惊人。
破坏欲与情|欲在他体内疯狂交织,他自幼修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只能通过不断摧毁洞窟内的岩壁疏解痛苦。
当他再次看见有人影靠近时,第一反应自然是兴奋地挥剑攻击,可谁料来人实力太强,三两下就将他牢牢捆住。他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你中毒了,这灵液能暂时缓解。”
段衍一片混沌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来人烦了,直接将一小瓶递到他嘴边:“张嘴,喝下去。”
段衍只觉那东西又冷又硬,疑似刀剑,便将其当做了敌人,竟是一口咬碎了瓶身,连那人握着瓶子的手都差点咬穿,碎片把他的嘴巴扎得鲜血淋漓,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反咧嘴狂笑不止:“滚开!别想害我!”
来人似乎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便又有东西靠了过来。他本能又想咬,但这和上一回不一样,虽然也凉凉的,但很柔软,带着水润。旋即,甜丝丝的冰凉液体被送入他半张开的口中。
段衍大脑迟钝,身体却理解了一切似的陡然兴奋起来,难以疏解的情|欲本能地找到出口。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挣开了束缚,重获自由的双臂猛地按住了即将离开的温热躯体。锋利的牙齿和滚烫的舌尖用力描摹着对方的唇瓣。
解药生效其实很快,他的意识正渐渐清明,完全可以控制住体内涌动的情|欲了,但段衍根本不想停下来,这人的气息好熟悉,好令人喜欢。
他应该是不小心把身下人的唇舌咬破了,原本在呆滞中的人猛地回神,抬手便要推开他。
段衍一把按下那只手,又埋进颈窝啃咬,他不知轻重,将那纤长白皙的脖颈也咬得血迹斑斑,这终于惹恼对方。
一股寒冷灵气顺着他的脉门流入,直冲天灵,他霎时彻底惊醒,这才意识到来人是谁。
“醒了?”陵稹面无表情盯着他,嘴唇上都是他的牙印,颈侧更是惨不忍睹。
段衍人都傻了,支吾半晌才神情局促道:“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陵稹摆摆手,推开他站了起来,随手用灵力抹去唇上颈侧的醒目齿痕,并无追究的意思:“走吧。灵液药效只能持续两个时辰,根除需要对症下药。”
段衍也想起身,但在之前和海妖的缠斗中伤了腿,方才又中了那塞壬的毒,虽伤口恶化,压根儿站不起来了。
“师兄,”他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个,我好像起不来了。”
陵稹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段衍捂脸叹气,干脆破罐破摔。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丢脸一点也无所谓了:“师兄能背我吗?”
陵稹的眼神终于变成彻底的嫌弃。
段衍实在担心他一气之下把自己丢这儿了,于是提议道:“其实我不介意你咬回来的。如果这样能让你不生气的话。”
“我没有生气。”陵稹走到他跟前,有些无奈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么弱小,又喜欢到处跑,我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不可能时时关照,能不能给我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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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段衍认错态度积极,竖起三指:“我段衍在此立誓,今后绝不到处乱跑,不得师兄或师父同意,绝不下山鬼混。”
“否则呢?”
“否则什么?”
陵稹眯起眼睛:“譬如‘如有违誓,天打雷劈’什么的。”
段衍捂住腿,一脸夸张的痛苦:“师兄,我的腿好痛,再不请医修诊治怕是要截肢了。”
陵稹:“……”
段衍的厚脸皮到底是已经修炼到了大乘境界,这世间怕是难寻敌手,陵稹实在拿他没办法:“上来吧,我背你。”
段衍趴在他背上,目光被他耳尖一颗小红痣吸引,他手贱地摸了摸,陵稹语气不善:“再乱动就拿你去填海眼。”
“好好,我不动了,我很老实。”段衍消停了没一会儿,又道:“师兄,你怎么想到拿嘴喂我的?虽然我们都是男子,大丈夫不应拘此小节,但……”
陵稹打断他:“够了。”
段衍一愣,便听他继续道:“这件事不许再提。”
段衍不理解他为何如此不悦,但他都如此说了,他便也只好闭上嘴巴。
果然还是因为咬痛他了吗?段衍心想。他的确是有些过分,虽不许他再提,但日后还是得找机会道歉才对。
回去的路上,段衍迷迷糊糊趴人背上睡着了。他说腿痛也不算撒谎,恶化发炎的伤口早令他疲惫不堪。
再醒来时陵稹已经离开,在他身边为他治疗的医修便是钟灵羽,钟灵羽因海妖之死对他感激涕零,直呼恩公,他也是从那时开始与之熟稔起来的。
海底气室内发生何事至今也只有他与陵稹两个亲历者知道。他以往回忆起那事,关注的都是斩杀海妖的畅快与伤腿钻心的痛;可时隔多年,他或许是长大了,也可能是习惯了痛,海妖的凶恶与伤腿的痛楚早已被忘在脑后。
他举着墨笔,目光落在傀儡没有嘴的脸上,眼前却不断闪过那被他咬得血迹斑斑的唇。
“段兄!”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段衍笔尖一抖,大块墨点落在傀儡雪白的衣服上,晕开一团墨渍,接着那团墨渍处的布料便有了生命一般,化作黑色飞蛾,呼啦啦飞了出去。
钟灵羽在门外嚷嚷:“这么久了,你画完了没?画成啥样了?我可巴巴地想瞧瞧你的大作呢。”
段衍看着傀儡身前缓缓飞走的衣物,脑袋都大了。这个该死的钟灵羽!
不止,他自己也该死!其实没有人规定这傀儡的脸一定得画成陵稹那样,只是为了应付冢山那群修士而已,随便顶一张人脸就行,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偏偏画了这家伙呢!若是被钟灵羽看见它的脸,还有它这乱七八糟的衣服……
钟灵羽见门久久不开,正欲再敲,却见门“哐当”一声被从里拉开。门只开了一条缝,段衍从里面迅速挤出来便又回身“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钟灵羽被这连着的两声“哐当”震得一愣一愣的:“段兄这是?”他看了眼紧闭的门板:“可是那涅槃身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段衍紧贴着门板,完全不给任何人进门的机会:“麻烦你给我找套干净衣服来。”
10. 出走
“干净衣服?”钟灵羽挠了挠面颊:“是给那傀儡的?这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呢,它自己怕是换不了衣服。你替它换吗?”
“不是!”段衍声音都高了,钟灵羽被他这么大反应吓了一跳:“哦,不是就不是嘛,这么激动做什么?”
段衍也说不清楚自己反应为何这么剧烈,就算是给它换衣服又有何妨?它连人都不是,充其量是个制作精细的假人,谁少时还没玩过玩偶,给人偶穿衣打扮呢?即便玩偶长着那谁的脸,大家都是男人,换个衣服而已,有何避忌的?当年海底气室内更夸张的事都发生过,他那时毫不在意,为何今时今日却开始觉得不自在?
“段兄,是我的错觉吗?你面色好奇怪。”钟灵羽歪了歪头,关切道:“真不是那具傀儡出了什么问题?”说着他就要抬手推门:“虽然我于傀儡术上修行不精,但小毛病还是能帮忙看看的。”
段衍一把按下他的胳膊:“真不用!一套衣服就够了。”
钟灵羽狐疑看他几眼,见他坚持不让,也只好作罢:“行吧。我给你拿。”
“等等,”段衍指指他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不要这种花里胡哨的,素一点。”
钟灵羽:“……谁花里胡哨了?!”
虽不满段衍对他高超品位的诋毁,钟灵羽还是不情不愿地替他弄了一套形制简单朴素的干净衣物过来。
“给。现在满意了吧?”
“多谢。”段衍接过衣物就要转身进屋,余光瞥见钟灵羽还杵在附近不走,便又停下步子:“还有何事?”
钟灵羽摸了摸下巴:“我这为你忙前忙后的,段兄却这么着急赶我走,莫不是……已猜到那残魂是何许人,却不想我知道?”
段衍面不改色:“哪可能呢。只不过是画艺不精,把那涅槃身的脸画歪了,怕令钟兄笑话。”
钟灵羽眯起眼睛,半晌,忽然笑了:“是你师兄?”
段衍眼皮一跳,险些把手上衣物扯坏。
“哈哈,看来我猜对了。”钟灵羽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遮遮掩掩不让我看,那此人必是我也认识的;态度又如此奇怪,那此人对你又必然意义非凡。段兄啊,你这心思太好猜了。”
段衍面色微沉:“既猜到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钟灵羽收敛面上笑意,严肃道:“实不相瞒,我今见你,总觉得你同以往不同,便让家里替我查探一番,才知两百年前云墟阁发生了那等惨案……事发这么多年,今日才道上一句节哀,实属我这朋友不称职。”
段衍摇头:“本就与你无关。”
钟灵羽停顿片刻,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不知你是否知情。思来想去,或许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何事?”
钟灵羽压低声音:“虽外界都言你是云墟阁唯一的幸存者,但其实……就在昨天,有人在鬼蜮外围见过云墟阁掌门,玄准真人。”
段衍皱眉:“这不可能。当日是我亲手为师父立的碑。”
“那你确定墓里有玄准真人的尸骨吗?”
段衍一怔,他那夜醒来后,师父躺着的地方便只剩一摊血水,他以为师父已……便只收敛了师父生前所爱之物,为他立了衣冠冢。
钟灵羽叹了口气:“外界都道是云墟阁惨案的罪魁祸首是陵兄,言他离经叛道,辣手无情,虽我同他交情不深,可他在我眼中并不像这种人……”他看了眼面色不虞的段衍,犹豫片刻,还是将话说完整:“那日海妖暴乱,段兄你在海下同妖兽搏斗可能有所不知,我岛上的灵兽死伤惨重,若非他倾力相救,怕是一只都活不下来,能对兽类如此,我不信他会……”
“你觉得我当时愿意信吗?,”段衍沉声打断钟灵羽:“可他那把剑就是结结实实捅我身上的,不信又有何用?”
钟灵羽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辩驳,只得摇摇头,无奈道:“我并非亲历者,真相如何,确实不得而知,但依我看,你师父或许还活着。若你要去鬼蜮,此事你自可留心。”
“……我会的。多谢告知。”
钟灵羽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继续吧,我不打扰了,走时同我说一声便成。”
见他走远,段衍将目光重又放回紧闭的房门上。
他亲眼见陵稹杀了师父,甚至用的是斩断头颅这等残忍血腥的手段,师父怎可能真的还活着?
但……陵稹不也死了吗?屋内却有装着他残魂的傀儡。难不成师父的魂魄也被装进某个傀儡中了?
段衍愈发觉得这很有可能,既然陵稹都能用他自己的残魂制成猫傀儡,那再用师父的魂魄如法炮制又有何难?
他猛地推开门,凌厉目光望向屋内矮榻,想找那傀儡一探究竟。可谁料,原本坐在那儿的傀儡竟不翼而飞。屋内空荡荡,只有榻前矮几上的笔尖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浓墨。
“你说什么?傀儡自己跑了?”被他又喊回来的钟灵羽听闻傀儡出走也是一脸诧异:“这怎么可能!还没满十二个时辰,走路都走不了!会不会是被谁带走了?”
段衍面色阴沉:“不可能。我在屋里设了结界,除我之外,谁也进不来。”
钟灵羽忽想到什么:“对了,你好好回忆一下,他还在用那具猫傀儡的时候,是否能施展术法?”
段衍眸光微动,它确实用过,还是个异常精巧的幻术,若非他机警,甚至可能无法识破。
钟灵羽咂咂嘴:“那就可以解释了。他身不能动,应该是通过术法遁走了。但魂魄还能施法……闻所未闻。”
段衍垂下目光。对人来说当然离奇,但对陵稹这样可以随意分裂灵魂的幽冥生物,一切皆有可能。
“可有办法搜索那具涅槃身的下落?”段衍问道:“若我没记错,你们钟家的每具傀儡体内都有定位符的吧?”
“你知道的倒多。随我来。”钟灵羽从库房里翻出一个落灰的罗盘,递给段衍:“这罗盘可用来追踪被激活的涅槃身的下落,当然,需要魂魄的生前之物做指引。”
他看了眼段衍腰间:“恰好,你身上带了他的剑。”
段衍沉默地解下腰间那柄旧剑,按钟灵羽指示平放在罗盘上方。还真是世事难料。他一时恍惚带回来的剑,而今竟成了如今唯一能追寻到那人下落的关键。
罗盘缓慢旋转,指针摇摆几番后终于停了下来,一道窄小光幕出现在两人跟前,光幕上是整块修士大陆的地图,而一个醒目小光点正往地图南端在高速移动。
“那个方向,好像是冢山?”钟灵羽拍案惊呼:“他,他不会是要去鬼蜮吧!段兄……”他激动扭头看向左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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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在这儿的人却没了影,“诶,人呢?”再一回头,桌上罗盘和那柄剑也不见了。
钟灵羽无奈扶额。果然,交朋友好麻烦,夹在闹掰了的两个朋友之间更麻烦。希望他们完事了记得把罗盘还我。
段衍自是不知钟灵羽在背后嘀咕他,他正御剑朝冢山方向疾驰,他恨自己发觉得太晚,那个光点始终在他前面。
他心急如焚,陵稹为何要去鬼蜮?他是偷听到了门外钟灵羽的话,想来鬼蜮处理掉师父的魂魄吗?
他的速度快过风,快过电,他却仍觉得太慢。终于,那光点停了下来。他紧随其后,也抵达了光点所在处。
此处离冢山不远,是一个破旧的寺庙。段衍远远地看见了那具不告而别的傀儡,它的确还无法走路,驱使它前进的是无数环绕在身周的锁链,像植物的藤蔓,又像怪物的触须。
锁链漂浮在半空,托着傀儡前进,“站住!”段衍闪身冲了上去,想抓住傀儡肩膀,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那道白色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寺庙门内,他也想跟上去,却被一道无形屏障拦住。
他认得这个,是陵稹的结界,以往他都在结界内,这还是第一次被关在结界外。
段衍气急,又是幻境又是结界,这缕残魂能做的事情还不少!好在以它如今状态,构建的结界异常脆弱,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击溃。
他指尖聚起灵力,却迟迟未动手。若强行突破结界,对设下结界者造成的伤害巨大,那缕残魂……怕是受不住。
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还不想它彻底消散。
“放我进去!”他束手无策,只能用这么笨的办法叫门。明明有了一身充沛灵力,却又再次进退维谷,他在陵稹面前似乎总是这么无力。
寺庙内发生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能感知到空气中突然剧烈波动起来的灵力,两股都是他极其熟悉的,正在激烈交锋。
一股冰冷而锋利,正是刚冲进寺庙的陵稹;而另一股,温暖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段衍心停跳了一瞬,师父!师父居然真在这儿!他没猜错,陵稹果然是听到了钟灵羽的话,大老远跑来要对师父再度痛下杀手。
那他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要破开结界冲进去吗?可那样就……
他的心仿佛被残忍撕开成两块,一块念着为师为父却在血泊里咽气的慈祥老者;一块念着那无情之人独独为他垂泪的眼睛。
若当日陵稹杀的是他,他绝不会如此痛苦。可偏偏杀的是他的师父,自小收留并抚养他长大,不是亲爹更甚亲爹的存在。更别说还有同门上下的累累白骨。
而他,他却为了那人记忆碎片中的星点情意动摇了原本纯粹坚定的恨意。
段衍有些喘不过气,陵稹越是在他的记忆里对他处处关照,处处手下留情;他就越觉得自己仿佛陵稹的帮凶,枕在师门的苦难上寻欢作乐。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却因此愧疚缠身。
他终于难以忍受内心煎熬,击碎门口那道屏障,冲进寺庙。
寺庙内两道身影原本正在缠斗,他的贸然闯入却打破了原本僵持的战局,那道被锁链缠身的雪白身影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砸在段衍身侧的墙壁上。
他心一紧,身体反应快过理智,忙用灵力托住了那几近残破的傀儡。
11. 抉择
傀儡身上细长的锁链如蛇一般绕上了他的手腕,冰冷锋利的触觉令人无法忽略。段衍抬眼,顺着锁链看向傀儡的脸,它眼神迫切,似乎有话想说,可惜它的嘴他还没来得及画,光从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出。
“衍儿,为师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段衍一怔,循声回头,对上了不远处师父玄准真人老泪纵横的脸。玄准身上充盈着活人的气息,面上血气充沛,与他怀中了无生气的傀儡不一样。
“师父……”段衍低声喃喃,亡故数百载的师父,居然真的活生生出现在他跟前,这真的不是做梦?
“您,您还活着?”
玄准冲他慈祥地笑了笑,一如既往的仙风道骨:“若非你深入幽冥,除了那欺师灭祖的混账,为师恐怕还在永劫炼狱中受尽折磨,如今能再回人世,真真是多亏了你。”
重回人间?段衍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便被压倒性的狂喜覆盖,师父是真的回来了!
他喜不自胜,急忙便要起身相迎,手腕上的锁链却在此时缠得更紧,尖锐末端缓缓探入他的指缝,在他掌心滑动。
段衍迟疑一瞬,它在他手里写了什么,像是两个字,他辨认出一个第一个是“别”,而写另一个字时,傀儡似乎力不从心,锁链挣扎着划了几下就颓然落了下去。
别什么?别走?别去?他心头莫名滑过一丝不安,扭头看向那傀儡,正对上它那对沉静的眼睛。它注视着他,眼中微光却缓缓熄灭。
“衍儿,你在看什么?”师父苍老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段衍心一突,回身看向玄准,背在身后的手却悄然探出一丝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傀儡后颈处取出那一小节琉璃管,揣进袖中。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么鬼祟,对着师父慈爱目光,他甚至下意识撒了谎:“没什么。这傀儡是徒儿好友的库房珍藏,前些日子丢了一具,他托我来找,不知碎成这样,能否交差。”
“噢,原来如此。”玄准微笑:“那衍儿可知,这傀儡里装的是谁?”
段衍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掌心琉璃管:“不知。”
玄准弯腰从傀儡的残骸中捡起一块苍白碎片,碎片上正是段衍未画完的那张脸。他将碎片递给段衍:“衍儿,你觉得,这像谁?”
段衍故作镇定地接过碎片,端详片刻后道:“师父觉得呢?”
玄准深深看他一眼:“衍儿,你可知那永劫炼狱中是何等光景?连天业火,烧心灼骨,为师同你那些师叔们倒也罢了,你那些师弟们中,可还有不谙世事的垂髫稚子,何其无辜啊。这些是拜谁所赐,你心里难道没数?”
“……我知道,我已经杀了他,替师长同门们复仇了。”段衍心如擂鼓,他不由错开目光,以避开师父灼人的目光。
“那你手里又攥着什么?”玄准声音陡然严厉:“你还护着那孽障的残魂做什么!”
段衍如闻惊雷炸响,脑中嗡嗡直震:“我……”
“为师知你从前同他关系甚笃,他对你关照颇多,是他在你心中分量太重,你下不了手?”玄准负手走上寺庙正中的佛台,仰头望着那破败不堪的神像,目光没有落在段衍身上,他却仍觉身负千钧,沉重得喘不过气。
他艰难辩驳:“不!我已经……”
“已经杀了他?”玄准轻捋长须,嗤笑一声:“他那般的幽冥怪物,就像烧不尽的野草,只要有一缕残魂,就有复苏可能。而你居然护着他,”他猛地转头看向段衍:“你是想让他复生后再诛杀我们一遍吗?”
段衍愣住了:“复苏?”
“不然他为何要特意分出一缕残魂留在你身边?”玄准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他:“你真觉得是他对你特殊,不忍下手?他那只不过是知自己此劫难逃,必死无疑,而你又心软,稍稍撩拨便能利用你为他养着这缕残魂,假以时日他便可借壳重生!到那时,你碎的又何止一颗金丹?”
“……”段衍不语,师父之言似乎揭开了他这几日来的困惑,那人无情之下对他法外开恩般的多情原是对他有所图谋而已。
可他垂眼看着手中那块傀儡碎片,碎片上有他亲手绘出的眼睛,他想起那人两次在他面前落泪的眼,若是居心叵测,真的能扮出那样的神情吗?
他该信哪个?信师父这个局外者的警示之言,还是信自己这个局中人的亲眼所见?
“衍儿,你还太年轻,不,不如说我们人族的寿命还是太短,玩不过此等非人族类的花花心肠,为师也是受他蒙蔽,才收他为入室弟子,为举门上下招来杀身之祸。”玄准叹了口气,朝段衍伸出手掌:“若你下不了手,便将你手里的东西交给为师,为师来清理门户。”
段衍指尖摩挲着那根琉璃管,冰冷的细管表面已被他掌心体温捂热,看着师父伸来的手,他终还是摇摇头:“请师父再给我些时日,我……”
“也罢。”玄准长叹一声,递给段衍一块令牌:“你若还是心有疑窦,便亲自去问吧。这是通向鬼蜮的令牌,鬼蜮内有四大煞君,其中一位便出身幽冥,名唤赤罗。陵稹死后,正是他从炼狱中救出为师。你想知道的事,他想必再清楚不过。”
看着手中令牌,段衍抿了抿唇,拱手道:“多谢师父。”
“你长大了,凡事能有自己的决断也好。”玄准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为师累了。”
段衍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道:“师父就住这儿吗?这庙宇破败,何不同徒儿回……”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云墟阁早被他藏进幽冥,再回不去了。
玄准摆摆手:“为师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非人非鬼,旁的地方去不得,只有冢山能容得下,你若想见为师了,得闲常来看看便好。”
“那徒儿先走了。”
“去吧。”
见玄准的背影消失在庙宇深处,段衍再次迈开步子。
离开破庙,他才终于摊开手掌,掌心琉璃管中液体尚在,光点却在缓慢逸散。他面色登时变了,这管子上居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裂口。
钟灵羽提醒过他,魂皿必须保证密不通风,绝不能破,否则皿内魂魄便会逐渐消散,再好的载体都留不住。
何时多的裂口?难不成是他强行突破结界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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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心乱如麻,下意识合拢手掌,但光点还是缓缓从指缝间飞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令牌在手,鬼蜮入口处的守卫并未刁难,他顺利进入了这个不属于活人的国度。
鬼蜮在人族修士口中是与魔域同等臭名昭著的所在,据说遍地是血肉内脏,四处是吃人恶鬼,但真进来了才知,此处其实与外界传说的不同,鬼蜮内平和而繁荣,街道旁楼宇林立,路上人影幢幢,除了鬼蜮居民长得奇形怪状、卖的东西稀奇古怪之外,同人间城镇没什么两样。
段衍拦下一位守卫,那守卫一半身子是鱼,一半身子是鸟,见他修为高,竟是学着人的样子用左边的鱼鳍与右边的翅膀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敢问前辈有何指教?”
“我要找你们鬼蜮的煞君,该往何处走?”
守卫一愣:“不知您要找的是哪位煞君大人?”
“赤罗。”
守卫面色大变,忙摆摆手:“晚,晚辈不知。”
“不知?”段衍眯起眼睛,它这可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倒更像知道但不敢说。
“赤罗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段衍循声侧目,望向守卫左手边的街巷,贸然插话的是倚在巷子入口处的一个黑衣青年。
那青年带着兜帽,看不见脸,身形和周围的鬼蜮居民一样,略显透明,并不凝练,看来这位虽瞧着像人,却也同样是鬼蜮居民。
见有人解围,守卫如蒙大赦般悄悄溜走,段衍也没拦它,他盯着那道人影:“你是谁?”
“这不重要。”青年指了指他的左手,“你手里的那魂皿撑不了多久,想保住那缕魂魄的话,就跟我来。”
“我为什么要信你?”
青年略略抬头,兜帽下的阴影中射出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赤罗知道的,我也知道。但赤罗绝不会救你手里的人。你若仍要去寻赤罗,便当我什么都没说。”
段衍若有所思:“你同那赤罗一样,也来自幽冥?”
“……”青年摘下兜帽一角,露出底下没有脸的漆黑影子:“圣子陨落,幽冥早已名存实亡,我没资格再提起那个地方。”
“圣子?”段衍喃喃重复,陵稹记忆碎片里的那些影子便是这么称呼他的。
“你竟如此犹豫,圣子当真识人不清。看来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青年见他踌躇,语气失望至极,拉上兜帽转身便走,段衍眉头皱起,这人刚说什么,什么识人不清?
他闪身堵住那人的去路:“等等。”
青年停下步子:“你待如何?”
“……你真能保住这缕魂魄?”
“自然。”
段衍颔首:“那带路吧。”
青年定定看他一眼,也点点头:“不要施法,不要御剑,只用腿脚跟上我。”话音刚落,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旋即又出现在远处的房顶,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鬼蜮的高楼间飞速穿梭。
段衍轻松跟上了他,一炷香后,两人一前一后落脚于一间竹楼的房顶。
青年干净利落掀开房顶上的烟囱,径直跳了进去,段衍紧随其后。
12. 争夺
烟囱内是一个漆黑的垂直通道,没有任何落脚点,在不能用灵力的前提下,段衍只能放任自己下坠。
过不多久,一道柔和的力量自下而上将他托住,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当他稳稳踩在地上时,周围忽升起一圈火柱,明亮的火光驱走黑暗,将四周空间映得亮堂无比。
段衍环顾四周,除了外围那一圈火柱,整个空间内便只有眼前巨大的古朴石盆,石盆外绘满了鲜红符文,周围围了一圈矮矮的石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每有穿堂风过,耳边便响起细碎的呢喃呓语。
“这是何处?”
“鬼蜮下方掩埋着上古冥界遗址,”黑袍青年在石盆前坐下:“而这里,是上古冥界的问心殿,若有人说谎,便会遭受业火焚身之痛。”
段衍面色转冷:“你说能保住他的魂魄我才来的,带我来这问心殿,是何用意?”
青年朝他摊手:“好啊,既然你着急,那你先把魂皿给我。”
段衍眯起眼睛:“凭什么?”
“看,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而在这个地方,我们双方都不能说谎,不能偷奸耍滑,这不是很公平么?”
“……既然如此,闲话少说,”段衍也在石盆前坐下:“要如何做?”
黑袍青年褪下兜帽,露出完整的形体:一道细长人影,通身漆黑,唯有手臂上有一缕白。段衍眸光微动,他在陵稹记忆里见过这个黑影,是那个牵着少时陵稹的家伙。
段衍状若不经意地试探道:“你为何要帮我救他?”
黑影平静道:“帮你?我只是想救他,不想帮你。”
段衍察觉到黑影语气中的淡淡敌意,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这家伙的敌意明显是针对他的,初次见面,他不可能有什么招惹到对方的,他同这黑影间唯一的联系只有那缕残魂。它是因陵稹而忌恨他的吗?
黑影用它细长的手臂在石盆边缘摩挲,边摩挲边喃喃低语,很快,空间内那隐隐约约的呓语大了起来,像许多人在同时轻声吟唱,与此同时,干涸的石盆中竟汩汩冒出清水来。
“既然你先问了,那我也回敬你一个问题。”黑影突然道:“杀他的是你,而想今为他这缕残魂续命的也是你,为什么?”
段衍一怔,沉默在静谧空间内弥漫开,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又何谈回答。
“你就是靠逃避问题一直苟活至今的么?还是说你问心有愧,不敢答?”
黑影语气中的辛辣嘲讽令段衍胸口涌上怒气,他冷笑一声:“我何愧之有?杀人的是他,害我的也是他,我想救他纯粹是因为我心善!”话音刚落,周边竖立的火柱竟凭空扭曲,朝石台正中的他挤压过来。
周边没有任何灵力波动,那火柱居然真是仅凭这个空间的法则之力对言不由衷者降下惩罚。段衍拧眉盯着逼近的火焰,炙热已将他包围。
黑影幽幽挑明:“劝你还是快说实话,若业火沾身,神仙难救。”
段衍目光沉沉:“我不欠他。便是心中有愧那也是对我的同门师长。救他是……只是因为有些问题想问个明白。”火焰在半空波动不止,时而靠近时而退缩,恰如他此刻动摇的心境。
黑影环顾四周火柱,嘲讽更甚:“你连自己的心都搞不明白,白活这么多年。”
段衍反唇相讥:“你既恨我杀他,那当时怎么不见你来幽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黑影痛楚,它搭在石盆边上的双臂遽然用力,竟令石盆微微颤动。
它用漆黑的面孔瞪着他:“幽冥怪物丛生,是人尽皆知的凶恶之地,擅闯者无一生还,为何偏偏你进入后什么危险都没碰上,毫发无损地出来不说,还修为暴涨,到底为何,你真心里没数吗?”
段衍微怔,黑影撑着石盆站起身,一字一句道:“他将幽冥之地的怪物尽数封印,将我等忠仆尽数隔绝在幽冥之外,难道会是喜欢一个人享受那无边黑暗?不!他在等你,在等你去杀他!”
段衍忍不住看向四周火柱,他希望火柱扭曲,烧尽信口胡言者,但火柱笔直向上,静静焚烧着空气中的弥漫开的淡淡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便是这个,为什么每个人口中的陵稹都不一样?为什么被他留下的,被他伤害的,被他偏爱的都是他段衍,为何总是他?有人让他恨,有人让他愧,他为何总在这样的矛盾之中?
黑影垂首看着盆中缓缓上升的清水,如镜水面映出段衍和它的倒影,沉默许久,它摇摇头:“他做这一切一定有他的道理,他选择了你,至于缘由,我无权过问,也不得而知。我只知……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它指了指终于填满整个石盆的清水:“可以了,将那魂皿放进来吧,此处能暂时延缓魂魄逸散。”
段衍松开掌心魂皿,静静看着它沉入水中,光点争先恐后涌出魂皿,在清水中自由漂浮。
他不禁又问:“据说,你们幽冥生灵,只要有一缕魂魄存世,就能复活?”
黑影打断他:“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段衍盯着它:“我只想知道是真是假?”
“确有此说法,但自幽冥诞生以来,真正复苏成功的只有万年前的那一例。”黑影重又坐回石凳上,凝视着盆中光点,“魂魄分生魂和死魂,像这种在人未死时便脱离身体的就是生魂,而死后坠入新冥界的便是死魂。只有同时集齐亡者的阳界生魂与阴间死魂,并以千年乾坤道心重塑肉身,方可复活。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死魂?”段衍继续问:“既然死魂下了冥界,那岂不是已入轮回?怎么可能找得回?”
“魂魄不全者,入不了轮回乃常识,你居然这都不知道?”黑影抬眼看他:“我这儿不是学堂,想上学劳烦另寻别处。”
段衍选择性忽略了它的后半句,他望向石盆:“那他也……”
“这与你无关。他的事我们自会操心。”黑影起身送客:“你该离开了。这里出去后往西南方向走,有一口井,井内是我们给你的报酬。慢走不送。”
“与我无关?”它这口气说得好像他是上交猎物换那什么劳什子报酬来的,段衍面色登时变得阴郁:“我何时说过这缕魂魄归你?”
“你既是,为了保住它来的,就不能再带它走。”黑影抵抗不住他周身弥漫开的可怖压迫感,声线有些发抖,但它还是努力说完了整句话:“留在你手上,等你向那赤罗问完话后,再一把掐灭吗?”
段衍一噎,他的确觉得这黑影本就一心向着陵稹,其所言或许有所偏袒,故而打算之后要去赤罗那里问问,听听另一方的说法,综合双方言论,得出判断,届时再来思考究竟如何处理这缕魂魄。
这很合情合理,本就不能偏信一面之词,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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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影眼中只觉不可理喻:“你已经成功复了仇,亲手杀了他……他留给我们的只剩这么一点点念想,无需动手,时日一到自然就散了,你为何非要夺走,非要赶尽杀绝?”
“我哪里说了要赶尽杀绝?”段衍气笑了:“我只是想弄清楚原委。而且……”
“万一你盘算完整件事,觉得他还是亏欠了你呢?”黑影咄咄逼人地打断他:“万一你哪天想起你那些同门,师父师叔,对他又恨之入骨呢?你会一直猜忌,一直怀恨在心,迟早有一天你会彻底抹去他剩下的这点东西。”
“还给我。”段衍目光阴冷:“不要逼我动手。”
“想得美!”黑影闪身挡在石盘前,眼看它伸手要去按石台上的机关,段衍掌中射出几道惊雷,可就在闪电即将击中黑影瞬间,它身后石盘中探出数道细长锁链,哗啦啦在黑影身前形成屏障。
他认出那锁链,急忙收手,闪电击中石台边缘,炸飞一大块石头。
“圣子大人!多谢您出手相救。”黑影惊喜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锁链:“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锁链没有任何回应,只维持了须臾光景便消失了,黑影有些失望,原来只是他保护臣民的本能在生效。但它还是很高兴,起码有反应了,比刚送来时那状态好多了。
段衍黑着脸,瞪着那浑身洋溢着喜气的黑影,胸口被莫名涌上来的不爽感填满。那人居然会为这么一团黑漆漆的丑陋东西挡下他的攻击?
那种如鲠在喉感又来了。当他在陵稹记忆碎片中见到他为了那个所谓“阿陆”自愿分裂出情魄时便是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既然这么在乎别人,那为何又到人间来,给他带来这诸多的辛酸苦辣和那夹在其中的一丁点儿甜呢?
“你该走了。”黑影恳切看着段衍,与残魂接触的瞬间似乎安抚了它的怨愤,令它的态度平和了不少:“其实你被困在复仇的阴影里这么多年,也很折磨吧,这是个忘却过往,拥抱新生的机会不是吗?如果你是忌惮我们会暗地里复活他,那大可不必,我们不能离开鬼蜮,根本去不了新冥界。我们会守着这缕生魂低调生活,绝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段衍冷冷盯了它片刻,忽嗤笑一声,转身离去。说得在理啊,他犯不着为了一个该死且已死之人在这里上蹿下跳,它爱守就守着,干他屁事!他能做的事,爱做的事可多着呢。
两个时辰后,他站在鬼蜮渡口熙熙攘攘的鬼怪群中,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脸色难看得就像有人抢劫了他的全副身家。周边的鬼怪惧怕他身上压抑的气氛,纷纷侧目,看见眼他手里的船契,又都露出理解同情的表情,将最前头的位置让给他。
原来是去冥界的啊,难怪心情不好。
段衍全不在乎身边鬼怪的打量。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退一步越想越气,且不论陵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缕残魂,从猫傀儡开始,一直都是他在照看的,也是他大老远跑去湘竹苑找钟灵羽借的涅槃身,要如何对待,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说了算。那乌漆嘛黑的东西做什么了?凭什么哭几句坟就能直接拿了过去?若不是看在那石盆效果不错,他早杀个回马枪把东西抢回来了。
什么忘却过往,拥抱新生,忘却个屁!新生个屁!只要他心结一天不解,他便永远不会放过那个罪魁祸首。就算是把冥界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揪出那人的死魂,非逼他把一切疑惑解释清楚不可。
13. 冥界
去往冥界的船一日两趟,一趟运投胎往生的亡魂,一趟运公务在身的修士,段衍要赶的就是这后一趟,他原还在想要找什么借口,没想到渡吏一看他腰间令牌,立马恭敬递来了船契,一句废话都无。
可谁也没同他说要等这么久。
鬼蜮渡口船来船往,通向各处。鬼怪们见等的船来了,纷纷上船离去,眼看身边的鬼怪已换了好几批,而他等的去冥界的船仍未到,段衍不禁有些恼火。
“还望大人见谅,”渡吏对此也是一脸无奈:“去冥界只有黄泉一条路,但不知怎的,近日黄泉竟结上了冰,冥界同鬼蜮正紧急破冰,待路清出来了,船便来了。您且耐心等等。”
“黄泉结冰?荒谬。”段衍眸中闪过危险寒芒:“拿这种蹩脚理由,也想诓我?”
“大人冤枉啊!”渡吏忙道:“您若不信,自可去黄泉上游亲自探探。”
段衍瞥他一眼,还真御起飞剑,往黄泉上游去了。
冥界和鬼蜮之间的特殊通道只能由同时具有两域通行令的冥界渡船进入,此外任何手段都不得通行,飞剑飞到一定距离便像遇到了鬼打墙似的,无论如何往前,都会回到远处,必须原路返回。
段衍令飞剑悬浮半空,俯视着脚下黄泉。黄泉虽叫“泉”,却并没有水,河道内奔腾着的是污浊的玄黄之气,数不清的白骨血肉随着气的游动而沉沉浮浮,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能听见黄泉裹挟着亡者凄厉哀怨的哭嚎一路向北。
很难想象什么东西能把这条“河”给冰起来,但靠近冥界的那一段黄泉却是真真切切凝滞不动了,好些渡吏打扮的鬼修正朝冻结处输送灵力,艰难破冰,但他们修为不高,化冻处眨眼间就又冻上了。
“这样一点点磨要到什么时候?”他降低飞剑,落在那群修士后,冷不丁问道。
鬼修们被他吓了一跳:“谁准你擅闯……”话到一半,有眼尖的瞥见他腰间令牌,忙示意同伴噤声,见他面孔生,便道:“敢问是赤罗煞君令大人来省视我等办差的吗?”
段衍轻咳一声,离开那问心殿后,他本也想去找赤罗,但鬼蜮守卫个个惧它,问就是摇头,好不容易找着个胆大的,结果人家说赤罗不在鬼蜮,白费他这么多功夫,好在它给师父的这枚令牌能派上点用场,譬如此时就能“狐假虎威”:“这也是你们该问的?”
“属下们冒犯了。”鬼修们态度愈发恭敬:“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冻了几日了?”
“前天夜里冻上的。”
前天夜里?段衍眉宇一紧,算起来跟迷渊谷血池被冻上的时间差不多啊……难不成也是陵稹导致的?这不可能吧,幽冥也就罢了,毕竟是他的地盘,这冥界黄泉可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段衍于是又问:“此外可还有其他异象?”
鬼修们面面相觑:“其他异象?那个算不算?”
“哪个?”
“大人请看。”为首那鬼修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一个贝壳,递给段衍:“这是黄泉冻结那夜从上游漂来的。”
“一个贝壳有何稀奇?”段衍接过贝壳,这东西上没有灵力,材质也很普通,就是一个寻常贝壳。
“您请将这贝壳凑到耳边,是否能听到一段乐声?”
段衍试了试,还真有,乐声断断续续,依稀能辨出埙的音色。
“这便是古怪之处了,”鬼修们解释道:“黄泉上游是冥界,冥界与鬼蜮或人间不同,乃幽苦惨绝之地,容不下欢歌笑语、丝竹管乐,应只有哭声嚎叫才对啊,也不知哪来这么一个装着乐声的贝壳。”
段衍将那贝壳凑近了些,也不知为何,这段不甚清晰的曲调竟意外地令他有种熟悉感。
“确实可疑。”他看向凝滞的黄泉:“预计何时能恢复通航?”
“我等修为不够,煞君和高阶修士们又都因故不在鬼蜮,”鬼修们苦笑:“实在无其他法子,只能这样轮换着用灵力化冻,却也如同杯水车薪,难以……”
“只需灵力便够了?那我也试试。”
渡吏们忙阻拦道:“大人且慢,唯有我等鬼修由死气转换而来的灵力方可……”话未说完,段衍便已输了一道灵力出去。
鬼修们忐忑地注视着黄泉,生怕人类修士的灵力令黄泉暴怒,突生变故,但出乎意料,随着他强大的灵力在河道蔓延开,那凝滞数日的黄泉竟缓缓化冻,不多时便重回昔日畅快流淌的状态。
“既然黄泉已化冻,渡船便无理由再拖延,速速靠岸,别误了事。”段衍撂下这句话后便在众鬼修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离开了,他如今体内这充沛的灵力是正是整个幽冥的死气化成的,竟阴差阳错解了这个困扰鬼蜮渡口众渡吏的难题。
鬼修们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才有人突然道:“咦,贝壳呢?”
“被那位大人拿走了。”
“话说回来……这位大人我此前怎么从未见过?”
“等等,你也不认识?”
“嗯?我看你恭恭敬敬的,以为你认识呢!”
当鬼修们反应过来时,段衍早已混入去往冥界办差的鬼修群中,上了冥界的船。
他坐在角落里,将那不起眼的小小贝壳凑近耳朵,乐声里混进噪声,杂乱又断断续续,其实没什么可听的,但他意识飘远,一时忘了拿开。
他荒疏课业,却于音律上却颇有天赋,在师门时就总摆弄各种各样的乐器,自然也会吹埙,只是埙声悲戚冷清,古朴苍凉,他不怎么喜欢,倒是陵稹听他吹过一次,起了兴趣,可惜陵稹在音律上实在一窍不通,怎么教都总是走调。
段衍有些记不清自己那时教的是什么曲子了,只记得他很得意,一向无所不能的师兄原来也有短板。
他擅长用剑的手碰上了乐器便显得有些笨拙,指尖缠绕着的细长锁链在陶瓷制成的埙上磕磕碰碰,那声音都比他吹出来的怪声悦耳。他面皮挺薄,被无情嘲笑的时候耳尖会发红,然后一路红到面颊,目光却阴恻恻的,瞪着身旁笑个不停的人不说话。
但这种冷冰冰的怒气也不会持续很久,听段衍演奏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会不自觉柔和下来,即便有事在身,也会为此多停留一会儿,听完这曲再走。段衍有时会重复吹一个调子,故意拖延他,让他多留片刻,有时也会因为偷偷观察他的神情而吹错调,但这音痴从来都听不出来。
被嘲笑的次数多了,他似乎终于忍无可忍,说什么也不学了,即便段衍想方设法哄骗,他也不上当,听可以,再想让他碰是万不可能的。段衍为此颇为遗憾,那人的性格虽称不上冷淡,神情波动却很少,看着有些寂寥,他好不容易找到件能见证他一刻钟内变三张脸的乐事,竟就这么结束了。
现在回想,他也不觉得那时的陵稹是在做戏,感情与态度可以演,但乐声天赋不一样,不会骗人,没有就是没有,不会就是不会。他确实见过那人最鲜活的一面的。
他于是不由在想,那……那家伙的死魂又会是怎样的呢?据说死魂承载了亡者生前的情感与记忆,不会说谎,不会做戏,有问必答,若有想问的,想说的,得趁在死魂喝下孟婆汤前问清楚说清楚,否则汤入了口,情感也好,记忆也好,一忘皆空,魂魄上人世间烙下的印记会被彻底洗去,以便魂魄纯净地投入新生。
陵稹魂魄不完整,入不了轮回,应该也不会喝孟婆汤……可外界一日,冥界百年,如此漫长的岁月,他带着那些陈旧记忆,又会在冥界会做什么呢?
船在黄泉上飘荡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靠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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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跟着鬼修们下了床,踏上冥界的土地。
冥界不负幽苦之地的评价,连空中的气都是苦涩冰冷的,同样没有日光,鬼蜮好歹还能看见月亮,冥界的天空却只有翻腾着的血色云海。
段衍边走边偷听身边鬼修们的闲聊,得知冥界的渡口有两个,一个在云海下方,也即段衍所在的这个,专为接待来冥界办事的公差,另一个则在云上,为渡往生的亡灵。
他仰头望了望云海,他要找的大概率在云上。但冥界的云可与人间不同,这是冥界法则的具现化,御剑飞上去断无可能。
“你问要怎么上去?”周围鬼修听他此言,都惊讶地回头看向他:“冥界的大小衙署都在这一层,跑上去作甚?敢问同僚要办的是何差事?”
段衍面不改色,轻车熟路地摆起假官架子:“奉命找人。多的不便透露。”
“哦……”他们看了看段衍腰间令牌,纷纷露出了然神情,“赤罗煞君确实派了不少修士来冥界寻人,一个两个的都同你一样,神秘兮兮的。”
段衍心底暗暗一惊,那赤罗也在找人?找谁?
“要上去的话得向冥王禀请,其他人可做不了这个主。”鬼修们给段衍指了个位置:“瞧见没,前面那最高最大的就是冥王府邸。”
段衍顺着他们的手臂看去,那处瞧着像个依山而建的村落,山高耸入云,山脚立着密密麻麻的屋舍,大小都差不多,何来的最高最大的一间?
鬼修们笑了:“你看清楚,那可不是山,那就是冥王府邸,下方是其他衙署,无论所司何职,均受冥王管辖。”
段衍:“……”这么大的屋子,怕不是从起床到出门都得花半日光景赶路,这冥王还怪会“享乐”的。
当他到了山脚下……不,冥王府邸前时,才知自己浅薄,这建筑连个门窗都没有,怕不是人家压根儿不需要出门。他迟疑片刻,正要开口求见,却见一道红布自高处倾泻而来,轻柔卷起他身体,将他带了上去。
红布一路往上,越过云层时也未停止,那片难以跨越的云层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穿了过去。
他听见一道难辨男女的古怪声音顺着红布传入耳中:“呀,又是位顶顶俊俏的,本王果然目光如炬。”红布松开段衍,将他轻柔放在云层上,“这下好了,有了你,人可算齐了。”
眼前空无一物,是谁在说话?
“低头。本王在这儿。”
段衍循声看去,登时头皮发麻,云上冒出一只巨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瞧。这就是冥王的真身吗……看来这等已有神格的大能确实不拘小节。
他定定心神,拱手道:“晚辈见过冥王。”
“不用废话了。”冥王似乎很是着急,无数条红布从云中探出,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前走,直到能透过云层间隙再次看见下方黄泉,才终于停下。
“你,拿着这个,坐那个吹埙的旁边。”红布塞给他一支骨质的长笛,接着在他身后轻推一把,他整个人轻飘飘腾空而起,飞向不远处的一排巨石。
他的身体在经过其中一块巨石时骤然停下,随后轻飘飘落在石块上。
“从今日起,”冥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四人的职责便是奏乐弹唱,会什么曲子就奏什么曲子,不得令声乐停下。本王倒要看看,神界哪个还敢笑话我冥界幽苦寂寥!”
一切发生得太快,段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安排了个没有期限的任务,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望向身边的石头,想向比他更早困在这儿的前辈问问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却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要找的那人就坐在他的左手边,目光惊愕地望着他。
这应该是他做过最夸张的表情了。段衍不合时宜地想。
14. 冥王
段衍设想过挺多个在冥界找到陵稹的场景,有针锋相对的,有互诉衷肠的,总之没有一个是双双手持乐器,被迫守在冥界渡口,面面相觑的。
短暂怔愣后,他内心翻腾的情绪终究还是像沸锅里鼓胀的气泡,达到临界点,彻底爆发了。
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陵稹突然朝他面庞伸手,那本该缠着锁链的纤长手指上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细长却狰狞的猩红伤痕,他为此愣了一瞬,只是一瞬而已,却叫陵稹钻了空子:像两百年的那个残酷夜晚一样,他被陵稹以不知名的手段强制陷入沉睡。
但这回比上一回好一些,起码他意识到自己是睡着了,甚至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像魂魄出窍一样。
他看见自己的眼睛缓缓闭上,头颅垂下,坐在那里任人摆布,陵稹抓起他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摆成了吹笛子的样子,随后便转过脸去,自顾自地吹奏着手中的埙。
这场面又诡异又滑稽。段衍若是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定会将手中那骨笛用力折成两半,然后揪起身旁这云淡风轻,一脸平静的仇人的领子,恶狠狠质问他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大老远从幽冥一路赶来冥界,过五关斩六将,难道是为了跟你一起吹笛子的?
可惜他不能,陵稹不仅有个能用幻术、能日行千里的生魂;还有个举手间便至他沉睡,将他搓圆揉扁的死魄,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迫维持着那竖举笛子抵在唇边的愚蠢姿势:这种笛子分明应该是横吹的,陵稹这个白痴显然是又把笛子和箫搞混了。
不对,这不是重点,他得赶紧醒过来。
“你还不能醒。”一道混沌不明,男女难辨的声音忽然入梦,阻断他试图醒来的努力。
“谁!”段衍在梦中猛地回头,对上一面巨大镜子,镜子中映出他自己的身形。
镜子中的他笑了:“我?我是冥王。”
段衍嗤笑:“冥王还需借用我的皮相,在我的梦中现身?”
“那是因为现在是冥界的白天,本王的力量尽数在外头那个疯子身上。”镜中人似乎看出他的质疑,倒也不气,只微笑道:“祂是本王的阳面,执着于将冥界打造得喜气洋洋,不允许有任何负面情感。若你还醒着,你见到你那师兄时的满腔怨愤,断逃不过祂的感知。”
“被感知到了又如何?”
镜中人笑意更深:“你道为何此境明明有九十八个石头,有人的却只有四个?祂不会允许不称职者在自己的神域逗留,凡有负面情感者,凡不尽心吹拉弹唱者,都会被吞噬。”
话音刚落,段衍便见外界自己身体周围的无边云海忽然剧烈翻腾起来,连带着众人身下巨石也开始颠簸不断。
原来是他右手边的那个抚琴青年见身边又多了个段衍,突然情绪崩溃,坐在石上大哭起来:“怎的又来一个,何时才能放我们走?”
“奏乐!谁准你停下的!”冥王的声音变得极度尖锐,从云层里翻腾起的巨浪没过那青年头顶,下一瞬,这块石头便空了出来。
对面那块石头上的人见状面露惊恐,抖若筛糠,自然也没逃过冥王视线,同样被无情吞噬。
段衍皱起眉头:“被吞噬了会如何?”
“当然是形魂俱灭。”
云层上的大眼睛转了一圈,视线落在了那面无表情吹埙的陵稹身上:“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这一百年来,唯有你从头到尾没走过一次神。唉,现在又只剩你了……噢,你身边这个也还在呢,不错,吹得也很好。本王会很快找来新人同你们作伴,我冥界声乐势必盛大繁荣!”
段衍:“只是摆了个姿势,祂怎么听出吹得很好的?”
镜中人哈哈大笑:“祂听不见声乐,声音是本王阴面的权柄,这位夜间才会现身。”
段衍心道,难怪能忍受陵稹在祂耳边吹走调的曲子,一忍还忍了足足百年,连云海上的贝壳都记住了曲调,载着埙声顺黄泉而下流入鬼蜮,叫外头的人捡起,摧残起别人的耳朵了。
他的视线穿过梦境,看向身体左侧的陵稹,他的死魂真的乖乖坐这儿吹了百年埙?那按外界和冥界的时间流速来算,几乎是刚死就被提溜到云层上了。饶是再恨他,想到他在幽冥守了两百年的门,又在冥界吹了一百年的埙,段衍也不免为他感到寂寞与疲惫。
“你想多了,他现在没有情魄,不会寂寞,也不会疲惫。”
段衍悚然一惊,这东西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当然。本王还知道,你来冥界是为了把他带出去,找机会复活他。”
“我没有!”段衍激动驳斥:“我来只是有问题想问!没想过复活他!”
“吼吼,”祂怪笑起来,“随便你怎么说,本王只相信自己看见的。”
“那说明你眼神儿有问题。”
镜中人笑意更深:“你要这么想,本王也无可奈何。”
段衍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天可见怜,自己绝对没有想复活陵稹的意思,就算确实有过把他带走的想法,那也只是因为不想他继续在这儿用埙声折磨无辜的鬼蜮居民和往生亡灵。
“你带不走他的。”
段衍眸光不觉暗了下来:“为什么?”
“这是本王的神域,本王要留的人,谁也带不走。”
“你要留他做什么?!”段衍不禁恼火:“他吹拉弹唱样样不会,又说不来好听话,你神域里随便一块石头都比他有用,留他做什么?”
镜中人叹气:“神明也是会无聊的,本王这空荡荡的神域里若是一个人也没有,未免太冷清了。”
段衍冷笑:“你都能随便把我提溜进来,再多绑几个来有何难?”
镜中人突然反问:“你可知你这师兄来历?”
“当然知道,他是幽冥生灵。”
“幽冥寸草不生,为何会有生灵,你不奇怪吗?”
“这干我何事?”段衍有些不耐烦:“不要扯开话题。”
“你不是想知道本王为何要留他吗?这就是理由。幽冥生灵的祖先是上古神族,因违反了天规而被放逐至幽冥,世世代代在暗无天日之地繁衍,幽冥的污染深入血脉,成了如今所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段衍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污染?”
“不错。为了摆脱污染,重回神界,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最终决定一代一代择优培育,你这位师兄便是多代培育得到的唯一无暇者,最接近他们的先祖的存在,故而被奉为圣子。只可惜他也有缺陷,他的魂魄中比先祖的魂魄多了一缕情魄。”
“难怪那些黑影要用蛊魂蛭……”段衍想起那群影子折磨少时陵稹的画面,眉头蹙得更紧。
“没错。这缕情魄被视为致命缺陷,但千年来唯有这么一个无暇者,再致命也只能慢慢弥补。他们想到办法就是趁圣子年纪尚小,剥离情魄,并实时监督,以防情魄再生。”
段衍诧异:“情魄还能再生?”
“有情感便有生命,对魂魄而言亦然,当接受或者感悟到的情感过于充沛,无处释放,便会使情魄再生。”镜中人感慨似的长叹一声:“可惜幽冥容不下情感。听上去或许残忍,但对他们而已,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段衍听得有些入神:“然后呢?”
镜中人轻佻地笑了笑:“你在他的记忆碎片中不是看到了吗?幽冥管辖不力,让他们的圣子同一个留着一半人类血脉的异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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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相识,情窦初生。虽那个新生情魄被他自己舍去了,但你这个年纪应该知道吧,少年人的初恋堪比真金,火烧不烂,水滴不穿,便是那异种的死讯也没能消磨这份情意,他的情魄无数次被摧毁又再生,接着又被摧毁。可次数太多后,情魄已无比脆弱,再生能力逐渐丧失,分裂出来留在你身边的那缕残魂应该就是最后一次再生的情魄了。”
段衍越听脸越黑,尤其是听到那个所谓死在情意最深时的“初恋”,脸色更是难以言喻的差,中途好几次想打断,好歹是忍住了,到了最后这里,终于彻底忍无可忍:“既然是为了那什么‘初恋’才生出的情魄,把它留我这儿做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他好一阵了,自知道这世上有过那个叫“阿陆”的家伙存在过,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镜中人见他如此表情,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笑意,拉长了声音:“当然是愧疚啊,还能是别的原因?他是为了取回流落人间的幽冥一族至宝天篆绡才潜入人界,拜入云墟阁的,人人提防他,忌惮他,唯有你这个脑袋空空的小师弟对他毫不设防,最后却为了所谓族群大业捅了你一刀,换我,我也愧疚啊。”
愧疚?只是愧疚?
“噢?你看上去不太满意,怎么,那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吗?”
“闭嘴。”段衍冷着脸一拳打碎镜子,他的脸在镜中四分五裂,但很快,每个碎片里重新又出现他笑嘻嘻的面孔:“奇了怪了,既是仇人,他喜欢谁同你何干?你在气什么?”
段衍想冷笑,但唇勾不起来,于是他只好冷冷嗤了一声:“我觉得恶心不行吗?”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饶是本王也无权干涉。”镜中人颔首:“不过本王倒是同情你,长途跋涉寻来这儿,人却不乐意见你,你只能在梦里同本王说话,何其可悲啊。这样吧,你若想走,本王可以现在就放你离开,但你得答应本王,不得再回来。”
“走?我凭什么走?”段衍死死盯着梦外那个熟悉身影,“他毁了我一生,愧疚就够了?”
“人都死了,还能做什么?”
“干你何事?”
“现在的年轻人气性还真大。”镜中人眯起眼睛:“冥界快要入夜了,给你提个醒,本王的阴面可没本王这么好脾气。”
阴面?段衍心里毫无波澜,能比祂这个强迫人吹拉弹唱的阳面更癫狂?
