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时发现仇人喜欢我》
1. 黑猫
段衍缓缓垂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柄贯穿他身体的剑。
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他再熟悉不过,修长苍白的指节上缠绕着极细的锁链,锁链一圈圈向上攀升至手腕、上臂、被宽大衣袖覆盖的其他地方。
除了他视为至亲的那位大师兄,无人会有此装扮。
他目光艰难上移,顺着对方染血的袖角看向那张平静的脸。
师兄的脸上染了猩红,那几滴新鲜的,正顺着面颊缓缓滑落的血液,正是利剑刺入段衍体内时飞溅至他脸上的。
段衍有些恍惚,是幻境吧……他想这样说服自己,然而,一股灵力在他的体内炸开,剧痛霎时席卷全身。
他心头漫出前所未有的惊恐——他的金丹,碎了。
师兄抬手,堪称温柔地擦了擦他唇边大口大口涌出的鲜血:“往后好好做个凡人,莫要再修行了。”
他指尖冰冷的锁链擦过唇角,段衍几乎浑身战栗。
这不是幻境,一切都是真的,师兄选在他金丹圆满,即将晋升之日发起暴动,先后杀了师门上下无数护法,甚至手刃亲师……
人都杀光了,现在轮到他了。
陵稹抽出利剑,段衍失去支点,霎时跪倒在地,哇地又呕了一大口血。
他生性骄傲,从未如此狼狈过。陵稹垂眸定定看了片刻,忽然转身,迈步走向石台另一侧,地上躺着的人早没了生气,正是二人的师父。
“你要……做什么?”段衍紧紧攥住了陵稹的手臂,这几乎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陵稹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这小师弟的眸子一如既往的黑亮,扭曲地倒映着他的身影,桃花形状的眼被怨恨与疯狂撑得变形。
段衍突然扯起嘴角,展出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周围空气中的灵力突然开始剧烈波动。
陵稹皱起眉头:“你打算自爆?”
段衍只攥得更紧,几乎把陵稹的手臂捏断,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
他个性向来如此,有仇当场就报,就算代价是自己的命。
可当灵力波动到最顶峰,即将爆炸时,他眼前突然一阵一阵地发黑,极度的困倦如海浪般席卷而来。
修行多年,他早就不需要睡眠,怎么会……
陵稹的声音听起来又近又远:“睡吧。”
他的意识彻底归于黑暗。
--
段衍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浸透他后背的衣物,冰冷黏腻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生厌。
他抬手捂住胀痛的双目,用力呼出胸腔里的浊气。
又是这个梦,只要他一睡着,就会梦到两百年前的那个惨烈的夜晚。
他厌恶这样的折磨,尝试过彻夜不眠,却屡屡失败。想来也是,一个无法再修炼、除了漫长寿命几乎一无所有的废人,当然只能像凡人一样用睡眠来放松疲惫的身体,而陵稹那柄刺透他身躯的利刃顺理成章成了他多年梦魇。
他也想复仇,可陵稹自那以后就人间蒸发,至今袅无音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守在云墟阁,为师长同门收尸殓骨,扫墓除草。
云墟阁作为曾经数一数二的大派,珍奇异宝无数,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呢,当年动乱一出,这些宵小之辈自然是按捺不住,纷纷上门来犯,光是段衍记得住的就有近千次。
靠着外门大阵和阁内的诸多法器,他勉强守了云墟阁两百年,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兴许是大阵启动过于频繁,近几年内支撑大阵的灵脉已逐渐枯竭,一旦大阵彻底停摆,他断然守不住云墟阁,师门遗物定会落入他人之手……
咚咚——
门外沉闷的叩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段衍坐起身,从一旁的储物袋里摸了几块风干的灵兽肉,下床去开门。
他在这世上已无亲友,会这样时不时找上门来的,只有那只神出鬼没的玄猫了。
开门一瞧,果然是它,它端坐在门口,仰头看着他,圆溜溜的瞳孔在昏暗月色下闪着幽幽亮光。
他蹲下身,将那几块灵兽肉搁在它跟前:“今天只有这些了,凑合着吃吧。”
猫低头嗅嗅肉干,有些嫌弃地用爪子拨弄了两下后便不再理会,转而开始绕着他转圈,似乎是觉得他把好吃的藏在身上了,拿这样的破烂来应付它。
段衍看它这模样有些手痒,抬手想摸摸它的头,猫灵巧闪身避开,蹲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继续盯着他瞧。
他啧了一声,也不意外,它不喜欢人碰,也从不出声,和它黑漆漆的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神秘而又难以亲近。
他不免想起第一次与它见面的时候,好巧不巧,也是在那个晚上。
那夜他醒来时身体已麻木到感觉不到痛,只有眼珠子能动,也不知道他在这儿躺了多久,附近不见陵稹踪影,师父的尸首也失踪了,他的身边只有一团黑影。
他以为自己大限已至,这黑影是来勾他魂魄的阴差,直到“阴差”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认出这是一只猫。
猫大抵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来的,一直在埋头舔舐着他的伤口,带着倒刺的舌尖在他狰狞的伤口中搅动,带走一团团的血肉。
伤口处又痒又痛,段衍没有力气驱赶它,也没有这个打算。他甚至觉得,总归不可能活了,临死前让一只饥肠辘辘的猫饱餐一顿,兴许还能积点阴德呢。
他静静等待死亡,可慢慢的,他发觉有些不对劲:虽然猫一直在吃,但他的伤口居然在飞快愈合。
原来这只猫的唾液不知为何有疗愈伤口的效果。它的本意或许只是拿他填饱肚子,却阴差阳错地让他捡回一条命。
当它停止进食时,他的外伤几乎完全消失,虽然金丹还是稀碎的状态,但好歹是能跑能跳,和常人无异了。
猫吃饱了就走,直到下回饿了才又找上门,一来二去的,一人一猫间也就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会喂猫,但并不会养灵宠那样给猫起名字,更不会尝试收留驯化它,它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猫也知趣,回回来讨粮都不会白吃白喝,总会给他带点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是一袋灵丹,有时是一小株仙草。
当然,前提是它得觉得当天这顿吃得挺满意,像今天这样拿肉干敷衍,在猫的评价标准里是断然不许的。
“知道你挑,只吃鲜活的,”段衍撩起衣袖,麻利解开被层层纱布包裹着的手臂,露出一道新鲜的狰狞伤口:“反正今天这顿是最后一次喂你,”他将伤臂递到猫跟前:“吃吧。”
猫愣了一下,颇为人性化地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明天要动身前往幽冥,”段衍解释道:“此行凶险,我多半回不来。你吃完这顿后就得开始另寻下家了,但也不用担心,喜欢猫的修士大有人在,就是你这性子得改一改,软和亲人的猫更好讨到粮。”
猫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凑近他的伤口,轻轻舔舐着。
“怎么今日吃相这么斯文?”段衍趁机薅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耳朵,猫破天荒地没有躲,只自顾自埋头进食。
说是进食,段衍却没觉痛,只觉痒,细看才知,它连舌头上的倒刺都小心翼翼收起来了,直到他的伤口完全愈合,它都没真咬下一口。
他有些意外,正想说些什么,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纵身一跃跳上树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繁密枝叶间。
“还真是……”段衍无奈,虽并不指望它口吐人言道一句告别,可好歹也相处这么多年,竟是连这最后一面都如此随意,大抵它这个物种便是如此冷淡吧。
他没再多想,转身回了屋。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在桌前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段衍终于站起身来,该出发了。
幽冥是独立于三界的一方小世界,神秘而危险,误闯此间的活物无一幸免,他要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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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云墟阁搬去那里。
他宁愿师门遗物湮灭在幽冥中,也不想他死后有人拿着那些法器耀武扬威。
幽冥与人界之间的通道入口在迷渊谷悬崖之下,每两百年开启一次,开启后,仅维持几刻钟的时间。
段衍早早推算好时辰,一刻钟后便是开启之期。
“开始吧。”他从储物袋内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石镜,搁在桌上,镜面布满干涸的褐红血迹,已照不出人影。
他接着再用刀在手臂上刚愈合的伤口处用力划了一道,鲜血哗啦啦淌在镜面上,眨眼间便被吸干,不多时,镜面上咧开一张嘴。
石镜的声音听不出男女,混沌古怪:“这回要去哪儿?”
段衍深吸了一口气:“同昨日一样,迷渊谷悬崖。这一次要带着整座山头一起转移。”
镜子舔了舔嘴唇:“那这点血不够,起码得翻一万倍。”
段衍嗤笑一声,早猜到它会坐地起价。
这面镜子是他从师父的藏宝库里翻出来的法器,名为照虚镜,只需提供目的地,便能实现快速传送,比传送法阵更快更安全,唯一缺陷就是这镜子极度嗜血,每次启动都需要鲜血供奉,否则便会罢工。
“我全身血抽干了也不够你喝的,”段衍说道:“昨日去那附近踩点时,我发现了一个血池。”
“血池?”石镜砸吧砸吧嘴:“血里精气如何?”
“总归比我的血好。”
“也是。”石镜嘎嘎笑道:“你的血比凡人的还难喝,苦巴巴的,若非是你是主人的徒弟,本座一开始就不会搭理你。”
段衍对它的奚落早习以为常,面色平淡。
“这样吧,”石镜俨然对那血池向往得紧,吸溜了一下口水才继续道:“本座可以送你过去,但有个限制。”
“限制?”
“你这几日总在迷渊谷附近转悠,是想进幽冥吧?”镜子一语道破段衍的打算,接着道:“冒险踏入幽冥有损本座修行,需闭关十年才能恢复,所以这十年里无法再回应你的召唤,你要想出远门,只能靠自己两条腿走路。”
段衍颔首:“可以。”
镜子顿了顿,把话说得更明白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听不懂?一旦踏入幽冥可就出不来了,本座就算想捞你出来,也得等到十年后,以你如今状态,怕是十天都撑不住。就算这样,你也要去?”
“幽冥是陵稹的故乡。”段衍语气很平静,镜子却听出平静下暗潮涌动的疯狂:“既然他不在人间,定是躲这儿来了。幽冥通道两百年才开一次,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镜子大惊:“你疯了!就算找到陵稹又如何?连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
“时间有限,多说无益。”
见劝不住他,镜子叹了口气:“好吧。”
镜面上的嘴逐渐扩大,变成一圈一圈深不见底的漩涡,随着漩涡向四周蔓延,段衍被笼罩其中,接着是房屋、林野……直至附近的整片山地都没入漩涡之中。
下一瞬,高耸入云的成片山峦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
段衍时间掐得很准,通道开启后不久,幽冥之地的寂静蓦地被轰隆巨响撕裂,广阔的黑暗大地上突然多了几座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山。
山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鲜绿植被,但很快,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便变得萎靡不顿,大片山川便被同化成幽冥死寂的黑,唯有最核心的一小块范围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
段衍推开房门,目光扫过远处死去的植被,面上不见讶异。幽冥就是个吸走活物生气的地方,好在被门派大阵笼罩的区域能免受影响。
他站在大阵中心,能清晰感受到阵内灵气的波动,大阵运转消耗灵力的速度比在外界快了足足十倍。
但他不后悔走这一遭。他已经厌倦了守在师门反复咀嚼仇恨的日子,他想了结一切。
2. 幽冥
镜子悻悻哼了一声:“别怪本座没劝过你。”
它离开后,整个空间彻底安静下来。
段衍仰头望着上方穹顶,幽冥没有日月亦或星辰,唯一的光源是远处那极高的塔,塔尖璀璨的光辉照亮天幕,将那一片虚空染得雪白,像是嵌在黑暗绸缎里的一颗珍珠。
陵稹还未暴露真面目时偶尔也会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说起故乡。
段衍以为自己早忘了那些事,但当踏上幽冥的土地时,记忆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竟开始死灰复燃。
陵稹大抵是很珍重故土的,谈及旁人恐惧不已的幽冥时,语气里会少有地带上笑意,他说自己总是守在塔的最高处,这里视野最好。
今时今日,凝视着那座塔,段衍不觉咬紧后牙,只有如此才能消弭齿缝间因杀意与恨意而激起的,那种又酸又痒的磨人痛感。
他感受到了陵稹的灵力。
两百年了,还是一点没变,冰冷的,强大的,像雪崩时朝人迎头盖下的厚厚雪层。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迈步朝大阵阵眼的方位走去。
阵眼处于主山峰的山脚,与山体内的灵脉相连,外显为一颗不起眼的碎石,淹没在遍地砂粒石块中,难以发觉,只有每任掌门能分辨。
上一任掌门,也即段衍的师父陨落前,曾将段衍召了去,将阵眼的主控权传给了段衍。
段衍突然接此重任,只觉惊诧,师门里修行更高者比比皆是,就算是师父更倚重亲传弟子,也不该选他这个性格顽劣懒散度日的。
现在一想,或许师父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早有预料了吧……
与阵眼磨合多年,段衍已经能熟练地将它从沙砾堆内唤出来。金色的小石头漂浮在半空,绕着他缓缓飞行,像一只笨重的熊蜂。
段衍收拢五指,将石子握在掌心,口中默念咒语。
随着他口中咒语越念越快,石子突然开始剧烈挣动,最后一句结束时,石子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原本温凉的表面急剧升温,极致的灼热烙在段衍手掌正中。
剧痛灼心,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这点痛楚,同碎丹之痛相比,不足为道。
当石子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他的丹田中,一颗小石头临时取代了金丹的位置,正往大大小小的经脉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灵力。
时隔多年,段衍终于再次体会到四肢五骸充盈着力量的痛快,现在的他,比巅峰时期更强,强得多。
他之所以不辞麻烦地将整个门派搬进幽冥,不止是不想被外人捡漏,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在这儿——他需要借助门派大阵和灵脉的力量提升实力,如此才能有和陵稹一战的资本。
但代价也同样惨痛。当灵脉消耗殆尽时,与阵眼融合的他会和大阵一同消散,而幽冥内大阵消耗灵气的速度比外界快了数倍,留给他的时间……应只剩三日。
足够了。
他在库里挑了一把品质上乘的飞剑,储物袋里也装满致命法器与各类丹药,这才御剑朝塔的方位疾驰而去。
越靠近塔,陵稹的灵力波动就越明显,飞剑开始不受控制,像风暴里在海面打转的小船。当飞剑摇摇晃晃悬停在塔附近时,段衍额角已开始冒汗。
他眉头紧锁,这附近的灵力密度大得有些惊人了,任何一个正常的修士,无论实力多强,都不会放任灵力如此外泄,跟凡人不会往大街上撒金一个道理,再败家的人都不会这么折腾。
陵稹到底在做什么?
挑衅?还是说,在嘲弄他这个复仇者的恨意?
段衍眸光一厉,顺手几道雷符拍出,霎时,无数道金雷撕裂幽冥的浓稠黑暗,尖啸着劈在巨塔的最高处。
他看着漫天的火光与电光,心头涌上快意。你很钟意这塔吧,那我就要你像毁了我的师门一样,把你在意的东西也毁掉。
塔比他想象得脆弱许多,百道天雷轰击下,连一刻钟都没撑到,数不清的巨大碎石自塔身剥落,带着火光与浓烟从高空坠落,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塔尖那炫目的银白辉光更是早早淹没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
雷符施法效果结束时,原本高耸入云的塔已经只剩一地废墟。
然而,这么大动静,陵稹居然从头到尾都未曾现身,他的灵力依旧在这片土地上飘荡,却对段衍毁塔的行径未做任何反应。
段衍降下飞剑,回到地面上。
废墟里灼人热浪伴随着尘土迎面扑来,他挥袖荡起飓风,刮开碍目的浓烟和废墟里大大小小的石块,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他略皱眉头,召出几个金石傀儡,驱使它们下了洞。
傀儡没有生命,只近似于他五感的延伸,即便遇到什么意外,也不会牵连到他这个操纵者,凭此侦查危险之处再合适不过。
然而,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傀儡下洞不久后便同他断了联系,最后传回来的画面里隐约可见一道影子飞快掠过。
段衍心猛地一跳,人在下面!
他当即便要冲入坑洞,然而左侧忽一道劲风掠来,速度极快,他闪躲不及,一团东西直直撞进他怀里,将他扑倒在地。
段衍一愣,这东西的手感……毛茸茸的?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昨晚不辞而别的黑猫。
黑猫压在他胸口,不慌不忙舔了舔爪子,姿态优雅,重量却不容小觑,段衍感觉它刚才那一撞像是大锤抡在身上。
“昨晚不是跟你说清楚了?谁让你偷偷跟来的?”他拎起猫后颈,盯着它那对圆溜溜的碧绿猫眼,这家伙是一点不心虚,眼里满是理直气壮。
说来也怪,都说幽冥容不下活物,他是仗着阵眼灵力傍身才无惧,陵稹则是因故土在此才不受影响,这猫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毫发无损地在这儿溜达?
段衍眯起眼睛:“你怎么混进来的?”
猫灵巧挣脱他的束缚,在坑洞前踱步,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他嗤了一声。也是,没两把刷子,还真养不出它这么我行我素的性子,指不定本事比他想象得还更大些,别说在幽冥进出自如,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呢。
见问不出什么,他没再费心多事,站起身再度走向坑洞,怎料那猫却又蹿到他跟前。
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这家伙是刻意在拦他了。
段衍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干脆直接把猫从地上薅了起来,牢牢锁在臂弯间:“既然这么喜欢粘着我,那一起下去吧。”
猫挣扎了几下,他变本加厉,搂得更紧,顺带还把它两对爪子给锁住了。
见实在无法挣脱桎梏,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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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放弃了,安静地任由他绑着,被强行带下了洞。
坑洞很深,好在没段衍想象得那么暗,洞壁两侧有许多发光的矿石,莹莹辉光照亮脚下路。
通往底部的路蜿蜒曲折,且岔道无数,探路的法器又都莫名失灵,为避免迷路,他只能用笨办法,每隔一段路都会选个头相对较大的矿石,在根部绑上红绳做路标。
猫一路上安静得过分,他绑绳子的时候难免放松对它的禁锢,它也没趁机跑了,而是安静趴在他肩头,无声看着他动作。
当他再次停下脚步,准备绑红绳时,目光突然凝住了:左前方有块矿石根部系着一条眼熟的红绳,正是他半个时辰前绑在石头上的。
段衍心当即一紧。
半个时辰前他刚下洞,这块矿石是他见到的第一块矿石,这一路上明明是往下走的,即便迷路,至多也是转回某个岔口,怎么可能回到入口?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通道内很安静,能听见细微的滴答水声,没有风声,这意味着这段路离出口或入口都很远,可入口处的矿石偏偏又出现在此。
难不成这些地道正在悄悄变动?
这不大可能。他修为虽已被废,但五感依旧保持着修行者的水平,倘若真有机关变动,凭他耳力,不会错过。
那是误闯了什么阵?也说不通,如今的他有阵眼灵力加持,不可能还会受到其他阵法的影响。
只剩一种可能,幻境。
他闭上眼睛,朝四周探出灵力。这个幻境虽做得精细,却很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幻境,设下幻境者的实力不会强到哪里去,显然不可能是陵稹的手笔。
他加大了灵力输出,庞大灵力冲击下,幻境轻易就碎了,周遭的真实场景终于浮现。
段衍气笑了。
他根本就一直都在地面上,压根儿没下洞!
而那只猫则更是从始至终都在离他几尺远处,不曾被他抓住过,更不曾乖乖待在他怀里,它就像个观察者,静静看着他困在幻境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显然,幻境就是它设下的,这小东西本事确实比他想的大。
“给我添乱很有意思?”他盯着黑猫,面色不虞。若不是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他早怒了。
猫歪头看他片刻,垂下脑袋,慢吞吞将口中叼着的什么东西搁在地上。
那是一枚戒指,形制普通,甚至有些粗陋,看上去再普通不过,段衍却当即变了脸色。
此物他再熟悉不过,是他初学炼器时制作的第一批储物戒中品相最好的一枚。
那一批戒指都被送出去了,凡是同他交好的,都有一枚,若他没记错,品相最好的这枚……是送给了他那时最为敬重的大师兄陵稹。
他拾起戒指,戒指上没有任何灵力,换言之,这枚戒指是无主之物,想来已被丢弃多时。
或许刚送出去没多久就被丢了吧,那家伙打一开始就没真心把他当师弟,又怎会把这破烂玩意儿留在身边。
段衍冷笑一声,指尖用力,碾碎了那枚粗陋的戒指。
“喵!”
他一愣,刚才是不是……有猫叫的声音?
一低头,猫盯着他手里破碎的戒指,浑身都炸毛了,简直像是珍重的宝物被人毁了似的。
3. 初见
段衍啊了一声,忘了这枚戒指是猫翻出来给他的,它定是意外捡了戒指,见此物新奇,便留作收藏,方才见他生气,才忍痛割爱,将此物送给他以表歉意,谁成想到他居然直接把这份“礼物”捏碎了。
他莫名就有了种感同身受的感觉,真心送的礼物被如此轻慢,就算是猫也会难过的吧,也难怪它高冷地沉默两百年,却在此时突然破功了。
“我刚不是在冲你撒气,”段衍干巴巴解释道:“这戒指以前是我的东西,我是一时激动才……”
猫看上去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不安了,竖起的耳朵往两侧耷拉,段衍还没见过它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品出些不寻常的味道,它好像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害怕?
为什么?他狐疑地看了眼手中的戒指残骸,只是捏碎了一枚戒指而已
段衍正欲细问,它却突然咬住了他衣摆,拼命往坑洞相反的方向拉扯,喉间溢出低低吼声。
“你要我跟你走?”
猫已经急得开始上爪挠了,段衍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他弯腰捞起黑猫,御剑往它要去的方向疾驰。
几乎同时,他感觉身后蓦然多了一股极度阴邪的气息。那气息完全压制了陵稹的灵气,正排山倒海般朝他猛追过来。
他飞快回头一瞥,那是铺天盖地的浓郁墨色,是比幽冥本就漆黑的大地与天幕还要更厚重、更窒息的黑暗。
怀中的猫紧紧扒着他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
段衍加快了飞剑速度,但那不详未知存在的扩散快得惊人,很快,他的前方也被浓郁墨色封锁。
飞剑瞬间失灵,带着他一头栽向地面,连他身周充盈的灵力此时都变成了沉重的负担。
眼看黑暗就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千钧一发之际,段衍身周忽迸发出刺目亮光。
霎时,那“浓墨”如遇天敌,眨眼间逃开老远,不多时便缩回地平线外,幽冥恢复往日死寂。
段衍眨了眨眼睛,抬起手,轻轻落在光源处,他胸口的位置嵌了一块玉,是玉在发光。
这块玉……他抿了抿唇,自那事以后,与陵稹有关的东西他全处理了,砸的砸,烧的烧,只这块玉,因为是充当了他的半颗心,挖不得,毁不得,只能眼不见为净。
他几乎要忘了此物存在,却在今日叫这东西又救了他一回。
段衍无父无母,蒙师父收留养育,才有幸长大成人。
他对幼年之事没什么印象,确切地说,他的记忆是从十三岁才开始的,那一年,师父带他回了门派,段衍二字被录入云墟阁内门弟子名册,他从此踏上仙途。
师父是云墟阁掌门,名下只有两位亲传弟子,除段衍以外的另一位行踪成迷,几乎没人见过,因此段衍在门内的地位是弟子辈中最高的,门内众长老也都对他格外照顾,修炼上也是他得的资源与指导最多。
他根骨奇佳,修行颇快,短短两年就顺利结丹,堪称百年难得的天才,加之他相貌极其出众,倾慕者自然无数;如此种种,彼时还是少年心性的他自然而然有些自命非凡,虽未曾仗势欺人,却也难免骄纵自傲。
十六岁那年,他金丹中期,境界稳固,师父准他下山游历。他的修为已足够在大陆各处自由通行,即便遭遇强敌,也有逃命自保的能力,师父却还是不放心,给他下了四道限制,东不得渡笙海,西不得进乌林,南不得越冢山,北不得入迷渊。
但那个年龄的段衍正是让他往东他非往西的时候,越是拘束着不让他做的事,他偏要尝尝咸淡。
笙海以东是魔域,魔障妖孽横行,由于魔气入体,绝大多数的魔物都畸形可怖,而段衍是个同人打交道首先都得看脸的,当然不会去丑物遍地的魔域;乌林以西则为佛门地盘,谢绝外人造访,便是想去也窥不得门路;剩下的就只有冢山以南的鬼蜮与大陆最北处的迷渊谷。
相比臭名在外的鬼蜮,段衍毫不犹豫选择了低调神秘的迷渊谷。
从空中俯瞰迷渊谷,会觉得这很像一只没有眼白的狭长眼睛,嵌在茂密如海的绿色丛林里,“眼睛”内部翻腾着浓黑的雾气,难以看清谷内是什么。
他降下飞剑,想靠近瞧个仔细,可就在飞剑离谷口还有五六米的位置时,变故突生——谷内黑雾突然像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汹涌上涌,将他连人带剑包裹其中。
刹那间,他感觉一股极其阴冷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过来,在这种陌生的力量前,他身周的护体灵力完全失效,任何挣扎反抗、意图逃离的举措都被压制得死死的,甚至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
他听见浓雾里混杂着沙沙声的窃窃私语:“融合……融合……生长……”
段衍心凉了半截,这是要把他当生长养料消化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很快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骨骼筋脉都开始剧痛。
他生平第一次心生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已逐渐飘忽,眼看离死不远,一只不知何处伸来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
下一瞬,他整个人便被猛地扯了出去,接着又凌空飞起,栽进峡谷边上的树林里,最终以头朝下的狼狈姿态挂在树冠上。
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有人把他从浓雾里救了出来,然后像丢麻袋一样丢到树上。兴许还不如麻袋,起码麻袋没有耳朵,不用听树冠里受惊的鸟叽叽喳喳在耳畔尖叫。
堂堂金丹中期修士,一个门派的未来的中流砥柱,何曾被如此粗慢的对待过?即便客观上那位神秘来客确实是救了他一命,但段衍对对方的初始印象实在谈不上很好。
他迅速下了树,以最快速度收拾好仪容,确保自己同平日一样的丰神俊朗、高贵优雅后才御剑升空,和他的这位手段粗鲁的救命恩人打了第一个照面。
那是个怪人。段衍只一眼就下了定论:哪个正常人的身上会一圈圈缠着写满繁复咒文的素绢?白底红字,瞧着就瘆人。只披在身上也就罢了,可对方甚至用此把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瞧见缝隙里探出的几缕乌黑发丝。
道友你真的不会觉得这样喘不过气吗?道友你真的能看见路吗?他真的很想问。
但怪人完全没理会他略显冒昧的打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迷渊谷内的浓雾上,观察片刻后,怪人朝浓雾伸出手。
段衍眼尖,瞧见他手指上缠着些亮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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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是银色的细链子,链子一接触到浓雾便像活了似的,离开怪人手指,游蛇般在雾间穿梭,几个呼吸的功夫,厚重的浓雾便莫名彻底消散。
再低头看向峡谷,便能清晰瞧见两侧峭壁上的茂盛植被,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植物,枝叶根茎质地像彩色琉璃,在阳光下闪烁着迷离色彩。
“谁准你来这儿的?”怪人忽然扭头看向他。
段衍一愣,目光从奇异植株再度转向那神秘人,隔着咒文绢布,窥不见对方的神情,但从其冷淡的语气里,他听出几分不悦。
他看不穿此人实力,说明远在他之上,真惹毛了绝对没好事,段衍再有少爷脾气也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下云墟阁弟子,奉掌门之令下山游历,不成想迷路至此,方才多谢道友出手相助。”他客客气气拱手道谢,顿了顿又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伸手。”
“嗯?”段衍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自己的左臂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无数道长短不一的黑色竖线。
他心头猛地一跳,难不成是刚才在浓雾里粘上的?
“果然。”怪人低声念了一句,段衍忙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蛊魂蛭,以宿主血肉灵力为食,你体质特殊,被它们寄生也是意料之中。”怪人抛来一块小巧的玉牌,那玉牌很是轻巧,薄薄一片,是蝴蝶的形状。
“此物能压制蛊魂蛭,炼化后自可为你所用。”
“炼化?嗯……”段衍挠挠脸颊,虚心请教道:“敢问如何炼化呢?”
他知道自己这问的属实有些低级了,炼化法器是刚入门时师父在授业课上就讲过的基础知识,只是他一听课就出神,偶尔溜进耳朵里那几句只言片语早被忘光了。
对方应该也是被他如此缺乏常识给惊到了,沉默好半晌才道:“师父说你懒散怠学,确实没有夸张。”
段衍微怔,师父?
“回去自己翻书吧。”怪人突然竖起二指,霎时,一道银白光芒突然将段衍笼罩其中。
“等等!”段衍话音未落,视野便被白光彻底占据,回过神时,人已回到云墟阁北峰的广场。
“这人怎么……”他有些恼火,那家伙到底何方神圣,凭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就给他遣送回来?!
他背着手原地踱了几圈,脑子转得飞快,毋庸置疑,这人定也出身于云墟阁,否则没法突破门派大阵直接给他传送回来;其次,那人口中的师父能对他做出那般评价,在门内身份必然不低,至少也是长老级别,但长老们的徒弟他都见过,跟刚才那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云墟阁内,他没见过的,又有个分量十足的师父的,那就只有……段衍蓦地停下脚步。
不行,得去找师父问个明白。他当即拔腿去了云墟阁主殿,怎料已有人先他一步到了,此时正同师父谈话。
那是个墨衣青年,正背对着段衍,瞧不见容貌,身形笔直修长,周身萦绕着淡淡肃杀之气,如出鞘利刃。
似乎听见身后脚步声,青年侧目看了过来,视线与段衍的撞在一块儿。
4. 陵稹
对视瞬间,段衍余光瞥见师父正朝这儿看过来,忙闪身退回门后,大气不敢出。
若被师父发觉他这本该在外历练的人竟不告而返了,定少不了一顿盘问,万一顺藤摸瓜查出他违抗师令偷潜迷渊谷,往后的几百年他都别想出门了。
好在师父的注意力完全在那青年身上:“这次出关倒快,修为也精进不少,就快要超过为师了啊。”
“是师父教导有方。”
段衍微怔,这人声音和迷渊谷的怪人一模一样。
如此看来,他的猜测无误,那真是他的亲师兄。没记错的话,是叫陵稹。
他摸了摸下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手段那么粗暴,他以为这家伙的长相会很粗犷豪放的,但方才那一瞥,他看见了那人的脸。
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位修士都不一样,陵稹容貌昳丽但面无血色,苍白至极,像话本里描绘的吸人精气的艳鬼,但他身上没有鬼怪的阴邪之气,反倒很干净,干净到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啧,怪瘆人的。段衍隔着衣服搓了搓胳膊上立起的寒毛,继续竖起耳朵偷听。
“教导有方……为师担不起这四个字啊。”屋中沉默须臾后,师父长叹出声,“陵稹,你可怨过为师?”
怨?段衍耳朵竖得更高了。师父鲜少在他面前谈起另一个徒弟,偶有提到,也是在拿对方和他比,比天资悟性,比修为武艺。师父倒没说过谁更强,但他其实隐约看得出,师父希望更强的那个是他这个小徒弟。
这是不是就是凡俗人家所言的偏心?段衍不是很懂,同样,段衍也不知道不被期待的那个会不会怨。
他贴着墙壁,屏气等待答案。
“师父何出此言?”陵稹语气平静:“弟子能有今日,全赖师父养育栽培,如何会怨?”
“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师父突然站起身,在大殿内踱步:“你当然是有怨的,那天篆绡是你以精血喂养多年,如今已成气候,我却要你在衍儿金丹圆满之期转赠于他。为师也其实也不愿如此……”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段衍抿了抿唇,头回生出对师父的不满,也没问他要不要,凭什么就从别人手里抢来塞给他?他是那种夺人所好死占便宜的废物吗?
他没法儿继续偷听下去了,干脆直接进了屋:“什么天篆绡?我不需要!”他指了指面无表情的陵稹,“明明是他,咳,是师兄耗尽心血炼制的东西,我有何颜面强占?”
师傅眉头一跳:“你又是何时回来的?”
段衍正义凛然的伟岸形象瞬间因心虚矮了一截:“呃,这个嘛……”
“旁人历练少说三四年,你才去了几个月?”
眼看师父神情愈发严肃,段衍额角开始冒汗。
陵稹接过话茬:“是弟子带他回来的。”
师父轻捋长须,眸光闪过一丝狐疑:“你二人怎会遇到?”
段衍心一紧,看向陵稹的目光里几乎带着恳求,千万别说是他偷偷去了迷渊谷!
陵稹淡淡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师父说得没错,弟子确实怨,甚至因忌恨您偏心师弟而提早出关,一路跟踪,想趁他不备痛下杀手,幸好最后关头念及师父教诲,及时收手,只是将他驱赶回门。请师父降罪。”
段衍目瞪口呆,倒也没有让你编这样夸张的瞎话!
他怕师父真信了,忙道:“不是……”
师父却抬手止了他的话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苦涩神色:“唉,如何能全怪你?你心里有怨,是为师的错。此事为师会再好好想想,你两先退下吧。”
言罢他拂袖一甩,一股强劲灵力将二人温柔推了出去。
殿门刚合上,段衍就长长舒了一口气,颇为庆幸:“方才若不是师兄解围,我可就倒霉了。先在这儿谢过师兄了。”
陵稹没接他话茬,只用那对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他,直把段衍看得浑身发毛了才慢悠悠开口道:“解围?我所言皆发自真心。”
段衍闻言忍不住笑了,但凡他真想动手,自己早成了迷渊谷里的一粒尘埃了,现在说这话,吓小孩呢?
“哪里可笑?”
“师兄,”段衍嬉皮笑脸道:“即使是发自真心又如何?那你‘忌恨’的是师父的衍儿,关我段衍什么事?像我这般听话乖巧的师弟,你过不了几日定能看顺眼。”
陵稹古井无波的神情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他皱起眉头,然后又因气笑了而舒展开:“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这模样倒是比方才师父面前多了几分人味儿。段衍收起玩笑心思,眼神认真起来:“师兄,你信我,我不会躲在师父背后占人便宜,今后凡我有的,也绝少不了你那份。若是师父再有偏心,我就……”
陵稹对他热情洋溢的示好来了些兴趣:“你就如何?”
