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的路线》 第1章 第 1 章 有一个社会常识：小镇里，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男孩，必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年轻的女孩一旦被这种黄毛缠上，人生就完蛋了。 除此之外，陈记还有一条自己的人生常识：不名列前茅，人生就完蛋了。 陈记从小就害怕自己的人生完蛋，所以在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里，见到黄毛就绕道走，做什么都要拼命名列前茅。 但在她十九岁的时候，这两条常识被她扔掉了。 在距离二十岁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她又捡了回来。 再后来，在一个冷冽的冬日，她站在一个墓碑前，宣称自己从此刻开始没有常识。 当她宣称完毕，一阵溶了碎雪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自己回到了炎炎夏天。 再准确点讲，应该是2009年，她19岁的那个夏天。 那年夏天的阳光尤为炙热，仿佛要把一切都晒透了。 -- 陈记端坐在书桌前，右手熟练地点着鼠标，左手按着键盘，屏幕上的三维模型正在切换着视角。 手机响了一声，她翻开白色的手机盖，看到了一条新消息。 【周浩宇学长：今天必须把B地块的模型建完。8点之前发给我。】 陈记轻叹了口气，手指刚放在“GHI”的按键上，就听见了三下敲门声。 “言言，快出来，”吕凌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你孙阿姨来了。” “好的，就来。” 说完后，她仰靠在椅背上，心里暗道一声“真烦”，手指一弯，“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盖。 虽然不情不愿，但她还是起身推开了房门。 然后，她就觉得更烦了。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正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坐在她最喜欢的位置，左脚搭在右腿上，双腿像被电击了一样疯狂抖动。 陈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尿急就去上厕所。”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弹几个来回，右前方又出现了“唧唧唧”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好多只可怜的小鸟正在凄厉地嚎叫。 陈记偏头一看，一个熊孩子正在屋里跑来跑去，每跑一步，鞋底就传来一声凄惨的鸟叫，每跑一步，地面就多了一个黑乎乎的脚印。 熊孩子跑了两圈后才被孙姨扯住后衣领，他昂着头，像祠堂的祖宗牌位一样在孙姨面前傲立着。孙姨半跪在地上，好说歹说才把这位小祖宗的鞋脱了下来。 看到陈记后，孙姨起身，笑着拉住陈记的手：“诶哟，小记上了大学越来越好看了，学习又好，阿姨可真是羡慕你妈妈。” “还行吧。”陈记保持微笑，只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看看看看，”孙姨拽着陈记的手，看向吕凌，“你女儿就是谦虚，中考是咱们市的状元，高考还是咱们市的状元，现在又去了T大，竟然说自己还行。” 陈记脸上微笑，心底却涌出低落，她想起了自己的绩点排名，她人生到目前为止，第一次不在排名的前列。T大真是一个金子也不过是石头的地方。 但和情绪低落的陈记不同，听到孙阿姨的话，原本还有点不高兴的吕凌女士刹时美滋滋起来，她面上还是谦虚地回应：“你们家亦阳和亦晨也很优秀，亦阳在三中，也是好高中。” “凌姐，”孙姨终于松开了陈记的手，她叹了口气，说，“想问问小记有没有时间，暑假给我们亦阳补补课。价钱尽管提，亦阳现在学习真的太差了，我都担心他考不上大学，我和老刘天天在家里愁得不行。” “有什么可愁的，反正我爸有钱，我又饿不死。”那位尿急的大儿子开了金口。 “你给我闭嘴！”孙姨大步走到她儿子旁边，伸手抽走手机，“一天天的玩这个破手机，半分心思没在学习上，以后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尿急的儿子劈手夺回手机，扔下一句“钱是我爸的，又不是你的，少他妈的管我”，就撒开步子，摔门而出了。 陈记本就心情不大好，现在更是觉得心烦。 大儿子离开了，小儿子开始哭叫，尖利的嗓音在空中乱劈。陈记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厨房，倒了杯冰镇橙汁端出来，递给熊孩子。她妄图让这个烦人的熊孩子安静下来。 她确实是妄图了，熊孩子倒是不哭了，开始笑，端着橙汁，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一样在屋里乱转。 孙姨突然开始抹泪：“这小子真的我真的管不了。凌姐，我这次来主要想问问小记暑假有没有时间给亦阳辅导一下，价格随便提，我真的是怕他上不了大学。” 吕凌拉着孙姨的手安慰：“唉，亦阳这孩子会懂事的，现在就是年纪还小，学习这事，我们也想帮，但是我们家小记暑假要跟着老师一起做竞赛呢。” “这不，”吕凌指了指书房的电脑，“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小记就一直在画图呢。” 孙姨仿若没有听见，继续说：“快成年的人年纪小什么啊，他现在老是逃课，还要钱染发。前几天道口那边一群黄毛打群架，直接进局子了，我真怕他哪一天跟着那群黄毛一起抽烟、喝酒、打架，那他这辈子就被毁了。” 那边孙姨还在哭诉，这边熊孩子已经端着橙汁向书房跑去了，快到书桌的时候摔了一跤，手里的橙汁直直泼向了陈记的电脑。 