半个时辰后,被入夜后的冥界狂风强制唤醒的段衍看着手上那薄薄书册,觉得自己对冥王阴面的认识还是太浅薄,这确实是个比阳面更癫狂的存在。
祂和阳面刚好相反,不接受任何正面情感,禁止歌舞声乐,唯一接受的就是看戏,且强迫人按祂提供的戏本演,如段衍手上这本,就是一场夫妻诀别戏,他扮的是夫君,而另一位……毋庸置疑,自然得扮演妻子了,冥王的阴面很有耐心,给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熟悉戏本,务必要演出精髓。
但段衍压根儿翻都没翻戏本。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魂魄身上。
发觉他醒后,陵稹曾尝试故技重施,又想令他沉睡,但他同样的招数已中了两回,哪还会有第三次,陵稹刚抬手,段衍便先发制人,用灵力束住了他的手臂,令他完全无法动弹。
可即便被这样束缚,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见无法挣脱,便不动弹了。只是垂着眼睛,安静看着脚下由红转黑的无边云层。
他这副逆来顺受,浑身散发着“不爽你就杀了我吧”的模样令段衍气不打一处来。
他卷起那戏本,慢条斯理地敲着手心,阴恻恻的目光几乎要从眼前人身上剜下几块肉来。半晌,他突然开口:“你听见了那怪东西的话了吧?要同你演夫妻?真叫人恶心。”
15. 真身
陵稹闻言抬眼看向他,魂魄形态的人的眼睛是模糊的,只能依稀瞧见轮廓,想像平时那样从眼睛里看出情绪,是万不可能的。从段衍角度,他只是稍稍顿了片刻,便又别过眼去,继续看着层层叠叠的黑红云海,全无预料中的暴跳如雷亦或是恼羞成怒。
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云层下翻腾的黄泉都比他更有回应。段衍顿时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心里那股邪火于是烧得更旺了,火舌呼啦一下蹿上心尖,几乎把他的理智烧没了。
“你躲什么?不敢听?”他突然伸手,用力将对方的脸掰了过来。他是活人,理应触碰不到魂魄,是那冥王为了一炷香后的戏码,略施手段,让他眼前这无形的魂魄有了短暂实身。
魂魄比傀儡还要冷,只这么一小会儿,指尖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湿冷滑腻,但他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加了几分力道。
他的手指骨修长,握在魂魄下颌与喉颈的连接处,稍稍收拢便能将眼前这整张脸彻底禁锢在掌中,令其再无法转向,无法再去看别的地方。
“你跟你的那缕情魄一样讨厌,被我识破了,就只会躲。”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你们幽冥的怪物都这样,狡猾阴毒,两面三刀。”
陵稹动了动,意欲挣开,段衍哪能令他如愿,他令拇指下滑,寻到了魂魄的颈侧,本该能感应到脉搏跳动的地方只余一片死寂,这是人活着时的命门所在,即使已经死了,被人这么掐着命门,魂魄依旧本能地僵硬了身体。
“原来还是会有反应的啊,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这么跟我躲下去呢,”段衍放肆地用力,近乎将指腹按进魂魄身体里,他知道这样伤害不到魂魄,但这种带着施虐欲的掌控感仍令他心头涌上扭曲的兴奋:“说话啊,拿刀捅我的时候不挺能说吗?问同族要你那情人阿陆下落的时候不挺能说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陵稹皱起眉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段衍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的表现。若他还是那个脑袋空空的小师弟,此时就该嬉皮笑脸地认错讨饶,厚着脸皮把人逗笑了,气也便消了;但那个天真的白痴早死在破妄台上,现在站在陵稹跟前的只是一个怨念深重的讨债鬼。
段衍嗤笑:“生气?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提了你那短命的小情人?”他掐着陵稹的脸,刻意将人拉近了一点,确保他这淬了毒的字字句句都能被听见:“你们幽冥没有人伦纲常的吗?你居然会喜欢上和你一样的男人,还是在那么小的时候……真恶心。你有没有想过,这般行径,哪配得上‘圣子’称谓?”
他毫不掩饰对眼前人和那个阿陆的恶意,几乎将毕生所学的污秽常识都用上了:“你们都是幽冥的怪物,但长得不一样吧,你顶着人的皮相,他却是一团影子,你们在榻上也能滚到一块儿吗?”
话音刚落,一道裹挟着血光的链条甩向他的面门,竟是陵稹挣脱了他的束缚,一言不发地朝他动了手。
段衍敏捷避开攻击,心头却没有挑衅成功的得意,他盯着几米开外的魂魄,心头那股邪火被一桶凉水哗啦一下浇熄了:那些链条是从陵稹手上的伤口里探出来的,使用起来似乎很令他痛苦,将出言不逊的段衍击退后,那些染血的链条便缓缓缩回他的身体。他脱力跪倒在地,捂着心口,浑身颤得厉害。
段衍下意识朝他走了几步,行到半途又如梦初醒般强行停了下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他:“你为什么总这样,什么都不说,折腾完别人,又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陵稹这回像是真气着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勉强站起身后便自顾自往云层的西北方向走去。
此时的云层终于完全黑了下来,他那往外散发着淡淡荧光的魂魄在黑暗中醒目得像一盏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痛,他走得不快,段衍几步就上前拽住了他:“你又要躲哪里去?”
陵稹回头看了眼两人身后,那里是冥王的阴面为他们留下的一炷香,香烧完了,就该做戏之人粉墨登场,而今香已燃了大半,灰白香灰扑簌簌落下,淹没在漆黑的云层中。
他又看向眼前的段衍,犹豫片刻,忽并起两指,直指香台,顷刻间,那香灰便幽幽飘了起来,朝西北方游去,在空中连成一条灰白的长线。
段衍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招,但见他因这举动再度痛苦地拧起眉头,当即黑着脸打断他的动作:“没那个力气就别瞎搞。”
陵稹却毫不领情,用力甩开他后反手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这一掌没什么威力,随后而来的锁链却像蛛网似的缠住了猎物,捆着段衍往那白线所指方向送了出去。段衍正要用蛮力挣开锁链,脑中却闪过他刚才伏在地上颤抖不止的模样,他啧了一声,换了更温和的解法。
但锁链速度很快,当段衍从锁链中成功挣脱时,陵稹和那柱香早没了影,目所能及只有无边的黑云与那一缕直指远方的香灰。
这家伙!算好了是不是!段衍气急,当即便要折回去,梦里那声音却再度在他心中幽幽响起:“他都给你指了路,让你往前,那儿是阴面的薄弱点,可以出去,但只持续一刻钟,若错过了,可就得再等一个日夜。冥界一日夜,可相当于耗你百年阳寿啊。生路就在眼前,你回去作甚?”
“闭嘴!”云层上不能御剑,好在缩地成寸的遁术还能用,他的身影在云间飞速穿梭。他当然看得出那里是神力最稀薄的位置,稍谨慎些便能逃出生天,但他来这儿从来不是为了逃出去。
他又怒又急,那人总是让他蒙在鼓里,为他做出决定,对他手段频出,他怎么就碰上了这么难缠的冤家。
“这又是何必?”那声音长叹一声:“你看不出吗?他压根儿不想理会你,只想留在这儿享享清闲。这里很安宁,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白天同陌生人吹吹曲子,晚上同陌生人对着戏本演几场戏,每一日都如此简单,比在人间活着轻松。你来了可就讨厌了,又是兴师问罪,又是阴阳怪气,换是本王,本王也烦你。”
段衍封闭听觉,这自称冥王的东西聒噪得令他头痛。
“没有用的。”那声音笑了起来:“本王是在你脑子里同你说话的,除非你把头砍下来,不然本王会一直缠着你。”
段衍蓦地停住脚步,他胸口的那块玉突然变得好冰,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他心头浮起强烈的惶恐与不安,顾不得听那怪东西在叽叽喳喳些什么,逆着记忆中香灰的位置,一路疾驰。
当他终于远远看见那支彻底燃尽的香时,云层里翻腾着响起雄浑的声音,是冥王的阴面:“这一百年来,你从来都很安分,本王还以为你永远会这么滴水不漏呢。”
他被抓住了?段衍心一沉,急忙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由云组成的庞然巨物,两只硕大的耳朵悬垂在巨物两侧,毋庸置疑,这是冥王阴面的真身,比阳面的那只巨眼更加怪异,更加可怖。
段衍目光掠过一簇又一簇的漆黑云团,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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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找见那个发着微光的魂魄。
可此时的魂魄正缓缓脱离人的形态,它变得很长,像一条直起身体,蓄势待发的银色巨蟒,血淋淋的锁链组成蛇的鳞片。
他微微瞪大双眼,这是……“蟒蛇”如一道闪电射出,猛地缠上了那朵庞大的乌云。
冥王的笑声响彻云层,像滚滚惊雷:“这般燃烧魂魄又能阻本王几时呢?更何况……”
祂的耳朵转向段衍方向:“他自己已经寻回来了,啊,真可惜,还是被他见到了你这副丑态。啧啧,高贵的上古神族又如何,被幽冥那浊气污染,再如何挣扎,也是令人作呕的怪物,难怪连你那小师弟……都觉得恶心。”
“巨蟒”的身形遽然颤了一下,身上的银光顷刻间黯淡了几分。
那乌云抓住空子,庞大的身躯往外漫开,将“巨蟒”吞噬:“不过嘛,大补之物,本王可不嫌弃。为等你现出真身,本王这百年间可是煞费苦心呐,什么手段都试过了,却还是不如白天那个家伙机灵,抓来了你这小师弟。虽然本王精心准备的戏本没用上,但他你这师弟却是个性情中人呢,比戏本效果还要好。”
段衍脑中嗡了一声,像是有根弦绷断了。他感觉一股难以遏制的,摧枯拉朽般的庞大力量从心口迸发出来,身后再度现出那轮带着符文的光环。
冥王的怪笑几乎掀翻整个冥界:“哈哈哈,你果然把天篆绡藏在他身上。想法倒是不错,但你没想到吧,他居然会为了你失控到这步田地,天篆绡因心而动,现下可想藏都藏不住喽。”
祂得意地转了转硕大的耳朵,啧啧,一箭双雕,攻心之术果然是上上策,只消封住那魂魄的嘴,人族多疑多虑的性子自然会顺着祂的指引补全一切。
哎呀呀,真是叫人唏嘘啊,一个爱不自知,一个内疚自厌,好一对情不投意不合的冤家。下一个戏本子就以这两为主角好了,包能让掌控白日冥界的那家伙哭得死去活来。
祂美滋滋地从云层中探出黑色的布条,裹住人类修士。现在祂要先饱餐一顿,把这个神族末裔的精华吸干了,再来拆那天篆绡。
祂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谁料那瞧着平平无奇的人族修士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化作一团紫色雾气,在祂的神域极速扩张。
这是……祂心头忽漫上惊恐:眨眼功夫,整个云层上方都被紫雾笼罩,接触到雾气瞬间,祂神力化成的乌云溃不成军,顷刻间被吞入紫雾中,反进一步扩大了雾气的范围。
“你……你到底是什么……”冥王的声音逐渐淹没在紫雾中,云层上方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团微弱的光自雾间透了出来,是陵稹被迫回归人形的魂魄,透明得像一缕烟,俨然是已回天乏术。
他仰头怔怔看着漫天紫雾,虽无法出声,但他还是下意识动了动嘴唇,轻轻念出那个许久许久未唤出口的名字。他知道自己要彻底消失了,能在这之前了却夙愿,他已心满意足。
段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身体像被火烧一样,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意识同一团浆糊,视野亦是混沌不清。
终于,他看见混沌中透出一缕幽光,为他指明方向。他顺着那光往前飞,身体逐渐摆脱炙烤,越来越清爽,却也越来越重,终于,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猛地惊醒过来。身周空空如也,没有乌云,没有冥王,也没有那道魂魄。
他愣愣张开手掌,掌心只余一条细长的锁链。
16. 锁链
锁链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带着极重的怨气,握在手上,只觉一股阴气正缓缓渗透每一寸肌理,耳畔响起层层叠叠的惨叫哭嚎声,他险些甩手丢了出去,但想到这是什么,又不由自主握得更紧。
段衍对此物再熟悉不过,但这东西,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他手上的。
他看着锁链上的斑斑血迹,额角一突一突地跳得厉害,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只记得陵稹的魂魄化成了一条银“蛇”,然后……然后呢?他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居然毫无印象。冥王去了何处?那翻涌的云层为何不见了?还有陵稹……他握紧这条莫名出现在手里的锁链,心生忐忑。
陵稹寻常使用的武器是剑,这条从不离身的锁链偶尔也会用来攻击或者防御,段衍曾好奇过,问他为何要在手上缠着这么繁复的锁链,于用剑者而已,手上饰物不应该越简洁越好么?
陵稹的回答相当敷衍:“因为好看。”
段衍一度信以为真,即使不懂这锁链好看在哪儿,他也尊重师兄的审美。可有件事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锁链是如何乖乖固定在陵稹手指上的。毕竟锁链又细又滑,而手指上又无系挂处,便是束得再紧,动作间也轻易会令锁链滑落,但经他观察,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在陵稹身上过。
他甚至看不出来锁链的源头在何处,陵稹同人打斗的间隙偶尔会因动作太大从宽大袍袖中露出一小截胳膊,他于是发现这家伙连胳膊上都缠着锁链。再怎么臭美也不至于连平时藏在袖中的部位都装扮上吧?
段衍是个极富好奇心且必须要刨根问底的人,在这件事上也不例外。可主动去问,陵稹总会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也不可能直接上手扒人衣服,非要看个究竟。他于是动了歪脑筋——只要把人灌醉了,那不就任他研究那锁链了嘛!
但陵稹素来滴酒不沾,对于他的邀酒也表现得兴致缺缺:“喝酒伤脑,你都已经呆得同木头一样了,少喝点。”
段衍:“……”说谁是木头?他当晚便气得狂灌了好几壶灵酒,喝着喝着,却忽然计上心头。
他在这类同课业无关的事情上永远有超强行动力,很快便“意外”遇了险,陵稹赶来解了围刚要走,却被他以“被方才那贼人暗算,中了怪毒,时日无多”这种荒诞理由留住了。
也怪不得他容易上当,实在是段衍演得逼真,又是呕血又是哆嗦的,罢了还一脸生无可恋,说“承蒙师兄你多年关照,师弟往后怕是……咳咳”,接着又是一大口血,任谁看都得慌。
陵稹当然也不例外,愣了片刻后忙伸手来诊他的脉:“奇怪,脉象倒是无异。”
段衍面色枯槁地摇摇头:“师兄,那贼人放毒的时候说了,这不是寻常毒药,而是混合了蛊咒的毒,解法不在我自身,而在有无人愿意救我。”
陵稹皱眉:“蛊咒?”
段衍轻咳了一声:“不错,那人说需从未饮过酒的人为我喝下一,哦不,两壶灵酒,方可解此毒咒。那贼子同我是在酒肆内起的冲突,他技不如我,手段却阴险,见我成日混迹于酒肆,知我身边都是好酒之徒,无人可为我解咒,竟用上了此等毒咒!真是其心可诛!”
他偷瞄了眼陵稹面色,见他仍将信将疑,又添了把火:“我好后悔没有听师兄的话,但凡我早日戒酒,也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还要劳烦师兄一会儿为我收尸。”他说着又往外咳了一滩血:“师兄,我屋内有什么喜欢的你都拿去吧,只将床头你赠我的那本书随我入葬便好。”
陵稹终于开口:“凡未饮过酒者,都可以?”
段衍心一喜,好,上钩了。他轻轻摇头:“还得是有心救我,同我交情甚笃的。”
“看来是只有我了?”
段衍故作惊讶:“师兄居然一次酒都没喝过吗?”
“要喝两壶?”
段衍头点得如鸡啄米:“对对,就桌上那种。”
陵稹拎起桌上那细颈壶,开盖瞧了瞧,又面无表情地看向陵稹:“若你是骗我的,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段衍心一紧,但仍面不改色:“师兄,我虽素性顽劣,却也不至于拿生死之事开玩笑!”
他很快就看出来了,陵稹多半是真没喝过酒,也不喜欢酒,如此醇香佳酿,他全程是皱着眉头灌下去的,半点没有享受到此物精妙,倒像在受罪。
他有些后悔想了个这么损的招,想喊停,可又怕师兄发现他撒谎整人,把他吊起来打,在他反复纠结中,陵稹终于喝完那两壶灵酒。
他看不出来人醉没醉,陵稹应该是饮酒不上脸的类型,两壶灵酒下去,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只嘴唇好像比往常红润了些。也没有像一些醉汉那样耍酒疯,他只是拎着那酒壶倚在桌边,支额垂首,目光略显涣散,不知落在何处。
“师兄?”段衍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你感觉如何?”
陵稹顿了许久才抬眼看他:“那毒咒……可解了?”
段衍一愣,忙点点头:“解了解了。多谢师兄。”就算人没醉倒他也不敢再灌了,日后再寻别的法子便是。
“那好。”陵稹支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我走了。”
“师……”段衍正要说话,却见眼前人刚走两步就哐当一下往前栽倒,他忙闪身上前,人便栽进了他怀里,酒气混杂着丝缕墨莲香钻进他鼻腔,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素来温凉的身躯头一回这样暖洋洋的。
段衍有些慌乱,陵稹发热的脸倚着他的肩颈,清浅呼吸落在他脖子上,又热又湿的,弄得他那块皮肤都紧绷得厉害,他强行定了定神,故作镇静,一开口却还是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师兄你,你没事儿吧?没磕着,没碰着哪儿?没喝坏吧?哈哈早知道你这么不济就不让你喝了哈哈……”
罗里吧嗦一大堆却始终无人回应,他这才终于想到可以先把人从怀里扶起来。眼睛闭着,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啊,原来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将人扶正,靠在椅子上。陵稹睡得很沉,睡相也很端庄,安静地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段衍犹豫片刻,轻轻推了推他,除了身子歪了一些,便再无旁的反应;他又壮着胆子拍了拍对方的脸,依旧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段衍登时欣喜,太好了,终于彻底醉倒了,还以为计划失败了呢。
他端详了一会儿师兄罕见的睡相后便直奔主题,深吸一口气,探向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触碰着那一圈圈绕在他手指上的锁链。
他原还以为会有诸如触电或冰冻之类的效果,心里怀揣着些忐忑,没想到真摸上去其实跟普通锁链差不多,冰冰的,凉凉的,有些硌人。
他抬眼瞄了一下陵稹,还在睡。于是他又试着看看能不能将那锁链解下来,出乎意料,顺利得惊人,他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那锁链便非常乖巧地顺着陵稹的五指滑了下来,落在他掌心。
他好奇地甩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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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那锁链却突然暴起,哗啦啦地缠住了他的两只手,接着又锁住了他的胳膊、随后是上半身、最终整个身子都被锁链捆住,而且它还越勒越深,几乎嵌进肉里。
段衍痛得呲牙咧嘴,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的了:“师兄,师兄,快醒醒!救救我!我要被勒死了!”
陵稹却还在睡,睡相安详得令人心焦。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幽幽转醒,而此时的段衍已经被勒得眼冒金星,欲哭无泪,声音再不像半个时辰前那般中气十足:“师兄,救我……”
“回来。”陵稹伸手一招,那锁链便又哗啦啦松开段衍,乖巧绕回他手上。他抬眸看向一脸解脱之相的段衍,眯起眼睛:“还敢骗我吗?”
段衍背后唰的一下冷汗直冒,他干笑道:“师兄你说什么呢?什么骗不骗的?”
“我不饮酒,是因为酒于我而言同苦水无异,难以入喉,但不会醉。”陵稹眸中闪过一丝浅淡笑意:“难为你为我这锁链特意编了个弥天大谎。”
见事情彻底败露,段衍轻车熟路地低头认错:“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陵稹似笑非笑:“你总这么说,但总有下次。”
“师兄你也知道,我就是这种性子,若有事非藏着不让我知道,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好吧。”陵稹微微颔首:“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这条锁链是幽冥深渊中的无数个怨灵结成,因为生前被我凌虐,故而死后依旧惧我,受我驱使,为我效力。”
段衍:“师兄,你编故事为什么总这么没新意?永远是你杀了许多人,然后这些人的怨念如何如何……虽其他方面我许是不如你,但编故事这方面,你还真得跟我学。”
“这次是真的。”
“这次我也不信。”
“你不信便罢。”陵稹起身,“今日同你耗了太久,我先走了。”
段衍对他每次一谈到那锁链就敷衍的态度异常不满,见这回又是如此,捆了他大半时辰,连只言片语真话都换不来,他终是忍不住放了狠话:“只要一天不告诉我,我总会想尽各种法子弄清楚的,师兄你可小心了,说不准哪天这锁链就不听你使唤,跑来找我认主了。”
陵稹不以为意:“只要我还在,哪怕只是一缕魂魄,就没这个可能。”
段衍盯着手里锁链,心头发冷。若陵稹昔日之言并非夸张,那这锁链如今到了他手里,是否意味着……
他下意识否认,这不可能。至少问心殿那里的情魄还好着呢。他双指点在眉心,链接上昨日悄悄留在问心殿的一只蝴蝶傀儡。
蝴蝶穿过冲天火柱,飞到石台边。那道黑影正伏在石盆边,哀哀哭泣。盆里清水荡漾,却不再有那星星点点的光点。
黑影似有所觉,抬头看向蝴蝶,强烈的悲伤与哀怨通过蝴蝶的眼睛烙印在段衍的视野。
他猛地断开链接,他不相信。
可空无一物的冥王神域、他胸口化作粉末的玉牌、悲伤至极的黑影都无声印证了这个推论:他敬爱了许多年,又怨恨了许多年的人是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了。不再有被悄悄留在他身边的生魂,也不再有在冥界吹埙的死魄。
他实在迷茫。站在虚无一片的冥王神域中愣了许久,脚下突然裂了一个口子,他从那裂口中坠下,身下是奔腾不息的黄泉。
黄泉之上,他听见了响彻冥界的欢声笑语:“冥王已死!恭迎冥界新的圣主!”
17. 新君
在说什么屁话?段衍一把拨开朝他簇拥而来的众鬼怪,向冥王居所疾驰而去。那座山一样的建筑依旧耸立在冥界最中心最显眼之处,段衍初来冥界时头顶那无边无际的云层已然散去,露出被云层遮蔽的建筑顶部。
那是一根直冲天穹的柱子,柱子笔直,中段却异样凸起,似乎挂了什么东西。由于建筑实在太高太大,饶是以他的目力,也只能勉强辨出那东西依稀瞧着有些像人,但对人来说,又太过庞大了。
他升上高空,离近了才知原来被穿在柱子上的是一个浑身红毛,青面獠牙的巨人。也不知这巨人被挂了多久,身体已风干得像凡间年节时屋外悬挂的腊肉,早没了生机。
巨人的眼睛,耳朵与舌头都被挖去了,双手掐在自己的脖颈上,生前不知受了何等折磨。
“殿下,此处挂着的是阎君的尸首,原本按冥王吩咐应要在冥界烈风下炙烤千年的,可如今冥王已死,这尸首该如何处置呢?还请殿下示下。”段衍身边传来一个谄媚而苍老的声音。
那是一个相貌奇丑的老人,极小的眼睛,极大的嘴,瞧着像一只□□。
“你喊我什么?”段衍皱眉看他。
老□□愣了愣,旋即笑得愈发谄媚:“老奴蛤七,生来便是要侍奉君上的,您吞噬了冥王,夺走祂的权柄,如今已是新一任的冥界君上了,正如百年前冥王夺走阎君权柄那样。您若不喜老奴这般这般称呼您,老奴……”
段衍不耐烦地推开他,荒谬,以为用这等胡话就能搪塞了他?他冲着冥界放声:“冥王!你滚哪儿去了?把人交出来!”
他用语冒犯至极,已全然没有了初至冥界时对所谓神明的敬畏。倘若胸口这股难以言明的郁结得不到疏解,他宁愿被神明的威压碾压成齑粉。
他粗蛮踹开冥王居所的门,几乎将这迷宫似的巨大宫殿转了个遍,却只见到了一群被他的冲天怨气吓得瑟瑟发抖的鬼灵侍从,那邪魅诡谲的冥王却不见踪影。
最后只剩一间屋子没有找了。屋门漆黑,与其他屋子的红门格格不入。他正要一脚踹开,一直屁颠儿屁颠儿跟在他后头的蛤七突然冲上前抱住他的腿:“殿下,殿下,进不得,这里进不得啊!”
段衍一把搡开他:“别挡路。”
蛤七大喊:“殿下,请听老奴一句劝吧,阎君与冥王都是进了此处便疯了的!老奴……老奴不想殿下重蹈覆辙啊!”
“疯了?”
“是啊。”蛤七抹了抹额上冷汗,哭丧着脸:“阎君是最初的冥界君上,可自他进了这扇门,再出来时行事便开始不可理喻了,先是裁撤了所有判官,接着连无常大人、孟婆大人都被一并削了神职,打入轮回,随后又大兴土木,令冥界众灵集黄泉阴骨,为祂修此宫殿……冥界上下苦不堪言,于是冥王便站了出来替天行道,夺了那昏聩阎君的神职,改地府为冥界,自封冥王,重修冥府;可谁料好景不长,冥王也进了这门,出来后便开始不理政事,躲在神域内醉生梦死,每日都要我等寻新的魂魄甚至修士供他玩乐……老奴好不容易又盼来一位新主,您可莫要走上那二位的老路啊。”
段衍嗤笑一声,毫不顾忌地推门而入。他倒挺愿意疯了的,疯了便可随心所欲,便可无牵无挂;没有理智,没有情感,他便不用一遍又一遍拷问自己,拷问他人。
蛤七见拦不住他,纵再不甘,也只能畏缩地杵在门外。连冥界君上都无法抵御的地方,他哪里敢进去呢。他厚厚的嘴唇抖了抖,瑟缩着抿了起来。唉,怕是又要迎来一位癫狂昏聩的君主。
黑门之后,段衍走在一条往前看不见尽头,往后看不见来路的道路上,路两侧是一面面镜子,映出各式各样的他,他们在镜中叽叽喳喳同他说话:“你来了,你来了……你走吧,你走吧……”
段衍瞥了一眼两侧镜子,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
“哎呀,真是稀奇。”他的正前方突然也多了一面镜子,挡住他的去路,镜子中的他抚掌称奇:“旁人进来,不说惶恐,少说也要厉声质问几句,你倒如司空见惯。”
段衍冷冷盯着他:“冥王,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何时?
“吼吼,恭喜,你认出我来了,没错,我们不久前在你梦中见过的。”镜中人笑了起来:“不过嘛,我在阎君体内时,是阎君;在冥王体内时,才是冥王;而今,你吞噬了冥王,也吞噬了我,那我便是你,你迟早也会是我,咱两何必喊得如此生分?”
段衍置若罔闻:“你把陵稹的魂魄藏哪儿了?”
“你问我师兄去了哪里……”镜中人身份转变倒快,上回还是高高在上的冥王,现下却又学着曾经的段衍,对陵稹以师兄相称了,“唔,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他若还在,那条锁链不会乖乖待在你手上的。其实你当时应该听我劝告,顺着师兄给你指的路尽快出去的,那样师兄也没必要同我……噢不,冥王兵刃相向的嘛。”
段衍目光沉了下来:“是你……”
镜中人抢白道:“你说是我让师兄魂飞魄散的?那你可冤枉我了,分明是你没控制好天篆绡,走火入魔,化作吞噬万物的烟瘴,冥王被你吞噬后,你又将心思打到了神域外的整个冥界、乃至冥界外的土地上!师兄为让你那陷入混沌中的神识回到正途,燃尽了最后一点魂魄给你引路。功劳应该算是你的噢。”
“不可能。”段衍紧咬的牙关内挤出三个字。他只是个人族修士,便是走火入魔也至多是道心崩溃,沦为废人,怎么可能会化成烟瘴?可……当他在那片灼热的混沌中饱受煎熬时,正是一道同陵稹魂魄极为相似的幽静银光为他引的路,助他恢复清明。
“信不信由你咯。”镜中人耸耸肩,回身不知从何处拉来一张躺椅,懒洋洋倒在椅子上,躺椅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吱呀作响,“我只好心提醒你一句,往后能不用‘天篆绡’还是别用的好,没了师兄,可再无人能拉你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内的所有镜子稀里哗啦碎了一片,段衍身周强大的灵力波动甚至直接掀翻了屋外那道黑色的门,惊得蜷在门口等待新主的蛤七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殿,殿下,您这是……”
可怜他态度如此谦卑,段衍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道风似的径直从他跟前掠了过去。
蛤七欲哭无泪,虽新君主进出这屋子一遭后仍意识清明,并未同前两任那般疯魔癫狂,但他似乎本身就精神不大正常,说不清楚和前两位比,到底哪个更难伺候。
钟灵羽近来心情极佳,他的小海岛上前段时间添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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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小雏鸟,如今羽毛已差不多长全了,个个身强体健,身量拔得飞快,每日都要叽叽喳喳地绕着他乞食,他身陷此中,如闻天籁。
今天也是个日头晴朗的好日子,他小心翼翼捧起最后一枚没破壳的蛋,准备放进外头日头底下的聚灵窝,用灵力孵化这只失去母亲的小可怜,可刚出门,便见外头狂风大作,乌云滔天。
“什么破天气,说变脸就变脸。”他嘟嘟囔囔地转身回了屋,却见里头站着个老熟人,这家伙浑身萦绕着的气息比海平线上那黑压压的乌云还要沉重晦暗。
“段兄,”他叹了口气:“怎么回回见你,你都这副冤魂索命的模样?”
“我是来还罗盘的。”
钟灵羽一愣,原是段衍追那具涅槃身时借出去的罗盘,他笑了笑:“我都险些忘了,得亏段兄你还记得,不然日后想起来要用,我又得把库房再翻一遍。”
他乐呵呵地说完,见段衍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头不由有些打鼓:“段兄……可是还有别的事?”
段衍终于抬眼看他:“我想借钟家溯光盏一用。”
钟灵羽不自觉张圆了嘴:“段,段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溯光盏乃钟家秘宝,轻易不借外人用,还请钟兄为我问一问,只要一刻钟便够了……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这,这,”钟灵羽语无伦次:“这不是借不借的问题,是……哎呀,你,我这,天!”他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溯光盏是做什么用的?”
“我知道,招魂用的。”
“那可不是简单的招魂!是要燃使用者阳寿的!弹指一瞬便是三十年!不行,我不能开这个口替你借。”
“阳寿?”段衍嗤笑一声,既然那□□说他如今是冥界主宰,那阳寿于他而言与一串数字何异?“这种东西,我想要多久就有多久。”
钟灵羽:“……”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等等,段兄你先冷静,不妨和我说说,你要招魂的对象死了多久,魂魄可还完整,是否已经投胎?招魂需满足的条件苛刻,许多时候就算有心烧阳寿,也不一定能成。”
“死了三日有余,没有投胎,魂魄……散尽了。”
钟灵羽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才无奈扶额:“不是,段兄你是拿我消遣来了?魂都散尽了还怎么招?这又不是蛋壳,碎了还能捡回来的!”
“一点都招不回来吗?”段衍仍不死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可能。”钟灵羽摇摇头:“你既回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去过鬼蜮,乃至鬼蜮深处的冥界了吧,答案如何,你理应清楚的,又何必再问。”他隐约猜到段衍想招的魂是谁的,但段衍自己不说,他也不便点明。
段衍垂下眼睫,看不清眼中神色。钟灵羽也不知如何开解,他想了想,抛出个新话题:“对了,段兄你回照夜看过吗?”
“照夜……”段衍微怔,云墟阁旧址便在照夜,自他将云墟阁连山搬走后,就再没回去过了。
钟灵羽递来一块玉简:“照夜新立了个苍梧阁,走的像是剑修路子,近期正广邀各路道友前往参加开山典礼,你知道我素不喜出门,既然你来了,便替我去看看吧,也当散散心?”
18. 榜首
段衍迟疑片刻,接下了那枚玉简。他确实想不到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他不愿留在冥界应付那群聒噪的鬼怪,更不愿去师父那儿,师父若见了他,定一眼就能猜出他在为谁躁郁难安。他不该如此,他对师门问心有愧……
他亦无法一个人待着,只要身边没有人声,他脑中就会控制不住地反复闪过幽冥地下的漫天冰雪与混沌中的那道幽光。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好笑,花了两百年去恨,却只用了三日便将自己困进了一口由爱敬、怨恨,愧疚砌成的枯井,日日望着头顶那一小片由无数回忆织成的天。
钟灵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好好玩,听说去观礼的有不少门派的翘楚之辈,皆是同你一般的少年天才,去认识些新朋友也好。”
翘楚之辈……段衍顿觉恍惚,曾几可时,这个词也被冠在他的头上,可那些同人把酒言欢,放纵恣意的生活就像上辈子的事情。他脱离修真界太久,对各个门派内是多了几位后起之秀,还是多了几位天纵之才皆一无所知,仿佛他的时间已经停滞在两百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当他抵达苍梧阁的开山典礼时,这种脱节感愈发强烈。钟家家大业大,苍梧阁掌门自然敬钟家几分,给钟灵羽安排的这个位置很好,周边都是各名门大派来的青年才俊,彼此交谈的也多是修行高低,师门强弱,战力排行这类段衍不感兴趣的话题。
他无心插话,只端着酒杯,静静看着场中苍梧阁弟子为开山典礼助兴的剑舞。
但他无意交际不代表没人注意到他。一来他外形出众,即使是在普遍相貌堂堂的修真界,也是极为出挑,鹤立鸡群的那一个,甫一进场就吸引了许多目光;二来他十六岁结丹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即使这是他销声匿迹两百年后首次现身,也有许多修士一眼认出他就是昔日那个震惊四座的天纵奇才。
刚坐下不久,便有人挤过来搭话:“敢问,阁下可是昔日云墟阁的段衍段道友?”
来人身上带着浓郁的熏香味儿,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段衍抬眸扫了一眼,不认识,便只稍稍颔首:“有礼。”
“呀,还真是,我就说远远看着便觉亲切,”他挤开原本坐在段衍身边的修士,非要坐他边上,“那你可还记得我?”
段衍皱眉,终于扭过头,正眼打量对方,脸倒是记不得了,但其腰侧那花里胡哨的佩剑他有点印象。多年前云墟阁曾办过一场论剑大会,各派都派了不少年轻弟子前来切磋交流,段衍作为东道主门派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弟子,且是掌门亲传,守擂重任自然当仁不让。
那日来挑战的很多,大多骁勇善战,亦或是痴迷剑道武道的纯粹修者,只有一位,从上擂台起便格格不入,一招一式都是花架子,偏偏下面还有许多修士为此人助威,被他两剑挑下台去,底下的人群还冲他怒目相向,也不知这花孔雀似的人哪来这么多拥趸。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此人名楚璎,修为武艺均平平无奇,但名声很响,有个什么什么“中洲第一美人”的称号,得诸多人追捧。段衍觉得好笑,谁票选的第一美人,怎么没请他们云墟阁的前去投票?云墟阁以实力为尊,他打包票没人会投给这个草包。
他交朋友虽很看长相,喜欢同长得好看的人相处,但也不是来者不拒,对于这等只重皮相的绣花枕头,实在观感平平,但对方似乎对他颇有好感,论剑大会那几日总明里暗里地来凑近乎,末了还留了传讯玉简,让段衍得空了同他联系。但论剑大会结束不久段衍就把这号人忘光了,玉简更是早不知丢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
“多年不见,段道友还是风采依旧,”楚璎说话间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倒是我这么些年潜心修炼,成天风吹日晒的,人都糙了。”
段衍瞥了眼他脸上精心打的粉:“是挺糙的。”
楚璎笑脸微僵:“呵……段道友真会说笑。”见段衍目光只盯着底下擂台,不怎么看他,也不怎么接话,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他自小养尊处优,被众星捧月,主动示好可还是头一回,没谁这么不给他面子过。
段衍有些看腻了,苍梧阁弟子技艺不精,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在曾出过云墟阁这等顶尖剑道门派的照夜修门立户。
楚璎敏锐察觉到他兴致缺缺,眼珠一转,另起话题道:“段道友是否也觉得这苍梧阁弟子剑使得一般?”
段衍心道你还有资格点评别人呢,面上却不显,只平静道:“尚可。”
“比之昔日云墟阁可是大大不如啊。”楚璎面带唏嘘:“若是云墟阁尚在,想来此等水准也不敢来照夜班门弄斧。”
“是么?”段衍闻言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过只是论剑大会来了一回,表现得倒像半个云墟阁弟子似的。
“那自然,”楚璎两条细眉微微蹙起,眼中水光点点:“但凡剑修,哪个不对云墟阁心生向往,说是吾等剑修的朝圣地都不为过,可惜出了个欺师灭祖之徒,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真是叫我无法不义愤填膺。”他话锋一转,又展出温润笑颜:“可近来听闻段道友一出关便寻得那罪魁祸首,一朝雪恨,如此大快人心之举,我心又觉甚慰了。”
段衍目光登时锐利了几分:“你从何处听来的?”从他下幽冥到今日左右不过三四日光景,师父知情倒也罢了,怎么连这种仅一面之缘的外人也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一样?谁传出的消息?
楚璎见他对这话题感兴趣,忙续上话茬:“道上何人不知你只身闯入幽冥险境,又毫发无损出来的壮举?都言你如今修为怕是已深不可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呢。”
旁边几位一直在谈论现今修真界战力排行的修士闻言也插话道:“是啊,当年那陵稹可是一连诛杀了十几位战力榜上高居前列的修士,又一夜之间屠戮满门,可见其实力可怖,手段狠辣,没想到段道友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此人,为云墟阁清理门户。我估摸着呀,段道友此次出山,战力榜首位怕是很快便要易主了。”
段衍紧了紧手中杯子。陵稹行踪不定,只有他遇险,或者陵稹主动来寻时才能见上一回,他从来不知那人平时都在做什么,便是有心打探也一无所获,可现下一瞧,怎么除了他,人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难道是过去在师门时,有谁不想让他知道陵稹的事,刻意只针对他封锁了消息?
“战力榜榜首易主?那还真说不准。”楚璎扬眉:“现今战力榜首位是?”
“哈哈哈,楚道友这不是明知故问,谁不知那朱天祈成日围着你献殷勤。”
“道友可莫要胡言。”楚璎嘴上否认,面上却染上一分得色,余光落在段衍身上,观察他的反应。男人都争勇好斗,他不信段衍除外,可谁料他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有无在听周围人说话。
“话又说回来,”一修士忽压低了声音:“当年陵稹杀了榜一的吕清,那按理他才是新任榜首吧,朱天祈怎么越过他去的?”
“哎呀,陵稹不是后来就失踪了嘛,没应朱天祈的战书,那朱天祈自是不战自胜。”
“这么说……朱天祈这榜首,也不是很名正言顺呐?”
“嘘嘘,小点声,”修士们瞄了楚璎一眼,“人还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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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璎面皮抖了抖,虽他自视甚高,瞧不上相貌平平的朱天祈,在他眼里,只有段衍这种英俊非凡又实力超群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但追求者被如此评价,倒显得他也落了下乘似的,他脸色霎时阴了下来:“他分明是因为怕了,才没接我师弟的战书。”
“楚道友这话可有失偏颇了,”一修士摇摇头,“且不论陵稹此人品性如何,实力上绝对是毋庸置疑的,怎会避战?”
楚璎嗤笑:“他这等成日以那古怪绢布遮着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做出此等懦夫之举有何不可能?”
“嘿,楚道友,那可不是普通绢布,”修士们笑道:“那是吕家的藏家宝,天篆绡,定是昔日陵稹血洗吕家后从吕清手里夺去的。祭出时会缠绕在使用者身周,攻守兼备,实乃神器啊。”
段衍眉头微皱,原来初见陵稹时,他身上缠着的诡异绢布就是那所谓天篆绡……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胸口原本嵌着玉牌的位置。虽玉牌已经碎了,但周边符文尚在。当年陵稹助他炼化玉牌时,曾将那绢布化作灵力,一齐打入他胸口,想必正是那个时候将天篆绡藏在了他身上。
这么多年,这东西一直在他体内,无声无息,直到幽冥内与陵稹决战时,他陷入濒死之境,这天篆绡才突然开始运转,化作他身后的光环,令他重获新生,境界大涨。
难怪他祭出杀招瞬间陵稹会突然停下攻击,因为他那已强弩之末,看不清来人的身体认出了天篆绡,便也认出了段衍。
那人从一开始就不愿让他死,甚至捏碎的金丹也换了个法子补了回来。对段衍本人,他实在是无任何亏欠了……可惜段衍知道得实在太迟。
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无力。幽冥死气转换而来的灵力在他经脉内沸腾,又开始烧灼他的心。天篆绡不会是所谓吕家的传家宝,它是幽冥的产物,才能与幽冥的死气共鸣,这群修士对此一无所知。
修士们的辩论还在继续,楚璎对修士们所言不以为然:“神器又如何,哪有时时祭出来的,想必那陵稹就是形貌丑陋至极,见不得人,才需用那绢布遮住脸,才会性情扭曲,辣手无情。段道友,这儿只有你见过那人相貌,你说是不是?”
段衍看楚璎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他很快收敛目光,语气淡然:“还是接着说天篆绡吧。还有关于这法宝的讯息么?”
“这……”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真要细论这东西是什么,那谁也说不上来。“段道友若实在好奇,何不去尘阳吕家问问呢,虽吕清死后吕家便没落了,但记得这些往事的老人应还是留下了几位的。”
“也好。”段衍听完还真起身走了,楚璎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被晾在这儿了,面色登时难看至极。
他楚璎,堂堂中洲第一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居然会被人晾在一边?
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手里的酒杯被握得吱吱作响,姣好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道传音符——天祈,有人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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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衍没有来过尘阳,此地地处沙漠,恰如其名,入目便是漫天黄沙,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
他刚降下飞剑,想找人打探吕家在何处,便觉察到身后袭来一道凌厉攻击,攻击未冲着要害,却饱含警告意味。他抬手随意化解了攻击,看向来人。
此人身量很高,虽其貌不扬却一身正气,站在黄沙里立得像一块碑:“道友何故辱我师兄?”
段衍面无表情:“你又是哪个?”
“在下朱天祈,”来人亮剑:“请战。”
19. 天冰
“你就是那战力榜榜首?”段衍从他身上感应到了蓬勃战意,但他兴致缺缺:“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跟你打。”
“请赐教!””朱天祈抱拳执礼,旋即持剑朝他冲了过来,可还未接近段衍,便被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段衍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接动用了吞噬得来的神明威压,冥王虽然疯癫,却也实打实地从阎君那儿继承了冥界之主的神格,而今又到了段衍身上,他甚至无需抬手,一个眼神就能令对方溃不成军。
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朱天祈浑身的傲气都如潮水般褪了个干净。幸而是对方无意杀他,不然他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反应不过来。
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虽然双腿双臂皆在难以抵抗的威压之下无法控制地哆嗦不已,他依旧举起了剑:“段道友,我还是……”
段衍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是楚璎让你来的吧?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只是懒得搭理,他便怀恨在心,指使你来报复?”
朱天祈愣了一下,以眼前人这般实力,完全没必要向他撒谎。看来他又一次关心则乱了……
段衍放出杀意:“你喜欢被楚璎当枪使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但如果你再妨碍我,我不会手软。”
朱天祈缓缓垂下剑,拱手致歉:“是我冒犯了。”
段衍转身欲走,朱天祈又叫住了他:“你同陵稹是同门?”
段衍步伐顿住:“怎么?”
“我听那些修士说,你是听他们聊到陵稹和吕清,才来尘阳的。”
“那又如何?”
“那你应该会对他的一些情报感兴趣。”朱天祈抿了抿唇,道:“外人皆说陵稹是惧我故而不接我的战书,可其实我早在这之前同他交过手。便在这尘阳吕家。”
见段衍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朱天祈便将那日情形详细道来。
“吕清居战力榜榜首百年有余,我是慕名来挑战的,却不想我来时陵稹早先一步到了,吕清也已亡于他剑下。于是我转而向陵稹讨教,但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我刀尚未出鞘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便见身边沙砾皆冻了起来。”朱天祈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段道友,你能想象吗?烈日炙烤之下,能烫熟鸡蛋的沙漠居然会结冰?”
冰?又是冰?段衍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迷渊谷的血池结冰,后又有黄泉结冰,如今又来了个沙漠结冰?
朱天祈继续道:“眼看着那冰在我身边快蔓延,很快便要将我吞没,可我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直觉告诉我我会死在那里,没想到居然是陵稹救了我。那冰似乎惧怕他,他一来便消退了不少,他让我赶紧离开,往后见到这种异常结冰的地方万万不能靠近。”
段衍打断他的讲述:“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
“嗯……”朱天祈回忆片刻,道:“若我没记错,应是夏历772年。”
夏历772年?那就是他25岁那年,离陵稹覆灭云墟阁尚有二十年光景,恰是他和陵稹关系最好,交往最密切的时候,他对这事却一无所知。
“继续说。”
朱天祈点点头:“我从那些冰上感应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怖气息,自然是听劝离开了。但那之后,我四处游历时又见过或听过不少异样结冰的事迹,也不知是否巧合,陵稹也总会在附近出没,随后便又有他杀了谁谁谁的传闻。直到两百年前,他离奇失踪,这之后便再没传出过有什么奇怪的冰冻现象。”
他说着递来一枚玉简:“我觉得这整桩事值得重视,便把过去那些结过冰的地方都记录下来了,可惜除我之外,并无人在意什么结不结冰的,都只道是那陵稹杀人成性。既然你是为他的事来的,那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段衍接过玉简,输入一丝灵力,霎时便被玉简内密密麻麻的地名惊到了,竟然足足有上百处!
朱天祈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从战力榜最底部一个一个挑战过去的,榜上有数千人之多,我走的地方便多了些。但这里列出的结冰之处也只是我听过或者见过的,并不很全。”
段衍若有所思,陵稹之所以常年不在师门,少有人见过他,便是因为他成日出没于这些结了冰的地方吗?他死灰一般的心境中重新燃起星点火苗,会不会能从这些地方寻到找回那人的办法?
理智上他清楚这纯属异想天开,但人在无助时总忍不住将希望寄于一些虚无缥缈,但又有那么一些联系的事情上,段衍也不例外。
他沉吟半晌,又问:“既你说这尘阳也曾结过冰,那结冰处在哪儿,可还有印象?”
“嗯。”朱天祈御起飞剑,“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越茫茫荒漠,地面上寸草不生,能清晰瞧见两把飞剑投下的影子在沙面移动,似水中游鱼。
朱天祈:“当年我来时,此地尚还有不少凡人的聚居地,虽不算繁荣,也不至于如此荒僻……看,就是那里。”
段衍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远处的沙漠里有大片亮晶晶的东西在太阳底下发光,近了一看,厚厚冰层覆盖了足足有一个湖那么大的区域。
“吕家是尘阳,乃至整个沙漠内最大的家族,这一块区域都是他们家的。”朱天祈有些不可思议:“明明当年陵稹已经消去了这些冰,没想到时隔多年,又长回来了。”
“我下去看看。”段衍正要降下飞剑,朱天祈忍不住出言提醒:“既然他都那么说了,还是莫要靠近的好……”
段衍从来就没听过陵稹的话,又怎差这一次。他降落在冰层附近,试着用消融黄泉坚冰的方法往冰上灌注灵力。
此法果然奏效,湖面大小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速衰减。
朱天祈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冰层下是一大片废墟,从剩下的断垣残壁中依稀还能瞧见昔日繁荣。
冰面完全消融时,段衍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陵稹的气息。虽然只是极短一瞬,但已足令他那丝渺茫的希望陡然激增。他快步踏入废墟,凭直觉往前走,朱天祈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段衍头也不回:“你跟来作甚?”
朱天祈小心地避开地上残冰:“就当我好学吧。”
段衍此时心情不错,难得有了同人交谈的耐心:“好学?”
“我此生未尝败绩,在你们师兄弟手里却一招都出不了手。”朱天祈坦然:“当然要多多向你取经。”
段衍瞥了他一眼:“……你这般沉醉武学之人,怎么会钟情楚璎那种废物?”
朱天祈苦笑:“钟情?岂敢,师兄对我无意,我又怎会不知趣?”
“是么?”
“师兄昔日对我有恩,在他觅得……良人之前,我愿多帮衬一些。但我近来确实苦恼,”朱天祈有些无奈:“师兄总以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支使我,譬如今日之事,若非遇上的是段道友,我这剑怕是就要染上无辜弱小了的血了……实在罪过。今日只是教我教训,若明日让我杀人呢?”
段衍心不在焉道:“你不理他不就得了?”
朱天祈顿了顿,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或许你说得不错,我是时候跟师兄说明白了。”
“是得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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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段衍深以为然:“为了情情爱爱头脑发昏,纠结难断,蠢。”
朱天祈又是无奈一笑,转移了话题:“段道友你瞧,前方有个入口。”
不用他说段衍也瞧见了,入口上方有一块匾,写着储珍墟。段衍检查了一下洞窟附近残损的机关阵法,笃定道:“这应该就是当年吕家珍藏天材异宝的藏宝点。”
“难不成那传闻中的天篆绡就是从此处取走的?”
“进去瞧瞧。”
虽入口在地面,但储珍墟的大半区域都是藏在沙下的,是个不见天日,阴凉干燥的天然储物区,多年过去,这里面的法器财宝的陈设竟还保持着原样,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朱天祈被满屋子的宝贝闪得眼冒金星,不禁喃喃道:“看来外界传闻不真……若那陵稹真是冲着宝物才来攻打吕家,怎么可能对这些东西看都不看?不爱财倒罢了,这些高阶法器哪个修士不心动?我看着都觉眼热。段道友你瞧那个……咦,人呢?”
他在这堪称地下宫殿的宝库内转了许久,才在一间被厚重的石墙围住的房间内找到了段衍。段衍手里捧着一个陈旧的竹简,眼睛都在发光。
朱天祈犹豫着问:“段道友,你没事吧?”
“我很好。”段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改日请你喝酒。”旋即便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朱天祈一脸茫然:“啊?”
段衍心情极佳,他取出那面被他在储物袋里捂了好几天的镜子,直接无视了镜子对于他迟迟未兑现一万桶血承诺的控诉,命令道:“还记得那个被冻上的血池么?带我过去。”
“不是跟你说了,我元气大伤,无法传送……”
“再装死我就碎了你。”段衍冷冷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没发现?我刚进冥界后你便偷偷跑去了冥界血海,想来是喝了个饱才回来吧?”
“……”镜子心虚地咳了一声:“好好好,去就是了嘛。”
段衍在血池边故技重施,去除了血池上的全部冰层后,又指着玉简中的另一处地点,命令那镜子道:“接着带我去这里。”
如此重复了三四处地点后,镜子终于忍不住了:“你不会是想把这玉简上的所有位置都去一遍吧?!”
“对。”
镜子如果有眼睛,此时应已把白眼翻上了天,但碍于段衍实力,它不敢抗议得太过火:“可否给小弟一个理由?小弟还不想积劳成疾,早早撒手人寰。”
段衍和颜悦色道:“我找到方法了。”
镜子一头雾水:“什么找到方法?”
段衍扬了扬手中那从吕家废墟挖出来的竹简,一脸兴奋:“吕家用天篆绡做过实验,只要令天篆绡吸纳足够多的天冰之气,便可逆转乾坤,令时光短暂倒流!”
他所求不多,回到三日前进入幽冥的那个晚上就好。
“……”镜子心想,完了,这人大抵是刺激过度,彻底疯了。
但见段衍如此兴致高昂,它又不敢说扫兴话,只好小心翼翼问道:“天冰之气是什么?”
“所谓天冰,便是这种在不该结冰处结成的冰,吕家学者认为这些冰是天外来物,便称其为天冰。天冰材质特殊,遇上经天篆绡转化后的灵力便会火速消融,化作一缕菁纯之气,称为天冰之气。吕清正是靠一次次逆转光阴,才稳坐战力榜首位达百年之久的。”
镜子听得目瞪口呆,久久未言语。
“你不信也罢,”段衍心情好得出奇,压根儿不在意镜子在想什么:“今日我便要将这些地方都走遍,想来应该够回溯一次了。”
20. 回溯
段衍花了四个时辰跑遍了玉简上列出的所有位置,共一百六十处,其中五十六处已没有天冰,从剩余的一百零四处,他收集到了数量惊人的天冰之气,胸口处的天篆绡符文颜色从原本的浅红变成了接近墨色的深紫。
按那竹简上的指示,催动天篆绡的时光回溯能力需以业火点燃六十四根菩提烛,并将这些菩提烛按八卦方位摆于身周。菩提烛倒是好找,关键是业火难得。他只好又去了鬼蜮,顶着那黑影沉甸甸的注视,从问心殿的业火火柱上取了火种。
摆蜡烛时,镜子一直绕着他飞,语言中满是忐忑:“万一这竹简上写的是假的呢?我真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能令你后悔到相信时间回溯这样的天方夜谭?”
“假的?”段衍突然发笑,镜子有些毛骨悚然地往后捎了捎,生怕他突然翻脸把自己砸了,它怯怯道:“我也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
好在它恐惧的事情并未发生,段衍轻飘飘扫了它一眼,便继续低头摆放蜡烛:“总要试一试。”
他并非后悔,也不觉得几天前的他做错了什么,他的所有决定都是在当时那个场景下的最优抉择,只是如今的他并不愿意接受由这些最优抉择堆砌得到的最优结果而已。
人总是贪心的,他也不例外。师门血仇他是必然要报的,但那人对他意味不明、不知何来的偏爱,他亦说服不了自己视而不见。
最后一根蜡烛摆好后,他并起双指,指尖聚起菁纯灵力,点在胸口符文正中。
前两次天篆绡的运作都是自发的,主动触发这还是第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气血和精力都在飞快往胸口汇聚,身周的灼烧感步步加剧。
镜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十米,因震惊而张大的嘴正对着段衍身后浮现的那个高速旋转着的刺目光环,光环内流转着令它恐惧的气息。
它喃喃出声:“那是什么?”
无人解答它的疑惑,光环旋转的速度愈来愈快,天地之间突然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下一瞬,段衍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
幽冥是被众神抛弃的黑暗深渊,没有昼夜之分,身处此中,唯一能用以判断时间流逝的便是幽冥中央那顶部发光的高塔。
光芒最盛时被视作幽冥的黎明,随着光芒逐渐减弱,一日的时辰由晨转昏,当光芒彻底瞧不见时,便是幽冥的午夜。这之后高塔又会缓缓变亮,直至下一个黎明。
如此便是一个完整的日夜。
枯闻仰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高塔,快要入夜了,若午夜时还是没能找回圣子大人,赤罗大人必会大发雷霆。
一想到那场景,他忙加快了步伐,在高塔外围细细搜索。终于,在一处横躺着的大石头下面,他瞥见了一道与黑暗幽冥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那是个按人界眼光来看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拥有其他幽冥生物都没有的人类躯体。
枯闻无奈地长叹一声:“圣子大人,您可叫我好找。”
“嘘。”陵稹回头冲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小心翼翼从怀里抱出一小团发着微弱光芒的东西:“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枯闻睁大眼睛,这是它第一次在幽冥中看见黑白之外的色彩,这是……它调动了脑海中逐渐生疏的人族知识,这是紫色。一个紫色的光团?还是气团?幽冥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在塔上看见天外有东西落到了地上,便出来瞧瞧。”陵稹端详着手里这怪异的东西,“这就是书上说的陨星吗?可它捏起来软软的。”
陨星那般的凡俗之物怎么可能坠入幽冥地界?枯闻弯下腰,凑近那团不知是何材质的紫色物质,它一动不动地被陵稹抱在臂弯中,看上去毫无生机,但莫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圣子大人,”枯闻伸出枯瘦的手臂,语气严肃了几分:“您不该随意乱捡东西。此物不属于幽冥,您最好把它交给我,我再交由赤罗大人,由他定夺。”
“不行。”陵稹将那团怪异的东西搂得更紧:“它有心跳,是活物,若是到了赤罗手里,肯定活不过明天。”
枯闻忙捂住他的嘴:“您可小点声吧。若是被赤罗大人听见,又要……”
“那又如何,我不怕他。”陵稹拨开他的手臂:“够了,既然它落在幽冥,那就是我的子民。你去帮我找些灵露来,它看上去很虚弱。”
枯闻自知拗不过他,只好妥协道:“那您总得先同我回去?若到了午夜,赤罗大人找不见您,必然要差人来寻,届时这小东西可就藏不住了。”
“言之有理。”陵稹终于起身:“那你带路吧。”
枯闻忽意识到什么:“您之所以迟迟不回,难不成是迷路了?”