“呃……”段衍绞尽脑汁想放狠话,既要宽慰受了委屈的师兄,又不能伤了他视作生父的师父,这对夹在中间的他实属不易,憋了半晌也只吐出一句:“我绝对站你这边。”
陵稹:“站我这边?如你这般不学无术的同盟,我倒觉得更像累赘。”
段衍对诸如“不学无术”“吊儿郎当”这种老生常谈的批评早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不爱学习怎么了?知识够用不就成了吗?”
“是么?”陵稹似笑非笑:“蛊魂蛭每逢月圆便会狂性大作,今夜恰是月圆之夜,若你在此之前无法炼化那枚法器,定活不过当晚。当然,你也可以求助师父,但你……貌似不想他发现你去了迷渊谷?”
他看着段衍陡然僵住的笑脸,语气意味深长:“祝你好运。”
见他说完后便消失无踪,一点儿出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段衍只觉一腔热血泼在了冷冰冰的石头上,可惜此时已正午,留给他闷闷不乐的时间不多了。
他二话不说直冲藏经阁,发动诸位师弟师妹将炼器相关的玉简、经书尽数查了个遍,随后又火速冲到灵药坊搜刮了一切可能用到的材料,待他带着一储物袋的炼器设备与炼器材料回洞府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虽然炼化法器比炼制法器要简单得多,但同样耗时耗力,且器物品质越高,炼化越难。而陵稹给他的这枚蝴蝶玉牌品质极佳,实属罕见,以他的修为,要顺利炼化格外吃力。
月上柳梢时,玉牌还处在“桀骜不驯”的阶段,藏在段衍体内的蛊魂蛭却已蠢蠢欲动,一种阴冷到几乎能冻住灵魂的气息自他胸腔出发,缓缓向其他部位扩散。
段衍心一横,既然正常炼化不成,那……他划破手臂,往炼器炉内浇灌鲜血,霎时,玉蝴蝶的表面被一层淡淡粉红覆盖。血祭极易被反噬,但不这样来不及了。
“技艺不精,胆子倒大。”
段衍一惊,这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陵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柱子旁,望着炼器炉旁跃动的灵火,面庞在火光映衬下多了几分暖色。
“师兄是觉得我活不过今晚,替我收尸来了?多谢,但我暂时还不需要。”段衍尽力维持着风轻云淡的神色,但蛊魂蛭已经掌控了段衍的大半个身躯,加之失血过度,他连说话都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陵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身周突然多了一圈漂浮在空中的长长白布,布上密密麻麻写着猩红咒文,正是迷渊谷初见时他披在身上的那怪异素绢。
他朝段衍一指,那布条便卷起炉中玉蝶,直直冲进段衍心口,段衍只觉像是吞了个刚从热锅里捞出的汤圆,心窝被烫得直刺挠。
他扒开衣领一看,胸口多了一块很浅的蝴蝶印记,蝴蝶周围分布着一圈细小咒文,多看一眼就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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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难受地蜷起上半身,狼狈地咳嗽不止。
陵稹上前几步,往他嘴里塞了颗什么,段衍霎时感觉舒服不少。
“师兄,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他舔了舔嘴里那圆滚滚的东西,冰冰的甜甜的,咬碎还有汁水淌出来,不像丹药。
“人眼珠。”
段衍:!
他惊恐地瞪着陵稹,胃里翻江倒海,他再维持不住形象,连滚带爬跑到树底下呕吐。
一张嘴,吐出来的却不是污秽,而是一缕极其阴冷的黑气,那气落地即散,他体内冷意登时荡然无存。
段衍心知这便是蛊魂蛭的尸骸,他今晚死不了了。但一想到陵稹喂给他的那颗“人眼珠”,他心里头还是犯恶心,坚持想再吐点什么东西出来。
见他如此狼狈,陵稹方才悠悠道:“这也能被骗到,你多少长点心眼。”
“……”这样骗人很好玩?段衍语气都虚弱了不少:“你若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干脆打我一顿吧,这么折腾,我真的怕。”
“怕?”陵稹颔首:“那最好不过。迷渊谷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眼看他撂下这句话就要走,段衍反应极快,一把上前拽住他:“等等!”
陵稹消失到一半的身影硬生生被拉了回来,他垂眸盯着衣袖上段衍那沾了些炉灰的手,眼神中流露出警告意味。
段衍只装没看到,他指着自己敞开的领口:“师兄,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身边那白绢究竟是何法器?喏,你看,那上头的咒文都印到我身上了。”
陵稹眯起眼睛:“你真想知道?”
段衍露出求知若渴的目光。
“好吧,那我告诉你。”陵稹微微靠近,声音压低,语气阴森森的:“我平素有杀人的爱好,每次杀人都会用他们的血在白布上画咒,这样他们的怨气……”
段衍面无表情:“师兄,太假了。我是十六岁,不是六岁。”凡杀过人者,无论修为高低,都会背负上血债,而陵稹身上很干净,怕是虫子都没有弄死过。
这一来二去的段衍也发现了,他这师兄虽看上去冷酷狠厉,但他“狠毒”的心思其实完全放在吓唬人和放狠话上,行事反倒很有人情味儿。
段衍不大理解这样吓唬人的乐趣在哪儿,但对方看上去乐此不疲。
被他突然戳破,陵稹俨然不大高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段衍没拦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不见。
自那以后陵稹还是同往常一样,鲜少回师门,没人知晓他身在何处。但段衍很快发现,每次他身临险境,胸口玉佩都会微微发热,接着陵稹就会赶来救场,虽总是待一小会儿就会离开,但段衍还是很喜欢同他相处的那个短短片刻。
他有很多朋友,陵稹无疑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对这位神出鬼没、实力强大的师兄又好奇又憧憬,可有多喜欢,有多向往,后来就有多痛苦,多迷茫。
两百年后的今天,一无所有的他已非十六岁时无忧无虑的少年,他触碰着胸口这块在发光的玉,分不清发烫的是玉还是他那颗被汹涌情绪冲刷得流血不止的心。
黑猫突然又喵了一声,段衍低头,它正抬头看着他,硕大瞳孔里映出他被光照亮的脸。
段衍有些尴尬地闭了闭发热的眼睛,低声道:“想起些往事,发了会儿呆,见笑了。继续走吧。”
黑暗褪去后,幽冥大陆上又飘荡起陵稹的灵力,段衍御剑低空飞行,顺着这股熟悉力量缓缓前进,再次停在了那个坑洞上方。
猫紧了紧搭在他手臂上的爪子,依然不想让他下去。但段衍看得出,它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再阻拦他。
他将猫小心放在地上,摸摸它的头:“别再缠着我了,走吧。”
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犹豫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5. 复仇
坑洞内的场景与猫为他编织的幻境有些许共同之处,都是蜿蜒向下的狭窄通道,岔道众多,只是没有了那些发光的矿石,通道内漆黑一片。
自下洞后,段衍胸口的玉牌便一直亮着,比起不久前那灿若骄阳,近乎撕裂整个幽冥的亮光,如今的玉牌仅仅只能照亮他胸口那一块的位置,他像捧着一盏微弱烛火,在漆黑深邃的洞穴里缓步前进。
通道道路崎岖,地上凹凸不平的硬物不知是石块还是骨头,踩起来沙沙作响,声响撞在四周逼仄的岩壁上,又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像是黑暗深处无数生物在窃窃私语。
洞穴内的灵气消耗速度比上面还要快,温度也在急剧下降,即便有灵力护体,他的睫毛上也很快就落了一层淡淡的霜。
走了约莫几炷香的时间,段衍找到了他之前放下的金石傀儡,傀儡已四分五裂,残骸上覆盖着漆黑的雾气,是一小丛蛊魂蛭,一感应到他胸口的光,便迅速褪去。
他用手里的剑拨弄着傀儡碎片,断口锋利光滑,是被一刀斩断的,金石傀儡乃玄金石打造,坚硬无比,能弄出这样的断口,会是陵稹吗?
段衍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忙加快步伐,不多时,他看到通道前方隐隐约约的亮光。是出口。
走到此处,陵稹的灵力已厚重肆虐到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衍愈发心惊,这个程度……几乎是把体内灵力都放出来了吧?说是自杀都不为过。
他用力眨去睫毛上厚厚一层冰霜,飞身冲出通道出口。
刺目的光令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但很快他又把眼睛睁大。
通道外是漫天冰雪,难以想象幽暗的地下通道会通往这样一片冰原,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鹅毛般的大雪在呼啸的狂风中很快淹没了人的小腿。
段衍抬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在掌心化开,淌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精纯的灵气。
他猛地意识到,这片冰雪是陵稹以灵力化出来的。如此大的规模,也难怪隔着老远就能感应到。
段衍环顾着这一望无际的冰原,竟有些恍惚了。他完全失了方向,前后左右上下好像都一样,到处都是陵稹的灵力,到处都是漫天大雪。
但他没有感应到陵稹的气息,哪怕一丝都没有。或许已经……
段衍缓缓眨了眨眼睛,落在睫毛上的雪花扑簌簌往下掉。
做到这种程度,人不可能还活着了。
可如果他已经把自己弄死了,那我这两百年来的辗转反侧,这拖上整个云墟阁旧址的背水一战,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有些耳鸣,沉闷的嗡嗡声从颅内传至耳底。
他忘了自己还有飞剑,可以御剑飞行,也忘了他可以缩地成寸,可以一日千里,竟只像个凡人,拄着长剑,一步步在冰雪里前行。
为仇人之死失魂落魄属实可笑。忘了师门的累累白骨和你那破碎的金丹了吗?
可他应该是被我亲手解决的,如果他早早死了,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段衍脑海里矛盾的两个想法在争执不休,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咚咚声。
那是什么动静?他打起精神,御剑循声飞了过去。
飞出几里地后,他看见前方无边无际的雪原上立着一根上顶天下接地的巨大柱子,柱子通体漆黑,在白雪皑皑中格外醒目,声音正是从柱子那儿传来的。
离近了看才知,那原并非柱子,而是一扇门,一扇从天上垂下来的门。门上束缚着无数锁链,又被层层坚冰冻得严严实实,门后似乎有东西在撞门,声音透过冰层传了出来,咚!咚!听得人心直颤。
段衍却没再关注那引他过来的声音,他的目光完全落在那些银色的锁链上。
锁链很细,每隔一段会有一个形似眼睛的椭圆片,他只在陵稹手上见过这种锁链。
段衍呼吸一窒,忙望向锁链源头——门上,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个小小黑影。
他降下飞剑,落在地面上,仰头盯着那相对门来说微不足道的身影。
陵稹用锁链将他自己束缚在门上,身周环绕着微弱的光,那是不断往外释放的灵力,冰雪绕过了他这个源头,他身上很干净,没有被雪花覆盖。头颅低垂,双眸紧闭,但胸口还有微弱起伏。
他还活着。居然还活着。
真狡猾啊,用冰雪阻隔生气,难怪在远处发现不了他。
段衍脑中率先出现的情感居然是庆幸,随后便是质疑:我在庆幸什么?终于可以手刃仇人的愉悦?那我怎么还站在这儿发呆?
他幻想过无数次见到仇人后要做什么,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叫他魂飞魄散,多年幻想已把他从一个天真懒散的年轻修士变成怨愤凶戾的阴暗幽魂,可幻想近在眼前时,他居然一时间混乱不堪。
眼前的陵稹和那夜的仇人相去甚远,他面庞上没有血,手里没有剑,很安静,很平和,像他熟悉的那个大师兄。
段衍用理性驱动自己拿起剑,但刺下去的瞬间,剑身被一把握住了。
陵稹睁开了眼睛,眼睛没有焦距,神色却一片冰冷,仅凭蛮力就捏断了那柄锋利飞剑。
他挣脱锁链,落在地上,又在段衍的注视下缓缓起身,澎湃的杀意比冰雪更寒冷。
段衍突然笑了:“没错没错,这才是真正的你。”
狠厉无情的、残忍冷酷的。
他乱麻般的情绪一下子被切干净了,纯粹的仇恨重占上风。
“为了这一天,我可是准备了很多年。”段衍祭出他花了百年炼制的杀器,七绝剑阵。
直到今天他依旧不擅长炼器,只会用最笨的献祭自己的方法去征服灵器,他不怕反噬,也不怕疼痛,只怕练出来的武器不够强,不够狠,七绝剑阵正是他的血肉与仇恨的结晶。
陵稹的攻击依旧凌厉,一招一式却因失去大部分的傍身灵力而威力锐减,甚至很多次都攻击在空地上。
段衍很快发现,那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不仅如此,他的神智似乎也所剩无几,不会躲避攻击,也不会因疼痛而退缩,看上去就像一具只靠挥剑本能支撑着的行尸走肉。
难以想象这会是那个抬手间就摧毁整个迷渊谷内的蛊魂蛭,那个无数次救他于险境又干净利落一刀捅碎他金丹的陵稹。
段衍胸口涌上一股愤怒与悲哀,陵稹毁了他的人生,毁了整个云墟阁,结果就是为了把他自己弄成这样?
他看着眼前已是强弩之末的敌人,正欲挥刀了结一切,周围的灵力忽剧烈朝此收拢。
段衍眉头一跳,他这是要把外泄的灵力收回来?
他的猜想很快得到验证,大片冰雪光速消融,唯那扇门附近的区域还有冰层覆盖。
陵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正飞快复原,暴虐的杀意攀至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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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者死。”
段衍一愣,开门?
打了这么久,陵稹居然没认出来他是谁?居然以为他是冲着这扇破门来的?
他光火至极:“陵稹!你……”
话音未落,一道攻击逼至眼前,他忙挥剑还击,却瞬间被掀飞老远。
此时的陵稹堪称完美的杀人机器,强大高频的攻击令有阵眼灵力加持的段衍都应付得左支右绌,即便还击得手,对方也全不防御,只用更凌厉的杀招回敬。
段衍眸光一厉,毫不犹豫地发动剑阵的最强一击。血红剑光割开天地间的茫茫大雪,雪白冰原上升起猩红的月轮。
这一击后,这纠缠他两百年的仇恨就能画上一个句号,即使这会用完阵眼的最后一丝灵力,他将会同时葬身于此。
他的生机在飞快流逝,五脏六腑都在痛,他感觉自己在由内而外地溃烂。
可陵稹不知为何突然停了动作,他看着不远处的段衍,没有焦距的眼中忽有了神采。
段衍微怔,也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的脑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的蛇形光环,蛇身上绘满了猩红符文,每游动一圈,他垂死的身躯里便又充盈着生气。
陵稹垂下了持剑的手,面上忽带了一丝笑意。
“这些时日……苦了你了。”他很轻地感慨了一声。
段衍指尖颤了一下,但蓄力完毕的剑阵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空间,漫天剑光瞬间将他恨了大半生的仇人湮没。
没有他幻想的碎尸万段或挫骨扬灰那样惨烈,那人只是和融化的冰雪、黑色的大门一起,消失在天地间。
“苦了……我了?”段衍愣愣站在空无一物的土地上,低声喃喃。
没有想象中复仇的畅快,甚至他等待的死亡也迟迟不来,自那光环出现后,他似乎就成了幽冥的宠儿,幽冥弥漫着的死气取代灵气,融入他的经脉,吞噬了他破损的金丹残渣,在他的丹田处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混沌。
他竟是直接越过金丹后的元婴期,境界升至化神,已是半步飞升了。
若是他人得此机缘,怕是正欣喜若狂,段衍却只觉迷茫。复仇成功,他已无活着的念想,变强又有何意义?可他又没有举刀自戕的力气,光是呼吸就够疲惫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要弯腰捡起地上陵稹的剑,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了时,冰冷的剑柄已经被他的手掌捂热了。
剑身锋利如初,锐不可当,他想起来当时自己觉这柄剑与那人很配,于是掏空小金库买回去送给他,原来他是有一直在用的,并没有把自己送的礼物都丢了。
他试着往剑里灌注灵力,剑被激活的瞬间,他眼前忽多了一道黑影。
那是一个细长诡异的影子,像是被拉长变形的人,它朝他伸出像是手的部位。
段衍没有动,但他看见有一只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对方。
他于是顺着那只手低头看去,那是个身高刚到他腰间的小孩,皮肤很白,很秀气,长得跟陵稹很像。那孩子穿过他的身体,跟着细长影子走进前方的高塔。
“圣子大人,”那细长影子说话了:“您不能再随意出去了。”
“别这么叫我。”那孩子皱起眉头:“我有名字,我叫陵稹。”
段衍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陵稹的记忆。
传说主人钟爱的物件上会保留主人的部分记忆……他一直以为这是无稽之谈。
6. 情魄
段衍跟在两人身后,没走几步,人影便散了,周遭景象模糊一团,逐渐变成了一团冲天篝火。
篝火旁立着许多细长的黑影,它们围成一圈,注视着正中,那儿立着一个更瘦更高的影子,通身红色,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
与其他面目模糊的影子不同,红影长出了简陋的五官,眼睛是两个圈,嘴巴是一条缝。
段衍从黑影中径直穿了过去,找到了同样被包围在圈中的陵稹。
陵稹仰头看着那个红影,段衍的目光则穿过影子,俯视着他,和不知多少年前的他对视。
这时的他比刚才那个年幼的孩子大了一些,身量更高,神情淡漠。
“圣子大人,”红影优雅弯下腰,与他平视,脸上的圆圈弯成月牙型:“您准备好了吗?”
陵稹问他:“阿陆呢?”
红影凑近,用那双充斥着虚无的空洞眼睛牢牢盯住他:“那个肮脏的异种?圣子大人,您是唯一的无暇者,不能被他污染。”
“我要见他。不见到他我不会去的。”
红影顿了顿,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盯着陵稹,周围的黑影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为何这么在意他?”红影眯起眼睛。
“他是我的朋友……”
不等他说完,红影身后突然探出细长的链条,牢牢束缚住面无表情的陵稹,“圣子大人,恕我直言,您的降生是为了履行复兴族群的圣职,我们不是人族,幽冥之地不需要亲情友爱这种无用丑陋的情感。”
红影探出的链条上染着浓重黑雾,边缘锋利异常,勒紧瞬间,血液霎时染红大片衣物,黑雾顺着伤口钻进肌理间。
“圣子大人,”红影幽幽叹气:“请原谅我的屡次冒犯,为了保证您的无暇,我必须时刻纠正错误。”
段衍皱起眉头,他被蛊魂蛭折磨过,他知道这有多痛苦,但那个颤抖不止的少年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甚至没什么神情波动,只有眼眶里装不下的血与泪缓缓外溢。
他有些后悔选择站在这个位置,视野太好了,明明不在这段记忆里,却像个亲历一切的,冷眼旁观的施虐者。
这就是陵稹的故乡?那个他怀念无比,谈起来都会带着笑意的地方?段衍觉得讽刺,这种受尽折磨的经历有何可挂念?若是他被如此对待,定会找机会十倍奉还。
“圣子大人,”一炷香后,红影暂停动作,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您准备好了吗?”
陵稹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喘了很久的气才轻轻开口:“他还活着吗?”
红影诧异地后退一步,看向周围的黑影,黑影们似乎也很惊讶,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为何没有效果?”
“应是早已对蛊魂蛭产生抗性了,”其中一黑影重重叹气:“如此大的疏漏,我等竟迟迟未发觉,纵容圣子大人的情魄彻底成型。”
“那可如何是好?圣子大人这种状态还能履行圣职吗?”
“或许只能采用裂魂之术,驱散他的情魄?”
“万万不可!昔日那是尚未成型的情魄,故而能被蛊魂蛭吞噬掉,如今既已成型,若外人强行驱散情魄,轻则失语木讷,重则身死当场。”
“可……”
“够了。”红影抬手压了压,示意黑影们安静,它盯了陵稹良久,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圣子大人,请莫要让我等为难。”
陵稹慢条斯理擦掉脸上的血:“我只是要个答案。至于圣职,我愿意主动分离情魄,不会影响任务。”
红影脸上的那两个圆洞霎时变大了:“这……”
见他犹豫,陵稹并起双指,点在眉心,不多时,一小团白色的小火苗从他眉心飞出,火苗孱弱,颤颤巍巍地在空中跃动,接着又在其主人的驱策下缓慢飘到红影跟前。
“裂魂术,我也会。这是我的情魄,现在总能放心了?”
红影伸出触手,接过那小团火苗,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道:“没想到圣子大人竟有此决心。看来我等忧虑实属多余。”
“现在可愿说了?”
“他是掺了人族血脉的异种,不属幽冥,亦为人界不容。”红影徐徐道:“我等已将它驱逐,多半……早魂归地府。”
它边说边端详着陵稹的表情,见他神情始终没有变化,才终于轻舒了口气,随手将掌心那团情魄投入身旁篝火。
段衍静静看着情魄消失在篝火中,目光晦暗。
凡灵性生物,皆有三魂七魄,顾名思义,情魄主情,人族少任何一魄都不能成活,故而一生都受困于各种各样的情感,谁知道哪天就会遇到这样一位随意抛弃了情魄的生灵,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就是这样的倒霉鬼吧。
他不免有些忌恨那个目前为止只活在陵稹口中的“阿陆”,陵稹为了他抛却情魄,变成无情之人,而他段衍,却傻愣愣地被这么一个无情之人精心装扮的表象迷惑近百年……明明是你两起头的故事,怎么最后带着尖刺的苦果被我吞了?
影像再度消散,又再度凝聚,这一次是段衍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两百年前,破妄台上,他看见自己和屠戮满门的陵稹对峙。
从旁观者角度,他看见了些当日没有发现的东西,譬如陵稹冲他举剑时颤抖的手;他昏死过去后从陵稹眼眶里滚落的几滴水珠。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愤怒难当,都这副田地了你还在装什么?明明没有感情,明明在场的“观众”都被你杀了,你还扮出这哭丧样给谁看?
他对着记忆里的陵稹怒不可遏,明知对方听不见,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上前,想揪住他衣领问出个所以然。
他从陵稹的身影中穿了过去,捞了个空,却看见陵稹身后那只拨开草丛走出来的黑猫。
陵稹将一枚以金绳穿好的储物戒挂在猫脖子上:“剩下交给你了,照顾好他。若他哪日寻来幽冥……实在拦不住,就把这戒指给他。切记别弄坏了。”
段衍微微睁大眼睛,是他送出去的那枚储物戒。
猫点点头,在昏死的段衍身边坐下,开始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
陵稹定定又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段衍,转身离开。
随着他离去,周遭幻影也尽数消失。
段衍仍握着剑柄,眼前却未再出现其他画面。他这才恍然发觉,剑柄上留下的记忆就只有这三段。
可凭这三段记忆,他只能拼凑出一个矛盾的陵稹。
明明是幽冥的非人生物,却有着人的皮相,拜人族为师,在人界的云墟阁内和他共处百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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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挥刀向众人,却又不斩草除根,偏偏留下他一个。
啊,对了,连这两百年间,他最痛苦时陪在身边的猫,也是陵稹的安排。
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无情,为何偏偏对我手下留情?
段衍想不通,如何都想不通,他现只遗憾没有情魄的那个人为何不是自己,那样一来,恨也好,怨也好,爱也好,怒也好,都不会令他如此痛苦迷茫。
他放任自己躺在地上,望着虚无一片的天空。
陵稹灵力化成的大雪尽数散去后,这处便恢复了和幽冥各处一样的黑暗,没有光,没有热,寂静寒冷。
身下的土地真冷啊,隔着衣物都冻得他的心像针扎一样痛。
“为什么你死了都让我不安生呢?”段衍喃喃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你。”
“喂,你是不是在那儿躺着呢?”段衍忽听见远处微弱的呼唤声。
他愣了一下,坐起身。这声音怎么那么像那面镜子?
“嗨呀,果然是。”镜子不知从哪儿疾速飞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本座真是被你害惨了,大老远跑过去,结果那血池都冻起来了,还闭关个屁!这下可好了,本座现在想自个儿远走高飞也不成了,只能靠飘的,慢悠悠的,你说这不是作孽嘛!都怨你!”
见段衍没搭理他,镜子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摆出这副死了老婆的晦气样给谁看呢?别装傻,速速把本座要的一万桶人血供上来!”
段衍本就心烦,又听这镜子凑在耳朵边聒噪,当即不耐烦地一把把它拍开:“闭嘴。”
镜子呆了一下,旋即难以置信道:“你……你何时突破到这个境界的?昨日见你,你还是个金丹期不到的废……咳咳,”它语气一下子恭敬了许多:“行,行,小的这就闭嘴,您慢慢想事情。”
但它这嘴压根儿闲不住,刚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小……啊不对,段兄,以你如今这修为,应该不用怵那陵稹了,怎么不去找他复仇,反躺这儿发呆呢?”
见段衍依旧不理会,它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段兄啊,我记得你平日里与一只玄猫走得挺近是不是?我找过来的路上恰好瞧见了,和你认识的那只很像,只是状态不大好……”
段衍终于有了反应:“它在哪儿?”
“喏”,镜子屁股一翘,指着段衍来时的方向:“就那个洞里嘛。趴在地上跟只死猫一样。”
“……”
“喂,等等,你那么快我跟不上啊!”镜子见他身影瞬间闪到了几里开外,忙边扯着嗓子大喊边追了上去。
“走错了,这边这边,”它给段衍指路:“你看,着急有什么用,还不得我这个认路的走前面嘛。”
镜子虽聒噪,指的路倒确实是最短的,很快段衍就在七弯八绕的地下通道内找到那只黑猫。
果如镜子所言,猫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不见半点往日灵动。
段衍忙上前将它抱了起来,虽身上不见伤口,却气若游丝,身体冷得吓人,给它输送灵力,喂食灵丹也不见起色。
“能听见我说话吗?”段衍实在束手无策了,只能尝试与它交流。
他本不抱希望,却见猫很吃力地动了动尾巴,看来是还有意识。
7. 坏猫
段衍心里稍觉宽慰,还能喘气就好。虽然陵稹的记忆显示这只猫多半是陵稹的灵宠,但他也不至于恨屋及乌。既然逝者已逝,它从此便是没有主人的自由猫,是陪伴他多年的猫。
他可不会像那谁一样把它当工具用,他眼里,它是家人,是朋友。
“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出去。”虽过去两百年里他一直守在云墟阁,已许久没在修士界行走,但他早年也结交了几位医术高超的道友,虽君子之交淡如水,联络寥寥,但若有事相求,想必也都愿意出手相助。
“出不去啦。”镜子懒洋洋挂在他腰侧,一副能靠别人就绝不自己飞的懒散样:“幽冥通道早关了,我又被幽冥大伤元气,暂时失去了传送能力,你还能怎么出去?”
段衍只将怀里愈发冰冷的猫抱紧了些,沉默赶路。
镜子说得的确没错。
他只是个人,纵然修为莫名飙升两个大境界,也始终是人,于天而言,与蜉蝣蝼蚁无异,而幽冥通道为天地法则所化,既然它关上了,那便是天不准两界生灵往来,区区人族,如何能逆天而为?
猫忽然抬了抬爪子,似乎想要抓什么,却又力不从心,举起半截又落了下来去。
段衍顺它的目光看去,是他的衣兜。
他伸手探进衣兜,指尖摸到扎手的硬物,取出一看,原是他那枚戒指的碎片。
他这才记起,当时漫天黑雾袭来,他忙着带黑猫逃离险境,一时忘了丢。
“你是要这个?”他托着戒指碎片,将手掌举到他它跟前。
镜子突然大声“啊”了一下。
“你怪叫什么?”眼看黑猫被它吓了一激灵,段衍皱眉瞪它。
“你看不出来吗?”镜子解释给他听:“这戒指表面刻画的花纹是一个小型空间转移阵法,传送距离有限,比我平时差得远,但离开幽冥应是绰绰有余了。”
“碎成这样了你也能看出来?”
“我们法宝之间的交流,你们人类不会懂的。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我们眼里只会看见彼此最完美时的样子,”镜子故作深沉:“而你们人类就不一样了,变老了,变丑了,感情就变质了;变了个皮相,就彻底认不出来了。俗。”
段衍:“……”
“哎呀,”镜子又开始感慨:“话又说回来,这一手还真是精巧呀。这枚储物戒的材料上乘,但炼制者技艺不佳,实属暴殄天物;这般废物利用,倒是替材料们圆满此生了。”
段衍暗中睨了它一眼。若不是清楚这镜子并不知道这储物戒是他初学时炼的,他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在拐弯抹角骂他。
那既然他是在“暴殄天物”,这“妙手回春”的又是谁呢?他脑中闪过陵稹将戒指挂在猫脖子上的画面,他嘱咐它,若段衍进了幽冥,就将戒指转交给他。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陵稹猜到他有朝一日会被困在幽冥,早为他备好退路。
但他本能地不愿去这么想。
他更情愿相信是猫天资聪颖,拿到戒指后苦心钻研,自学成才,为有朝一日能救他于水火。
不,这样也不好,那不显得他在阵法炼器上的天赋还不如一只没上过学的猫吗?这对他这个前天之骄子而言实乃奇耻大辱。
“对了,这戒指……”段衍低头想问猫,但它不知何时已彻底昏死过去,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
他顿时心焦起来。
坏了,是他太磨蹭了。
他打断镜子的喋喋不休:“直说吧,这戒指碎成这样,还能不能带我们出去?”
“唔,可以是可以。它与我融合,这样便可经由我将你转送出去。”
“如何融合?”
“你得先答应我,你还欠我万桶血,加上这回,出去得翻倍还我。”
得了段衍许诺后,镜子便张开他那血盆大嘴,长舌一探,将段衍手掌中的戒指碎片卷了进去,嚼得咯吱作响。
“走了,传送距离有限,我也不知道会落在那个犄角旮旯,你随时做好准备。”镜子话音刚落,段衍边和怀中的猫一起消失在原地。
再落地时,眼前是被冰雪覆盖的荒野,不远处是被一池被冻结的血。此处还是迷渊谷地界,与他来时那副春意盎然的模样却大为不同。
段衍几乎对冰雪有了阴影,一看到这白茫茫一片,就想到陵稹灵力所化的那片冰原,就开始头痛心痛脾脏胃到处痛。
镜子明显比他还痛,它趴在被冻得严严实实的血池上,颇有孝子卧冰求鲤的势头,嚎哭不断:“为何老天如此不公,明明珍馐在前,却与我隔了这可悲的厚壁障……我已尽力忘了,却又偏偏再让我来,叫我看得却喝不得,何其残忍!”
“走了。”段衍不愿在此处久留,便不顾镜子哀嚎将它塞进储物袋,御剑往南而去。
南境湘竹苑是他一位医修朋友的洞府,医修名唤钟灵羽,出身修真世家,家族以傀儡术独步天下。他作为家族嫡子,却对得道飞升毫无兴趣,也不爱捣鼓那些木头金石物件儿,一心只爱灵兽,为此不惜离家出走,甚至花光自己的积蓄盘下一座岛,专门养灵兽,不问外界事。
钟灵羽专精灵兽相关的疑难杂症,常有修士上门为灵宠求医。他这性子也有意思,若见修士与灵兽主宠情深,便不收分文;反之若见修士苛待灵宠,便开出天价,甚至有时会直接明抢,将他人灵宠据为己有。
虽很多人因此看他不惯,但他家族势力大,医术又实在精湛,故而真敢找麻烦的还真没有。
半个时辰后,段衍终于抵达湘竹苑。
两百年未见,钟灵羽的修为还是老样子,在金丹初期不上不下,长相穿着也未变多少,顶着张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胡乱披着件五颜六色,不伦不类的道袍,唯一区别就是养在岛上的鸟兽翻了几倍。
他大老远就看见了段衍,确切地说是段衍怀里的猫:“哎呀呀,段兄何时也养起灵宠了?”
段衍无心叙旧,开门见山道:“我这猫半个多时辰前……不,应有一个多时辰了,不知为何突然气息奄奄,药石无灵,还请钟兄出手相救。”
“唔……”钟灵羽摸了摸下巴,细细端详着猫,又抬头看看他,面色由轻松逐渐变得凝重:“段兄,我无意冒犯,但是,呃……”
见他这般吞吞吐吐,段衍心沉到谷底:“情况如何,钟兄不妨直说。”
“敢问你养了这猫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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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并未时时相处,但算起来也有两百年了。”
“两百年!”钟灵羽怪叫出声:“两百年来你都没发现过这是一只假猫吗?!”
假猫?段衍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钟兄,这不好笑。或许它是和寻常猫性格不同,但猫就是猫,何来的真假之分?”
钟灵羽无奈扶额:“段兄,你这一路抱着它过来,我就问你,它有没有生物该有的体温和心跳?”
段衍被噎了一下,他不甘心地又指着猫微弱起伏的胸口:“可你看这儿,它会呼吸的。”
钟灵羽当着段衍的面轻轻掀开猫腹上极不起眼的小盖子,转动盖子下的旋钮,“猫”的身体缓缓打开,里面没有血肉脏器,只有数不清的精细齿轮。
“傀儡运转时需要关窍间的高度配合,关窍连接松开时出现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再正常不过。”钟灵羽坏笑着瞄他一眼:“段兄啊,其实开玩笑捉弄人的是你吧。这两百年去何处进修了?不仅是修为高到我看不透,连演技都逼真至此啊。”
看着手里的铁证,段衍如遭冰水迎头浇下,整个人呆立当场。
钟灵羽见他如此,慢慢回过味来:“不是吧,你没在演戏诓我,你认真的?”
段衍低声喃喃:“可它明明就……它有脾气,也有感情,它还会进食,还会为我疗伤,怎么会是假的呢?”
钟灵羽张了张嘴,看他状态不好,又闭了起来,不敢再说什么。
“不对,”沉默须臾,段衍忽道:“若它真是傀儡,我应该能在它身上感应到操纵者的灵力才对。”
他也用过傀儡,再精细的傀儡都无法脱离操纵者自行走动,而猫则跟活物没有区别。
“嗯……”这倒问到钟灵羽了,他埋头研究傀儡内部,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他于傀儡一道并不精通,但毕竟家族底子在,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点门道。
“段兄,段兄,”他指着猫体内一不起眼的琉璃管道:“你看这儿!”
段衍小心将那管子取了出来,琉璃管子内流淌着晶莹液体,底部隐约可见冰霜,已然是被冻结大半,握在手里只觉寒气逼人。
他问钟灵羽:“这是什么?”
“若我没猜错,这是一小片魂魄。”钟灵羽负手在园中踱步,“你方才也说了,驱动傀儡需要能量,也既操纵者的灵力;但其实有一类傀儡不需要操纵者,我家也制作过这种傀儡,我们称其为涅槃身。”
“涅槃身?”
“嗯。涅槃身无需用灵力驱动,而由人的魂魄直接操纵,故而在鬼修,或者想留下亡故亲人魂魄的修士中很受欢迎。”
“即便真有这种傀儡……可你说这是魂魄?”段衍盯着手里的琉璃细管:“魂魄怎会有实体?还能被冻上?”
“多半因为这是不完整的魂魄。完整的魂魄内部五行完备,无需外物,也能独立存在,但残缺魂魄则不然,缺水需以水为载体,缺火则以火为载体……诸如此类。”
段衍记起陵稹记忆里那朵从他眉心飘出的情魄,难怪形似火苗,原是这个原因。
那……他低头看着琉璃管里的液体,这又会是谁的残魂呢?
8. 傀儡
钟灵羽指了指琉璃管末端的冰凌,继续道:“你这‘猫’之所以突然萎靡不振,正是因为这琉璃管内的载体被冻上了。”
“钟兄,”段衍突然问他:“你可能看出这残魂生前是谁?”
钟灵羽摆摆手:“段兄,你若是拿着残羽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还能说上一二;拿着残魂问我这是谁,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段衍凝视着琉璃管内的点点幽光,目光复杂。他见过陵稹轻轻松松裂出情魄,既然情魄可以,那其他的呢?
钟灵羽想了想,又道:“硬说的话倒是也有。我家制作的涅槃身是没有脸的,为的就是方便魂魄进入后能承续生前面容。虽只是傀儡身躯,却有生前的音容相貌,宛若涅槃重生,故称涅槃身。若能令你手上这缕残魂进入涅槃身,显出生前容貌,兴许你就能认出它是谁了。恰好我离家时从家中顺了几具,你可随意挑一具走。跟我来。”
他边说边起身走向库房,段衍忙道:“钟家傀儡巧夺天工,有市无价,我怎好意思……”
“跟我还客套什么?”钟灵羽快人快语:“当日若非你同陵兄仗义相助,我这岛可就被那海妖卷走了。你两又说什么都不要回报,硬是让这我承这人情多年,现好不容易让我找着个机会,可别想推辞。诶,对了,说来也奇,你这回怎是一人来的,你那师兄呢?”
段衍睫毛颤了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钟灵羽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岛上避世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弄花和鸟,天塌下来恐怕都是最后一个逃命的,如何指望他能知晓万里之外的云墟阁发生了何事呢。
钟灵羽见身后人久不回应,步伐一顿,回头看向段衍,疑惑的目光掠过他神情复杂的脸,又落到他腰间佩剑上。
“咦,这不是……”
段衍垂下眼睫,也望向腰间的剑柄。他那时鬼使神差,到底还是把那人的剑带出了幽冥。
钟灵羽再迟钝也意识到氛围有点古怪了,他生硬岔开话题:“啊,说来也怪,那琉璃管上的冰到底是怎么冻上的?自然界的寻常寒气可没法儿形成这种效果。”
段衍想起迷渊谷那一潭被冻住的血。按理说血池灵气充裕,又蕴含魂灵之力,也不是一夜北风袭来就能冻结的。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的成因只有陵稹了。或许是他的死亡导致了幽冥内部乃至整个迷渊谷的变化,进而令大部分区域都被冰封,猫也受到牵连。
不对吧,怎么感觉氛围更古怪了?钟灵羽内心暗暗嘀咕,只是问了一嘴他师兄而已,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
真想不通。他其实一向不理解这对师兄弟,那做师兄的寡言少语,寥寥几度的笑意都是冲着他师弟的;做师弟的也不遑多让,十句话里八句不离他师兄,便是亲兄弟都没这么腻歪。现在这做师弟的又到了另一个极端,十句话里但凡半句提到了他师兄就……
跟人打交道真难啊!还是灵兽好。幸好他朋友少。
约莫一炷香后,钟灵羽推开库房门。
他的库房很大,放眼望去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角落那几个落灰的琉璃柜。柜身高大,形似竖立的棺材,每个柜子里都装着一具被白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
钟灵羽随手敲了敲柜身:“喏,这里头装的就是涅槃身了,你看看哪个顺眼。”
段衍目光扫过琉璃,不同的涅槃身大小不同,有些高大壮硕,有些瘦弱纤细,他随手指了一个个头同他差不多的:“就这个吧。”
钟灵羽捏了几个指诀,琉璃柜四面上亮起玄奥符文,吱呀一声,柜门开启,缠裹在那人形物上的白布徐徐滑落,淡淡异香在屋内飘散开来。
果如钟灵羽所言,涅槃身没有脸,其他地方却栩栩如生,连指关节上的皮肤纹路都同人无异,只是摸上去和那猫傀儡一样,是冰冷的。
钟灵羽指了指它身上的衣服:“所有的涅槃身都穿着这一套统一服饰,你若看不惯,可以给它换成别的。”他顿了顿,又道:“呃,算了,还是等魂魄和傀儡完全融合后它自己换吧。”
“魂魄从这儿进入。”钟灵羽绕到它身后,指着它后颈处不大起眼的一个红色小点,看上去像是人身上的痣。
段衍试着碰了一下,便见傀儡后颈处裂开一道小口,里头是个琉璃小管,和他握在手心里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魂皿,将两个魂皿首尾相接,便能把这缕残魂挪到新载体里了,然后将魂皿放回它颈后。”
段衍依言照做。
“好了,接下来就是等了。半个时辰后,涅槃身的脸便会变成魂魄生前的模样,魂魄开始对外界有感知。十二个时辰后,涅槃身就能同魂魄完全融合,可自由行动。”
段衍颔首:“好。”
见他放好魂皿后就站在那儿直勾勾盯着傀儡的脸,钟灵羽有些无奈:“要大半个时辰呢,你就站在这儿干等?”
“嗯。”
钟灵羽:“……”他叹了口气:“我库房里还孵着好些灵兽蛋呢,你一直杵这儿会惊到它们。我让人给你腾了个空房,你带它出来吧。”
钟灵羽很快发现,就算好心给他准备了客房,他也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姿势盯着那傀儡的脸。跟他说话,他倒也会回应,只是明显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人到底受了啥刺激?钟灵羽觉得再在这儿待下去他也要被同化成“木头”,忙找个借口先溜了。
段衍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茶杯,滚烫的茶逐渐变得冰凉,茶叶沉底,没了茶香,他也没想着喝一口。
半个时辰有这么长吗?他望着那具被安置在榻边坐着的傀儡,期待那张空白的脸上出现答案,又怕答案真如他心中所想,可要是答案与他的预期截然不同,他又觉得不爽。
他也不知道自己盯了多久,当傀儡面目开始变化时,他愣了几个呼吸才蹭的站起身,目光尖锐如刀,心跳如擂。
傀儡的脸是从左往右开始显现的,先是左侧下颌,再是左侧颧骨,随后是太阳穴,再是眉骨,眼尾。
段衍不觉屏住呼吸,只要看到眼睛,哪怕只看到一只眼睛,他都能确定答案。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傀儡面上显出小半只眼睛和一点点唇角后便不再变化,像是将一张人脸沿对角线斜着撕成两半,只留小的那块。
只凭这一点点,亲娘来了都认不出这是谁。他苦等半个时辰,等来的就这。
咔嚓。
段衍捏碎了手中茶杯。气笑了。这贼老天是不是想尽了法子要愚弄他,要看他笑话?
他怒不可遏,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回到榻前,抬手掐住傀儡那半张脸,厉声质问:“还有半张呢?还有半张脸呢?为什么藏着,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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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露出来?你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他知道傀儡体内那魂魄听得见,否则它脸上那装着黑眼珠的残破眼眶为何会漫上水汽?
“段兄,段兄,你先冷静!”钟灵羽在门外听见动静,忙上前拉开他:“这种情况也发生过,魂魄若是受损太重,或者太不完整,便会连带着影响到脸。你跟它生气有什么用?它又不是故意的。”
段衍顿了顿,缓缓松开手上力道。
钟灵羽细细端详了一下这具涅槃身:“看来想靠这法子认出魂魄确实行不通。不过换了具新载体,它状态应该好了不少。”
段衍面无表情:“什么时候能说话?我有话问它。”
钟灵羽有些为难:“这……段兄,我实话说了吧。既然这残魂连涅槃身的脸都无法正常幻化,那说明大部分能力都是缺失的,八成说不了话,甚至连神智都所剩无几……难怪之前操纵的是猫傀儡。”
“我知道了。有劳钟兄。”段衍面色无恙,语气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钟灵羽沉吟片刻,突灵机一动:“段兄,若你实在好奇,或许可带它去鬼蜮,找那些成天和魂魄打交道的鬼修想想办法。”
“鬼蜮?”
“不错。鬼蜮虽是修士禁地,但段兄你也知道,禁地,禁地,禁的其实只有我这样的中低阶修士,以段兄如今实力,应是来去自如。”
段衍颔首,这倒是条可行之路。
“不过进入鬼蜮需经冢山,冢山严令禁止非人生灵入内。”钟灵羽看了眼傀儡,又看向他:“它这模样绝对躲不过盘查的。”
“这个我有办法。”段衍从储物袋内取出一套瞧着像是笔墨的东西。笔杆细长,笔尖只有鸟羽管粗细;墨更是奇特,异香扑鼻不说,还色泽丰富,华光溢彩。
“这什么?”钟灵羽嗅了嗅:“是正经墨吗?怎么闻着像胭脂?”
段衍:“你对胭脂还挺有研究?喜欢用?”
“放屁!”钟灵羽急道:“我才不用那些。”
“问问而已,急什么。”段衍晃了晃那琉璃小墨瓶:“胭脂可没这个贵。这是幻形墨。”
“幻形墨?可是那落笔生骨血的……”
“倒也没那么玄乎。顶多是画出来的东西与活的一样。”
“这不更玄乎了吗?”
段衍未置可否,只将笔墨整理好,端到那傀儡跟前。
钟灵羽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想给它把脸画全了。”
“聪明。”段衍以笔蘸墨,在傀儡面上比划了一下,即将落笔时,忽扭头看向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钟灵羽:“你怎么还在这儿?”
钟灵羽有些茫然:“啊?”
“你在这儿影响我动笔。”段衍:“你也不想我给它眼睛鼻子画歪了,把你库里的涅槃身全嚯嚯了吧?”
钟灵羽:“……啧。”
见他终于不情不愿地走了,段衍将目光落回眼前傀儡的脸上。为了作画,他站得离得它很近,这才发现它耳尖靠后处有颗红色的小痣。
这枚痣位置生得特别,又很小,兴许连痣的主人都发觉不了。他知道那人长了这么一颗痣,还是拜共斗海妖时的意外受伤所赐。
他即将落下的笔再次顿住。
这是这具涅槃身自带的,还是……继承那入体魂魄生前形貌幻化而来的呢?
9. 画皮
“我实在看不透你,你到底要我如何?是要我恨你,还是想我谢你?”段衍拨开傀儡额前碎发,落笔于眉骨处,续上它那只幻化出半截的入鬓长眉,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但他仍要问。
他笔尖下移,指向傀儡面上那半只眼睛:“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逢场作戏时的愚蠢棋子,还是于心有愧时的补偿对象?”
那只漆黑的眼珠颤了颤,移向别处,也不知是在躲避近在咫尺的笔尖,还是在躲避他。段衍一把钳住傀儡下颌,指腹不轻不重抚过着它闪躲的眼睛,语气冰冷:“转回来,看着我。”
傀儡制作精良,连睫毛都栩栩如生,颤动时划过段衍指腹,令他觉得有些刺痒。
他忍不住加重力道:“若因你乱动而画歪了,我就挖出来重画。”
与“猫”共处多年,他知道这缕残魂比陵稹生前要胆小得多,胆小到与其几乎判若两人,稍一受惊,便会躲;躲不了,便会乖乖照做。
果然,此言一出,它那颤抖不止,细长恼人的睫毛登时安分了下来,任段衍手中沾了墨水的笔尖在眼睫处漫开,又细细勾勒出锐利的眼头。
段衍其实不擅长书画,但那人的眉目实在清晰得无须构想,这张脸参与了他这两百年中的每个梦魇,他无需斟酌,随手一笔,就完整再现了那对幽黑深邃的眼睛。
可也不知是因笔尖含墨太多,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眼睛成型瞬间,便有水珠从眼头顺着眼眶滑至眼尾,又满溢而出。他的指腹因此沾上一片湿冷。
他心一紧,蓦地又停下手中笔,近在咫尺的黑亮瞳孔中映出他自己眉宇紧蹙,略显无措的脸。
他确实矛盾,确实找不到正确的方式同陵稹,哪怕只是陵稹的一缕残魂相处。那家伙太复杂了,复杂到影响了他的态度,他做不到宽宏大量,也做不到冷血无情。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抹去它眼尾水痕:“……画挺好的,不会挖了重画的。”
他说完便立刻将目光移到傀儡面中,为它画鼻子。但他能感觉到它的视线未曾离开,它依旧执行着他的指令,一瞬不瞬望着他。
段衍于是更不愿抬眼,鼻子画完后,它已同陵稹相差无几,他尚不知如何处理面对这张脸时心口翻江倒海的情绪。
画到最后,只剩嘴了。
那人的唇薄,色泽浅淡,形状……段衍举在半空中的笔迟迟未落,他当然清楚该怎么画,可有些记忆不合时宜地涌上脑海。那理应只是个意外,可偏偏这时候被他记起,便显得有些暧昧不明。
他已有些记不清当时为何要来这座岛,或许是听闻海底出了大能洞府,也可能是揭了悬赏海妖的告示,总而言之他那会儿少年轻狂,自觉小小海妖不在话下,只身便潜入海底,与那海妖缠斗数日。
可谁料海妖确实实力不强,它所处的地段却紧邻海底涡流,打斗中他不慎被卷入涡流,昏头转向地被冲到了一个海底气室,气室内无水,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妖窟。
妖窟内聚集着一群吸食男人精气为生的塞壬,它们的住处种满了源源不断分泌催|情物质的海草。
他一开始还能保持理智,强撑着杀光了可见范围内的一切活物,可没想到这群妖物的血更为烈性,他很快便彻底红了眼,眼前的事物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胸口玉牌烫得惊人。
破坏欲与情|欲在他体内疯狂交织,他自幼修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只能通过不断摧毁洞窟内的岩壁疏解痛苦。
当他再次看见有人影靠近时,第一反应自然是兴奋地挥剑攻击,可谁料来人实力太强,三两下就将他牢牢捆住。他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你中毒了,这灵液能暂时缓解。”
段衍一片混沌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来人烦了,直接将一小瓶递到他嘴边:“张嘴,喝下去。”
段衍只觉那东西又冷又硬,疑似刀剑,便将其当做了敌人,竟是一口咬碎了瓶身,连那人握着瓶子的手都差点咬穿,碎片把他的嘴巴扎得鲜血淋漓,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反咧嘴狂笑不止:“滚开!别想害我!”
来人似乎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便又有东西靠了过来。他本能又想咬,但这和上一回不一样,虽然也凉凉的,但很柔软,带着水润。旋即,甜丝丝的冰凉液体被送入他半张开的口中。
段衍大脑迟钝,身体却理解了一切似的陡然兴奋起来,难以疏解的情|欲本能地找到出口。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挣开了束缚,重获自由的双臂猛地按住了即将离开的温热躯体。锋利的牙齿和滚烫的舌尖用力描摹着对方的唇瓣。
解药生效其实很快,他的意识正渐渐清明,完全可以控制住体内涌动的情|欲了,但段衍根本不想停下来,这人的气息好熟悉,好令人喜欢。
他应该是不小心把身下人的唇舌咬破了,原本在呆滞中的人猛地回神,抬手便要推开他。
段衍一把按下那只手,又埋进颈窝啃咬,他不知轻重,将那纤长白皙的脖颈也咬得血迹斑斑,这终于惹恼对方。
一股寒冷灵气顺着他的脉门流入,直冲天灵,他霎时彻底惊醒,这才意识到来人是谁。
“醒了?”陵稹面无表情盯着他,嘴唇上都是他的牙印,颈侧更是惨不忍睹。
段衍人都傻了,支吾半晌才神情局促道:“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陵稹摆摆手,推开他站了起来,随手用灵力抹去唇上颈侧的醒目齿痕,并无追究的意思:“走吧。灵液药效只能持续两个时辰,根除需要对症下药。”
段衍也想起身,但在之前和海妖的缠斗中伤了腿,方才又中了那塞壬的毒,虽伤口恶化,压根儿站不起来了。
“师兄,”他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个,我好像起不来了。”
陵稹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段衍捂脸叹气,干脆破罐破摔。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丢脸一点也无所谓了:“师兄能背我吗?”
陵稹的眼神终于变成彻底的嫌弃。
段衍实在担心他一气之下把自己丢这儿了,于是提议道:“其实我不介意你咬回来的。如果这样能让你不生气的话。”
“我没有生气。”陵稹走到他跟前,有些无奈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么弱小,又喜欢到处跑,我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不可能时时关照,能不能给我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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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段衍认错态度积极,竖起三指:“我段衍在此立誓,今后绝不到处乱跑,不得师兄或师父同意,绝不下山鬼混。”
“否则呢?”
“否则什么?”
陵稹眯起眼睛:“譬如‘如有违誓,天打雷劈’什么的。”
段衍捂住腿,一脸夸张的痛苦:“师兄,我的腿好痛,再不请医修诊治怕是要截肢了。”
陵稹:“……”
段衍的厚脸皮到底是已经修炼到了大乘境界,这世间怕是难寻敌手,陵稹实在拿他没办法:“上来吧,我背你。”
段衍趴在他背上,目光被他耳尖一颗小红痣吸引,他手贱地摸了摸,陵稹语气不善:“再乱动就拿你去填海眼。”
“好好,我不动了,我很老实。”段衍消停了没一会儿,又道:“师兄,你怎么想到拿嘴喂我的?虽然我们都是男子,大丈夫不应拘此小节,但……”
陵稹打断他:“够了。”
段衍一愣,便听他继续道:“这件事不许再提。”
段衍不理解他为何如此不悦,但他都如此说了,他便也只好闭上嘴巴。
果然还是因为咬痛他了吗?段衍心想。他的确是有些过分,虽不许他再提,但日后还是得找机会道歉才对。
回去的路上,段衍迷迷糊糊趴人背上睡着了。他说腿痛也不算撒谎,恶化发炎的伤口早令他疲惫不堪。
再醒来时陵稹已经离开,在他身边为他治疗的医修便是钟灵羽,钟灵羽因海妖之死对他感激涕零,直呼恩公,他也是从那时开始与之熟稔起来的。
海底气室内发生何事至今也只有他与陵稹两个亲历者知道。他以往回忆起那事,关注的都是斩杀海妖的畅快与伤腿钻心的痛;可时隔多年,他或许是长大了,也可能是习惯了痛,海妖的凶恶与伤腿的痛楚早已被忘在脑后。
他举着墨笔,目光落在傀儡没有嘴的脸上,眼前却不断闪过那被他咬得血迹斑斑的唇。
“段兄!”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段衍笔尖一抖,大块墨点落在傀儡雪白的衣服上,晕开一团墨渍,接着那团墨渍处的布料便有了生命一般,化作黑色飞蛾,呼啦啦飞了出去。
钟灵羽在门外嚷嚷:“这么久了,你画完了没?画成啥样了?我可巴巴地想瞧瞧你的大作呢。”
段衍看着傀儡身前缓缓飞走的衣物,脑袋都大了。这个该死的钟灵羽!
不止,他自己也该死!其实没有人规定这傀儡的脸一定得画成陵稹那样,只是为了应付冢山那群修士而已,随便顶一张人脸就行,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偏偏画了这家伙呢!若是被钟灵羽看见它的脸,还有它这乱七八糟的衣服……
钟灵羽见门久久不开,正欲再敲,却见门“哐当”一声被从里拉开。门只开了一条缝,段衍从里面迅速挤出来便又回身“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钟灵羽被这连着的两声“哐当”震得一愣一愣的:“段兄这是?”他看了眼紧闭的门板:“可是那涅槃身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段衍紧贴着门板,完全不给任何人进门的机会:“麻烦你给我找套干净衣服来。”
10. 出走
“干净衣服?”钟灵羽挠了挠面颊:“是给那傀儡的?这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呢,它自己怕是换不了衣服。你替它换吗?”
“不是!”段衍声音都高了,钟灵羽被他这么大反应吓了一跳:“哦,不是就不是嘛,这么激动做什么?”
段衍也说不清楚自己反应为何这么剧烈,就算是给它换衣服又有何妨?它连人都不是,充其量是个制作精细的假人,谁少时还没玩过玩偶,给人偶穿衣打扮呢?即便玩偶长着那谁的脸,大家都是男人,换个衣服而已,有何避忌的?当年海底气室内更夸张的事都发生过,他那时毫不在意,为何今时今日却开始觉得不自在?
“段兄,是我的错觉吗?你面色好奇怪。”钟灵羽歪了歪头,关切道:“真不是那具傀儡出了什么问题?”说着他就要抬手推门:“虽然我于傀儡术上修行不精,但小毛病还是能帮忙看看的。”
段衍一把按下他的胳膊:“真不用!一套衣服就够了。”
钟灵羽狐疑看他几眼,见他坚持不让,也只好作罢:“行吧。我给你拿。”
“等等,”段衍指指他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不要这种花里胡哨的,素一点。”
钟灵羽:“……谁花里胡哨了?!”
虽不满段衍对他高超品位的诋毁,钟灵羽还是不情不愿地替他弄了一套形制简单朴素的干净衣物过来。
“给。现在满意了吧?”
“多谢。”段衍接过衣物就要转身进屋,余光瞥见钟灵羽还杵在附近不走,便又停下步子:“还有何事?”
钟灵羽摸了摸下巴:“我这为你忙前忙后的,段兄却这么着急赶我走,莫不是……已猜到那残魂是何许人,却不想我知道?”
段衍面不改色:“哪可能呢。只不过是画艺不精,把那涅槃身的脸画歪了,怕令钟兄笑话。”
钟灵羽眯起眼睛,半晌,忽然笑了:“是你师兄?”
段衍眼皮一跳,险些把手上衣物扯坏。
“哈哈,看来我猜对了。”钟灵羽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遮遮掩掩不让我看,那此人必是我也认识的;态度又如此奇怪,那此人对你又必然意义非凡。段兄啊,你这心思太好猜了。”
段衍面色微沉:“既猜到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钟灵羽收敛面上笑意,严肃道:“实不相瞒,我今见你,总觉得你同以往不同,便让家里替我查探一番,才知两百年前云墟阁发生了那等惨案……事发这么多年,今日才道上一句节哀,实属我这朋友不称职。”
段衍摇头:“本就与你无关。”
钟灵羽停顿片刻,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不知你是否知情。思来想去,或许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何事?”
钟灵羽压低声音:“虽外界都言你是云墟阁唯一的幸存者,但其实……就在昨天,有人在鬼蜮外围见过云墟阁掌门,玄准真人。”
段衍皱眉:“这不可能。当日是我亲手为师父立的碑。”
“那你确定墓里有玄准真人的尸骨吗?”
段衍一怔,他那夜醒来后,师父躺着的地方便只剩一摊血水,他以为师父已……便只收敛了师父生前所爱之物,为他立了衣冠冢。
钟灵羽叹了口气:“外界都道是云墟阁惨案的罪魁祸首是陵兄,言他离经叛道,辣手无情,虽我同他交情不深,可他在我眼中并不像这种人……”他看了眼面色不虞的段衍,犹豫片刻,还是将话说完整:“那日海妖暴乱,段兄你在海下同妖兽搏斗可能有所不知,我岛上的灵兽死伤惨重,若非他倾力相救,怕是一只都活不下来,能对兽类如此,我不信他会……”
“你觉得我当时愿意信吗?,”段衍沉声打断钟灵羽:“可他那把剑就是结结实实捅我身上的,不信又有何用?”
钟灵羽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辩驳,只得摇摇头,无奈道:“我并非亲历者,真相如何,确实不得而知,但依我看,你师父或许还活着。若你要去鬼蜮,此事你自可留心。”
“……我会的。多谢告知。”
钟灵羽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继续吧,我不打扰了,走时同我说一声便成。”
见他走远,段衍将目光重又放回紧闭的房门上。
他亲眼见陵稹杀了师父,甚至用的是斩断头颅这等残忍血腥的手段,师父怎可能真的还活着?
但……陵稹不也死了吗?屋内却有装着他残魂的傀儡。难不成师父的魂魄也被装进某个傀儡中了?
段衍愈发觉得这很有可能,既然陵稹都能用他自己的残魂制成猫傀儡,那再用师父的魂魄如法炮制又有何难?
他猛地推开门,凌厉目光望向屋内矮榻,想找那傀儡一探究竟。可谁料,原本坐在那儿的傀儡竟不翼而飞。屋内空荡荡,只有榻前矮几上的笔尖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浓墨。
“你说什么?傀儡自己跑了?”被他又喊回来的钟灵羽听闻傀儡出走也是一脸诧异:“这怎么可能!还没满十二个时辰,走路都走不了!会不会是被谁带走了?”
段衍面色阴沉:“不可能。我在屋里设了结界,除我之外,谁也进不来。”
钟灵羽忽想到什么:“对了,你好好回忆一下,他还在用那具猫傀儡的时候,是否能施展术法?”
段衍眸光微动,它确实用过,还是个异常精巧的幻术,若非他机警,甚至可能无法识破。
钟灵羽咂咂嘴:“那就可以解释了。他身不能动,应该是通过术法遁走了。但魂魄还能施法……闻所未闻。”
段衍垂下目光。对人来说当然离奇,但对陵稹这样可以随意分裂灵魂的幽冥生物,一切皆有可能。
“可有办法搜索那具涅槃身的下落?”段衍问道:“若我没记错,你们钟家的每具傀儡体内都有定位符的吧?”
“你知道的倒多。随我来。”钟灵羽从库房里翻出一个落灰的罗盘,递给段衍:“这罗盘可用来追踪被激活的涅槃身的下落,当然,需要魂魄的生前之物做指引。”
他看了眼段衍腰间:“恰好,你身上带了他的剑。”
段衍沉默地解下腰间那柄旧剑,按钟灵羽指示平放在罗盘上方。还真是世事难料。他一时恍惚带回来的剑,而今竟成了如今唯一能追寻到那人下落的关键。
罗盘缓慢旋转,指针摇摆几番后终于停了下来,一道窄小光幕出现在两人跟前,光幕上是整块修士大陆的地图,而一个醒目小光点正往地图南端在高速移动。
“那个方向,好像是冢山?”钟灵羽拍案惊呼:“他,他不会是要去鬼蜮吧!段兄……”他激动扭头看向左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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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在这儿的人却没了影,“诶,人呢?”再一回头,桌上罗盘和那柄剑也不见了。
钟灵羽无奈扶额。果然,交朋友好麻烦,夹在闹掰了的两个朋友之间更麻烦。希望他们完事了记得把罗盘还我。
段衍自是不知钟灵羽在背后嘀咕他,他正御剑朝冢山方向疾驰,他恨自己发觉得太晚,那个光点始终在他前面。
他心急如焚,陵稹为何要去鬼蜮?他是偷听到了门外钟灵羽的话,想来鬼蜮处理掉师父的魂魄吗?
他的速度快过风,快过电,他却仍觉得太慢。终于,那光点停了下来。他紧随其后,也抵达了光点所在处。
此处离冢山不远,是一个破旧的寺庙。段衍远远地看见了那具不告而别的傀儡,它的确还无法走路,驱使它前进的是无数环绕在身周的锁链,像植物的藤蔓,又像怪物的触须。
锁链漂浮在半空,托着傀儡前进,“站住!”段衍闪身冲了上去,想抓住傀儡肩膀,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那道白色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寺庙门内,他也想跟上去,却被一道无形屏障拦住。
他认得这个,是陵稹的结界,以往他都在结界内,这还是第一次被关在结界外。
段衍气急,又是幻境又是结界,这缕残魂能做的事情还不少!好在以它如今状态,构建的结界异常脆弱,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击溃。
他指尖聚起灵力,却迟迟未动手。若强行突破结界,对设下结界者造成的伤害巨大,那缕残魂……怕是受不住。
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还不想它彻底消散。
“放我进去!”他束手无策,只能用这么笨的办法叫门。明明有了一身充沛灵力,却又再次进退维谷,他在陵稹面前似乎总是这么无力。
寺庙内发生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能感知到空气中突然剧烈波动起来的灵力,两股都是他极其熟悉的,正在激烈交锋。
一股冰冷而锋利,正是刚冲进寺庙的陵稹;而另一股,温暖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段衍心停跳了一瞬,师父!师父居然真在这儿!他没猜错,陵稹果然是听到了钟灵羽的话,大老远跑来要对师父再度痛下杀手。
那他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要破开结界冲进去吗?可那样就……
他的心仿佛被残忍撕开成两块,一块念着为师为父却在血泊里咽气的慈祥老者;一块念着那无情之人独独为他垂泪的眼睛。
若当日陵稹杀的是他,他绝不会如此痛苦。可偏偏杀的是他的师父,自小收留并抚养他长大,不是亲爹更甚亲爹的存在。更别说还有同门上下的累累白骨。
而他,他却为了那人记忆碎片中的星点情意动摇了原本纯粹坚定的恨意。
段衍有些喘不过气,陵稹越是在他的记忆里对他处处关照,处处手下留情;他就越觉得自己仿佛陵稹的帮凶,枕在师门的苦难上寻欢作乐。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却因此愧疚缠身。
他终于难以忍受内心煎熬,击碎门口那道屏障,冲进寺庙。
寺庙内两道身影原本正在缠斗,他的贸然闯入却打破了原本僵持的战局,那道被锁链缠身的雪白身影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砸在段衍身侧的墙壁上。
他心一紧,身体反应快过理智,忙用灵力托住了那几近残破的傀儡。
11. 抉择
傀儡身上细长的锁链如蛇一般绕上了他的手腕,冰冷锋利的触觉令人无法忽略。段衍抬眼,顺着锁链看向傀儡的脸,它眼神迫切,似乎有话想说,可惜它的嘴他还没来得及画,光从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出。
“衍儿,为师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段衍一怔,循声回头,对上了不远处师父玄准真人老泪纵横的脸。玄准身上充盈着活人的气息,面上血气充沛,与他怀中了无生气的傀儡不一样。
“师父……”段衍低声喃喃,亡故数百载的师父,居然真的活生生出现在他跟前,这真的不是做梦?
“您,您还活着?”
玄准冲他慈祥地笑了笑,一如既往的仙风道骨:“若非你深入幽冥,除了那欺师灭祖的混账,为师恐怕还在永劫炼狱中受尽折磨,如今能再回人世,真真是多亏了你。”
重回人间?段衍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便被压倒性的狂喜覆盖,师父是真的回来了!
他喜不自胜,急忙便要起身相迎,手腕上的锁链却在此时缠得更紧,尖锐末端缓缓探入他的指缝,在他掌心滑动。
段衍迟疑一瞬,它在他手里写了什么,像是两个字,他辨认出一个第一个是“别”,而写另一个字时,傀儡似乎力不从心,锁链挣扎着划了几下就颓然落了下去。
别什么?别走?别去?他心头莫名滑过一丝不安,扭头看向那傀儡,正对上它那对沉静的眼睛。它注视着他,眼中微光却缓缓熄灭。
“衍儿,你在看什么?”师父苍老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段衍心一突,回身看向玄准,背在身后的手却悄然探出一丝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傀儡后颈处取出那一小节琉璃管,揣进袖中。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么鬼祟,对着师父慈爱目光,他甚至下意识撒了谎:“没什么。这傀儡是徒儿好友的库房珍藏,前些日子丢了一具,他托我来找,不知碎成这样,能否交差。”
“噢,原来如此。”玄准微笑:“那衍儿可知,这傀儡里装的是谁?”
段衍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掌心琉璃管:“不知。”
玄准弯腰从傀儡的残骸中捡起一块苍白碎片,碎片上正是段衍未画完的那张脸。他将碎片递给段衍:“衍儿,你觉得,这像谁?”
段衍故作镇定地接过碎片,端详片刻后道:“师父觉得呢?”
玄准深深看他一眼:“衍儿,你可知那永劫炼狱中是何等光景?连天业火,烧心灼骨,为师同你那些师叔们倒也罢了,你那些师弟们中,可还有不谙世事的垂髫稚子,何其无辜啊。这些是拜谁所赐,你心里难道没数?”
“……我知道,我已经杀了他,替师长同门们复仇了。”段衍心如擂鼓,他不由错开目光,以避开师父灼人的目光。
“那你手里又攥着什么?”玄准声音陡然严厉:“你还护着那孽障的残魂做什么!”
段衍如闻惊雷炸响,脑中嗡嗡直震:“我……”
“为师知你从前同他关系甚笃,他对你关照颇多,是他在你心中分量太重,你下不了手?”玄准负手走上寺庙正中的佛台,仰头望着那破败不堪的神像,目光没有落在段衍身上,他却仍觉身负千钧,沉重得喘不过气。
他艰难辩驳:“不!我已经……”
“已经杀了他?”玄准轻捋长须,嗤笑一声:“他那般的幽冥怪物,就像烧不尽的野草,只要有一缕残魂,就有复苏可能。而你居然护着他,”他猛地转头看向段衍:“你是想让他复生后再诛杀我们一遍吗?”