“不是。”
虽他矢口否认,但枯闻实在太了解这个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了,目光躲闪就是在撒谎,声音抬高就是在逞强。他笑了笑,没戳穿。
会撒谎,有脾气,也会思考,有情绪,因此赤罗大人说这是个有着致命缺陷的瑕疵品,只是作为唯一位没有沾染污染的幽冥生灵,才被冠以无暇者之称,被勉为其难地尊为圣子。但枯闻却无比庆幸他并不完美,完美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他清楚知道,自己作为监管者,本不该纵容圣子身上的七情六欲正常生长,更不该教授他人族的知识,并放任他越学越深,这些或许都会导致族群复兴计划的失败。但……
他轻轻摸了摸手臂上那醒目的长长白痕,每亲手送走一个不合格的初生儿,他便会往手臂上划上一道,至今已记不清有多少。这般罪孽深重,早已赎不清。就当他是为了让自己日日夜夜受烈焰炙烤的良心好受一些,他希望这个孩子永远不完美,永远不要成年,永远不要担下所谓种族复兴的圣职。
“枯闻?”陵稹突然问他:“你说这是不是人族所谓的养灵宠?那我是不是要给它取个名字?”
“圣子大人想取什么名字?”
“嗯……”陵稹捧起那团紫色的东西,“团子?书里说人族给灵宠取名都是越简单越好,这样容易养活。”
枯闻提醒道:“圣子大人,长老中已经有一位叫‘团子’的了。”
“那我再想想。”
--
被天地裂缝吸走的瞬间,段衍便知道自己这一遭许是要受苦了。果不其然,在冥界神域体验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再次席卷全身,他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想要回溯的时间,地点与人物,四日前,幽冥,陵稹……
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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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没了效果,他的四肢在剧痛中飞快融化,接着是躯干,甚至头颅,如此折磨,他却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在那天篆绡的裹挟下,裂开目的地的时空,从缝隙中重重坠了下去,砸在地上。
他意识极度混沌,痛苦不堪,直到有什么东西把他托了起来。那是个凉丝丝的怀抱,他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投入一渠冰水之中,周身的灼热与痛楚顷刻间随着“水汽”被蒸发出去,清爽无比。
“啊,我想到了。”
段衍听到怀抱上方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既然是在陆时落入幽冥的,那便叫阿陆吧。”陵稹将怀里那软乎乎的紫色光团揉搓捏扁:“你呢?你觉得如何?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咯?”
段衍看着视野中那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人都傻了。
这人好像是陵稹没错,但,但,不对吧,这是什么时候的陵稹?!他猛地从陵稹臂弯间挣脱了出来,漂浮在半空俯视着下方一人一影。
好么。幽冥确实是幽冥,陵稹也确实是陵稹,错的是时间。
他并未回到四日前决战时的那片茫茫雪域,而是去到了不知多少年前,找上了眼前这位还是个小不点儿的陵稹。
陵稹仰头看着他微笑:“它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名字。”
枯闻欲言又止,这是如何看出来的?这光团在空中到处乱撞,怎么看怎么像是很崩溃的样子。
“阿陆,下来。”陵稹皱起眉头:“这样乱跑会被抓走的。”
阿陆?段衍这时才后知后觉,陵稹喊的那个名字,那个他自知晓后便一直耿耿于怀的名字……竟是他自己?他头脑一热的时间回溯,打一开始就彻底影响了他的人生。
他有些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少年时期不学无术的报应终于来了,他这未经晦涩知识浸染的脑瓜子似乎还没灵光到能电光火石间处理好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
他有些呆愣,不知如何是好,地面上那个小不点一朝他伸手,他便茫然地飘向了他,被重新揽在双臂间。“以后可不能这么乱跑,”那少年老成的孩子严肃教训道:“你瞧上去灵智未开,若被赤罗那些人抓住,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谁灵智未开呢?!段衍当即便要怒斥这小鬼有眼无珠,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此时这副尊容压根儿做不到如此高难度的举动:他没有嘴,甚至连头都没有,他只是一团莫名其妙的气而已。
但好在上天还算仁慈,保留了他的五感,他感觉自己正被陵稹带着往前移动,他能听到近在咫尺的蓬勃心跳声,能嗅到人身上熟悉的墨莲香,不用抬眼就能看见少年陵稹低头看他的眼睛。
无论如何,这是个活着的陵稹。不是那缕胆怯的生魂,也不是冥界冰冷的死魂,更不是那截只剩怨气的锁链。
“它怎么了?”陵稹突然轻声问他身边那个高大黑影:“它脸上怎么冒水珠了?嗯……这个应该是脸?”
枯闻也放低声音:“夜露深重,快些回去吧,不然我们也要被打湿了。”
“对了,我能把它养在我房间里吗?”
“当然,”枯闻微笑:“它只有巴掌大小,应是哪儿都放得下,您可以搁在床头柜上。”
21. 墨莲
陵稹听从了枯闻的建议,一回来就把随手把那紫色气团搁在床头柜上,转身去了别处。
段衍自不可能乖乖待在原地,陵稹前脚刚走,他便开始满屋子转悠。
他还是未能摆脱如今这古怪的气团状态,虽尝试了不少办法,可最明显的效果也就只是令身躯膨胀一圈,变成更大的气团而已。
事已至此,他也慢慢接受了现实。来都来了,何不瞧瞧有无从根源上解决数年后矛盾的办法?
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让少年陵稹弃武从文,那样便不会有什么屠门惨案,也就没有他后来的复仇,大家都能好好活着。他可以继续做懒散顽劣的师弟,陵稹也能继续做他亲切温柔的师兄。他们可以一起修炼,一起晋升,倘若运气好,还能一起飞升,去天上继续做师兄弟。
也不知道现在开始会不会有些迟了,他边在屋中四处观察边默默盘算。
这屋子空间很大,但也很乱,和成年后的陵稹简单整洁到几乎没有居住痕迹的房间完全不同,这儿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一些小玩意儿。
譬如地上散落的石雕小动物,多为猫狗松鼠之类;或是书桌书柜里堆满的画了奇怪符文的纸张书册;角落里只剩胳膊腿或者脑袋的傀儡残躯;最离奇的莫过于那些近乎铺满整个房间的墨色莲花。
人间也有墨莲,生长于北境雪域,不同于其他莲花喜温,这种莲花独爱酷冷寒冰,香气淡雅而清冽,入药有提神醒脑,令人意识清明之效,甚至连走火入魔的修士都能救回来。
眼前这些墨莲与人间的有些许不同,它们没有根茎,像是凭空长出来的,细看才知原来空气中有一缕灵力引导,这缕灵力便是莲花的主根系。
他循着这缕灵力往前飘,找寻源头。绕过屋中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又穿过弯弯绕绕的隧道后,他最终停在一个幽暗水池边。
水池里也长满了墨莲,花叶底下藏着一条银色的小蛇,一动不动的,似乎在睡觉。
段衍曾在冥王神域亲眼见过陵稹化身成的那条巨大银蟒,他知道,眼前这条小蛇八成正是陵稹的真身。只是此时的蛇躯并未缠着血淋淋的锁链,看上去也只有成人拇指粗细,瞧着竟……有几分可爱。
段衍心头泛起坏水,突然猛地撞了一下离蛇最近的一朵莲花,剧烈颤动的花叶惊醒了小蛇,唰唰几道冰凌从水中射出,将墨莲娇嫩的花瓣打得七零八落,罪魁祸首段衍却没事儿人一样早早地飘去了另一边的角落里。
他看着那小蛇气冲冲地探出头,警惕地四周环视一圈,没找到偷袭者,疑惑地怔愣片刻,又缓缓缩了回去。
这笨蛇也太呆了。段衍这几日阴雨连绵的心终于因捉弄成功而幼稚地生出些虹光来。
他等了片刻,又悄悄飘了过去,想故技重施,却不想刚靠近水池,便被水中伸出的蛇尾勾住,拉进水里。
“你不喜欢独自待着?”陵稹用蛇尾撩起池中清水往团子身上浇:“那你跟我一起进来吧,这水灵气很足,可以给你先润润。”
他虽是好心,却忘了水池里的水在蕴含极其充沛灵力的同时,也被长老们添加了能涤清一切污秽的咒力,这是幽冥为了不让族内圣子受到污染的另一重措施,其余幽冥生灵别说入水,光是接近水源都会感觉到骨血在剧烈沸腾。
当他想起这一点的时候,那气团已奋力挣脱开去,飞到离水池远远的地方,说什么都不敢凑近。
大抵也是被这水灼到了?
“抱歉,看来你受不了这个。”他只好重新缩回水里,“那还是等等枯闻送来的灵露吧。我再睡会儿。”
虽他的推理合情合理,但其实段衍飞走倒不是被水灼到了,相反,那水凉丝丝的还挺舒服,他逃走是因别的原因:在水里泡着的时候,他隐隐有变回人形的趋势。
但他暂时还不想变回去,起码不想当着少年陵稹的面变成人。且不说那有多尴尬,想要留在陵稹身边继续观察,一枚无害的气团总比一个陌生的成年人类要方便得多。好在这笨蛇没起任何疑心,自顾自地又游回花叶下睡觉去了。
段衍平复片刻后,又忍不住飘了过去,他实在好奇,明明有床,为什么不回床上睡,在水里待久了不会觉得阴湿寒冷么?换是他自己,断断无法接受在水里泡着超过一个时辰的,即使是温泉灵浴也不行。
“你还是离远些比较好。”枯闻不知何时进了屋,手里端着一小碗冒着寒气的透明汤水,他将汤水搁在不远处的桌上,又转过头来道:“这三年是他成长蜕变的关键期,每日需在池中修行,受不得任何打扰。等他睡够了,自然会出来的。”
段衍这才注意到这个高大的黑影,它手臂上有一道醒目的白,和问心殿那个对他诘责不断的家伙是同一位。段衍看不明白他和陵稹究竟是何关系,名义上是主仆,相处时又像父子,也难怪那时会愤恨不已,悲痛交加。
枯闻言毕又指了指那小碗:“碗里盛的是灵露,也不知对你是否有效。你可以来试试。”
段衍闻到了汤里甜丝丝的味道,他现在确实急需灵力充沛的东西补补,但又不能充沛到像那池水一样能把他变回人形,这碗汤就刚刚好。
见他缓缓飘向碗,枯闻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你果然听得懂话。”
段衍若有嘴,此时应已嗤笑出声,说“这不是废话”,可惜现在的他只能把自己浸在碗里,默默喝完了一整碗灵露。
枯闻忽然叹了口气:“我不知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身藏如此强大的力量又为何屈尊来我幽冥,但既然圣子大人喜欢你,执意留你,那我也不便劝什么……只望你不要伤害他,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我愿代为受过。”
害他?段衍心里默默道,我还犯不着跟一个小鬼头计较,他现在的年龄怕是还没我零头大。
他以为枯闻说完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在屋中转了一圈,无奈地嘟囔了一句“又把东西乱丢”后就开始收拾起屋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摆放整齐,最后在床边腾出一小块地方,用柔软的莲花瓣搭了个小窝,“这几日先委屈你暂住此处了,我会委托工匠给你做个更合适的。”
段衍倒没那么挑剔,在外游历时,碰上灵石用光灵力耗尽的情况,他连在树上打盹,醒来后跟猴子面面相觑的情况都有,更何况这小窝折得还挺精致。
他在“小床”上试了试,感觉不错,花瓣上源源不断的清冽气息包裹着他,味道和陵稹身上的很像,在这陌生的幽冥地界,这是为数不多令他觉得熟悉的东西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把他吵醒了:陵稹在屋里翻箱倒柜,枯闻不久前收拾好的房间又被弄得乱七八糟。而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陵稹好像比不久前长高了一些。
“你在找什么?”
陵稹一怔,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你会说话?”
段衍也愣了,是啊,他居然又能说话了?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下的墨莲,也不知是因这东西有清心静气的功效,还是多亏了刚才那碗灵露。
现在的他虽还是一团气,但起码是能出声的气了。
“嗯。”他想威严地点点头,但记起自己没有头,便只能晃了晃整个身体,“这是自然。”
陵稹眼前一亮:“那你方才可有瞧见枯闻把我搁桌上的那小盒子放那哪儿去了?”
小盒子?段衍回忆片刻,飞向橱柜:“在最上面。”
陵稹仰头看了眼比两个他还高的橱柜,不满地抱怨:“说了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每次一动就找不到了。”
段衍大发慈悲帮他把盒子挪了下去,末了不忘嘲笑:“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房间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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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
陵稹充耳不闻,自顾自从盒子里取出一小块石头。
“这是什么?”段衍问。
“测龄石。”陵稹将手虚虚搁在石头上方,石头表面光芒闪烁片刻,又熄了下去。他顿时有些失望,将石头丢回盒子里啪嗒上了锁。
段衍被他这一连串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怎么,哪里有问题?”
“枯闻说等我到了三百岁就能带我去人间玩几日,但只要这测龄石不亮,就说明还差一些。”
段衍:“……三百岁?”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小不点儿,这家伙,快三百岁?说出去谁信?他都才两百多!
“对,那时我就成年了。”陵稹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也不知人间是怎样的。阿陆,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不叫阿陆……算了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段衍有些自暴自弃地瘫倒在那花瓣小床上,难怪说长生种和人类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三百年,足够他品完人生辛酸苦辣,于这幽冥生灵而言,却才刚刚成年。
他都不敢想陵稹成为他师兄的时候到底多少岁了,难怪直到身死前,那人都一直是他难以逾越的高山。
陵稹轻轻戳了戳那气团:“你瞧着不大高兴?”
段衍突然飘到他面前,正对着他那对还没染上任何阴霾的澄澈双眼:“你可开始习武了?”
“习武?”陵稹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
段衍舒了一口气:“很好。不知道就好。你不用知道,最好永远不知道。一直保持这样。”
陵稹目光微动:“可是听上去很有意思。”
段衍心头登时警铃大作:“不不,那是件顶顶枯燥无趣的事情,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千万别染上那坏习惯。”
他越这么说反越令陵稹好奇得抓心挠肝:“不,我一定要知道。”言罢他又开始翻箱倒柜,从书橱里搬出一大摞书册。
段衍想拦都拦不住,只能暗骂这小鬼怎么这么倔呢!
但很快他发现这些书上并无任何关于武学的记录,甚至连相关的叙述都被抹去了,明显是有人刻意不让陵稹接触这些。
他心头忽生出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慌:会不会……如果没有他,陵稹永远不会有习武的那一天,而正是他来了,无心的一句话燃起陵稹的兴趣,他想方设法地学了武艺,最终成了众人熟悉的那个强大到覆灭了整个云墟阁的陵稹,自此,原本的故事结局被推向了在段衍回溯前已经发生的那个。
换言之,他的回溯是必然的,是命定的,也是改变不了已成的悲剧的。
不!段衍立马推翻了这一想法。绝无可能!
陵稹被突然弹起的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不是想去人间吗?”段衍斩钉截铁道:“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但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能回来。”
他坚信,只要他一直留在陵稹身边,让他远离幽冥那些思想扭曲的怪物,一直朝正向引导他,让他感悟人间美好,他绝不会狠得下手再杀那么多人。
“不要。”他没想到陵稹毫不犹豫拒绝了:“没有满三百岁我是不会出去的,就算出去,也一定会回来。我有我的责任。”
听他顶着这副模样学大人谈“责任”,段衍又好气又好笑:“需要你一个没成年的小孩担责,你们族里的大人还真厚颜无耻。”
陵稹面色转冷,连带着花瓣小床一起把他丢进那莲花水池里:“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
“呵,我说的哪里有错?”段衍不甘示弱:“他们……”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陵稹陡然由怒转惊的、瞪大眼睛望着他的神情令他忽心生不祥预感。
“你,”陵稹抬手指了指他,语气僵硬:“没穿衣服。”
段衍低头一看,这该死的水池把他变回人了!
22. 宿命
池水太浅,才淹到段衍胸肋处,他刚才就那样杵那儿同人辩论,还痛斥那些长老们“厚颜无耻”,全然不知自己的状态更不成体统。
但他也并非故意,回溯时跟着他身体一起气化的还有全身的衣物,虽灵气充裕的池水能将他变回人,衣服这样的死物却是无能为力。
他轻咳一声,修炼多年的脸皮在这种时候力挽狂澜,竟是做到了面不改色:“可否为我找件衣服来?”
“哦……”陵稹似乎还陷在刚收留的灵宠竟大变活人的震惊中,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住,再回来时,和衣服一起被带来的还有一块面具。
不愧是活了三百岁的长生种,出去一趟的功夫就恢复了冷静:“若要出门,千万戴上面具,莫被人看见。”
“我突然变成人,”段衍随手披上顺手披上衣服,“你也不怕?”
陵稹仰头望着他,目光中只有好奇:“我第一次见到和我一样的……有完整的脸的人。”他犹豫了一小会,问道:“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脸?”
段衍微怔:“嗯?”
他无法想象成年后的陵稹说想摸摸他的脸,那人只会目光淡淡地掠过他的面庞,甚至很少长时间看着他,就算是在同他说话,也时常看向别处。
是以当眼前这个不知多少年的小陵稹目光灼灼盯着他,提出如此请求,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旋即是一丝奇妙的新奇感。
虽然从那条小蛇上他已经看出这个时候的陵稹还没有学会人的含蓄与客套,做什么说什么都很直率,但直接成这样,还是叫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变成日后那个三句话里有两句含糊其辞,剩下一句尖锐辛辣的陵稹的。
“不可以就算了。”陵稹没得回应,也不见失望,只是将手里拿着的那块面具递给段衍,“你自己拿好。”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段衍随意在水池边坐下,拉起他的手往脸上放:“只是我想不通有什么好摸的,喏,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人不都长这样?”
陵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你还真大方。”
“大方?”段衍顿觉好笑,“又不是把头割下来送你,怎么就大方了?”
“长老们视脸如命,就算只是一个窟窿,都绝不愿他人碰。”陵稹用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然后是鼻子,嘴,“而你脸上有这么多,而且都这么好看。”
段衍脸上刚被池水降下来的温度腾地又升了上去,被人夸称相貌英俊于他而言其实已是稀松平常,但许是眼前这人夸他的角度太独特,让他在数量同质量上双双取了胜,更叫人暗喜些。
“我知道。”他故作不以为意,“常有人这么说。”
“他们也和你……和我们一样,都有完整的脸?”
“嗯。”段衍笃定地点点头,“有是有,但没我们好看。”
陵稹被他逗笑了,他没再说话,而是认真盯着眼前将身子降到和他一样高的陌生青年,缓缓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他的手和他的体温一样,总是凉凉的,不过此时的他手上还没缠上锁链,没有锁链那硌人的手感,拂过皮肤时轻得像羽毛,又凉得像雪花,段衍觉得有些痒,但他又不想躲开,他很久没见过陵稹这么认真看着他的模样了,即使这只是少年时期的陵稹。
但也幸好这是少年时期的陵稹,他们之间还没有隔着无数尸体的血海深仇,也没有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纠葛,他们只是在长满墨莲的静谧房间内首次会晤的两个陌生而友好的生灵。
陵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的脸,很认真地描摹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谢谢你。我记住了。”
“圣子大人,”门外忽有人叩门,“您在和谁说话?”
陵稹面上浅淡的笑意登时褪了个干净,眸中闪过混杂着抗拒的烦躁。
段衍也皱起眉头,这个声音他有印象,是陵稹记忆碎片中的那个红色的影子。
“一会儿别说话。”陵稹抬手施咒,隐藏了段衍身形,然后才去开门。
“何事?”
门口站着正是那个红色细长的影子,身后还跟着一长串黑色的影子,它们比枯闻更高大,几乎将陵稹整个身形淹没。
“昨夜有人打破屏障,闯入幽冥,至今还未离开,我等正四处排查入侵者下落。圣子大人,可否让我们进去看看?”
陵稹冷下语气:“这儿若有异样,我自己瞧得见,不用你们来查。”
“圣子大人此言差矣,”红影笑意不改,“您正值蜕变成长的关键期,每日有大半时辰需在圣池中进修,难保入侵者不会趁您松懈之际趁虚而入。”
“我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陵稹语气愈发不耐,“还是说你想亲自去圣池里找?”
黑影们纷纷劝道:“圣子大人,怎可对赤罗大人无礼?他可是为了您好。”
段衍目光微凝,鬼蜮那位出身幽冥的赤罗煞君,原来就是这道红影。
赤罗抬手止了身后人话头,态度恭敬地弯了弯腰:“既然圣子大人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叨唠您休息了。我等先行告退。”
直到红影带着那些黑影们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陵稹才轻轻带上门,蹙起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枯闻说得对,我不该擅自留下你。”他忽然道:“他们可能会趁我修炼偷偷进来搜查。你在这里迟早会出事。我要送你出去。”
段衍当然不乐意走。他辛辛苦苦收集天冰之气,回溯时光,可不是来幽冥转一圈就走的。
他抱起胳膊:“不行。除非你跟我一起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荒谬。”陵稹烦躁地在屋中踱步:“那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行的……”段衍话到一半,陵稹突然打断他:“我有办法了。你低头。”
“嗯?”段衍顺势弯下腰,好奇地问:“你要做什么?”
陵稹折下池中的墨莲花苞,随手往他衣襟上一别:“塔尖时柱只有我能进,带着这个花苞,那些傀儡会把你认成我,放你进去。我的隐身咒还能持续一会儿,你现在就上去吧。”
段衍不以为意:“就算被他们发现又如何?那些影子不是我的对手。我为何要躲?况且……”他眯了眯眼睛:“你分明也不喜欢那个赤罗吧?我可以帮你解决它。”
陵稹眸中闪过厉色:“他们是我的同族,我的子民,再如何不讨喜,我也不准你伤害他们。”
段衍心头再次升起无名火,他算是发现了,只要一扯到什么责任啊,子民啊,眼前这刚才还笑意盈盈的人就会瞬间翻脸。可他在陵稹的记忆片段里看得分明,以赤罗为首的这些影子只会折磨他、逼迫他,他到底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如此看重?
他心头难以言说的情绪化成唇舌上的挑衅:“哦?”他挑起眉梢,“若我非要动手呢?你又能拿什么拦我?”
话音刚落,他眼皮忽变得格外沉重,难以抵挡的睡意席卷全身。
糟,忘记这家伙还有个强制让人入睡的无赖招数了!
不过这一次段衍终于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回回都能精准把人放倒的了——原是陵稹出手瞬间,身周会荡开一圈看不见的气,由于这种气和寻常空气无甚分别,故而被害者根本无法察觉,只要是个活人就会中招。
可偏偏此时的段衍可以令身体化作气团,对同为“气”的异样存在格外敏感,这才发现端倪。
他的应对措施也很简单:主动再次化身为紫色气团,把那缕催眠的气吞下去!
可怎料刚吞完,陵稹便面色剧变,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浑身脱力,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
段衍慌了,忙再入水池变回人形,小心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握住他的手腕探入灵力。
这一查吓了他一大跳,竟是伤了心脉。
陵稹艰难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看向他的目光复杂无比。
“我不是故意的。”段衍忙道:“我不知道这会伤到你。”
“我没事,”陵稹推开他的手,勉强站起身,他俨然并不在意自己状态如何,他的关注点完全在段衍身上:“你的灵力很特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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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绡在你体内?”
段衍一愣,陵稹垂下目光:“看你这反应,那东西真在你身上。”
“这不是重点,你这伤很重。”段衍说着便要往他体内继续输灵力,陵稹却再一次推开他的手:“不要再用灵力了。整个幽冥都在找天篆绡,若你暴露,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段衍动作一顿:“这是何意?”
陵稹定定看着他:“我生来职责便是镇守幽冥地下的天门,那里是一切污染的源头,一旦天门失守,污染吞没的将是整个六界。若寻回天篆绡,只需再献祭我,便能彻底封印天门,幽冥便可逐渐摆脱污染。我知道这是我的职责,我的宿命,但……”
受损的心脉到底还是令他神智有些涣散,眸中也蒙上了一层水光,段衍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恐惧,他低声喃喃:“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有等到三百岁,我还有好多事没有体验过。再给我多点时间……”
他话未说完就彻底昏了过去,段衍也不知他这几句究竟是冲谁说的,是请求他这个身怀天篆绡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还是恳求诸天神佛的垂怜?
段衍小心将人放进水池,脑中不断重复着他说的那些陌生语段:“镇守天门”,“献祭肉身”……这令他想起决战那日,陵稹身后被锁链捆住的黑色大门;看见他身周的天篆绡时,那人释怀的微笑。
他忽觉醍醐灌顶。难怪枯闻会说,陵稹驱散众人,独留幽冥,是在等着段衍来杀他。
那哪是在等他段衍,等的分明是天篆绡,等的是送他上路的刽子手,等的是助他履行伟大使命的见证者。
可他还是想不通,甚至更想不通了,陵稹到底是何居心?鲜血染红了漫山遍野的同门们为何而死,和那黑漆漆的天门,白茫茫的冰雪一起消失时,那人在想什么?欣喜于族群大业已成?自豪于挽大厦于将倾?喟叹于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个时候倒是不怕死了,可算是活够了,可以放心为大道献身了,那他有没有想过那个永远被蒙在鼓里,永远被丢在原地的刽子手会是何心情呢?
水池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段衍这才发觉自己没入池中的手正在颤抖。
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生出些愤怒,为何这样残忍的事情总让他来做;可他早被那人藏在无数细节中的偏爱绑上了贼船,心头蔓延开来的只有悲哀。
他低头看着在水中变回小蛇的陵稹,再一次进退维谷。
现在他处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那他要如何做?
像吞了冥王一样带着浓郁的不甘与怨恨吞噬整个幽冥,强迫这个日后的疯狂献祭者自此为他一个人而活?
还是不再折磨自己的心神,让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彻底淡出他的生命?
他满脑子都是问号,举棋不定,水下冰凉的蛇尾却在这时突然勾住了他的手腕。
有些像警告,又有些像挽留,亦或只是冷血的蛇本能地被温热的人手吸引。
他沉默良久,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真是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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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稹醒来时,便见他那位一言不合就说要他全族人的性命的新朋友正吊儿郎当地倚在他床上,将他精心收藏的书册翻得哗哗响。
“你怎么还在这儿?”陵稹快步上前救回了惨遭蹂躏的书,“你应该待在塔尖。”
段衍却拉过他的手腕诊脉:“嗯,恢复得真快,睡几天就好全了。”
陵稹一脸严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段衍上下打量了眼前人几眼后,答非所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即将成年,身量自然也会随之拔高。”陵稹有些无奈:“你又不愿离开,又不愿藏到塔尖,你到底怎么想的?”
段衍舒舒服服在床上躺平,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床头的莲花:“你捡我回来的时候怎么说来着,‘既然落在幽冥,那就是我的子民’,圣子大人如此悲天悯人,甘为族人献身,那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床,应该也愿意分一半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子民住住吧?”
23. 同榻
陵稹看了眼被他占去大半的床:“你若喜欢这屋子,给你也并无不可,但正如我之前所言,赤罗的人极有可能会趁我修炼时偷闯进来搜查,我藏不住你。”
“此言差矣,”段衍拍了拍床榻:“你在池中修炼,那我就跟你一起泡在水里;你睡在床上,那我也跟你挤在同一被褥里,难不成他们还敢在你眼皮子底下下圣池、掀被子查人不成?只要我不用灵力,应当无人发现得了我吧?”
“你就这么不想去塔尖?”
“我胆小,”段衍张口便是胡话:“不敢一个人待着。”
“好吧。”陵稹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那确实不能委屈了你。但我要先提醒你一句,我的睡相不是很好。”
轮到段衍惊讶了:“你同意了?”
他没想到这么轻松。他的计划很简单,自我献祭是无牵无挂,无情无私者才做得出的事情,既然暂时无法把人带去人间,又无法毁了这幽冥,那他也只能徐徐图之,让他在陵稹心中的地位无可取代,一旦有了牵挂之人,有了挚友亲朋,想必没人舍得死,那时陵稹说不定就会松口,答应和他去人间,他许是就能从根源上改变未来的悲剧。
这个年纪的陵稹还真是很好说话,给他省了不少口舌功夫。
陵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你不希望我答应?那为何要提?”
“不,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段衍轻咳了一声,他稍稍往床里侧挪了点位置:“虽然离你们幽冥的晚上还有些时候,但我们可以先试试。”
陵稹看上去还挺期待的:“好啊。”
下一瞬,段衍垂眼瞧了瞧缠在他颈上的小蛇,语气有些僵硬:“你这是?”
“我喜欢睡在温暖的且可以缠绕的地方,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树枝。你愿意把你的脖子借我真是太好了。”陵稹好心提醒道:“不过我夜里睡着后可能会乱动,如果你到时候感觉无法呼吸,记得叫醒我。”
段衍:“……”
“先等一下,我们对睡在一起的理解好像出了分歧,你先松开。”他轻轻拉了拉小蛇的尾巴,小蛇条件发射般的缠紧,段衍脖子险些被绞断,幸好陵稹反应过来及时松开了:“抱歉,我不习惯别人碰我尾巴。”
是么?段衍心里暗暗诽谤:你这尾巴明明还挺会缠人的。
他道:“这样不行,你先变回人形。”
“可我睡觉的时候一直都是蛇的形态。”
“你不是想成年后去人间看看吗?人可是很怕蛇的,尤其是你还藏在被子里……你也不想只是睡个觉就把别人吓死了吧?”
“啧。真脆弱。”陵稹不大情愿地变回人形,盘坐在床头:“那我该怎么睡?”
“和我一样,平躺着。”
“这很奇怪。”陵稹听劝地躺在他身侧,睁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茂密墨莲,“真的能睡着?”
段衍叹气,伸手合上对方的眼皮:“你得把眼睛闭上。”
“不行,我做人的时候不需要闭眼,这样很不习惯。”他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在段衍掌心不停划拉,像拢了两只蝴蝶在手里。
段衍松开手,那对眼睛便又弹开了,黑亮的眼珠子里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这对眼睛瞧上去比他记忆中那个人要更亮一些,一眼看得到底,带着笑意,甚至还有几分天真,段衍忍不住轻叹,明明小时候看上去是挺灵光,挺可爱的,怎么成年后会长成那样呢?怎么会生出飞蛾扑火般愚蠢的献祭情节呢?
陵稹也盯着他瞧,半晌,忽然开口:“你知道你其实不是人么?”
“嗯?”段衍笑了:“何出此言?我从人间来,自然是人。”
“不对。”陵稹如此笃定的口气倒是叫段衍愣了一下,他更哭笑不得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人,第一次有人说我不是人。”
“我刚才闻到了。”陵稹忽然坐起,凑近他颈间轻轻吸了口气,“你虽有人的气息,却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幽冥气息,甚至还有天门的气息。但你并未被污染,真是奇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终还是又是按捺不住蛇贪暖的本性,忍不住轻轻蹭了蹭,“你身上真的好暖和。”
段衍脑中嗡了一声,已不太听得进他在说什么了,脖子上缠了一条蛇和埋进一张脸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他恨之入骨又牵肠挂肚的人的少时旧影,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那凉冰冰的脸、凉丝丝的发蹭过的地方都像过了电似的。
好在陵稹只是感慨了一句便礼貌地拉开距离:“既然你笃定你是人,那我问你,书上说人有双亲,你呢,你有吗?”
“……什么?”段衍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双亲?”
“不错。人类得父精母血铸就肉身,天道赐予魂魄,而我生于幽冥,同人类不同,”陵稹指了指头顶墨莲,“墨莲芯与腾蛇骨铸我肉身,魂魄则源于上古清气。那你呢?你的肉身与魂魄来自何处?”
这个问题真把段衍问住了,他没见过生身父母,只知自己是孤儿,许是流浪时伤了脑袋,对十三岁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有记忆开始身边就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
他脑中有些混乱:“但我明明就和人一样……”
“人可无法化作你那样的气团。”
“那是因为天篆绡……”
“天篆绡只是一把钥匙,”陵稹解释道:“那团气才是你被锁住的本源。可惜我也看不透那是什么。”
他盯着段衍一脸震惊的神情,眼中也是讶异非常:“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还道你在同我说笑。”
段衍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没想到一场回溯竟还扯出了他从未想过的身世问题。
陵稹起身下床,从书架最上层翻出一卷捆起来的石片,递给段衍:“这里是一些同天篆绡、同幽冥相关的古籍,兴许会有些同你来历相关的线索,你看看。”
段衍虽有心览阅,可这石片上的刻字晦涩难辨,他完全看不懂:“上头写得什么?”
“我也看不懂。不然就不会把它放最上面了。枯闻说得等我到成年了才教我认。”陵稹略显失望:“你身量很高,看上去年岁颇长,我还道你学识甚广,应是能看懂的。”
段衍:“……谁年纪颇长?我只有二百四十五岁!”这话他说得有些心虚,二百四十五岁,怎么也不该说“只有”,但转念一想眼前这家伙都有近三百岁,他这又确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两百多?但你瞧着已经成年了。”
“我们人族二十岁便算成年,战乱时甚至有十几岁便成亲的,和你们当然不一样。”
陵稹捕捉到又一个陌生词汇:“成亲?那是什么?”
段衍一噎:“……这个你不用知道。”
陵稹若有所思:“这也不能知道?那它和习武一样?”
“当然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段衍语塞,他根本不想解释这种问题!但凡多说一句,他都觉得心头罪恶感在作祟,成亲是什么东西,该做什么事,哪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鬼该知道的?虽然这个小鬼年纪其实比他还大。
陵稹忽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你?”
陵稹在屋中边踱步边分析:“起先我错估了你年龄,以为你是个千岁老前辈,无所不知,可如今看来,你不过两百多点儿,尚不如我年长,学识颇浅,我不明白的事,你其实也不知道,但又不愿在人前丢面,便谎称都懂,真问起来了,又心虚得说不出。我没说错吧?”
段衍:“……”
见他无语凝噎,陵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这又是何必,不懂便说不懂,我又不会笑话你。”
段衍扶额:“对对,你说得都对。这种问题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陵稹忽想起什么:“对了,我今日要和枯闻出塔一趟,你同我们一起。”
“出塔?”段衍来了兴致,“去哪儿?”
“天门。”
听他再次提到天门,段衍面色微变,脑中又一次闪过那扇黑色大门上以锁链自缚的陵稹,他本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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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拒那个地方:“为何……要去那里?”
陵稹露出理所应当的表情:“我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巡视天门,这是我的职责。”
“但,”段衍指了指自己,“我身上可是有天篆绡,和你们一起去天门,不会出事?”
“不会。只要你不用灵力便无人发现,走吧。”
段衍重新化成气团,藏在陵稹宽大的衣袖中同他一起出了房间。陵稹轻轻拉了拉门口悬着的铃铛,片刻功夫,便有一道高大黑影出现在房间门口。
“圣子大人,”枯闻问道:“可是要去巡视天门?您已经好几日没去了。”
“……专注修炼,有些忘了时间。”陵稹自不可能告诉枯闻他是被自己捡来的“灵宠”失手打晕,昏迷了足足三日,只能含糊其辞。
段衍也有些尴尬,天可见怜,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从陵稹那儿吞来的气现在还在挣扎不休,死活不愿被他同化呢,他也挺苦恼的。
看陵稹气色如常,枯闻未起疑心,只笑了笑:“见您如此勤勉,我可放心多了。”
“嗯,走吧。”
段衍见陵稹和枯闻朝塔的上层走,惊讶非常,他那日是经由塔下的地底通道才抵达天门的,这意味着天门应在塔的下方才对。
“为何往上走?”他悄悄问陵稹。出发前两人商量了一下,若直接开口交谈或以灵力传音势必增大被他人察觉的风险,枯闻虽可信,但也要提防隔墙有耳,因此最终选择了更为隐蔽的交流方式:陵稹留给他的那个墨莲花苞,只消轻轻触碰,便能传递心之所想,无需动用灵力。
“塔尖时柱联通着去往各处的通道。”
“时柱?”
“嗯。幽冥原是没有光亮和时间的,拜时柱所赐我们才能正常生活。塔内之所以能如此亮堂,也源自时柱的光。”
说话间一行人已抵达塔尖,这儿有五扇门,通道左右各两扇,均是银底黑纹,唯右侧第二扇门被锁链封死;通道最深处亦有一扇门,与其他门相反,是银纹黑底的,比其余四扇更高更大,两侧守着四名执剑傀儡。
“这些门是什么?”段衍不禁好奇。
“左侧两扇后分别是通往人间与鬼蜮的通道,右侧两扇是通向天门与神界的通道,神界通道被封印,名存实亡。剩下正中这扇则是时柱之门。”
枯闻恭敬地守在右手边第一扇门前:“圣子大人,我在天门通道外等您。”
陵稹颔首,走向傀儡守着的大门。傀儡们一见来人便恭敬地垂下剑刃,各往两侧退了一步,大门徐徐开启,待他入内后,门便从原地消失了。
“好了,可以出来了。”陵稹将段衍从袖中放了出来,“你看,这就是时柱。”
段衍原以为时柱就是一个柱子,不成想眼前竟是满天星宿,璀璨银河近在咫尺。金乌神鸟衔着蟾宫玉桂的枝条沿银河而飞,翅上洒下的金光在星宿间穿梭荡漾,连他所在的这个角落都被柔和的星光填满。
他瞬间理解了为何以前陵稹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守塔尖发呆,换是他,也会愿意看着此情此景出神。
陵稹指了指遥远的星河末端:“那里是银河的尽头。传说中的时神便长居彼处,时神掌控时间,时间在我等凡俗生灵眼中是只能前进,不能回头,却又看不见前路的直行道,但据说在时神眼中,不存在所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祂同时处在时间的任意节点,但祂从不回应任何人的祈求。”
段衍若有所思:“莫非天篆绡便与这位时神有关?”
陵稹微怔:“为何这么说?”
“因为……”段衍忽止了话头,不能告诉陵稹他正是借用了天篆绡的力量才从未来穿越至今。他于是只笑了笑:“那不是猜嘛,天篆绡和时神都在你们幽冥的传说中,说不定有点联系。”
“你倒是很会联想。”陵稹杵在原地看了会儿银河,便转身走向身后,伸手启动了墙上的法阵,“走了,通道已开,别让枯闻等急了。”
段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璀璨天河,才重新钻回陵稹衣袖,跟着他离开了时柱。
24. 天门
枯闻身旁的那扇门已然开启,门后一片漆黑,刚迈进去门便哐当一声合上,陵稹和枯闻对此俨然已司空见惯,安静无言地顺着脚下通道往前走。
段衍又悄悄问:“乌漆嘛黑的,你们怎么知道往哪儿走?”
“往哪儿走都能到天门,这是单向通道。”
“那回来时呢?”
“也一样,往哪儿都能回。”陵稹直言不讳:“你怎么问题这么多,你一直跟着我便成,我还能让你迷路?”
段衍发现自从这家伙知道他的年龄“只有”两百多后便愈发不客气了,完全没了最开始那种又小心翼翼又照顾有加的礼待,说话间满是一副自恃年长的兄长做派,倒显得他像个不懂事的聒噪小弟似的。难怪成年后会是那个性子,原来这个时候就有点儿端倪了。
“问问而已,万一咱们途中遇到些什么事,迷路了怎么办?你得学着未雨绸缪。”为表不满,他用力撞了一下陵稹袖子里那传讯花苞。
枯闻见身旁人走着走着就要突然顿住脚步,捞一下袖子,有些无措:“圣子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陵稹面无表情:“胳膊有点睡麻了。”
枯闻更奇怪了:“您往日不是都是以原身入睡的吗?蛇躯上何时长的胳膊?”
“……昨晚一时兴起,试了试以人身入眠。你说过的,待我成年便带我去人间玩几日,我在提前适应。”
枯闻闻言语气却突然有些僵硬,顿了几息才道:“您还记得呢?”
陵稹眉头一皱,听出些不妙来:“难不成你要食言?”
“岂敢,”枯闻忙笑道:“待您成年,我一定允诺。”
陵稹是放心了,段衍却听出几分言外之意。陵稹昏迷这几日,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其住所的陈设,尤其是那个测龄石,如他所料不错,测龄石和圣池都被人动了手脚,为的就是强行延缓陵稹的年龄增长,若没有这些设置,他应早就能成年了。
他只是稍稍变动了一些原有设置,便令陵稹一夜之间从十三四岁的孩童身量跃至而今的十五六岁的模样,若非此举,这一过程恐怕还得再长个十多年。
除此之外,从他房间的那些书卷资料上也可见一斑,布置房间者完全不想让陵稹接触到任何可能会催生他成长的事物。他希望陵稹永远停留在人类十三四岁这个阶段。
如今看来,此人应是枯闻无疑了。
既然枯闻没准备让陵稹成年,那所谓等他成年后再让他做的事情自然也是永远不想让他做的,譬如教他那些个石块上的文字,又譬如放他去人间游玩。
段衍无法理解这种行径,只听说有揠苗助长,还真没听过不让苗长的。他始终觉得既然是天生地长,那就要遵循自然规律,该生时生,该长时长,人为干扰只会破坏应有节律。他于是选择手动“拨乱反正”。
他的修正并未被枯闻察觉,除陵稹以外的幽冥生灵皆是极其高大的黑影,枯闻只是族群中身量中等偏下的,却也有四五米高,陵稹虽一夜间拔高许多,这点儿身高变化对其而言却是微不足道。
段衍很期待几日后陵稹带着亮起的测龄石去找枯闻时这黑影脸上的精彩表情……哦,忘了他没有脸。
说话间通道已走到尽头,脚下地面凭空消失,陵稹和枯闻往下坠落,最终又轻飘飘地踩在另一块实地上,不远处正是那扇从天上垂落下来的黑门,不见其顶,亦难寻其根。
此时的天门外与多年后不同,并未覆盖着陵稹以灵力化作的冰雪,却也不像幽冥其他地方那样漆黑一片,不知何处来的彩色幽光将方圆百里的区域笼罩,连陵稹的脸都被映得时红时绿。
陵稹忽微皱起眉头:“枯闻,除了我们,这几日可有人来天门?”
枯闻摇头:“您应再清楚不过了,只有您能进时柱开启天门通道,如无您在旁,无人可擅闯天门。您何出此问?”
“你看,”陵稹抬手指向天门正中,“那儿有一条缝。”
段衍也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漆黑的门上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缝,没有过人眼力,怕是很难瞧见。
枯闻登时慌了神:“怎会如此!圣子大人,这……天门千年未启,何时多的一条缝?”
“莫慌。”陵稹安抚道:“只是一条缝,合上便好。你先回去,我来关门。”
枯闻忧心忡忡:“您可千万小心啊。”
“别干扰我。”
枯闻闻言也只能先走一步。
陵稹抬起双臂,纯净温和的灵力自掌心淌出,涌向天门。
段衍有些惊讶,他印象中陵稹的灵力如冰雪一般凌冽寒冷,眼下却如春日暖阳,简直判若两人。通常来说,除非遭逢大变,一个人(或者妖魔灵怪)的灵力属性是不会改变的,譬如他自己,少时灵力是金属性,成年后便也是金属性,天生的剑修,直到濒死时在天篆绡的作用下脱胎换骨,灵力才变成如今这混沌难辨的模样。
段衍不由好奇,从温润少年变成那个屠尽师门众人的陵稹,那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奇怪,”陵稹忽道:“那边像是有东西……有东西在吞噬我的灵力……”
段衍:“可需要我帮你?”
“不用,你别用灵力。”陵稹强行断了输出,惊疑不定地望着那道缝:“你看那个缝周围,像不像结了冰?”
段衍心头也是一咯噔:“天冰?!”
“天冰?”
段衍定了定心神,解释道:“我在人间见过这种冰,寻常冰由水在极低温度下变换而来,这种冰却不需要水,连黄沙都能冻上。因其不可思议,像天外来物,故而得名天冰。”
“居然连人间都出现了……”
段衍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便只安静听他继续说。
陵稹眉头蹙得更紧:“这不是冰,幽冥称其为污矢,一旦某处被污染侵袭,便会出现这种形状如冰的事物。天门外封着污染之源,想来污染正是从这个缝里泄出去的……是我这几日失察了。”
听他语气颇为自责,段衍心头过意不去:“若非我莽撞,你也不会昏迷,这不怪你。我有办法解决这些冰。”
“你别动手。”陵稹按下袖中蠢蠢欲动的气团:“别催动天篆绡。我不想今天就喂了这门。”
他并起双指在手掌划了一道血口,鲜血涌出,再次被他送向缝隙。
缝隙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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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慢慢合上,可门后那无形存在却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饱餐机会,吸食速度陡然加剧,原本只是涓涓细流的血柱眨眼间就成了一条红绫。
眼看人已经因失血过多站不住了,段衍再无法袖手旁观,他径直化作人形,封住了陵稹掌上那流血不止的伤口。
被骤然打断,原本正缓缓合上的门蓦地停了下来,几息后竟是又开始往外打开,陵稹见状怒目而视:“为何拦我?滚开!”
段衍也火了,厉声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门后的东西故意吊着你的,就算抽干了你的血也合不上!”
“总要试试!”
眼看他完全听不进劝告,一心只想关上那污染之源,段衍掐住了他肩膀,沉声道:“你信我,我真的可以消去这些冰,我在人间试过。不用激活天篆绡,只用输出一点灵力就够了,构不成献祭条件吧?”
“真的?”陵稹微怔,俨然是被他说动摇了,段衍忙又补充道:“而且天门这里只有你能来,便是用了灵力,除你之外,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身怀天篆绡。你还有何顾虑?”
陵稹仰头又看了眼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缝隙正缓缓扩大,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他迟疑一瞬终还是点了头。
段衍迅速输出灵力,果如他所言,门上坚冰遇到他的灵力顷刻间消融殆尽,死活关不上的门哐当一声合得严严实实。
段衍暗暗松了一口气,“你看。”他有些得意地看向陵稹,“跟你说了这样能行。”
陵稹惨白的脸上也终于多了一抹笑意:“我确实低估了你。”
“如何?现在回去吗?”
“等等。”陵稹摇摇头,靠着石壁慢吞吞坐下,“血放多了,头晕,先缓缓。”
段衍哼了一声:“叫你不听劝。”犹豫片刻,他也坐了下来:“要我背你回去吗?”
陵稹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讶异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段衍清了清嗓子,微抬音量:“我说我可以背你回去,你们幽冥不会连“背”这个词也没有吧?”
陵稹目光里流露出无奈:“你莫不是忘了这里是幽冥?人前大摇大摆现出人身,是觉得被发现得不够快?”
段衍哦了一声,随后又道:“你不是会施隐身咒么?”
“罢了。”陵稹摆摆手:“我就在这儿坐会儿,枯闻见我久不回会来找我的。”
“你怎么从小就这么倔?”
陵稹疑惑:“嗯?”
“……没什么。”段衍也学着他那样背靠石壁,仰头看着比山还高,比天还深的黑门,“如果你出生前就知道你的职责是献祭给这扇门,你还会愿意来这世上吗?”
陵稹愣了愣,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那我应该还是愿意来的。”
“为何?”段衍不解:“这种一眼就知道很痛苦的人生有必要体验么?”
“那你呢?”陵稹却是反问他:“你也并不快乐。”他语气低了下去,“你看着我的眼神,总让我感觉你很难过……或者,是在借我怀念谁。”
段衍呼吸一窒,他似乎低估了眼前人的敏锐。
25. 成年
陵稹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很像你的故人?”
段衍心道何止是像,你就是他,只不过于我而言,你这个不知多少年前的他才是故人。
可他不能说,回溯时间的第一准则就是守密。面对陵稹好奇的目光,他只能摇摇头,浅浅一笑,故作潇洒:“荒谬。”
“荒谬?可自我问出这个问题后,你的眉头可就没展开过。”陵稹笑了:“你好像什么都写在脸上。”
段衍哑然,明明已失了情魄,居然也能如何敏锐地察觉到旁人的神情乃至情感变化?
当然,也可能确实是他太好读懂。很多人都这么说过,说同段衍来往是最舒心不过的了,他性子开朗直率,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胸又坦荡宽广,从不记仇,世上安得几个此般君子?
段衍知道他们是在吹捧拍马,他自己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小心眼又记仇,之所以显得心胸宽广,那是因为他只在乎他中意的人的想法,其他人说什么全当耳旁风;喜怒哀乐倒确实都在脸上:只对喜欢的人好,不喜欢的永远摆着臭脸。
陵稹突然又道:“他做了什么?能让你久久不能释怀?”
段衍沉默良久,终还是开了口。这些事压在他心底许久,他早就想问,可他的询问对象早殁于他剑下,而今能问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多年前的陵稹。
他问:“假设你要杀人,那你会出于何种动机杀人,杀许多人,却唯独只留一个,甚至把刀递给他,等着他日后来亲手了结你?”
陵稹微怔:“杀人?我吗?”
“假设,这只是一个假设。”
陵稹语气有些僵硬,像是被他预设的那种血腥残忍的场景骇到:“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人,假设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段衍叹了口气,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这个时候的陵稹如何能想象自己长大后会成为那个人。
“他对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段衍道:“所以我一直很矛盾,觉得该恨他,可偏偏他又留下了我,让我亲手杀了他……”
陵稹想了想,宽慰道:“人既已死,再如何难以释怀,那也都过去了。你不能总活在过去。”
段衍定定看着他,唯独不想被他说这句话。把他留在过去的人劝他不要活在过去,何其荒谬。
陵稹善解人意道:“既然我同他像,看着我会勾起你的沉重记忆,那我还是变回蛇比较好。”
段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别。”
陵稹不解:“为何?你看着我这张脸会难过,而我本身也更习惯蛇的形态。”
段衍也说不上来,就算心如刀割,他也想多看这张脸几眼,人对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么贪婪。他支吾片刻,胡乱编了个理由:“其实我也和那些凡人一样,怕蛇。”
陵稹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紧张,段衍见状下意识又补充了一句:“但你这种是好看的。”
即便他找补,怕蛇那句应还是被陵稹听进去了。他扶着墙站起身:“我觉得差不多了,走吧。”
段衍还想为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辩解几句,远处却已出现了枯闻的身影,陵稹忙道:“你快变回去。”
当枯闻走近时,段衍早已化作气团重新藏回陵稹衣袖,那个用以传音的墨莲花苞在两人设法关上天门时被弄丢了,他憋在喉咙里的话只能继续憋着。
“枯闻,”陵稹仰头看着黑影:“我已设法关上天门,不用担心了。”
枯闻却蹲下身,扶住陵稹的肩膀,语气严肃至极:“圣子大人,还请您不要瞒我,您捡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陵稹和段衍具是心头一紧,陵稹故作镇定:“你不是已经见过?那只是一团气。”
“……圣子大人,你撒谎时从不敢直视我。与您相识多年,对您的习惯我再清楚不过。”
陵稹甩开他的手臂,皱起眉头:“我不舒服,我要先回去。”
“圣子大人!”枯闻再次掐住他的肩膀,这次握得更紧,令他难以挣脱:“我亲眼所见,那东西化作人形,他的灵力里,还有天篆绡的气息,他是来害您的!”
陵稹面色霎时阴沉:“你居然一直没走?”
“我如何放心您一人抵御那天门裂隙?!”枯闻的声音激动抬高:“您看,若不是我一直盯着,如何能发现这东西居心叵测?”
“枯闻,他是好是坏我自己清楚。”陵稹冷声道:“你既对我阳奉阴违,那以后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
“圣子大人,您不信我,也该信卦象?”枯闻忙从袖中取出卜卦用的蓍草,苦口婆心劝道:“卦象说得明明白白,他是您的劫数,生来就是克您的,连您的性命也会终于他手!”他说着说着竟是呜咽出声:“我看着您长大,说句大逆不道的,早视您如自己的孩子,我不想您出事,我有生之年不想再送任何人走了。”
段衍心都揪紧了,枯闻的话竟应验在多年后,他确实亲手了结了陵稹。可说他是他的劫数,他又觉得心有不甘,凭什么这么说呢,到底谁是谁的劫数?若没有陵稹,他此时应正与云墟阁的一大帮虽非血亲却胜似家人的同门们举杯畅饮,把酒谈天,而非像现在一样,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为了仇人回溯光阴,刻舟求剑。
他想争辩,想发泄委屈,可这儿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来自未来的他,便是陵稹也不能。
见枯闻哭得伤心,陵稹面色软了下来:“你卜卦从来不准,信这作甚?他确身怀天篆绡不错,可他对我没有任何恶意。况且我的使命本就注定我不能活太久……”
枯闻含泪打断他:“我已是半截朽木,寿元将近,只望在世时能见圣子大人平安喜乐,身后之事,不敢奢望。”
陵稹无奈:“那你待如何?”
“还请圣子大人将那异种交于赤罗大人,请他定夺。”
“赤罗?”陵稹一脸漠然:“不可能。且不说旁的,他若知道天篆绡已寻到,我岂能活过明朝?”
“这您不用担心,”枯闻忙道:“您成年后才能去履行圣职,便是得了天篆绡,他也不敢对您做什么。而我……还望圣子大人恕罪,我已在您屋中暗做布置,只要赤罗大人还活着,您便没有成年的那一天。待他亡故,您便可自由决定去留,待在人间自是最好,那里安详喜乐。幽冥也不用您挂怀,天门千年来都无恙无灾,想来会一直这么安分下去,何须搭上您的性命。”
段衍闻言大脑霎时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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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想得到枯闻那些布置其实是出于好心,他还道是……
陵稹愣了须臾才开口,语气极不赞同:“你何必这么做,若我早日成年,也不必处处受那赤罗限制。”
“赤罗大人也是为了族群着想,我不想您二位反目。”
“够了。”陵稹头痛不已:“阿陆是我朋友,我无论也不会把他交给赤罗。至于其他……把我屋内抑制生长的陈设去了。”
段衍突然在他袖中小声道:“我已经去掉了。”
枯闻登时大骇,忙伸手来捏陵稹的骨龄,他声音立马就哆嗦了起来:“竟,竟已经……”他突然指着陵稹衣袖怒不可遏:“你!你!真是应了我那卦象,你生来就是克他的!”