段衍愣住了:“复苏?”
“不然他为何要特意分出一缕残魂留在你身边?”玄准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他:“你真觉得是他对你特殊,不忍下手?他那只不过是知自己此劫难逃,必死无疑,而你又心软,稍稍撩拨便能利用你为他养着这缕残魂,假以时日他便可借壳重生!到那时,你碎的又何止一颗金丹?”
“……”段衍不语,师父之言似乎揭开了他这几日来的困惑,那人无情之下对他法外开恩般的多情原是对他有所图谋而已。
可他垂眼看着手中那块傀儡碎片,碎片上有他亲手绘出的眼睛,他想起那人两次在他面前落泪的眼,若是居心叵测,真的能扮出那样的神情吗?
他该信哪个?信师父这个局外者的警示之言,还是信自己这个局中人的亲眼所见?
“衍儿,你还太年轻,不,不如说我们人族的寿命还是太短,玩不过此等非人族类的花花心肠,为师也是受他蒙蔽,才收他为入室弟子,为举门上下招来杀身之祸。”玄准叹了口气,朝段衍伸出手掌:“若你下不了手,便将你手里的东西交给为师,为师来清理门户。”
段衍指尖摩挲着那根琉璃管,冰冷的细管表面已被他掌心体温捂热,看着师父伸来的手,他终还是摇摇头:“请师父再给我些时日,我……”
“也罢。”玄准长叹一声,递给段衍一块令牌:“你若还是心有疑窦,便亲自去问吧。这是通向鬼蜮的令牌,鬼蜮内有四大煞君,其中一位便出身幽冥,名唤赤罗。陵稹死后,正是他从炼狱中救出为师。你想知道的事,他想必再清楚不过。”
看着手中令牌,段衍抿了抿唇,拱手道:“多谢师父。”
“你长大了,凡事能有自己的决断也好。”玄准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为师累了。”
段衍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道:“师父就住这儿吗?这庙宇破败,何不同徒儿回……”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云墟阁早被他藏进幽冥,再回不去了。
玄准摆摆手:“为师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非人非鬼,旁的地方去不得,只有冢山能容得下,你若想见为师了,得闲常来看看便好。”
“那徒儿先走了。”
“去吧。”
见玄准的背影消失在庙宇深处,段衍再次迈开步子。
离开破庙,他才终于摊开手掌,掌心琉璃管中液体尚在,光点却在缓慢逸散。他面色登时变了,这管子上居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裂口。
钟灵羽提醒过他,魂皿必须保证密不通风,绝不能破,否则皿内魂魄便会逐渐消散,再好的载体都留不住。
何时多的裂口?难不成是他强行突破结界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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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心乱如麻,下意识合拢手掌,但光点还是缓缓从指缝间飞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令牌在手,鬼蜮入口处的守卫并未刁难,他顺利进入了这个不属于活人的国度。
鬼蜮在人族修士口中是与魔域同等臭名昭著的所在,据说遍地是血肉内脏,四处是吃人恶鬼,但真进来了才知,此处其实与外界传说的不同,鬼蜮内平和而繁荣,街道旁楼宇林立,路上人影幢幢,除了鬼蜮居民长得奇形怪状、卖的东西稀奇古怪之外,同人间城镇没什么两样。
段衍拦下一位守卫,那守卫一半身子是鱼,一半身子是鸟,见他修为高,竟是学着人的样子用左边的鱼鳍与右边的翅膀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敢问前辈有何指教?”
“我要找你们鬼蜮的煞君,该往何处走?”
守卫一愣:“不知您要找的是哪位煞君大人?”
“赤罗。”
守卫面色大变,忙摆摆手:“晚,晚辈不知。”
“不知?”段衍眯起眼睛,它这可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倒更像知道但不敢说。
“赤罗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段衍循声侧目,望向守卫左手边的街巷,贸然插话的是倚在巷子入口处的一个黑衣青年。
那青年带着兜帽,看不见脸,身形和周围的鬼蜮居民一样,略显透明,并不凝练,看来这位虽瞧着像人,却也同样是鬼蜮居民。
见有人解围,守卫如蒙大赦般悄悄溜走,段衍也没拦它,他盯着那道人影:“你是谁?”
“这不重要。”青年指了指他的左手,“你手里的那魂皿撑不了多久,想保住那缕魂魄的话,就跟我来。”
“我为什么要信你?”
青年略略抬头,兜帽下的阴影中射出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赤罗知道的,我也知道。但赤罗绝不会救你手里的人。你若仍要去寻赤罗,便当我什么都没说。”
段衍若有所思:“你同那赤罗一样,也来自幽冥?”
“……”青年摘下兜帽一角,露出底下没有脸的漆黑影子:“圣子陨落,幽冥早已名存实亡,我没资格再提起那个地方。”
“圣子?”段衍喃喃重复,陵稹记忆碎片里的那些影子便是这么称呼他的。
“你竟如此犹豫,圣子当真识人不清。看来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青年见他踌躇,语气失望至极,拉上兜帽转身便走,段衍眉头皱起,这人刚说什么,什么识人不清?
他闪身堵住那人的去路:“等等。”
青年停下步子:“你待如何?”
“……你真能保住这缕魂魄?”
“自然。”
段衍颔首:“那带路吧。”
青年定定看他一眼,也点点头:“不要施法,不要御剑,只用腿脚跟上我。”话音刚落,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旋即又出现在远处的房顶,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鬼蜮的高楼间飞速穿梭。
段衍轻松跟上了他,一炷香后,两人一前一后落脚于一间竹楼的房顶。
青年干净利落掀开房顶上的烟囱,径直跳了进去,段衍紧随其后。
12. 争夺
烟囱内是一个漆黑的垂直通道,没有任何落脚点,在不能用灵力的前提下,段衍只能放任自己下坠。
过不多久,一道柔和的力量自下而上将他托住,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当他稳稳踩在地上时,周围忽升起一圈火柱,明亮的火光驱走黑暗,将四周空间映得亮堂无比。
段衍环顾四周,除了外围那一圈火柱,整个空间内便只有眼前巨大的古朴石盆,石盆外绘满了鲜红符文,周围围了一圈矮矮的石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每有穿堂风过,耳边便响起细碎的呢喃呓语。
“这是何处?”
“鬼蜮下方掩埋着上古冥界遗址,”黑袍青年在石盆前坐下:“而这里,是上古冥界的问心殿,若有人说谎,便会遭受业火焚身之痛。”
段衍面色转冷:“你说能保住他的魂魄我才来的,带我来这问心殿,是何用意?”
青年朝他摊手:“好啊,既然你着急,那你先把魂皿给我。”
段衍眯起眼睛:“凭什么?”
“看,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而在这个地方,我们双方都不能说谎,不能偷奸耍滑,这不是很公平么?”
“……既然如此,闲话少说,”段衍也在石盆前坐下:“要如何做?”
黑袍青年褪下兜帽,露出完整的形体:一道细长人影,通身漆黑,唯有手臂上有一缕白。段衍眸光微动,他在陵稹记忆里见过这个黑影,是那个牵着少时陵稹的家伙。
段衍状若不经意地试探道:“你为何要帮我救他?”
黑影平静道:“帮你?我只是想救他,不想帮你。”
段衍察觉到黑影语气中的淡淡敌意,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这家伙的敌意明显是针对他的,初次见面,他不可能有什么招惹到对方的,他同这黑影间唯一的联系只有那缕残魂。它是因陵稹而忌恨他的吗?
黑影用它细长的手臂在石盆边缘摩挲,边摩挲边喃喃低语,很快,空间内那隐隐约约的呓语大了起来,像许多人在同时轻声吟唱,与此同时,干涸的石盆中竟汩汩冒出清水来。
“既然你先问了,那我也回敬你一个问题。”黑影突然道:“杀他的是你,而想今为他这缕残魂续命的也是你,为什么?”
段衍一怔,沉默在静谧空间内弥漫开,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又何谈回答。
“你就是靠逃避问题一直苟活至今的么?还是说你问心有愧,不敢答?”
黑影语气中的辛辣嘲讽令段衍胸口涌上怒气,他冷笑一声:“我何愧之有?杀人的是他,害我的也是他,我想救他纯粹是因为我心善!”话音刚落,周边竖立的火柱竟凭空扭曲,朝石台正中的他挤压过来。
周边没有任何灵力波动,那火柱居然真是仅凭这个空间的法则之力对言不由衷者降下惩罚。段衍拧眉盯着逼近的火焰,炙热已将他包围。
黑影幽幽挑明:“劝你还是快说实话,若业火沾身,神仙难救。”
段衍目光沉沉:“我不欠他。便是心中有愧那也是对我的同门师长。救他是……只是因为有些问题想问个明白。”火焰在半空波动不止,时而靠近时而退缩,恰如他此刻动摇的心境。
黑影环顾四周火柱,嘲讽更甚:“你连自己的心都搞不明白,白活这么多年。”
段衍反唇相讥:“你既恨我杀他,那当时怎么不见你来幽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黑影痛楚,它搭在石盆边上的双臂遽然用力,竟令石盆微微颤动。
它用漆黑的面孔瞪着他:“幽冥怪物丛生,是人尽皆知的凶恶之地,擅闯者无一生还,为何偏偏你进入后什么危险都没碰上,毫发无损地出来不说,还修为暴涨,到底为何,你真心里没数吗?”
段衍微怔,黑影撑着石盆站起身,一字一句道:“他将幽冥之地的怪物尽数封印,将我等忠仆尽数隔绝在幽冥之外,难道会是喜欢一个人享受那无边黑暗?不!他在等你,在等你去杀他!”
段衍忍不住看向四周火柱,他希望火柱扭曲,烧尽信口胡言者,但火柱笔直向上,静静焚烧着空气中的弥漫开的淡淡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便是这个,为什么每个人口中的陵稹都不一样?为什么被他留下的,被他伤害的,被他偏爱的都是他段衍,为何总是他?有人让他恨,有人让他愧,他为何总在这样的矛盾之中?
黑影垂首看着盆中缓缓上升的清水,如镜水面映出段衍和它的倒影,沉默许久,它摇摇头:“他做这一切一定有他的道理,他选择了你,至于缘由,我无权过问,也不得而知。我只知……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它指了指终于填满整个石盆的清水:“可以了,将那魂皿放进来吧,此处能暂时延缓魂魄逸散。”
段衍松开掌心魂皿,静静看着它沉入水中,光点争先恐后涌出魂皿,在清水中自由漂浮。
他不禁又问:“据说,你们幽冥生灵,只要有一缕魂魄存世,就能复活?”
黑影打断他:“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段衍盯着它:“我只想知道是真是假?”
“确有此说法,但自幽冥诞生以来,真正复苏成功的只有万年前的那一例。”黑影重又坐回石凳上,凝视着盆中光点,“魂魄分生魂和死魂,像这种在人未死时便脱离身体的就是生魂,而死后坠入新冥界的便是死魂。只有同时集齐亡者的阳界生魂与阴间死魂,并以千年乾坤道心重塑肉身,方可复活。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死魂?”段衍继续问:“既然死魂下了冥界,那岂不是已入轮回?怎么可能找得回?”
“魂魄不全者,入不了轮回乃常识,你居然这都不知道?”黑影抬眼看他:“我这儿不是学堂,想上学劳烦另寻别处。”
段衍选择性忽略了它的后半句,他望向石盆:“那他也……”
“这与你无关。他的事我们自会操心。”黑影起身送客:“你该离开了。这里出去后往西南方向走,有一口井,井内是我们给你的报酬。慢走不送。”
“与我无关?”它这口气说得好像他是上交猎物换那什么劳什子报酬来的,段衍面色登时变得阴郁:“我何时说过这缕魂魄归你?”
“你既是,为了保住它来的,就不能再带它走。”黑影抵抗不住他周身弥漫开的可怖压迫感,声线有些发抖,但它还是努力说完了整句话:“留在你手上,等你向那赤罗问完话后,再一把掐灭吗?”
段衍一噎,他的确觉得这黑影本就一心向着陵稹,其所言或许有所偏袒,故而打算之后要去赤罗那里问问,听听另一方的说法,综合双方言论,得出判断,届时再来思考究竟如何处理这缕魂魄。
这很合情合理,本就不能偏信一面之词,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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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影眼中只觉不可理喻:“你已经成功复了仇,亲手杀了他……他留给我们的只剩这么一点点念想,无需动手,时日一到自然就散了,你为何非要夺走,非要赶尽杀绝?”
“我哪里说了要赶尽杀绝?”段衍气笑了:“我只是想弄清楚原委。而且……”
“万一你盘算完整件事,觉得他还是亏欠了你呢?”黑影咄咄逼人地打断他:“万一你哪天想起你那些同门,师父师叔,对他又恨之入骨呢?你会一直猜忌,一直怀恨在心,迟早有一天你会彻底抹去他剩下的这点东西。”
“还给我。”段衍目光阴冷:“不要逼我动手。”
“想得美!”黑影闪身挡在石盘前,眼看它伸手要去按石台上的机关,段衍掌中射出几道惊雷,可就在闪电即将击中黑影瞬间,它身后石盘中探出数道细长锁链,哗啦啦在黑影身前形成屏障。
他认出那锁链,急忙收手,闪电击中石台边缘,炸飞一大块石头。
“圣子大人!多谢您出手相救。”黑影惊喜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锁链:“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锁链没有任何回应,只维持了须臾光景便消失了,黑影有些失望,原来只是他保护臣民的本能在生效。但它还是很高兴,起码有反应了,比刚送来时那状态好多了。
段衍黑着脸,瞪着那浑身洋溢着喜气的黑影,胸口被莫名涌上来的不爽感填满。那人居然会为这么一团黑漆漆的丑陋东西挡下他的攻击?
那种如鲠在喉感又来了。当他在陵稹记忆碎片中见到他为了那个所谓“阿陆”自愿分裂出情魄时便是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既然这么在乎别人,那为何又到人间来,给他带来这诸多的辛酸苦辣和那夹在其中的一丁点儿甜呢?
“你该走了。”黑影恳切看着段衍,与残魂接触的瞬间似乎安抚了它的怨愤,令它的态度平和了不少:“其实你被困在复仇的阴影里这么多年,也很折磨吧,这是个忘却过往,拥抱新生的机会不是吗?如果你是忌惮我们会暗地里复活他,那大可不必,我们不能离开鬼蜮,根本去不了新冥界。我们会守着这缕生魂低调生活,绝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段衍冷冷盯了它片刻,忽嗤笑一声,转身离去。说得在理啊,他犯不着为了一个该死且已死之人在这里上蹿下跳,它爱守就守着,干他屁事!他能做的事,爱做的事可多着呢。
两个时辰后,他站在鬼蜮渡口熙熙攘攘的鬼怪群中,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脸色难看得就像有人抢劫了他的全副身家。周边的鬼怪惧怕他身上压抑的气氛,纷纷侧目,看见眼他手里的船契,又都露出理解同情的表情,将最前头的位置让给他。
原来是去冥界的啊,难怪心情不好。
段衍全不在乎身边鬼怪的打量。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退一步越想越气,且不论陵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缕残魂,从猫傀儡开始,一直都是他在照看的,也是他大老远跑去湘竹苑找钟灵羽借的涅槃身,要如何对待,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说了算。那乌漆嘛黑的东西做什么了?凭什么哭几句坟就能直接拿了过去?若不是看在那石盆效果不错,他早杀个回马枪把东西抢回来了。
什么忘却过往,拥抱新生,忘却个屁!新生个屁!只要他心结一天不解,他便永远不会放过那个罪魁祸首。就算是把冥界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揪出那人的死魂,非逼他把一切疑惑解释清楚不可。
13. 冥界
去往冥界的船一日两趟,一趟运投胎往生的亡魂,一趟运公务在身的修士,段衍要赶的就是这后一趟,他原还在想要找什么借口,没想到渡吏一看他腰间令牌,立马恭敬递来了船契,一句废话都无。
可谁也没同他说要等这么久。
鬼蜮渡口船来船往,通向各处。鬼怪们见等的船来了,纷纷上船离去,眼看身边的鬼怪已换了好几批,而他等的去冥界的船仍未到,段衍不禁有些恼火。
“还望大人见谅,”渡吏对此也是一脸无奈:“去冥界只有黄泉一条路,但不知怎的,近日黄泉竟结上了冰,冥界同鬼蜮正紧急破冰,待路清出来了,船便来了。您且耐心等等。”
“黄泉结冰?荒谬。”段衍眸中闪过危险寒芒:“拿这种蹩脚理由,也想诓我?”
“大人冤枉啊!”渡吏忙道:“您若不信,自可去黄泉上游亲自探探。”
段衍瞥他一眼,还真御起飞剑,往黄泉上游去了。
冥界和鬼蜮之间的特殊通道只能由同时具有两域通行令的冥界渡船进入,此外任何手段都不得通行,飞剑飞到一定距离便像遇到了鬼打墙似的,无论如何往前,都会回到远处,必须原路返回。
段衍令飞剑悬浮半空,俯视着脚下黄泉。黄泉虽叫“泉”,却并没有水,河道内奔腾着的是污浊的玄黄之气,数不清的白骨血肉随着气的游动而沉沉浮浮,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能听见黄泉裹挟着亡者凄厉哀怨的哭嚎一路向北。
很难想象什么东西能把这条“河”给冰起来,但靠近冥界的那一段黄泉却是真真切切凝滞不动了,好些渡吏打扮的鬼修正朝冻结处输送灵力,艰难破冰,但他们修为不高,化冻处眨眼间就又冻上了。
“这样一点点磨要到什么时候?”他降低飞剑,落在那群修士后,冷不丁问道。
鬼修们被他吓了一跳:“谁准你擅闯……”话到一半,有眼尖的瞥见他腰间令牌,忙示意同伴噤声,见他面孔生,便道:“敢问是赤罗煞君令大人来省视我等办差的吗?”
段衍轻咳一声,离开那问心殿后,他本也想去找赤罗,但鬼蜮守卫个个惧它,问就是摇头,好不容易找着个胆大的,结果人家说赤罗不在鬼蜮,白费他这么多功夫,好在它给师父的这枚令牌能派上点用场,譬如此时就能“狐假虎威”:“这也是你们该问的?”
“属下们冒犯了。”鬼修们态度愈发恭敬:“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冻了几日了?”
“前天夜里冻上的。”
前天夜里?段衍眉宇一紧,算起来跟迷渊谷血池被冻上的时间差不多啊……难不成也是陵稹导致的?这不可能吧,幽冥也就罢了,毕竟是他的地盘,这冥界黄泉可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段衍于是又问:“此外可还有其他异象?”
鬼修们面面相觑:“其他异象?那个算不算?”
“哪个?”
“大人请看。”为首那鬼修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一个贝壳,递给段衍:“这是黄泉冻结那夜从上游漂来的。”
“一个贝壳有何稀奇?”段衍接过贝壳,这东西上没有灵力,材质也很普通,就是一个寻常贝壳。
“您请将这贝壳凑到耳边,是否能听到一段乐声?”
段衍试了试,还真有,乐声断断续续,依稀能辨出埙的音色。
“这便是古怪之处了,”鬼修们解释道:“黄泉上游是冥界,冥界与鬼蜮或人间不同,乃幽苦惨绝之地,容不下欢歌笑语、丝竹管乐,应只有哭声嚎叫才对啊,也不知哪来这么一个装着乐声的贝壳。”
段衍将那贝壳凑近了些,也不知为何,这段不甚清晰的曲调竟意外地令他有种熟悉感。
“确实可疑。”他看向凝滞的黄泉:“预计何时能恢复通航?”
“我等修为不够,煞君和高阶修士们又都因故不在鬼蜮,”鬼修们苦笑:“实在无其他法子,只能这样轮换着用灵力化冻,却也如同杯水车薪,难以……”
“只需灵力便够了?那我也试试。”
渡吏们忙阻拦道:“大人且慢,唯有我等鬼修由死气转换而来的灵力方可……”话未说完,段衍便已输了一道灵力出去。
鬼修们忐忑地注视着黄泉,生怕人类修士的灵力令黄泉暴怒,突生变故,但出乎意料,随着他强大的灵力在河道蔓延开,那凝滞数日的黄泉竟缓缓化冻,不多时便重回昔日畅快流淌的状态。
“既然黄泉已化冻,渡船便无理由再拖延,速速靠岸,别误了事。”段衍撂下这句话后便在众鬼修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离开了,他如今体内这充沛的灵力是正是整个幽冥的死气化成的,竟阴差阳错解了这个困扰鬼蜮渡口众渡吏的难题。
鬼修们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才有人突然道:“咦,贝壳呢?”
“被那位大人拿走了。”
“话说回来……这位大人我此前怎么从未见过?”
“等等,你也不认识?”
“嗯?我看你恭恭敬敬的,以为你认识呢!”
当鬼修们反应过来时,段衍早已混入去往冥界办差的鬼修群中,上了冥界的船。
他坐在角落里,将那不起眼的小小贝壳凑近耳朵,乐声里混进噪声,杂乱又断断续续,其实没什么可听的,但他意识飘远,一时忘了拿开。
他荒疏课业,却于音律上却颇有天赋,在师门时就总摆弄各种各样的乐器,自然也会吹埙,只是埙声悲戚冷清,古朴苍凉,他不怎么喜欢,倒是陵稹听他吹过一次,起了兴趣,可惜陵稹在音律上实在一窍不通,怎么教都总是走调。
段衍有些记不清自己那时教的是什么曲子了,只记得他很得意,一向无所不能的师兄原来也有短板。
他擅长用剑的手碰上了乐器便显得有些笨拙,指尖缠绕着的细长锁链在陶瓷制成的埙上磕磕碰碰,那声音都比他吹出来的怪声悦耳。他面皮挺薄,被无情嘲笑的时候耳尖会发红,然后一路红到面颊,目光却阴恻恻的,瞪着身旁笑个不停的人不说话。
但这种冷冰冰的怒气也不会持续很久,听段衍演奏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会不自觉柔和下来,即便有事在身,也会为此多停留一会儿,听完这曲再走。段衍有时会重复吹一个调子,故意拖延他,让他多留片刻,有时也会因为偷偷观察他的神情而吹错调,但这音痴从来都听不出来。
被嘲笑的次数多了,他似乎终于忍无可忍,说什么也不学了,即便段衍想方设法哄骗,他也不上当,听可以,再想让他碰是万不可能的。段衍为此颇为遗憾,那人的性格虽称不上冷淡,神情波动却很少,看着有些寂寥,他好不容易找到件能见证他一刻钟内变三张脸的乐事,竟就这么结束了。
现在回想,他也不觉得那时的陵稹是在做戏,感情与态度可以演,但乐声天赋不一样,不会骗人,没有就是没有,不会就是不会。他确实见过那人最鲜活的一面的。
他于是不由在想,那……那家伙的死魂又会是怎样的呢?据说死魂承载了亡者生前的情感与记忆,不会说谎,不会做戏,有问必答,若有想问的,想说的,得趁在死魂喝下孟婆汤前问清楚说清楚,否则汤入了口,情感也好,记忆也好,一忘皆空,魂魄上人世间烙下的印记会被彻底洗去,以便魂魄纯净地投入新生。
陵稹魂魄不完整,入不了轮回,应该也不会喝孟婆汤……可外界一日,冥界百年,如此漫长的岁月,他带着那些陈旧记忆,又会在冥界会做什么呢?
船在黄泉上飘荡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靠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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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跟着鬼修们下了床,踏上冥界的土地。
冥界不负幽苦之地的评价,连空中的气都是苦涩冰冷的,同样没有日光,鬼蜮好歹还能看见月亮,冥界的天空却只有翻腾着的血色云海。
段衍边走边偷听身边鬼修们的闲聊,得知冥界的渡口有两个,一个在云海下方,也即段衍所在的这个,专为接待来冥界办事的公差,另一个则在云上,为渡往生的亡灵。
他仰头望了望云海,他要找的大概率在云上。但冥界的云可与人间不同,这是冥界法则的具现化,御剑飞上去断无可能。
“你问要怎么上去?”周围鬼修听他此言,都惊讶地回头看向他:“冥界的大小衙署都在这一层,跑上去作甚?敢问同僚要办的是何差事?”
段衍面不改色,轻车熟路地摆起假官架子:“奉命找人。多的不便透露。”
“哦……”他们看了看段衍腰间令牌,纷纷露出了然神情,“赤罗煞君确实派了不少修士来冥界寻人,一个两个的都同你一样,神秘兮兮的。”
段衍心底暗暗一惊,那赤罗也在找人?找谁?
“要上去的话得向冥王禀请,其他人可做不了这个主。”鬼修们给段衍指了个位置:“瞧见没,前面那最高最大的就是冥王府邸。”
段衍顺着他们的手臂看去,那处瞧着像个依山而建的村落,山高耸入云,山脚立着密密麻麻的屋舍,大小都差不多,何来的最高最大的一间?
鬼修们笑了:“你看清楚,那可不是山,那就是冥王府邸,下方是其他衙署,无论所司何职,均受冥王管辖。”
段衍:“……”这么大的屋子,怕不是从起床到出门都得花半日光景赶路,这冥王还怪会“享乐”的。
当他到了山脚下……不,冥王府邸前时,才知自己浅薄,这建筑连个门窗都没有,怕不是人家压根儿不需要出门。他迟疑片刻,正要开口求见,却见一道红布自高处倾泻而来,轻柔卷起他身体,将他带了上去。
红布一路往上,越过云层时也未停止,那片难以跨越的云层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穿了过去。
他听见一道难辨男女的古怪声音顺着红布传入耳中:“呀,又是位顶顶俊俏的,本王果然目光如炬。”红布松开段衍,将他轻柔放在云层上,“这下好了,有了你,人可算齐了。”
眼前空无一物,是谁在说话?
“低头。本王在这儿。”
段衍循声看去,登时头皮发麻,云上冒出一只巨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瞧。这就是冥王的真身吗……看来这等已有神格的大能确实不拘小节。
他定定心神,拱手道:“晚辈见过冥王。”
“不用废话了。”冥王似乎很是着急,无数条红布从云中探出,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前走,直到能透过云层间隙再次看见下方黄泉,才终于停下。
“你,拿着这个,坐那个吹埙的旁边。”红布塞给他一支骨质的长笛,接着在他身后轻推一把,他整个人轻飘飘腾空而起,飞向不远处的一排巨石。
他的身体在经过其中一块巨石时骤然停下,随后轻飘飘落在石块上。
“从今日起,”冥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四人的职责便是奏乐弹唱,会什么曲子就奏什么曲子,不得令声乐停下。本王倒要看看,神界哪个还敢笑话我冥界幽苦寂寥!”
一切发生得太快,段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安排了个没有期限的任务,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望向身边的石头,想向比他更早困在这儿的前辈问问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却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要找的那人就坐在他的左手边,目光惊愕地望着他。
这应该是他做过最夸张的表情了。段衍不合时宜地想。
14. 冥王
段衍设想过挺多个在冥界找到陵稹的场景,有针锋相对的,有互诉衷肠的,总之没有一个是双双手持乐器,被迫守在冥界渡口,面面相觑的。
短暂怔愣后,他内心翻腾的情绪终究还是像沸锅里鼓胀的气泡,达到临界点,彻底爆发了。
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陵稹突然朝他面庞伸手,那本该缠着锁链的纤长手指上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细长却狰狞的猩红伤痕,他为此愣了一瞬,只是一瞬而已,却叫陵稹钻了空子:像两百年的那个残酷夜晚一样,他被陵稹以不知名的手段强制陷入沉睡。
但这回比上一回好一些,起码他意识到自己是睡着了,甚至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像魂魄出窍一样。
他看见自己的眼睛缓缓闭上,头颅垂下,坐在那里任人摆布,陵稹抓起他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摆成了吹笛子的样子,随后便转过脸去,自顾自地吹奏着手中的埙。
这场面又诡异又滑稽。段衍若是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定会将手中那骨笛用力折成两半,然后揪起身旁这云淡风轻,一脸平静的仇人的领子,恶狠狠质问他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大老远从幽冥一路赶来冥界,过五关斩六将,难道是为了跟你一起吹笛子的?
可惜他不能,陵稹不仅有个能用幻术、能日行千里的生魂;还有个举手间便至他沉睡,将他搓圆揉扁的死魄,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迫维持着那竖举笛子抵在唇边的愚蠢姿势:这种笛子分明应该是横吹的,陵稹这个白痴显然是又把笛子和箫搞混了。
不对,这不是重点,他得赶紧醒过来。
“你还不能醒。”一道混沌不明,男女难辨的声音忽然入梦,阻断他试图醒来的努力。
“谁!”段衍在梦中猛地回头,对上一面巨大镜子,镜子中映出他自己的身形。
镜子中的他笑了:“我?我是冥王。”
段衍嗤笑:“冥王还需借用我的皮相,在我的梦中现身?”
“那是因为现在是冥界的白天,本王的力量尽数在外头那个疯子身上。”镜中人似乎看出他的质疑,倒也不气,只微笑道:“祂是本王的阳面,执着于将冥界打造得喜气洋洋,不允许有任何负面情感。若你还醒着,你见到你那师兄时的满腔怨愤,断逃不过祂的感知。”
“被感知到了又如何?”
镜中人笑意更深:“你道为何此境明明有九十八个石头,有人的却只有四个?祂不会允许不称职者在自己的神域逗留,凡有负面情感者,凡不尽心吹拉弹唱者,都会被吞噬。”
话音刚落,段衍便见外界自己身体周围的无边云海忽然剧烈翻腾起来,连带着众人身下巨石也开始颠簸不断。
原来是他右手边的那个抚琴青年见身边又多了个段衍,突然情绪崩溃,坐在石上大哭起来:“怎的又来一个,何时才能放我们走?”
“奏乐!谁准你停下的!”冥王的声音变得极度尖锐,从云层里翻腾起的巨浪没过那青年头顶,下一瞬,这块石头便空了出来。
对面那块石头上的人见状面露惊恐,抖若筛糠,自然也没逃过冥王视线,同样被无情吞噬。
段衍皱起眉头:“被吞噬了会如何?”
“当然是形魂俱灭。”
云层上的大眼睛转了一圈,视线落在了那面无表情吹埙的陵稹身上:“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这一百年来,唯有你从头到尾没走过一次神。唉,现在又只剩你了……噢,你身边这个也还在呢,不错,吹得也很好。本王会很快找来新人同你们作伴,我冥界声乐势必盛大繁荣!”
段衍:“只是摆了个姿势,祂怎么听出吹得很好的?”
镜中人哈哈大笑:“祂听不见声乐,声音是本王阴面的权柄,这位夜间才会现身。”
段衍心道,难怪能忍受陵稹在祂耳边吹走调的曲子,一忍还忍了足足百年,连云海上的贝壳都记住了曲调,载着埙声顺黄泉而下流入鬼蜮,叫外头的人捡起,摧残起别人的耳朵了。
他的视线穿过梦境,看向身体左侧的陵稹,他的死魂真的乖乖坐这儿吹了百年埙?那按外界和冥界的时间流速来算,几乎是刚死就被提溜到云层上了。饶是再恨他,想到他在幽冥守了两百年的门,又在冥界吹了一百年的埙,段衍也不免为他感到寂寞与疲惫。
“你想多了,他现在没有情魄,不会寂寞,也不会疲惫。”
段衍悚然一惊,这东西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当然。本王还知道,你来冥界是为了把他带出去,找机会复活他。”
“我没有!”段衍激动驳斥:“我来只是有问题想问!没想过复活他!”
“吼吼,”祂怪笑起来,“随便你怎么说,本王只相信自己看见的。”
“那说明你眼神儿有问题。”
镜中人笑意更深:“你要这么想,本王也无可奈何。”
段衍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天可见怜,自己绝对没有想复活陵稹的意思,就算确实有过把他带走的想法,那也只是因为不想他继续在这儿用埙声折磨无辜的鬼蜮居民和往生亡灵。
“你带不走他的。”
段衍眸光不觉暗了下来:“为什么?”
“这是本王的神域,本王要留的人,谁也带不走。”
“你要留他做什么?!”段衍不禁恼火:“他吹拉弹唱样样不会,又说不来好听话,你神域里随便一块石头都比他有用,留他做什么?”
镜中人叹气:“神明也是会无聊的,本王这空荡荡的神域里若是一个人也没有,未免太冷清了。”
段衍冷笑:“你都能随便把我提溜进来,再多绑几个来有何难?”
镜中人突然反问:“你可知你这师兄来历?”
“当然知道,他是幽冥生灵。”
“幽冥寸草不生,为何会有生灵,你不奇怪吗?”
“这干我何事?”段衍有些不耐烦:“不要扯开话题。”
“你不是想知道本王为何要留他吗?这就是理由。幽冥生灵的祖先是上古神族,因违反了天规而被放逐至幽冥,世世代代在暗无天日之地繁衍,幽冥的污染深入血脉,成了如今所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段衍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污染?”
“不错。为了摆脱污染,重回神界,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最终决定一代一代择优培育,你这位师兄便是多代培育得到的唯一无暇者,最接近他们的先祖的存在,故而被奉为圣子。只可惜他也有缺陷,他的魂魄中比先祖的魂魄多了一缕情魄。”
“难怪那些黑影要用蛊魂蛭……”段衍想起那群影子折磨少时陵稹的画面,眉头蹙得更紧。
“没错。这缕情魄被视为致命缺陷,但千年来唯有这么一个无暇者,再致命也只能慢慢弥补。他们想到办法就是趁圣子年纪尚小,剥离情魄,并实时监督,以防情魄再生。”
段衍诧异:“情魄还能再生?”
“有情感便有生命,对魂魄而言亦然,当接受或者感悟到的情感过于充沛,无处释放,便会使情魄再生。”镜中人感慨似的长叹一声:“可惜幽冥容不下情感。听上去或许残忍,但对他们而已,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段衍听得有些入神:“然后呢?”
镜中人轻佻地笑了笑:“你在他的记忆碎片中不是看到了吗?幽冥管辖不力,让他们的圣子同一个留着一半人类血脉的异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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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相识,情窦初生。虽那个新生情魄被他自己舍去了,但你这个年纪应该知道吧,少年人的初恋堪比真金,火烧不烂,水滴不穿,便是那异种的死讯也没能消磨这份情意,他的情魄无数次被摧毁又再生,接着又被摧毁。可次数太多后,情魄已无比脆弱,再生能力逐渐丧失,分裂出来留在你身边的那缕残魂应该就是最后一次再生的情魄了。”
段衍越听脸越黑,尤其是听到那个所谓死在情意最深时的“初恋”,脸色更是难以言喻的差,中途好几次想打断,好歹是忍住了,到了最后这里,终于彻底忍无可忍:“既然是为了那什么‘初恋’才生出的情魄,把它留我这儿做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他好一阵了,自知道这世上有过那个叫“阿陆”的家伙存在过,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镜中人见他如此表情,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笑意,拉长了声音:“当然是愧疚啊,还能是别的原因?他是为了取回流落人间的幽冥一族至宝天篆绡才潜入人界,拜入云墟阁的,人人提防他,忌惮他,唯有你这个脑袋空空的小师弟对他毫不设防,最后却为了所谓族群大业捅了你一刀,换我,我也愧疚啊。”
愧疚?只是愧疚?
“噢?你看上去不太满意,怎么,那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吗?”
“闭嘴。”段衍冷着脸一拳打碎镜子,他的脸在镜中四分五裂,但很快,每个碎片里重新又出现他笑嘻嘻的面孔:“奇了怪了,既是仇人,他喜欢谁同你何干?你在气什么?”
段衍想冷笑,但唇勾不起来,于是他只好冷冷嗤了一声:“我觉得恶心不行吗?”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饶是本王也无权干涉。”镜中人颔首:“不过本王倒是同情你,长途跋涉寻来这儿,人却不乐意见你,你只能在梦里同本王说话,何其可悲啊。这样吧,你若想走,本王可以现在就放你离开,但你得答应本王,不得再回来。”
“走?我凭什么走?”段衍死死盯着梦外那个熟悉身影,“他毁了我一生,愧疚就够了?”
“人都死了,还能做什么?”
“干你何事?”
“现在的年轻人气性还真大。”镜中人眯起眼睛:“冥界快要入夜了,给你提个醒,本王的阴面可没本王这么好脾气。”
阴面?段衍心里毫无波澜,能比祂这个强迫人吹拉弹唱的阳面更癫狂?
半个时辰后,被入夜后的冥界狂风强制唤醒的段衍看着手上那薄薄书册,觉得自己对冥王阴面的认识还是太浅薄,这确实是个比阳面更癫狂的存在。
祂和阳面刚好相反,不接受任何正面情感,禁止歌舞声乐,唯一接受的就是看戏,且强迫人按祂提供的戏本演,如段衍手上这本,就是一场夫妻诀别戏,他扮的是夫君,而另一位……毋庸置疑,自然得扮演妻子了,冥王的阴面很有耐心,给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熟悉戏本,务必要演出精髓。
但段衍压根儿翻都没翻戏本。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魂魄身上。
发觉他醒后,陵稹曾尝试故技重施,又想令他沉睡,但他同样的招数已中了两回,哪还会有第三次,陵稹刚抬手,段衍便先发制人,用灵力束住了他的手臂,令他完全无法动弹。
可即便被这样束缚,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见无法挣脱,便不动弹了。只是垂着眼睛,安静看着脚下由红转黑的无边云层。
他这副逆来顺受,浑身散发着“不爽你就杀了我吧”的模样令段衍气不打一处来。
他卷起那戏本,慢条斯理地敲着手心,阴恻恻的目光几乎要从眼前人身上剜下几块肉来。半晌,他突然开口:“你听见了那怪东西的话了吧?要同你演夫妻?真叫人恶心。”
15. 真身
陵稹闻言抬眼看向他,魂魄形态的人的眼睛是模糊的,只能依稀瞧见轮廓,想像平时那样从眼睛里看出情绪,是万不可能的。从段衍角度,他只是稍稍顿了片刻,便又别过眼去,继续看着层层叠叠的黑红云海,全无预料中的暴跳如雷亦或是恼羞成怒。
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云层下翻腾的黄泉都比他更有回应。段衍顿时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心里那股邪火于是烧得更旺了,火舌呼啦一下蹿上心尖,几乎把他的理智烧没了。
“你躲什么?不敢听?”他突然伸手,用力将对方的脸掰了过来。他是活人,理应触碰不到魂魄,是那冥王为了一炷香后的戏码,略施手段,让他眼前这无形的魂魄有了短暂实身。
魂魄比傀儡还要冷,只这么一小会儿,指尖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湿冷滑腻,但他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加了几分力道。
他的手指骨修长,握在魂魄下颌与喉颈的连接处,稍稍收拢便能将眼前这整张脸彻底禁锢在掌中,令其再无法转向,无法再去看别的地方。
“你跟你的那缕情魄一样讨厌,被我识破了,就只会躲。”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你们幽冥的怪物都这样,狡猾阴毒,两面三刀。”
陵稹动了动,意欲挣开,段衍哪能令他如愿,他令拇指下滑,寻到了魂魄的颈侧,本该能感应到脉搏跳动的地方只余一片死寂,这是人活着时的命门所在,即使已经死了,被人这么掐着命门,魂魄依旧本能地僵硬了身体。
“原来还是会有反应的啊,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这么跟我躲下去呢,”段衍放肆地用力,近乎将指腹按进魂魄身体里,他知道这样伤害不到魂魄,但这种带着施虐欲的掌控感仍令他心头涌上扭曲的兴奋:“说话啊,拿刀捅我的时候不挺能说吗?问同族要你那情人阿陆下落的时候不挺能说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陵稹皱起眉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段衍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的表现。若他还是那个脑袋空空的小师弟,此时就该嬉皮笑脸地认错讨饶,厚着脸皮把人逗笑了,气也便消了;但那个天真的白痴早死在破妄台上,现在站在陵稹跟前的只是一个怨念深重的讨债鬼。
段衍嗤笑:“生气?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提了你那短命的小情人?”他掐着陵稹的脸,刻意将人拉近了一点,确保他这淬了毒的字字句句都能被听见:“你们幽冥没有人伦纲常的吗?你居然会喜欢上和你一样的男人,还是在那么小的时候……真恶心。你有没有想过,这般行径,哪配得上‘圣子’称谓?”
他毫不掩饰对眼前人和那个阿陆的恶意,几乎将毕生所学的污秽常识都用上了:“你们都是幽冥的怪物,但长得不一样吧,你顶着人的皮相,他却是一团影子,你们在榻上也能滚到一块儿吗?”
话音刚落,一道裹挟着血光的链条甩向他的面门,竟是陵稹挣脱了他的束缚,一言不发地朝他动了手。
段衍敏捷避开攻击,心头却没有挑衅成功的得意,他盯着几米开外的魂魄,心头那股邪火被一桶凉水哗啦一下浇熄了:那些链条是从陵稹手上的伤口里探出来的,使用起来似乎很令他痛苦,将出言不逊的段衍击退后,那些染血的链条便缓缓缩回他的身体。他脱力跪倒在地,捂着心口,浑身颤得厉害。
段衍下意识朝他走了几步,行到半途又如梦初醒般强行停了下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他:“你为什么总这样,什么都不说,折腾完别人,又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陵稹这回像是真气着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勉强站起身后便自顾自往云层的西北方向走去。
此时的云层终于完全黑了下来,他那往外散发着淡淡荧光的魂魄在黑暗中醒目得像一盏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痛,他走得不快,段衍几步就上前拽住了他:“你又要躲哪里去?”
陵稹回头看了眼两人身后,那里是冥王的阴面为他们留下的一炷香,香烧完了,就该做戏之人粉墨登场,而今香已燃了大半,灰白香灰扑簌簌落下,淹没在漆黑的云层中。
他又看向眼前的段衍,犹豫片刻,忽并起两指,直指香台,顷刻间,那香灰便幽幽飘了起来,朝西北方游去,在空中连成一条灰白的长线。
段衍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招,但见他因这举动再度痛苦地拧起眉头,当即黑着脸打断他的动作:“没那个力气就别瞎搞。”
陵稹却毫不领情,用力甩开他后反手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这一掌没什么威力,随后而来的锁链却像蛛网似的缠住了猎物,捆着段衍往那白线所指方向送了出去。段衍正要用蛮力挣开锁链,脑中却闪过他刚才伏在地上颤抖不止的模样,他啧了一声,换了更温和的解法。
但锁链速度很快,当段衍从锁链中成功挣脱时,陵稹和那柱香早没了影,目所能及只有无边的黑云与那一缕直指远方的香灰。
这家伙!算好了是不是!段衍气急,当即便要折回去,梦里那声音却再度在他心中幽幽响起:“他都给你指了路,让你往前,那儿是阴面的薄弱点,可以出去,但只持续一刻钟,若错过了,可就得再等一个日夜。冥界一日夜,可相当于耗你百年阳寿啊。生路就在眼前,你回去作甚?”
“闭嘴!”云层上不能御剑,好在缩地成寸的遁术还能用,他的身影在云间飞速穿梭。他当然看得出那里是神力最稀薄的位置,稍谨慎些便能逃出生天,但他来这儿从来不是为了逃出去。
他又怒又急,那人总是让他蒙在鼓里,为他做出决定,对他手段频出,他怎么就碰上了这么难缠的冤家。
“这又是何必?”那声音长叹一声:“你看不出吗?他压根儿不想理会你,只想留在这儿享享清闲。这里很安宁,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白天同陌生人吹吹曲子,晚上同陌生人对着戏本演几场戏,每一日都如此简单,比在人间活着轻松。你来了可就讨厌了,又是兴师问罪,又是阴阳怪气,换是本王,本王也烦你。”
段衍封闭听觉,这自称冥王的东西聒噪得令他头痛。
“没有用的。”那声音笑了起来:“本王是在你脑子里同你说话的,除非你把头砍下来,不然本王会一直缠着你。”
段衍蓦地停住脚步,他胸口的那块玉突然变得好冰,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他心头浮起强烈的惶恐与不安,顾不得听那怪东西在叽叽喳喳些什么,逆着记忆中香灰的位置,一路疾驰。
当他终于远远看见那支彻底燃尽的香时,云层里翻腾着响起雄浑的声音,是冥王的阴面:“这一百年来,你从来都很安分,本王还以为你永远会这么滴水不漏呢。”
他被抓住了?段衍心一沉,急忙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由云组成的庞然巨物,两只硕大的耳朵悬垂在巨物两侧,毋庸置疑,这是冥王阴面的真身,比阳面的那只巨眼更加怪异,更加可怖。
段衍目光掠过一簇又一簇的漆黑云团,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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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找见那个发着微光的魂魄。
可此时的魂魄正缓缓脱离人的形态,它变得很长,像一条直起身体,蓄势待发的银色巨蟒,血淋淋的锁链组成蛇的鳞片。
他微微瞪大双眼,这是……“蟒蛇”如一道闪电射出,猛地缠上了那朵庞大的乌云。
冥王的笑声响彻云层,像滚滚惊雷:“这般燃烧魂魄又能阻本王几时呢?更何况……”
祂的耳朵转向段衍方向:“他自己已经寻回来了,啊,真可惜,还是被他见到了你这副丑态。啧啧,高贵的上古神族又如何,被幽冥那浊气污染,再如何挣扎,也是令人作呕的怪物,难怪连你那小师弟……都觉得恶心。”
“巨蟒”的身形遽然颤了一下,身上的银光顷刻间黯淡了几分。
那乌云抓住空子,庞大的身躯往外漫开,将“巨蟒”吞噬:“不过嘛,大补之物,本王可不嫌弃。为等你现出真身,本王这百年间可是煞费苦心呐,什么手段都试过了,却还是不如白天那个家伙机灵,抓来了你这小师弟。虽然本王精心准备的戏本没用上,但他你这师弟却是个性情中人呢,比戏本效果还要好。”
段衍脑中嗡了一声,像是有根弦绷断了。他感觉一股难以遏制的,摧枯拉朽般的庞大力量从心口迸发出来,身后再度现出那轮带着符文的光环。
冥王的怪笑几乎掀翻整个冥界:“哈哈哈,你果然把天篆绡藏在他身上。想法倒是不错,但你没想到吧,他居然会为了你失控到这步田地,天篆绡因心而动,现下可想藏都藏不住喽。”
祂得意地转了转硕大的耳朵,啧啧,一箭双雕,攻心之术果然是上上策,只消封住那魂魄的嘴,人族多疑多虑的性子自然会顺着祂的指引补全一切。
哎呀呀,真是叫人唏嘘啊,一个爱不自知,一个内疚自厌,好一对情不投意不合的冤家。下一个戏本子就以这两为主角好了,包能让掌控白日冥界的那家伙哭得死去活来。
祂美滋滋地从云层中探出黑色的布条,裹住人类修士。现在祂要先饱餐一顿,把这个神族末裔的精华吸干了,再来拆那天篆绡。
祂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谁料那瞧着平平无奇的人族修士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化作一团紫色雾气,在祂的神域极速扩张。
这是……祂心头忽漫上惊恐:眨眼功夫,整个云层上方都被紫雾笼罩,接触到雾气瞬间,祂神力化成的乌云溃不成军,顷刻间被吞入紫雾中,反进一步扩大了雾气的范围。
“你……你到底是什么……”冥王的声音逐渐淹没在紫雾中,云层上方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团微弱的光自雾间透了出来,是陵稹被迫回归人形的魂魄,透明得像一缕烟,俨然是已回天乏术。
他仰头怔怔看着漫天紫雾,虽无法出声,但他还是下意识动了动嘴唇,轻轻念出那个许久许久未唤出口的名字。他知道自己要彻底消失了,能在这之前了却夙愿,他已心满意足。
段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身体像被火烧一样,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意识同一团浆糊,视野亦是混沌不清。
终于,他看见混沌中透出一缕幽光,为他指明方向。他顺着那光往前飞,身体逐渐摆脱炙烤,越来越清爽,却也越来越重,终于,他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猛地惊醒过来。身周空空如也,没有乌云,没有冥王,也没有那道魂魄。
他愣愣张开手掌,掌心只余一条细长的锁链。
16. 锁链
锁链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带着极重的怨气,握在手上,只觉一股阴气正缓缓渗透每一寸肌理,耳畔响起层层叠叠的惨叫哭嚎声,他险些甩手丢了出去,但想到这是什么,又不由自主握得更紧。
段衍对此物再熟悉不过,但这东西,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他手上的。
他看着锁链上的斑斑血迹,额角一突一突地跳得厉害,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只记得陵稹的魂魄化成了一条银“蛇”,然后……然后呢?他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居然毫无印象。冥王去了何处?那翻涌的云层为何不见了?还有陵稹……他握紧这条莫名出现在手里的锁链,心生忐忑。
陵稹寻常使用的武器是剑,这条从不离身的锁链偶尔也会用来攻击或者防御,段衍曾好奇过,问他为何要在手上缠着这么繁复的锁链,于用剑者而已,手上饰物不应该越简洁越好么?
陵稹的回答相当敷衍:“因为好看。”
段衍一度信以为真,即使不懂这锁链好看在哪儿,他也尊重师兄的审美。可有件事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锁链是如何乖乖固定在陵稹手指上的。毕竟锁链又细又滑,而手指上又无系挂处,便是束得再紧,动作间也轻易会令锁链滑落,但经他观察,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在陵稹身上过。
他甚至看不出来锁链的源头在何处,陵稹同人打斗的间隙偶尔会因动作太大从宽大袍袖中露出一小截胳膊,他于是发现这家伙连胳膊上都缠着锁链。再怎么臭美也不至于连平时藏在袖中的部位都装扮上吧?
段衍是个极富好奇心且必须要刨根问底的人,在这件事上也不例外。可主动去问,陵稹总会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也不可能直接上手扒人衣服,非要看个究竟。他于是动了歪脑筋——只要把人灌醉了,那不就任他研究那锁链了嘛!
但陵稹素来滴酒不沾,对于他的邀酒也表现得兴致缺缺:“喝酒伤脑,你都已经呆得同木头一样了,少喝点。”
段衍:“……”说谁是木头?他当晚便气得狂灌了好几壶灵酒,喝着喝着,却忽然计上心头。
他在这类同课业无关的事情上永远有超强行动力,很快便“意外”遇了险,陵稹赶来解了围刚要走,却被他以“被方才那贼人暗算,中了怪毒,时日无多”这种荒诞理由留住了。
也怪不得他容易上当,实在是段衍演得逼真,又是呕血又是哆嗦的,罢了还一脸生无可恋,说“承蒙师兄你多年关照,师弟往后怕是……咳咳”,接着又是一大口血,任谁看都得慌。
陵稹当然也不例外,愣了片刻后忙伸手来诊他的脉:“奇怪,脉象倒是无异。”
段衍面色枯槁地摇摇头:“师兄,那贼人放毒的时候说了,这不是寻常毒药,而是混合了蛊咒的毒,解法不在我自身,而在有无人愿意救我。”
陵稹皱眉:“蛊咒?”
段衍轻咳了一声:“不错,那人说需从未饮过酒的人为我喝下一,哦不,两壶灵酒,方可解此毒咒。那贼子同我是在酒肆内起的冲突,他技不如我,手段却阴险,见我成日混迹于酒肆,知我身边都是好酒之徒,无人可为我解咒,竟用上了此等毒咒!真是其心可诛!”
他偷瞄了眼陵稹面色,见他仍将信将疑,又添了把火:“我好后悔没有听师兄的话,但凡我早日戒酒,也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还要劳烦师兄一会儿为我收尸。”他说着又往外咳了一滩血:“师兄,我屋内有什么喜欢的你都拿去吧,只将床头你赠我的那本书随我入葬便好。”
陵稹终于开口:“凡未饮过酒者,都可以?”
段衍心一喜,好,上钩了。他轻轻摇头:“还得是有心救我,同我交情甚笃的。”
“看来是只有我了?”
段衍故作惊讶:“师兄居然一次酒都没喝过吗?”
“要喝两壶?”
段衍头点得如鸡啄米:“对对,就桌上那种。”
陵稹拎起桌上那细颈壶,开盖瞧了瞧,又面无表情地看向陵稹:“若你是骗我的,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段衍心一紧,但仍面不改色:“师兄,我虽素性顽劣,却也不至于拿生死之事开玩笑!”
他很快就看出来了,陵稹多半是真没喝过酒,也不喜欢酒,如此醇香佳酿,他全程是皱着眉头灌下去的,半点没有享受到此物精妙,倒像在受罪。
他有些后悔想了个这么损的招,想喊停,可又怕师兄发现他撒谎整人,把他吊起来打,在他反复纠结中,陵稹终于喝完那两壶灵酒。
他看不出来人醉没醉,陵稹应该是饮酒不上脸的类型,两壶灵酒下去,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只嘴唇好像比往常红润了些。也没有像一些醉汉那样耍酒疯,他只是拎着那酒壶倚在桌边,支额垂首,目光略显涣散,不知落在何处。
“师兄?”段衍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你感觉如何?”
陵稹顿了许久才抬眼看他:“那毒咒……可解了?”
段衍一愣,忙点点头:“解了解了。多谢师兄。”就算人没醉倒他也不敢再灌了,日后再寻别的法子便是。
“那好。”陵稹支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我走了。”
“师……”段衍正要说话,却见眼前人刚走两步就哐当一下往前栽倒,他忙闪身上前,人便栽进了他怀里,酒气混杂着丝缕墨莲香钻进他鼻腔,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素来温凉的身躯头一回这样暖洋洋的。
段衍有些慌乱,陵稹发热的脸倚着他的肩颈,清浅呼吸落在他脖子上,又热又湿的,弄得他那块皮肤都紧绷得厉害,他强行定了定神,故作镇静,一开口却还是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师兄你,你没事儿吧?没磕着,没碰着哪儿?没喝坏吧?哈哈早知道你这么不济就不让你喝了哈哈……”
罗里吧嗦一大堆却始终无人回应,他这才终于想到可以先把人从怀里扶起来。眼睛闭着,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啊,原来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将人扶正,靠在椅子上。陵稹睡得很沉,睡相也很端庄,安静地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段衍犹豫片刻,轻轻推了推他,除了身子歪了一些,便再无旁的反应;他又壮着胆子拍了拍对方的脸,依旧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段衍登时欣喜,太好了,终于彻底醉倒了,还以为计划失败了呢。
他端详了一会儿师兄罕见的睡相后便直奔主题,深吸一口气,探向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触碰着那一圈圈绕在他手指上的锁链。
他原还以为会有诸如触电或冰冻之类的效果,心里怀揣着些忐忑,没想到真摸上去其实跟普通锁链差不多,冰冰的,凉凉的,有些硌人。
他抬眼瞄了一下陵稹,还在睡。于是他又试着看看能不能将那锁链解下来,出乎意料,顺利得惊人,他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那锁链便非常乖巧地顺着陵稹的五指滑了下来,落在他掌心。
他好奇地甩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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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那锁链却突然暴起,哗啦啦地缠住了他的两只手,接着又锁住了他的胳膊、随后是上半身、最终整个身子都被锁链捆住,而且它还越勒越深,几乎嵌进肉里。
段衍痛得呲牙咧嘴,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的了:“师兄,师兄,快醒醒!救救我!我要被勒死了!”
陵稹却还在睡,睡相安详得令人心焦。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幽幽转醒,而此时的段衍已经被勒得眼冒金星,欲哭无泪,声音再不像半个时辰前那般中气十足:“师兄,救我……”
“回来。”陵稹伸手一招,那锁链便又哗啦啦松开段衍,乖巧绕回他手上。他抬眸看向一脸解脱之相的段衍,眯起眼睛:“还敢骗我吗?”
段衍背后唰的一下冷汗直冒,他干笑道:“师兄你说什么呢?什么骗不骗的?”
“我不饮酒,是因为酒于我而言同苦水无异,难以入喉,但不会醉。”陵稹眸中闪过一丝浅淡笑意:“难为你为我这锁链特意编了个弥天大谎。”
见事情彻底败露,段衍轻车熟路地低头认错:“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陵稹似笑非笑:“你总这么说,但总有下次。”
“师兄你也知道,我就是这种性子,若有事非藏着不让我知道,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好吧。”陵稹微微颔首:“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这条锁链是幽冥深渊中的无数个怨灵结成,因为生前被我凌虐,故而死后依旧惧我,受我驱使,为我效力。”
段衍:“师兄,你编故事为什么总这么没新意?永远是你杀了许多人,然后这些人的怨念如何如何……虽其他方面我许是不如你,但编故事这方面,你还真得跟我学。”
“这次是真的。”
“这次我也不信。”
“你不信便罢。”陵稹起身,“今日同你耗了太久,我先走了。”
段衍对他每次一谈到那锁链就敷衍的态度异常不满,见这回又是如此,捆了他大半时辰,连只言片语真话都换不来,他终是忍不住放了狠话:“只要一天不告诉我,我总会想尽各种法子弄清楚的,师兄你可小心了,说不准哪天这锁链就不听你使唤,跑来找我认主了。”
陵稹不以为意:“只要我还在,哪怕只是一缕魂魄,就没这个可能。”
段衍盯着手里锁链,心头发冷。若陵稹昔日之言并非夸张,那这锁链如今到了他手里,是否意味着……
他下意识否认,这不可能。至少问心殿那里的情魄还好着呢。他双指点在眉心,链接上昨日悄悄留在问心殿的一只蝴蝶傀儡。
蝴蝶穿过冲天火柱,飞到石台边。那道黑影正伏在石盆边,哀哀哭泣。盆里清水荡漾,却不再有那星星点点的光点。
黑影似有所觉,抬头看向蝴蝶,强烈的悲伤与哀怨通过蝴蝶的眼睛烙印在段衍的视野。
他猛地断开链接,他不相信。
可空无一物的冥王神域、他胸口化作粉末的玉牌、悲伤至极的黑影都无声印证了这个推论:他敬爱了许多年,又怨恨了许多年的人是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了。不再有被悄悄留在他身边的生魂,也不再有在冥界吹埙的死魄。
他实在迷茫。站在虚无一片的冥王神域中愣了许久,脚下突然裂了一个口子,他从那裂口中坠下,身下是奔腾不息的黄泉。
黄泉之上,他听见了响彻冥界的欢声笑语:“冥王已死!恭迎冥界新的圣主!”
17. 新君
在说什么屁话?段衍一把拨开朝他簇拥而来的众鬼怪,向冥王居所疾驰而去。那座山一样的建筑依旧耸立在冥界最中心最显眼之处,段衍初来冥界时头顶那无边无际的云层已然散去,露出被云层遮蔽的建筑顶部。
那是一根直冲天穹的柱子,柱子笔直,中段却异样凸起,似乎挂了什么东西。由于建筑实在太高太大,饶是以他的目力,也只能勉强辨出那东西依稀瞧着有些像人,但对人来说,又太过庞大了。
他升上高空,离近了才知原来被穿在柱子上的是一个浑身红毛,青面獠牙的巨人。也不知这巨人被挂了多久,身体已风干得像凡间年节时屋外悬挂的腊肉,早没了生机。
巨人的眼睛,耳朵与舌头都被挖去了,双手掐在自己的脖颈上,生前不知受了何等折磨。
“殿下,此处挂着的是阎君的尸首,原本按冥王吩咐应要在冥界烈风下炙烤千年的,可如今冥王已死,这尸首该如何处置呢?还请殿下示下。”段衍身边传来一个谄媚而苍老的声音。
那是一个相貌奇丑的老人,极小的眼睛,极大的嘴,瞧着像一只□□。
“你喊我什么?”段衍皱眉看他。
老□□愣了愣,旋即笑得愈发谄媚:“老奴蛤七,生来便是要侍奉君上的,您吞噬了冥王,夺走祂的权柄,如今已是新一任的冥界君上了,正如百年前冥王夺走阎君权柄那样。您若不喜老奴这般这般称呼您,老奴……”
段衍不耐烦地推开他,荒谬,以为用这等胡话就能搪塞了他?他冲着冥界放声:“冥王!你滚哪儿去了?把人交出来!”
他用语冒犯至极,已全然没有了初至冥界时对所谓神明的敬畏。倘若胸口这股难以言明的郁结得不到疏解,他宁愿被神明的威压碾压成齑粉。
他粗蛮踹开冥王居所的门,几乎将这迷宫似的巨大宫殿转了个遍,却只见到了一群被他的冲天怨气吓得瑟瑟发抖的鬼灵侍从,那邪魅诡谲的冥王却不见踪影。
最后只剩一间屋子没有找了。屋门漆黑,与其他屋子的红门格格不入。他正要一脚踹开,一直屁颠儿屁颠儿跟在他后头的蛤七突然冲上前抱住他的腿:“殿下,殿下,进不得,这里进不得啊!”
段衍一把搡开他:“别挡路。”
蛤七大喊:“殿下,请听老奴一句劝吧,阎君与冥王都是进了此处便疯了的!老奴……老奴不想殿下重蹈覆辙啊!”
“疯了?”
“是啊。”蛤七抹了抹额上冷汗,哭丧着脸:“阎君是最初的冥界君上,可自他进了这扇门,再出来时行事便开始不可理喻了,先是裁撤了所有判官,接着连无常大人、孟婆大人都被一并削了神职,打入轮回,随后又大兴土木,令冥界众灵集黄泉阴骨,为祂修此宫殿……冥界上下苦不堪言,于是冥王便站了出来替天行道,夺了那昏聩阎君的神职,改地府为冥界,自封冥王,重修冥府;可谁料好景不长,冥王也进了这门,出来后便开始不理政事,躲在神域内醉生梦死,每日都要我等寻新的魂魄甚至修士供他玩乐……老奴好不容易又盼来一位新主,您可莫要走上那二位的老路啊。”
段衍嗤笑一声,毫不顾忌地推门而入。他倒挺愿意疯了的,疯了便可随心所欲,便可无牵无挂;没有理智,没有情感,他便不用一遍又一遍拷问自己,拷问他人。
蛤七见拦不住他,纵再不甘,也只能畏缩地杵在门外。连冥界君上都无法抵御的地方,他哪里敢进去呢。他厚厚的嘴唇抖了抖,瑟缩着抿了起来。唉,怕是又要迎来一位癫狂昏聩的君主。
黑门之后,段衍走在一条往前看不见尽头,往后看不见来路的道路上,路两侧是一面面镜子,映出各式各样的他,他们在镜中叽叽喳喳同他说话:“你来了,你来了……你走吧,你走吧……”
段衍瞥了一眼两侧镜子,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
“哎呀,真是稀奇。”他的正前方突然也多了一面镜子,挡住他的去路,镜子中的他抚掌称奇:“旁人进来,不说惶恐,少说也要厉声质问几句,你倒如司空见惯。”
段衍冷冷盯着他:“冥王,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何时?
“吼吼,恭喜,你认出我来了,没错,我们不久前在你梦中见过的。”镜中人笑了起来:“不过嘛,我在阎君体内时,是阎君;在冥王体内时,才是冥王;而今,你吞噬了冥王,也吞噬了我,那我便是你,你迟早也会是我,咱两何必喊得如此生分?”
段衍置若罔闻:“你把陵稹的魂魄藏哪儿了?”
“你问我师兄去了哪里……”镜中人身份转变倒快,上回还是高高在上的冥王,现下却又学着曾经的段衍,对陵稹以师兄相称了,“唔,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他若还在,那条锁链不会乖乖待在你手上的。其实你当时应该听我劝告,顺着师兄给你指的路尽快出去的,那样师兄也没必要同我……噢不,冥王兵刃相向的嘛。”
段衍目光沉了下来:“是你……”
镜中人抢白道:“你说是我让师兄魂飞魄散的?那你可冤枉我了,分明是你没控制好天篆绡,走火入魔,化作吞噬万物的烟瘴,冥王被你吞噬后,你又将心思打到了神域外的整个冥界、乃至冥界外的土地上!师兄为让你那陷入混沌中的神识回到正途,燃尽了最后一点魂魄给你引路。功劳应该算是你的噢。”
“不可能。”段衍紧咬的牙关内挤出三个字。他只是个人族修士,便是走火入魔也至多是道心崩溃,沦为废人,怎么可能会化成烟瘴?可……当他在那片灼热的混沌中饱受煎熬时,正是一道同陵稹魂魄极为相似的幽静银光为他引的路,助他恢复清明。
“信不信由你咯。”镜中人耸耸肩,回身不知从何处拉来一张躺椅,懒洋洋倒在椅子上,躺椅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吱呀作响,“我只好心提醒你一句,往后能不用‘天篆绡’还是别用的好,没了师兄,可再无人能拉你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内的所有镜子稀里哗啦碎了一片,段衍身周强大的灵力波动甚至直接掀翻了屋外那道黑色的门,惊得蜷在门口等待新主的蛤七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殿,殿下,您这是……”
可怜他态度如此谦卑,段衍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道风似的径直从他跟前掠了过去。
蛤七欲哭无泪,虽新君主进出这屋子一遭后仍意识清明,并未同前两任那般疯魔癫狂,但他似乎本身就精神不大正常,说不清楚和前两位比,到底哪个更难伺候。
钟灵羽近来心情极佳,他的小海岛上前段时间添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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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小雏鸟,如今羽毛已差不多长全了,个个身强体健,身量拔得飞快,每日都要叽叽喳喳地绕着他乞食,他身陷此中,如闻天籁。
今天也是个日头晴朗的好日子,他小心翼翼捧起最后一枚没破壳的蛋,准备放进外头日头底下的聚灵窝,用灵力孵化这只失去母亲的小可怜,可刚出门,便见外头狂风大作,乌云滔天。
“什么破天气,说变脸就变脸。”他嘟嘟囔囔地转身回了屋,却见里头站着个老熟人,这家伙浑身萦绕着的气息比海平线上那黑压压的乌云还要沉重晦暗。
“段兄,”他叹了口气:“怎么回回见你,你都这副冤魂索命的模样?”
“我是来还罗盘的。”
钟灵羽一愣,原是段衍追那具涅槃身时借出去的罗盘,他笑了笑:“我都险些忘了,得亏段兄你还记得,不然日后想起来要用,我又得把库房再翻一遍。”
他乐呵呵地说完,见段衍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头不由有些打鼓:“段兄……可是还有别的事?”
段衍终于抬眼看他:“我想借钟家溯光盏一用。”
钟灵羽不自觉张圆了嘴:“段,段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溯光盏乃钟家秘宝,轻易不借外人用,还请钟兄为我问一问,只要一刻钟便够了……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这,这,”钟灵羽语无伦次:“这不是借不借的问题,是……哎呀,你,我这,天!”他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溯光盏是做什么用的?”
“我知道,招魂用的。”
“那可不是简单的招魂!是要燃使用者阳寿的!弹指一瞬便是三十年!不行,我不能开这个口替你借。”
“阳寿?”段衍嗤笑一声,既然那□□说他如今是冥界主宰,那阳寿于他而言与一串数字何异?“这种东西,我想要多久就有多久。”
钟灵羽:“……”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等等,段兄你先冷静,不妨和我说说,你要招魂的对象死了多久,魂魄可还完整,是否已经投胎?招魂需满足的条件苛刻,许多时候就算有心烧阳寿,也不一定能成。”
“死了三日有余,没有投胎,魂魄……散尽了。”
钟灵羽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才无奈扶额:“不是,段兄你是拿我消遣来了?魂都散尽了还怎么招?这又不是蛋壳,碎了还能捡回来的!”
“一点都招不回来吗?”段衍仍不死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可能。”钟灵羽摇摇头:“你既回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去过鬼蜮,乃至鬼蜮深处的冥界了吧,答案如何,你理应清楚的,又何必再问。”他隐约猜到段衍想招的魂是谁的,但段衍自己不说,他也不便点明。
段衍垂下眼睫,看不清眼中神色。钟灵羽也不知如何开解,他想了想,抛出个新话题:“对了,段兄你回照夜看过吗?”