“枯闻。”陵稹握住他直哆嗦的手臂:“与他无关。若我知晓此事,无需他人动手,我会亲自去掉。我早该成年了,你为了避那赤罗锋芒,甘愿忍气吞声,韬光养晦,我做不到。我不喜欢你凡事为我做决定。”
“可……”枯闻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只能保证不向外人透露他的存在,但您的成年,想必是瞒不过赤罗大人的。”
“我知道。”陵稹面无表情:“我已经准备好了。”
正应了枯闻的话,刚离开天门,回到塔尖,没走几步便迎上来一群细长黑影:“恭喜圣子大人成年,赤罗大人为您设下庆宴,还望您随我等前去。”
陵稹垂下眼睫:“我刚巡视完天门,很累,明日再说。”
黑影们对视几眼,堆笑道:“自然自然,赤罗大人这点时间还是等得的。”
陵稹穿过比两三个他还高的黑影群,径直回了自己的居所。段衍迫不及待变回人形,在屋中来回踱步:“那赤罗设的一听就是鸿门宴啊!你明日真的要去?既然你已成年,不如同我去人间吧,也不用在这儿处处提防的。”
“鸿门宴?”陵稹似乎身心俱疲,听到陌生的词汇也只是喃喃简单重复了一下,并没有细问的兴致,“不行。天门有异,我不能走。”
“不是已经处理完了么?”
陵稹摇摇头:“我有不好的直觉。”
“直觉若是可信,人人都能腰缠万贯,但世上还是穷鬼多。”
陵稹笑笑:“你安慰人倒挺会另辟蹊径。”
“管用就行。”段衍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指了指圣池:“你要不要进去泡会儿?”
“过会儿再说。”他朝段衍招手:“你先过来。”
“嗯?”
陵稹突然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一缕温和的灵力淌入他的体内。他摸了摸额头,有些凉凉的,又有些辣辣的,“这是什么?”
陵稹没有解释,只道:“明日宴席,你不要跟来,在这儿等我。”
段衍微怔,心头顿生不祥预感:“为何?同今日一样藏在你衣袖里,应也无人能发觉的。”
“别问了。”陵稹起身走向圣池:“我先休息了。”
他正要如往常一样化蛇入水,却又忽然记起身后人怕蛇,动作蓦地顿住。想了想,他将手移到腰间系带上。
段衍原还在想他为何不让自己跟着,一抬眼,却发现眼前人居然正在脱衣服。
26. 亲吻
段衍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做什么?”
陵稹宽衣的手蓦地顿住:“怎么?人不是这么脱衣服的么?”
“不……问题不是这个。”段衍目光略有些闪躲,竟不敢看他松散的衣领间苍白的皮肤。
他不知自己在惊惶些什么,都是男子,脱衣有何看不得的。他一面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一面又觉得浑身气血往上下两处涌动。
陵稹眉头微蹙:“你怕蛇便罢了,人也怕?”
“……没有。”
“你脸很红,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段衍矢口否认:“是这屋里太热了。”
热?陵稹有些疑惑,冰块还在池里飘着呢。他也没多想,脱了衣服便下了水,见段衍还杵在岸上发呆,他更疑惑了:“你先前不是说,我修炼时便同我一齐泡在水里,以免被偷闯进来的人发现么?”
“……”
“你脸像是更红了,真的没事?”
段衍再无法强装镇定了,他不敢以人身入水,便化作气团下入水中,可这水本就是能将气团形态的他转化成人的,仅仅几息功夫,他便又被打回原形。如此多此一举,除了令陵稹更加一头雾水,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陵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仅红,还很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被一把握住,眼前这家伙竟连手掌都热得惊人。
段衍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好像是有点病了。”
“那好办,墨莲可治百病,你……”他未尽的话被堵回口中。
段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若清醒,大抵应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可他此时分明又很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在和谁做这些:他将眼前这对他的爱恨情仇一无所知的仇人按在池边拥吻,水中无根的墨莲被漾起的水浪搅了安宁,纷纷摇乱。
他的意识简直裂成了两半,一半摇着另一半的衣领怒吼:“你是不是疯了!你看清楚他是谁!”另一半却晕乎乎地觉得很快乐,它醉生梦死,战力却高,不一会儿便把那狂怒的家伙碾压得渣都不剩。
他又记起海妖洞窟那个阴差阳错的亲吻……不,比起亲吻,那更像神智不清时的撕咬,被他吞入腹中的是身下人的血液;此时他依旧不得章法,依旧鲁莽,依旧本能地汲取着什么,却不由自主收起锋利的虎牙,最狠不过留下一对浅浅牙印。实在好笑,万箭穿心,索人性命的事情都做过,却在这种时候小心翼翼。
怀中人愣了一瞬便回过神,却不知为何从始至终都未曾反抗,虽唇舌笨拙得不知如何回应,却也不知何时起扬起了脖颈,任他能更深的索求。
但他总觉得还不够,炙热的唇舌与同样火热的身躯渴求更多。他睁开眼睛,被情欲熏得发红的眼底像点着一把燃烧正炙的炉火:“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治病?”陵稹不太确定,被吻得有些气喘,眼睛里都是水雾,连睫毛都湿亮亮的,不知是圣池里的水,还是因喘不上气而漫上的泪:“我的本体确实有一半源于墨莲,按理也应有效……但为何效果不好?你是不是……把病传染给我了,为什么我也这么热?”
段衍眸光一暗:“……你这个白痴。”
他埋下脸,顺着人的颈侧一路往下啃噬舔吻,烙下点点红印,环在对方细窄腰侧的手也缓缓下移。
陵稹却忽然攥住他的手。段衍抬眼,面色登时微变,眼前这才被吻出几分血色的脸竟又变得惨白如雪,神情瞧着似乎有几分痛苦。
他一愣:“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陵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剧痛是从胸口来的,而且越来越痛,他捂着胸口,痛得直抽气,身体也忍不住蜷了起来,“奇怪……我,我从未这样过。”
他甚至痛得再维持不住人形,变成蛇哗啦一声滑落水中,念着眼前人怕蛇,又努力游进了茂密莲叶中才停下,缩在叶中瑟瑟发抖。
段衍忙拨开层层叠叠的墨莲叶,捞出那条银亮细长的蛇,陵稹的本体也比之前长了些,不再像一条略长的小泥鳅,而是真正有了蛇的模样。
“你离我……远点,”蛇小声抽气,“你越靠近我越痛,好像……好像有东西……在从,从我的心口钻出来……”
段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陵稹说得骇人,叫他双手都微微发抖,他只恨自己尽学了些杀人的本事,一身灵力不知如何使,能做的居然只有后退,“好,好,我离远些,还要我做什么?”
莲花叶丛却陷入沉寂,令人不安的寂静持续了良久。
时间太长,长得他终于从那种掀翻一切的狂热中彻底回过神,先前被欲=望打败的那一半意识重回高地,抡着巴掌对另一半昏昏沉沉只知享乐的色=欲之徒左右开弓:“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你的仇人,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被打痛了,它也试图辩解:“可现在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也什么都没做过,不算仇人。”
另一半更怒了:“既然他什么都没做过,那你招惹他作甚?把他弄成现在这样你又很得意了?”
“明明是他邀请我的!”
“他那是在关心你病没病!”
段衍听脑海里两个意识吵架听得头痛,犹豫片刻,终还是拨开墨莲叶,再度上前:“你好些了么?”
银蛇缩在池底,好一阵才听到他的声音:“现在倒是不痛了。但我的魂魄里……好像长了什么东西。我试试看圣池水能不能将它净化掉。”
魂魄里也能长东西?段衍先是百思不解,须臾后恍然大悟。
人的魂魄里自然不能再长出什么,但陵稹不一样,他的情魄虽在初生时便被早早掐灭,却会在情动时重新长回来,这时的陵稹还很年轻,情魄没有像后来那样历经折磨失去再生能力,竟是简单一个吻就令其萌生。
可段衍也确实没想到,情魄萌生会是个如此痛苦的过程。他还以为像植物抽芽,花朵绽放一样是自然而然,生机勃勃的。
他心跳得飞快,回过神时已脱口而出:“那是你的情魄,不是污秽,如何能用圣池水去掉?”
陵稹从水底冒了出来:“情魄?”
“对,”段衍心头五味杂陈:“这证明你喜欢我。”
他终于对“阿陆”这个身份有了实感,让陵稹生出情魄的“阿陆”就是他本人,一切都在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进行。迄今为止,他对历史并未做出任何改动。
他不由想,既然阿陆就是他,而陵稹喜欢阿陆,那是否也意味着多年后的陵稹会因此喜欢上同阿陆长得一模一样的师弟段衍?之所以总是来救他,之所以对他百般包容,之所以杀了所有人偏偏留下他,是因为早在这许多年前,就阴差阳错喜欢上了来自未来的他?
可作为师弟的他没有阿陆的记忆,只是和阿陆长得一样,虽是同一个人,可陵稹真的会对他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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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喜欢你?”陵稹低声喃喃:“我也不知道。不知为何,你于我而言,天生具有吸引力,这大抵就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留下你,觉得你亲切友好的原因。”他沉吟片刻:“或许这和你的本质有关?你再变回气团让我看看。”
段衍却定定看着他,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若你见到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却不认识你,不记得你,你也会喜欢他吗?”
“不记得我?”陵稹不太理解:“你是指,你会忘记我?”
“不,”段衍否认:“那不是我……也不对,反正他同我长得一样,但完全不知道我们之前的事情。”
“你问我的问题,总是很奇怪。”陵稹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段衍却很执着地要一个答案:“会不会?”
“不会。”陵稹摇摇头:“既然没有记忆,那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段衍垂下目光:“我知道了。”他已得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既然陵稹自己也说了,没有记忆便不是同一个人,那在迷渊谷外见到他的脸时,那人心里在想什么呢?是感慨世上安有如此巧合之事,还是惦记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故人?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陵稹对他的那些好,是冲着他这个师弟段衍,还是冲着他这张和故人相似的脸?那对他的坏呢?破妄台的那一剑,那一滴泪,是为了师弟而流,还是惋惜世上再无和阿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他却还是想较个高下。
陵稹有些困惑,他初生的情魄无法理解眼前人在失望什么。他觉得若是自己的话,自然不希望中意之人喜欢上一个只有长相相似,却没有共同记忆的他。
思考令他刚觉好转的胸口又钝钝地痛了起来。好在并非那样难以忍受,不影响他的行动自由。
他沉吟片刻,突然披上衣服出了水池:“我要出去一下。”
段衍闻言忙甩开心头乱麻,也跟着起身:“又要出去?那我跟你一起。”
“不用,”陵稹微微笑了笑,随手从池中折了一朵莲花,注入灵力,那花便变成了他的模样,“若有人来,它会应付,你不出声便好。”
“何必这么麻烦,一起去不是更好?”
陵稹叹气:“我要去找枯闻,你确定要跟着?你也知道,他说话不中听。”
段衍瞬间没了兴趣:“那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陵稹说是出去一下,实际上过了许久也没回来。段衍不知如何判断幽冥的时间变化,但按他的体感,应至少已过了六七个时辰。
他心头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动了想出去寻人的念头。可刚靠近门,便被额前迸开的一道灵力退了回去。他眉头锁紧,陵稹之前在他眉心留下的灵力居然是为了将他留在房间里的!那家伙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就这么怕他跟着?
等等!段衍猛地想起什么,赤罗的鸿门宴……他定是赴宴去了。
他顿觉自己大意,看着屋里墨莲化身的“陵稹”无恙,便放了一百个心安然等待,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
正要强行突破出去,门却自己打开,是陵稹回来了。
段衍细细端详他的面色,平静如常,不像是被那赤罗刁难了的样子。他紧绷的心霎时轻快了些:“怎么去了这么久?”
“枯闻啰嗦了几句。”陵稹瞧着不想多说,只随意道:“你先前不是说,要同我去人间?如今还作数么?”
27.人间
“人间?”段衍先是一惊,旋即才有丝丝喜意从心底慢慢漫了上来,他这话意思,是否是应了他之前的提议?
他追问:“我说的去人间可不是玩两天,而是永远不回来了,你明白?”
陵稹颔首:“我知道。所以才问你,还做不做数。”
“自然算数!”段衍喜难自禁,他的计划总算是完成了最初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人愿意跟他走,剩下的都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顺利得叫人不可思议。
他这会儿终于不再纠结旧日的陵稹对他究竟是何看法、做下的事情又是出于何考量;他坚信,他即将开辟了新的未来,在他的影响下会出现一个全新的陵稹,那些残酷而血腥的往事将不再会发生。
陵稹错开目光:“我先收拾一下要带走的东西。”
“有何好收拾的?”段衍大手一挥:“人间什么都有,你屋里有的,我都能给你买更好的。”
陵稹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说在收拾其实也只是摸着桌上凌乱的物事出神,喊了两声,才得他含糊应一句:“嗯,是么?”
段衍心头掠过一道微妙的不安,伸手掰过他的肩膀:“怎么了?”
陵稹环顾屋内:“住了很多年,要走当然舍不得。”
“那倒也是。”见他如此反应,段衍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他扬起眉头:“不过幽冥如此单调,哪像人间灯红酒绿,活色生香?待咱们去了人间,你定是不会再恋家的了。”
“但愿如此。”陵稹最终拿起来的只有放在书橱最上方的那捆石片,他将石片递给段衍:“放你那儿。”
“好。”段衍随手又翻了一下石片,“对了,那枯闻不是说你成年后就教你这石片上的文字么?如何,现在你可看得懂了?”
“……还差一点。”陵稹沉默片刻才道:“去人间后我再慢慢琢磨,到时再告诉你。”
段衍倒是对石片上内容没什么兴趣,他这辈子都不回再回幽冥了,也懒再用天篆绡,这古籍不看也罢,反正他本来也不爱看书。
“何时出发?”他问。
“现在。”
陵稹带着化作气团的段衍前往塔尖时柱,开启通往人间的通道,与通往天门的通道一样,前往人间的通道也是黑漆漆毫无光亮的,甚至更加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冒出一盏盏昏黄油灯,沿着通道一路向前,直到视野尽头。段衍好奇:“哪来的油灯?”
“从幽冥前往人间,要路过冥界,这些是冥灯。”
冥界?段衍心说那我还挺熟的。但这时的冥界和他去过的那个不一样,要粗犷的多,凌乱无章的建筑围着一个巨大的坑洞而建,从洞口往下看,坑洞壁上一圈一圈地也有许多小屋子,共十八圈,每一圈都塞满鬼魂凄厉的哭嚎,再往下就是无底深渊。
段衍了然,想必这就是所谓的旧冥界,鬼魂和鬼差看不见他们,他们顺利穿过鬼门关,踏上人间土地时,人间正下着大雪。
漫天雪花飞舞,上下白茫茫一片,段衍穿着一身绛紫,身处其中格外显眼,陵稹雪白的衣袍却仿佛要融化在天地间。他显然是头回见雪,抬手接了一片雪花,眼中闪过惊艳:“好美。”
“这是雪,也就人间看得到。”段衍笑道:“原来现在的人间正值冬日,天寒地冻的,难怪路上没几个人。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雪停了再去置办宅子。”
陵稹却摇摇头:“你说人间喜乐无数,都有哪些?我想一一体验过去。”
段衍不解:“日子还长呢,何必急于一时?”
“我性子就是这么急,等不及。”
“好吧。”段衍见他如此期待,也不扫兴,指了指前方酒楼:“其实要我说呢,人间头号乐事之一应是饮酒,但你不喜……”
“好,走。”
段衍一愣,陵稹被他骗着饮过两壶酒,对酒的评价甚低,言其除了苦与涩一无是处,连醉人都做不到,于是想说他不喜欢那便换一处,但见人已往那酒楼去了,便也跟了过去。
他劝道:“你肯定喝不惯,咱们换一个。”
“没关系。”陵稹走进酒楼:“人间的东西我皆是头回见,你既说它好,那我便要试一试。”
段衍也只好依他,进店招呼让小二上酒。他不知这个时代用的是何货币,但身上带了不少金子,想来哪朝哪代都好用,果然,小二见他随手就是一根大金条,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愣是不敢招待,从柜台后推了掌柜出来。
掌柜何等人精,见他们相貌穿着皆是脱俗,出手更是阔绰,忙堆着笑迎了上来:“二位客官……”
不等他说完,段衍又给了一根金条:“你这酒楼我包下了,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您包多久都成。您且同我上楼,稍后清客时可能稍有嘈杂,楼上僻静些。”掌柜笑得眼珠子都瞧不见,“您二位瞧着面生,是头回来我们望都吧?”
“闲话少说,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
“原是冲着酒来的,那您可来对地儿了。咱们这儿的招牌可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忘忧酒,第一口愁绪尽消,第二口飘飘欲仙,第三口便堪破红尘……”
段衍不耐烦打断他那天花乱坠的吹嘘:“行了行了,上酒上菜,紧最好的来。”
掌柜屁颠儿屁颠儿退了出去:“好好,不打扰您二位了,二位且稍候片刻,酒菜马上就来!”
“忘忧?”陵稹却像是听进去了,低声喃喃:“原来酒还有此等妙处。”
段衍摆摆手:“别听他瞎吹,其实就是喝醉了,断片儿了而已。”
掌柜拿了钱办事确实麻利,不多时就让小二摆好了一桌酒菜,听说这些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用膳时都好听荤曲儿,还差人走了几条街,用轿抬来附近几个花楼的头牌,男男女女都有,一齐送了上去,却不想眨眼功夫,这些个伎子伶人就全灰溜溜下了楼,经过他时人人都剜了他一眼。
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段衍也窝火,也不知掌柜哪寻来这么些莺莺燕燕,一进来就往人身上贴,还夺走他手里酒杯,掐着嗓子给他倒酒,他这头火急火燎地把人推开,对面那家伙倒好,任人贴着,倒一杯喝一杯,那伎子的爪子都快摸他领子里去了,他还在那儿盯着酒杯!
他当即大发雷霆把人都轰了出去,这家伙见没人倒酒了,才抬头问他:“怎么了?”
他臭着脸:“那些个伎子倒的酒就有这么好喝?”
“难喝,很苦。”陵稹却只是提壶倒酒:“已经第五杯,还是没有忘忧的效果。我们可能被骗了。”
段衍被他气笑了:“谁同你说酒了?我说的是那些伎子,你怎么能容许他们贴你那么近,还……”他气得说话都不大利索:“还让他们在你身上摸来摸去?”
“这是不好的事么?”
“当然不好!”段衍咬牙切齿:“这种事只有情意相通,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
“可是你昨晚也这么做过。”陵稹看着他:“那我们是两情相悦?你喜欢我?”
段衍语塞:“我……”
他竟犹豫了。
他以为他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直截了当地摇头,但他浑身都僵住了,在动的只有手中逐渐被加满的酒杯。
陵稹似乎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求答案,见他不答,便又另起了话题:“你说这酒为何叫忘忧?醉了便真的能忘?那到底什么是醉?”
“醉……”段衍其实没太听见他又问了什么,他还在被上一个问题砸得昏头转向的余韵中。他喜欢陵稹?这句话若是被两百年前的他听了,怕是要和说这话的人拼命,再早一些的他则会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那可是我师兄,可为何偏偏是现在的他被问到了这个问题,偏偏是他这个给不出答案的人?
他怎么会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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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呢?摇头很简单,说“不”也只是一个字。
可若真是那样,那你现在做的这些又是什么?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困惑。
你这么一个只愿意为中意之人花心思的懒散汉,为何又是收集天冰,又是回溯光阴,又是费尽心思想扭转他的命运?
想知道他为何对你手下留情?答案不是已经有了么?你像……不,你是他喜欢的人。
是可怜他?那为何昨夜会在池中吻他?只是色=欲熏心?那你推开过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
他被自己诘问得哑口无言。
或许他该点头,该说是。可点头也很简单,说“是”也只是一个字,他却不敢,哪怕只是想一下,哪怕问他的是眼前这个什么都还没做的陵稹,云墟阁那些冰冷的尸首都会睁开猩红的眼睛怨毒盯着他。
他额角冒汗:恐怕……恐怕要等改变了历史,我才有资格点头么?
陵稹又倒了一杯酒:“这东西似乎对你还挺管用,你像是不仅忘了忧,连说话都忘了。”
段衍忽站起身,笑得故作自然:“天色晚了,我去让掌柜布置房间,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陵稹动作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段衍已快步出了包厢,反手合上门,隔绝了他的目光,却依旧心跳如雷。
真可笑,他此生对敌无数,从未想过躲,如今竟是被一个简单的问题杀得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自伶人们气呼呼地离开后,掌柜便一直坐立不安,怕是惹了楼上两位贵客不高兴,却又不敢上去问,只敢在下头自个儿琢磨。若是不喜欢女人,伶人里也还有男人呢;若是自忖清高,瞧不起伎子,何必来他这醉香楼呢,何人不知醉香楼几条街外就是怀春苑?
嘶,难不成……他醍醐灌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是极是极,他竟才看出来。
是以当那位绛衣青年沉着脸从楼上下来,说要他去布置住房时,他非常有眼力见地拍了拍胸脯:“小人知了,包在小人身上。”
段衍心里咯噔了一下,觉这掌柜恐怕又要奇思妙想,登时皱起眉头:“你又知了些什么?”
掌柜暧昧一笑:“小的眼拙,竟招了伎子去扰您二位清净,放心,今晚定为二位的春宵良夜布置最好的房……”
砰!话未说完,一掌重重落在柜台上,震飞起来的账本蒙头抽了那掌柜一巴掌,段衍阴着脸:“你说什么?”
掌柜大骇,天杀的,难不成他又猜错了?
段衍一字一顿:“两间房。再自作主张,我就拆了你的店。”
“好好好,”掌柜哭丧着脸:“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两个房间一左一右,说远不远,同层就这两间;说近不近,隔着一条长廊,段衍选了右边这间,陵稹却不是很想住下:“为何要浪费时间过夜?下一件事去做什么?”
段衍此时心乱如麻,更理解不了他为何要那么急切,只好耐着性子道:“人间的夜就是用来睡觉的,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陵稹看起来有些失望:“我知道了。”
见他终于进了自己房间,段衍松了口气,也回了屋。
可他始终觉得莫名不安,打坐清修也不管用,心经念了好几轮他才突然明白自己在不安什么。陵稹为何那么急?他们两中急性子的应是他段衍才对,陵稹永远是那个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
他终还是开了门,跨过一个走廊,敲响陵稹的屋门:“我想到了,晚上可以去放河灯,你要一起去吗?”
敲了好几遍都没有人应,最后是楼下的掌柜被他吵醒,披着外衣出来,他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道:“您是找另一位客官?他早出门了。说来也真奇怪,这么大的雪也不要伞,只要了一坛酒,还问了我什么是习武,什么是成亲,人间最喜乐的事情都有哪些,然后就出门了。听听这些问题问的,简直像不食烟火的天上人。”
28.流泪
段衍在无人的雪夜徘徊。大雪从白天一直泼洒到深夜,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被灌进风雪,早早熄灭,天地黢黑,只有漫天遍野的雪在发着柔光。
他以为自己已走出来了,以为幽冥天门前那灵力化成的冰天雪地已经不再是蒙在他心头的阴霾,以为自己会不再害怕雪了,和陵稹初至人间,看见雪花落在乌黑发上,他甚至也由衷感慨了一句真美,可入了夜,人不在旁,只有漫天苍雪,他的胸口却再次被难以言诉的闷痛占据,连呼吸都带着颤。
灵力傍身,他不应觉得冷,骨缝里却不断往外透着寒意。
门口没有任何脚印,大雪早覆盖了所有痕迹,那人去了哪里?他走了到底有多久?掌柜在他的逼问下也只哆哆嗦嗦地想起自己同他说过“望都毗邻仓山,常有文人墨客登山赏日出日落。”可他找遍了仓山每一个角落,翻遍望都这个小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没看到那道熟悉的影子,就像他真的化进了雪里。
他实在不知该去哪儿,四处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守在一楼打盹的掌柜听他又回来了,忙披着被子为他开门,见他脸色不好,便知结果,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建议道:“您可有那位客人的物件?明日小的为您借只猎犬来,定能寻着味道找到人。”
物件?段衍微怔,经人这么一提,他还真想起来了,他吞了陵稹的一缕气,那缕气现在还在挣扎呢。
他将气放了出来,它一得自由便疾驰飞向空中,段衍心喜,忙施展遁术追了上去,它果然会去寻它主人,早想起这个何须浪费这么多时间。
气的速度极快,又无色无形,他的眼睛很快跟不上了,只能化作紫色气团,继续追。
它飞至仓山,却没去仓山山顶,而是径直飞向仓山山脚的寒潭,一头扎进潭水里。
段衍一愣,他寻人时也来过这寒潭,翻遍了潭边每一个可能藏人之处,却没想到下进水里找。
潭水极深,占地又广,他追着那缕气飞了许久,穿越几个彼此联通的水下洞穴才得以重浮水面。
入眼是一片被雪覆盖的枯败野林,幽僻至极,寂寥无声,踩上去能听见雪在脚底下吱吱作响。此时雪已停,月上中天,苍白月光落在雪层上,竟将这林子照得蒙蒙发亮。
他随着气在林间穿梭,掠过树枝,枝上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露出底下被覆盖着的漆黑虬枝,他行了很远,四处入目皆是这般的乌木白雪,仿佛天地间唯此黑白二色。这让他记起幽冥高塔里的种种,那是个没有多余颜色的世界。
他不禁胡思乱想,陵稹为何停留于此,是这儿让他忆起幽冥了么?
他心底泛上一丝惭愧,是他自己放下豪言,说同我来了人间后,咱们成天享乐,包管你乐不思蜀,再也不会想回幽冥,可他这半日来做了什么呢?
带他喝的是苦酒;答他问的是沉默;连所谓的同他玩尽人间乐事也因逃避而食了言;甚至那些本该他来热情讲述的事,也是从一个素昧平生,拿钱办事的掌柜嘴里问到的……
他沉浸在自己无用的情绪里,竟是完完全全忽视了身边人。他觉得自己失败,什么都做不到,复仇不利落,爱人又不干脆。
若能找到人,我保证不会再这么冷落他了。他想,离了他,我是个连雪都怕的废物。
幸而,这种对雪的恐惧令他终于艰难地在良心与情感之间做出选择。就当他是个懦夫吧,不敢回头面对师门亡者们的怨怒,选择躲在眼下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过去,沉湎于他已汹涌到无法遏制的情感里。
当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时,他心口的堵胀霎时消解。
陵稹背对着他,身前是一口被冻起来的池塘,他坐在塘前的老树根前,似乎正望着远方出神,从酒楼带出来的那个酒坛搁在他身边,已经盛满了雪。
终于找到了人,段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无奈,此处离酒楼甚远,途中又弯弯绕绕,真不知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夜里出来赏雪怎的也不叫我?”他笑盈盈道:“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知道如何答了,你要不要听?”
陵稹却没有任何回应,甚至头也没回。
别是睡着了吧?这么天寒地冻的,再有修为傍身也得冻坏了。思及此,段衍忙快步上前:“天太冷,跟我回……”
他蓦地住了口,眼前人没有睡着,只是在无声流泪。不知流了多久,睫毛上结了霜,又被新鲜涌出来的温热泪水融化,如此往复,眼圈已被冻得通红。
“你……”他素来巧舌如簧,此时却觉得舌头打了结,连呼吸都忘了。
陵稹这才注意到他,眼泪淌得更凶,他垂下眼睛喃喃低语,声音又低又哑:“我已经喝了一坛了,掌柜你说一坛肯定能醉,可我为什么还是什么都忘不掉?它什么用都没有,又苦又涩,喝多了只会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
段衍哪见过他这样,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胡乱去抹去人面上的泪,脑中想好的漂亮措辞早被忘到九霄云外,什么爱恨情仇也被忘了个干净,只剩下笨拙的解释与安抚:“是因为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吗?我……我那时只是,被酒气冲昏了头,木了舌头,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了,我,现在我知道了,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你别哭了。”
陵稹却恍若未闻,还在喃喃念叨着酒:“酒真的能忘忧吗?人类是不是被这么哄骗了许多年?还是只有我如此倒霉?不得酒神眷顾?”
“就是骗人的,”段衍忙顺着他的话哄他:“喝多了只会像木头,你看我这样呆,就是喝多了酒,咱再也不喝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是不是喝得还不够多?”他伸手揪住段衍的领子,“掌柜,再帮我来点酒来。”
段衍怔住了:“什么?你说我是谁?”
他这才注意到陵稹的眼神完全是涣散的,面颊被酒气熏得透粉,他还以为那是哭红的。他皱眉:“你喝醉了,跟我回去。”
“醉?我没有醉。”陵稹用力推他:“醉后能忘忧,但我什么都忘不了。你去,拿酒。”
他力气喝得所剩无几,推不开人,于是干脆自暴自弃,将脸靠了上去,眼泪浸湿了身前人腰间的衣物:“究竟怎样才能醉,我到底还要喝多少?”
段衍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钝痛。这就是陵稹那时说自己不会醉酒的自信么?这个白痴根本连什么是醉都不知道,醉成这样还说没醉。
可他到底有什么要忘,什么让他这么痛苦,以至于要信了人间苦酒能浇愁?
他叹了口气,轻声安抚道:“你在的地方离酒楼太远,先跟我回去,我再给你取酒如何?”
“回……去?”陵稹从他腰间抬起脸,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是阿陆在的地方吗?”
“对对,”段衍无奈认下掌柜身份,“他找你找得可着急了,现在在酒楼等你呢。”
陵稹迟疑片刻,却摇了摇头:“我还不能回去。时间还没过,还有一次……回去会被他发现的。”
段衍疑惑;“什么还没过?”
陵稹却没了声响,许是觉得段衍身上气息很熟悉,竟是直接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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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楼掌柜被哐当一声巨响惊醒,一道人影撞开门,裹着寒风闪进他的酒楼。他揉了揉眼睛,来人正是一掷千金包下他这楼的贵客,他怀里还抱着个人,一身酒气,身上沾了厚厚一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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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悬着的心终是噗通坠了地:“可算找着了,诶呦,真是老天眷顾。”
段衍露出来酒楼后堪称最友善的微笑:“他在外头吹了许久寒风,劳烦后厨生火,弄点驱寒醒酒的汤。”
他也不知人的汤对幽冥生灵有没有用,甚至不清楚他们需不需要进食,但既然能醉酒,那说明应也是能醒酒的。他非得问问这家伙到底瞒了他什么,以至于要大半夜躲那么远去。
刚把陵稹放在床上,他便听到了睡梦中人唇边溢出轻语。
“什么?”他凑上去细听,断断续续,不成句,但瞧着这副眉头紧蹙的模样,不像是好梦。
他抿了抿唇,有些犹豫。他早年不爱学习这点众所皆知,但其实他只是不喜欢学正经的,对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倒是很感兴趣,其中便有一门入梦之术,他研究得颇深。
可擅自入梦毕竟是窥探人隐私的事情……他准备施术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直至床上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眼睛。
段衍做贼心虚地缩回手:“醒了?”
陵稹却不像清醒到能回话的程度,他只是蜷起身体,原本安静垂在身旁的手也猛地揪住了身下被褥,额头迅速淌下冷汗,僵直的颈侧暴起青筋,紧咬下唇,面上露出隐忍的神情,但只持续了几息不到,隐忍便成了彻底的痛苦。
瞧这模样,应是生生被痛醒的。
段衍吓坏了,蹭的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怎么了,你这又是怎么了?”
这种痛苦似乎比情魄萌生时还要剧烈,他眼睛里飞快又蓄满了泪,唇瓣咬得出血,被褥硬生生被撕成碎片。
段衍心急如焚,输入他体内的灵力如石沉大海,半点不见他有好转迹象。
忽然,他的神情也僵在了脸上——陵稹光洁的手指上突然开始一圈一圈地崩裂出血,银色细长的锁链从伤口里钻了出来。
他原还奇怪,为何少时陵稹手上明明没有锁链,成年后却锁链不离身……万万想不到,他再熟悉不过的锁链,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首次出现在陵稹身上的。
出血的不止他的手指,他身上似乎到处都在出血,很快便将雪白的衣物彻底染透。段衍抖着手解开了他的衣物,这才看见陵稹从不愿告诉他的锁链的源头:锁链是从他的后背脊骨探出的,在他的血肉里穿梭,选择不同的地方落定,腰间、胸肋、脖颈、手臂、手指……落定后伤口便迅速愈合,不见痕迹,剧痛却一直刻进骨髓。
陵稹并未呼痛,并未挣扎,只是在不停地说对不起,也不知是在同谁道歉。
段衍如坠冰窖,锁链啃噬束缚得不是他,他却恍若感同身受,细密的痛从心底泛上来,很快成了让他几乎难以呼吸的痛。
这就是他不久前说的怕被“阿陆”发现的“还有一次”么?这就是他极力想要用酒忘掉的忧愁痛楚?昨天离开的那几个时辰里,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就想扯断这些折磨人的链子,陵稹却握住了他的手,失焦的眼睛里终于映出他的影子,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认出来:“……阿陆?”
“是我,是我,”段衍声音都在发抖:“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陵稹却只是颤着手摸了摸他的脸:“我今晚……把能一个人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还剩最后一件,这个事好像不能一个人做,你能不能帮帮我?”
“好,你说,我一定……”
话未说完,陵稹勾下他的脖颈,因剧痛而颤抖着的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那掌柜说……成亲夜的洞房是人间至乐,但成亲是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的,你不喜欢我,那我不要那个,我只想试试他说的人间至乐,可以吗?”
29.春宵
段衍的大脑轰的一声停止运作。
他喉结滚了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陵稹蹙了蹙眉头:“我不想听任何废话,你若不愿,我去找别人。”
段衍看着他痛得发白的唇,又心疼又好气:“非得挑这个时候激我?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陵稹不答,只是又缠上来吻他,想学他昨日那样,却因无力而学得不伦不类,只是在他唇角乱蹭,不得章法,段衍一面觉得那股子邪火又从身下窜了上来,一面又被他这蛮不讲理扯开话题的模样弄得头疼,这人清醒的时候本就是个问不出话的锯嘴葫芦,不成想这半醉半醒的时候还会接着酒劲耍无赖了。
“你先等等,”他强压欲=火,把人摁回榻上,“你痛成这样怎么做?”
如此被中断两番,陵稹的耐心终于告罄。他推开段衍,强撑着坐了起来:“既然不愿,那让我出去。”
“谁说我不愿?”段衍终于被他惹出脾气,“这是你自己要的,一会儿后悔了可别怨我!”
他话说得狠,动作却一点不敢重,连吻都小心至极,落在身下人微微发颤的唇瓣上,轻得像只蝴蝶,拨开他衣物的手也像在触碰什么精致易碎的工艺品,生怕扯动那些令他痛苦的锁链。
他如此小心,却换得身下人一声嗤笑,陵稹推开他的脸,面色冷淡:“这样慢腾腾的要做到几时?我去找楼下掌柜都比你快。”
段衍脸一黑:“你就这么等不及?”
“不行就下去。”
段衍登时气急败坏:“好,好,你有种,一会儿别喊疼。”
他不再压制心头咆哮的猛兽,撬开身下人挂着挑衅冷笑的嘴,这家伙却是一下子又变得柔情似水,勾着他脖颈的手臂将他拉得更近,唇角溢出的声音轻轻唤他:“阿陆。”
段衍觉得都滚到榻上了还叫这个不伦不类的假名字有些怪怪的,便主动道:“我其实有名字……”
“我不想知道。”陵稹径直打断了他,“你就是阿陆。”
“好好,随便你,你爱怎么喊怎么喊。”段衍心道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纠过来,便没再坚持,继续刚才的吻。
陵稹体表的皮肤比浸在圣池中的时候更冷,也更敏=感,稍稍触碰,便颤抖不止,更别提是比手更炙热的唇=舌。
段衍知道自己各方面都比寻常人更突出更优越些,有些不便说的地方也如此,虽他已经竭力做到最小心,却也一时不敢确定身下人到底是痛还是快=活,靠近他的脸想说些情话,或想问问他舒不舒服,却只会被勾着脖子索吻,这家伙还真一句废话都不想听。
他也不出声,甚至表情都不让看,藏进在两人动作时散开的长发间遮住半张脸,段衍拨开他面上的发,他就又抬起手臂遮住,再把他的手臂钳住压在床头,让他遮无可遮,才用那双含着水的眼睛无奈望着他。
段衍觉得甜蜜,又觉得荒诞,才刚捋清楚心意就开始做这种事,便是话本子里那些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也没这么快。但纠结须臾后,他决定什么都不用想,反正他的身体这会儿已经彻底脱离理智运转了。
再一次吻到锁骨时,他滚烫的唇不慎被缠在那儿的锁链冰了一下,霎时间有无数尖细的声音传入耳朵:“我们恨你,我们恨你……凭什么是你活着,凭什么你是唯一……是你害死我们,是你夺走我们的生命……你竟还有脸留在人间享乐,你何时回来,你快回来……”
段衍一愣,稍稍抬起脸,那些声音便又不见了。如此试了几次,他终于能确定,声音正从是锁链里传出来的,只有偶然触碰到这些锁链时才能隐约传入他耳中。
但段衍能断定这些声音不是冲着他来的,作为锁链缠身的对象,陵稹必然听得更清楚,在锁链破体而出,他神智尚不清明时口中溢出的那一声声“对不起”想必就是说给这些声音的。
每每这些声音喊到情绪高涨处,锁链便肉眼可见地往身下人肉里勒得更紧。
陵稹却恍若未觉,毫不关心自己身上被锁链割破皮肤渗出的血,段衍动作间偶有抬眼,那对湿漉漉的,黑沉沉的眸子都一直凝聚在他身上,眼里透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意,发现他看过来了才别开眼。
他终是忍不住又停了动作,问他:“这些锁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见它们在说话。”
陵稹因情动而染上一丝血色的脸霎时惨白:“你能……听见?”
段衍皱眉:“那是什么?”
陵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不见方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恐慌无措,他又开始眯着眼睛阴阳怪气:“你若不能让我快活,为何又要骗我来人间?你是不是不行,所以才不停扯闲话浪费时间?”
段衍却不再中他激将法,他皱着眉,捏起一段锁链,指尖聚集灵力:“你不说,我就捏断这些锁链。”
“休想。”陵稹眼中闪过戾气,周身灵力暴动,屋内的东西被掀翻了一地,他温和如春的灵力中掺了段衍熟悉的冰冷,而且随着他的灵力外泄变得愈来愈冷,最终一丝温暖都寻不到了,整个屋子都冻了起来,甚至门上也结了冰,门口端着醒酒汤正要敲门的掌柜都差点被冻成冰雕。
段衍微怔,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看着段衍,含怒的眉眼突然又软化下来,他抬臂摸了摸段衍的脸,眼中戾气顺着他眼角流出来的泪流逝得一干二净:“能不能不说这些?我今晚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要你。”
段衍眉头一跳,心鼓胀得快要飞起来。
他变得愈发热情,从尚且忍耐到彻底超出阈值,陵稹的五感完全陷入朦胧之中,眼前逐渐看不太清人,耳边也终于听不见凝结了兄弟姐妹们怨念的锁链上传来的咒骂低语。
这是他自成年后最自由的时刻,却也没想象中那样快乐,一切都很痛。
他也不知道,是成年这件事总是伴随着痛苦,还是他的人生本就是以苦难为基调。
他想起成年宴上赤罗和那些长老们笑盈盈围着他,恭喜他成年,说有些事情终于可以告诉他了,他回头看向枯闻,枯闻身上散发着悲伤的气息,冲他摇摇头,却也什么都没说。
长老们集体施法,打开了以往从不让他去的宫殿大门,宫殿里有一口巨大的井,长老们让他站到井边。
他低头往井里看,井里没有水,层层叠叠堆着数不清的尸体,有些是蛇躯,有些是人躯,还有些是看不清原貌的烂肉。
赤罗轻轻跪在他身边,那样巨大的影子,即便跪下也高出他太多,能居高临下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等自被逐出神界后,共集一万三千五百代努力,终于迎来圣子的成年,实乃我族群大幸。”
他指向井:“在您之前,还有九万六千五百三十七枚寄托着族群希望的种子,他们与您一样,肉身源于墨莲与腾蛇,魂魄源于先天清气,是您的兄弟姐妹,可惜天道无情,分给我们幽冥的气运实在太少,这些失败品一出生便被污染,注定难堪大任,只能以身殉此神井。你承接了他们的命运,也夺走了他们的气运,比他们幸运得多。接受他们的祝福吧,这会令你更强大。”
陵稹看着那些枯朽的尸体,心头涌起悲怆。那并非是他的悲痛,而是灵魂中与他们同源的先天清气的悲痛,他天生亲近、同情、依赖这些素昧蒙面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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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罗让他把手伸进井里,他先是感觉到一股极其寒冷的气息染上指尖,接着便是剧痛,井里游出一条银色的锁链钻进他的骨血里,那是他兄弟姐妹们的怨气。
“我知圣子大人觉得我冷酷,但这是为了族群大业,不得已为之。”赤罗的手中也探出锁链,安抚了那些躁动不安,想要立刻吞噬陵稹的怨气,“您要学着我这样驯服他们,要变得更强大,天门后的怪物非您一人能敌,即便天篆绡已来了您身边。”
陵稹心头霎时一阵冰冷。
“您以为不让他动用灵力我便无法发现么?那是幽冥至宝,它降临之时,我便有所感应。”赤罗继续道:“您昨日应瞧见了,天门已不再无懈可击。相信您知道该如何做。”
陵稹沉默半晌,抬眼看他:“给我一天一夜。”
“九个时辰。”赤罗叹了口气,抚过那口冰冷的井:“我等同九万六千五百三十七具尸首一齐恭候圣子大人归来履行圣职,还请您莫要令我们失望。”
九个时辰实在太短,从幽冥赶来人间便用了三个时辰,他在人间独自乱逛,囫囵将那掌柜说得所谓乐事都看了一遍,又花去五个时辰,和阿陆共处的时间只余一个时辰……他真舍不得花完。
人间没有阿陆说得那样好,和幽冥一样孤寂寒冷,所谓乐事也没有一件是快乐的。他想阿陆只是想骗他过来戏弄,但这或许是他应得的。
石片里的文字,他那时独自离开圣池找过枯闻后便完全看懂了,这才知道天篆绡可回溯时间,而阿陆正是天篆绡的载体。
他瞬间就理解了阿陆看他时的目光为何总是那么悲伤,那么复杂——阿陆来自未来,让阿陆无法释怀,如此憎恶,如此纠结的人,正是未来的他。
经历了未来种种,阿陆又是抱着何种心思看他的呢?他想知道,便问了,怀着试探与期冀:“你可喜欢我?”阿陆没有给出答案。枯闻说过,按人类习惯,没有答案的时候往往就是否定的答案,阿陆来自人间,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他想他不该对阿陆动情,可偏偏他在动情后才迟钝地发觉一切。
他不觉得难过,若是他在阿陆的位置,也会摇头,再坏一些的甚至会直接抹杀年少的仇人,阿陆已经很和善了。
他只觉得担忧。他从阿陆口中提前知道了自己未来的模样,残酷冷血,杀人如麻,让他喜欢的人痛苦一生……他不想要那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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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段衍此生最快活的时刻。他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是经历了懵懂不知的好感、刻骨铭心的仇恨,追悔莫及的失去,回溯时光的疯狂、反复诘问的自省才悟出来的喜欢,而这个人也钟情于他,邀请他共享鱼水之欢,他真幸运。
他浑身散发着情=欲后的慵懒,餍足地将脸埋进身下人的肩窝:“真快活,你呢?觉得舒服吗?”
“抬头。”陵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嗯?”段衍含笑看着他:“想再来一次?”
陵稹不答,只又吻了上来,段衍喉间溢出笑声,准备好迎接又一轮亲昵,可陵稹送来的不是亲吻,而是忽送进他口中的一缕冰冷的气,他毫不设防,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胸口不知为何空空的,与他共度春宵的人也已不见踪影,他的枕边只有那捆石片,身上的衣物整整齐齐,昨夜仿佛只是一场梦,但段衍深知那不可能。
他迅速翻身下床,可刚下地,肋下心脏忽又闷闷地痛。他扯开领口一看,胸口干干净净,那伴了他两百多年的符文竟是消失了。
他的心沉到谷底。有人趁他睡着时取走了天篆绡。而这人是谁,毋庸置疑。
30.执着
段衍心头发冷,这两日来时不时冒出头吓他一下的不祥预感在此时终于落定。
陵稹趁他情动时弄昏他,拿走天篆绡,到底想做什么?
不消问他已猜出答案:那人还是鬼迷了心窍,一心要去天门送死,昨夜迷情,只是为了盗走他身上的天篆绡。
难怪痛成那样也硬缠着他,他还满心以为是喜欢他到了稍等片刻都不成的程度,原是有所图谋。
他早该知道的!那人是个谎话连天的骗子,也是个固执难改的疯子。
他又气又急,悔昨夜心大,没直接将人锁在身边。
幸而天篆绡在他心口待了那么多年,某种意义上形同于他的另一半心,他很快感应到了它的位置——它确实在陵稹手上,它就像段衍的意识化身,同样不想人走,正奋力挣扎纠缠,用尽了办法拖慢那人的速度。
它很争气,一路使了无数绊子,而今陵稹还在旧冥界,离回幽冥的通道一步之遥。
段衍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身影从无数人人鬼鬼身边掠过,他这辈子恐怕都没这么快过,当他终于抓住陵稹手腕时,只觉心跳快得要爆炸。
陵稹显然也没想到他能追上来,回头看他的目光简直像见了鬼:“你……”
段衍阴着脸,眼里烧着怒火:“跟我回去。”
陵稹喃喃:“你怎么还在?”
段衍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我还在?我不应该在?”
陵稹皱起眉头:“天篆绡离体早超过了一刻钟,你此时理应已回到你的时代了。”
我的时代?段衍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什么:“你知道我是从未来……”
陵稹忽扭脸看向通道,神情微变,段衍只听得他一句“快来不及了”便觉眼前寒光一闪,一道锁链带着凌厉寒光袭来。
他紧握陵稹胳膊的手掌只是下意识松了些许,陵稹便趁机甩开了他的桎梏。
“你就这么想去送死?”段衍快气疯了,这人怎么能不可理喻到这种程度?居然还为此向他出手?但凡这是别人他早不管了,甚至走前还得反手先揍一顿。
陵稹却充耳不闻,径直冲向通道。段衍冷笑,他定不叫他如愿。
天篆绡随他心念而动,先发制人捆住了陵稹手脚,还嫌不够又上上下下皆缠了个严实,连嘴都封上了,以免他气急骂人,硬生生裹成了粽子。
陵稹哪料到会有这么一招,生生被打断动作从半空跌落,段衍抬手接住他,一掌劈晕后二话不说带着人往回走。
他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这个年纪的陵稹实在太好对付了。
“你要把他带去哪儿?”
段衍一愣,这是赤罗的声音。
他不悦回头,便见那道城墙似的巨大红色影子立在通道入口处,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他,压迫感极强。
但段衍又岂会怕这么个连脸都没有的怪物?他周身迸发出极强的杀意:“关你屁事。”
赤罗却忽然笑了:“如此强大……不愧是天篆绡选中的宿主。”
段衍抬手便是一道杀机蓬勃的掌中剑。他想弄死这个鬼东西很久了。当时在陵稹的记忆碎片里初次看见它时便动了杀心,分明是在凌虐无辜却还念着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实在该杀。
赤罗任那柄雷剑穿体而过,面上空洞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好强的攻击力。”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段衍毫不废话,祭出剑阵,直接用上了杀招,旧冥界的上空出现一轮猩红满月,拜冥王处得来的神明位格,他如今的攻击已非同日而语,整个旧冥界都被笼罩在这几乎碾压一切的威压之下。
“我可受不住这个。”赤罗却不慌不忙,揣着手立在原地:“但你觉得这道攻击真的会落到我身上吗?”
段衍动作微滞,赤罗抬手指向他护在身后的“粽子”,掐了几个指决,便将那昏迷中的人强行唤醒。
陵稹周身灵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暴动,寒气逼人,顷刻间竟令牢不可摧的天篆绡上出现裂纹,裂纹愈来愈多,最后彻底四分五裂,化作漫天飞舞的光点,被吸入挣脱束缚的陵稹体内。
眼看他神智尚未完全清明便要飞身去接那道杀招,段衍忙散去剑阵,心脏处不断传来轻微的刺痛,天篆绡裂成碎片,他的半颗心仿佛也跟着碎了。
他定定望着眼前这昨夜还搂着他脖子缠绵的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要为了你身后这个鬼东西,同我……交手?”
陵稹此时才终于睁开眼睛,看清是他时,神情陡然复杂。
赤罗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圣子大人之所以被奉为圣子,可不只是因为天门,他也是我们幽冥众生的守护者,保护我们是圣子的本能。圣子不会令我受到任何伤害……”
打断他的却是陵稹抬手间甩来的漫天冰凌:“闭嘴,谁准你来的,我说了我会守约。”环绕在他身周的锁链在昨夜的最后一次折磨后已被他驯化,此时受到他的愤怒感染,正张牙舞爪。
赤罗任冰凌擦身而过:“我自是相信您会来,只是这异种难缠,我怕您落了下风。”
段衍恼他多嘴,再次动手,攻击却又被陵稹拦了下来,他同时送出一道强劲灵力,将那赤罗推回通道内:“你先回去,我马上来。”
段衍冷笑:“我求你活,你用这锁链削我,他一心让你去死,你反护着他。”
“我也不想死,但天门只隔了半日便再度有恙,短短几个时辰,污染已蔓延至冥界。”陵稹扯他到旧冥界的那十八层深坑前,坑底部的深渊已结了一层冰,“你看,已经开始了,很快这里就会变成幽冥那样的废土,接着就是人间,你愿看到你钟爱的人间变成幽冥么?”
段衍不解而愤怒:“开了又如何?我可以关上,这些冰我也可以消去,你不是亲眼见过么!”
“那又如何?你终究不属于这个时代,迟早会回去,届时又该如何?天门多留一日,隐患便多上一重。”陵稹言罢不再看他,回身向通道去。
段衍却闪身掠到他跟前,铁青着脸拦住了他:“我不会让你去送死。”
他深知陵稹已完全融合了天篆绡,到了天门就能直接献祭,事到如今,除了阻止他回幽冥,再没别的手段拦他了。
陵稹眼中燃起躁郁的幽火:“我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你为何还要拦我?”
“这儿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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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何样同我何干?”段衍盯着他:“我从一开始就是独独为了你来的。”
陵稹垂下目光,眼中最后一缕柔和的光彻底散去,他自然知道。他正是恐惧那样的未来才更坚定地选择不要未来。
再抬眼时,他目中已满是肃杀,锁链在他身周飞舞:“你已经拖延我太久了,闪开。”
“拖延?”段衍怒极反笑,他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不识好人心的犟种,“这么想死,怎么不一开始就夺了天篆绡走?昨夜分明是你缠着我不放的吧?”
陵稹似被这话扎了一下,抿了抿唇才开口:“以后不会了。”
他竖起二指,突如其来的银白光芒将段衍彻底笼罩。段衍认得这个,是陵稹初次在迷渊谷见到他时用的空间转移术法。
他再次冷笑,又在这种时候手下留情?真想拦他该用杀招,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手段顶多欺负一下昔日那个一招就能被丢出千里之外的毛头小子。
“空间术?我也会。”他比陵稹更快一步,神明的力量撕开冥界空间,抬手间便构建了自己的神域,他正要将人拉进神域狠狠教训一顿,却忽觉头顶天雷滚滚。
他的神域上空竟凭空出现了一片天。
重重叠叠的天音在他的神域飘荡,天威浩荡,竟是震得两人皆动弹不得:“汝新晋登神,未获神职,竟敢悖逆时空命数,跨越因果长河,未得准许,于非汝之时空开辟神域,当罚!”
段衍:“?”
谁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觉眼前一黑,双双昏死过去。
察觉到外界怪异动静,赤罗走出通道,他一眼瞧见昏迷在通道入口的圣子大人,而那个又有人族血脉,又带着幽冥气息的异种却消失不见了。
他圆形的眼孔缓缓皱成了三角形,不见了?还是……
“赤罗大人!”几道黑影也从通道内走了出来,“方才那是?”
“嗯……”赤罗沉吟片刻,道:“诸位长老,为我幽冥长远计,此后若有人问起异种,便言我等已将其放逐,此物已不在幽冥。免招来后患。”
“是。”
“走吧。带圣子大人回去,不能再耽搁了。”
黑影们看了看已形同废墟的冥界:“那这冥界?”
“与我幽冥无关,皆是那异种所为。”
“是。”
--
段衍头痛欲裂,迷迷糊糊听到了噼啪噼啪的火焰燃烧的声音。
他艰难睁开眼睛,头顶是漆黑的穹顶,再环顾四周,是数道冲天火柱。
他猛地坐起身,这是问心殿!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自己砸穿屋顶掉下来的,哪儿伤着了可别赖我。”枯闻平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端来一碗水搁在他身边,“渴了就喝点,你人都烧了好几个时辰了。”
段衍一把攥住他枯瘦细长的漆黑手臂:“陵稹呢?他在哪儿?”
枯闻语气霎时冷了下来:“阁下怕不是糊涂了?”
段衍心一沉,忽有种不祥预感:“现在人间是哪一年?”
“怀历七年。”
段衍心霎时凉了半截,他竟是回到了他的时代。
31.神界
枯闻的手被他攥得更紧:“我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离开这问心殿后?”枯闻语气冰冷:“鬼知道你做了什么,他……”
“不是,”段衍打断道:“是很多年前!你还记得陵稹捡了一个紫色气团么?那就是我!后来陵稹从我这儿盗走天篆绡,要去天门,被我拦在冥界,可我偏偏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地回来了!这之后呢,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语气又急又冲,枯闻被他话砸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前几日来这儿取业火……是为了利用天篆绡回溯时光?”
段衍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不回溯时光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几百年前的那个紫色气团?
枯闻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苦笑出声:“居然真有人这么做……都想改变历史,你恐怕是唯一一个选择付诸实践的。”
段衍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枯闻叹气:“你离开后,赤罗和昔日几位幽冥长老便同圣子大人去了天门,但天门没有接受献祭。”
段衍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然后呢?”
“长老们一度怀疑是献祭失败是圣子体内的情魄导致的。他不知道你已经成功回来了,还以为是赤罗他们抓了你却不告诉他,便自绝情魄换你的情报,可赤罗他们也不知你究竟去了哪儿,只得谎称你已魂飞魄散。他情魄已除,按理是没有干扰了,便又去试了一次,却还是失败。”
“这之后换了很多办法,都未能奏效,圣子这才想到可能是天篆绡的问题。你是天篆绡的原主,你不在,此物是无法真正激活的,便也就意味着献祭条件永远无法达成。”
段衍闻言心彻底放松下来,无法献祭就意味着陵稹人没事儿嘛。他心情好转,便想着问问别的:“那当时天门泄出来的污染是如何解决的?”