“照夜……”段衍微怔,云墟阁旧址便在照夜,自他将云墟阁连山搬走后,就再没回去过了。
钟灵羽递来一块玉简:“照夜新立了个苍梧阁,走的像是剑修路子,近期正广邀各路道友前往参加开山典礼,你知道我素不喜出门,既然你来了,便替我去看看吧,也当散散心?”
18. 榜首
段衍迟疑片刻,接下了那枚玉简。他确实想不到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他不愿留在冥界应付那群聒噪的鬼怪,更不愿去师父那儿,师父若见了他,定一眼就能猜出他在为谁躁郁难安。他不该如此,他对师门问心有愧……
他亦无法一个人待着,只要身边没有人声,他脑中就会控制不住地反复闪过幽冥地下的漫天冰雪与混沌中的那道幽光。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好笑,花了两百年去恨,却只用了三日便将自己困进了一口由爱敬、怨恨,愧疚砌成的枯井,日日望着头顶那一小片由无数回忆织成的天。
钟灵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好好玩,听说去观礼的有不少门派的翘楚之辈,皆是同你一般的少年天才,去认识些新朋友也好。”
翘楚之辈……段衍顿觉恍惚,曾几可时,这个词也被冠在他的头上,可那些同人把酒言欢,放纵恣意的生活就像上辈子的事情。他脱离修真界太久,对各个门派内是多了几位后起之秀,还是多了几位天纵之才皆一无所知,仿佛他的时间已经停滞在两百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当他抵达苍梧阁的开山典礼时,这种脱节感愈发强烈。钟家家大业大,苍梧阁掌门自然敬钟家几分,给钟灵羽安排的这个位置很好,周边都是各名门大派来的青年才俊,彼此交谈的也多是修行高低,师门强弱,战力排行这类段衍不感兴趣的话题。
他无心插话,只端着酒杯,静静看着场中苍梧阁弟子为开山典礼助兴的剑舞。
但他无意交际不代表没人注意到他。一来他外形出众,即使是在普遍相貌堂堂的修真界,也是极为出挑,鹤立鸡群的那一个,甫一进场就吸引了许多目光;二来他十六岁结丹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即使这是他销声匿迹两百年后首次现身,也有许多修士一眼认出他就是昔日那个震惊四座的天纵奇才。
刚坐下不久,便有人挤过来搭话:“敢问,阁下可是昔日云墟阁的段衍段道友?”
来人身上带着浓郁的熏香味儿,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香,段衍抬眸扫了一眼,不认识,便只稍稍颔首:“有礼。”
“呀,还真是,我就说远远看着便觉亲切,”他挤开原本坐在段衍身边的修士,非要坐他边上,“那你可还记得我?”
段衍皱眉,终于扭过头,正眼打量对方,脸倒是记不得了,但其腰侧那花里胡哨的佩剑他有点印象。多年前云墟阁曾办过一场论剑大会,各派都派了不少年轻弟子前来切磋交流,段衍作为东道主门派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弟子,且是掌门亲传,守擂重任自然当仁不让。
那日来挑战的很多,大多骁勇善战,亦或是痴迷剑道武道的纯粹修者,只有一位,从上擂台起便格格不入,一招一式都是花架子,偏偏下面还有许多修士为此人助威,被他两剑挑下台去,底下的人群还冲他怒目相向,也不知这花孔雀似的人哪来这么多拥趸。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此人名楚璎,修为武艺均平平无奇,但名声很响,有个什么什么“中洲第一美人”的称号,得诸多人追捧。段衍觉得好笑,谁票选的第一美人,怎么没请他们云墟阁的前去投票?云墟阁以实力为尊,他打包票没人会投给这个草包。
他交朋友虽很看长相,喜欢同长得好看的人相处,但也不是来者不拒,对于这等只重皮相的绣花枕头,实在观感平平,但对方似乎对他颇有好感,论剑大会那几日总明里暗里地来凑近乎,末了还留了传讯玉简,让段衍得空了同他联系。但论剑大会结束不久段衍就把这号人忘光了,玉简更是早不知丢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
“多年不见,段道友还是风采依旧,”楚璎说话间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倒是我这么些年潜心修炼,成天风吹日晒的,人都糙了。”
段衍瞥了眼他脸上精心打的粉:“是挺糙的。”
楚璎笑脸微僵:“呵……段道友真会说笑。”见段衍目光只盯着底下擂台,不怎么看他,也不怎么接话,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他自小养尊处优,被众星捧月,主动示好可还是头一回,没谁这么不给他面子过。
段衍有些看腻了,苍梧阁弟子技艺不精,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在曾出过云墟阁这等顶尖剑道门派的照夜修门立户。
楚璎敏锐察觉到他兴致缺缺,眼珠一转,另起话题道:“段道友是否也觉得这苍梧阁弟子剑使得一般?”
段衍心道你还有资格点评别人呢,面上却不显,只平静道:“尚可。”
“比之昔日云墟阁可是大大不如啊。”楚璎面带唏嘘:“若是云墟阁尚在,想来此等水准也不敢来照夜班门弄斧。”
“是么?”段衍闻言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过只是论剑大会来了一回,表现得倒像半个云墟阁弟子似的。
“那自然,”楚璎两条细眉微微蹙起,眼中水光点点:“但凡剑修,哪个不对云墟阁心生向往,说是吾等剑修的朝圣地都不为过,可惜出了个欺师灭祖之徒,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真是叫我无法不义愤填膺。”他话锋一转,又展出温润笑颜:“可近来听闻段道友一出关便寻得那罪魁祸首,一朝雪恨,如此大快人心之举,我心又觉甚慰了。”
段衍目光登时锐利了几分:“你从何处听来的?”从他下幽冥到今日左右不过三四日光景,师父知情倒也罢了,怎么连这种仅一面之缘的外人也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一样?谁传出的消息?
楚璎见他对这话题感兴趣,忙续上话茬:“道上何人不知你只身闯入幽冥险境,又毫发无损出来的壮举?都言你如今修为怕是已深不可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呢。”
旁边几位一直在谈论现今修真界战力排行的修士闻言也插话道:“是啊,当年那陵稹可是一连诛杀了十几位战力榜上高居前列的修士,又一夜之间屠戮满门,可见其实力可怖,手段狠辣,没想到段道友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此人,为云墟阁清理门户。我估摸着呀,段道友此次出山,战力榜首位怕是很快便要易主了。”
段衍紧了紧手中杯子。陵稹行踪不定,只有他遇险,或者陵稹主动来寻时才能见上一回,他从来不知那人平时都在做什么,便是有心打探也一无所获,可现下一瞧,怎么除了他,人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难道是过去在师门时,有谁不想让他知道陵稹的事,刻意只针对他封锁了消息?
“战力榜榜首易主?那还真说不准。”楚璎扬眉:“现今战力榜首位是?”
“哈哈哈,楚道友这不是明知故问,谁不知那朱天祈成日围着你献殷勤。”
“道友可莫要胡言。”楚璎嘴上否认,面上却染上一分得色,余光落在段衍身上,观察他的反应。男人都争勇好斗,他不信段衍除外,可谁料他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有无在听周围人说话。
“话又说回来,”一修士忽压低了声音:“当年陵稹杀了榜一的吕清,那按理他才是新任榜首吧,朱天祈怎么越过他去的?”
“哎呀,陵稹不是后来就失踪了嘛,没应朱天祈的战书,那朱天祈自是不战自胜。”
“这么说……朱天祈这榜首,也不是很名正言顺呐?”
“嘘嘘,小点声,”修士们瞄了楚璎一眼,“人还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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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璎面皮抖了抖,虽他自视甚高,瞧不上相貌平平的朱天祈,在他眼里,只有段衍这种英俊非凡又实力超群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但追求者被如此评价,倒显得他也落了下乘似的,他脸色霎时阴了下来:“他分明是因为怕了,才没接我师弟的战书。”
“楚道友这话可有失偏颇了,”一修士摇摇头,“且不论陵稹此人品性如何,实力上绝对是毋庸置疑的,怎会避战?”
楚璎嗤笑:“他这等成日以那古怪绢布遮着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家伙,做出此等懦夫之举有何不可能?”
“嘿,楚道友,那可不是普通绢布,”修士们笑道:“那是吕家的藏家宝,天篆绡,定是昔日陵稹血洗吕家后从吕清手里夺去的。祭出时会缠绕在使用者身周,攻守兼备,实乃神器啊。”
段衍眉头微皱,原来初见陵稹时,他身上缠着的诡异绢布就是那所谓天篆绡……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胸口原本嵌着玉牌的位置。虽玉牌已经碎了,但周边符文尚在。当年陵稹助他炼化玉牌时,曾将那绢布化作灵力,一齐打入他胸口,想必正是那个时候将天篆绡藏在了他身上。
这么多年,这东西一直在他体内,无声无息,直到幽冥内与陵稹决战时,他陷入濒死之境,这天篆绡才突然开始运转,化作他身后的光环,令他重获新生,境界大涨。
难怪他祭出杀招瞬间陵稹会突然停下攻击,因为他那已强弩之末,看不清来人的身体认出了天篆绡,便也认出了段衍。
那人从一开始就不愿让他死,甚至捏碎的金丹也换了个法子补了回来。对段衍本人,他实在是无任何亏欠了……可惜段衍知道得实在太迟。
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无力。幽冥死气转换而来的灵力在他经脉内沸腾,又开始烧灼他的心。天篆绡不会是所谓吕家的传家宝,它是幽冥的产物,才能与幽冥的死气共鸣,这群修士对此一无所知。
修士们的辩论还在继续,楚璎对修士们所言不以为然:“神器又如何,哪有时时祭出来的,想必那陵稹就是形貌丑陋至极,见不得人,才需用那绢布遮住脸,才会性情扭曲,辣手无情。段道友,这儿只有你见过那人相貌,你说是不是?”
段衍看楚璎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他很快收敛目光,语气淡然:“还是接着说天篆绡吧。还有关于这法宝的讯息么?”
“这……”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真要细论这东西是什么,那谁也说不上来。“段道友若实在好奇,何不去尘阳吕家问问呢,虽吕清死后吕家便没落了,但记得这些往事的老人应还是留下了几位的。”
“也好。”段衍听完还真起身走了,楚璎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被晾在这儿了,面色登时难看至极。
他楚璎,堂堂中洲第一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居然会被人晾在一边?
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手里的酒杯被握得吱吱作响,姣好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道传音符——天祈,有人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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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衍没有来过尘阳,此地地处沙漠,恰如其名,入目便是漫天黄沙,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
他刚降下飞剑,想找人打探吕家在何处,便觉察到身后袭来一道凌厉攻击,攻击未冲着要害,却饱含警告意味。他抬手随意化解了攻击,看向来人。
此人身量很高,虽其貌不扬却一身正气,站在黄沙里立得像一块碑:“道友何故辱我师兄?”
段衍面无表情:“你又是哪个?”
“在下朱天祈,”来人亮剑:“请战。”
19. 天冰
“你就是那战力榜榜首?”段衍从他身上感应到了蓬勃战意,但他兴致缺缺:“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跟你打。”
“请赐教!””朱天祈抱拳执礼,旋即持剑朝他冲了过来,可还未接近段衍,便被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段衍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接动用了吞噬得来的神明威压,冥王虽然疯癫,却也实打实地从阎君那儿继承了冥界之主的神格,而今又到了段衍身上,他甚至无需抬手,一个眼神就能令对方溃不成军。
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朱天祈浑身的傲气都如潮水般褪了个干净。幸而是对方无意杀他,不然他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反应不过来。
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虽然双腿双臂皆在难以抵抗的威压之下无法控制地哆嗦不已,他依旧举起了剑:“段道友,我还是……”
段衍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是楚璎让你来的吧?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只是懒得搭理,他便怀恨在心,指使你来报复?”
朱天祈愣了一下,以眼前人这般实力,完全没必要向他撒谎。看来他又一次关心则乱了……
段衍放出杀意:“你喜欢被楚璎当枪使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但如果你再妨碍我,我不会手软。”
朱天祈缓缓垂下剑,拱手致歉:“是我冒犯了。”
段衍转身欲走,朱天祈又叫住了他:“你同陵稹是同门?”
段衍步伐顿住:“怎么?”
“我听那些修士说,你是听他们聊到陵稹和吕清,才来尘阳的。”
“那又如何?”
“那你应该会对他的一些情报感兴趣。”朱天祈抿了抿唇,道:“外人皆说陵稹是惧我故而不接我的战书,可其实我早在这之前同他交过手。便在这尘阳吕家。”
见段衍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朱天祈便将那日情形详细道来。
“吕清居战力榜榜首百年有余,我是慕名来挑战的,却不想我来时陵稹早先一步到了,吕清也已亡于他剑下。于是我转而向陵稹讨教,但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我刀尚未出鞘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便见身边沙砾皆冻了起来。”朱天祈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段道友,你能想象吗?烈日炙烤之下,能烫熟鸡蛋的沙漠居然会结冰?”
冰?又是冰?段衍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迷渊谷的血池结冰,后又有黄泉结冰,如今又来了个沙漠结冰?
朱天祈继续道:“眼看着那冰在我身边快蔓延,很快便要将我吞没,可我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直觉告诉我我会死在那里,没想到居然是陵稹救了我。那冰似乎惧怕他,他一来便消退了不少,他让我赶紧离开,往后见到这种异常结冰的地方万万不能靠近。”
段衍打断他的讲述:“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
“嗯……”朱天祈回忆片刻,道:“若我没记错,应是夏历772年。”
夏历772年?那就是他25岁那年,离陵稹覆灭云墟阁尚有二十年光景,恰是他和陵稹关系最好,交往最密切的时候,他对这事却一无所知。
“继续说。”
朱天祈点点头:“我从那些冰上感应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怖气息,自然是听劝离开了。但那之后,我四处游历时又见过或听过不少异样结冰的事迹,也不知是否巧合,陵稹也总会在附近出没,随后便又有他杀了谁谁谁的传闻。直到两百年前,他离奇失踪,这之后便再没传出过有什么奇怪的冰冻现象。”
他说着递来一枚玉简:“我觉得这整桩事值得重视,便把过去那些结过冰的地方都记录下来了,可惜除我之外,并无人在意什么结不结冰的,都只道是那陵稹杀人成性。既然你是为他的事来的,那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段衍接过玉简,输入一丝灵力,霎时便被玉简内密密麻麻的地名惊到了,竟然足足有上百处!
朱天祈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从战力榜最底部一个一个挑战过去的,榜上有数千人之多,我走的地方便多了些。但这里列出的结冰之处也只是我听过或者见过的,并不很全。”
段衍若有所思,陵稹之所以常年不在师门,少有人见过他,便是因为他成日出没于这些结了冰的地方吗?他死灰一般的心境中重新燃起星点火苗,会不会能从这些地方寻到找回那人的办法?
理智上他清楚这纯属异想天开,但人在无助时总忍不住将希望寄于一些虚无缥缈,但又有那么一些联系的事情上,段衍也不例外。
他沉吟半晌,又问:“既你说这尘阳也曾结过冰,那结冰处在哪儿,可还有印象?”
“嗯。”朱天祈御起飞剑,“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越茫茫荒漠,地面上寸草不生,能清晰瞧见两把飞剑投下的影子在沙面移动,似水中游鱼。
朱天祈:“当年我来时,此地尚还有不少凡人的聚居地,虽不算繁荣,也不至于如此荒僻……看,就是那里。”
段衍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远处的沙漠里有大片亮晶晶的东西在太阳底下发光,近了一看,厚厚冰层覆盖了足足有一个湖那么大的区域。
“吕家是尘阳,乃至整个沙漠内最大的家族,这一块区域都是他们家的。”朱天祈有些不可思议:“明明当年陵稹已经消去了这些冰,没想到时隔多年,又长回来了。”
“我下去看看。”段衍正要降下飞剑,朱天祈忍不住出言提醒:“既然他都那么说了,还是莫要靠近的好……”
段衍从来就没听过陵稹的话,又怎差这一次。他降落在冰层附近,试着用消融黄泉坚冰的方法往冰上灌注灵力。
此法果然奏效,湖面大小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速衰减。
朱天祈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冰层下是一大片废墟,从剩下的断垣残壁中依稀还能瞧见昔日繁荣。
冰面完全消融时,段衍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陵稹的气息。虽然只是极短一瞬,但已足令他那丝渺茫的希望陡然激增。他快步踏入废墟,凭直觉往前走,朱天祈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段衍头也不回:“你跟来作甚?”
朱天祈小心地避开地上残冰:“就当我好学吧。”
段衍此时心情不错,难得有了同人交谈的耐心:“好学?”
“我此生未尝败绩,在你们师兄弟手里却一招都出不了手。”朱天祈坦然:“当然要多多向你取经。”
段衍瞥了他一眼:“……你这般沉醉武学之人,怎么会钟情楚璎那种废物?”
朱天祈苦笑:“钟情?岂敢,师兄对我无意,我又怎会不知趣?”
“是么?”
“师兄昔日对我有恩,在他觅得……良人之前,我愿多帮衬一些。但我近来确实苦恼,”朱天祈有些无奈:“师兄总以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支使我,譬如今日之事,若非遇上的是段道友,我这剑怕是就要染上无辜弱小了的血了……实在罪过。今日只是教我教训,若明日让我杀人呢?”
段衍心不在焉道:“你不理他不就得了?”
朱天祈顿了顿,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或许你说得不错,我是时候跟师兄说明白了。”
“是得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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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段衍深以为然:“为了情情爱爱头脑发昏,纠结难断,蠢。”
朱天祈又是无奈一笑,转移了话题:“段道友你瞧,前方有个入口。”
不用他说段衍也瞧见了,入口上方有一块匾,写着储珍墟。段衍检查了一下洞窟附近残损的机关阵法,笃定道:“这应该就是当年吕家珍藏天材异宝的藏宝点。”
“难不成那传闻中的天篆绡就是从此处取走的?”
“进去瞧瞧。”
虽入口在地面,但储珍墟的大半区域都是藏在沙下的,是个不见天日,阴凉干燥的天然储物区,多年过去,这里面的法器财宝的陈设竟还保持着原样,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朱天祈被满屋子的宝贝闪得眼冒金星,不禁喃喃道:“看来外界传闻不真……若那陵稹真是冲着宝物才来攻打吕家,怎么可能对这些东西看都不看?不爱财倒罢了,这些高阶法器哪个修士不心动?我看着都觉眼热。段道友你瞧那个……咦,人呢?”
他在这堪称地下宫殿的宝库内转了许久,才在一间被厚重的石墙围住的房间内找到了段衍。段衍手里捧着一个陈旧的竹简,眼睛都在发光。
朱天祈犹豫着问:“段道友,你没事吧?”
“我很好。”段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改日请你喝酒。”旋即便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朱天祈一脸茫然:“啊?”
段衍心情极佳,他取出那面被他在储物袋里捂了好几天的镜子,直接无视了镜子对于他迟迟未兑现一万桶血承诺的控诉,命令道:“还记得那个被冻上的血池么?带我过去。”
“不是跟你说了,我元气大伤,无法传送……”
“再装死我就碎了你。”段衍冷冷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没发现?我刚进冥界后你便偷偷跑去了冥界血海,想来是喝了个饱才回来吧?”
“……”镜子心虚地咳了一声:“好好好,去就是了嘛。”
段衍在血池边故技重施,去除了血池上的全部冰层后,又指着玉简中的另一处地点,命令那镜子道:“接着带我去这里。”
如此重复了三四处地点后,镜子终于忍不住了:“你不会是想把这玉简上的所有位置都去一遍吧?!”
“对。”
镜子如果有眼睛,此时应已把白眼翻上了天,但碍于段衍实力,它不敢抗议得太过火:“可否给小弟一个理由?小弟还不想积劳成疾,早早撒手人寰。”
段衍和颜悦色道:“我找到方法了。”
镜子一头雾水:“什么找到方法?”
段衍扬了扬手中那从吕家废墟挖出来的竹简,一脸兴奋:“吕家用天篆绡做过实验,只要令天篆绡吸纳足够多的天冰之气,便可逆转乾坤,令时光短暂倒流!”
他所求不多,回到三日前进入幽冥的那个晚上就好。
“……”镜子心想,完了,这人大抵是刺激过度,彻底疯了。
但见段衍如此兴致高昂,它又不敢说扫兴话,只好小心翼翼问道:“天冰之气是什么?”
“所谓天冰,便是这种在不该结冰处结成的冰,吕家学者认为这些冰是天外来物,便称其为天冰。天冰材质特殊,遇上经天篆绡转化后的灵力便会火速消融,化作一缕菁纯之气,称为天冰之气。吕清正是靠一次次逆转光阴,才稳坐战力榜首位达百年之久的。”
镜子听得目瞪口呆,久久未言语。
“你不信也罢,”段衍心情好得出奇,压根儿不在意镜子在想什么:“今日我便要将这些地方都走遍,想来应该够回溯一次了。”
20. 回溯
段衍花了四个时辰跑遍了玉简上列出的所有位置,共一百六十处,其中五十六处已没有天冰,从剩余的一百零四处,他收集到了数量惊人的天冰之气,胸口处的天篆绡符文颜色从原本的浅红变成了接近墨色的深紫。
按那竹简上的指示,催动天篆绡的时光回溯能力需以业火点燃六十四根菩提烛,并将这些菩提烛按八卦方位摆于身周。菩提烛倒是好找,关键是业火难得。他只好又去了鬼蜮,顶着那黑影沉甸甸的注视,从问心殿的业火火柱上取了火种。
摆蜡烛时,镜子一直绕着他飞,语言中满是忐忑:“万一这竹简上写的是假的呢?我真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能令你后悔到相信时间回溯这样的天方夜谭?”
“假的?”段衍突然发笑,镜子有些毛骨悚然地往后捎了捎,生怕他突然翻脸把自己砸了,它怯怯道:“我也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
好在它恐惧的事情并未发生,段衍轻飘飘扫了它一眼,便继续低头摆放蜡烛:“总要试一试。”
他并非后悔,也不觉得几天前的他做错了什么,他的所有决定都是在当时那个场景下的最优抉择,只是如今的他并不愿意接受由这些最优抉择堆砌得到的最优结果而已。
人总是贪心的,他也不例外。师门血仇他是必然要报的,但那人对他意味不明、不知何来的偏爱,他亦说服不了自己视而不见。
最后一根蜡烛摆好后,他并起双指,指尖聚起菁纯灵力,点在胸口符文正中。
前两次天篆绡的运作都是自发的,主动触发这还是第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气血和精力都在飞快往胸口汇聚,身周的灼烧感步步加剧。
镜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十米,因震惊而张大的嘴正对着段衍身后浮现的那个高速旋转着的刺目光环,光环内流转着令它恐惧的气息。
它喃喃出声:“那是什么?”
无人解答它的疑惑,光环旋转的速度愈来愈快,天地之间突然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下一瞬,段衍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
幽冥是被众神抛弃的黑暗深渊,没有昼夜之分,身处此中,唯一能用以判断时间流逝的便是幽冥中央那顶部发光的高塔。
光芒最盛时被视作幽冥的黎明,随着光芒逐渐减弱,一日的时辰由晨转昏,当光芒彻底瞧不见时,便是幽冥的午夜。这之后高塔又会缓缓变亮,直至下一个黎明。
如此便是一个完整的日夜。
枯闻仰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高塔,快要入夜了,若午夜时还是没能找回圣子大人,赤罗大人必会大发雷霆。
一想到那场景,他忙加快了步伐,在高塔外围细细搜索。终于,在一处横躺着的大石头下面,他瞥见了一道与黑暗幽冥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那是个按人界眼光来看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拥有其他幽冥生物都没有的人类躯体。
枯闻无奈地长叹一声:“圣子大人,您可叫我好找。”
“嘘。”陵稹回头冲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小心翼翼从怀里抱出一小团发着微弱光芒的东西:“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枯闻睁大眼睛,这是它第一次在幽冥中看见黑白之外的色彩,这是……它调动了脑海中逐渐生疏的人族知识,这是紫色。一个紫色的光团?还是气团?幽冥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在塔上看见天外有东西落到了地上,便出来瞧瞧。”陵稹端详着手里这怪异的东西,“这就是书上说的陨星吗?可它捏起来软软的。”
陨星那般的凡俗之物怎么可能坠入幽冥地界?枯闻弯下腰,凑近那团不知是何材质的紫色物质,它一动不动地被陵稹抱在臂弯中,看上去毫无生机,但莫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圣子大人,”枯闻伸出枯瘦的手臂,语气严肃了几分:“您不该随意乱捡东西。此物不属于幽冥,您最好把它交给我,我再交由赤罗大人,由他定夺。”
“不行。”陵稹将那团怪异的东西搂得更紧:“它有心跳,是活物,若是到了赤罗手里,肯定活不过明天。”
枯闻忙捂住他的嘴:“您可小点声吧。若是被赤罗大人听见,又要……”
“那又如何,我不怕他。”陵稹拨开他的手臂:“够了,既然它落在幽冥,那就是我的子民。你去帮我找些灵露来,它看上去很虚弱。”
枯闻自知拗不过他,只好妥协道:“那您总得先同我回去?若到了午夜,赤罗大人找不见您,必然要差人来寻,届时这小东西可就藏不住了。”
“言之有理。”陵稹终于起身:“那你带路吧。”
枯闻忽意识到什么:“您之所以迟迟不回,难不成是迷路了?”
“不是。”
虽他矢口否认,但枯闻实在太了解这个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了,目光躲闪就是在撒谎,声音抬高就是在逞强。他笑了笑,没戳穿。
会撒谎,有脾气,也会思考,有情绪,因此赤罗大人说这是个有着致命缺陷的瑕疵品,只是作为唯一位没有沾染污染的幽冥生灵,才被冠以无暇者之称,被勉为其难地尊为圣子。但枯闻却无比庆幸他并不完美,完美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他清楚知道,自己作为监管者,本不该纵容圣子身上的七情六欲正常生长,更不该教授他人族的知识,并放任他越学越深,这些或许都会导致族群复兴计划的失败。但……
他轻轻摸了摸手臂上那醒目的长长白痕,每亲手送走一个不合格的初生儿,他便会往手臂上划上一道,至今已记不清有多少。这般罪孽深重,早已赎不清。就当他是为了让自己日日夜夜受烈焰炙烤的良心好受一些,他希望这个孩子永远不完美,永远不要成年,永远不要担下所谓种族复兴的圣职。
“枯闻?”陵稹突然问他:“你说这是不是人族所谓的养灵宠?那我是不是要给它取个名字?”
“圣子大人想取什么名字?”
“嗯……”陵稹捧起那团紫色的东西,“团子?书里说人族给灵宠取名都是越简单越好,这样容易养活。”
枯闻提醒道:“圣子大人,长老中已经有一位叫‘团子’的了。”
“那我再想想。”
--
被天地裂缝吸走的瞬间,段衍便知道自己这一遭许是要受苦了。果不其然,在冥界神域体验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再次席卷全身,他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想要回溯的时间,地点与人物,四日前,幽冥,陵稹……
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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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没了效果,他的四肢在剧痛中飞快融化,接着是躯干,甚至头颅,如此折磨,他却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在那天篆绡的裹挟下,裂开目的地的时空,从缝隙中重重坠了下去,砸在地上。
他意识极度混沌,痛苦不堪,直到有什么东西把他托了起来。那是个凉丝丝的怀抱,他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投入一渠冰水之中,周身的灼热与痛楚顷刻间随着“水汽”被蒸发出去,清爽无比。
“啊,我想到了。”
段衍听到怀抱上方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既然是在陆时落入幽冥的,那便叫阿陆吧。”陵稹将怀里那软乎乎的紫色光团揉搓捏扁:“你呢?你觉得如何?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咯?”
段衍看着视野中那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人都傻了。
这人好像是陵稹没错,但,但,不对吧,这是什么时候的陵稹?!他猛地从陵稹臂弯间挣脱了出来,漂浮在半空俯视着下方一人一影。
好么。幽冥确实是幽冥,陵稹也确实是陵稹,错的是时间。
他并未回到四日前决战时的那片茫茫雪域,而是去到了不知多少年前,找上了眼前这位还是个小不点儿的陵稹。
陵稹仰头看着他微笑:“它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名字。”
枯闻欲言又止,这是如何看出来的?这光团在空中到处乱撞,怎么看怎么像是很崩溃的样子。
“阿陆,下来。”陵稹皱起眉头:“这样乱跑会被抓走的。”
阿陆?段衍这时才后知后觉,陵稹喊的那个名字,那个他自知晓后便一直耿耿于怀的名字……竟是他自己?他头脑一热的时间回溯,打一开始就彻底影响了他的人生。
他有些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少年时期不学无术的报应终于来了,他这未经晦涩知识浸染的脑瓜子似乎还没灵光到能电光火石间处理好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
他有些呆愣,不知如何是好,地面上那个小不点一朝他伸手,他便茫然地飘向了他,被重新揽在双臂间。“以后可不能这么乱跑,”那少年老成的孩子严肃教训道:“你瞧上去灵智未开,若被赤罗那些人抓住,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谁灵智未开呢?!段衍当即便要怒斥这小鬼有眼无珠,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此时这副尊容压根儿做不到如此高难度的举动:他没有嘴,甚至连头都没有,他只是一团莫名其妙的气而已。
但好在上天还算仁慈,保留了他的五感,他感觉自己正被陵稹带着往前移动,他能听到近在咫尺的蓬勃心跳声,能嗅到人身上熟悉的墨莲香,不用抬眼就能看见少年陵稹低头看他的眼睛。
无论如何,这是个活着的陵稹。不是那缕胆怯的生魂,也不是冥界冰冷的死魂,更不是那截只剩怨气的锁链。
“它怎么了?”陵稹突然轻声问他身边那个高大黑影:“它脸上怎么冒水珠了?嗯……这个应该是脸?”
枯闻也放低声音:“夜露深重,快些回去吧,不然我们也要被打湿了。”
“对了,我能把它养在我房间里吗?”
“当然,”枯闻微笑:“它只有巴掌大小,应是哪儿都放得下,您可以搁在床头柜上。”
21. 墨莲
陵稹听从了枯闻的建议,一回来就把随手把那紫色气团搁在床头柜上,转身去了别处。
段衍自不可能乖乖待在原地,陵稹前脚刚走,他便开始满屋子转悠。
他还是未能摆脱如今这古怪的气团状态,虽尝试了不少办法,可最明显的效果也就只是令身躯膨胀一圈,变成更大的气团而已。
事已至此,他也慢慢接受了现实。来都来了,何不瞧瞧有无从根源上解决数年后矛盾的办法?
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让少年陵稹弃武从文,那样便不会有什么屠门惨案,也就没有他后来的复仇,大家都能好好活着。他可以继续做懒散顽劣的师弟,陵稹也能继续做他亲切温柔的师兄。他们可以一起修炼,一起晋升,倘若运气好,还能一起飞升,去天上继续做师兄弟。
也不知道现在开始会不会有些迟了,他边在屋中四处观察边默默盘算。
这屋子空间很大,但也很乱,和成年后的陵稹简单整洁到几乎没有居住痕迹的房间完全不同,这儿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一些小玩意儿。
譬如地上散落的石雕小动物,多为猫狗松鼠之类;或是书桌书柜里堆满的画了奇怪符文的纸张书册;角落里只剩胳膊腿或者脑袋的傀儡残躯;最离奇的莫过于那些近乎铺满整个房间的墨色莲花。
人间也有墨莲,生长于北境雪域,不同于其他莲花喜温,这种莲花独爱酷冷寒冰,香气淡雅而清冽,入药有提神醒脑,令人意识清明之效,甚至连走火入魔的修士都能救回来。
眼前这些墨莲与人间的有些许不同,它们没有根茎,像是凭空长出来的,细看才知原来空气中有一缕灵力引导,这缕灵力便是莲花的主根系。
他循着这缕灵力往前飘,找寻源头。绕过屋中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又穿过弯弯绕绕的隧道后,他最终停在一个幽暗水池边。
水池里也长满了墨莲,花叶底下藏着一条银色的小蛇,一动不动的,似乎在睡觉。
段衍曾在冥王神域亲眼见过陵稹化身成的那条巨大银蟒,他知道,眼前这条小蛇八成正是陵稹的真身。只是此时的蛇躯并未缠着血淋淋的锁链,看上去也只有成人拇指粗细,瞧着竟……有几分可爱。
段衍心头泛起坏水,突然猛地撞了一下离蛇最近的一朵莲花,剧烈颤动的花叶惊醒了小蛇,唰唰几道冰凌从水中射出,将墨莲娇嫩的花瓣打得七零八落,罪魁祸首段衍却没事儿人一样早早地飘去了另一边的角落里。
他看着那小蛇气冲冲地探出头,警惕地四周环视一圈,没找到偷袭者,疑惑地怔愣片刻,又缓缓缩了回去。
这笨蛇也太呆了。段衍这几日阴雨连绵的心终于因捉弄成功而幼稚地生出些虹光来。
他等了片刻,又悄悄飘了过去,想故技重施,却不想刚靠近水池,便被水中伸出的蛇尾勾住,拉进水里。
“你不喜欢独自待着?”陵稹用蛇尾撩起池中清水往团子身上浇:“那你跟我一起进来吧,这水灵气很足,可以给你先润润。”
他虽是好心,却忘了水池里的水在蕴含极其充沛灵力的同时,也被长老们添加了能涤清一切污秽的咒力,这是幽冥为了不让族内圣子受到污染的另一重措施,其余幽冥生灵别说入水,光是接近水源都会感觉到骨血在剧烈沸腾。
当他想起这一点的时候,那气团已奋力挣脱开去,飞到离水池远远的地方,说什么都不敢凑近。
大抵也是被这水灼到了?
“抱歉,看来你受不了这个。”他只好重新缩回水里,“那还是等等枯闻送来的灵露吧。我再睡会儿。”
虽他的推理合情合理,但其实段衍飞走倒不是被水灼到了,相反,那水凉丝丝的还挺舒服,他逃走是因别的原因:在水里泡着的时候,他隐隐有变回人形的趋势。
但他暂时还不想变回去,起码不想当着少年陵稹的面变成人。且不说那有多尴尬,想要留在陵稹身边继续观察,一枚无害的气团总比一个陌生的成年人类要方便得多。好在这笨蛇没起任何疑心,自顾自地又游回花叶下睡觉去了。
段衍平复片刻后,又忍不住飘了过去,他实在好奇,明明有床,为什么不回床上睡,在水里待久了不会觉得阴湿寒冷么?换是他自己,断断无法接受在水里泡着超过一个时辰的,即使是温泉灵浴也不行。
“你还是离远些比较好。”枯闻不知何时进了屋,手里端着一小碗冒着寒气的透明汤水,他将汤水搁在不远处的桌上,又转过头来道:“这三年是他成长蜕变的关键期,每日需在池中修行,受不得任何打扰。等他睡够了,自然会出来的。”
段衍这才注意到这个高大的黑影,它手臂上有一道醒目的白,和问心殿那个对他诘责不断的家伙是同一位。段衍看不明白他和陵稹究竟是何关系,名义上是主仆,相处时又像父子,也难怪那时会愤恨不已,悲痛交加。
枯闻言毕又指了指那小碗:“碗里盛的是灵露,也不知对你是否有效。你可以来试试。”
段衍闻到了汤里甜丝丝的味道,他现在确实急需灵力充沛的东西补补,但又不能充沛到像那池水一样能把他变回人形,这碗汤就刚刚好。
见他缓缓飘向碗,枯闻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你果然听得懂话。”
段衍若有嘴,此时应已嗤笑出声,说“这不是废话”,可惜现在的他只能把自己浸在碗里,默默喝完了一整碗灵露。
枯闻忽然叹了口气:“我不知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身藏如此强大的力量又为何屈尊来我幽冥,但既然圣子大人喜欢你,执意留你,那我也不便劝什么……只望你不要伤害他,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我愿代为受过。”
害他?段衍心里默默道,我还犯不着跟一个小鬼头计较,他现在的年龄怕是还没我零头大。
他以为枯闻说完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在屋中转了一圈,无奈地嘟囔了一句“又把东西乱丢”后就开始收拾起屋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摆放整齐,最后在床边腾出一小块地方,用柔软的莲花瓣搭了个小窝,“这几日先委屈你暂住此处了,我会委托工匠给你做个更合适的。”
段衍倒没那么挑剔,在外游历时,碰上灵石用光灵力耗尽的情况,他连在树上打盹,醒来后跟猴子面面相觑的情况都有,更何况这小窝折得还挺精致。
他在“小床”上试了试,感觉不错,花瓣上源源不断的清冽气息包裹着他,味道和陵稹身上的很像,在这陌生的幽冥地界,这是为数不多令他觉得熟悉的东西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是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把他吵醒了:陵稹在屋里翻箱倒柜,枯闻不久前收拾好的房间又被弄得乱七八糟。而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陵稹好像比不久前长高了一些。
“你在找什么?”
陵稹一怔,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你会说话?”
段衍也愣了,是啊,他居然又能说话了?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下的墨莲,也不知是因这东西有清心静气的功效,还是多亏了刚才那碗灵露。
现在的他虽还是一团气,但起码是能出声的气了。
“嗯。”他想威严地点点头,但记起自己没有头,便只能晃了晃整个身体,“这是自然。”
陵稹眼前一亮:“那你方才可有瞧见枯闻把我搁桌上的那小盒子放那哪儿去了?”
小盒子?段衍回忆片刻,飞向橱柜:“在最上面。”
陵稹仰头看了眼比两个他还高的橱柜,不满地抱怨:“说了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每次一动就找不到了。”
段衍大发慈悲帮他把盒子挪了下去,末了不忘嘲笑:“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房间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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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
陵稹充耳不闻,自顾自从盒子里取出一小块石头。
“这是什么?”段衍问。
“测龄石。”陵稹将手虚虚搁在石头上方,石头表面光芒闪烁片刻,又熄了下去。他顿时有些失望,将石头丢回盒子里啪嗒上了锁。
段衍被他这一连串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怎么,哪里有问题?”
“枯闻说等我到了三百岁就能带我去人间玩几日,但只要这测龄石不亮,就说明还差一些。”
段衍:“……三百岁?”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小不点儿,这家伙,快三百岁?说出去谁信?他都才两百多!
“对,那时我就成年了。”陵稹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也不知人间是怎样的。阿陆,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不叫阿陆……算了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段衍有些自暴自弃地瘫倒在那花瓣小床上,难怪说长生种和人类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三百年,足够他品完人生辛酸苦辣,于这幽冥生灵而言,却才刚刚成年。
他都不敢想陵稹成为他师兄的时候到底多少岁了,难怪直到身死前,那人都一直是他难以逾越的高山。
陵稹轻轻戳了戳那气团:“你瞧着不大高兴?”
段衍突然飘到他面前,正对着他那对还没染上任何阴霾的澄澈双眼:“你可开始习武了?”
“习武?”陵稹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
段衍舒了一口气:“很好。不知道就好。你不用知道,最好永远不知道。一直保持这样。”
陵稹目光微动:“可是听上去很有意思。”
段衍心头登时警铃大作:“不不,那是件顶顶枯燥无趣的事情,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千万别染上那坏习惯。”
他越这么说反越令陵稹好奇得抓心挠肝:“不,我一定要知道。”言罢他又开始翻箱倒柜,从书橱里搬出一大摞书册。
段衍想拦都拦不住,只能暗骂这小鬼怎么这么倔呢!
但很快他发现这些书上并无任何关于武学的记录,甚至连相关的叙述都被抹去了,明显是有人刻意不让陵稹接触这些。
他心头忽生出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慌:会不会……如果没有他,陵稹永远不会有习武的那一天,而正是他来了,无心的一句话燃起陵稹的兴趣,他想方设法地学了武艺,最终成了众人熟悉的那个强大到覆灭了整个云墟阁的陵稹,自此,原本的故事结局被推向了在段衍回溯前已经发生的那个。
换言之,他的回溯是必然的,是命定的,也是改变不了已成的悲剧的。
不!段衍立马推翻了这一想法。绝无可能!
陵稹被突然弹起的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不是想去人间吗?”段衍斩钉截铁道:“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但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能回来。”
他坚信,只要他一直留在陵稹身边,让他远离幽冥那些思想扭曲的怪物,一直朝正向引导他,让他感悟人间美好,他绝不会狠得下手再杀那么多人。
“不要。”他没想到陵稹毫不犹豫拒绝了:“没有满三百岁我是不会出去的,就算出去,也一定会回来。我有我的责任。”
听他顶着这副模样学大人谈“责任”,段衍又好气又好笑:“需要你一个没成年的小孩担责,你们族里的大人还真厚颜无耻。”
陵稹面色转冷,连带着花瓣小床一起把他丢进那莲花水池里:“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
“呵,我说的哪里有错?”段衍不甘示弱:“他们……”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陵稹陡然由怒转惊的、瞪大眼睛望着他的神情令他忽心生不祥预感。
“你,”陵稹抬手指了指他,语气僵硬:“没穿衣服。”
段衍低头一看,这该死的水池把他变回人了!
22. 宿命
池水太浅,才淹到段衍胸肋处,他刚才就那样杵那儿同人辩论,还痛斥那些长老们“厚颜无耻”,全然不知自己的状态更不成体统。
但他也并非故意,回溯时跟着他身体一起气化的还有全身的衣物,虽灵气充裕的池水能将他变回人,衣服这样的死物却是无能为力。
他轻咳一声,修炼多年的脸皮在这种时候力挽狂澜,竟是做到了面不改色:“可否为我找件衣服来?”
“哦……”陵稹似乎还陷在刚收留的灵宠竟大变活人的震惊中,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住,再回来时,和衣服一起被带来的还有一块面具。
不愧是活了三百岁的长生种,出去一趟的功夫就恢复了冷静:“若要出门,千万戴上面具,莫被人看见。”
“我突然变成人,”段衍随手披上顺手披上衣服,“你也不怕?”
陵稹仰头望着他,目光中只有好奇:“我第一次见到和我一样的……有完整的脸的人。”他犹豫了一小会,问道:“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脸?”
段衍微怔:“嗯?”
他无法想象成年后的陵稹说想摸摸他的脸,那人只会目光淡淡地掠过他的面庞,甚至很少长时间看着他,就算是在同他说话,也时常看向别处。
是以当眼前这个不知多少年的小陵稹目光灼灼盯着他,提出如此请求,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旋即是一丝奇妙的新奇感。
虽然从那条小蛇上他已经看出这个时候的陵稹还没有学会人的含蓄与客套,做什么说什么都很直率,但直接成这样,还是叫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变成日后那个三句话里有两句含糊其辞,剩下一句尖锐辛辣的陵稹的。
“不可以就算了。”陵稹没得回应,也不见失望,只是将手里拿着的那块面具递给段衍,“你自己拿好。”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段衍随意在水池边坐下,拉起他的手往脸上放:“只是我想不通有什么好摸的,喏,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人不都长这样?”
陵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你还真大方。”
“大方?”段衍顿觉好笑,“又不是把头割下来送你,怎么就大方了?”
“长老们视脸如命,就算只是一个窟窿,都绝不愿他人碰。”陵稹用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然后是鼻子,嘴,“而你脸上有这么多,而且都这么好看。”
段衍脸上刚被池水降下来的温度腾地又升了上去,被人夸称相貌英俊于他而言其实已是稀松平常,但许是眼前这人夸他的角度太独特,让他在数量同质量上双双取了胜,更叫人暗喜些。
“我知道。”他故作不以为意,“常有人这么说。”
“他们也和你……和我们一样,都有完整的脸?”
“嗯。”段衍笃定地点点头,“有是有,但没我们好看。”
陵稹被他逗笑了,他没再说话,而是认真盯着眼前将身子降到和他一样高的陌生青年,缓缓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他的手和他的体温一样,总是凉凉的,不过此时的他手上还没缠上锁链,没有锁链那硌人的手感,拂过皮肤时轻得像羽毛,又凉得像雪花,段衍觉得有些痒,但他又不想躲开,他很久没见过陵稹这么认真看着他的模样了,即使这只是少年时期的陵稹。
但也幸好这是少年时期的陵稹,他们之间还没有隔着无数尸体的血海深仇,也没有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纠葛,他们只是在长满墨莲的静谧房间内首次会晤的两个陌生而友好的生灵。
陵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他的脸,很认真地描摹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谢谢你。我记住了。”
“圣子大人,”门外忽有人叩门,“您在和谁说话?”
陵稹面上浅淡的笑意登时褪了个干净,眸中闪过混杂着抗拒的烦躁。
段衍也皱起眉头,这个声音他有印象,是陵稹记忆碎片中的那个红色的影子。
“一会儿别说话。”陵稹抬手施咒,隐藏了段衍身形,然后才去开门。
“何事?”
门口站着正是那个红色细长的影子,身后还跟着一长串黑色的影子,它们比枯闻更高大,几乎将陵稹整个身形淹没。
“昨夜有人打破屏障,闯入幽冥,至今还未离开,我等正四处排查入侵者下落。圣子大人,可否让我们进去看看?”
陵稹冷下语气:“这儿若有异样,我自己瞧得见,不用你们来查。”
“圣子大人此言差矣,”红影笑意不改,“您正值蜕变成长的关键期,每日有大半时辰需在圣池中进修,难保入侵者不会趁您松懈之际趁虚而入。”
“我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陵稹语气愈发不耐,“还是说你想亲自去圣池里找?”
黑影们纷纷劝道:“圣子大人,怎可对赤罗大人无礼?他可是为了您好。”
段衍目光微凝,鬼蜮那位出身幽冥的赤罗煞君,原来就是这道红影。
赤罗抬手止了身后人话头,态度恭敬地弯了弯腰:“既然圣子大人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叨唠您休息了。我等先行告退。”
直到红影带着那些黑影们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陵稹才轻轻带上门,蹙起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枯闻说得对,我不该擅自留下你。”他忽然道:“他们可能会趁我修炼偷偷进来搜查。你在这里迟早会出事。我要送你出去。”
段衍当然不乐意走。他辛辛苦苦收集天冰之气,回溯时光,可不是来幽冥转一圈就走的。
他抱起胳膊:“不行。除非你跟我一起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荒谬。”陵稹烦躁地在屋中踱步:“那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行的……”段衍话到一半,陵稹突然打断他:“我有办法了。你低头。”
“嗯?”段衍顺势弯下腰,好奇地问:“你要做什么?”
陵稹折下池中的墨莲花苞,随手往他衣襟上一别:“塔尖时柱只有我能进,带着这个花苞,那些傀儡会把你认成我,放你进去。我的隐身咒还能持续一会儿,你现在就上去吧。”
段衍不以为意:“就算被他们发现又如何?那些影子不是我的对手。我为何要躲?况且……”他眯了眯眼睛:“你分明也不喜欢那个赤罗吧?我可以帮你解决它。”
陵稹眸中闪过厉色:“他们是我的同族,我的子民,再如何不讨喜,我也不准你伤害他们。”
段衍心头再次升起无名火,他算是发现了,只要一扯到什么责任啊,子民啊,眼前这刚才还笑意盈盈的人就会瞬间翻脸。可他在陵稹的记忆片段里看得分明,以赤罗为首的这些影子只会折磨他、逼迫他,他到底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如此看重?
他心头难以言说的情绪化成唇舌上的挑衅:“哦?”他挑起眉梢,“若我非要动手呢?你又能拿什么拦我?”
话音刚落,他眼皮忽变得格外沉重,难以抵挡的睡意席卷全身。
糟,忘记这家伙还有个强制让人入睡的无赖招数了!
不过这一次段衍终于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回回都能精准把人放倒的了——原是陵稹出手瞬间,身周会荡开一圈看不见的气,由于这种气和寻常空气无甚分别,故而被害者根本无法察觉,只要是个活人就会中招。
可偏偏此时的段衍可以令身体化作气团,对同为“气”的异样存在格外敏感,这才发现端倪。
他的应对措施也很简单:主动再次化身为紫色气团,把那缕催眠的气吞下去!
可怎料刚吞完,陵稹便面色剧变,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浑身脱力,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
段衍慌了,忙再入水池变回人形,小心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握住他的手腕探入灵力。
这一查吓了他一大跳,竟是伤了心脉。
陵稹艰难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看向他的目光复杂无比。
“我不是故意的。”段衍忙道:“我不知道这会伤到你。”
“我没事,”陵稹推开他的手,勉强站起身,他俨然并不在意自己状态如何,他的关注点完全在段衍身上:“你的灵力很特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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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绡在你体内?”
段衍一愣,陵稹垂下目光:“看你这反应,那东西真在你身上。”
“这不是重点,你这伤很重。”段衍说着便要往他体内继续输灵力,陵稹却再一次推开他的手:“不要再用灵力了。整个幽冥都在找天篆绡,若你暴露,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段衍动作一顿:“这是何意?”
陵稹定定看着他:“我生来职责便是镇守幽冥地下的天门,那里是一切污染的源头,一旦天门失守,污染吞没的将是整个六界。若寻回天篆绡,只需再献祭我,便能彻底封印天门,幽冥便可逐渐摆脱污染。我知道这是我的职责,我的宿命,但……”
受损的心脉到底还是令他神智有些涣散,眸中也蒙上了一层水光,段衍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恐惧,他低声喃喃:“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有等到三百岁,我还有好多事没有体验过。再给我多点时间……”
他话未说完就彻底昏了过去,段衍也不知他这几句究竟是冲谁说的,是请求他这个身怀天篆绡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还是恳求诸天神佛的垂怜?
段衍小心将人放进水池,脑中不断重复着他说的那些陌生语段:“镇守天门”,“献祭肉身”……这令他想起决战那日,陵稹身后被锁链捆住的黑色大门;看见他身周的天篆绡时,那人释怀的微笑。
他忽觉醍醐灌顶。难怪枯闻会说,陵稹驱散众人,独留幽冥,是在等着段衍来杀他。
那哪是在等他段衍,等的分明是天篆绡,等的是送他上路的刽子手,等的是助他履行伟大使命的见证者。
可他还是想不通,甚至更想不通了,陵稹到底是何居心?鲜血染红了漫山遍野的同门们为何而死,和那黑漆漆的天门,白茫茫的冰雪一起消失时,那人在想什么?欣喜于族群大业已成?自豪于挽大厦于将倾?喟叹于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个时候倒是不怕死了,可算是活够了,可以放心为大道献身了,那他有没有想过那个永远被蒙在鼓里,永远被丢在原地的刽子手会是何心情呢?
水池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段衍这才发觉自己没入池中的手正在颤抖。
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生出些愤怒,为何这样残忍的事情总让他来做;可他早被那人藏在无数细节中的偏爱绑上了贼船,心头蔓延开来的只有悲哀。
他低头看着在水中变回小蛇的陵稹,再一次进退维谷。
现在他处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那他要如何做?
像吞了冥王一样带着浓郁的不甘与怨恨吞噬整个幽冥,强迫这个日后的疯狂献祭者自此为他一个人而活?
还是不再折磨自己的心神,让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彻底淡出他的生命?
他满脑子都是问号,举棋不定,水下冰凉的蛇尾却在这时突然勾住了他的手腕。
有些像警告,又有些像挽留,亦或只是冷血的蛇本能地被温热的人手吸引。
他沉默良久,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真是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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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稹醒来时,便见他那位一言不合就说要他全族人的性命的新朋友正吊儿郎当地倚在他床上,将他精心收藏的书册翻得哗哗响。
“你怎么还在这儿?”陵稹快步上前救回了惨遭蹂躏的书,“你应该待在塔尖。”
段衍却拉过他的手腕诊脉:“嗯,恢复得真快,睡几天就好全了。”
陵稹一脸严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段衍上下打量了眼前人几眼后,答非所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即将成年,身量自然也会随之拔高。”陵稹有些无奈:“你又不愿离开,又不愿藏到塔尖,你到底怎么想的?”
段衍舒舒服服在床上躺平,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床头的莲花:“你捡我回来的时候怎么说来着,‘既然落在幽冥,那就是我的子民’,圣子大人如此悲天悯人,甘为族人献身,那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床,应该也愿意分一半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子民住住吧?”
23. 同榻
陵稹看了眼被他占去大半的床:“你若喜欢这屋子,给你也并无不可,但正如我之前所言,赤罗的人极有可能会趁我修炼时偷闯进来搜查,我藏不住你。”
“此言差矣,”段衍拍了拍床榻:“你在池中修炼,那我就跟你一起泡在水里;你睡在床上,那我也跟你挤在同一被褥里,难不成他们还敢在你眼皮子底下下圣池、掀被子查人不成?只要我不用灵力,应当无人发现得了我吧?”
“你就这么不想去塔尖?”
“我胆小,”段衍张口便是胡话:“不敢一个人待着。”
“好吧。”陵稹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那确实不能委屈了你。但我要先提醒你一句,我的睡相不是很好。”
轮到段衍惊讶了:“你同意了?”
他没想到这么轻松。他的计划很简单,自我献祭是无牵无挂,无情无私者才做得出的事情,既然暂时无法把人带去人间,又无法毁了这幽冥,那他也只能徐徐图之,让他在陵稹心中的地位无可取代,一旦有了牵挂之人,有了挚友亲朋,想必没人舍得死,那时陵稹说不定就会松口,答应和他去人间,他许是就能从根源上改变未来的悲剧。
这个年纪的陵稹还真是很好说话,给他省了不少口舌功夫。
陵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你不希望我答应?那为何要提?”
“不,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段衍轻咳了一声,他稍稍往床里侧挪了点位置:“虽然离你们幽冥的晚上还有些时候,但我们可以先试试。”
陵稹看上去还挺期待的:“好啊。”
下一瞬,段衍垂眼瞧了瞧缠在他颈上的小蛇,语气有些僵硬:“你这是?”
“我喜欢睡在温暖的且可以缠绕的地方,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树枝。你愿意把你的脖子借我真是太好了。”陵稹好心提醒道:“不过我夜里睡着后可能会乱动,如果你到时候感觉无法呼吸,记得叫醒我。”
段衍:“……”
“先等一下,我们对睡在一起的理解好像出了分歧,你先松开。”他轻轻拉了拉小蛇的尾巴,小蛇条件发射般的缠紧,段衍脖子险些被绞断,幸好陵稹反应过来及时松开了:“抱歉,我不习惯别人碰我尾巴。”
是么?段衍心里暗暗诽谤:你这尾巴明明还挺会缠人的。
他道:“这样不行,你先变回人形。”
“可我睡觉的时候一直都是蛇的形态。”
“你不是想成年后去人间看看吗?人可是很怕蛇的,尤其是你还藏在被子里……你也不想只是睡个觉就把别人吓死了吧?”
“啧。真脆弱。”陵稹不大情愿地变回人形,盘坐在床头:“那我该怎么睡?”
“和我一样,平躺着。”
“这很奇怪。”陵稹听劝地躺在他身侧,睁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茂密墨莲,“真的能睡着?”
段衍叹气,伸手合上对方的眼皮:“你得把眼睛闭上。”
“不行,我做人的时候不需要闭眼,这样很不习惯。”他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在段衍掌心不停划拉,像拢了两只蝴蝶在手里。
段衍松开手,那对眼睛便又弹开了,黑亮的眼珠子里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这对眼睛瞧上去比他记忆中那个人要更亮一些,一眼看得到底,带着笑意,甚至还有几分天真,段衍忍不住轻叹,明明小时候看上去是挺灵光,挺可爱的,怎么成年后会长成那样呢?怎么会生出飞蛾扑火般愚蠢的献祭情节呢?
陵稹也盯着他瞧,半晌,忽然开口:“你知道你其实不是人么?”
“嗯?”段衍笑了:“何出此言?我从人间来,自然是人。”
“不对。”陵稹如此笃定的口气倒是叫段衍愣了一下,他更哭笑不得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人,第一次有人说我不是人。”
“我刚才闻到了。”陵稹忽然坐起,凑近他颈间轻轻吸了口气,“你虽有人的气息,却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幽冥气息,甚至还有天门的气息。但你并未被污染,真是奇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终还是又是按捺不住蛇贪暖的本性,忍不住轻轻蹭了蹭,“你身上真的好暖和。”
段衍脑中嗡了一声,已不太听得进他在说什么了,脖子上缠了一条蛇和埋进一张脸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他恨之入骨又牵肠挂肚的人的少时旧影,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那凉冰冰的脸、凉丝丝的发蹭过的地方都像过了电似的。
好在陵稹只是感慨了一句便礼貌地拉开距离:“既然你笃定你是人,那我问你,书上说人有双亲,你呢,你有吗?”
“……什么?”段衍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双亲?”
“不错。人类得父精母血铸就肉身,天道赐予魂魄,而我生于幽冥,同人类不同,”陵稹指了指头顶墨莲,“墨莲芯与腾蛇骨铸我肉身,魂魄则源于上古清气。那你呢?你的肉身与魂魄来自何处?”
这个问题真把段衍问住了,他没见过生身父母,只知自己是孤儿,许是流浪时伤了脑袋,对十三岁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有记忆开始身边就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
他脑中有些混乱:“但我明明就和人一样……”
“人可无法化作你那样的气团。”
“那是因为天篆绡……”
“天篆绡只是一把钥匙,”陵稹解释道:“那团气才是你被锁住的本源。可惜我也看不透那是什么。”
他盯着段衍一脸震惊的神情,眼中也是讶异非常:“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还道你在同我说笑。”
段衍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没想到一场回溯竟还扯出了他从未想过的身世问题。
陵稹起身下床,从书架最上层翻出一卷捆起来的石片,递给段衍:“这里是一些同天篆绡、同幽冥相关的古籍,兴许会有些同你来历相关的线索,你看看。”
段衍虽有心览阅,可这石片上的刻字晦涩难辨,他完全看不懂:“上头写得什么?”
“我也看不懂。不然就不会把它放最上面了。枯闻说得等我到成年了才教我认。”陵稹略显失望:“你身量很高,看上去年岁颇长,我还道你学识甚广,应是能看懂的。”
段衍:“……谁年纪颇长?我只有二百四十五岁!”这话他说得有些心虚,二百四十五岁,怎么也不该说“只有”,但转念一想眼前这家伙都有近三百岁,他这又确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两百多?但你瞧着已经成年了。”
“我们人族二十岁便算成年,战乱时甚至有十几岁便成亲的,和你们当然不一样。”
陵稹捕捉到又一个陌生词汇:“成亲?那是什么?”
段衍一噎:“……这个你不用知道。”
陵稹若有所思:“这也不能知道?那它和习武一样?”
“当然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段衍语塞,他根本不想解释这种问题!但凡多说一句,他都觉得心头罪恶感在作祟,成亲是什么东西,该做什么事,哪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鬼该知道的?虽然这个小鬼年纪其实比他还大。
陵稹忽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你?”
陵稹在屋中边踱步边分析:“起先我错估了你年龄,以为你是个千岁老前辈,无所不知,可如今看来,你不过两百多点儿,尚不如我年长,学识颇浅,我不明白的事,你其实也不知道,但又不愿在人前丢面,便谎称都懂,真问起来了,又心虚得说不出。我没说错吧?”
段衍:“……”
见他无语凝噎,陵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这又是何必,不懂便说不懂,我又不会笑话你。”
段衍扶额:“对对,你说得都对。这种问题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陵稹忽想起什么:“对了,我今日要和枯闻出塔一趟,你同我们一起。”
“出塔?”段衍来了兴致,“去哪儿?”
“天门。”
听他再次提到天门,段衍面色微变,脑中又一次闪过那扇黑色大门上以锁链自缚的陵稹,他本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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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拒那个地方:“为何……要去那里?”
陵稹露出理所应当的表情:“我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巡视天门,这是我的职责。”
“但,”段衍指了指自己,“我身上可是有天篆绡,和你们一起去天门,不会出事?”
“不会。只要你不用灵力便无人发现,走吧。”
段衍重新化成气团,藏在陵稹宽大的衣袖中同他一起出了房间。陵稹轻轻拉了拉门口悬着的铃铛,片刻功夫,便有一道高大黑影出现在房间门口。
“圣子大人,”枯闻问道:“可是要去巡视天门?您已经好几日没去了。”
“……专注修炼,有些忘了时间。”陵稹自不可能告诉枯闻他是被自己捡来的“灵宠”失手打晕,昏迷了足足三日,只能含糊其辞。
段衍也有些尴尬,天可见怜,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从陵稹那儿吞来的气现在还在挣扎不休,死活不愿被他同化呢,他也挺苦恼的。
看陵稹气色如常,枯闻未起疑心,只笑了笑:“见您如此勤勉,我可放心多了。”
“嗯,走吧。”
段衍见陵稹和枯闻朝塔的上层走,惊讶非常,他那日是经由塔下的地底通道才抵达天门的,这意味着天门应在塔的下方才对。
“为何往上走?”他悄悄问陵稹。出发前两人商量了一下,若直接开口交谈或以灵力传音势必增大被他人察觉的风险,枯闻虽可信,但也要提防隔墙有耳,因此最终选择了更为隐蔽的交流方式:陵稹留给他的那个墨莲花苞,只消轻轻触碰,便能传递心之所想,无需动用灵力。
“塔尖时柱联通着去往各处的通道。”
“时柱?”
“嗯。幽冥原是没有光亮和时间的,拜时柱所赐我们才能正常生活。塔内之所以能如此亮堂,也源自时柱的光。”
说话间一行人已抵达塔尖,这儿有五扇门,通道左右各两扇,均是银底黑纹,唯右侧第二扇门被锁链封死;通道最深处亦有一扇门,与其他门相反,是银纹黑底的,比其余四扇更高更大,两侧守着四名执剑傀儡。
“这些门是什么?”段衍不禁好奇。
“左侧两扇后分别是通往人间与鬼蜮的通道,右侧两扇是通向天门与神界的通道,神界通道被封印,名存实亡。剩下正中这扇则是时柱之门。”
枯闻恭敬地守在右手边第一扇门前:“圣子大人,我在天门通道外等您。”
陵稹颔首,走向傀儡守着的大门。傀儡们一见来人便恭敬地垂下剑刃,各往两侧退了一步,大门徐徐开启,待他入内后,门便从原地消失了。
“好了,可以出来了。”陵稹将段衍从袖中放了出来,“你看,这就是时柱。”
段衍原以为时柱就是一个柱子,不成想眼前竟是满天星宿,璀璨银河近在咫尺。金乌神鸟衔着蟾宫玉桂的枝条沿银河而飞,翅上洒下的金光在星宿间穿梭荡漾,连他所在的这个角落都被柔和的星光填满。
他瞬间理解了为何以前陵稹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守塔尖发呆,换是他,也会愿意看着此情此景出神。
陵稹指了指遥远的星河末端:“那里是银河的尽头。传说中的时神便长居彼处,时神掌控时间,时间在我等凡俗生灵眼中是只能前进,不能回头,却又看不见前路的直行道,但据说在时神眼中,不存在所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祂同时处在时间的任意节点,但祂从不回应任何人的祈求。”
段衍若有所思:“莫非天篆绡便与这位时神有关?”
陵稹微怔:“为何这么说?”
“因为……”段衍忽止了话头,不能告诉陵稹他正是借用了天篆绡的力量才从未来穿越至今。他于是只笑了笑:“那不是猜嘛,天篆绡和时神都在你们幽冥的传说中,说不定有点联系。”
“你倒是很会联想。”陵稹杵在原地看了会儿银河,便转身走向身后,伸手启动了墙上的法阵,“走了,通道已开,别让枯闻等急了。”
段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璀璨天河,才重新钻回陵稹衣袖,跟着他离开了时柱。
24. 天门
枯闻身旁的那扇门已然开启,门后一片漆黑,刚迈进去门便哐当一声合上,陵稹和枯闻对此俨然已司空见惯,安静无言地顺着脚下通道往前走。
段衍又悄悄问:“乌漆嘛黑的,你们怎么知道往哪儿走?”
“往哪儿走都能到天门,这是单向通道。”
“那回来时呢?”
“也一样,往哪儿都能回。”陵稹直言不讳:“你怎么问题这么多,你一直跟着我便成,我还能让你迷路?”
段衍发现自从这家伙知道他的年龄“只有”两百多后便愈发不客气了,完全没了最开始那种又小心翼翼又照顾有加的礼待,说话间满是一副自恃年长的兄长做派,倒显得他像个不懂事的聒噪小弟似的。难怪成年后会是那个性子,原来这个时候就有点儿端倪了。
“问问而已,万一咱们途中遇到些什么事,迷路了怎么办?你得学着未雨绸缪。”为表不满,他用力撞了一下陵稹袖子里那传讯花苞。
枯闻见身旁人走着走着就要突然顿住脚步,捞一下袖子,有些无措:“圣子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陵稹面无表情:“胳膊有点睡麻了。”
枯闻更奇怪了:“您往日不是都是以原身入睡的吗?蛇躯上何时长的胳膊?”
“……昨晚一时兴起,试了试以人身入眠。你说过的,待我成年便带我去人间玩几日,我在提前适应。”
枯闻闻言语气却突然有些僵硬,顿了几息才道:“您还记得呢?”
陵稹眉头一皱,听出些不妙来:“难不成你要食言?”
“岂敢,”枯闻忙笑道:“待您成年,我一定允诺。”
陵稹是放心了,段衍却听出几分言外之意。陵稹昏迷这几日,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其住所的陈设,尤其是那个测龄石,如他所料不错,测龄石和圣池都被人动了手脚,为的就是强行延缓陵稹的年龄增长,若没有这些设置,他应早就能成年了。
他只是稍稍变动了一些原有设置,便令陵稹一夜之间从十三四岁的孩童身量跃至而今的十五六岁的模样,若非此举,这一过程恐怕还得再长个十多年。
除此之外,从他房间的那些书卷资料上也可见一斑,布置房间者完全不想让陵稹接触到任何可能会催生他成长的事物。他希望陵稹永远停留在人类十三四岁这个阶段。
如今看来,此人应是枯闻无疑了。
既然枯闻没准备让陵稹成年,那所谓等他成年后再让他做的事情自然也是永远不想让他做的,譬如教他那些个石块上的文字,又譬如放他去人间游玩。
段衍无法理解这种行径,只听说有揠苗助长,还真没听过不让苗长的。他始终觉得既然是天生地长,那就要遵循自然规律,该生时生,该长时长,人为干扰只会破坏应有节律。他于是选择手动“拨乱反正”。
他的修正并未被枯闻察觉,除陵稹以外的幽冥生灵皆是极其高大的黑影,枯闻只是族群中身量中等偏下的,却也有四五米高,陵稹虽一夜间拔高许多,这点儿身高变化对其而言却是微不足道。
段衍很期待几日后陵稹带着亮起的测龄石去找枯闻时这黑影脸上的精彩表情……哦,忘了他没有脸。
说话间通道已走到尽头,脚下地面凭空消失,陵稹和枯闻往下坠落,最终又轻飘飘地踩在另一块实地上,不远处正是那扇从天上垂落下来的黑门,不见其顶,亦难寻其根。
此时的天门外与多年后不同,并未覆盖着陵稹以灵力化作的冰雪,却也不像幽冥其他地方那样漆黑一片,不知何处来的彩色幽光将方圆百里的区域笼罩,连陵稹的脸都被映得时红时绿。
陵稹忽微皱起眉头:“枯闻,除了我们,这几日可有人来天门?”
枯闻摇头:“您应再清楚不过了,只有您能进时柱开启天门通道,如无您在旁,无人可擅闯天门。您何出此问?”
“你看,”陵稹抬手指向天门正中,“那儿有一条缝。”
段衍也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漆黑的门上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缝,没有过人眼力,怕是很难瞧见。
枯闻登时慌了神:“怎会如此!圣子大人,这……天门千年未启,何时多的一条缝?”