枯闻摇摇头:“其实自你离开后,天门敞开的缝隙就合上了,甚至污染也在一夜之间完全消退,这之后的五百年都没再出过事。我们猜测可能是旧冥界被你摧毁,神界的目光因此投至幽冥,天门不敢再轻举妄动。”
“神界?”段衍想起他开启神域失败,被强行遣送回来时头顶的天雷滚滚。听那声音话里的意思,是因为他的神域挤占了那个时间点的冥界时空,才给他丢回来的。
“嗯。”枯闻点点头:“旧冥界被毁,无数恶鬼去往人间,阎君上门问我们要说法,圣子和一干长老只得暂时搁置天门事宜,就近选择望都,迁走当地住户,令此地变成空城,再出手将那群恶鬼限制在望都,久之望都便成了今日鬼蜮,昔日仓山化作今日冢山,严禁凡人入内。阎君则率众部下去了新冥界,在赤罗襄助下重建冥府。”
段衍:“……”好么,原来鬼蜮和新冥界都是他那一时冲动的产物。
“总之那之后很是太平了一段日子,圣子却还是忧心忡忡,他大抵还是想要解决天门这个祸患之源。我劝过他不要再试,但他不知从哪儿知道人间有张未被炼化的天篆绡,独自去了人间。”
段衍微怔:“赤罗居然准他出去?”
“赤罗自然不允,但圣子成年后灵力本就大增,还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人间术法,赤罗不是对手,被圣子一剑削去半身,元气大伤,自此留在鬼蜮修养,不再过问幽冥事宜。”
段衍抚掌称快:“打得好!早看那家伙不顺眼了。”他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陵稹现在应还在人间咯?他在哪儿?”
枯闻欲言又止,无声叹息。
他比数百年前时苍老瘦小了许多,原本那般高大的身躯如今竟还比段衍矮些,他若有脸,此时应已写满唏嘘。
他指了指段衍从过去带出来的那捆石块:“这是时神给幽冥赐下天篆绡时留下的警告:历史永远无法被篡改,所有的回溯都是历史的一环。”
段衍眼皮猛地一跳:“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后来的事情还是按你的记忆发生了,圣子依旧屠戮了云墟阁满门,你也依旧下了幽冥复仇,我也……没能保住他的最后一缕魂魄。”
段衍如遭雷击,方才好不容易绽出的一抹笑意僵在了脸上。
现在一想,他的回溯过程中其实很多地方已隐隐体现了这一点,“被他忌恨的阿陆就是他本人”正是最好的例子。
但他心有不甘,不愿承认:“可是那吕清就数次靠天篆绡的回溯扳回败局。”
“吕清?听上去是人族。”枯闻不以为意:“人族用不了天篆绡,至多借些灵力。你被骗了。”
段衍蹭地站起身:“我不信。”
“随你。”枯闻只是慢吞吞的回到石台边,靠着那已没有水的石盆出神。
段衍离开问心殿,在天地间四处乱转,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云墟阁原址只余一块空地,整座山头被他丢进幽冥;那些被他挖掘干净的天冰之地也保留着刚化冻时的模样……他最后去了天门遗址,这里和决战那日一样,没剩下任何东西。
他的确什么都没改变,连陵稹留下的最后两件遗物:佩剑和锁链,都在回溯中烧成了灰烬。
他的回溯是历史的一部分,并最终同其他历史片段一起堆砌成他想逃避的现在。
他不知命运为何如此残忍,刚给他一线希望,又反手将他砸进绝望的沼地之中,他才刚看透自己的心,就被几刀子捅得鲜血淋漓。
他实在无处可去,对他的经历一无所知的好友不会理解他,对陵稹恨之入骨的师父不会共情他,对他心有怨怼的枯闻不会谅解他,他转了一圈,竟是只能回到新冥界。
老鬼仆蛤七见他回来,喜不自胜:“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上界来的神使等您许久了。”
“上界?”
“也就是神界。”蛤七压低声音,眉毛却要飞到天上:“惯例都要来这么一遭的,冥王那时也是,夺了阎君权柄后也被请了上去,再回来时便是名正言顺的有神职的冥界主宰。老奴先在这儿贺喜您了。”
段衍原不想搭理,听见是神界来人,心头郁郁立马找到了出口道:“他们在哪儿?”
他实在恼恨那些个神啊仙啊问都不问就给他丢了回来,若他还能再待一段时间,事情兴许就会往更好的地方走;他更恼老天戏弄他的命运,夺走他在乎的,又施舍似的赐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的。
神使共来了八位,是八只色泽鲜艳,身形纤细的鸟,与死气沉沉,哀鸿遍野的冥界格格不入。
为首的神使挑起细长的眉毛:“你就是冥王的继任者?”
段衍不想认这个“继任者”的身份,他只道:“是我杀的。”
神使颔首:“请随我们来。”
神使们拉开从神界带来的一副画卷,抛向半空,张开一道通往神界的门。
跨入门内的瞬间,段衍耳畔传来极其动听的旋律,神使回身冲他淡淡道:“初晋神位者,不得见诸神形容,不得窥诸神音貌。还请静候诸神宣读天书。”
段衍眉头微皱,听不见瞧不见?可他明明能听见乐声中混杂着无数人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能看见炫目金光里高低胖瘦各不相同的缥缈身影。
“就是他擅自撕毁时空,弄塌了旧冥界?”
“真是罔顾天威,大逆不道。”
“啊,但他长得可真俊,神界许久没有来过这么俊的了。”
“听说还是个情种呢。”
“难怪,看上去就很会说情话的样子。”
……
段衍直皱眉,这些所谓神明说话怎么就像人间村头聚在一块儿闲话家常的老头老太一样?
“好了好了,各位且少说两句,神皇陛下听了又要斥我等无规无矩。”
“他老人家今儿怕是又没空来了。”
“那还是老样子?我等代为宣旨?”
“啊,我来念我来念,我喜欢这个。”
祂清了清嗓子,端起神明威严:“吾奉神皇之命宣读天书,先验明汝身:汝名唤段衍,年两百四十五,生辰七月初十,父母系……咦,”祂忽止了声,扭头小声同身边其余神明交谈,“怎么这儿被抹去了?”
“谁撒的墨?”
“天书上哪来的墨?”
“那怎么办?后面一个字都看不清……”
“算了算了直接念宣判吧,左右也不是大事,训斥一下送回去得了。”
“啊,别啊,还是多留一阵吧,看着养眼。多编一条罪怎么样?”
段衍终是忍无可忍:“我都能听见。”
周围顷刻间静了下来。诸神纷纷盯着他,端在手里的仙酒都忘记了喝,或举在唇边,或啪嗒落地,皆是一副呆滞模样。
有神冲着身边的神明挤眉弄眼:怎么回事?
段衍又补了一句:“我也都能看见。”
诸神肉眼可见地更僵硬了,纷纷调整好歪歪扭扭的坐姿,可惜这时才想着挽回形象已经太晚,神界的脸早在这个初升神位的小辈跟前丢光了。
段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来只是想问一件事,为何要把我从过去拉回来?谁拉我回来的?”
神明们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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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觑,最终齐齐看向空空如也的上座:“汝违规开辟神域,是神皇亲自降的罪,也是祂亲手将汝送回属于汝的时空。”
“我要见祂。”
神明们皱起眉头:“大胆!神皇陛下岂是汝这等微末之神随意可求见的?”
段衍不甘:“要如何才能见祂?”
“既想见朕,那便来吧。”
四周忽传来雄浑威严的雷声,段衍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便端坐于瀑布之下的石台上,身旁另一石台上则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垂钓老者,鹤发童颜,雌雄难辨。
祂含笑看向段衍:“汝缘何要见朕?”
老者身周没有任何威压,段衍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慑力,昔日冥王那点威压与之相较简直如蝼蚁之于泰山。他不由收敛了些脾气:“您就是神皇?”
老者笑得更欢了:“这是自然,除朕之外,何人再敢取此自称?”
段衍抿了抿唇,道:“晚辈只是想同喜欢的人厮守,不想他死,也不想未来悲剧发生,这有何错?”
“无错。”老者摆摆手:“以汝之立场,皆对。只是万物皆循天道,逾矩便得天罚。汝既成神,更需如此。”
“我就没想过什么成不成神!”段衍恼道:“我所求不过是凡人都能有的相知相守。”
“不想成神?那缘何修道?”
段衍不假思索:“师父带我入门,我自当勉励修行,不负他期望。”
“哈哈,”神皇大笑:“汝凡欲熏心,却大道圆满,位列仙班;汝那师父一心飞升,却道行尽毁,非人非鬼;虽是万物各有造化,但汝如此心境,真能算不负恩师所望?”
段衍语塞,半晌才道:“如果能让我留在过去,改变历史,许是不会这样。”
神皇忽叹息道:“汝沉沦于往事,汝钟情之人却一心想窥知未来,朕还真叫汝二人闹得头疼。”
段衍一愣:“您也见过他……不,他也见过您?”
“他求见的是时神,朕只是代为引荐。”
段衍追问:“他求了什么?”
神皇笑道:“时神乃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前便存在的上古之神,朕之于祂如一初生孩童,祂未曾说与朕听,朕又如何猜得到?”
段衍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听闻时神可以随意操纵时间?”
他藏了半句话没说:“那是不是也能改动历史,挽回亡者?”但谁都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神皇捋了捋垂到膝弯的长眉:“汝也想见祂?”
段衍轻咳一声:“如果可以的话。”
神皇了然,祂忽提竿,将咬钩的鱼摘了下来,递给他:“朕愿帮汝,可时神却不是何人都能见的,汝需先将此物填满。”
那银色的小鱼在神皇掌中慢慢变成了一只细脚的银杯。
段衍接过杯子,杯子不大,容量却深不可测,他悄悄用灵力试探,这东西就像没有底。
“填满此杯的不能是别的东西,”神皇强调:“必须是汝的眼泪。”
段衍惊愕,他这辈子几乎没流过眼泪,更别说还得填满这个无底洞似的杯子。
“都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神皇意味深长地用鱼竿握柄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那是未到伤心处啊。不够伤心欲绝,是无法令时神睁眼的。”
段衍急道:“我已经很伤心了,可眼泪这种东西……”
“朕与汝有缘,可帮汝一把。”神皇再次甩竿,“人生万事,伤心者多,开心者少,既然汝如此沉湎过往,何不干脆从呱呱坠地始收集?两百四十五载,想必应是能填满的了。”
段衍一惊:“什么?”
神皇扭脸盯着他:“朕可助汝之意识回到初生之时,但灵力尽封,诸事不能,只有每夜子时才能恢复一个时辰的记忆,汝可愿?”
段衍想了想,问:“他也有这么一遭么?”
“他不愿回去。最后是自己用眼泪填满的。”
段衍想起昨夜那人边喝酒边流泪的模样,居然有些羡慕,他的眼睛可做不到无声无息淌出那么多水。
他无奈:“只有这个办法么?”
他对十三岁前的事情毫无记忆,也毫无兴趣,让如今的他困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应是相当难受。
神皇哈哈一笑:“汝何不现在就试试能不能哭出来?若能的话,也不用多此一举了。”
段衍:“……”他就算心碎了,也是往肚里淌血那种,眼睛涩得像被火烤过一样,一滴水都挤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那有劳神皇陛下了。”
32.魔物
它没有名字,自它有意识起就在一个叫段家庄的地方,它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怕它。
它一开始住在段家庄的后山,可后山的鸟兽们一见它就跑,很快就全都搬走了,它很想要谁和它说说话,后山却只剩下不会说话的树和草。
它于是拖着自己的小窝搬到段家祠堂,因为这里有很多叫“人”的东西进进出出,总在说话,很热闹,它希望也有人和它说话。
它观察到人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精心准备了一大篮子,但这些人一见它就尖叫,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扔它,它一开始还能忍,因为他们很弱小,扔的东西也砸不到它,但他们很快请来了叫“道长”、“和尚”、“仙师”的人。
这些人弄得它好痛好痛,它很生气,生气到失去了理智,回过神来时地上只剩下碎碎的人了。
它试着把他们拼起来,想让他们和它说话,但这些肉块拼在一起只会发出滑腻腻的滋溜声,放久了还会变臭,它很爱干净,受不了这个,便又换了个屋子。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杀掉它的人越来越多,它一开始还想躲着,因为它不想要更多又臭又不会说话的肉块,但他们手里拿着的那个叫罗盘的东西总能找到它的位置,一次又一次毁掉了它精心布置的小窝,它终于忍无可忍。
它对这些叫“人”的生物的感觉变了,由最初的好奇向往变成了深深憎恶,它开始主动攻击出现在它视野范围内的任何人,它内心涌动的快乐与邪恶完全压倒了之前令它悲伤的孤独。
只有每夜子时,它内心的狂躁才会平静下来,记起自己的名字是段衍,为求见时神才在神皇的帮助下回到幼年,要历经苦楚,收集满满一杯的眼泪。
段衍晃了晃手里只铺了浅浅一层底的杯子,叹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十三岁前的记忆,是因为流浪时磕坏了脑子,若不是神皇一时兴起,送他回来,他恐怕这辈子都还觉得自己是妈生爹养,货真价实的人类,只不过很小的时候被抛弃或者走丢了而已。
虽然现在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但起码是个感情异常充沛的小怪物,刚下山被人排挤的时候天天躲在角落里哭,虽然现在开始大开杀戒了,但晚上睡觉前惯例还是要悲伤一会儿,掉几滴眼泪。
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他都记不清这小东西白天夜里到底哭了多少次,眼泪一落下来就往这杯子里飘,应是一滴都没有漏,居然才装了这么一点儿。
若不是做不到,他真的很想重返神界把杯子砸到神皇脸上,问“老东西你是不是拿了件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搪塞我?”
他也不是没想过杀人这事儿性质恶劣至极,想趁着夜间有记忆的这一个时辰内把自己挪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可他如今没有灵力,也没有法器,体内虽有庞大的能量,可这破身躯却只有杀人的时候才愿意出力,他只能靠双腿走。
他虽有它白天全部的记忆,却也不理解它对段家庄到底哪来的执念,无论夜里他走出多远,一到白天,这小东西一醒,见自己不在窝里了就会狂躁大怒,然后像认家的小狗一样跑回去,到了子时就换成年的他郁闷了。
这种憋屈日子竟持续了足足五年,五年啊!段衍开始觉得所谓求见时神需要眼泪大抵只是个幌子,这就是神皇对他私开神域破坏过去时空的惩罚。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他只能想法设法回忆点伤心事,尽早完成目标便能尽早回去。
这个年龄的他的身体比较感性,心神激荡就容易掉点眼泪,虽然这几滴水对杯子内水位上升屁用没有,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总比没有的强。
可他之前的日子说实话挺顺遂,伤心事也就两件,师门的覆灭,陵稹的死,五年里的每个日夜,他都来回想这两件事,从一开始的伤心欲绝到后来的心如止水,最后甚至开始想,既然都死了,那他们在冥界见面时会不会分外眼红,又打起来?
可转念一想,人都魂飞魄散了还打个屁,散到渣都不剩,回溯时光也一点都没捞回来,还赔上了天篆绡和他的初吻初恋初夜。
眼泪便又开始在他身边飘来飘去,最终汇进杯子里,他暗骂这小怪物的眼中真的一滴水都存不住。
只能说幸好这事儿只有神皇和他自己知道,他要面子,无论如何都不想被人笑话他困在一个小怪物的身体里,白天憋屈夜里哭。
但今夜总令他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想了想,他发现确实有些不大一样,今夜格外的冷,明明是夏天的夜里,再凉爽也不至于到冷的程度。
他于是从窝里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想把窗户关上,可刚把头探到窗前,他的眼睛猛地就睁大了。
那个人,是……虽然他苍白的脸比上回见时瘦了一圈,神情更是变得淡漠而冰冷,但段衍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谁。
“出来。”那人抬手间便叫凌冽寒风般的庞大灵力掀翻了整个屋子,这不是这五年来遇到的那些个沽名钓誉坑蒙拐骗的假和尚、假道士,而是叫他爱恨交织了多年的那个强大无比的陵稹。
小怪物的身躯里那颗不同于人类的心怦怦直跳,他也不知是他汹涌的情感驱使着心在跳,还是这具身体对强者本能的恐惧。
段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持剑的黑衣修士朝他走来。
修士垂眼看他,目光里没有身处幽冥的陵稹看他时那亮晶晶的情意,只有没有感情的打量:“长得可真够丑的。”
段衍有些生气,在他的视角,这人前几天还摸着他的脸说你真好看,如今竟是攻击起他的长相了!
但也情有可原,这只小怪物的原型明明是只鸟,却因初生无知时对人的向往,舍弃了自己华丽漂亮的鸟躯,强行给自己捏了副人躯。
手、脚、身子倒是勉勉强强看得过去,毕竟只是几个柱体,但脸就捏得乱七八糟,倒不只是形状歪,连位置都是乱的,眼睛、鼻子、嘴、耳朵没有一个是固定好了的,总是乱跑,也不奇怪段家庄那些人如此怕他。
段衍也不是没想过改善,但正如之前说的,他没有灵力,没有法器,有的只有这个永远填不满的破杯子,即便努力把脸弄正常了一些,白天那个小怪物撒泼打滚似的跑一圈,脸上五官就又全错位了。
他抬着头,定定看着眼前人。神皇那老东西还以不许泄露天机为由噤了他的声,他连喊他一句都做不到,更别说其他。
他只能祈盼陵稹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昔日情人的影子,手下留情,毕竟,现在的自己是真敌不过眼前已在巅峰时期的陵稹。
很可惜,陵稹压根儿连他眼睛长哪儿都没瞧见,确定它就是目标后,抬剑便送了过去。
段衍感觉身体一阵剧痛。比两百多年前破妄台上那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次起码陵稹还为他掉了几滴泪,手下留情了呢,这回是真实打实要杀他。
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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稹忽顿住了。
是他的错觉么?这小魔物……似乎在哭?
当然,他没找到它的眼睛在哪儿,也没听见哭声,之所以觉得它是在哭,是因为瞧见了漂浮在它身周的那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几滴水珠溅到他脸上,他瞬间尝到了被水珠包裹着的浓郁的悲伤。
他探出去挖取魔物心脏的手不由顿住。
三年前,应阎君之请,他离开天门,前往望都收伏众鬼,遇见了他如今的恩师,玄准道人。
那其实并非他第一次见玄准。就在他和阿陆去人间的那一夜,他问过醉香楼掌柜何谓习武,掌柜给他介绍了几个地方,他最后选择了望都的地下擂台,到了才知进去参观需要券契,而券契要用人间银钱来买。
他身上没有银钱,又不想回去吵醒阿陆,便准备离开,这时叫住他的人正是玄准。玄准说自己多了张券契,觉他投缘,故而送给了他。
第二次再见,玄准问他是否对擂台里的对决感兴趣,也想修行人间的武艺术法?他根骨奇佳,假以时日必成当世强者,只要他肯拜入玄准门下,定得悉心教导。
他其实并不喜欢擂台里那种血腥残忍的打打杀杀,当时也是看了一眼就走了。听玄准此言,原是要拒绝的,但玄准点明了他的心思,问他是不是想去寻天篆绡?
他自然是想的。封印天门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天门却屡屡拒绝他的献祭,这令他不安至极。他能感应到是门后的东西在捣鬼。
它不想门被封印,不想自此失去自由,故而抓住了规则漏洞,将条件变得更加苛刻:必须是经由他本人炼制的天篆绡方可激活献祭仪式。
虽它现在看上去还挺安分,但迟早会炸出个惊天大雷。他必须抓紧时间。
玄准道天篆绡如今确实流落人间,却分散成若干碎片,分别封存在几位人族至强者手中,他现在去拿,绝无可能到手,必须潜心修炼,变得更强。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玄准建议,拜入玄准掌门的云墟阁。
师父待他很好,给他的感觉像另一个枯闻,却又不是枯闻那种带着恭敬的关爱,师父的教导和关怀恰到好处,既有严师的威严,又有长辈的慈爱,从师父这里,他确实学到了许多,但师父总说他还不够强,还不能告诉他天篆绡在哪儿,他只能更加倍地努力。
云墟阁是人间的正派魁首,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虽他一开始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天篆绡,但慢慢地也被这种拯救天下苍生的热忱感染,开始从师父手里接过降妖伏魔的任务。
师父从不限制他的自由,也不强求他和门内弟子来往,反是任由他在天地间闯荡,他接下的任务难度难易不等,难的几乎叫他当场殒命,简单的却是现在这样,让他来杀一只抬手就能碾死的小魔物。
他对付妖魔从不取其性命,多以教化为主,实在冥顽不化才会将其封印,这还是师父第一次明确让他杀生。
他问师父为何,师父道这魔物杀人如麻,更关键的是,它的心脏是收集天篆绡碎片的关键。
他看着倒地的魔物,眉头微微蹙起,理智告诉他,他此时应立刻取走魔物的心脏,尽快集齐天篆绡,但那几滴溅到他面上的泪,究竟是让他这双从未杀过生的手犹豫了。
迟疑片刻后,他送出一道温和的灵力,灵力包裹了它的身躯,将这已快走到鬼门关的魔物救了回来。
他也不知,这是对是错。
33.家人
它是被胸口的痒痛弄醒的,睁开眼后,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什么东西绑着,吊在树上最高的地方,一晃一晃的。不远处它精心布置的小屋不知被何人摧毁,只剩下几块碎砖。
它又气又急,挣扎着便要解开束缚,找到罪魁祸首将其撕得稀巴烂,可束缚着它的是一截又冰又韧的锁链,这些锁链上流淌着比它还要邪恶的力量,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窃窃私语:“大哥为什么要留下它?”
“你想错了!我觉得大哥只是在玩弄猎物,很快就会杀了它。”
“你们说得都不对,大哥一定是觉得人间太无聊,又想养宠物了。”
“笨蛋!大哥有要事在身,才不会有那个闲心!”
“你才是笨蛋!”
……
这些吵架的声音又尖又细,刺得它头痛,它胸口的愤怒愈发膨胀,挣扎便愈发激烈,而这根讨厌的锁链见状则嬉笑着捆得更紧,它觉得好痛。
“够了。”
它一愣,是谁在说话?这个人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却很好听,而且他说完后那些声音就乖乖闭上了嘴巴,锁链也松开了对它的束缚。
它以为自己会从树上直接掉到地上,但有股看不上的柔和力量托住了它,又把它轻轻搁在地面。
陵稹看着它身周飘起的泪珠,若有所思:“果然是你在哭。”
锁链内的声音们又开始冲着他吱哇乱叫:“大哥大哥,我们还没玩够嘛!”
“就是就是,这个小东西看上去傻傻的,很好捉弄。”
陵稹:“闭嘴。”
“大哥今天好凶啊。”锁链不情不愿地缩回他手里。
经过三年相处,锁链内凝聚着的怨气已消散殆尽,这上万个魂灵逐渐恢复了孩童恶劣贪玩的本性,他们都在年纪尚小时早早夭折,虽曾因此产生冲天怨气,对那唯一存活并成年的同胞百般折磨,但时间长了,这种怨恨逐渐在同胞的包容下转换成了怪异的依赖感。
他们开始喊他大哥,他们出生的年份虽比大哥早得多得多,但按死亡时的年龄来算,确实又都还是些很小的弟弟妹妹。大哥平时都很温柔,还是第一次对他们这么严厉。
陵稹有些头疼,他只是去交了个任务,让锁链守着它,没想到它们竟会把这无力挣扎的小怪物挂在树上欺负,这些时日它们一直很安分,他还以为变乖了,不料还是难改恶劣本性。
他垂眸看向那个浑身紧绷,周身写满杀意的小东西,它的原型应不是人,却刻意模仿人类孩童的体型,是想混进人群,方便大开杀戒么?
可若真那般凶残,为何眼泪里又有那么浓郁的悲伤?
“你为何要杀人?”他问。
它怔愣了一下,其他人一见到它就喊着什么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冲上来了,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和他说话,但它对人类的语言只学会了听,还没学会说,对这个问题只能愤怒比划:他们都欺负我!他们想杀我!
陵稹微微皱眉:“你不会说话?”他突然抬手点了一下小怪物的额头,它如临大敌般猛地捂住脑袋,但发现那凉凉的手指只是戳了它一下,并不痛时,才警惕地放了下来。
“关你屁事。”它出完声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会说话了。
它惊讶地望向眼前的人类,虽然眼睛被那群锁链里的坏东西挪到后脑勺上去了,但它还是努力用自己的办法仔细“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其他人的杀意和厌恶。它想,那它可以暂时不吃他。虽然好像想动手也打不过的样子。
他又问了一遍:“为何杀人?”
它哼了一声:“他们想杀我,我如何不能杀回去?”
“有些人只是路过而已。”
“人都是坏东西!放他们逃跑的话很快他们就会带人来杀我!”
“如此厌恶人类,为何要学着人的模样塑形?”他端详着它的脸,“还学得如此不伦不类。”
它再次勃然大怒:“谁学人了?人有眼睛,鼻子,嘴,我可没有!”
实际上都有,它当时可都是认认真真对着铜镜捏了的,但现在都歪到了眼前人看不见的地方,它这话便喊得一点不心虚。
人忽笑了,似乎是觉得它嘴硬的样子很好玩。它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的审美,但直觉告诉它,眼前这个应该是人里面最好看的那一类,微笑的时候尤其如此。
“你若想做人,我可以教你怎么正常化形。”
“谁想做人了?”它虽然对这个提议很心动,但之前已经说过很讨厌人,现在直接答应岂不是很丢脸。
“那算了。”
“等等!你若是硬要教我,那也不是不行。可人人都想杀我,”它狐疑地问:“你为什么想教我?”
“我也是来杀你的,我需要你的心脏。”他倒是坦诚,“但你哭得很伤心,我下不去手。”
它又愣住了。
见它身边再次飘起泪珠,陵稹问他:“你怎么这么爱哭?”真是脆弱的生物,他不理解这种无用的水珠能发泄些什么。
它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想死,一直哭你就一直下不了手,我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陵稹:“……”这小怪物对生的渴望倒是叫人叹为观止。
他想起了阿陆,阿陆也非常执着于活,让自己活,让他活,不愿身边任何人死,对死亡讳莫如深。
他完全可以理解,他也曾恐惧自己注定死亡的命运,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生死不过是有生之灵的两种不同阶段,生者皆是注定要死的,无非早晚,不必执着。
因而,赤罗告诉他阿陆死讯时,他自认为是十分看得开的,虽然心尖还是有点刺痛,但可以忍受,完全没有之前分离情魄时那样煎熬。枯闻无奈叹气,说您正是没了情魄才能这样豁达,但他依旧觉得是自己经历了这些事情,成长了许多。
不过对这么个刚降世没几年的小怪物说这种大道理又实在残忍,他只能道:“我不想杀你,但你的心脏对我而言又很重要……或许我可以用什么东西同你交换?”
它顿时觉得眼前这人可怕:“没了心脏我会死的,什么都不能换!”
这倒有些难办了。陵稹又道:“那这样如何,我把我的心同你的交换,只要你从此不再杀人,便可以用我的心继续活下去。”
“不要!”它异常执着:“我只要我自己的。”
它身周的水珠越来越多,密集到像天上坠下的雨,稀里哗啦砸在陵稹身周,他瞬间被恐惧、悲伤、委屈、焦虑、厌恶、紧张等等数不清的负面情感包围。
它的情感充沛到令人害怕,令人寸步难行。
“……罢了。”陵稹终还是放弃了。
虽师父说它的心脏是找到天篆绡碎片的关键,却也没说不可或缺,他可以再想别的办法,至多麻烦些。
“日后莫再伤人,否则就是我今日留你,也会有别的人来杀你。”
见人言罢转身要走,它又有些急了,几步上前拦住他:“你要去哪儿?你说了教我化形的。”
“你不是说不愿做人?”
它支吾片刻,最后理直气壮道:“你们人不是说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说出口的承诺岂能反悔?”
“……好吧。”见它一言不合又要洒泪当场,陵稹无奈,只得又点了一下它的眉心:“我现传你心法,你需每日按此心法潜心修炼,八年后便可化成人形。”
“八年?那也太久了!”它是个急性子,一听说居然要等八年便有些受不了了,它才诞生五年,这五年就已经漫长到让它觉得无比煎熬了,八年,比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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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长,它断等不了的,“可我现在就要一张正常的脸!”
陵稹想了想,道:“我可以为你调整五官,但这只能维持几年,真正的脸还需修炼……”
“可以可以!”它兴奋道:“有了脸我会好好修炼的,绝不再杀人。”
“你过来。”
它雀跃地站在人的面前,人认真盯着它的脸,动作轻柔地帮它把五官推回正确的位置,凉丝丝的,有一点点痛,但它痛得很高兴。
这是第一次有人离它这么近,还这么专注地看着它,它闻到了人身上的味道,香香的,有点像在后山时扑进花花草草里的感觉,但又没那么浓烈,和他的神情一样淡淡的。
“好了。”人化出一面水镜,递到它跟前:“如何?”
它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很满意,它现在不仅完全不想吃掉他了,甚至愿意每天摘花送给他。但……它搓了搓自己的脸:“怎么看上去没长大?”
“你还是个小孩子,自然是小孩子的模样。”
“那我会长大吗?”
“时间自会见证。”人说完随手摸了摸它的头:“切记,别再杀人了。”
见他又要离开,它猛地抓住那只冰冰的手:“你一定要走么?”
人抽出手:“我还有别的事。”
它抿了抿唇,这是它第一次遇见愿意和它说话、对它友善的人,而且这个人很强大,也很心软,若能得他庇护,它日后更是可以横着走。
绝不可能放他离开。
它眼睛一转,故作委屈:“那我怎么办?”
“你已和正常人一样,自然是同正常人那般生活。”
它失望地垂下头:“可我没有家,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说着又哀怨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废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沉默片刻,陵稹叹气:“是我一时失手。那我给你建个房子吧。”
“可我想要家人。”它看着他手上的锁链,眼中的羡慕半真半假:“他们叫你大哥,你们是一家人吗?可不可以加我一个?”
陵稹微怔:“你能听见它们的声音?”
怨灵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大哥,这小怪物偷听我们说话!要不要抽它?”
“大哥,我们家已经很挤了,不能再多人了。”
“大哥,我可以再挤一挤的。我也想要个可以欺负的弟弟,不然都是他们欺负我。”
“笨蛋闭嘴。大哥千万别听他的!”
“你才是笨蛋呆子傻瓜!”
“你更是蠢蛋白痴笨猪!”
……
它眨了眨眼睛:“好像吵起来了。”它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多骂人的词汇。
“别理他们。”陵稹突然将它拎起来:“你变回原型我看看。”
他的手在颤抖。
自阿陆以后,再无人能听见每日在他耳中回响的锁链中的碎语,它却能听见。
是巧合么?还是……
短短时间内第二次忆起那个穿越时空来寻仇,却阴差阳错同他做了三日情人,最终与他阴阳相隔的人,他的心尖又泛起针扎似的细密刺痛,间杂着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恐惧。
倘若正如他的猜测,它与阿陆是不同时间段的同一个人……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一直抗拒着的未来从这里就开始编织了?
它当即挣扎了起来:“不要!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人形。”
“那我走了。”
眼看人真要丢下它,它忙道:“好吧好吧,我变就是了。”
它不情不愿地变回初生时的形态。
陵稹看着手中小怪物变成一只羽毛异常华美的鸟,而非他记忆中那团紫色的气,先是感觉心头大石落地,而后眸中才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凤凰?
34.哥哥
凤凰羽炙热却柔软,陵稹生性喜温热之物,捧着这团漂亮温暖的小东西竟有些舍不得放下。
可他又觉得难以置信,最后一只凤凰早在千万年前便陨落了,哪来的这么一只羽毛刚长全的小凤凰?
况且凤凰乃祥瑞之兽,万物万灵天生便亲近爱慕于斯,为何偏偏手上这只却遭万物恐惧嫌恶?
很快他便了然了。凤凰虽是凤凰,却只是以凤凰羽和磐金玉铸就了身躯,其魂魄本体源自先天浊气,浊气生而自有邪佞气息,自然叫生灵害怕。
它与他和锁链里那些小家伙取材虽完全不同,但制作方法类似,且先天清气与先天浊气本为一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后才令清浊二气分离,它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自是不奇怪。
若他没猜错,阿陆的体内应也有一缕先天浊气,故而也能隐约听见锁链里的声音,不过他显然比眼前这小凤凰强大得多,才能化成那实力深不可测的紫色气团。
二者截然不同,却都叫他遇上,倒还真验证了清浊二气生来相互吸引的谶语。
也难怪他会对它下不去手,不只是因为它的眼泪,对于身负先天之气者,无论是清是浊,本质上与他皆属同源之物,他无法抵抗魂魄中对它们同情喜爱的本能,即便摘去了情魄,其他三魂六魄亦是如此。
“你同我们倒真有些缘分。”他将那小凤凰放回地上,“若你真的需要家人,我可暂代一些时日。”
小凤凰登时喜出望外,眼前人如此强大,能一直跟着他,绝对不会再有人敢欺负自己了,今天绝对是它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它敏锐感觉到比起它那有些简陋的人躯,眼前人明显更喜欢它的本体,原本平静淡漠的目光都在看到它的漂亮羽毛时亮了一下。
它顿时不急着变回人了,欢欢喜喜地飞扑进人的怀里,扑棱着翅膀往人怀里蹭,学着锁链里那些声音认他做了兄长:“哥哥。”
它立马又听见了那些声音的鬼哭狼嚎:
“不要啊大哥!家里已经有九万多张嘴了!”
“笨蛋!放尊重点,你应该唤大哥‘大哥’或者‘兄长’的,我们倒是勉为其难可以被你喊‘哥哥’。”
“是不是要给他取个名字?陵九万六千五百三十九?”
“大哥,它身上好烫,我不太喜欢它,可不可以换一个凉凉的?”
……
小凤凰忽抬起头:“哥哥,他们好吵,我脑袋疼。可不可以让他们闭嘴?”
怨灵们静了一瞬,爆发更刺耳的尖叫:“这家伙一来就开始挑拨离间,大哥快把它赶走!”
陵稹只觉额角发痛,每日同时听几万只怨灵围在身边叫唤实在难挨,但他又可怜这些连幽冥外的天空都没见过的小东西,总无限包容,久之已经习惯,可今日面对它们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吵闹,他尚且有些耳鸣眩晕,更何况一只没有灵力傍身的鸟。
小凤凰不知道人做了什么,那些尖锐刺耳的声音突然就跟他隔了好远,必须认真凝神才能听到一两句。
“这样可好些了?”人问道。
小凤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它觉得自己这把确实赌对了,收获了强有力后盾的同时,还白得了一个温柔好哥哥。它再也不用羡慕那些成日跟在长兄屁股后面转悠的小屁孩儿了,它的哥哥比他们那些还流着鼻涕的哥哥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有一点它还是有些担忧的:“我不会真的要叫陵九万六千什么什么的吧?这也太难记了。”
陵稹建议道:“你既然生在段家庄,何不以段为姓?再为自己取个名便是了。”
“名?”小凤凰常趴在私塾窗边偷听,字倒是认得几个,可适合用来做名的……它正苦思冥想,天边忽降下几道人影。
这些人影皆身着青□□袍,背负长剑,甫一落地便利刃出鞘,结成杀气腾腾的人阵冲了过来,目标明确:“我等奉尘阳吕家家主之命,前来捉拿妖孽,闲杂人等闪开,违者一并受死!”
小凤凰眼前一亮,浑身羽毛霎时膨了起来,周身戾气具象化成笼罩在它身周的乌云,汹涌的杀意夹杂着食欲开始在它的胸腹间沸腾,它的体型开始急剧膨胀,华丽翅羽被戾气染成浓黑,从方才鸡仔大小的模样摇身一变成遮天蔽日的漆黑凤凰。
这些人并非它的对手,它可以一口一个地吸光他们血肉里的精华,那样它饥饿了好久好久的肚子就能饱饱美餐一顿,身负灵力之人的肉,想想都……
一道声音忽打断它的幻想:“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
凤凰回过神,垂眼望向地面上那个缩小到只有它爪子大小的人……不,不是他变小,是它变大了。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当着新认的哥哥的面亮出它的獠牙,亮出它真实而残忍的一面。
它顿时有些无措地愣住了。这一愣叫那些修士抓住空子,竟是瞬间袭到它跟前。它下意识想躲,那那些攻击却并未落到它身上,还在半空时便被一股无形力量推了回去。
它这才发现它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不属于它的冰冷灵力,无形无相,却叫任何攻击都无法突破,反令袭击者自食其果。
“哥哥?”它喃喃出声。
人抬头看着它:“别怕,变回来。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怕?凤凰心道我其实是太饿了,这种水平的顶多蹭掉我几根羽毛,虽然那也很不爽就是了。
不过它又有些暗喜,听他话里意思,它可怜受气包的形象应是已经深深植入他的心里,它的一切举动都会被理解成是没有安全感,是受到威胁后的无奈反击。
它于是顺水推舟地变回原型,“伤心害怕”地冲回哥哥怀里:“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伤害我!”顿了顿它又在哭诉里插了一句,“而且我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我想……”
“先垫垫。”陵稹随手往它嘴里塞了颗辟谷丹,堵住它的哭诉,旋即抬眸望向不远处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的来袭者们。
尘阳吕家?若他没记错,师父曾言其中一块天篆绡残片便掌控在当今战力排行榜榜首吕清之手,而吕清正是尘阳吕家的家主。
“来者何人,竟敢同我吕家作对?”来袭者中为首的那位走的是剑体双=修的路子,修为已至金丹中后期,肉身强韧,被自己的攻击反噬后只是吐了一小口血便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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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活虎。
他锐利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陌生修士,可未等看清对方相貌,便觉头脑发懵,忘了自己携众前来所为何事,又为何受的伤,后头看看各位弟兄,皆是一脸迷茫,怔愣须臾后,众人决定打道回府。
小凤凰呸呸吐掉嘴里的辟谷丹,鬼才吃这个,它要吃肉。
它原是想着说服他杀了那些人,那样它就能以处理尸体的名义名正言顺把他们吃掉,可就是这吐丹药的功夫,这些人居然又像来时那样站在剑上飞走了。
“他们跑了!”人已飞出老远,它追不上,只能干着急。陵稹顺了顺它因此被蹭得有些凌乱的羽毛,安抚道:“没关系,我让他们走的。”
“为什么?”小凤凰很想啄他两下:“你不要对谁都这么心软!”
“你误会了。”陵稹手中多了一个罗盘,罗盘中一个亮点正缓缓朝西边移动。
小凤凰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故意放他们回去的?”
“对。吕家地处沙漠,位置随沙而动,只有吕家人能找到。我在那人身上留了一道追踪符。”陵稹微微眯起眼睛,望他们能早日到家。
他倒是好奇,吕家家大业大,与南域钟家,北境齐家和东海唐家并称四大家族,且地处西域,离此地不说十万八千里,也是相距甚远,为何会派人来抓这么一只名不见经传的小怪物?
除非……目的和他是一样的。吕家手里已有一块天篆绡残片,自然会想着能集齐最好。
他其实早就想过先把吕家手里那块天篆绡夺过来,但师父说他尚且敌不过吕清,更何况吕家还有其他长老护法,胜算渺茫,让他且死了这条心,从长计议。
但吕家明显不想给他从长计议的机会,若是令他们取了这小凤凰的心,抢在他之前集齐天篆绡,事情只会更加棘手……或许必须得冒一次险了。
小凤凰见他眉头微蹙,不禁发问:“哥哥,他们很难对付吗?”
“没有。”陵稹垂下眼睫,望向怀里小凤凰那金豆子似的小眼睛,“你怎么把那辟谷丹吐出来了?”
“很苦。”它理直气壮:“我只爱吃肉。”
“都言凤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你怎的爱吃肉?”
小凤凰不以为然:“凤凰爱吃什么关我屁……”它忽住了嘴,不行,如此粗鄙的语气怕是要破坏它在人心目中柔软可欺,天真烂漫的形象,忙又改口道:“哥哥,凤凰是什么呀?我是凤凰吗?那我的爹娘也是凤凰咯?可为什么我生下来时就只有我一个呢?而且人人都欺负我,大家都很讨厌凤凰吗?”
陵稹语塞,他如何也开不了口告诉它真正的凤凰人人都爱,可你只是一只人为制造的假凤凰,没有爹娘,只有制造者的心怀叵测。
半晌,他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等你长大了,人人都会喜欢你的。”
“又是得等长大。”小凤凰叹了口气:“那还是先填饱肚子吧。哥哥,我想吃肉。”
陵稹带它去附近镇上买了一只烧鸡,小凤凰却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点兴趣:“这种肉里毫无灵气,吃了我会不舒服。”它委屈巴巴地抬头看他:“我想吃的是修士的肉。”
35.饥饿
小凤凰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些太过火,可它说的确实是实话。
凡俗之肉下肚会令它呕吐不止,感觉五脏俱焚,痛苦不堪,灵兽肉倒是勉强能下咽,却也只是聊胜于无,不会吐,但也吃不饱。
为此,它从出生后便一直饿着。直到一年前的某日,又一群人上门来杀它,其中有一个略有修为的道士。它发狂撕碎人群时,偶然尝到了那道士的血。
道士虽修为不高,却是个正儿八经的修行者,血肉里多多少少蕴含了些灵气,那是它第一次吃饱。
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那之后它再没吃过东西了。
本来刚才能饱餐一顿的,但哥哥为了找那什么吕家的位置故意把他们放跑,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嘴边的美餐飞走,现在回想,感觉肚子更饿了。
陵稹眉头微皱:“你答应过我不杀人的。”
小凤凰更委屈了:“我没有杀人啊,我只是很饿……”它目露央求:“哥哥你能杀个人给我吃吗?修为高一点的最好不过了。”
陵稹被它气笑了:“我既教导你不能杀人,又岂能自坏规矩,代你杀人?”
“我知道了。”小凤凰蜷缩起身体,拿背对着人,华丽漂亮的羽毛都仿佛失去了光泽:“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再提了。不过就是饿而已,我可以继续忍的。反正也已经忍了好几年了。”
它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很小声,但仍保证人可以听到:“还以为有了哥哥就不用挨饿了,原是我欠考虑了,哥哥也有难处的。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可怜我才勉为其难认下我这个人人都讨厌的家伙作家人,我太不懂事了,不该提更多要求为难哥哥的。可是肚子真的好饿,要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进食了呢?我真的能等到那一天吗?我感觉自己已经虚弱到快死掉了。”
陵稹:“……灵兽肉行不行?”
小凤凰仍病恹恹的:“寻常灵兽肉越吃越饿,不如不吃,要修为很高的才行,可修为那样高,应是都化了形,算是人了,我很听话,哥哥说不能吃人,那这种也是不能吃的。没关系,哥哥你不用管我,一点点饿而已,我可以忍的。”
陵稹看得出它并未撒谎,虽有夸大嫌疑,但饥饿是实打实的,他甚至能听见它肚子里冗长的咕咕声。
他无奈叹气:“我知道了。”
小凤凰眼睛一亮,是要为它杀人去了吧!
它惊喜地转过身,嘴边便递来了一节正在流血的手腕,血液中的灵气充沛是它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它感觉口水都要下来了,却不敢真扑上去——这是眼前人他自己的手。
它整只鸟都傻了:“哥哥?”
陵稹颔首示意它可以随意下嘴:“注意别咬到筋骨脉络,我还要拿剑。”
小凤凰一面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面试图拒绝:“不行,哥我不能吃你……”它的语气越来越弱,眼前的血液实在太香了,勾得它馋虫直冒。
它终于意识到为何它总觉得眼前人很香,原是因为他的血肉于它而言是绝世珍馐,上等美味。
它最终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含着眼泪呜呜道:“哥你真好吃……不对,哥你真好,可这样是不是很痛?”
“不会。等等,别咬那个,那个是骨头。”陵稹并不觉得痛,彻底驯服锁链后,他便仿佛失去了痛觉,再如何骇人的伤也只觉得痒,这为他在人间的行动带来诸多便利,但缺点也有,譬如现在,若不是他亲眼盯着,可能骨头被啃坏了也得等到突然提不起剑时才能发觉。
他这样说小凤凰却不信,它只觉得哥哥是为了不让它难过在强装无碍,于是更感动了:“哥你放心,以后你落魄了,需要食物的时我也可以给你吃几口的。”
陵稹眼皮一跳:“……那还是免了。”且不说幽冥一族不需要进食,凤凰体=液炙热,血和眼泪俱是如此,谁会想不开去咬它。
小凤凰不敢吃太多,觉得饥饿感没那么难挨了便乖乖停了嘴:“我吃饱了。谢谢哥哥。”
陵稹嗯了一声,伤口迅速复原,“饱了便好好修炼。你且在这镇上住一晚,明天我来接你。”
他决定今晚趁着夜色去探一探吕家,摸清天篆绡的位置,若能神不知鬼不觉直接将天篆绡带回来自是最好,实在不行也能根据此次收集到的情报再做规划。
小凤凰忙用爪子揪住他的衣角:“我不,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不行……”陵稹话未说完,小凤凰便泪眼汪汪:“哥哥是不是嫌我吃多了,不要我了?”
“不是……”
“那带我去!”
被它撒泼打滚缠得没办法,陵稹决定强行令它入睡。可这小凤凰不知为何居然对他催眠至幻的手段免疫,仍在闹腾不休。
可他是万不可能带它去吕家的,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他能保证自己从吕家全身而退,再带上一个可就未必了。
他只能暂且稳住它:“罢了,我不去了,先给你找个住处如何?”
小凤凰对段家村非常执着:“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去。”
“回去?”
小凤凰颔首:“我在土里埋了一粒树种,我想看到它发芽长大。”
陵稹有些惊讶:“你自己种了一颗树?”
它胸脯上的羽毛很得意地抖了抖,嘴上却谦虚着:“还没发芽呢,算不得树。”
“那是什么树的种子?”
“是从我出生的树上掉下来的种子。”小凤凰用翅膀比划着:“这么圆,这么大,表面金光灿灿的,很漂亮。”
陵稹不由好奇:“能带我去看看吗?”
小凤凰巴不得他这么说,它五年前刚埋下种子的时候就做好同人分享炫耀的准备了。
陵稹被小凤凰带到一小块空地处,那块空地离它原本的窝很近,边上还精心的用艳丽花卉与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石头围了起来,圈外插了一块木牌,由于它还不会写字,所以上面只用炭笔歪歪扭扭的涂了一只鸟,标明这是它的所有地。
小凤凰一脚踢翻了木牌:“现在整个段家村都是我的,这东西没用了。”
它变回人形,拿着一个小铲开始吭哧吭哧挖土,陵稹拦住它:“若是已经开始生根了,你这样岂不是会把根挖坏?”
小凤凰摆摆手:“放心,还没动静呢。我同那树种有感应,它害怕外界,一直不想发芽。不过嘛,”它仰头看向站在它身边的陵稹,眼睛亮晶晶的:“我同它说我们现在有哥哥了,不用害怕,它便决定今晚就发芽了。”
“今晚?”
“对啊,”小凤凰热情邀请:“哥哥跟我一起守着它,陪它发芽吧!它刚发芽的头几天是很脆弱的,我们得好好照顾它。”
陵稹眉头微蹙,这与他的计划冲突了。他原想着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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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它睡着了再去夜探吕家的,可这小凤凰明显精神亢奋,意图拉着他通宵达旦。
小凤凰敏锐的发觉了他这一瞬间的迟疑,眼中兴奋亮光逐渐消失,失望泪光顶了上来:“哥哥,你打算晚上趁我睡觉的时候离开,是吗?”
陵稹语塞,这小凤凰居然能道破他的想法,他正要说些什么,它却扭过头去小声道:“算了,哥哥你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不回来也没关系,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它的芽,就算只有我一个。”
话是如此,可说着说着,它还是悲从中来,握着铲子边抽泣边挖土,豆大眼泪噼里啪啦落在地里,浇湿了一整块地。前几次是装的,这次难过却是实打实的。
它满怀希望跟小种子分享它有了个哥哥的喜讯,结果才不到两个时辰,这个喜讯就摇身一变成了“我们要被人抛弃了”的噩耗。
陵稹被它散发着浓郁悲伤的背影和稀里哗啦的眼泪弄得良心不安,只好放柔了语气:“我不走。你眼泪太烫,这么浇,会把种子浇坏的。”
小凤凰委屈巴巴扭头看他:“你能保证吗?”
陵稹无奈:“我保证。”
他确实说话算数,只令几只灵力操纵的傀儡顺着罗盘指引寻到吕家,悄悄潜入打探,自己则一直留在这小凤凰身边,为它重建屋子、为种子修缮花园、为土壤注入灵力……如此一番忙完,已将近子时。
小凤凰激动守在埋着种子的土壤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土包。它能感应到种子已经往土里扎好了根,马上就要破土发芽了。
陵稹也看着那块地,却觉思绪不宁。
那几只傀儡已经顺利潜入吕家,如今正静悄悄趴在院墙偷听,传回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在还是捕捉到了几条关键讯息:
吕家的那一小块天篆绡原一直保存在宝库中,可不知为何,一个月前起,它开始躁动不安,外泄的灵力悄无声息杀死许多仆人,近来甚至开始威胁到修为傍身的修士们。
吕家对此束手无策,多次商议后定下两个法子,一为集齐碎片,完整的天篆绡会稳定许多,此法需从速,限期一个月;二则是及时止损,暂时封印此物,二十年后再解封。
第一条路俨然是行不通了,一个月期限将至,其余天篆绡残片全无着落,传说中的金凤心也没寻到;眼看死的人越来越多,已开始蔓延至金丹期及以上的中高阶修士,吕清只好下令,后日辰时请众长老齐聚议事堂,封印碎片。
换言之,若今明两日不能得手,怕是要等到二十年后。时间太长,陵稹根本等不及。
他想得有些入神,当他意识到那种子已经发芽时,小凤凰已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了。
他收敛心神,望向小凤凰:“怎么了?”
等了这么久,种子终于发芽,他以为它会欢呼不止,然而它只是很安静地盯着他,对那在夜风中微微发颤的嫩芽瞧也不瞧,金色的瞳孔中流转着不同于那只小凤凰的幽光。
段衍很想把白天的自己揍一顿,就知道哭和撒泼打滚,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他愈发觉得之前失去十三岁前的记忆是上天对他为数不多的“怜悯”,不然他定一忆起少时便会尴尬得想寻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但话又说回来,他静静看着眼前人,目光愈发幽暗,那丢人玩意儿也算做了件好事,起码把人给他留下来了。
36.强迫
段衍心想,算上昨晚那一剑,你可是已经捅了我两刀了。
多亏我现在知道我喜欢你,即使对你那夜的算计和毫不犹豫的抛弃还怀恨在心,却对你再下不去狠手,不然肯定要捅回去的。
他摸了摸胸口,已经不疼了,想来是那人举剑给他扎了个对穿后又一次同情心泛滥,为他疗了伤,跟破妄台上那一次一样。
他真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陵稹更矛盾的人了,狠得下心杀人,又心软到以身饲兽;多情到搂着人索要拥吻,又无情到连告别都没有就把人丢下。
他有太多话想对他说,带着怨气的,带着爱意的;也有很多事想分享,未来的,过去的。
但他的声音被神皇剥夺,他的眼睛也不会说话,他只能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这张熟悉面庞,像是要把人永远困进他幽深如井的眼中。
陵稹蹙起眉头,他何其敏锐,立马就分辨出眼前占据了小凤凰身躯的神秘来客并非白天那个爱哭鬼。
这人的目光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叫他毛骨悚然。
他遇过许多强敌,没有一个能令他产生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敌意,手中剑身霎时渡上灵力:“你是谁?”
段衍自然回答不了他,不仅如此,他还被眼前人瞬间流露出的敌意戳得气急败坏。
不仅没认出他,还如此态度,段衍胸口登时涌上夹杂着委屈的愤怒:我为了你在不同时空穿来穿去,像个傻子一样困在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身体里,足足五年!你倒好,没事儿人一样,自由自在地满世界乱逛,还有闲情逸致等树种发芽。
他真是傻了才信枯闻嘴里的话,信陵稹知阿陆“死”后一直精神不大好,虽已没有了情魄,却仍郁郁寡欢,足见此事伤他多深;听闻此话,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窃喜的,这证明陵稹心中他分量很重,可今日见了才知,哪有什么郁郁寡欢,人分明潇洒着呢。
总是这样,陵稹轻轻松松就走出去了,要么死得彻底,要么忘得干脆,失魂落魄几近疯魔的只他段衍一个。
他恼火,决定给人一个教训。失去言语这柄利剑,只好拿行动说话了。
多亏白天从陵稹那儿吞下的血肉,凤凰强大了许多,连带着晚上才能出现的他也终于不再那么窝囊无力。
他展开庞大的黑凤凰本体,几乎可以遮天蔽日的羽翼猛地掀翻陵稹,又迅速缩小至成人大小,在其起身前强行压了上去。
细化出人的四肢躯体和脸需要耐心与时间,他怒火中烧,压根儿不想搞那些,直接取了最方便,最能困住人的形态——如海妖那般长着许多条触手的,不可名状的怪物。虽是雾气质地,却凝练得如同肉身实体。
他心里充斥着欲望,破坏欲、倾诉欲……还有已然扭曲的情欲。
他想那个夜晚陵稹主动挑起的情事终究是彻底改变了他,他对这头一等的快活事食髓知味,又对当时的戛然而止耿耿于怀。
他驱使一部分触手夺过身下人手中之剑,另一部分则撕开那严丝合缝的衣襟、钻进宽大的袖口、攀附上衣物下冰冷的身躯。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陵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虽已没了痛觉,却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与凤凰之躯同样炙热的触手是如何在他身上游走的。
他无法接受这般挑衅,迸发出的灵力瞬间将身上可怖的怪物驱散,但被打散的云雾很快又聚集了起来,来势更加汹涌,还带上了可怖的威压。
那是神明的力量。无需祂使用任何灵力,光是位格上的碾压,便足以令所有人战栗不止,反抗无能。
不仅如此,陵稹还在这怪物身上嗅到了浓郁的天门的气息。
他皱起眉头,他这屡屡失败的献祭,到底是叫门后那怪物抓住可乘之机,探出一缕意识开始荼毒生灵了么?
陵稹眼中立刻漫上杀意,当即化作缠着锁链的银色巨蛇,同其搏斗。
他的蛇躯源于上古古神的遗骸,虽经过无数代的消耗,神性已几乎消耗殆尽,只余丝毫,却也足够他当下用了:凭着这个,他能暂时抵御神明的威压,这是他最后的依仗。
散发着淡淡银辉的巨蛇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触手缠在一起,不断削弱组成触手的黑雾,也不断被黑雾侵吞。
陵稹终于还是占了上风,对方没有任何灵力,占据的这具躯体也只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凤凰,即便开始时仗着神明位格兴风作浪,一旦他能抵御威压,祂便不再有任何优势。
可就在他准备落下致命攻击时,那团触手突然变回了凤凰,凤凰被银蛇捆绞其中,似乎很难受,金色的眸子中闪烁着痛苦,看向他的目光又变得可怜兮兮的。
陵稹微微怔了一下,就是这么一分神,他方才艰难营造的胜败局面顷刻间逆转——凤凰的喙叼住了细长的蛇尾,于银蛇而言,这处是七寸以外的另一处命门,极其敏感,完全碰不得,即便只是这么轻轻地摆弄了一下,它都直接弹了起来。
凤凰趁机摆脱束缚,恢复怪物形态,无数触手将蛇捆缚其中,迫使其变回人形,那些吱哇乱叫着攻击的锁链也被另一根触手强行解下,像它们折腾那小凤凰时一样被触手困在了树上。
化作远超本体大小的神蛇对陵稹而言消耗巨大,接着又先后经历被剥离锁链、被强行破坏形态,他终是彻底脱力,再无法抵抗神明的力量。
段衍不觉得自己卑鄙,俗话说兵不厌诈,既然知道他这“便宜哥哥”心软,又不喜人碰他尾巴,自然要合理利用,锁链里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他早不爽很久了,正好一起教训一顿。
他低头看着身下终于动弹不得的人,心中又痛又爽。
痛其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爽则是那条困扰他多时的烦人锁链终于从陵稹身上滚了下来,取而代之束缚在这具苍白身躯上的是他漆黑的触手。
他盯着陵稹的眼睛,开始慢条斯理地重塑自己的身体,他捏人的技巧可比小凤凰强得多,保留大部分用以困住人的触手的同时,还能细化出属于成年段衍的身形体魄,五官相貌。
若他能说话,此时应是噙着一丝坏笑得意地问身下人:“如何?现在总能认出我来了吧?”
说不了话也没关系,他自信陵稹看见他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自然不会在意鱼水之欢前的这点恶作剧。
可令段衍意想不到,陵稹眼中杀意不消反涨,目光愈发冰冷,甚至掺入了一丝憎恶。
陵稹早在诞生之时便知天门之后的东西是个狡猾可怖,手段多样的难缠对手,祂能深入对手记忆,抓取其最割舍不下之人,幻化成对方形象,这也是为何有情之人难堪抵御天门的圣职。赤罗所言不错,他确实是个失败品,竟叫这怪物抓住了弱点,甚至落入这般反抗无能的田地。
他厌恶地别开眼去,不愿再看眼前这张脸。三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希望能再见一回,早知愿望达成竟是以这种方式,他宁愿今生夙愿难成。
段衍被他这态度彻底气蒙了。刚才那模样认不出来也就罢了,现在都把脸怼到他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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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开口说话了,竟还这么敌意满满?
他实在无法理解陵稹在憎他什么,该怒该怨的怎么想都应该是他这个被欺骗利用又被无情丢下的吧?
他愤怒地把身下人的脸扳了回来,强迫他看着自己,却又被他眼中冷酷刺痛,当即从破损衣物上撕下一截布条,绑住那对锐利的眼睛,将他的刀子般的目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以为第二次的情事会同第一次一样快乐,可身下人完全没有第一回的热情,虽无法挣扎,却也抓住每个空隙攻击。
但凡段衍动作温柔一点,或只是低头凑近他的脸,叫他嗅到了出手机会,朝段衍面门袭来的便是数道凌厉冰棱。
没被击中已是幸运,更别说还能像第一回被亲热地搂着拥吻,那双会水润润望着他的深情眼睛也被藏在布条后,不知正以何等冰冷的目光隔着布条凌迟他。
段衍愈发觉得人可能都是矛盾的东西,否则为何身体如此快活的同时,心里能那样难受?
他被情=欲与愤怒支配,攻势是远超第一回的凶猛,身下人却似乎不觉痛,瞧着反比第一回时更快活,虽仍咬着唇不出声,却肉眼可见地逐渐软成一滩水,困在漆黑触手间的躯体颤抖着染上一层淡淡粉色,到后半程,整个人已脱力到几乎任人施为,只有凑近想吻他时才会挣扎着别开脸。
他如此情动,按理说段衍该更兴奋的,可事实上他并不高兴。他更喜欢身下人迎合他,依赖他,共享欢愉,而不是像这样被迫陷入情潮。
更令他不爽的是,因这小凤凰异常发达的泪腺,他竟被胸口的烦闷郁结激得落下泪来。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但那小瓶子里的液面居然还真上升了些许,寥寥几滴,却也超过白天小凤凰无数泪水效果的总和。
他发泄得有些忘了时间,忘了次数,用以固定位置的触手在对方细窄腰间与修长四肢上留下数不清的青紫红痕,齿痕吻痕更是不尽其数。当脑中熟悉的钟声响起时,他才恍然发觉,属于他的一个时辰居然就要结束了。
什么收尾工作都没来得及做,他便连同着庞大混乱的黑雾与神明的威压一起暂时消失,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只睡得正香的小凤凰。
觉察到那股压制他的力量消失时,陵稹终于得以揭下眼上布条。
没有痛觉,不代表一切感觉都没有了,他的手抬得很吃力,像身体其余部位一样无力,不知道那怪物留了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灼热至极,烫得他浑身战栗,难以聚起气力。
好在灵力尚且通畅无阻,他只能先用灵力复原身上乱七八糟的衣物,勉强起身,收回被丢得老远的佩剑和锁链。
他不是初开灵智的无知孩童,也已经历过情事,自然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同中意之人做这些是情到深处,水到渠成,再痛也是欢愉;同其他人行此事则是煎熬,任何快感都令他倍感屈辱。
他望着那酣睡的小凤凰,眸中浮动着杀意与愤怒,抬起的剑刃悬在它头顶,挣扎片刻后,却又放了下来。
罪魁祸首是藏在它体内的东西。天门后的怪物不拘泥于肉身,这具死了,便换下一个,他这般泄愤,毫无意义。
但他也不想再看见凤凰了,一见它那华丽的羽毛,便觉腹中灼热几乎将他烧穿。
“守好它,别让它逃走,也别叫任何人取走它的心脏。”陵稹再次让锁链留下看守凤凰,只身前往尘阳。
方才他意识陷入混沌时意外令那边的傀儡失控,叫吕家人发现了。吕清决定提早封印时间,就在明晚。
37.吕家
段衍再次得以掌控身体已是次日深夜。
他白天的记忆中充斥着小凤凰持续了一整天的嚎啕大哭:“哥哥不要我了吗?”
回答它的只有那些又用锁链把它捆起来的怨灵们,陵稹走后,这些坏东西便不再受到控制,又开始用那尖细的嗓门怪笑着戏弄它:“九万六千五百三十九,大哥很生你的气,让我们好好教训你。”
它们的话当然是添油加醋,刻意曲解,但架不住这小东西全信了,边委屈地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边挣扎着要去找人。
怨灵们恶劣地嬉笑着围着它打转:“大哥说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大哥已经将你逐出家门,以后又只有你一个了。”
……
小凤凰脆弱的小心脏哪受得了这种刺激,可它又斗不过这些恶劣的怨灵,挣不断捆在身上的冰冷绳索,它只能隐隐约约感应到哥哥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但它无论如何都赶不过去,只能一直哭到出不了声,实在哭累了,便委屈地睡着了。
段衍对自己幼时这窝囊模样实在没眼看,心里暗骂了两句便抛到脑后,开始解身上锁链。
怨灵们欺软怕硬,一见小凤凰身上气息突然变了,变成昨夜那个把它们丢到老远,让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的可怕家伙,当即怪叫着逃到房梁上,隔着老远对他叫嚷:“你!你昨晚对大哥做了什么!”
它们当时离得太远,什么都没能感应到,只觉得大哥非常生气,从未有过的生气,无能为力的生气,叫它们也不知所措。
段衍无声冷笑,真可惜他说不了话,不然定要让这聒噪不断的锁链后悔问这个问题。
他昨夜被迫离开时太过仓促,留了些不该留的东西在陵稹体内,虽是腌臜之物,却带着凤凰气息,多亏了这,隔着老远他也能感应到陵稹的位置。
他没再理会锁链,化成巨大凤凰,循着方位展翅飞了过去。
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感觉饿,从陵稹那儿得来的血肉虽能量充沛,但毕竟有限,他昨夜荒唐放纵时挥霍无度,将其消耗得所剩无几,今夜的长途飞行眼看要把最后一点能量耗完,他怕是很快就又要变回没有灵力,举步维艰的状态了。
他开始觉得后悔,昨天确实有点过火了,他想。
他被迫离开时,陵稹的状态已是疲惫至极,他还以为他会直接昏睡过去,没想到竟是一得自由便动身去了别处。
依他对陵稹的了解,既然在那吕家刺客身上留了追踪符,多半是追着符箓指引去了吕家。
可按朱天祈的说法,陵稹血洗吕家是在772年,也就是段衍25岁时发生的事情,距今有足足二十年。二十年后才成功颠覆吕家,那岂不是意味着这次必然失败?
他立马就急了。好在凤凰速度很快,比御剑快上百倍有余,只花了半个时辰,他便抵达距离段家村千里之遥的尘阳。
白日时的尘阳他已见过,漫天黄沙,不见天日;夜里的却是头回见,星空璀璨,万里无云,他一低头便瞧见沙地里的异样:到处坑坑洼洼,连绵起伏的沙丘被夷为平地,凹陷的沙谷则被撕扯成深浅不一的巨大沟壑,远看宛若一道道峡谷。
他心头一紧,只有剧烈的灵力碰撞和剑气劈砍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其中几道剑气和灵力残留他再熟悉不过,正出自陵稹之手。
他不禁叹气,怎么这人精力能如此旺盛,榻上刚同他纠缠完,转头塌下就又跑去跟人大战数百回合?躺下休息一天是能要了他的命?
从战后痕迹来看,陵稹应是刚到吕家就被发现了,碰上了前来退敌的好几波吕家人,被迫一路打了进去,好在遇上的对手都不是很强,几招内就纷纷落败,虽人数众多,却也都没讨着好,如今都被冻成冰雕,杵在沙里面面相觑着呢。
若不是冰内人的胸口尚有起伏,段衍还以为是吕家有摆人形冰雕装饰庭院的独特癖好。
越往前冰雕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最高却也只有元婴初期。
段衍眉头微皱,吕家能称霸西域几百年,自是高手如云,不可能就这点水平,极大概率是修为高深之辈都未出来迎战。是觉得来犯者不堪一击,无需出手,还是被琐事缠身,无法出手?
他担心陵稹遇上吕清。
他其实直到陵稹死前都不知道他修为到了何境界,故而也不知如今的陵稹离二十年后究竟还差多少,是不是吕清的对手。虽然都说回溯不会改变任何事,换言之陵稹必然可以安然活到二十年后,他却也不希望他这二十年是伤痕累累的二十年。
他升至高空,继续循着陵稹体内的凤凰气息往大漠深处飞,不多时,终于叫他瞧见了远处的大片建筑群,正是吕家的聚居地。
比起二十年后的荒凉死寂,此时的吕家要热闹得多,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那边在激烈交锋,交战时掀起的气浪甚至直冲云霄,卷碎了段衍身下的厚厚云层。
他忙加速飞了过去,凤凰目力极佳,即使身处千丈高空之上,他还是远远瞧见了那道熟悉身影。
出乎意料,陵稹未在同人交战,彼此间打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的是那群吕家人,他只是趁机悄无声息地从人后掠了过去,飞快靠近正中高台。
高台上八位修士按八卦方位盘坐于地,手中掐诀不断,嘴中念念有词,而被他们围在正中的是……段衍对那东西再熟悉不过了,是天篆绡,虽然似乎只是碎片,上面也还没有刻上猩红的繁复咒文,但他能肯定那就是在他胸腔里待了两百多年的东西。
看这群人的架势,是要封印它。
段衍眼皮一颤,那陵稹这么冲上去,别是要把那东西抢过来吧?
果不其然,他竟是强行破开八个修士建立的结界,目标直指中央,八位修士即刻反击,可封印术法一旦开始便不可主动停止,他们不得不保持着盘坐在地的姿势,一面继续施咒,一面攻击来袭的不速之客。
虽是以一敌八,八位还都是高阶修士,但这八人毕竟受到了限制,无法发挥全部实力,双方竟是一时间僵持不下。
段衍忙俯冲落地,想要上前帮手,却有什么东西比他更快。
他瞳孔霎时紧缩:那是无数缕从激战正酣的吕家人体内透体而出的乌黑之气,道道黑气在半空中凝结成一支利箭,直射陵稹后背,而这家伙一心要抢夺天篆绡,对后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陵稹心里的确急躁得很,事情发展不顺得远超他想象。
他原已成功潜入吕家,且赶在封印仪式前寻到了天篆绡,可谁料就在他带着天篆绡残片离开大漠时,变故突生。
大漠表层突然冒出大量污矢,也即凡人称作天冰的东西,冰层迅速蔓延了整个吕家,接触过污矢之人无不丧失理智,开始对着周围人无差别大打出手,吕家霎时乱做一团,他的踪迹也因此暴露,被一波又一波疯魔的吕家人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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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
他只是来拿……说句不好听的,偷东西的,并不想取人性命,也不想让污矢污染这片土地,便只是暂时用灵力封了吕家人的行动,去大漠中央解决污矢,谁料那天篆绡竟趁他分心,又偷偷回到了吕家。
他再回来抢夺时,便见这八人已开始了封印。
说他此时心都凉了一点不为过。污染眼看着已经蔓延到了人间,而这次错过就得再等二十年,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他自是想也不想便冲上去抢夺,可就在他躲开八人攻击,即将再次触碰到那天篆绡碎片时,腹中被他强行压制住的烧灼竟突然死灰复燃,身后传来刺耳的破空声。
他立刻回头,瞳孔微缩,一道黑芒势头汹汹,直冲他来,已近到避无可避的程度,他本想以护体灵力硬抗,却见一道金光忽然袭来,抢在黑芒之前冲向他,替他挡下攻击。
他微怔,竟是那只小凤凰,不,这个气息,更像是昨晚那个……他下意识接住半空坠落的凤凰,它胸口插着一支漆黑的箭,箭矢眨眼功夫又化作乌烟,融进凤凰体内,这似乎令它很难受,金色的眸子无力望着他。
轰!就在他为之愣神的这一瞬,巨响震得他当场回神。
他猛地看向高台中央,封印仪式竟是在这个节骨眼顺利结束了,天篆绡已不见踪影,高台上只余八位杀气腾腾的修士。
封印已成,若需解封,得这八个施印者同时配合,他还没那么大能耐去操纵八个修为不在他之下,甚至更高于他的人。
他不甘地闭了闭眼睛,只觉身心俱疲。就差一点点。
为首那中年道人正是当今战力榜榜首吕清,吕清目光如电,身材高大健硕,一看便知是体修出身,开口时更是声如洪钟:“鼠辈何人?竟如此不知死活,擅闯我吕家?”
他眯起眼睛望向眼前年轻人,夜色深黑,摇曳火光映亮来人小半张脸,竟覆盖着一层浅浅的银色蛇鳞。
吕清心猛地一跳,妖修?不等他细看对方长相,修士便凭空消失了,离开前冰冷的墨绿蛇瞳投来最后一瞥,一道冷冽人声凭空入耳:“二十年后我会再来。”
-
段衍觉得浑身发冷。他不知那黑箭是什么,只本能地觉得危险,他体内剩下一点能量也被用光,无法击退那箭,便想也不想地替人挡了下来。
若是成年后的他,这东西不足为惧,可这小凤凰的躯体实在是太没用了,什么都扛不住。
他迷迷糊糊间感觉有灵力在往他体内输,时而冰冷时而温和,飞快消解了他体内阴寒。他突然笑了一声,除了陵稹,还有谁的灵力能这么矛盾。
陵稹的确是在给这小凤凰疗伤,可灵力忽冷忽热却非他本意。
若段衍此时清醒,便能瞧见他面上冷汗津津,下颌到脖颈处银色蛇鳞时隐时现,瞳孔也在人的黑色圆瞳与蛇的墨绿竖瞳间来回切换。
他强撑着又往小凤凰体内送了几道灵力,勉强稳住了它的状态后,终是再受不住腹内灼烧,痛苦地揪住腰腹衣物,蜷起身子。但这俨然无法减轻他的痛苦,撑在地上的另一只手仍是将那处草从揪得只剩断根。
在吕家时他的情况已有些不对,他只道是今日本来就疲乏,加上对敌太多,灵力有些使用过度,可这种不适感并不是往日那种简单的力竭,瞬移离开吕家后,不适感攀至顶峰。他感觉体内那团热源要把他烧化了,令他几乎难以维持人形。
38.银蛇
段衍醒来时便觉不对,现在是白天,按理说他这个成年后的意识不该这时出现的。他试着睁眼,却做不到,这具身体不为他所控。
直到小凤凰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这才明悟到当下是何情形:他和他幼时的意识同时存在,但白天依旧由幼时意识控制身体,他什么都做不了,与之前唯一的区别大抵是他再也不用夜间回忆白天发生的事了,可直接“观赏”自己幼时的没脸没皮。
段衍顿时将那仅存在于他意识中的银杯捏得咯咯作响。
那还不如之前呢,起码那样他还能自欺欺人,说小凤凰做的事情同他段衍有什么关系。现在可好了,他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撒泼打滚,嚎啕大哭了。
小凤凰对脑海中多了个成年后的意识浑然不觉。它一睁眼便被身旁事物夺走注意力,那是一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蛇。
段衍也随着它的视线移动看见了那条蛇,他若能操纵身体,此时应已冲上去了。
他不明白,他到吕家时陵稹身上可是一点伤都没有,那道诡异攻击他也替陵稹挡下了。他这个受了伤的现在都还生龙活虎着呢,怎么陵稹倒落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状态了?难不成他昏迷后陵稹又同那八位修士斗了一番,最终落败而逃?
他急着想查看陵稹如今状态,小凤凰却犹犹豫豫着不敢上前。
这条蛇和它在后山时遇上的那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蛇有些不一样,它通体银白,细细长长,看起来很漂亮,只是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
它有些困惑地挠了挠脑门儿。它不是被那根讨厌的锁链绑在段家村的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难不成是它半夜又在梦游?
而且……它绕着蛇转了一圈,是错觉么?怎么感觉蛇身上带着它的气息?
它纠结片刻,终是壮着胆子朝那半死不活的家伙走近了几步。
没动?那再往前挪几步。发现即使站在它跟前它也一动不动时,小凤凰悬起的心彻底放下了。这大抵是条死蛇吧。
小凤凰暗暗吞了吞口水,它看上去灵力很充沛的样子,可以吃吗?
段衍:……
但凡他能做到,此时应已破体而出,揪着这小凤凰的翅膀厉声质问它:你怎么敢的?!可惜他无法对小凤凰的意识或者动作做出任何干扰,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上前试探着啄了一下。
蛇仍没有动静,小凤凰却嗅到了一丝特别的香气,霎时垂涎欲滴,却反而不敢下嘴了。
这味道和哥哥身上的一模一样。它不是笨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它一面震惊于哥哥居然不是人,而是一条蛇!一面又有些担忧,蛇看上去好像已经死掉了。这简直比听锁链里那些坏东西说“大哥不要你了”还难受。
它眼眶立马变得滚烫,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虽然同哥哥才认识了一天多,他还说话不算数半夜偷偷抛下它,但哥哥已经是世界上对它最好的人了。
段衍叹了口气。哭吧哭吧,虽然烦人了点,好歹没傻到把人吃了。
他借着凤凰的眼睛观察陵稹的状态。没有任何外伤,灵力却惊人的紊乱,虽瞧上去并无性命之忧,却意识昏沉,呼吸微弱。
段衍皱起不存在的眉头,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凤凰哭着哭着,戛然而止——躺在地上的“死蛇”突然活了过来,用尾巴抽了它一下。
力气不大,但它毫无防备,竟被抽翻在地,懵懵然不知为何。愣了半晌,它困惑地爬了起来:“哥哥?”
“眼泪……很烫,走开。”蛇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但确实是哥哥的声音。
小凤凰一愣,旋即喜上眉梢:“哥哥你醒了!”
可不知为何哥哥比昨日要暴躁很多,见它扑上去竟是又尾巴一把将它甩开:“走开。”
小凤凰很是委屈:“为什么?我已经没再流眼泪了。”
它没得到回应,蛇又昏了过去。
烫?段衍忽明白了什么,尴尬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抵是……他那夜留在他身体里的那什么东西惹的祸。
凤凰与人类不同,精华并非液体,而是一团滚烫的灵气团,需以凤凰之力疏导才能完全消解,而陵稹本体一半是长在极寒之地的墨莲另一半则是体寒冷血的蛇,本质阴寒,虽喜温热之物,可温热到炙热滚烫的程度,于他而言就是折磨了。不至于威胁性命,却也因此令痛苦绵长不绝。
他应是自己尝试着用灵力压制过了,但他的灵力属性与凤凰之力完全相反,效果不佳,时间拖久了自然落得如此狼狈境况。
作为罪魁祸首的段衍此时倒是能清心寡欲指责前天夜里的自己过分,但谴责无用,还是得为人解决腹中那团腌臜。
可那就得有凤凰之力。然而小凤凰刚开始修炼,还未生出灵力,他那夜则是仗着白天啃了陵稹血肉才那般嚣张,剩下的一点点力量早在替他挡箭时耗光了,难不成还得再啃一次?人都难受成这样了,谁还能下得去嘴?他又急又燥,不知如何是好。
小凤凰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哥哥兴许是病了。它想了想,变成人形,小心翼翼将地上的蛇捡了起来,揣进口袋里。它知道人不舒服或生病了会去找郎中抓药,或许蛇也可以。
段衍心道这有个屁用,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还真有些药材能清热下火,虽然陵稹这个“火”和这个“热”跟医书里的不是一个意思,当下却也暂时没更好的法子了。
小凤凰认路也记路,很快便带着蛇寻到了昨日哥哥带他去过的镇上。
哥哥给他捏的新脸应该很可爱,镇上的人对它很友善,它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哥哥以外,也是会有别的人对它和善微笑的。在路人指引下,它找到了镇上的老郎中。
郎中是个老头,老眼昏花,看人时需要凑得很近。小凤凰个头矮,被桌案挡去大半,他还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佝偻着背,弯腰来看。
端详片刻后,他语气有些不满:“怎么是个孩子?老夫这儿不是你玩闹的地儿,去去,走远些。”
小凤凰不服气:“我要救人,我家人病了。”
“病了?”老郎中吊起满是褶子的眼皮看它,喜欢谎称家人病了骗他去走一趟,再趁他不在把药柜弄得乱七八糟的顽童他可见多了:“那你倒是说说,是谁病了,怎么个病症?”
“是我哥哥。病症……”小凤凰想了想,道:“脾气变差了。”
段衍眼前一黑,老郎中也气笑了:“若这也算病,老夫成天应付你们这些捣蛋小鬼,早该病入膏肓了。”
“还有,”小凤凰忙补充道:“看起来精神不好,说两句话就会昏过去。唔,还很怕烫,连我的眼泪都嫌烫。”
老郎中捻了捻胡须,这么离谱的病症,亏他编得出来。他摆摆手,随口糊弄道:“走吧走吧。老夫治不了了,等死吧。”
他只是想赶这小孩走,没想到对方听了此话,居然当场泪眼汪汪地哭了起来:“真的吗?”
老郎中见街边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还对着他这儿指指点点,目光里透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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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悦:“老大个人了,怎么欺负一个孩子?”
他面上挂不住,忙把这孩子请到内室:“祖宗嘞,算老夫求你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给我哥哥治病!”
老郎中无奈,背起药箱:“好好,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病人在哪儿,老夫随你去一趟总行了吧?”
小凤凰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直接给我抓药吧,哥哥现在不方便见人。”
老郎中满脸不悦,又把药箱搁下了:“你这孩子莫不是在消遣老夫?药岂是能乱抓的?不对症下药,可是要吃死人的。”
小凤凰抿了抿唇,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那你见了我哥哥可千万不要害怕。”
“老夫从业多年,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岂会害怕。”
小凤凰拉开衣兜,露出那条昏睡中的蛇:“喏,这就是我哥哥。”
老郎中面上的游刃有余霎时变成惊恐:“你,你……”他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哆嗦着往后退了两步,竟是转身就跑。
小凤凰哪能放他走?左拦右拦,却险些被这老头踢上一脚,它登时怒了,变成凶恶大鸟一把将其抓了回来:“不给他治病我就把你吃掉。”
活人变鸟,还口吐人言,老郎中哪受得了这种刺激?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段衍:……
他就恼恨为何只让他看,什么都不让他做,但凡他能说句话,也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看着倒地老头,小凤凰慌了,不会是死了吧?它答应过哥哥不再杀人的!
就在它手足无措之际,室内忽响起另一道声音:“吐一口气给他。”
小凤凰惊讶地循声望去,原是哥哥不知何时恢复了人形,看着还有些站不稳,需要倚靠在桌边才能同他说话。
他面上和颈上都有些湿津津的,沾了几缕乌黑的发,说话还带着些喘,瞧着有些狼狈。
“快些,他要死了。”
小凤凰如梦初醒,忙依言照做。
它口中呼出的气带着炙热的风,还闪着金光,被昏厥的老人吸入肺腔,他满是褶子的脸平展了不少,连佝偻的背也挺直了几分,瞧着竟是足足年轻了几十岁。
咦,它呼出的气竟有这奇效?那应当也能治病咯?小凤凰惊喜回头:“哥哥,要不要我也给你吹一下?”
段衍叹气,凤凰之气也是热的,真朝他吹上一口,估计要变成烤蛇了。
陵稹摇头,递来一张纸符:“烧了泡水,喂他喝下去。”
小凤凰好奇:“这是什么?”
“这凡人看了不该看的,符水能叫他忘却这段记忆。”陵稹缓了片刻后便开始在药材柜里翻找,当小凤凰喂完符水,再次看向他时,他已经服下药材,开始原地调息了。
小凤凰于是乖巧地坐在他跟前,耐心等待,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它怕一错眼哥哥又丢下它偷偷跑了。
段衍却不怎么敢像它那样坦坦荡荡地看他,他而今这略显狼狈的形容总令段衍想起昨夜他在自己身下情动的模样,一面觉得气血上涌,心道这事儿办得爽,迟早得再来一次,一面又在内心怒斥自己非君子也,强迫他人,趁人之危的事情一次还不够,居然还想再来一次?!
陵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睁眼看了过来。
小凤凰正要高兴,哥哥的目光却叫它心头一跳,咧起一半的嘴角放了下去。
哥哥看上去和锁链里那些坏东西说得一样,很恼火,且这股火气是冲着它来的。
39.心脏
陵稹盯着小凤凰看了半晌,它被他看得有些惶恐,不由后退了两步 :“哥哥,怎么了吗?”
陵稹这才恍然回神,眼前的是小凤凰,不是它体内那怪物。他眸中敌意褪去,面色稍霁:“你救了人,做得很好。”
小凤凰得了夸赞,神情霎时由阴转晴,甚至带上了几分得意:“那当然。”
陵稹问它:“胸口还痛吗?”
胸口?小凤凰不明所以:“什么?”
陵稹眸光微动,它不知吕家发生的事?那替他挡下那箭矢的……难道真是那东西不成?
可祂为何那么做?那夜折辱尚可说是被天门约束多年,心有愤懑,向他发泄怨气,那挡下那支箭又是所图为何?
他实在疲累,遇上这难以琢磨的问题便觉头晕目眩,想不出个所以然。虽方才已从药材柜中翻出几朵干墨莲服下,暂缓灼热,可效果甚微,烧灼感仅被压制了半刻钟不到又卷土重来,将他的思绪捣得乱七八糟。
小凤凰一愣:“哥哥,你这儿……”它看着他的颈侧,那儿正闪烁着细小的蛇鳞,银光潋滟,很是夺目,它抬手想摸摸,却叫他避了过去:“我没事,手给我。”
小凤凰乖乖伸出翅膀,陵稹的灵力在它体内探了一圈。他施救及时,加之凤凰有着极强自愈力,那箭矢在它胸口扎出的窟窿此时已经差不多愈合了,但还剩一点细小裂口,需要人为修补。
除此之外,它身体上没有任何异样,他却半点放心不下。凤凰的心是凑齐天篆绡封印天门的关键,难保那东西不是冲着这个才藏在它的身体里的。
他不想拿走凤凰的心,却也不想这颗心和天篆绡被他人惦记……他忧心忡忡,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他如今思维混沌,做什么都慢上半拍,连腰间传讯玉简在亮都是小凤凰告诉他的。
他拿起玉简,是师父传讯,想来有话问他。
他轻推了小凤凰一把:“你先出去,门口等我。”
小凤凰颔首应好,段衍却抓心挠肝地想让它留下偷听,他认出那是云墟阁的传讯玉简,红光是掌门来讯,也即他两的师父。
他实在想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在他印象中,陵稹同师父、乃至除段衍以外的其他所有同门的关系都不算好,师门的许多大型庆典从来不见他现身,连掌门寿辰他都未曾来贺,作为师父唯二的亲传弟子,断不该如此的。
段衍为此还同他争执过,言他不该对师父如此不敬,他还记得那时陵稹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直接走了,事后更是许久没再搭理过他的传讯,直到他又一次碰到麻烦,陵稹来帮他,这单方面的冷战才算告终。
但他认为一开始肯定不是这样的。他虽不敢说熟悉陵稹的脾性,但也没人敢说比他更熟悉了,陵稹轻易不会厌恶谁,尤其是对初见之人,他通常是友善待之,发觉合不来才会陡然冷淡。
他实不知陵稹同师父的关系是何时交恶的,以至于最后竟发展到弑师灭门的境地。虽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但他仍想弄明白缘由。
可小凤凰听话得叫他恼火,明明是满肚子坏水的家伙非要装乖巧,装着装着还真就沾沾自喜地当上“乖孩子”了,让它出去就出去。
一门之隔的室内。传讯玉简被激活后,玄准的虚影浮现在玉简上方,老者和蔼慈祥的目光掠过陵稹及他身周的屋内陈设,染上几分惊讶:“你怎会在凡间药坊,可是受了伤?那魔物心脏竟有这般难取,连你也不敌它?”
陵稹摇头:“师父,那魔物本性不坏,取它心脏是否……”
玄准打断他:“为师已同你说过,它的心脏至关重要,你不该如此优柔寡断。”
陵稹目光执着,他如何都不想杀那小凤凰,半是出于清浊二气相互亲近的本能,半是出于他对一个弱小者的袒护:“是至关重要,可也并非不可或缺。”
玄准叹气:“为师知你心软,但莫忘了你来人间的目的,有最快的办法何必走弯路。”
陵稹语气微沉:“实不相瞒,弟子昨夜去过吕家,吕家的天篆绡已然封印,二十年后才能解封。若师父能出面请吕家解封,取得那块残片,按碎片间的相互感应,我自能集齐剩下的。”
玄准面色微变:“是吕家人伤了你?”
陵稹说得模棱两可:“弟子尚不敌吕清。”他非为吕家人所伤,但这句也并非谎话,只是答非所问罢了,他不想对师父撒谎,但为令师父出面,他也不介意言语上用些花招。
玄准抬手捋了捋颌下长须,沉吟片刻,道:“吕家同我云墟阁交好,你原也不该私自去寻他们麻烦的。”
陵稹心沉入谷底,此话一出,他知师父是不会出面了。
玄准继续道:“既然已经封印,那这块碎片便留到最后吧,先寻剩下的。你且回来养伤,顺带将这魔物心脏带回,为师会用其为你指明其他碎片位置。”
陵稹蹙眉:“可……”
玄准再次出声打断他:“待收集完其余残片,为师便会出面请吕家解封,集齐最后一块。”他垂眸看向陵稹:“二十年,你等不起,为师也等不起。莫再拖延了。”
陵稹想好的所有辩驳之辞被他这句话堵在喉口,直到玄准身形消失,通讯结束,他也没再出声。
小凤凰在门外等得有些急了,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敲了敲门:“哥哥?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里头隔了很久才传来声音:“进来吧。”
小凤凰推门而入,哥哥背倚药柜席地而坐,听它进来也不抬头看它,而是一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它瞧不见他的目光,只看得见他那又黑又长的睫毛在微微发颤。
它不禁有些担忧:“哥哥,你还是不舒服吗?”
他终于抬眼看它,盯着它看了很久,才朝它招手:“过来。”
小凤凰乐颠颠地走上前,它喜欢和哥哥靠得近近的。
哥哥抬手,轻轻贴上它覆着细腻羽毛的胸口,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又细又长,五指展开时能覆盖它的整个左前胸。
“哥哥,”小凤凰咯咯笑:“你这样弄得我好痒。”
段衍透过小凤凰的眼看见陵稹的手缓缓收成爪形,指尖正逐一聚起灵力。小凤凰什么都不明白,他却瞧得分明——这是要直接探入他的胸腔。
要做什么呢?挖走他的心?
他定定望着眼前人,虽陵稹的手还未探进胸腔,他却已开始觉得心痛。他很想掐着他的脸逼他抬头,看看他此时是何神情,质问他为何要这般对他,对这一片赤诚的小凤凰。
他一面觉得悲愤,一面又心存了些侥幸,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呢,他可能只是觉得凤凰胸前的羽毛鲜亮漂亮。
可胸口还是传来了尖锐细密的刺痛。小凤凰不解低头,段衍于是看见那只带着灵力的手缓缓没入他的胸口,穿透他前胸的皮肤,血肉,肋骨,最终触上了那团正欢快悦动着的心脏。
段衍瞬间觉得这炽热的凤凰之心都变得拔凉拔凉的,他真是冲着他的心来的。
小凤凰脸上傻乎乎的笑一点点褪去:“哥哥?”
“别动。”陵稹的声音放得很轻,他鲜少有这么温柔的语气,“可能会有点痛。”
“哥哥!”小凤凰有些害怕,声音都在发颤:“你……要做什么?”
陵稹没有回答它,也看不见小凤凰的皮囊下另一对悲伤失望的眼睛,他往那颗心脏中输入了更多灵力。
小凤凰惊恐地发觉胸腔里的心脏变得凉凉的,而后是酥酥麻麻。又一次尖锐刺痛后,那只探入他胸腔的手拿了出来。
“好了。”陵稹轻轻捋了捋它胸口绒羽:“我已修复好你心脏上的裂口,这几日不要剧烈运动。”
段衍和小凤凰俱是一愣,小凤凰忍不住抬头看他。
哥哥的目光依旧不在它身上,他垂着眼,冷汗打湿他的眼睫后又顺着面颊滑落,经过覆着细鳞的颈侧,最终没入衣领之下。他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疲态尽显。
“哥哥?”小凤凰正要说些什么,陵稹抬手止了它的话头:“回家吧。”
他究竟还是没能做到这件师父屡次强调,又易如反掌的事。他心头漫上一事无成的罪恶感,可若真的下手,必然又有另一重罪恶感束缚他一生……他再度觉得无力,叫他做的选择似乎总是这么难。
回家!小凤凰眼前一亮,当即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疑惑都抛至脑后,它太喜欢“家”这个字了。“太好了!”它欣喜道:“芽宝在家肯定等急了。”
“芽宝?”
“对啊。”小凤凰得意道:“我给那小树芽起的名字。”
陵稹不禁笑了笑:“那你自己的名字呢?想好了吗?”
小凤凰都差点忘了这回事了,它歪头想了想,忽然扑到人身上:“哥哥你给我取个名字好不好?”
它自己想出来的名都不满意,觉得没有分量,但如果是哥哥给取的名字就不一样了,无论是什么它都肯定很喜欢。
陵稹想将身上这团令他有些窒息的热源推开,但架不住它实在热情,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只好作罢,任它搂着,“名字是要陪伴你一生的,你得自己想。”
小凤凰热情洋溢:“哥哥也会陪伴我一生的对不对?那你给我取名同我自己取有何分别。”
陵稹微怔,陪伴它一生?他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凤凰寿数太长,而他使命太重。他因此不想给它取名,名是生灵入世的凭依,取名便是同它结下不解因果,他不想再同谁产生那般深的纠葛,一个阿陆就够叫他难以释怀的了。
小凤凰见他沉默,抬起埋在他衣襟中的脸,巴巴望着他:“哥哥,别人都有名字,我也想要,你给我取一个好不好?”
陵稹揉揉它头顶羽毛:“我不识字。取不了名。”
小凤凰:“……”
段衍:……骗谁呢你!
“真的吗?”小凤凰狐疑看着他,连它都认识不少字呢。
陵稹面不改色:“真的。你不信我?”
“好吧。”小凤凰有些失望:“那我只能自己想了。”
陵稹问他:“还记得怎么回去吗?”
小凤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质疑他:“哥哥,你不识字就算了,也不认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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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稹冲他虚弱笑笑:“我站不起来,得你带我回去。”他这话倒没骗人,给它修复心脏耗的灵力有些多,刚聚起来的一点力气尽数用光,人形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话音刚落,他便被迫变回了蛇身,慢吞吞游进小凤凰掉落在药柜旁的小布兜里。“走前去药柜里替我取些药材,左数第三列最上方的柜子,外头写着……里面装着黑色莲花瓣。”
“噢。”小凤凰飞上柜子最上头,找到那个打开一半的抽屉,从里头翻出几朵干花,花瓣上有和哥哥类似的味道。
它将药柜抽屉里的所有花瓣都掏空了,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然后带着满兜药材和再次陷入昏迷的哥哥离开药铺,刚出门,它想了想,又折回来,从身上取了一根最丑的羽毛,搁在柜台上。
它知道人买东西是要付钱的,它没有钱,只有一身漂亮的羽毛,这是它除了哥哥和芽宝之外最喜欢最珍贵的东西,但它又舍不得把最好看的羽毛给出去,希望这根丑丑的就够用了。
一个时辰后,吕殷从郎中手中夺过凤凰羽,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昨日大哥没瞧错,助妖修逃走的果然是这只叫他们寻得焦头烂额的凤凰。原以为是再寻不到了,不想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冷哼一声,那妖修实力确实不错,居然能在他们八人的围困下逃出生天,但运气这种东西,可不是回回都有的,真刀实枪地打,那妖修远非他对手。这回他亲自出马,凤凰心定是他吕殷囊中之物。
他往凤凰羽上灌注了一丝灵力,它在空中剧烈抖了几下,忽快速朝西南方向飞去。
吕殷大笑:“寻到他们了,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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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凰托着下巴,惆怅地看着水缸里飘着的干花和沉入水底的银蛇。
它回来后按哥哥指示将那些黑漆漆的花瓣浸泡在水里,随后把哥哥也放了进去,据他说这样可以疗伤,但已经过去好久了,它给芽宝浇了水,除了草,再回来看,哥哥还是这副死气沉沉,一动不动的模样。
段衍对此倒是不觉意外,昔日在幽冥时,陵稹每次都要在圣池里泡很久,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几日,当然,那是为了修炼或者疗伤,至于眼下这算个什么情形,段衍也说不清,既不算受伤,也不算修炼……兴许是这样会令他觉得舒服些吧。
不过这里的墨莲都是枯干的花瓣,水更是凡间溪水,远远比不上那郁郁葱葱开满墨莲的圣池,他不知陵稹为何不回幽冥也不回云墟阁,这两处如何都应比此地更适合他……不过不回去也无妨,如今虽身处人间,却也有个地方盛产墨莲——极北之境。
那地儿比迷渊谷还北,灵气极其充裕,效果应是不亚于圣池。以凤凰的速度,从此处飞去极北,一个时辰绰绰有余。他决定到了子时,能操控身体时便即刻动身,一刻也不耽搁。
但此时太阳还未下山,离子时还有漫长的三个多时辰,正当他觉得百无聊赖之际,一股极其强大可怖的气息遽然袭来,紧接着便是拔地而起的四方结界,将整个小小村落笼罩其中。
“竟是藏在这种荒蛮之地,真叫人好找。”一华服修士徐徐落地,身后跟着几位随从,一行人掀起的气浪将结界内的建筑、树木等高于地面的事物尽数化作齑粉,修士勾起不屑微笑,捏碎掌心凤凰羽,“本座倒要看看,这四四方方都圈起来,你们还能逃去何处。”
段衍对这人面孔有点印象,是吕家那八位封印天篆绡的修士之一,实力很强。可此时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他无法行动;陵稹也还昏昏沉沉睡在水缸里,对外界无甚反应;唯一能对敌的居然只有小凤凰。
小凤凰展开巨大的黑凤凰形体,盯着那群陌生人,它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为首这个人比之前所有来杀它的人加起来都厉害,它本能地生出逃跑的冲动,刚往后挪了半步,余光看见角落里的水缸,它又立刻停了下步子。
它绝不会丢下哥哥逃跑的。
它朝来人尖啸出声:“滚开!”
吕殷嗤笑出声,俨然并不把小凤凰放在眼里,竟是旁若无人地跟身后说笑道:“听见没,这蠢鸟还会学人说话。”
“都言鹦鹉会学舌,属下还是头回知,原来凤凰也有此癖好。”
“哼,”吕殷不以为意:“凤凰?再如何响亮的名号,也不过是飞禽走兽之类,生来低人一等,自然巴巴地想学人,学人谈吐,学人着衣,学人容貌……”他说着说着忽笑道:“说起容貌,昨夜那妖修逃得仓促,本座都没瞧清他的模样,你说他能比本座府上最优质的炉鼎还出色得多,是真是假?”
他身后那随从谄媚一笑:“属下知三爷好美人,自然时时为您关注着,哪会错看?”
“好好好,本座看他灵力也是菁纯至极,又是极阴属性,恰与本座互补,许还真是个顶好的炉鼎料子。”吕殷哈哈大笑,扬声道:“阁下可听见了?何不快快现身?本座惜才爱貌,你若真如这小子所言赛过我家炉鼎,本座今日便饶你一命,给你一个归顺本座的机会。”
段衍心中霎时漫上蓬勃杀意,这个人,他一定要弄死。
40.炉鼎
段衍愤怒地想挣脱这具身体,挣脱神皇予他的束缚限制,将眼前这人从嘴开始往下撕,硬生生撕成两半,叫他永生永世再不敢用那般污言秽语沾染他的人。
小凤凰也勃然大怒,它虽听不懂后面那些话的意思,但他们骂它是蠢鸟,还说它低人一等,它可是全听见了!
它一改方才防守戒备的架势,猛地冲了上去。
吕殷懒洋洋抬手,示意身后随从上:“别弄碎它的心脏,其他随意。”
小凤凰怒火中烧,扭头连连吐出几道黑色火焰,几人躲闪不及,沾染上黑色火焰,竟是连惨叫都来不及便被烧成焦炭,轰然落地,剩下的几个也没讨着好,被突然袭到背后的它撕得粉碎。
吕殷抚掌笑道:“本座倒是低估了你,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更有意思。”
小凤凰忽寒毛直竖,它目力极强,能瞧见许多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眼下这围在四面八方的结界墙中射出来的细丝。
细丝无形,是纯粹的能量体,所经之处,万事万物支离破碎,连空间都被这些头发丝织成的天罗地网割得四分五裂,变成一块块虚无空洞。
它顿时心惊肉跳,若这些细丝落在它身上……它此时的体型庞大,被四方逼近的“天罗地网”困住,无处可逃,眼看着细丝要碰到它了,千钧一发之际,竟是锁链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替它挡下攻击。
这锁链本就是怨念凝结而成的物质,同细丝类似,本质上是能量体,且在幽冥圣井里待了数千万年,细丝同它一比是小巫见大巫,被后者压着打,很快便被锁链搅得乱七八糟。
它听见那些尖细的声音们冲他叫嚷:“笨蛋,你是嫌自己这块靶子不够大,生怕别人打不中?还不快变小!”
它急忙道:“可变小了就打不过……”
“变大了也打不过,那么大个头我们还不好保护你。”
“就是就是,废话太多了你,快变小!”
凤凰被它们抽了几下,终是变回鸡仔大小,被锁链牢牢包裹其中,它有些感动,虽然这些家伙总是欺负它,但真碰上了事,原是还是会帮它的。
“哇,你这什么恶心表情!”怨灵们嫌弃道:“是大哥让我们好好守着你,你要是出事了,他会生气的。”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想救你这笨蛋呢。”
……
话是如此,锁链还是将中心的小凤凰裹得严严实实,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它冲出结界,小凤凰急了:“哥哥还在里面!”
“大哥还需要你操心吗?他肯定没事的。”
小凤凰挣扎:“可是!”
怨灵们却对它的话充耳不闻,议论纷纷:“我们先找个安全地方把它藏起来。水里?”
“不好,我不喜欢水,埋土里吧。”
“等一下,好像有点不对。”锁链突然停了下来,将小凤凰放在地上,绕着它转了一圈,随后,那些声音们齐齐尖叫起来:“糟了!”
小凤凰一愣:“怎么了?”
“你的心!”锁链戳了戳它的后背:“你的心不见了,你自己都没感觉的吗?”
小凤凰登时如坠冰窟,什么叫“你的心不见了”?它缓缓低头,胸腔处竟是空了一个大洞。
它吓得惊慌失措,也和锁链那些声音一起尖叫起来,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可想象中的死亡迟迟未来,它依旧活蹦乱跳,胸口那么大个洞也一点儿都不痛,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心脏在跳动,只不过并不在它胸腔里跳……它忽有所感,回头看向远处,便见一道红影划过天空,往段家村的方向疾驰,它惊呼:“在那儿!”
它的心就像有了生命一样,正以极快的速度往回飞。
段衍终究还是挣脱了凤凰躯体,他驾驭着凤凰的心脏,为自己挣得片刻“自由”。他不知心脏离体于他,于小凤凰会不会造成伤害,也压根儿不想琢磨这个问题,他最在意的人和最想弄死的人都在还留在原地,他必须回去。
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钟声,他的速度愈来愈快,钟声也愈发急促,愈发如雷声轰鸣,似乎在警告他不该这般忤逆神皇定下的限制,不该背弃他在神皇面前立下的誓言,不该脱离他的身体,妄行逾矩之事。
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守规矩,做不到冷静,做不到忍。
段家村。
吕殷不悦地啧了一声:“这也能叫它跑了,你们做什么吃的?”
“属下失职,请三爷责罚。”
“罢了,那小东西也不着急着要,日后再抓便是。”吕殷懒懒道:“今日能把那妖修带回去也算不虚此行了。四处找找,附近有他的灵力波动,他定还在此处。”
“是!”随从们四散而去,片刻后,有人高声道:“三爷!水缸里有条蛇,灵力充沛,应就是那妖修本体。”
“哦?”吕殷来了兴致,“拿来本座瞧瞧。”
那人于是便伸手探入水缸中,去捞水缸底部沉睡中的银蛇。
可触到银蛇瞬间,一道寒气遽然入体,他整个人竟是瞬间冻了起来,化作冰雕哐当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水缸上方银光闪现,一道人影忽现身于水缸旁,冰冷的灵力在其身周萦绕。
吕殷挑眉,这回他终是看清这胆大包天的妖修的脸,虽肤色惨白,略失了些血气,却着实乃他生平所见之最。
他登时大悦,笑道:“非要本座三番五次请才愿现身,好大的架子。”
陵稹不语,目光飞快扫过周围,他刚被那人从沉睡中惊醒,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从周围景致也能分析出一二:吕家人不知怎的寻了过来,幸而小凤凰不在,应是被锁链里的同胞们先行救走了,不知有无受伤。
他收回目光,望向不远处说话之人,是那吕家那八位长老之一,从昨日短暂交手来看,实力在他之上。
他惯用的致幻催眠把戏对比他强的人效果有限,且受那时时灼烧他的热源所累,他无法化成神蛇形态,灵力也所剩无多,此战于他相当不利。
吕殷意味深长道:“你若愿随本座回去,本座不会亏待你。当然,不愿的话本座也不会勉强,只不过……你冒犯我吕家颜面,本座可不能让你活着离开。”
陵稹面无表情地荡出一剑。
“哼。”吕殷面沉如水:“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所料不错,这妖修的确非他敌手,但速度很快,攻击几乎落不到对方身上,半柱香内交手十几招,竟是没有一招完全击中。
他恼火,正要布阵限制对方行动,一道惊呼令双方同时停了动作,齐齐抬头。
“那是什么!”
陵稹目光微凝,那物速度极快,带着猩红的光,如陨星般划过天幕,随着它越来越近,形貌愈来愈清楚,他的神情蓦地一变。那是一颗心脏,是那小凤凰的心。
他方寸大乱,谁取出了它的心?吕家人?
不……这个气息,是那天门怪物!
心脏越来越近,他腹中灼烧速度也莫名愈发剧烈,到最后,那团滞留不去的灼热灵气竟开始飞快攫取他的力量与血肉,烧成菁纯灵气,源源不断输向那颗心脏。
他站立不稳,以剑支撑才没狼狈倒地,可呼吸间已是浓郁血气。
他想故技重施,用灵力强行压制那团热源,不想这回竟是弄巧成拙:那热源已成气候,压制不住,同他这属性截然相反的灵力相遇后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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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碰撞,重创了他的内里。
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又腥又甜,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他头回知道身体里居然能有这么多血。
见他如此惨状,吕殷摸了摸下巴,感慨连连:“难怪不愿从我,原已是他人炉鼎,啧啧,竟还是如此残忍的类型,不仅要供给灵力,连血肉都不放过……你们妖物,玩得还真花。”
炉鼎?陵稹不知这词是何意,他只觉得这词用以描述他的状态确实恰切:“炉火”在他体内焚烧,几乎将他燃烧殆尽。
他蹙起眉头,他原以为那夜只是纯粹的泄愤凌辱,如今看来,是他想得简单了。那东西往他体内植入这样的物事,原是为了如今日这般借他来壮大己身,同时还能除去他这个企图封印天门的敌手……真是一箭双雕。
吕殷眼中流露出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本座见不得美人痛苦,这便送你一程。”
他掌心聚起火雷,正欲攻击,一段黑色触手却突然捆住他的手臂,生生掐灭他掌心火雷。
他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触手轻轻一扯,他整条胳膊就像熟透的果实一样,发出清脆的啵的一声,从“枝头”掉了下来。
他惊愕地看向触手源头,竟是那颗悬浮在空中的心脏。
不,它已不再是心脏,随着那妖修身上不断送来灵气,心脏周围竟凭空长出出骨骼肌理皮肤,眨眼之间,便织出一个人……那真的是个人么?
非凡英俊,也带着超凡威压,光是看一眼都觉得眼睛在被灼烧。他目眦欲裂,生平第一次产生屈膝跪下的冲动。
“你不该觊觎我的东西。”
那人俯身对他说话,随后,他的耳朵,眼睛,鼻子,每个孔窍都开始流血,无法反抗,无法挣扎,能动的只有不停流淌的血液。
“我很不高兴。”
他感觉有触手扳开了他的嘴,用力往两边撕开,剧痛顺着嘴角迅速蔓延。
触手突然顿住了。
有人用力抓住了祂的手。祂的目光缓缓移向身侧,看向那张苍白染血的脸。
“你对那小凤凰做了什么?它的心脏,为何会被你……”陵稹的目光急切而愤怒,憎恨已不加掩饰,他站不稳,摇摇晃晃,借着祂的手才能勉强立住。
段衍这才如梦初醒,见他满身的血,顿时又惊又怕。这是怎么搞的?这该死的吕家人居然把他伤成这样?
“你是伤到何处了?”他想这样问,想伸手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想输入灵力为他救治,可脱口而出的话与接下来的举动却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祂歪头盯着陵稹看了一会儿,忽轻轻抚上他的脸,语气温柔,唇角带笑,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不喜欢你用这种眼神看我。”祂掐住他的下巴,声音冷硬:“现在,笑给我看。”
陵稹眸中愤怒更甚,但他已经什么话都不出来了,一开口就是喉头涌上的血,他也不知是方才灵力碰撞时受伤太重,还是腹中烧灼已令他灯尽油枯,他清楚不该在敌人面前示弱,于是硬是将那口血咽了下去,径直伸手,意图夺回那颗凤凰心。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颗心落入这天门怪物手中。
祂攥住他的手腕,勾起的唇角拉成平直一条线,眸中寒芒尽显:“这么着急?”
那截染血的腕骨被祂握得搁楞搁楞作响,段衍看得心如刀割,挣扎着抢回身体掌控权,一把扶住他,边疯狂往他体内输入灵力边匆忙解释:“刚才那个不是我,你看,我是阿陆,还记得我吧,我没死呢,我回来找你……”
段衍的话戛然而止:他搂着的人,趁他满脸焦急地为他检查伤势之时,将手探入他的胸腔,毫不犹豫地摘走了他那颗因他受伤而痛得几乎滴血的心。
41.阴阳
“你……”段衍低头,望着那对冰冷漠然的眼睛,他明明挣脱了神皇的束缚,挣脱了那具孱弱身躯,可以说话了,可以行动了,却觉得喉头像是堵了东西,身体如遭雷劫轰顶。
心脏离体时的剧痛令这具临时构建的身躯再维持不了人形,崩塌成一团无形无状的漆黑云雾。
段衍怔怔看着眼前人,怎会如此?他明明是来帮他,来救他的,可为何那只为小凤凰悉心缝补心脏的手能那般干脆扯下他的心?
他忽然就觉得眼泪这种东西真是意义非凡,若是没有它带出体内的悲伤,这种刀割一样的情感应是能从内到外把人凌迟成碎。
但他依旧觉得自己没有流泪,只是化身而成的漆黑云雾翻腾在天幕之中,令天地间大雨磅礴,苦涩炙热的雨浇在地上,花叶枯萎,山川变色,也叫银杯中的液面迅速爬升。
他恨这人行事总是如此果决,从来不给他挽救的机会。想要这颗心明明很简单,只要他开口,他甚至愿意自己掏给他……可他为何不说?也不听他说?
是他那时不受控制说出的话,做的动作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他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对,一定是的!
他于是急忙证明道:“刚才那个不是真的我,我怎会那样对你?我是阿陆啊,我在圣池边吻你,让你为我生出情魄……”
“你不过是窥探了我的记忆。”陵稹从体内榨出一丝灵力,将那颗心脏传送走。随后强撑着举起手中长剑:“想要凤凰心,得先过我这一关。”
大雨如注,浇在身上带来烦闷的炽热,他才冷却几分的身躯又开始饱受炙烤煎熬,虽取出凤凰心后腹中烧灼便停止了,那团炙热灵气也随着那怪物的虚假身躯一起消散殆尽,他对这种温度却依旧心有余悸,幻痛不止。
不知是雨淋湿了眼睫,还是失血过多,他的视野愈发朦胧模糊,时明时暗,但他还不能闭眼。
段衍看着他那不住颤抖的手臂,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完全是凭意志力吊着一口气在说话,再拖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流血过多死在这儿。
他于是想要靠近他,想同他说:我们先不谈这个,我给你疗伤。可身体竟是这时候又背叛了他,自顾自动了起来。
黑雾忽贴至陵稹身前,里头传来的声音是段衍的,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哦?先过你这关?可你如今一丝灵力都没了,拿什么拦我?”云雾中探出触手,一条夺下那柄剑,另一条绕上他的身躯:“用你这副□□的身子?”
段衍心中大震,这种秽语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虽他这几天因陵稹冷漠态度而怒气上头时确实会偶尔心生过激言论,但他断无可能对着本尊说出口,他虽算不上什么端方君子,但也是个要脸的!况且如今对方身受重伤,岂能说这样的话刺激他?
他再次试图夺回身体掌控权,可不受控制说出的话竟是更下流了:“啊,我记得,你同我欢好时上下两张嘴都咬得很紧,说不定还真能用这副身子拦住我。”
陵稹抹去唇边再次溢出的污血,冷冷望着那团雾。他已听过这怪物用阿陆的声音贴在他耳边污言秽语,不会再为此动怒。若这般废话能拖更长时间,让他能稍稍积攒些力量,他完全不介意对方一直说下去。
他态度漠然,段衍却是近乎抓狂,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刚才反复确定过,身体里就只有他自己,没有被什么孤魂野鬼附身,亦没有被什么神秘存在偷偷潜入,否则他肯定早将这个冲着陵稹大放厥词的家伙碎尸万段。
他不得不承认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就是他本人,虽他完全不想如此,却还在继续说:“看你上回爽成那样,现在怕是馋得慌吧,巴不得我再狠狠弄你一顿是不是?我可以满足你,不过嘛,这儿还有个碍事的。”
他用另一根触手卷起地上已陷入昏迷的吕殷,递到陵稹面前:“把他杀了,杀了我就让你再爽一回。”
陵稹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动不动。
“啧,看来你更喜欢做事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是不是?”触手强行将吕殷唤醒,撑开他的眼皮,让他连眨眼或闭眼都做不到,吕殷惨叫连连,场面血腥,陵稹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裂了一道痕,他看那黑雾的目光愈发森冷:“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不明白?明明是你那晚主动勾引我的,如今又装什么清高?”一根细长触手顺着他微敞的领口伸了进去,一层一层探入内里,暧昧地从锁骨一路往下抚弄到腰间,沿着腰线一圈一圈缓缓勒紧,烙下细密红痕,“你还不动手杀了他?真要人看着你被我弄?”