“莫慌。”陵稹安抚道:“只是一条缝,合上便好。你先回去,我来关门。”
枯闻忧心忡忡:“您可千万小心啊。”
“别干扰我。”
枯闻闻言也只能先走一步。
陵稹抬起双臂,纯净温和的灵力自掌心淌出,涌向天门。
段衍有些惊讶,他印象中陵稹的灵力如冰雪一般凌冽寒冷,眼下却如春日暖阳,简直判若两人。通常来说,除非遭逢大变,一个人(或者妖魔灵怪)的灵力属性是不会改变的,譬如他自己,少时灵力是金属性,成年后便也是金属性,天生的剑修,直到濒死时在天篆绡的作用下脱胎换骨,灵力才变成如今这混沌难辨的模样。
段衍不由好奇,从温润少年变成那个屠尽师门众人的陵稹,那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奇怪,”陵稹忽道:“那边像是有东西……有东西在吞噬我的灵力……”
段衍:“可需要我帮你?”
“不用,你别用灵力。”陵稹强行断了输出,惊疑不定地望着那道缝:“你看那个缝周围,像不像结了冰?”
段衍心头也是一咯噔:“天冰?!”
“天冰?”
段衍定了定心神,解释道:“我在人间见过这种冰,寻常冰由水在极低温度下变换而来,这种冰却不需要水,连黄沙都能冻上。因其不可思议,像天外来物,故而得名天冰。”
“居然连人间都出现了……”
段衍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便只安静听他继续说。
陵稹眉头蹙得更紧:“这不是冰,幽冥称其为污矢,一旦某处被污染侵袭,便会出现这种形状如冰的事物。天门外封着污染之源,想来污染正是从这个缝里泄出去的……是我这几日失察了。”
听他语气颇为自责,段衍心头过意不去:“若非我莽撞,你也不会昏迷,这不怪你。我有办法解决这些冰。”
“你别动手。”陵稹按下袖中蠢蠢欲动的气团:“别催动天篆绡。我不想今天就喂了这门。”
他并起双指在手掌划了一道血口,鲜血涌出,再次被他送向缝隙。
缝隙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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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慢慢合上,可门后那无形存在却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饱餐机会,吸食速度陡然加剧,原本只是涓涓细流的血柱眨眼间就成了一条红绫。
眼看人已经因失血过多站不住了,段衍再无法袖手旁观,他径直化作人形,封住了陵稹掌上那流血不止的伤口。
被骤然打断,原本正缓缓合上的门蓦地停了下来,几息后竟是又开始往外打开,陵稹见状怒目而视:“为何拦我?滚开!”
段衍也火了,厉声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门后的东西故意吊着你的,就算抽干了你的血也合不上!”
“总要试试!”
眼看他完全听不进劝告,一心只想关上那污染之源,段衍掐住了他肩膀,沉声道:“你信我,我真的可以消去这些冰,我在人间试过。不用激活天篆绡,只用输出一点灵力就够了,构不成献祭条件吧?”
“真的?”陵稹微怔,俨然是被他说动摇了,段衍忙又补充道:“而且天门这里只有你能来,便是用了灵力,除你之外,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身怀天篆绡。你还有何顾虑?”
陵稹仰头又看了眼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缝隙正缓缓扩大,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他迟疑一瞬终还是点了头。
段衍迅速输出灵力,果如他所言,门上坚冰遇到他的灵力顷刻间消融殆尽,死活关不上的门哐当一声合得严严实实。
段衍暗暗松了一口气,“你看。”他有些得意地看向陵稹,“跟你说了这样能行。”
陵稹惨白的脸上也终于多了一抹笑意:“我确实低估了你。”
“如何?现在回去吗?”
“等等。”陵稹摇摇头,靠着石壁慢吞吞坐下,“血放多了,头晕,先缓缓。”
段衍哼了一声:“叫你不听劝。”犹豫片刻,他也坐了下来:“要我背你回去吗?”
陵稹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讶异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段衍清了清嗓子,微抬音量:“我说我可以背你回去,你们幽冥不会连“背”这个词也没有吧?”
陵稹目光里流露出无奈:“你莫不是忘了这里是幽冥?人前大摇大摆现出人身,是觉得被发现得不够快?”
段衍哦了一声,随后又道:“你不是会施隐身咒么?”
“罢了。”陵稹摆摆手:“我就在这儿坐会儿,枯闻见我久不回会来找我的。”
“你怎么从小就这么倔?”
陵稹疑惑:“嗯?”
“……没什么。”段衍也学着他那样背靠石壁,仰头看着比山还高,比天还深的黑门,“如果你出生前就知道你的职责是献祭给这扇门,你还会愿意来这世上吗?”
陵稹愣了愣,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那我应该还是愿意来的。”
“为何?”段衍不解:“这种一眼就知道很痛苦的人生有必要体验么?”
“那你呢?”陵稹却是反问他:“你也并不快乐。”他语气低了下去,“你看着我的眼神,总让我感觉你很难过……或者,是在借我怀念谁。”
段衍呼吸一窒,他似乎低估了眼前人的敏锐。
25. 成年
陵稹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很像你的故人?”
段衍心道何止是像,你就是他,只不过于我而言,你这个不知多少年前的他才是故人。
可他不能说,回溯时间的第一准则就是守密。面对陵稹好奇的目光,他只能摇摇头,浅浅一笑,故作潇洒:“荒谬。”
“荒谬?可自我问出这个问题后,你的眉头可就没展开过。”陵稹笑了:“你好像什么都写在脸上。”
段衍哑然,明明已失了情魄,居然也能如何敏锐地察觉到旁人的神情乃至情感变化?
当然,也可能确实是他太好读懂。很多人都这么说过,说同段衍来往是最舒心不过的了,他性子开朗直率,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胸又坦荡宽广,从不记仇,世上安得几个此般君子?
段衍知道他们是在吹捧拍马,他自己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小心眼又记仇,之所以显得心胸宽广,那是因为他只在乎他中意的人的想法,其他人说什么全当耳旁风;喜怒哀乐倒确实都在脸上:只对喜欢的人好,不喜欢的永远摆着臭脸。
陵稹突然又道:“他做了什么?能让你久久不能释怀?”
段衍沉默良久,终还是开了口。这些事压在他心底许久,他早就想问,可他的询问对象早殁于他剑下,而今能问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多年前的陵稹。
他问:“假设你要杀人,那你会出于何种动机杀人,杀许多人,却唯独只留一个,甚至把刀递给他,等着他日后来亲手了结你?”
陵稹微怔:“杀人?我吗?”
“假设,这只是一个假设。”
陵稹语气有些僵硬,像是被他预设的那种血腥残忍的场景骇到:“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人,假设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段衍叹了口气,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这个时候的陵稹如何能想象自己长大后会成为那个人。
“他对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段衍道:“所以我一直很矛盾,觉得该恨他,可偏偏他又留下了我,让我亲手杀了他……”
陵稹想了想,宽慰道:“人既已死,再如何难以释怀,那也都过去了。你不能总活在过去。”
段衍定定看着他,唯独不想被他说这句话。把他留在过去的人劝他不要活在过去,何其荒谬。
陵稹善解人意道:“既然我同他像,看着我会勾起你的沉重记忆,那我还是变回蛇比较好。”
段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别。”
陵稹不解:“为何?你看着我这张脸会难过,而我本身也更习惯蛇的形态。”
段衍也说不上来,就算心如刀割,他也想多看这张脸几眼,人对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么贪婪。他支吾片刻,胡乱编了个理由:“其实我也和那些凡人一样,怕蛇。”
陵稹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紧张,段衍见状下意识又补充了一句:“但你这种是好看的。”
即便他找补,怕蛇那句应还是被陵稹听进去了。他扶着墙站起身:“我觉得差不多了,走吧。”
段衍还想为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辩解几句,远处却已出现了枯闻的身影,陵稹忙道:“你快变回去。”
当枯闻走近时,段衍早已化作气团重新藏回陵稹衣袖,那个用以传音的墨莲花苞在两人设法关上天门时被弄丢了,他憋在喉咙里的话只能继续憋着。
“枯闻,”陵稹仰头看着黑影:“我已设法关上天门,不用担心了。”
枯闻却蹲下身,扶住陵稹的肩膀,语气严肃至极:“圣子大人,还请您不要瞒我,您捡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陵稹和段衍具是心头一紧,陵稹故作镇定:“你不是已经见过?那只是一团气。”
“……圣子大人,你撒谎时从不敢直视我。与您相识多年,对您的习惯我再清楚不过。”
陵稹甩开他的手臂,皱起眉头:“我不舒服,我要先回去。”
“圣子大人!”枯闻再次掐住他的肩膀,这次握得更紧,令他难以挣脱:“我亲眼所见,那东西化作人形,他的灵力里,还有天篆绡的气息,他是来害您的!”
陵稹面色霎时阴沉:“你居然一直没走?”
“我如何放心您一人抵御那天门裂隙?!”枯闻的声音激动抬高:“您看,若不是我一直盯着,如何能发现这东西居心叵测?”
“枯闻,他是好是坏我自己清楚。”陵稹冷声道:“你既对我阳奉阴违,那以后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
“圣子大人,您不信我,也该信卦象?”枯闻忙从袖中取出卜卦用的蓍草,苦口婆心劝道:“卦象说得明明白白,他是您的劫数,生来就是克您的,连您的性命也会终于他手!”他说着说着竟是呜咽出声:“我看着您长大,说句大逆不道的,早视您如自己的孩子,我不想您出事,我有生之年不想再送任何人走了。”
段衍心都揪紧了,枯闻的话竟应验在多年后,他确实亲手了结了陵稹。可说他是他的劫数,他又觉得心有不甘,凭什么这么说呢,到底谁是谁的劫数?若没有陵稹,他此时应正与云墟阁的一大帮虽非血亲却胜似家人的同门们举杯畅饮,把酒谈天,而非像现在一样,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为了仇人回溯光阴,刻舟求剑。
他想争辩,想发泄委屈,可这儿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来自未来的他,便是陵稹也不能。
见枯闻哭得伤心,陵稹面色软了下来:“你卜卦从来不准,信这作甚?他确身怀天篆绡不错,可他对我没有任何恶意。况且我的使命本就注定我不能活太久……”
枯闻含泪打断他:“我已是半截朽木,寿元将近,只望在世时能见圣子大人平安喜乐,身后之事,不敢奢望。”
陵稹无奈:“那你待如何?”
“还请圣子大人将那异种交于赤罗大人,请他定夺。”
“赤罗?”陵稹一脸漠然:“不可能。且不说旁的,他若知道天篆绡已寻到,我岂能活过明朝?”
“这您不用担心,”枯闻忙道:“您成年后才能去履行圣职,便是得了天篆绡,他也不敢对您做什么。而我……还望圣子大人恕罪,我已在您屋中暗做布置,只要赤罗大人还活着,您便没有成年的那一天。待他亡故,您便可自由决定去留,待在人间自是最好,那里安详喜乐。幽冥也不用您挂怀,天门千年来都无恙无灾,想来会一直这么安分下去,何须搭上您的性命。”
段衍闻言大脑霎时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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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想得到枯闻那些布置其实是出于好心,他还道是……
陵稹愣了须臾才开口,语气极不赞同:“你何必这么做,若我早日成年,也不必处处受那赤罗限制。”
“赤罗大人也是为了族群着想,我不想您二位反目。”
“够了。”陵稹头痛不已:“阿陆是我朋友,我无论也不会把他交给赤罗。至于其他……把我屋内抑制生长的陈设去了。”
段衍突然在他袖中小声道:“我已经去掉了。”
枯闻登时大骇,忙伸手来捏陵稹的骨龄,他声音立马就哆嗦了起来:“竟,竟已经……”他突然指着陵稹衣袖怒不可遏:“你!你!真是应了我那卦象,你生来就是克他的!”
“枯闻。”陵稹握住他直哆嗦的手臂:“与他无关。若我知晓此事,无需他人动手,我会亲自去掉。我早该成年了,你为了避那赤罗锋芒,甘愿忍气吞声,韬光养晦,我做不到。我不喜欢你凡事为我做决定。”
“可……”枯闻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只能保证不向外人透露他的存在,但您的成年,想必是瞒不过赤罗大人的。”
“我知道。”陵稹面无表情:“我已经准备好了。”
正应了枯闻的话,刚离开天门,回到塔尖,没走几步便迎上来一群细长黑影:“恭喜圣子大人成年,赤罗大人为您设下庆宴,还望您随我等前去。”
陵稹垂下眼睫:“我刚巡视完天门,很累,明日再说。”
黑影们对视几眼,堆笑道:“自然自然,赤罗大人这点时间还是等得的。”
陵稹穿过比两三个他还高的黑影群,径直回了自己的居所。段衍迫不及待变回人形,在屋中来回踱步:“那赤罗设的一听就是鸿门宴啊!你明日真的要去?既然你已成年,不如同我去人间吧,也不用在这儿处处提防的。”
“鸿门宴?”陵稹似乎身心俱疲,听到陌生的词汇也只是喃喃简单重复了一下,并没有细问的兴致,“不行。天门有异,我不能走。”
“不是已经处理完了么?”
陵稹摇摇头:“我有不好的直觉。”
“直觉若是可信,人人都能腰缠万贯,但世上还是穷鬼多。”
陵稹笑笑:“你安慰人倒挺会另辟蹊径。”
“管用就行。”段衍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指了指圣池:“你要不要进去泡会儿?”
“过会儿再说。”他朝段衍招手:“你先过来。”
“嗯?”
陵稹突然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一缕温和的灵力淌入他的体内。他摸了摸额头,有些凉凉的,又有些辣辣的,“这是什么?”
陵稹没有解释,只道:“明日宴席,你不要跟来,在这儿等我。”
段衍微怔,心头顿生不祥预感:“为何?同今日一样藏在你衣袖里,应也无人能发觉的。”
“别问了。”陵稹起身走向圣池:“我先休息了。”
他正要如往常一样化蛇入水,却又忽然记起身后人怕蛇,动作蓦地顿住。想了想,他将手移到腰间系带上。
段衍原还在想他为何不让自己跟着,一抬眼,却发现眼前人居然正在脱衣服。
26. 亲吻
段衍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做什么?”
陵稹宽衣的手蓦地顿住:“怎么?人不是这么脱衣服的么?”
“不……问题不是这个。”段衍目光略有些闪躲,竟不敢看他松散的衣领间苍白的皮肤。
他不知自己在惊惶些什么,都是男子,脱衣有何看不得的。他一面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一面又觉得浑身气血往上下两处涌动。
陵稹眉头微蹙:“你怕蛇便罢了,人也怕?”
“……没有。”
“你脸很红,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段衍矢口否认:“是这屋里太热了。”
热?陵稹有些疑惑,冰块还在池里飘着呢。他也没多想,脱了衣服便下了水,见段衍还杵在岸上发呆,他更疑惑了:“你先前不是说,我修炼时便同我一齐泡在水里,以免被偷闯进来的人发现么?”
“……”
“你脸像是更红了,真的没事?”
段衍再无法强装镇定了,他不敢以人身入水,便化作气团下入水中,可这水本就是能将气团形态的他转化成人的,仅仅几息功夫,他便又被打回原形。如此多此一举,除了令陵稹更加一头雾水,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陵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仅红,还很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被一把握住,眼前这家伙竟连手掌都热得惊人。
段衍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好像是有点病了。”
“那好办,墨莲可治百病,你……”他未尽的话被堵回口中。
段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若清醒,大抵应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可他此时分明又很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在和谁做这些:他将眼前这对他的爱恨情仇一无所知的仇人按在池边拥吻,水中无根的墨莲被漾起的水浪搅了安宁,纷纷摇乱。
他的意识简直裂成了两半,一半摇着另一半的衣领怒吼:“你是不是疯了!你看清楚他是谁!”另一半却晕乎乎地觉得很快乐,它醉生梦死,战力却高,不一会儿便把那狂怒的家伙碾压得渣都不剩。
他又记起海妖洞窟那个阴差阳错的亲吻……不,比起亲吻,那更像神智不清时的撕咬,被他吞入腹中的是身下人的血液;此时他依旧不得章法,依旧鲁莽,依旧本能地汲取着什么,却不由自主收起锋利的虎牙,最狠不过留下一对浅浅牙印。实在好笑,万箭穿心,索人性命的事情都做过,却在这种时候小心翼翼。
怀中人愣了一瞬便回过神,却不知为何从始至终都未曾反抗,虽唇舌笨拙得不知如何回应,却也不知何时起扬起了脖颈,任他能更深的索求。
但他总觉得还不够,炙热的唇舌与同样火热的身躯渴求更多。他睁开眼睛,被情欲熏得发红的眼底像点着一把燃烧正炙的炉火:“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治病?”陵稹不太确定,被吻得有些气喘,眼睛里都是水雾,连睫毛都湿亮亮的,不知是圣池里的水,还是因喘不上气而漫上的泪:“我的本体确实有一半源于墨莲,按理也应有效……但为何效果不好?你是不是……把病传染给我了,为什么我也这么热?”
段衍眸光一暗:“……你这个白痴。”
他埋下脸,顺着人的颈侧一路往下啃噬舔吻,烙下点点红印,环在对方细窄腰侧的手也缓缓下移。
陵稹却忽然攥住他的手。段衍抬眼,面色登时微变,眼前这才被吻出几分血色的脸竟又变得惨白如雪,神情瞧着似乎有几分痛苦。
他一愣:“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陵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剧痛是从胸口来的,而且越来越痛,他捂着胸口,痛得直抽气,身体也忍不住蜷了起来,“奇怪……我,我从未这样过。”
他甚至痛得再维持不住人形,变成蛇哗啦一声滑落水中,念着眼前人怕蛇,又努力游进了茂密莲叶中才停下,缩在叶中瑟瑟发抖。
段衍忙拨开层层叠叠的墨莲叶,捞出那条银亮细长的蛇,陵稹的本体也比之前长了些,不再像一条略长的小泥鳅,而是真正有了蛇的模样。
“你离我……远点,”蛇小声抽气,“你越靠近我越痛,好像……好像有东西……在从,从我的心口钻出来……”
段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陵稹说得骇人,叫他双手都微微发抖,他只恨自己尽学了些杀人的本事,一身灵力不知如何使,能做的居然只有后退,“好,好,我离远些,还要我做什么?”
莲花叶丛却陷入沉寂,令人不安的寂静持续了良久。
时间太长,长得他终于从那种掀翻一切的狂热中彻底回过神,先前被欲=望打败的那一半意识重回高地,抡着巴掌对另一半昏昏沉沉只知享乐的色=欲之徒左右开弓:“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你的仇人,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被打痛了,它也试图辩解:“可现在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也什么都没做过,不算仇人。”
另一半更怒了:“既然他什么都没做过,那你招惹他作甚?把他弄成现在这样你又很得意了?”
“明明是他邀请我的!”
“他那是在关心你病没病!”
段衍听脑海里两个意识吵架听得头痛,犹豫片刻,终还是拨开墨莲叶,再度上前:“你好些了么?”
银蛇缩在池底,好一阵才听到他的声音:“现在倒是不痛了。但我的魂魄里……好像长了什么东西。我试试看圣池水能不能将它净化掉。”
魂魄里也能长东西?段衍先是百思不解,须臾后恍然大悟。
人的魂魄里自然不能再长出什么,但陵稹不一样,他的情魄虽在初生时便被早早掐灭,却会在情动时重新长回来,这时的陵稹还很年轻,情魄没有像后来那样历经折磨失去再生能力,竟是简单一个吻就令其萌生。
可段衍也确实没想到,情魄萌生会是个如此痛苦的过程。他还以为像植物抽芽,花朵绽放一样是自然而然,生机勃勃的。
他心跳得飞快,回过神时已脱口而出:“那是你的情魄,不是污秽,如何能用圣池水去掉?”
陵稹从水底冒了出来:“情魄?”
“对,”段衍心头五味杂陈:“这证明你喜欢我。”
他终于对“阿陆”这个身份有了实感,让陵稹生出情魄的“阿陆”就是他本人,一切都在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进行。迄今为止,他对历史并未做出任何改动。
他不由想,既然阿陆就是他,而陵稹喜欢阿陆,那是否也意味着多年后的陵稹会因此喜欢上同阿陆长得一模一样的师弟段衍?之所以总是来救他,之所以对他百般包容,之所以杀了所有人偏偏留下他,是因为早在这许多年前,就阴差阳错喜欢上了来自未来的他?
可作为师弟的他没有阿陆的记忆,只是和阿陆长得一样,虽是同一个人,可陵稹真的会对他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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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喜欢你?”陵稹低声喃喃:“我也不知道。不知为何,你于我而言,天生具有吸引力,这大抵就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留下你,觉得你亲切友好的原因。”他沉吟片刻:“或许这和你的本质有关?你再变回气团让我看看。”
段衍却定定看着他,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若你见到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却不认识你,不记得你,你也会喜欢他吗?”
“不记得我?”陵稹不太理解:“你是指,你会忘记我?”
“不,”段衍否认:“那不是我……也不对,反正他同我长得一样,但完全不知道我们之前的事情。”
“你问我的问题,总是很奇怪。”陵稹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段衍却很执着地要一个答案:“会不会?”
“不会。”陵稹摇摇头:“既然没有记忆,那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段衍垂下目光:“我知道了。”他已得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既然陵稹自己也说了,没有记忆便不是同一个人,那在迷渊谷外见到他的脸时,那人心里在想什么呢?是感慨世上安有如此巧合之事,还是惦记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故人?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陵稹对他的那些好,是冲着他这个师弟段衍,还是冲着他这张和故人相似的脸?那对他的坏呢?破妄台的那一剑,那一滴泪,是为了师弟而流,还是惋惜世上再无和阿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他却还是想较个高下。
陵稹有些困惑,他初生的情魄无法理解眼前人在失望什么。他觉得若是自己的话,自然不希望中意之人喜欢上一个只有长相相似,却没有共同记忆的他。
思考令他刚觉好转的胸口又钝钝地痛了起来。好在并非那样难以忍受,不影响他的行动自由。
他沉吟片刻,突然披上衣服出了水池:“我要出去一下。”
段衍闻言忙甩开心头乱麻,也跟着起身:“又要出去?那我跟你一起。”
“不用,”陵稹微微笑了笑,随手从池中折了一朵莲花,注入灵力,那花便变成了他的模样,“若有人来,它会应付,你不出声便好。”
“何必这么麻烦,一起去不是更好?”
陵稹叹气:“我要去找枯闻,你确定要跟着?你也知道,他说话不中听。”
段衍瞬间没了兴趣:“那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陵稹说是出去一下,实际上过了许久也没回来。段衍不知如何判断幽冥的时间变化,但按他的体感,应至少已过了六七个时辰。
他心头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动了想出去寻人的念头。可刚靠近门,便被额前迸开的一道灵力退了回去。他眉头锁紧,陵稹之前在他眉心留下的灵力居然是为了将他留在房间里的!那家伙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就这么怕他跟着?
等等!段衍猛地想起什么,赤罗的鸿门宴……他定是赴宴去了。
他顿觉自己大意,看着屋里墨莲化身的“陵稹”无恙,便放了一百个心安然等待,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
正要强行突破出去,门却自己打开,是陵稹回来了。
段衍细细端详他的面色,平静如常,不像是被那赤罗刁难了的样子。他紧绷的心霎时轻快了些:“怎么去了这么久?”
“枯闻啰嗦了几句。”陵稹瞧着不想多说,只随意道:“你先前不是说,要同我去人间?如今还作数么?”
27.人间
“人间?”段衍先是一惊,旋即才有丝丝喜意从心底慢慢漫了上来,他这话意思,是否是应了他之前的提议?
他追问:“我说的去人间可不是玩两天,而是永远不回来了,你明白?”
陵稹颔首:“我知道。所以才问你,还做不做数。”
“自然算数!”段衍喜难自禁,他的计划总算是完成了最初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人愿意跟他走,剩下的都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顺利得叫人不可思议。
他这会儿终于不再纠结旧日的陵稹对他究竟是何看法、做下的事情又是出于何考量;他坚信,他即将开辟了新的未来,在他的影响下会出现一个全新的陵稹,那些残酷而血腥的往事将不再会发生。
陵稹错开目光:“我先收拾一下要带走的东西。”
“有何好收拾的?”段衍大手一挥:“人间什么都有,你屋里有的,我都能给你买更好的。”
陵稹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说在收拾其实也只是摸着桌上凌乱的物事出神,喊了两声,才得他含糊应一句:“嗯,是么?”
段衍心头掠过一道微妙的不安,伸手掰过他的肩膀:“怎么了?”
陵稹环顾屋内:“住了很多年,要走当然舍不得。”
“那倒也是。”见他如此反应,段衍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他扬起眉头:“不过幽冥如此单调,哪像人间灯红酒绿,活色生香?待咱们去了人间,你定是不会再恋家的了。”
“但愿如此。”陵稹最终拿起来的只有放在书橱最上方的那捆石片,他将石片递给段衍:“放你那儿。”
“好。”段衍随手又翻了一下石片,“对了,那枯闻不是说你成年后就教你这石片上的文字么?如何,现在你可看得懂了?”
“……还差一点。”陵稹沉默片刻才道:“去人间后我再慢慢琢磨,到时再告诉你。”
段衍倒是对石片上内容没什么兴趣,他这辈子都不回再回幽冥了,也懒再用天篆绡,这古籍不看也罢,反正他本来也不爱看书。
“何时出发?”他问。
“现在。”
陵稹带着化作气团的段衍前往塔尖时柱,开启通往人间的通道,与通往天门的通道一样,前往人间的通道也是黑漆漆毫无光亮的,甚至更加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冒出一盏盏昏黄油灯,沿着通道一路向前,直到视野尽头。段衍好奇:“哪来的油灯?”
“从幽冥前往人间,要路过冥界,这些是冥灯。”
冥界?段衍心说那我还挺熟的。但这时的冥界和他去过的那个不一样,要粗犷的多,凌乱无章的建筑围着一个巨大的坑洞而建,从洞口往下看,坑洞壁上一圈一圈地也有许多小屋子,共十八圈,每一圈都塞满鬼魂凄厉的哭嚎,再往下就是无底深渊。
段衍了然,想必这就是所谓的旧冥界,鬼魂和鬼差看不见他们,他们顺利穿过鬼门关,踏上人间土地时,人间正下着大雪。
漫天雪花飞舞,上下白茫茫一片,段衍穿着一身绛紫,身处其中格外显眼,陵稹雪白的衣袍却仿佛要融化在天地间。他显然是头回见雪,抬手接了一片雪花,眼中闪过惊艳:“好美。”
“这是雪,也就人间看得到。”段衍笑道:“原来现在的人间正值冬日,天寒地冻的,难怪路上没几个人。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雪停了再去置办宅子。”
陵稹却摇摇头:“你说人间喜乐无数,都有哪些?我想一一体验过去。”
段衍不解:“日子还长呢,何必急于一时?”
“我性子就是这么急,等不及。”
“好吧。”段衍见他如此期待,也不扫兴,指了指前方酒楼:“其实要我说呢,人间头号乐事之一应是饮酒,但你不喜……”
“好,走。”
段衍一愣,陵稹被他骗着饮过两壶酒,对酒的评价甚低,言其除了苦与涩一无是处,连醉人都做不到,于是想说他不喜欢那便换一处,但见人已往那酒楼去了,便也跟了过去。
他劝道:“你肯定喝不惯,咱们换一个。”
“没关系。”陵稹走进酒楼:“人间的东西我皆是头回见,你既说它好,那我便要试一试。”
段衍也只好依他,进店招呼让小二上酒。他不知这个时代用的是何货币,但身上带了不少金子,想来哪朝哪代都好用,果然,小二见他随手就是一根大金条,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愣是不敢招待,从柜台后推了掌柜出来。
掌柜何等人精,见他们相貌穿着皆是脱俗,出手更是阔绰,忙堆着笑迎了上来:“二位客官……”
不等他说完,段衍又给了一根金条:“你这酒楼我包下了,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您包多久都成。您且同我上楼,稍后清客时可能稍有嘈杂,楼上僻静些。”掌柜笑得眼珠子都瞧不见,“您二位瞧着面生,是头回来我们望都吧?”
“闲话少说,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
“原是冲着酒来的,那您可来对地儿了。咱们这儿的招牌可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忘忧酒,第一口愁绪尽消,第二口飘飘欲仙,第三口便堪破红尘……”
段衍不耐烦打断他那天花乱坠的吹嘘:“行了行了,上酒上菜,紧最好的来。”
掌柜屁颠儿屁颠儿退了出去:“好好,不打扰您二位了,二位且稍候片刻,酒菜马上就来!”
“忘忧?”陵稹却像是听进去了,低声喃喃:“原来酒还有此等妙处。”
段衍摆摆手:“别听他瞎吹,其实就是喝醉了,断片儿了而已。”
掌柜拿了钱办事确实麻利,不多时就让小二摆好了一桌酒菜,听说这些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用膳时都好听荤曲儿,还差人走了几条街,用轿抬来附近几个花楼的头牌,男男女女都有,一齐送了上去,却不想眨眼功夫,这些个伎子伶人就全灰溜溜下了楼,经过他时人人都剜了他一眼。
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段衍也窝火,也不知掌柜哪寻来这么些莺莺燕燕,一进来就往人身上贴,还夺走他手里酒杯,掐着嗓子给他倒酒,他这头火急火燎地把人推开,对面那家伙倒好,任人贴着,倒一杯喝一杯,那伎子的爪子都快摸他领子里去了,他还在那儿盯着酒杯!
他当即大发雷霆把人都轰了出去,这家伙见没人倒酒了,才抬头问他:“怎么了?”
他臭着脸:“那些个伎子倒的酒就有这么好喝?”
“难喝,很苦。”陵稹却只是提壶倒酒:“已经第五杯,还是没有忘忧的效果。我们可能被骗了。”
段衍被他气笑了:“谁同你说酒了?我说的是那些伎子,你怎么能容许他们贴你那么近,还……”他气得说话都不大利索:“还让他们在你身上摸来摸去?”
“这是不好的事么?”
“当然不好!”段衍咬牙切齿:“这种事只有情意相通,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
“可是你昨晚也这么做过。”陵稹看着他:“那我们是两情相悦?你喜欢我?”
段衍语塞:“我……”
他竟犹豫了。
他以为他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直截了当地摇头,但他浑身都僵住了,在动的只有手中逐渐被加满的酒杯。
陵稹似乎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求答案,见他不答,便又另起了话题:“你说这酒为何叫忘忧?醉了便真的能忘?那到底什么是醉?”
“醉……”段衍其实没太听见他又问了什么,他还在被上一个问题砸得昏头转向的余韵中。他喜欢陵稹?这句话若是被两百年前的他听了,怕是要和说这话的人拼命,再早一些的他则会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那可是我师兄,可为何偏偏是现在的他被问到了这个问题,偏偏是他这个给不出答案的人?
他怎么会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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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呢?摇头很简单,说“不”也只是一个字。
可若真是那样,那你现在做的这些又是什么?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困惑。
你这么一个只愿意为中意之人花心思的懒散汉,为何又是收集天冰,又是回溯光阴,又是费尽心思想扭转他的命运?
想知道他为何对你手下留情?答案不是已经有了么?你像……不,你是他喜欢的人。
是可怜他?那为何昨夜会在池中吻他?只是色=欲熏心?那你推开过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
他被自己诘问得哑口无言。
或许他该点头,该说是。可点头也很简单,说“是”也只是一个字,他却不敢,哪怕只是想一下,哪怕问他的是眼前这个什么都还没做的陵稹,云墟阁那些冰冷的尸首都会睁开猩红的眼睛怨毒盯着他。
他额角冒汗:恐怕……恐怕要等改变了历史,我才有资格点头么?
陵稹又倒了一杯酒:“这东西似乎对你还挺管用,你像是不仅忘了忧,连说话都忘了。”
段衍忽站起身,笑得故作自然:“天色晚了,我去让掌柜布置房间,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陵稹动作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段衍已快步出了包厢,反手合上门,隔绝了他的目光,却依旧心跳如雷。
真可笑,他此生对敌无数,从未想过躲,如今竟是被一个简单的问题杀得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自伶人们气呼呼地离开后,掌柜便一直坐立不安,怕是惹了楼上两位贵客不高兴,却又不敢上去问,只敢在下头自个儿琢磨。若是不喜欢女人,伶人里也还有男人呢;若是自忖清高,瞧不起伎子,何必来他这醉香楼呢,何人不知醉香楼几条街外就是怀春苑?
嘶,难不成……他醍醐灌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是极是极,他竟才看出来。
是以当那位绛衣青年沉着脸从楼上下来,说要他去布置住房时,他非常有眼力见地拍了拍胸脯:“小人知了,包在小人身上。”
段衍心里咯噔了一下,觉这掌柜恐怕又要奇思妙想,登时皱起眉头:“你又知了些什么?”
掌柜暧昧一笑:“小的眼拙,竟招了伎子去扰您二位清净,放心,今晚定为二位的春宵良夜布置最好的房……”
砰!话未说完,一掌重重落在柜台上,震飞起来的账本蒙头抽了那掌柜一巴掌,段衍阴着脸:“你说什么?”
掌柜大骇,天杀的,难不成他又猜错了?
段衍一字一顿:“两间房。再自作主张,我就拆了你的店。”
“好好好,”掌柜哭丧着脸:“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两个房间一左一右,说远不远,同层就这两间;说近不近,隔着一条长廊,段衍选了右边这间,陵稹却不是很想住下:“为何要浪费时间过夜?下一件事去做什么?”
段衍此时心乱如麻,更理解不了他为何要那么急切,只好耐着性子道:“人间的夜就是用来睡觉的,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陵稹看起来有些失望:“我知道了。”
见他终于进了自己房间,段衍松了口气,也回了屋。
可他始终觉得莫名不安,打坐清修也不管用,心经念了好几轮他才突然明白自己在不安什么。陵稹为何那么急?他们两中急性子的应是他段衍才对,陵稹永远是那个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
他终还是开了门,跨过一个走廊,敲响陵稹的屋门:“我想到了,晚上可以去放河灯,你要一起去吗?”
敲了好几遍都没有人应,最后是楼下的掌柜被他吵醒,披着外衣出来,他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道:“您是找另一位客官?他早出门了。说来也真奇怪,这么大的雪也不要伞,只要了一坛酒,还问了我什么是习武,什么是成亲,人间最喜乐的事情都有哪些,然后就出门了。听听这些问题问的,简直像不食烟火的天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