陵稹忽然道:“我的剑呢?”
“早这么听话不就得了?”他冷哼一声,抛来佩剑。
陵稹握紧剑柄,却不是杀人,而是暴起斩断探入衣襟的触手,抓住段衍错愕瞬间身化流光,消失不见。一起带走的竟还有那吕殷。
段衍登时又急又恼,他那副状态还强行瞬移,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他这时倒是又能正常控制语言和行动了,可人已经跑没了影儿,他满腹解释又能向谁说?
他快急疯了,想靠陵稹腹中那团精气上的凤凰气息寻人,可也不知是在陵稹身体里待了太久,已被同化,还是陵稹想办法将那物处理掉了,他什么都感应不到。
所幸急中生智,他很快又想到陵稹可能会去哪儿——他那般在意那颗心,定是去寻凤凰心去了。他猜测那物八成被他传送去了锁链附近,也即小凤凰处。
他立刻循着小凤凰的位置追了过去。
--
陵稹知自己状态奇差,跑不远,于是干脆只绕了个圈,去往段家村后山。刚落地,他便立刻往吕殷和自己嘴里都塞了一颗回血丹吊命。
若吕殷离世,吕家那片天篆绡的封印无法解开,他来人间便毫无意义,但也不可能放吕殷回去。他权衡须臾,将一张傀儡符打入吕殷体内。
吕殷还想挣扎,但他的神识被那天门怪物摧残得所剩无几,根本无法同他抗衡,很快便彻底沦为他的傀儡。
陵稹问他:“是谁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你的?”
傀儡木然张口:“云墟阁处来的情报,说你同那凤凰一道,曾在祥元镇的回春药坊现身。”
陵稹面色转冷,云墟阁中在回春药坊见过他的只有今日才和他传过讯的师父。
他眸光微动,沉吟片刻,又问:“你可知云墟阁掌门要那凤凰心做什么?”
傀儡颔首,道:“宿体还缺一颗心。。”
陵稹心头一咯噔:“宿体?什么宿体?”
“是……是……”这个问题似乎令傀儡极其痛苦,额上不断暴起青筋,竟是一副快炸开的模样,陵稹不愿这得之不易的傀儡轻易报废 ,于是谨慎地换了个问题:“你们吕家为何要收集天篆绡?”
这个问题傀儡同样无法回答,见他抽搐不止,陵稹只得终止盘问,重新下达指令:“速速离开此地,暂寻地方修养,五日后我会再传唤你。”
傀儡点头,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陵稹闭上眼睛,又链接上远方的锁链,他耳中霎时被怨灵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大哥,不好了!这小东西的心脏飞了!”
“不是我们弄丢的,它自己飞走的!”
……
“我知道。”陵稹道:“你们将它的身体带回来便好。”
那头一阵窸窸窣窣后,陵稹身前凭空多了个锁链围成的圈,圈中银光一现,小凤凰便出现在他眼前。它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胸口一个骇人大洞。
“大哥,它不会死吧?”怨灵们小声嘀咕道。
“心脏刚离体的时候它还好好的,还有力气跟我们吵说要回来找你,可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倒下了。”
“大哥,可不可以把它救回来呀?”
……
陵稹伸手摸了摸小凤凰的身躯,虽并无平日炙热,却仍有余温,正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缓慢起伏着,若非胸口大洞,看着就像睡着了,“状态还好,应是及时安回心脏便没事了。”
怨灵们欢呼一声,齐刷刷又问:“那心脏在哪儿?”
“笙海。”
“笙海往东不是魔域吗?”锁链缠回他身上,边飞快为他提供灵力修复伤处,边嘀咕不断:“听说魔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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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小凤凰许是魔界产物。”陵稹摸了摸凤凰身上华丽的羽毛,轻声道:“它同我们类似,而世上只有两处能制作我们这样的生命,一处是幽冥,另一处便是魔域。”
“笙海很远的,大哥你伤得很重,需要休息一些时日再出发吗?”
“无妨。现在就走。”
“啊等等,”有个怨灵突然道:“它昏迷的时候还念叨着‘芽宝’呢,要一起带走吗?”
陵稹微怔,那新发的小芽?他迟疑片刻,摇摇头:“既已发芽,便不要随意挪动了,留一道灵力护住它便是。”
--
段衍绕了个大圈,他先是去寻那小凤凰,行到半途,小凤凰的位置竟是突然变去他身后,他不得不又折回来追,一来二去便耽误了功夫,赶到段家后山时,早已没了人影。
他不知陵稹用了什么手段藏匿行踪,现在他连小凤凰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跟丢了。什么都搞砸了。
天幕间的炙热暴雨中带上了雷霆闪电,狂风咆哮,连河水都被砸进水流中的雨点烧得沸腾,咕嘟作响。
他耳边传来神界的乐声,神皇的声音伴随着阵阵钟声而至:“朕以为汝已尝到滥用神明之怒的苦果,不料汝还是如此任性妄为。”
段衍愤怒抬头:“这一切祸端是你弄出来的?是你让我说出那些浑话的?”
“朕虽为神皇,却无法左右诸神的喜怒哀乐,进退行止。汝所行之事皆出自汝之本心。”
“本心?”段衍恼道:“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对他!”
神皇笑了笑:“汝可知神明间的约誓乃天道见证?汝未遵守同朕之间的约定,擅离汝之幼年形体,擅用灵力凌虐凡人,如此背誓妄为,天道不允,汝之神格因而受损,致使汝之意识裂成阴阳二面,阳面为汝之善,守礼崇爱,阴面为汝之恶,纵欲暴虐。”
阴面阳面?段衍忽记起冥界那个一进去就会疯的房间,他以为他那时已将那鬼东西连着房间一齐捣毁了,它也确实再未出现在他意识里过……可万一它其实没有消失呢,万一它一直藏在它的意识里呢?
他到底是如神皇所言,神格有损,才分裂出那秽语连篇的阴面;还是也被那鬼东西搞疯了,步了冥王后尘?
听他此问,神皇笑道:“祂已去了祂该去之处,汝只要绳趋尺步,遵纪守度,便不会同祂再见。”
段衍听出一丝威胁的意味:“意思是只要我再犯错,你就抓来那东西惩罚我?”
“汝已不在朕之时空,朕无权罚汝,诸事由天道公判。朕只能这般予汝警告,望汝好自为之。”神皇的威压随着钟声渐渐远去,段衍还想叫住他问问陵稹去了哪儿,但这老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敲打完他就没了声响。
段衍烦躁得很,连生气都要谨记神明之怒祸及苍生,他到底为何会被推上这么个叫他如坐针毡的位置?他不想做神仙,不想被这么多条条框框束缚,他只想随心所欲。
但他又怕屡次犯错令神皇不悦,取走赐予他的银杯,剥夺他同时神见面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才攒到一半,万不想前功尽弃。于是只好忍气吞声,驱散了连绵暴雨。
暴雨散去,空气中充斥着的浓郁戾气也随之消失。他心头郁结,黑雾化作人形,沿着段家村后山的小径心不在焉地踱步。
他步伐忽然顿住,微风送来一丝他再熟悉不过的灵力,太微弱,以至于暴雨连绵时压根儿无法察觉。
他忙循着那灵力找了过去,终于在废墟底下找到一株颤颤巍巍的嫩苗。那嫩苗被陵稹的灵力包裹其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他叹了口气,竟是只给他留下这么个没用的东西,看着这嫩芽蔫巴巴的样子,他给嫩芽周围的土壤注入了些灵力,随手摸了摸芽尖。
就这么一碰,他脑海中突然现出小凤凰那头的影像。
段衍先是一愣,旋即狂喜。是啊,他怎么忘了小凤凰同这嫩芽间彼此有感应的,换言之,他可以通过嫩芽迂回探知小凤凰此时的位置和状况。
它正躺在陵稹身边,陵稹则在同什么人交谈,声音断断续续,他捕捉到其中二字,“笙海”。
42.魔域
这是段衍头一回来笙海。
笙海不同于无水的黄泉,海里确实是水,只不过这些水噬魂削骨,连带着海上的水汽云雾也是剧毒无比,吸入丁点儿便修为尽失,灵智大损,没人会想着只身横渡笙海。
虽不知对他这个所谓神明会不会有同样效果,但段衍不愿冒变成傻子的风险强行渡海,于是选择同其他人一样,乘船。
与挤满欲往冥界投胎的魂灵的鬼蜮渡口不同,笙海渡口要冷清得多,来往的鲜少有纯粹的人,身上要么带着浓郁的妖气,要么奇丑无比,一看便知是魔物。
他身负强大灵力,在强者为尊的妖魔之中备受推崇,短短片刻便得了好几位妖修青睐,争先恐后在他身边献媚,明里暗里邀他春风一度。
段衍还是头回同妖修打交道,当然,陵稹那种不算,他虽本体也是兽类,但行事风格没有半点兽类的影子,眼前这些可就不同了,即便已化形成人,却对人的所谓伦理纲常,礼义廉耻不屑一顾,完全随心所欲,兴致来了便想风流一回,被冷漠拒绝也不羞恼,眨眼间又同其他看对眼的滚到了一块儿。
段衍如今可算明白这渡船明明没多少乘客,却为何修得如此之大了……原是方便这群妖修魔修在船上解放天性,颠鸾倒凤。
很快他便成了船上唯一站着,不,这么说不准确,应该说是唯一没有在□□的乘客了。
见他落单,时不时又有妖修或者魔修热心邀请他一起,他一开始还能冷着脸平静拒绝,可渐渐的次数太多,被迫入眼的污秽太多,他连跳海的心都有了。
原来这种事并非总是美好,大部分时候是丑陋扭曲的。
他生怕他那纵欲暴虐的阴面不这么想,万一那家伙兴致一起,突然夺过身体控制权加入这群滥交者的行当,他真的会纵身跳海。
好在那家伙似乎只喜欢折磨陵稹,对这群沉浸在色欲中的妖修看也不看。
他于是忍不住想,陵稹来笙海也要坐这渡船吗?他灵力同样强大,形容又那般昳丽,应也有很多这样的邀请,一想到那场景他就不爽至极,去甲板上踱步,但很快他又折了回来:甲板上也有抱在一块儿放浪形骸的。
偌大一艘游船,可供他容身之处居然只有顶层的一处小露台,好在这里风光不错,此时已是深夜,海对面亮起荧荧火光,宛若群星坠落人间。
“公子如此年轻,应是好玩乐的年纪,怎的不与他人同乐?”
段衍听见身后传来温柔人声,回眸一看,是一位华发老妇,虽面生皱纹,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见段衍没有回答,她笑了笑,又道:“老身名唤月婆,掌船千年,见过的妖魔鬼怪人千千万万,少有公子这般洁身自好的。”
段衍瞥了她一眼,终于开口:“你不也没去?”
“老身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而已。”月婆感慨一声:“魔域中人,哪有不沉溺声色犬马的,前往魔域者,也多半是冲着这个去的。公子既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又为何要去魔域?”
段衍原不想说,思虑片刻又觉得她说不定见过陵稹,于是便道:“我是来寻人的,敢问阁下可见过一位带着鸟,手上缠着锁链的黑衣修士?身量同那人差不多高,略清瘦,面色苍白……”
不等他细细描述陵稹相貌,月婆点点头:“见过。他那时也站在此处看海,老身同他聊过几句。”
段衍忙追问:“可还记得他都说了什么?可有说他去魔域是做什么的?”
月婆看他片刻,忽问道:“公子同他是道侣?”
段衍噎了一下,其实不算,但道侣间该做的事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月婆叹气:“还请公子听老身一劝,你们不会有好结果。追来魔域又有何用。”
段衍面色一沉,正欲辩驳,那月婆递来一个小小的琉璃圆球:“公子请看。”
“这是什么?”
“此为窥尘目。我族先祖乃司掌情缘的月神,每个后人都继承了祂的窥尘之目,借此目可堪破世间情缘。若是两情相悦,可修成正果者,便能在彼此间看见相连的红线;若是黑线,则定然无果,是不得善终的孽缘。公子身上只有黑线,孽缘缠身,强求伤人伤己。”
段衍自是不信:“两情相悦与否自己感受不到,还得靠你这个外人来看?”
月婆摇头:“许多人都这么说,自信是真心真情,可时日久了便知,所谓情投意合不过是受年轻时的欲望驱使,待到年华逝去,热情不再,自然便会分开。”
段衍嗤笑:“别把别人的经验往我身上套。”
月婆也不恼:“公子身负神明气息,老身有幸渡你过海,乃无上机缘。这窥尘目便作谢礼赠你了,公子愿信便信,不信也罢。”
段衍微怔:“送我?”
月婆神秘笑笑,转身回了船舱,段衍则继续在露台上看海上夜景。
站了片刻,他终还是忍不住取出那窥尘目,举在眼前,回身望向船内正淫=乱不堪的妖魔们。
他们身上大多只有黑线,少有几个身有红线的,另一头都飘向遥远未知的尽头,唯角落里那一对彼此间牵着红线。
他又看向自己,缠着他的黑线比任何一个人身上的都要繁复凌乱,像是穿了一身乱麻。
他虽嘴上说不信那老妇胡言乱语,但见自己身上如此,还是心头不快,什么破法器。
算了,眼不见为净。他正要拿下窥尘目,余光却在身上一团黑线中敏锐地捕捉到一线红。他忙用灵力扒拉开那些乱七八糟的黑线,将红线小心捋了出来,虽很细,源头指向未知远方,但起码是有的。
他登时大悦,就说嘛,他喜欢陵稹,陵稹也钟情于他,他们间怎么可能没有红线,原是那月婆老眼昏花,看漏了。
船在海上漂了三四个时辰,终于抵岸。
魔域和沿袭了人间风貌的鬼蜮不同,建筑样式奇特,极尽奢靡,连高空都建起了楼宇游廊,热闹非凡,随处可见放浪形骸的男修女修,酒气冲天。
魔域楼宇千千万,寻人难于登天,从嫩芽处传来的画面也看不出任何有效信息,他只好再拿出窥尘目,捋着那条红线去寻人。
红线指向西北方,沿路的建筑愈来愈高大,魔气也愈发浓郁,路边逐渐见不到随地媾和的妖魔,取而代之的是身披重甲,手持尖兵的魔界守卫。
他不禁忧心忡忡,陵稹不会是在魔域犯了哪个大人物忌讳,被抓起来了吧?魔域这种地方……他完全不敢细想真是那样会如何,只得强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顺着红线一路追至魔域中央的宏伟建筑群。
他悄无声息绕开守卫,潜入其中一座宫殿,在穿过无数游廊长阶后,他终于在一间屋子内再次瞧见那个熟悉面孔,心里却当场凉了半截。
那人正同一个陌生男人在榻上翻云覆雨,他环着这陌生男人的肩,骑在对方身上,段衍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摆出过这样放荡淫=乱的姿态,也不曾听他这般喘息出声。段衍脑中有根弦啪地一下断了。回过神时,他已持剑将那床榻连同着那陌生男子一起斩成了两半,可再当他满眼戾气看向被他拎起来丢出去的“陵稹”时,它却畏畏缩缩地变回原貌。
那只是一只拟态成陵稹的魔物,其实身材相貌肤色都没能模仿到很像,声音更是完全不同,但他那时气昏了头,竟是没瞧出来。
“本王还未追究你擅闯我魔界重地之罪,你又出手伤人,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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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那被斩成两半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左半身接了回去,衣服也不穿,就那样大喇喇坐在榻边。
段衍用力掐着他脖子将他拎了起来,目光森冷:“你竟敢让那魔物拟态成他的模样?”
那人被掐着命门也毫不在乎,随意耸了耸肩:“本王同陵兄素有交情,朋友一场,他又生得貌美,借他的样貌玩玩有何过分的?”他盯着段衍看了半晌,忽咧嘴一笑:“啧,若本王长成你这模样,想必整个魔域的魔姬都愿爬到本王榻上,你这脸可否也借本王用用?”
段衍面色阴沉,杀心已有些压抑不住,虽这人并未真对陵稹做什么,这种龌龊的冒犯却已令他大为光火,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可若这真是陵稹朋友,他杀了此人,岂不是更难同他解开误会了?
思及此,他硬是生生按下杀意,冷冷盯着他:“他人在哪儿?”
“你总得先放本王下来吧?”
段衍黑着脸松开手,那人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上身,懒洋洋地站起身来:“随本王来。”
他边走边道:“魔域除了那唯一至尊外,还有十位魔王,本王是至尊的第六子千离,掌管这玄冰魔殿,不知阁下是何来头,如何称呼?”
“带你的路,少废话。”
千离挑了挑眉,也没恼:“得,看在陵兄面上,本王不同你计较。”
他带着段衍穿过一面水镜,又走了一小段距离,终于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他正在给那小凤凰疗伤,不便受干扰。先等等吧。”
段衍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找错房间,这间屋子同之前那间在位置上是重叠的,只是由于水镜作用,两间屋子又彼此独立,单独成间,他身上探出去的红线,指向的是眼前这间屋子。
段衍有些紧张,忧心陵稹不会听他解释,或者他在解释途中那该死的阴面又出来捣乱。
在这种不安中,笼罩在房间周围的结界终于消散,他听见一门之隔内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看见投射到门上的那道熟悉身影,可陵稹不知为何突然停了步子。
段衍心一沉,果然,门那头传来陵稹的声音:“千离,你带了谁来?”
千离完全没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暗潮涌动,闻言只漫不经心道:“瞧着像你的老相识,我只是借用了一下你的皮相,他就开始冲着我发疯,你多少劝劝他,做人要大度。反正人给你送到了,我先走咯。”
他言罢便消失了,只留段衍在原地,和陵稹隔了一扇门对望。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柄剑破门而出,直中他胸腹,势头极猛,竟是直接将他钉在了墙上,冰冷灵力顺着剑刃迅速漫开,封锁了他的动作。
陵稹从屋中走出,眉目凌厉如刀:“居然能寻来魔域,你……”他话到一半忽停了,原因无他,这被钉在墙上的家伙顶着阿陆的脸,用阿陆那样悲伤沉重的目光看着他,即使他心知这是天门怪物的诡计,依旧下意识怔愣了一瞬。
段衍看着他,也怔住了:从他这儿探出去的红线并未连在陵稹身上,而是越过他探向无尽的远方,陵稹身上的红线同样与他擦身而过,他两之间,只有无穷无尽,剪不断理还乱的黑线。
陵稹迅速回神,正欲再度攻击,手腕突然被眼前人握住了。
段衍牢牢盯着他,目光如炬,孽缘又如何,他若信所谓命数,就不会屡次三番回溯时光,妄图篡改未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这个人。
“你说我是窥视了你的记忆来冒充阿陆,那好,那我说你不知道的。你听着,你未来会遇上你的师弟,他叫段衍,他16岁的时候会误闯迷渊谷,差点被一群蛊魂蛭分食,是你救了他。”
43.浊气
“你包容他,爱护他,他一有危险,总是你来救他,你永远对他有求必应,他因而敬你爱你,好多好多年。即便你后来杀了他的师父,杀了他的所有师兄弟,只留下一个重伤的他,他也忘不了你,花了两百年去寻你,想找你报仇,也想问你为何那样对他。他成功了,你不在了,但他又开始后悔,于是想办法回到过去,认识了过去的你,你唤他阿陆。”
他看着陵稹的神情逐渐松动,眸中厚重冰雪渐融化,以为是他终于被说服,愿意信他了,但陵稹只是下意识张开手掌,接住他眼眶里不知何时滚落的一滴水珠。
他眼里含着惊讶,仿佛在说:你这么一只怪物居然也会流泪?
段衍有些绝望,说到这份上也不信他吗?
他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语气愈发急促:“你在酒楼问他喜不喜欢你,他其实后来回答了的,但你那夜喝醉了酒,没有听见,他……”
他的声音突然被打断,小凤凰推门而出,扑到陵稹身上:“哥哥!”它好奇地看着被钉在墙上的人:“这个人是谁?”
陵稹垂眸看向它:“你醒了?”
段衍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小凤凰的胸腔传来,他的灵力和声音飞快消逝,他要被收回小凤凰体内了。
可他不能!他还不能回去!他就快要信他了!
耳边响起钟声,神皇苍老的声音传入耳畔:“汝已在外游荡太久,回到身体中去!”
不能!他不要回到只有半夜才能出现,什么都说不了的状态,他挣扎着握紧陵稹的手,他的声音已经所剩无几,但他还在拼命告诉他:“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会找到时神,我会救你回来……”
可惜陵稹只是困惑地看着眼前之物,祂突然没了声音,又突然变成一团缠着他手腕不放的漆黑雾气。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一直听祂说到现在,会伸手接祂那一滴眼泪,他理智上觉得祂只是在根据他的记忆胡编乱造,毕竟未来之事他也不知,祂可随意编撰,可他莫名就是挪不动步子。
那雾气没缠他太久,祂突然松开他,冲进走廊尽头的那扇紧闭的门。
陵稹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他立刻反手将小凤凰推回屋内,接着传讯给千离:“速来浊渊室,你带来的那人是冲着先天浊气来的!”
他恼恨自己经历了两次折磨后竟还是会上这怪物的当,一看见祂酷似阿陆的目光便失了神,耐心听祂胡言乱语如此之久,令祂寻得机会潜入魔域禁地。
千离闻言也是慌乱了一瞬,但他很快恢复懒散:“月婆说我的缘分在653岁左右出现,而我现在才542岁,说明我这回还死不了……唔,既然不会出什么大事,那我先不去了?”
陵稹对他如此散漫的态度大为不悦,听他那头秽声不断,他马上猜到这魔物又在与人颠鸾倒凤。他实在无法理解魔域中人把这档子事看得比命还重的作风。
他同此人结识纯属意外,刚来人间时,他不太识路,探查天篆绡情报时不慎误闯魔域,他彼时尚不知魔域淫=欲风气,见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七八个人围着做那档子事,便出手将那人救了下来,不料反坏了对方好事,原来这等腌臜之事乃魔域中人修行手段之一,人数越多效果越好,如此被强行中断,有损道行。
那人便是千离,千离被他扰乱修行,原是要同他大打出手,但打斗间他辨出陵稹本源乃先天清气,又突然收了手,说若陵稹能帮他一个忙,此事便一笔勾销。
原来那时魔域还没有浊渊室,先天浊气四处飘荡,吞噬无数魔域中人性命,魔尊对其头疼不已,但先天浊气无形无相,便是有通天本事也束手无策,此物只有与之相生相克的先天清气方能收伏。
千离请他帮的忙便是收伏魔域境内的全部先天浊气。陵稹自觉坏人修行于心有愧,便抽了三日时间帮忙集齐了共九万六千五百三十七缕先天浊气,助魔域建成浊渊室,用以封印保存这些气。
千离欠他一个大人情,由是对他感激不尽,这几年间也帮了他不少忙,譬如这次便是千离接收了他传送至笙海的凤凰心,一直等着他带小凤凰过来。虽他们之间大多是利益往来,但硬说也称得上半个朋友。
若是浊渊室内的先天浊气泄露,致使魔域大乱,即便千离乃魔尊亲子,也难逃酷刑责罚,陵稹万不想因自己一时晃神招致如此后果,见千离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他语气转冷:“万一月婆说的是下辈子的653岁呢?”
那头噎了一下,传来千离不情不愿穿衣服的声音:“行吧,我马上来。”
他急匆匆来了,陵稹面色却更难看,来人顶着他的样貌,却衣衫不整,桃红口脂印从面颊一路印到大敞的胸膛。
他忍无可忍,一脚把人踹回原貌:“再用我的脸做这种事我就阉了你。把衣服穿好。”
“皮相乃身外之物,借我用用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么小气。”千离嘀咕着拉好衣襟,也抬头看向紧闭的浊渊室大门。
“那东西突破门上限制冲了进去。若是强行开启大门,怕是会毁了这浊渊室。”陵稹面色凝重:“如何,你可有办法?”
千离摸了摸下巴:“要不不管了,偷摸离开?日后事发,问起来只说不知道,想来也无人会追责到我们头上。”
陵稹气笑了:“你问我?我俩之间到底谁才是这魔域中人?若那东西想用这浊气做些什么,倒霉的可是整个魔域。”
千离挠了挠头,道理他也明白,但他哪想得通怎么办啊,每天在美人榻上醉生梦死才是他这种人该考虑的事情,眼下这种情况有些超出他想象了。
陵稹见他这一脸纠结的样子,无奈道:“要不去请魔尊过来?”
“不可!”千离几乎要跳起来:“那老家伙本就看我不顺眼,若是被他知了此事,定要收了我的王位!”
他背着手踱了几圈,终是下定了决心:“强行破门吧。”
陵稹皱眉:“你可考虑好了?”
“你说得有理。破门至多导致浊气外泄,任由那东西藏在里面则祸患无穷……我会设好结界,尽量将那些浊气控制在这宫殿范围内,但至多控制一炷香的时间,还请陵兄届时再帮我一回,把它们收回来。”
陵稹颔首:“只能这样了。”
--
段衍硬生生挣脱小凤凰身上的吸力,被本能驱使着冲进这个古怪房间。
他一进来就有听见瓶瓶罐罐落到地上砸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声音持续许久,像人间新年的爆竹,数不清到底碎了多少罐子。
伴随着瓶罐的破碎,房间涌现出无数道格外凶戾残暴的气息,他一进来那些气息便纷纷冲来攻击他,想要吞噬他,可它们实在弱小,在他面前宛若蚍蜉撼树,不仅没能伤他分毫,反被黑雾尽数吞噬殆尽。
段衍霎时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像是本属于他的东西终于回到他体内。
耳边持续不断的钟声与神皇的催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暗暗自嘲,神皇是不是终于对他这个屡屡犯戒者无话可说?
他心知肚明,他做得不对,他知道他应该忍,应该悄无声息地待在那具幼小身体里,从呱呱坠地起一直忍到两百四十五岁,一点一点攒满眼泪,祈求那虚无缥缈的时神予他怜悯。
可他如何能忍?见过光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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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忍受亘古长夜,那历经爱欲者又如何能忍受同爱人离心断情?
应该虔诚等待的时神遥不可见,不该擅自触碰的爱人却近在眼前,世上安有此等折磨人的祸事?
门阻隔不了他的视线,他看着立在门口的陵稹,只觉不甘,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把话说完,差一点点他就能信他了。
他想打开门出去,或者拉陵稹进来,但这屋子里有种莫名奇妙的玄妙力量限制了他的举动,他的任何动作都止于门前,如何庞大的力量都无济于事。
他正思考如何破局时,大门被强行从外界击破。
他脑中瞬间闪过一丝奇妙的冲动,贪婪的,饥饿的。那不是他的冲动,而更像是被他吞噬的那些诡异气息的冲动……一丝尚且微不足道,可它们数量实在太庞大,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了。
--
陵稹望着铺满整个房间的琉璃瓶碎片,眼睛缓缓瞪大,怎会如此?他不禁后退了一步:“这里头的先天浊气……都不见了。”
千离大骇:“什么?!难不成趁我们没注意都跑出去了吗?”
“不……”陵稹定定望着门内,漆黑的空间内传来令他不寒而栗的气息,比之前更甚。
若说最开始他还觉得那只是从天门里逃出来的一缕意识化成的怪物,虽后来设法夺走他的灵力与血肉,壮大了几分,也不过是变成了更强大的怪物,而现在……他就像站在天门前。
他浑身都在发冷,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冷,他几乎被冻得失声。
他反应极快,迅速用锁链封上此门,几乎是同时,一道可怖的力量落到锁链上,即便有他的灵力缓冲,怨灵们还是尖叫了起来:“好痛!感觉要被吃掉了!大哥,救救我!”
陵稹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回头冲千离道:“帮我看好那小凤凰。”
千离见他如此反应,愣了一瞬,忙点头:“那你……”不等他问完,眼前人连带着锁链和那个房间一起从这个宫殿里消失了。
陵稹并非神明,无法开启神域,但他自小修炼空间术法,早早学会如何开辟自己的空间。这怪物聚合了浊渊室内所有的先天浊气,虽不知祂如何做到的,但放任此物留在外界,必有灾厄。
清浊二气间的关系很矛盾,当双方只有单缕气时,会天生彼此吸引,相互亲近,然而一旦双方含气量不平衡,也即实力不均时,强大一方势必会压制甚至吞食势弱一方。
浊渊室内共九万六千五百三十七缕浊气,而他加上锁链里的怨灵们一共九万六千五百三十八缕清气,数量上他超过对方,虽只是多了一缕,但按清浊二气间的强弱法则,一缕便足以取胜。
他灵巧避开那团雾气没头没脑的攻击,握紧身上缠着的锁链,低声轻喃:“我要借用你们的力量。”锁链钻进他的血肉,怨灵们身上的清气飞快涌入他体内,他再次化身巨蛇,同那缕雾气缠斗。
他以为胜券在握,可百回合后,竟是他败下阵来。被那怪物咬在颈侧时,他才恍然发觉,这怪物本身,竟也是一缕先天浊气。
他在数量上从一开始就不占任何优势。
那夜段家村的场景重现,他被强行解除神蛇身躯,变回人形,黑雾上探出的触手紧紧缠绕着他。
但也有不同,上一回这黑雾并未化出一根锋利灼热的漆黑长钉,穿透他左肩将他狠狠钉在地上,他庆幸他失去了痛感,只觉到一阵蚀骨的痒,伴随着极致的热。
那黑雾化成人形,伏在他身上,灼热的吐息烫得他颈侧那血淋淋的伤口愈发麻痒,他不知祂要做什么,是要从这儿开始一点点吃掉他的肉身,还是想吞噬掉他的灵魂?
44.折磨
段衍鼻尖嗅到浓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极其熟悉,但他又说不上来,只觉饥肠辘辘。
他本能地埋头凑近香气源头,试探着舔舐了一下,瞬间不能自拔,深深埋进去吸吮啃咬。
那处于是不断涌出温热的红色液体,一股一股被他吞吃入腹,他的视野模糊不清,眼前只有一团一团的色块虚影,殷红的,雪白的,乌黑的,他不知自己吞下去的是什么,只觉兴致异样高涨。
然而,胸口突然漫开的剧痛令他猝然停了动作,那团被他喝进去的东西居然像活了一样,在他的胸口钻来钻去。他虽只是一团雾气,并无实质肉身,但这团东西上带着的灵力与他截然相反,像打开他的胸腔,硬生生往里搡了一把在雪堆里埋了三天三夜的刀,边往里扎边还不停地转着刀把。
他听见耳畔有人低语:“你以为……在人体内留东西折磨人的手段,只有你会吗?”
段衍用力眨了眨眼睛,剧痛令他清醒了不少,终于看清身下人,他脖颈上都是血,染湿了被压在身下的发丝,肩上还有一根黑色的长钉,里面灌注着他炙热的灵力,用来限制对方的力量。
他眯起双目,盯着对方写满怨恨与忌惮的冰冷眼睛,忽扬起唇角,这个时候倒有些蛇的冷酷与残忍了。
陵稹指尖聚起灵力,操控着被段衍吞进体内的那团血液。这是他从魔域学来的手段,以自身血液为蛊,令吞噬者受钻心之痛,痛不欲生。
对方应是痛得狠了,对他的控制松了少许,那张与阿陆一模一样的脸略显狰狞,眼里染上不加掩饰的愠怒。
陵稹趁机要推开他坐起来,却不料那扎进他肩胛骨的长钉陡然升温,他刚抬起小半的身躯因这剧痛灼热被迫落了回去。
段衍俯身恶狠狠咬了口他的耳垂,牙尖在那被咬出血的玉白软肉研磨,齿缝间挤出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怨愤:“你有种。你让我难受,我让你更难受。”
他知道这人不怕痛,怕烫,故而恶意满满地令自己这黑雾化形的身躯急剧升温,像从蜡烛上刚滚下的烛泪一样烫。
正要动作,身体忽不受控制,手发着抖去触碰那根长钉,声音中满是疼惜:“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很痛?我帮你取下来……”
他觉恼火,又是阳面那个软弱多情的废物,他毫不犹豫抢回身体控制权,反将那长钉钉得更深,蛮横地撕开身下人的衣物,对方当然在反抗,但只要他用炙热的手抚上去,这人就只剩颤抖与痛苦吸气的力气了。
“只是摸你,什么都没做,就喘成这样?谁能有你淫口口荡?”
他明知他是被烫得难受,却故意往那种方面曲解,他对魔域那一幕实在耿耿于怀,任何对身下人的觊觎他都会怀恨在心,可惜因这家伙的阻挠,他没能杀了那两胆大包天的东西,只好将愤懑倾泄在他身上:
“你去魔域,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吧?纵容那千离用你的模样泄欲,其实是因为你想被那样对待是不是?”他手掌用力揉了一把,“那魔物有没有碰过你这儿?这里呢?你这张嘴是不是就喜欢骑在别人身上吃,一天不吃就会难受?”
说话时他能感觉胸腔内那作乱的血蛊行动愈发疯狂,剧痛更甚。陵稹俨然是被这羞辱意味满满的话和身上滚烫的手惹急,恨意满满地要在他身上报复回来。
段衍咬牙冷笑:“我记住这个滋味了,马上全还给你。”
他猛地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长钉突然拔出,带出一大滩血,这刺激到了身体里另一半意识,他又抢走掌控权,疼惜地搂住这具身躯,流着泪边道歉边给人疗伤,可伤口才刚好上几分就又被挤了下去,段衍就这这个姿势嵌入怀中人紧绷的身体,没有任何过渡,他胸口有多痛,动作就多粗暴,躯体各处就有多火热。
这绝对令对方痛苦不堪,本就不堪灼热,受难的又是最无防备之处,也不知和他胸口作乱的血蛊相比,哪个更难受。
被他掐着的腰又薄又窄,两侧青紫,偶见起伏,正清晰地表征着他的动作有多深多重,这次他没有蒙上眼前这对黑沉沉的眼睛,藏在怨恨下的恐惧,无措与痛苦尽览无余。
他欣赏着对方陡然扬起的修长脖颈,对这副如垂死天鹅般在他怀里战栗的模样格外满意,胸口愈发钻心的痛仿佛都可以忽略了。
他的啃噬撕咬从身下人刚愈合的颈侧一路上升至被蹂口口躏得发红的耳垂,“你出点声,出点声我就不这么烫你,让你好好爽一回。”
他自觉已是给了这人面子,毕竟他多少还是喜欢他的,虽想让他痛,却也想让他快活,可这人就是有这么倔,永远学不会服软和忍气吞声,不仅跟前两次一样宁愿把唇咬烂都不出声,还变本加厉,控制着那团血蛊,令他胸口的钻心之痛弥漫到四肢五骸。
他只是因剧痛稍顿了一下,就被其逮着机会又要逃走。
陵稹尝试这从这怪物身上下来,但眼下情形对他而言太艰难,只是稍稍动一下便觉翻江倒海。
他腹中因昨日的灵力碰撞弄出来的伤还没好全,又如此折磨一通,体内伤处已有撕裂迹象,呼吸间再次漫上血味儿。他咬咬牙,强忍煎熬努力分开一些距离,眼看逃离有望,一只触手忽捆上腰腹,他猝不及防,又被猛地按了下去。
这一下是前所未有的深重,可怕的入侵感让他感觉自己像被穿透,腹中伤势终于不可收拾,血液无法遏制的从他唇角溢出。
他目光涣散,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只觉祂又变得矛盾,不停的有眼泪滴在他身上,颤抖着往他体内输入大量灵力,迅速修复伤处。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那股温暖灵力遽然消失,捆在他腰间和四肢上的触手又变得灼热,他被摁回地面,突然开始的激烈动作令他喘不上气。
这怪物几次三番的突然变化令他觉得又奇怪又愤怒。但他而今一团浆糊似的大脑压根儿无法思考,只想找机会从这似乎无穷无尽的折磨中脱身。
段衍动作间嗅到他唇角刚涌出的血液的香气,忍不住垂首想尝尝,却又被他扭脸避开,他的唇舌只落在其惨白的侧脸上。
他顿觉恼怒,从窥尘目中瞧见的那两条没能连在一起的红线本就令他不甘至极,他肯定自己是喜欢他的,那为何两情相悦就能连在一起的红线会如那般错开?只可能是对方心头另有所属。他原还不愿信月婆的荒谬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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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人三番五次的抗拒终是令他心头芥蒂越来越深。
他用力掐住对方下颌,把他的脸扭了回来:“你躲什么,事到如今还装什么矜持?还是说你心里另有其人,想替他守身如玉?”他讥讽一笑:“可你也不想想,被我弄了这么多次,早脏透了,还有谁会喜欢你?”
这句话的刺激似乎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重,这具本就紧绷的身躯霎时僵硬冰冷得像刚从雪地里挖出来似的。
段衍心头泛起扭曲的快意,重重吻上他紧抿着的唇,含含糊糊从唇舌间挤出一句:“你只能念着我。”
他撬开对方唇齿,卷走他口中血液,虽正是这血液令他此时痛不欲生,他却甘之如醴。他满意地亲了个够,撤出来时却尝到一丝苦涩。
他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怀中人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红透的眼眶已装不住,在颠簸间不断有苦涩泪珠滚落,混进唇边的血液里。
“你……”他停了动作,正要说话,忽见身下人剧烈挣扎了起来,捂着胸口抽气不止,浑身每一处都在颤抖,眼瞧着痛得厉害。
陵稹难受至极,甚至忘记操纵那团血液以牙还牙地报复身上的暴徒,与被灼烫时的难耐不同,这种痛楚似乎是来自灵魂深处的。
他很快想起自己曾经历过这个,在圣池边,因为阿陆萌生的情魄。
他以为被除去的情魄不会再回来,也不觉得会有人能令他再心生爱意……可他到底是错估了他的情魄,它不只是会被爱欲催生,极致的悲怨同样能令其撕裂他的灵魂长出来。
他开始怀念最初那团被他亲手毁掉的小小情魄,温暖而明亮,像一团小小火焰,现在的这团……却像长满尖棱的金属,扎得他痛苦不堪。
段衍愣了一下,他也记起来了。
可眼下同上次全然不同,那时陵稹虽也痛,痛到甚至维持不了人形,却很快乐,看着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这一次则是彻头彻尾的痛苦了,眼里闪烁的只有憎恨。
他面色难看,既然这么恨他,怎的也能因他生出情魄?难道说只要这样吻他一下,谁都能令他动情?
他愤怒而轻车熟路地寻到身下人的弱点,只几下,身下这还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就被卷入情欲漩涡,发着抖想要逃走,却被触手用力拖回来。
他低头凑近他耳畔咬牙切齿地问:“其他人知道你这么放浪么?谁都能把你弄爽是不是?”
话音刚落,胸口陡然炸开剧痛,那团血液被引爆,变成一缕缕的血丝,钻进他的每一寸关窍。
痛极,怒极,他反而冷笑出声:“呵,忘了你还有这一手。这倒是提醒了我,待会儿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你这身子应该还记得它。”
陵稹猛地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忙再次奋力挣扎起来,那种像炉中燃料一样被烧尽血肉和力量的滋味,他绝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躲什么?”身上人的动作却愈发粗暴剧烈,“我要你里面装满我的东西。像你现在对我做的一样。”
“别……”他终于听见身下人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崩溃的哭腔,“是我……输了,你要,杀我或……如何都好,别那样……”
45.服软
段衍动作微顿,他与无数人交过手,向他低头认输者不计其数,但从没有任何一次认输令他爽快至此:昔日那般强大的师兄而今瑟缩着伏于他身下,低声祈求他不要留在里面,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如此场景。
他的征服欲从未得到如此强烈的满足,只觉通体舒畅,这座他仿佛永远跨越不了的高山,终于无法再将他笼罩于阴影之下。
他心情大好,动作言语间的戾气适时地收敛了一些,甚至俯身轻轻吻了吻身下人颤抖着垂首时暴露给他的纤长后颈,动作堪称温柔:“谁要杀你?你早服软不就早没事儿了?”
陵稹再次陷入沉默,动作间彻底散开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像白纸上的泼墨,遮去他大半张脸,段衍瞧不见他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寂静空间中一时只能听见水声。
须臾,他忽低声道:“很烫……我难受。”
他再一次的示弱听得段衍心里痒痒的,他愈发满意,将体表温度降回正常:“现在如何?”
“我不喜欢这个姿势。”
段衍几乎要笑出声,低声问他:“那你喜欢怎么做?”
陵稹轻轻扯了扯身上触手:“把这些……都松开。”
“那不行。”段衍用力往前送了一下,“万一你又要跑怎么办?”
这一下太突然,身下人猛地抖了抖,被迫伏得更低,肩胛骨耸起如蝴蝶振翅,段衍令触手扶起他颤抖不止的腰和腿,得意道:“瞧,若非此物,你可就瘫在地上了。”
这一遭许是真有点狠,陵稹缓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我不会跑。这种事情……我更喜欢能看着你做。”
他的声调没什么起伏,更没什么情感,细听才能辨出掺杂在话语间的极轻极短的喘息声,段衍听着却依然受用,唇角翘起的弧度更大了,若一开始便能这么听话,哪还有这诸多折磨坎坷?
他依着他,直接将人翻了过来:“这下可满意了?”
这简单粗暴的位置变换于对方俨然刺激极大,被他握着的腰几乎要从他掌中弹出去,得加几分力气才重新把人摁住,他恶趣味地抚上其腰腹中央,隔着一层薄薄肌理轻轻按了按:“不是你让我换姿势的么?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陵稹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又要挣扎,但他很快又强行忍了下来,垂眸盯着段衍的胸膛看了片刻,又抬眼望向他:“你靠……靠我近点。”
“哦?”段衍俯身,居高临下盯着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想要什么?”
陵稹没有说话,抬手去揽他的颈项,慢吞吞将他拉低,唇角贴在他的嘴唇上。段衍忽觉有些怪异,他这态度转变也忒大了些,方才可还是死活不让他亲的。
他于是警惕的掐住对方的脸,稍稍拉开些距离,停下动作盯着他:“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陵稹面无表情:“你方才说别人都觉我脏透了,你这个罪魁祸首也如此,是吗?”
段衍抿了抿唇,他那不过是气上头时拈酸吃醋的荤话,这人怎么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倒是全记住了?他自己说得,却听不得这人自己这样说。
他于是低头用力地咬了咬他的唇瓣:“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东西,我如何会嫌?”
身下人的唇舌同其人一样是凉凉的,钻进口腔时像往他嘴里送了一块冰块儿,段衍见他似乎真的只是想亲他,悬起的心先是落下,复又美滋滋地飘起。
也罢也罢,管他之前是移情别恋爱上了谁,还只是单纯不再喜欢他,既然再度为他生出情魄,那现在开始就又是他的了。
他热情地回应着,全然没注意到那只环着他颈项的胳膊缓缓下移,轻轻贴上他的胸膛。
当他察觉到异样时,已来不及了。
他吞下去的那一大团属于陵稹的血液早在方才爆炸时就已悄悄遍布他体内所有关窍与经脉处,这等同于定下无数锚点,只消再拖些时间,等时机成熟,锚点稳固,便可从胸膛处的起始锚点输入灵力,迅速贯通其余锚点,织成冻网,将被网入其中的他彻底冻结。
换言之,陵稹之前的所有服软都只是为了这一瞬。
段衍惊觉上当。虽他此时本体是一团雾,但灵力运转依旧遵循人的生理结构,如此手段,他亦无法挣脱,只剩一张嘴可以说话。
他怒不可遏:“你算计我!”
又是这般又是这般!回回都是在他最情动,最快乐的时候施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陵稹用力推开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身狼狈,恢复往日一丝不苟的沉着模样,连面上因情事染上的红晕都消失得彻彻底底,就像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样。
段衍冷笑:“腿都还在抖,腰也挺不直,穿上衣服有什么用?谁都看得出你刚才被弄得有多狠多爽。”
对于他的愤怒与挑衅,陵稹并不理会,只朝他举起一个琉璃小瓶,另一只手快速掐诀,下一瞬,冻成冰块的段衍便被装进了那瓶子里。
做完这些,陵稹立刻将身上集合的先天清气还了回去,它们重又凝成锁链,亲昵地缠在他身上:“大哥,我们赢了是不是?”
“大哥,你不舒服吗?怎么面色这么糟糕?”
“我没事。”陵稹施法封住瓶口,“帮我看好这瓶子。”
“好~”锁链乖顺地缠上瓶子:“交给我们。”
陵稹离开空间,回到魔域浊渊室,给千离传讯:“我收回了先天浊气,但它们已然融合,无法分开如之前那般独立封印,可有别的办法处理此物?”
千离在那头垂头丧气:“父王已经知道此事了,祂想见见你,你可否来一趟?我去找你。”
陵稹皱眉:“此物过于强大,我束缚不了多久,莫要浪费时间,直接告诉我怎么办。”
那头传来几句压低的交谈声,很快另有人接过传讯玉简,是魔域那位唯一至尊。
魔尊秉性仁厚,虽对膝下十个子女也管教甚严,于他人,尤其是远道而来,还帮助过魔域的客人,却是格外的随和宽仁。
听陵稹说来见祂是“浪费时间”,祂也不恼火,只微微笑道:“浊气暴戾难训,此次有劳阁下了。可惜魔域也无更妥善的处理手段,孤只知极寒之地可克制此物……先王倒是对浊气颇有研究,孤可将祂在任时的相关札记赠予你,望能有所裨益。”
魔尊言罢,陵稹身前多了一块漂浮着的石板,上头刻着无数凌乱线条,无法读懂。
魔尊叹气:“此石板经由先王加密,不仅施加了魔域封印,还配合先天浊气之力加强封印,吾等无法破译。孤请你来便是想集孤之魔气与你之清气,施术三日,破译此文。”
“三日太久了。”琉璃瓶材质稀松,即便有怨灵们的帮助,怕是也支撑不了多久,陵稹道:“晚辈还是即刻动身前往北境极寒之地为好,待处理好此物,再来向您请教。”
魔尊颔首:“也好。”
“还有一件事……”陵稹忽又问道:“敢问这世上的先天浊气,共有多少缕?”
“孤也不知,那石板里或许有记载。”魔尊好奇:“怎的想到问这个?”
“……没什么。”
千离看出他神色不对:“怎么了么?可是有何异样?”
“没有。”陵稹缓缓摇头:“那小凤凰还要劳你照看几日。”
“我还道是什么呢,这是自然。”
辞别魔尊与千离,陵稹动身前往极北之地。笙海无法强渡,即便是有传送之能,渡海也必须坐船。
他惯例悄无声息掠过人群,靠在空无一人的露台边望着无边无际的笙海,手中瓶内传来深重戾气,他可以想象里面的人是如何怒不可遏。
他垂眸,隔着瓶身与其对望,祂的本源为何也会是先天浊气?
是因为祂藏在小凤凰体内时悄悄夺去部分浊气,还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祂正是阿陆?或者这世上除了小凤凰与阿陆还有更多自由的先天浊气,祂只是其中一缕?
他心神又开始动摇,不断想起祂为他挡箭、抓着他手腕匆匆讲述时落下的泪滴、甚至是方才穿插在暴虐中的极其短暂的怜惜……这很像阿陆;但很快他又忆起灵力碰撞撕裂他腹腔的剧痛、血肉像燃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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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被烧灼成菁纯能量供给浮在半空的心脏、强迫而行的情事中连绵不绝的羞辱、还有那等浓郁可怖的天门气息……这绝不是阿陆。
他一时间只觉矛盾。到底哪个是作戏,哪个是真心?究竟是这天门怪物模仿得太像,还是阿陆已变了模样?
……也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无论祂究竟是什么,又是谁,既然已有那般浓郁的天门气息,那般狠戾的行事作风,又集合了全部的先天浊气……他便不能后退了。
祂不能是别的人,只能是他的敌人。
体内新生的情魄还没长全,又满是尖棱,锋利割人,教他心口一阵阵泛疼。
得把这多余的东西除去,他这么想着,便欲再次施展裂魂之术,却不想刚竖起二指,有人从他背后喊住了他:“陵公子。”
陵稹微怔,回身望向来人,华发雍容,慈眉善目。
他收起术法,客气地冲她微微颔首:“月婆。”
月婆笑盈盈望着他:“怎的才来魔域便又急着走?”
“有事要办。”
“哎呀,”月婆有些感慨,“你走得这样急,那位公子怕是同你见不着面了,老身还劝过他的,但他如何都要来。”
“是么?”陵稹有些漫不经心,他的关注点并不在同月婆的对话上,心口不适同手里这个危险的瓶子已占据他全部心神。
月婆笑了笑:“长得可俊,偏偏对这船上的大好男女瞧都不瞧,理也不理,同你一样冷淡。”
“挺好。”
他这态度叫月婆有些不大高兴,这家伙也不知听没听见,但明显在敷衍人。她于是追问道:“你就不好奇那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缘何一心想要寻你?”
她的语调抬高了几分,陵稹终于分出一缕精力给她:“许是来寻我的仇家,给您添麻烦了。”
月婆恼道:“什么仇家?人寻你是为了谈情,又不是动刀。”
陵稹望向无边笙海:“月婆,我有些疲乏。”
月婆一愣,原还想再说什么,见他面色确实不好,便也识趣地不再打扰,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冲他道:“陵公子,那术法到底伤身,还是莫用的好。孽缘虽叫人苦,慢慢忘便是了,犯不着如此苛待自己啊。”
陵稹笑笑:“我知道的。”
“那便好。”月婆松了口气,终于转身回了船舱。
但陵稹从不是听劝的人,相反,他雷厉风行,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完。
这次的情魄属金,利刃一刺便灰飞烟灭,如此脆弱,却能如此磨人,陵稹看着它消逝在刃尖,又越过刃尖望向海上翻腾的浪花,只觉渡船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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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衍对琉璃瓶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他被束缚在这个小小区域,视觉嗅觉,触觉……一切生者所能有的感官通通消失,甚至无法动弹,只剩无处发泄的满心怨愤。
他不知陵稹把他弄进这瓶子里是要作甚,也不知要如何脱身,他实在后悔对这么个难以捉摸,翻脸无情的人动心至此,念念不忘。
他为何就不能喜欢上一个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为何要抓着这么个已死之人不放?
“因为你屈从了你的原始本能,没能摆脱本源对你的影响,追逐先天清气是先天浊气的本能,可你已然成神,本能不应是你行事的准则……你被他耽误得太深,也太久了。”
段衍一愣,神皇?不,不对,声音不一样,也没有伴随着钟声……他眯起眼睛:“谁?”
他的意识中出现一面镜子,与那银杯并排而立,镜中映出他自己的脸。
段衍心头毫无波动,神皇已警告过他,一旦他再次逾矩,就会令这逼疯冥王的东西来惩罚他。在拒绝回到小凤凰体内时他已料到会有此时,只是没想到祂老人家如此雷厉风行,这东西来得这么快。
“你误会了,”那镜中人道:“我同神皇没有关系。你吸收了所有先天浊气,离集齐完整本源,登峰造极只有一步之遥,但你多余而错误的情感拖累了你,这才是我现身的原因。我是来帮你的。”
46.封印
段衍嗤笑:“帮?帮我快点变成冥王那般癫狂的疯子?”
镜中人笑了笑,道:“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因果关系,祂并非因我才癫狂,而是因执念太重,同你,同我见过的许多神明一样,命中注定会因滥用神力或破坏天规受天道惩罚,神格受损。神格有损者,会裂出阴阳二面,初始只是相互争夺身躯,十年后彻底陷入癫狂,百年后迎来死劫。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一次又一次旁观了这一过程而已。”
段衍言简意赅:“滚。”
“没有我,你迟早会被自己的执念绊住。譬如现在。”镜中人淡淡道:“早在冥界时我便劝过你,不要对他这般执着,他对你无情,只余愧疚。你偏不听,如今被你的执念之人封印在此瓶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话音刚落,镜子噼里啪啦碎成粉末,段衍冷冷收回攻击的手:“聒噪。”
镜子消失,银杯内的液面却倒映出他的脸,冲他微笑:“若你把这些眼泪都倒了,我便无法再出现,如何,要试试吗?”
段衍怎么可能倒掉这苦心收集来的泪水,见状只好捂住杯口,不看也不听里头那鬼东西的唆摆不断。
“你可能这辈子都出不去,也回不去,更见不到时神。”
段衍没搭理他。
“他对你用的是魔域的血蛊,对施术者的情与欲越重,效力越强。只要你还对他有情,这个术法永远不会失效,即便瓶身破裂,你也永世不得自由。他可不就是算准了你的感情,这才屡次三番地欺骗利用抛下你,才对你用上这么残忍的术法?”
段衍充耳不闻。
“你觉得他是爱你的,钟意你的,才这般执着是不是?可若我告诉你,其实没有所谓的爱,你们之间皆是清浊二气相互吸引的原始本能呢?”
银杯飞起,靠近了他:“你在圣池边只是吻了他一下,缘何他就能为你动情?为何方才明明那么恨你,却还能为你生出情魄?其实很简单,只要是浊气,无论是谁,无论何时,无论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在本能的驱使下动情。而你……一旦你不是先天浊气的载体,在幽冥时他不会捡起阿陆,在段家庄也会直接杀了那凤凰。”
段衍眼神如淬了毒的刀:“闭嘴!”
“他长你数百年,早已看清这一点,而今已能轻松舍弃这种赖于本能生出的错误情感,理智行事。就算你身负浊气,该动手时他依旧不会手软。”
“你若不信,尽可等着。”镜中人笃定道:“你总有一天会亲眼看见,他能为他想要的东西做到何等地步,而对你这个他已然放弃之人,又能残忍到何等境界。”
段衍愤怒至极,咔擦一声碎响后,这困住他的琉璃瓶身被他的戾气与愤怒生生撑碎,但他的视野依旧漆黑一片,只有彻骨的寒冷逐渐将他吞没。
“这是极北之地的深海,难为他为了封印你,特地跑这么远来。”
段衍想离开,可他的身躯依旧处于被冰冻的状态,无法脱困。
那东西笑道:“看来你还是没听进我的话,对这个冷心冷情之人尚情深难却。那你便一直被束缚着吧,等他哪天想起你,或是有求于你……当然,那可能是几天后,可能是几年后,也兴许永远都不会到来。”
见段衍仍是不理会,镜中人悠悠长叹:“也罢,既然我如何说你都不会听,那便由时间见证吧。若你在彻底疯癫前能及时悬崖勒马,便能再次见到我,届时我会助你登顶。否则……便当我又一次投注失败吧。望你莫重蹈冥王覆辙。”
杯中人脸消失不见,段衍的世界恢复死寂,无声,无光,无热。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太久太久,他无需睡眠,无需进食,却因此不知过去几个春秋,不知外界今是何夕,不仅如此,连他落下的泪淌入银杯也未令液面如何变化,他像是被天地抛弃,被万物遗忘,被时间冻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从段家庄挖出来的嫩芽感应小凤凰那边发生了什么,可兴许是隔了太远,或是封印影响了他的感应,传来的画面大多只是些断断续续,不甚连贯的片段。
他看见小凤凰一直跟在陵稹身边,他悉心教它修炼,读书,但它总是不认真学,比起修为和学识,它俨然更喜欢每日缠着哥哥不放。
段衍这时才会感觉心情好些,毕竟小凤凰也是他,陵稹对它那样好,便也就是对他好。
但说实话他还是一直盼着陵稹哪日记起他,来寻他。小凤凰与他虽是同一个人,却分处两个躯体,他还是想能亲手碰触到那人。最好那时陵稹已经相信了他是阿陆,含着泪来为他解开封印,然后紧紧抱着他,说我误会你太久了,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靠着这种期待与小凤凰那头的传来的画面过了好一阵子,甚至已想好届时他要如何先冷着脸不原谅,在对方伤心欲绝时再慢吞吞点头说好,看着他眼里绽出惊喜的光。
可那人迟迟不来,小凤凰那头的画面中陵稹出现的次数也愈来愈少,它更多时候竟是被留在魔域,被千离那个该死的魔物守着。
他的期待终于被消磨成失望与愤怒。
但愤怒也是要有对象的,对着一片黑暗,一片虚无,这种像火一样炽烈的情绪终还是回归冷寂。
他于是又开始期待。
他不再奢求陵稹认出他是阿陆,不奢求他来为他解封的,只盼着他在遇到“名唤段衍的师弟”时偶然记起在魔域时有个怪人拉着他的手,一语道破他的未来,又想起那个人被他封印在极北之地的海底,过来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只需同他聊几句,让他再见见他。
但陵稹还是没有来,也不知是尚未遇见那个师弟,还是早把他的话当胡言乱语忘光了。小凤凰传来的画面里也再没出现过陵稹。
他再一次陷入更深的失落之中。可失望这种情绪在如此寒冷绝望的地方实在太压抑,他喘不过气,不得不又琢磨出些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完全不指望陵稹还记得他了,只希望外界有人激战正酣,搅得这冰海天翻地覆,将沉在海底的他带出海面,哪怕只是让他见见阳光,太阳晒在身上应是很暖和的吧,他已不记得那种滋味了,往日稀松平常的事物,而今忆起,竟是弥足珍贵了。
但老天对他实在残忍。别说打斗,这破地方连条鱼都没有。
从期待,到失望,再到愤怒,愤怒之后又开始期待,失望,再愤怒。这般的循环不知过了几轮,从某一刻开始,他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祈盼什么事情发生过了,竟是不知何时起跳出了这个循环。
他开始平静得像这片死寂的海。
忽有一日,他也不知这一日距他被封在海底过去几时,总之,这一日与平时似乎有些不同,他的眼前,不再是厚重无边的暗,而开始有了淡淡幽光。
他顺着那幽光看去,惊讶的发现身上居然开出来一朵花,光是从花心处传来的。那花他很熟悉,黑色重叠着的花瓣,银色的莲心,是一朵墨莲。
他心跳陡然加速,平静心境被搅得乱七八糟。
是……那人来了么?
他又开始翘首以盼,可身边的墨莲越来越多,逐渐将他簇拥缠绕在其中,逐渐铺满大片海域,银亮的莲心缀满漆黑的海,像是在深海里织出一片星河。
他的世界变亮了,那人却始终不曾来。
有了墨莲后,他开始能判断时间的流速,墨莲永不凋谢,清晨开花,夜间休眠,一明一灭便是一天。
自第一朵花开之后,他又等了一千五百天,陵稹还是一次都没有来。
他也终于发现为何身边会开出这么多花——是陵稹对他施加的封印开始松动了,留在他体内的血液正从他的躯体间缓缓溢出,遇上这灵力充沛的海水,便自发地化成一朵接一朵的墨莲。
这只是纯粹的自然变化,与血液的主人无关,也难怪这荒芜的极北之境日后为何会盛产墨莲,竟是从他这儿来的。
他并不为给人间带来一味名贵药材而骄傲,相反,他彻底失望了。
镜中人说得没错,那人果然没有来过,一次都没有。
失望令他的胸口隐隐作痛,不如何明显,却磨人至极。
他不知这种漫长的等待要持续到几时,终有一日,小凤凰再次见到了陵稹。
它真的很高兴。小凤凰比刚开始的小不点儿大了不少,自然也重了不少,扑进哥哥怀里时险些把人撞了个踉跄。
它仰头问陵稹:“哥哥去哪儿了,怎么把我一个人丢这儿这么久?那可是足足四年多!”
陵稹垂眸看着它,没有露出往日见它时会有的温柔笑意,眼神中流露出打量的意味。
小凤凰有些紧张:“哥哥,我这四年可是好好修炼,好好读书了的,不信你可以问千离那个白痴。”
陵稹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随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小凤凰自然兴奋极了,路上一直叽叽喳喳问他要去哪儿,他只道:“到了便知道了。”
陵稹带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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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去的地方,段衍再熟悉不过,云墟阁,但是云墟阁地下,一处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穿过七弯八绕的地道,进了一个逼仄的房间,屋里已有不少人。
小凤凰不喜欢生人多的地方,见状有些不安:“哥哥,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把它平放在屋内正中的石床上,石床似乎被下了奇怪禁制,躺上去便动弹不得。
小凤凰慌了:“哥哥,放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别乱动。”陵稹伸手覆上它的胸膛,冲其他人道:“凤凰心只这一颗,取出时务必完整,你二人过来助我。”
段衍如遭惊雷轰顶,已浸在彻骨海水中多年,却在此时感受到比这更冷的滋味。
那人方才……说什么?他要做什么?
陵稹取出了小凤凰的心。画面猝然中断。
段衍心口霎时剧痛,被生生掏出的是他幼时的心,与如今的他隔了两百多年,却与落在他身上如出一辙,甚至比上一回在段家庄亲历时更痛。
那一次他还能骗自己,是陵稹没认出他,又被腹中灼烧的灵力团吓到,因而错对他恨之入骨,这才挖了他那具神躯的心……可小凤凰,小凤凰做错了什么?它翘首以盼等了四年,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之人,欢欢喜喜跟他出门,人家惦记的却只是它的心。
不,不如说他一开始惦记的就是它的心,只是忍了这么多年而已。
镜中人还真没说错。那人就是能为了想要的东西残忍到这种地步。
胸口实在痛得难受,他忍不住伸手去捂,又中途愣住:他的手,可以动了。
先是手,过了些时日头也能动了,再是肩、背、腰、腿、足……他完全挣脱封印,恢复了自由。陵稹的那道血蛊,终于不再能影响他分毫。
他仰头望着海面,眼中戾气翻腾。该上去瞧瞧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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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稹驻足岸边,垂眸望着深沉严冷的冰海。极北之地日照稀薄,阳光穿不透厚实冰层下的幽深海面,底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时常会来,自从从魔域石板中知道了一切之后。先天浊气与先天清气一一对应,数量相同,每一缕气均不可分割。这意味着他与阿陆就是世上唯一自由的清浊二气,意味着小凤凰,阿陆,海底的这个怪物就是不同时期的同一人。
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早在他问魔尊世上共有多少缕先天浊气时便已有预料,也已做好被封印者是阿陆的觉悟。
于他而言,彻底遗忘此事,永不踏足极北之境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但除去身陷囹圄的那四年,他每年都还是会来个四五次。他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解开这道封印,怕自己动摇,也怕对方怨恨,便也不敢下去见他,通常只是坐在海边看一整日的浮冰。
这样安静平和的一天对他而言格外奢侈,自从小凤凰之事后,他鲜少能如此安宁,徘徊在他心头的永远是无尽的痛苦与煎熬。
他望向远方逐渐坠入海平线下的橙红日轮,原是想将这难得的海边落日看完的,传讯玉简却突然亮了起来。是玄准。
他垂目望着玉简,眸中掠过转瞬即逝的杀意。平复片刻后,他接通传讯,面色如常:“师父传讯弟子,可是有何急事?”
玄准捋着长须笑意盈盈,瞧着极为高兴:“为师新纳了一名入室弟子,你以后便有了亲师弟,想来此处也不会再这么冷清。你那头若无急事便先回来吧,且同他见上一见。”
陵稹垂首:“是。”
他的身影与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一同消失,一贯平静的冰海海面这时竟突起喧腾,厚厚冰层上遽然裂开无数裂缝。
轰的一声巨响后,岸上落下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正是破开封印从海底上岸的段衍。
他面无表情运转灵力烘干衣物,掸去袖上几朵破碎的墨莲花瓣,仰头望向乌云翻滚的天幕。
天幕中有凡人看不见的天轮,表征年岁的流逝。他掐指一算,已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待了八年。
竟只有八年啊,于他而言漫长的就像千年。
他冲着天幕呼唤:“神皇陛下,您可听得见?”
他已不想再收集什么眼泪求见时神了,他想回到他的时空,犟了这么久,他终于意识到很多人给他的建议是对的,他不应沉湎于故人故事,不值当。
神皇没有回应。他垂下目光,也罢,既然回不去,那便再留几日吧……他这笔账,还没同那人算。
47.憎恨
段衍一开始觉得要报复陵稹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找到他,狠狠折磨,就这两步而已;可等寻了三年也没找见陵稹一根头发丝时,他才后知后觉,上一回寻他复仇可是足足花了两百年。
那人神出鬼没,居无定所,是顶顶难寻的人。
这三年里,虽他受损的神格已愈,神皇却依旧没有理会过他的呼唤,那镜中人倒是时常出现,但总是没说上两句便被他轰走,他同陵稹之间的事再如何难以言表都不容第三人置喙。
实在找不到事做时,他会去云墟阁看看那些在他的时空中已经故去的人,每一张面孔都还那般生机盎然,对着这个时空里尚还年轻的他笑意盈盈。虽他们看不见来自未来的他,他却已经很满足了。
这些人里从来没有陵稹。三年中他从未在云墟阁现身过,这时的段衍甚至还不认识他,只知道自己有一位神秘的大师兄,连他的名字都不甚清楚。
段衍看着十五六岁时的自己和师弟们勾肩搭背去演武场,言语中提及要下山历练,满是肆意的傲气:“师父说这不能去,那不能去,我偏不,这些个地方,断拦不住我段衍。”
师弟一脸艳羡:“师兄真厉害。那你打算先去哪边?”
“嗯……”他想了想,道:“往东魔域都是些丑八怪,往西乌林是秃驴们的地盘,南面鬼蜮我没兴致,那去北边吧,去迷渊谷!”
段衍一愣,他怎么忘了,这个年龄的自己和陵稹的初遇恰是在迷渊谷,与其四处瞎逛,不如去陵稹必会现身的迷渊谷“守株待兔”。
十日后,段衍立在云头远远看着年轻时的自己一脸懵懂地踏入迷渊谷,与他一同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的,还有崖边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身上环绕着天篆绡,瞧着比完整的天篆绡短上一截,应是还缺了吕家那一块碎片。
年轻时的他初遇陵稹时不理解这个怪人为何要缠着这诡异绢布,但此时站在云头上的他却看得明晰——血蛊封印被破解,施术者受其反噬,胸口会不断往外渗血,因血流缓慢,并不会死,却疼痛钻心。但他了解陵稹,这人对灼烧以外的痛楚格外迟钝,以他的个性,想来是干脆将渗出来的这些心头血废物利用了,用流淌不止的鲜血一刻不停地祭炼天篆绡,以期最快完成。
段衍抿了抿唇,眉头时皱时舒,正如他此时心境,觉得陵稹这是自作自受,纯属活该,又觉得他这是何必,总把自己弄得如此凄惨给谁看。
他握了握手中剑柄,不知为何没有立马出手,而那个他等了十一年的人,在垂眸盯着那年轻人看了片刻后,忽缓缓抬起手掌。
霎时,迷渊谷内升起浓郁的黑暗。段衍认得那个,是蛊魂蛭,但他从来不知,原来初遇时的蛊魂蛭打一开始就是陵稹招来的。
陵稹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那团黑暗吞噬闯进谷中的青年,对他的惊慌失措无动于衷。
段衍死死盯着他。他以为血蛊解除后他对这人便彻底没了感情,心头不会再为他做的任何事情生出波澜,却没想到……他还能令他更失望。
“你怎么能这么狠?”他突然自云端降落,怨毒地盯着他,恨不能生啖其肉。
陵稹回眸望向他,漆黑瞳孔中掠过一丝叫人看不懂的情绪:“你果然出来了。”
他能听见他,也能看见他。段衍觉得讽刺,世上唯一能感知他存在的人,竟是眼前这个伤他至深的人。
他咬牙切齿:“你若是恨我那般凌辱你,报复我,封印我,我都认,可你为何连一心依赖你的小凤凰都不放过,连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都要杀!”
陵稹忽笑:“你们不都是同一个人么?为何要说得这么割裂。”
段衍微怔,他知道?
陵稹看向那个在蛊魂蛭中挣扎的年轻人,语气平静:“你是阿陆,是小凤凰,也是我这个名为‘段衍’的师弟。你那日说我会在他十六岁这年,进入迷渊谷救走他。”他扭头盯着段衍,忽扯开一抹讽刺的微笑:“但我其实只想杀他,不想救他。”
段衍怒极,一把揪起陵稹衣襟,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做什么,陵稹忽然朝着那年轻人的方向微抬下巴:“要杀我?那你可要考虑好,他,也即年轻时的你怎么办,他若死了,你还能存在么?不如这样,我救他,你放了我。这样对我们都好。”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段衍难以置信,嘴唇抖了半晌只道出这等苍白无力的问句:“你既然早就知道我是阿陆,为何还要这般对我!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我为了你……”
“我知道。你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我。”陵稹定定望着他,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他熟悉的温情,却转瞬即逝,恍若他的错觉,那双冰冷的手用力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但我不得不如此。再给我些时间,我能创造一个对我们都好的未来,届时你再杀我也来得及。”
“什么狗屁好未来!”段衍怒极反笑,将他衣襟攥得更紧:“我就是从未来来的,你除了制造了无数杀孽,一无所成!”
陵稹充耳不闻,他扭头看向那边的年轻人:“再不放开我,就来不及救他了,还是说你真想就地消失?”
段衍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真后悔那日没直接把他烧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一切同他的记忆一样,陵稹救下年轻时的他,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云墟阁。
段衍自是也跟着去了,他从未对这人动过如此纯粹的杀心,一旦他寻到机会,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当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躲在门后偷听,瞧见陵稹的脸后却愣在当场时,他忽警铃大作,怎的忘了自己这个年纪完全是个看脸下菜的,这蠢货绝对会对这个蛇蝎心肠却长了一副好皮相的人动心。
他当机立断,当着陵稹的面给年轻时的自己下了一道咒,刻在他那颗已有些躁动不安的心上,禁止他动情,除非陵稹哪天完全死透了,还得是魂飞魄散不能复生的程度。
陵稹静静看着他动作,目光平淡,没有说话,只有声音传入他耳中:“何须如此?”
段衍嗤笑,语气嘲讽:“你的手段我已见识过了,先用用你那虚伪的感情骗人上钩,再用你这肮脏的身子把人彻底套牢,我年轻时可是个愣头青,你这般手段他如何扛得住?”
陵稹目光闪了闪:“你说话真难听。”
“那也比你做出来的事情好看。”
“你大可放心,”陵稹淡淡道:“我只会做我该做的事情,非必要不会靠近他的。”
段衍目光冷冷:“我真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陵稹笑了笑:“再忍忍吧,会有机会的。”
陵稹一离开云墟阁,他便跟了上去,陵稹驻步回头看向他:“现在要杀我恐怕还是不行。你,啊,应该是年轻时的你,身体中的蛊魂蛭尚未去除,你也知道,那东西只有我这种出身幽冥的人才能驯服。”他似笑非笑:“你这般跟着我,又杀不了我,除了令自己不痛快,似乎毫无作用。”
段衍幽幽盯着他:“杀不了你,我也有得是法子折磨你。”
“是么?”陵稹不以为意:“你的手段无非就榻上那点事,可你自己也说过,于我这般放荡下作又无情无痛之人,这种事只会让我快活。”
段衍万想不到这等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他忍不住斥道:“你怎么会变得这么……这么……”他想不到足够有分量,足够能羞辱到对方的形容,怪他不学无术,连骂人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老几样。
八年而已,他怎会变得如此陌生。
“别跟着我。”陵稹收起面上嘲弄,目光阴冷地盯着他:“否则我让你今晚就消失。”
他转身继续往前。他知道背后灼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但那人确实被他唬住,没有跟上来。
三年前他应玄准传讯回门,头一回见到他这个名义上的师弟。
那是个一脸天真烂漫的孩子,被云墟阁众弟子们围在中间,长老们也破天荒齐聚一处,慈爱地看着他。
他冲着人群笑得灿烂,如被朝霞簇拥着的初生旭日,云墟阁上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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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都很喜欢他。当然,这合情合理,凤凰之心的新载体,又融合了那样多的先天清气,本就该如此万众瞩目。
他胸膛中却涌上一股被悲怆加持了的灼心之痛,这就是玄准费尽心思取得凤凰心与他的同胞残魂后炼制而成的宿体么……如此残忍暴虐的手段,怎么能炼出如此纯良无辜的人?
“既来了,为何不过来?”
玄准抬眸,越过厚重云层,看向立在云端的陵稹:“你不想亲眼看看他吗?这既是与你同源的胞亲,也是你心软认下的手足,而今又是你同脉的师弟,与你是远超任何人的亲近。”
胞亲?手足?陵稹无法将这两个名头冠在这个孩子头上——凤凰的心在其胸腔内跳动,同胞的先天清气在其经脉中流淌,他的手足和胞亲只是被迫组成了这孩子的一部分器官,其本质却是由玄准一手教导培养的,完美的神之宿体。
玄准眯了眯眼睛:“怪了,你看起来并不喜欢他?”
陵稹收敛情绪,平静道:“弟子只是不习惯同生人打交道。”
他垂下目光,厌憎地望着云上自己的影子。他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还得在玄准跟前低眉顺眼,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计较。
他装得应是很好,玄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劝道:“生人处久了便也熟了,人生在世,没有亲人朋友怎么行呢?”
亲人朋友?陵稹有些喘不过气。他的手掌又开始发烫,仿佛捧着小凤凰垂死身躯时沾上的那些炽热的血还黏在上头;耳畔也出现幻听,仿佛那些被他带出幽冥的叽叽喳喳的怨灵们还在他身边欢腾……他怎么能什么都没保护好。
他死死盯着那个拥有了一切的天命之子,他知自己理应心生怨憎与杀意,可他又在清楚不过……那个孩子,便是未来的阿陆。
他束手无措之际,极北之地冰海下的封印突然解开了。
他顿觉惶恐。一切似乎都在按石板上对于神之宿体命运的预测进行——凤凰之心的载体,集全部清浊二气于一身,终成天命神祇,开启天门,执掌万古时空,摧毁六界,并于废墟中重铸新秩序。
他不知玄准和那些皈依他的信众为何要这般费力破坏旧秩序旧世界,也无心探究,他只知这与他的使命全然背道而驰。
祂既已破出封印,他大抵再没什么强制手段困住祂了。
幸而还有一线生机,只要祂还不知晓祂的使命与尊名,只要还未将他这最后一缕先天清气吞噬,他还有机会将天门彻底封死,或者杀了这个尚一无所知的孩子,摧毁凤凰心,源头上阻隔那个可怕的未来。
可那孩子抬头看向云,隔着厚厚云层望进他的眼,他霎时动不了任何杀心。他连冰海下已成型大半的神祇都舍不得杀,更何况这个无辜的孩子。
他想他还是得换一个法子。
他知道挣脱封印后的阿陆必然会来找他,他必须拖住祂,不能让祂知晓任何有关祂使命的事情从而唤醒祂的神性;也不能让祂回到祂的时空,接触到会告知祂这些的人。
他不想对祂那般冷酷无情,但他不得不如此。
段衍冷冷看着陵稹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间,他确实没跟上去,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在陵稹身上留了一道无法剥离的印记。
自从冰海底下出来后,他便觉自己像是突破了某种桎梏,实力飞涨,同时还多了些小手段,譬如他此时用的这一手,便是将神明烙印悄无声息留在目标身上。
烙印究竟是神罚还是神眷,皆在神明一念之间。段衍方才所言的折磨人的法子,便是这个。
他面无表情地掐了个指诀,刚驾云飞出去不远的陵稹便忽觉周身异样,一时间竟令飞剑失控,连人带剑直直坠入下方树林里,惊动了一林子的乌鸦。
直到鸟群乌压压地挤满大半天空,段衍才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
他在一棵树下驻足,仰头看着勉强用灵力稳住身形,停在树上的陵稹,故作惊讶:“哎呀,我还道你已走了呢,怎么还在这儿?”
48.蜕皮
陵稹对自己身上突现的异样困惑至极,没有任何伤口,却不知为何操纵不了灵力,眼前事物也莫名变得模糊昏暗,连身躯都变得格外僵硬懒怠。
他蹙起眉头望向段衍:“你做了什么?”
段衍冷冷哼了一声,话中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你都以年轻时的我为质威胁我了,我安敢再同你玩花样?倒是你,十一年不见,换是常人都实力飞涨,怎的就你还更没用了,御剑都能从天上摔下来,这般丢人,还是趁早自我了断吧,莫跑出去坏了我云墟阁名头。”
“……”陵稹没有搭腔,他断定是这家伙在他身上使了什么特殊手段,竟叫他连人形都难以为继。
段衍眯起眼睛,盯着陵稹颈侧若隐若现的蛇鳞和他那已由黑转绿的瞳孔,嘴更是像淬了毒一样:“真可惜此处没有镜子,没法儿让你自己瞧瞧你现在这副丑态。我倒是奇了,既然本体是蛇,化成人的皮相做什么,怎的不一直用你那副丑陋本体行走世间?”
陵稹抬眸看向他,面无表情道:“不变成人,怎么勾引你这样的好色之徒缠着我不放?”
段衍怒极反笑:“我缠着你不放?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陵稹目光中满是被计划被扰乱的不虞与烦躁:“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马上解开,否则……”
“否则?”段衍抢白道:“瞧你这模样怕是连灵力都用不了了吧?还能做甚?”
“蛊魂蛭入体后便不再需我操纵……会自发噬咬魂灵,想来入夜就能弄死他。”陵稹身体上的异样已经越来越明显,竟是被迫彻底变回蛇身,紧紧缠在树枝上,可这依旧难解他蛇躯上的躁痒难耐。他眼前已近乎看不见东西,只能凭印象朝着段衍的位置道:“你若是执意同我耗在这儿,危险的是年轻时的你。”
“是么?你要不再仔细仔细瞧瞧你自己,到底谁比较危险?”段衍抬手攥住树上垂下的蛇尾,用力抚了一把,这处往日碰也碰不得的地方今日竟是毫无反抗之力,软绵绵地任他那刻意变得滚烫如烙铁的手掌玩弄,只尾尖细微的颤抖表征这细长蛇尾的主人此时并不好过。
段衍慢吞吞地捋过蛇身上光亮不再,显得有些灰扑扑的细密鳞片,唇角勾出恶意的微笑:“听说凡间的蛇是需要定期蜕皮的,你也有这个需要么?”
陵稹心底攀上令他战栗的寒意,蜕皮?
蛇蜕皮是生长需求,身躯长到一定程度,旧皮限制生长,故而需要更换新皮,可他并非纯粹的蛇,本体的另一半为永生不谢的墨莲,他的生长因而如花叶绽放一般自然,无须经历蜕皮之苦。可眼下这种情形……竟真叫这人说对了,目盲躁痒,鳞片发灰,完全是凡蛇蜕皮时的症状。
不仅如此,他身躯里居然还多了一丝令他极为陌生的情欲,竟是连凡蛇的情热期也一起来了……
他登时怒不可遏,惶恐难当,再无法维持冷静:“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见他如此失态,段衍心头终于浮上一丝扭曲的快意。他在他跟前就该如此,惶惑不安,歇斯底里,而非方才那般的游刃有余,嚣张冷酷。
他强行将蛇从树上取下,不费吹灰之力地避开它闪着寒芒的凌厉尖牙,将这条将将长过他胳膊的细长银蛇控制在滚烫掌间,用炙热体温对其灼烧不断。
看着在他掌中吃力挣扎的蛇躯,他面上笑意盈盈:“我这可是好心帮你,听说凡蛇蜕皮需要温暖的环境和干燥的树枝,我瞧着此处的树皆阴冷湿润,怕是满足不了你,好心将手借你,你怎的还如此不知感恩?”
陵稹眼前只余雾蒙蒙的色块,看不见他,但他完全可以想象眼前这张曾让他神魂颠倒,日思夜寐的脸是如何噙着微笑对他施以此等酷刑的。
他热得连为此难过的力气都没有,只觉自己快要被烫熟了。
段衍故作良心发现似的嘶了一声,语气骤然变得温和:“不好,书上虽说蛇在这时喜温热之物,可我身上实在太烫了,不舒服是不是?”
陵稹直觉他是存了更坏的心思,但他被烫迷糊了,竟下意识微微点头,低声请求:“能不能……放开我?”
“好啊。”段衍勾起唇角,撒手让掌中的蛇从半空坠了下去,“啊,太担心你的安危,竟是忘了说了,方才我突发奇想,想让你也来瞧瞧这关了我八年的冰海,故而直接带你过来了。既然在幽冥时你就喜欢泡在那冰冷圣池里,想来冰海这点程度,对你来说应是游刃有余?”
陵稹刚从极致炙热中脱身,又坠入极寒冰海,顿觉心跳僵停了几瞬,寒冷像无数细密锥刺一点点被锤进他身躯中。
若是平时的他自然可以适应这等寒冷,可眼下他被这不知名手段至于凡蛇的蜕皮期,对温度敏感至极,过高或过低的温度都异常难捱,令他有种濒死的错觉。
他于是挣扎着想从海水里脱身,一道灵力却落在他身上,生生将他摁入海底。
段衍的声音穿过无数层水浪传入他耳中,冰冷更甚于海水:“我在此地被困了八年,我要你也尝尝我受过的滋味。当然,我没你那么狠,不会让你待八年,何时受不住了,便来求我,我的手随时可以借你用,就看你是喜欢冰还是喜欢烫了。”
他凝视着被打破的冰层下幽深的海面,透过漆黑洋流,能瞥见深处因墨莲而生出的点点星光,那条银色的蛇在海底漂浮了许久,忽瑟缩着缠在莲花的根茎上,竟是从中榨取出了几分灵力。
段衍面上笑意霎时收敛,这是要设法逃走?他当即冲入海底,一把攥住那条蛇:“想逃?”
海水被他的突然入侵搅得翻腾汹涌,乌泱泱开满海底的墨莲随着水波剧烈晃动,无数花瓣因此被强行撕下,又被水流卷着送至他跟前。
他因此嗅到了浓郁的墨莲香气。
但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在此处待了八年,这些墨莲伴他也有四年,他还从未闻过花香,怎的这回……
他突意识到什么,垂眸看向被他握在掌心的蛇。
香气原是从蛇身上来的,比任何时候都更浓郁,像是陵稹血液中带着的味道……可他分明没有流血,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不仅如此,蛇对外界似乎毫无反应,段衍借着墨莲的幽光观察,这才发现它的目光彻底涣散,眼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应是完全瞧不见东西。不仅目盲,连意识都不甚清明,竟是缓缓主动缠上了他的手,水声送来它很轻的呢喃:“好暖和。”
段衍心头猛地一突,立马便想将它甩开,可它在海底冻得那般难受,终于寻到热源哪里舍得松开?竟是狡猾地顺着他的手臂溜至领口,飞快顺着领口钻进更温暖的衣襟之内。
他愣了一下,气笑了,没想到他这刻意变得滚烫的身躯到了冰冷彻骨的海底下倒成了它的心头好了。
蛇冰冷的鳞片蹭过他的脖颈,肩臂,最后竟是非常自来熟地将脑袋搭在他最热的胸膛处停下了,其余部分则缠在他腰间,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他的小腹。
段衍顿觉心头生出一股邪火 ,面色不虞地想把这家伙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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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里拽出来,但刚揪住它,它又仗着滑腻的鳞片轻而易举脱了身,慢吞吞地松开他的躯干,游进袖子里,又缠上他的胳膊了。
他于是又去挽袖口,刚撩起小半,它竟是警觉地又游回他的躯干,紧紧缠在他腰间,似乎是不满他屡次干扰它取暖,竟是毫不客气地在他腰上咬了一口。
段衍气急,飞身出海,因冰海变得温暖的身躯霎时恢复炙热,烫得那缠在他身上的蛇霎时松开了他的腰,无头苍蝇般地在他身上到处乱窜寻找出口,段衍趁机一把将它从衣襟里薅了出来,冷笑连连:“喜欢缠在我身上是不是?咱俩之间到底谁是好色之徒,又是谁缠着谁不放?”
话音刚落,这才从海底墨莲处汲取了些灵力的银蛇竟是又化身成人,段衍一只手掌哪撑得住一个成人的重量,一时不备,竟是被人压垮在地。
段衍当即便要推开他,却不想他竟是俯下身来,离他的面庞很近,他甚至能看清他挂着水珠的睫毛,看上去很像泪。
但他的瞳孔依旧朦胧涣散,灰蒙蒙的,什么都映不出来,段衍甚至不知他此时神智是否恢复清明,不知他能否看见自己压着的人是谁。
但他很快有了答案,这对近在咫尺的眼睛里蓄满了不同于冰冷海水的温热泪滴,啪嗒啪嗒落在他面上。他听见他含糊不清的声音:“你就……这么恨我?一直都这么恨?以后也会这么恨?”
段衍觉得他可笑:“你这不是废话。封印我那么多年,又杀了那小凤凰,现在还想杀了你师弟,哪一个我都被你算计迫害过,你说我怎能不恨你?”
“小凤凰不是我……”
“我亲眼所见。”段衍从衣襟里取出那嫩芽,漠然盯着他:“认得这东西吧?这嫩芽同小凤凰时期的我有感应,我能凭此看见那时的我都经历了什么,是你把我带去云墟阁的,也是你挖出了我的心。你知道的,小凤凰时期的我能分辨你的气息,便是有人想扮成你,也蒙不过它。”
“……”陵稹勉强扯起一抹苦笑:“若我说那只是一具墨莲制成的傀儡,你愿信我吗?”
“能用墨莲制成傀儡的,也只有你,不是么?”段衍眼中多了几分嘲弄:“你不会忘了吧,昔日幽冥,我亲眼看你折了一朵墨莲,化成傀儡的。”
陵稹的声音愈来愈轻:“若傀儡真是我使的,那我为何要费功夫派一只同我形貌一模一样的傀儡前去,自己去岂不是更方便?”
“呵,你是真觉得我上岸后的这三年里什么都没调查?”段衍冷冷盯着他:“你当时被关在须弥狱出不来,可不得使傀儡代你在外行走?且你初见时便想取走凤凰心,除了你,还有谁会有杀人动机?”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许是见段衍说得这般天衣无缝,逻辑自洽,叫他再找不到狡辩余地,他终还是闭上了嘴,犹豫片刻,竟突然开始解衣。
段衍一愣,经他敞开衣襟间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苍白一晃,被蛇尾勾起的邪火竟是又蹿了上来。
他立马压下躁动,露出厌恶神情:“怎么,又要用你惯常用的手段迷惑我?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
“我不会再迷惑你,”陵稹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也不会再喜欢你。但你在我身上施的手段让我处在凡蛇的情热期……我知你会觉得恶心,但这种事,我不想同你以外的人做,就当……”他顿了顿,道:“当我求你,帮帮我。”
段衍喉间翻腾过无数奚落嘲讽的句段,可对着眼前这张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的脸,他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49.蛇毒
段衍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割裂,面色阴冷,手段冷酷的人是他,落泪不断,低声祈求的竟也是他,对同一人怎能同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若非他能确定陵稹并非神明,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同他之前一样,也神格受损,裂出阴阳二面了。
定有一面是装的。他立马笃定他当下这副模样是作戏。
他对陵稹的手段已是再熟悉不过,眼泪、情话、亲吻、乃至身体……哪一个都能作为其达成目的的工具,偏偏他回回被骗得死去活来。
他已猜到,若他色欲熏心点了头,陵稹一会儿定在他最情动最快活的时候再次施展那些层出不穷的小手段:下蛊、致幻、封印……防不胜防。
段衍迫使自己从眼前这散开的衣襟间白得晃目的皮肤上挪开眼,望向身上人的面庞,喉结又悄悄滚了滚:他脸上犹挂着泪,面上也染了一层极淡的粉,仿佛情热熏身,又像被眼泪渍红。
冷静!你已经上过无数次当了,段衍厉声告诫自己:这一回再被他轻而易举牵着走,你干脆找颗歪脖子树吊死得了。
但看着对方这副模样,他莫名又说不出什么狠话,只道:“我不会帮你,也懒得再这般折磨你,只要你解决蛊魂蛭,我便撤了这术法,此事就算两清。日后再见,我两便是仇人,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言罢他忽觉得这一局就这般放过他有些太轻巧了,便又冷冰冰地刺了他几句:“你也别想着找他帮你,他是你亲师弟,前途大好,可瞧不上你这肮脏的身子。”
陵稹沉默半晌,眼中流淌的清泪渐渐断了源头,枯竭殆尽。如此自取其辱,他亦觉得自己可笑。
他重新系好衣袍,站了起来:“……望你说话算数。你既已登神位,违诺定遭天谴。”
看他态度变化得如此干脆,段衍更觉讽刺,果然呢,目标一达成便连装都不装了。
“我可不像你这般谎话连篇。”他也坐起身,慢条斯理拂去身上沾的冰渣子:“现在回去?”
“蛊魂蛭必须在夜里才能彻底拔除。”陵稹语气毫无波澜:“届时我会回云墟阁。”
段衍看了眼天色,离入夜还有两个多时辰,“那你现在要去何处?”
“干你何事。”
他言罢便要借着从墨莲里汲取的那点儿灵力直接传送离开,段衍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胳膊:“怎的不干我事?万一你违约撂下他不管,我又当如何?我自不能放你离开我的视线。”
“我是要去找人疏解,”陵稹回头,眸中满是不耐:“你若不怕这种事脏了你的眼,大可跟来。”
段衍闻言一愣,就这么一晃神,对方立马抽出胳膊,消失在他眼前。
他慢慢回过味来,疏解?是他想的那等意思么?
他心口倏而窜起火星,又顷刻间由火星燃成熊熊怒火。不是说不想同他以外的人做这等事?现在又要去找谁疏解?
他立马便想循着那烙印追上去,刚聚起灵力,他忽回神,不对,他在气什么,他为何要生气?他对那人已无任何情意,那对方找谁同他有何干系?
话是如此,可一想到那人会和别人滚在一起,在别人身下情迷意乱,他又觉得如鲠在喉。
他最终将这归结于由先天浊气对先天清气的独占本能挑起的怒火,并非他的理性知觉。
经过十一年磨砺,他岂会再次屈从这等低劣本能?
他于是回到云墟阁,不再去想那人此时在做什么,只看着十六岁时的自己在藏经阁里苦读。
年轻的段衍被体内蛊魂蛭唬到,正破天荒埋头浸在书里,以期速成炼器之术来保命。
他心头莫名烦躁,便也盯着书上文字看,以期静心。但那些雪白纸张和墨黑字块,竟是不知何时起扭曲成了那人在他身下颤抖着的苍白身躯和散乱铺开的乌黑长发;随着动作晃动着的银白锁链和染上水汽的失神墨瞳。
回过神时,那本书已被他一把丢了出去。
他躁郁而惶惑,为何!为何他还能生出欲念?他竟再次对那狠心绝情之人生出欲念?!
年轻的段衍看着从自己手边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的书,目瞪口呆,半晌才愣愣道:“哪来的邪风?”
“莫,莫非是闹鬼?”旁边几位师弟们也面露惊恐,“没有任何灵力波动,这书怎会……”
“堂堂修士,竟还怕鬼?”十六岁的段衍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哼,若不是我今有急事缠身,定让这鬼东西见识见识我刚悟出来的剑意。”
段衍看着多年前的自己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大放厥词,更恼怒了。这个年纪真好啊,万事都有人操心,什么都没有体验过,什么都不用懂。
他再次用引以为傲的理性强压下由低等本能勾起的欲口口火,但脑中盘算的事情说实话算不上理智——
他要去把任何胆敢同那人翻云覆雨的人都砍了,先阉后杀。
他不碰的东西别人也不许碰,他碰过的东西别人更不能碰。
他当机立断离开云墟阁,循着那道烙印感应到陵稹所处的位置,顿时有些诧异。
他以为那人会去魔域寻那些个淫口口乱混沌的魔物,或是找烟花巷柳之地的伎子,最起码也得去个有人的地方,却不想他所在之处竟是昔日的望都,也即今时的鬼蜮……是陵稹同他离开幽冥,初至人间后抵达的第一处人间城池。
且他并未在鬼蜮市井内徘徊,而是去了鬼蜮外围的冢山,既当年的望都仓山。
段衍觉奇,那处别说人,便是鬼都不乐意去,山中只有覆满山头的不化冰雪和一口凄神寒骨的深潭……他跑那儿去做什么?
须臾之后,他的身影也出现在冢山境内。
一如昔年,冢山正在下雪,雪势厚重,天地尽白。他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温暖的掌心将它化成雪水。
掐指一算,距上一次来此,已去十六年,屈身凤凰体内五年,海底八年,人间又花去三年,十六年间,同陵稹共处的时间甚至没有十六日,却比这十六年内其余的所有时日加起来都更叫他刻骨铭心。
他实不知同那人的孽缘怎会如此深重,更捋不清这段孽缘该从何处算起,又究竟是谁起的头。若非陵稹,他不会回溯光阴;可若非他,陵稹也不会离开幽冥同他相遇……他们之间的因果链像是环成了一个没有起始的圈。
而这个圈今时今刻似乎悄然转回了那个影响他一生的节点:他那一日在此明悟了自己的心意,冒着大雪连夜寻到了那个在雪夜酗酒,泪流不止的人,心疼地搂着对方倾诉衷肠,又与之在酒楼卧房的软榻上交付初次情动。
再来一次,他还会那样做么?他也不知道。
他下入寒潭,经由数个水中通道,终是抵达那处飞鸟都寻不到的冷寂枯林。寒风送来墨莲清香,他能感觉陵稹就在前方,就在不远处。
他却开始迟疑,不知该不该过去。
这般寻过来,是不想任何人染指自己碰过的人,而今确信此处只有他同陵稹,不存在任何遐想敌……那他真的要继续往前么?
他正犹豫之时,身后忽传来破空声。
他反应极快,对方袭来的瞬间他便率先打出一道灵力,偷袭者啪嗒一声落了地,是一条墨蛇。
墨蛇在地上扭了几扭,变回几片墨莲花瓣,与之同时散开的还有一股无色无形的气。
他心觉不对,立刻屏息,但还是迟了一步,一股奇异的香甜雾气钻入鼻腔,这似乎也是墨莲的味道,却比他熟悉的那种清冷香气多了一丝甜腻。
吸入香气瞬间,他浑身发麻,一路上被压制的欲口口火却顷刻间如火山喷发。
他面色骤变,墨莲本是清心静气之物,此时怎会逆向生出如此强烈的催口口情麻痹之效?
“怎么是你?”有冰冷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身躯,缓慢顺着他的腿、腰、肩攀至他颈边,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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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鳞蹭过他燥热的后颈皮肤,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段衍的呼吸愈发粗重,半是始于欲念,半是出于不虞:“什么叫‘怎么是你’?这鬼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来?”
“你怎么……寻来的?”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又低又哑,染着厚重情欲:“你到底对我用了什么手段,连我的另一半本体都被你变得乱七八糟……”
段衍强自镇定:“从我身上下来。”
他其实完全可以用威压或者灵力将蛇甩开,但许是这变异墨莲作祟,也可能是他不愿承认的其他原因,他居然就一动不动任这蛇缠着。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总得做点什么。”蛇尖利的牙齿咬在他的颈侧,深深嵌入其中,更多的催口口情花汁从那口毒牙流出,迅速渗进他的血液:“不用你动……你出个物件就成。”
段衍眼底都被□□烧红,声音哑得出奇,但他还在坚持不能被欲望击垮:“我可以先给你解开那术法……”
“现在才说,太迟了。”陵稹打断他,“不及时疏解,蛇毒会令你痛不欲生。”他冷笑了一声:“我从你这儿学的,令我痛苦之人,我自是要百倍奉还。”
段衍:“……”
他本就不如何坚定的立场瞬间倒戈。那没法儿了,毕竟是中了毒,解毒要紧。
他任由自己麻痹的身体被重重撂倒,看着陵稹跨跪在自己腰间。
陵稹依旧目不能视,只得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
他的眼尾被情欲熏得通红,看着已是情动无比,动作因此格外暴躁无章,不仅没解开腰带,反将那团布料扯得乱七八糟。好半天终于把缠出来的死结打开,又被外袍里头更繁复的衣物困住。他登时气急败坏地擂了他胸口一掌,取剑蛮力划开衣物,在段衍胸膛留下一道浅浅刀口:“穿那么多作甚?”
段衍不仅不觉痛,身体各处反而违背他的理智变得愈发激动,他一面恼火这不服管的身躯,一面又有些暗暗期待:这个姿势还没试过。
当然,他绝不认可这种想法,这是低劣的本能作祟,他的理智依旧保持着谴责与嘲讽:“这么着急,平时没少骑在别人身上享乐吧?”
“对。”陵稹面无表情地继续跟他的衣物缠斗:“个个都比你强。”
段衍眼皮一抖,本能中把对方摁回身下弄得哭喊求饶的欲求已有些压制不住。
他抬手重重抚上对方的腰腹,恶意满满:“是吗,他们也能把你这里烧穿?”
陵稹身躯微颤,俨然是想起了当年的痛苦记忆。他语气淡漠,却带了几分杀意:“你若敢再留下那东西……你怎么烧我的,蛊魂蛭便会怎么撕碎你的灵魂。”
段衍嗤笑:“行啊,我若死了,你这辈子都会保持这个德行,每天一睁眼想的事情就是找人发泄,闭眼梦里也还是这样的事,你的大业,你的使命,很快就会被你忘在不知哪个男人的榻上。”
陵稹眼中染上一抹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他重重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我过去怎会对你这样的人动情。”
段衍觉得可笑:“你这般虚情假意之人也配说这话?”
陵稹垂眸:“或许冥冥中已有注定,令这段情事始于望都,也终于此处。既是最后一回,不如这样,只当这是先天浊气与先天清气的交合,并非你我,你我无需厌恶,彼此都体面些,莫要污言秽语,莫要相互攻讦,如何?”
段衍:“那不成,不让我这般岂不是少了诸多乐趣?”
话音刚落,陵稹摸索着伸手蒙住他的眼:“既接受不了,不看我便是,左右我此时也看不见你。”
段衍自是不肯,刚把他的手拿开,一块布料又劈头盖脸砸他面上,冰凉光滑,还带着熟悉的墨莲香,是对方的外袍。
陵稹强硬道:“不准看我。”
段衍刚要开口,耳朵却忽在此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水声。
50.断情
水声幽微,伴着身上人极轻的气声。
段衍胸膛里的那颗东西猛地跳了起来,砰砰撞在肋骨上。他在做什么?
他更急不可耐地要掀开面上衣物看个究竟,却不想一柄利剑快他一步,穿透衣物钉入地面,锋利剑刃离他的脸仅仅几厘,尖锐剑气在他面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别动。”他听见陵稹冷冽声线中带了一丝颤音,“我如今瞧不见,下一剑可不知会刺中哪儿。”
“好,我不看。”段衍伸向面上衣物的手从善如流地改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他正微微颤抖着的手腕。
他带着薄茧的指节轻轻摩挲着那只手腕上凸起的腕骨,“用剑之人的手竟也能抖成这样?”
他忽暧昧地换了称谓,似乎是觉得这样更好玩:“师兄可是云墟阁一等的剑术高手,何时这么不学无术了……还是说,你在悄悄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松开。”陵稹令他脸侧的剑逼近了几分,语含威胁:“否则我划烂你的脸。”
“师兄这可是冤枉我了,”段衍忽将那手腕猛地一送,“你这般要弄到几时?我只是好心想帮帮你。”
霎时,那柄剑歪向令一侧,同时瘫倒的还有其主人原本僵硬的身躯。
段衍冷笑:“这都受不住,还有胆给我下那般多的蛇毒,这儿竟有这么贪吃?”
利剑愤怒地又连连朝他面门刺来,很可惜用剑者目盲,瞧不见目标,被袭者又异样狡猾,刺不中的便直接忽略,避无可避的则令身躯部分虚化成云雾,任那剑刃穿身而过。
他边跟那柄剑斗智斗勇,边顺着那截手腕摸到对方纤长手指,不由分说将自己的手指并入他的指缝间:“师兄在玩什么好东西,可否让我也玩玩?”
虽是问句,却没有任何征询意味,甚至很快他便反客为主,牢牢锁住陵稹惊惶之下想抽走的手:“这般不中用,一会儿你真的还能站得起来去云墟阁给我解那蛊魂蛭么?不会我正悉心伺候着你,人就突然消失了吧?那到时候谁来喂你这贪婪的身子?”
陵稹终于怒不可遏,没被他攥住的手狠狠隔着衣物压住他口鼻,一副要把他活活闷死的架势。
段衍大笑,笑声从衣下传来,有些闷闷的:“这就急了?活人都是要说话的,既听不得,何必找人做这档子事?
“死了也能用。”陵稹冷声道:“指不定比你活着的时候还好用。”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段衍突然又令体温升高,恶意炙烤着身上人的里里外外,“死人哪会这个?啊,师兄怎么突然抖成这样,是很喜欢么?”
陵稹恨不能将他那几根烙铁似的手指生生掰断,段衍见他有此想法,唇角恶劣勾起,竟是立刻将骨节分明的手一整个变成无骨柔软的触手。
当然,同样带着难以忍受的温度。
“你……”陵稹震惊到失语,甚至一时忘了灼烧之痛。
即便对方对他唯有恨意,他也已彻底失望,他却始终还对人生中最后一起情事抱有幻想,期望能安静而平淡地收尾,却不想……
他实在无法接受,便是再如何恨他,也……也不该用这等非人之物作践他。
他终是忍不住挣扎起来:“滚出去,我不同你做这些,你就在这里被毒死,肠穿肚烂,痛不欲生……”
但他愤怒的诅咒被另一只触手堵住了,那东西搅着他的唇舌,像是在同他亲吻,却是他经历过的最令他恶心的吻。
他一直不解为何这种同所爱之人缠绵的乐事会被对方屡屡当做折磨仇人报复仇人的手段,没有情也能有欲?
他今日原也想尝试如此,只当这是两具没有感情的身躯在自发动作,但他把自己想得太坚定,他的灵与肉还无法完全分开,他还是会为对方的羞辱难过愤怒,即便反唇相讥,甚至拔刀相向,也只觉心中愈发郁结。
为何他的情魄屡屡剥离又会屡屡长回来,明明十一年前的渡船上已然舍弃那团金属性的情魄,这些年又接连不断生出土属性的,火属性的,木属性的……许是次数太多,身体已习惯长出情魄的痛楚,这一过程愈发轻松,变得如野草冒头般简单,只是也如野草般烦人,割完一茬又有一茬,长得还愈来愈快,愈来愈没有规律,甚至他只是偶尔想起他,它也会冒出来。
他终于厌烦,前些时日新生的这个便没急着去掉,却不想留着它会在今时今日使他软弱至此。
他实在疲惫,再也不想被这等恼人的东西缠上了。
段衍不知他心里在盘算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畅快,他这些触手并无实质,是他感官的外延,可以是他的手,自然可以是其他任何东西,甚至也可以同时是一样的东西。
他笑意盎然:“你自己主动招惹的是非,无论什么后果,都应好好承担才是。那么多蛇毒,又麻痹了我的身体,我自然要多用些手段舒缓,师兄你多担待。”
“师兄怎么不说话了?”他明知故问,故意令触手搅得水声连连,但他也实在过于得意忘形,很快便被用力咬了一口。
“你!”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痛得差点昏过去。早知就不玩这么过火了,老老实实同手的感官连在一起,何能痛成这样?
陵稹趁机摆脱身上所有触手,并借着冰天雪地的天然优势将对方身躯完全冻了起来,没有血蛊,无法冻他太久,但能冻一时半会儿却也足够。
这具身躯霎时如尸体一般冰冷,说来可笑,把这人当成死人反而更令他能舒心。冰虽不停融化,但他也在用剩余的丁点灵力不停驱其复冻,一来二去,这整副身躯倒变得暖洋洋的。
这冰其实困不住如今的段衍,他原想挣开的,但察觉到那人要做什么时又玩味地停住了。他到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但他很快便觉后悔。
陵稹瞧不见,感官也因本体处在蜕皮期而格外敏锐,一点点不适都叫他慌乱无措,手胡乱地在“地上”抓挠,段衍蒙着衣物的脸不知被他无意识抓来的手抽了几个耳光,掐了几道印子,这苦都吃了,还啥都没享受到。
时隔多年再行此事,如何能受得了这般磋磨?他当即不耐烦地挣开冰封,握着那截窄腰用力按了下去。
但对方也清心寡欲了同样的时间,身体对此等事已格外陌生,如此一遭,自是受不住,那只手已经不只是在掐他的脸了,他估摸着在这么下去鼻子都要被他揪下来。
他终是忍无可忍。
陵稹被他猛地掀翻,不虞地挣扎起来,但段衍才不管那么多,他制人的手段可太多了。
折腾半晌,他觉得畅快了不少,才慢条斯理俯身端详着对方那对溢泪不止的失神双目,语调幽幽:“你这眼睛怎么又开始淌泪了,有这么舒服?”
“……”陵稹摸索着将外衣抢了回去,胡乱盖着自己的脸,他什么都看不见,故而也不知对方是不是正以嘲弄奚落的眼神看着他,他不想他控制不住的狼狈神情被那样的目光尽收眼底,也盼着这衣物能藏下他压抑不住的喘息。
他觉得对方的嘲讽中有一句是对的,他这烦人的眼睛里怎么能有这么多水不停地淌出来,他不知这到底是因情动太过,还是伤心太甚。
但这却意外令他沉重的心缓缓轻盈起来,像是泪水一点点带出了体内那令他喘不过气,又无处诉说的复杂情意,风干在他面上,又消失在空气中。
段衍正要蛮力将那件衣物丢开,欣赏他情动至极的模样,动作间却不慎将自己袖中的什么东西抖了出来,是一块琉璃质地的小圆片,他很快回忆起来,那是昔年月婆赠予他的窥尘目。
他下意识透过法器看了一眼,系在他们之间的黑线竟已尽数消失,就连那两根彼此错开的红线,都无影无踪。
他不禁怀疑这法器是不是同他一起在冰海里泡了八年被冻坏了,但它表面的灵力依旧在正常运转。
他两之间那曾经比头发丝还密的孽缘情丝,确实是断得干干净净。
他不知这意味这什么,月婆只说同他说过人身上的红线或黑线是何意,却从未说过若身上什么都无,又当何解?
他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左右是同感情有关的事,但他早已不再需要感情。这种由低级本能催生的东西,只会令他失控、愤怒、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不需要这样的弱点,他只需要享乐。
天色渐暗时,体内蛇毒终于得到了些缓解,这确实是他经历过的最畅快的一回。没有第一次的忐忑小心,亦无第二次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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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委屈,更免了第三次的痛彻心扉,想来于对方也是如此,只有纯粹的快活。
世事真是无常,这种本该情人间做的事情,有情时双双遍体鳞伤,偏偏等到无情时才尝到巅峰之乐。
他终于寻到机会掀开陵稹死死攥在手里的衣物,垂眸盯着衣物下那张脸看了半晌,不知出于何考量,竟是拨开他黏在面颊上的湿发,垂首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睫毛:“舒服吗?”
陵稹愣了愣,涣散的眸中掠过一丝惊诧,他又问了一遍,才慢吞吞道:“尚可。”
“只是尚可?”他突然使了点坏心思。
对方蓦地揪紧衣物,扬起的脖颈上喉结急促滚动,愣是一句话没吐出来,他再三催促,才勉强换了句含含糊糊的低声回复:“……舒服。”
“很好。”
段衍自他眉眼处下移稍许,又寻着他的唇瓣亲吻了起来。这是今日荒唐中的第一个吻。除却十六年前的第一回,这应是他吻得最温柔的一次了。
段衍自己也觉得惊讶,他缘何还会对这么个虚情假意,残忍冷酷,又两面三刀,不择手段之人有如此温柔一面?
是其令他享受到了极致快乐而赐下的“赏赐”?可若是那般……为何他会脱口而出问对方够不够舒服?
同他炙热唇齿相贴的那对冰冷唇瓣颤了颤,似乎是感觉到了他在这几次纠缠中罕见的温柔,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予了回应,一直蜷在身侧的手臂也迟疑着抬起,先是轻轻搭在他胸膛上,见身上人并未抗拒,又慢慢环上他的颈项,缓缓拥紧。
陵稹心想,他想要的便只这样,安静的,温柔的,能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喜爱着的。
即便他心知这只是错觉,他也希望他这漫长生命中仅有的美好事物能有这么一个看似温暖的结束。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雪花再一次落下时,段衍才稍稍分开些许,看着眼前因他的拥吻而有些喘不过气的人。
陵稹亦没有闭上眼睛,近在咫尺的无神双眸水光潋滟,如镜一般映出他的面庞,他的目光。
他这才恍然发觉,原来他在看着这人时……竟还能有这般眷恋的眼神。显然,这具不服管控的身体已又一次屈服沉迷于此等低级乐趣之中,又一次背叛了他的理智了。
他有些庆幸对方看不见,否则倒显得他像余情未了似的。
但对着这对眼睛,即便知他目盲,他多少还是有种被看穿的不安感,虽只是一个眼神,他却还是做贼心虚似的将那衣物蒙了回去:“你还是盖着吧。”
对方没有反对,更没有说什么,一如其在这种事中一贯秉持的极致沉默,只有身躯微微紧绷了些,但很快又在卷土重来的热情中再次软成一滩水。
段衍心想他是真的很喜欢他这副躯壳,当然,这种喜欢绝非因情而生,仅是出于对世上再无能同他如此契合的身体的感慨。
他短暂剥离矛盾纠结的意识,严肃冷漠的理智,终于只剩欢=愉。他的心口涌起澎湃的快乐,无关欲望,无关情感,是本能在欢悦。
身心舒爽至极,甚至令他落下泪来。
这滴晶莹泪滴飘入银杯,填满液面和杯沿间的最后几厘。
陵稹目力未复,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那具与他极近又极远的温热躯体忽然化作一缕风,一片雾,抓不住,捞不回,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祂回去了。
他蹙起眉头,心头像空了一块。他也不知这只是纯粹的出于对石板预言成真的担忧……还是另有他因。
忽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他掌中,他微怔,虽瞧不见,但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那东西探出细长的藤蔓勾住了他的指尖,令他失去的灵力同目力缓缓归位。
他垂眸,原是小凤凰的那株嫩芽。如此一遭似乎耗尽了嫩芽的生机,它迅速枯萎,叶片凋零,根系脱落,最终化作尘土颗粒,被寒风卷着,从他指缝间溜走。
又一样东西离他而去了。
他在原地愣了良久,直到又有雪花落在面上,才缓缓回神。
入夜后,冢山的雪越下越大,连他这般体质的人都开始觉得寒冷,他收拾好一身狼狈,身影也消失在茫茫冰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