电脑刹时就黑屏了。 陈记立刻冲到书桌边，切断电源，双手举起电脑倒放。熊孩子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客厅的孙姨和陈母立刻冲进来，才发现惹了祸。 “宝宝有没有摔到哪里？”孙姨半跪在地上问。 熊孩子没有回答，只有哭闹，尖利的嗓音在空中又乱劈了几个来回。 陈记的太阳穴被音浪劈得猛跳踢踏舞，她一边拿抽纸吸水，一边努力平静地开口：“他把橙汁泼我电脑上了。” 孙姨听罢，作势扬起巴掌要打在熊孩子身上，陈母连忙阻拦，一瞬间，不大的书房里充斥着小孩尖利的嚎叫，孙姨的大声责骂，陈母的声声阻拦。陈记实在受不了了，冷冷地说了句“别吵了”。 孙姨看这也没办法呆了，牵着儿子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说：“小记你看看你这个电脑多少钱，我赔给你，真是对不起。” 陈记此时正专心致志地用吹风机吹着电脑，没理她。 待孙姨一家子离开，家里才安静下来。陈母拿着拖把来处理地上的橙汁：“言言，你这电脑还能用吗？” “估计是不行了，我吹一下，然后放阳台风干再开机看看。”陈记只觉得自己头大。 “以后别让熊孩子来家里了，真的很烦人，还有那个刘亦阳，在谁家耍脾气呢。”陈记愤愤。 “都是妈妈的好朋友，你也别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没这些朋友哪里来的生意，你妈厂子还要不要办下去啦？不过那个刘亦阳真是不行，小时候瞧着挺乖的，现在真是个问题少年，肯定是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什么小混混之类的，言言，你可要离这种人远点。” “我上哪认识不三不四的人去？”陈记没好气地说。 “也是，你现在是大学生了，T大可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吕凌的手支在拖把上，“你都快上大二了，现在还有人问我教育秘籍，我就说孩子从小不能和坏孩子玩，只要跟好孩子玩，那就是良师益——” “知道了，您教育最厉害，”陈记这些年听够了这些话，她迅速打断了吕凌的长篇大论，“我在想我今天的任务怎么办？” “要不你去你爸办公室，或者我厂里？” “你们两个地方的电脑配置太差了，我用不了，”陈记想了想，说，“可能得去网吧，那里打游戏的，显卡够用。” 吕凌轻皱眉头，随即可能想到她女儿已经大学了，又舒展了眉眼，只是嘱咐了一句：“离那些坏孩子远一点。” “知道了。” 小镇的绿化非常潦草，道路两旁是稀稀拉拉的梧桐树，刚被剃头，只剩下几只顽强的枝丫和几团晃晃悠悠的叶子。遮阳是没可能了，而陈记出来得急，也没带伞，她叹了口气，暗道今儿什么破运气。 走过中心广场，再沿着厂区围墙走五百米就能到网吧。虽说她没去过，可这是小镇唯一的网吧，她的爸爸——陈峰山作为教导主任，常年来这个地方提人，并常年耳提面命让她远离。 所以她对此地称得上早有耳闻，虽然“闻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陈记贴着围墙墙根，左手抬起搁在额前遮挡太阳。她一边低头挪步，一边祈祷——可千万别碰上什么孙姨说的黄毛混混。 快到网吧的时候，她轻舒一口气，放下手，抬头朝前看去。 然后，她的双脚就被滚烫的地面粘住了。 距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一个黄毛正斜斜地靠在门边。 阳光此时正从斜上方洒下，穿透了他黄色的头发，以至于打眼看去，那头黄发已经金到发白了。 陈记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眼前的金毛就掀起眼，投来了一个冷到发白的眼神。 路上没有行人，远处主路传来了一声拉长的鸣笛。 陈记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对方轻眨了下眼睛，倏地收回目光，转身进屋，只留下了一个颀长的背影。 想写这个故事很久了。希望大家可以看得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待那个身影完全消失，陈记的肩膀慢慢松下来，她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陈记翻开手机盖，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又深吸了两口气，才按下接通键。 她清了清嗓子，说：“喂，学——”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周浩宇学长直接打断她，语气很不耐烦，“B地块的模型你今晚还能不能给了？” “本来是可以的，但是我电——” “不要找借口，”周浩宇再次打断她，“你准备让你一个人耽误大家多少事？其他人还要等着拼起来，做文本，做分析图，出效果图，哪一个不要时间？到时候赶不上交图时间，你负责吗？” 陈记握紧手机，抬头看了眼网吧黑洞洞的入口，抿了一下唇又松开，说：“好的，学长，今晚一定给你。” 她的话音刚落，手机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陈记慢慢合上手机盖，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这个竞赛是她好不容易蹭上的，如果可以获奖，之后申请学校就会容易很多。而且周浩宇跟老师关系很好，人脉也很广，在院里很吃得开，她不能得罪。 况且，网吧而已，里面还有老板，没什么可怕的。 陈记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捏紧肩上的帆布袋，提脚走进网吧。 进门的一刹那，凉风袭来，脑门的汗被霎时风干，整个人轻松不少。 收银台在进门右手边的位置，两米长的台子裹着粉蓝相间的海报，海报上写着几个大字——全民争霸，家门口的F1。 一台黑色的电脑显示屏立在台面上，把老板遮得严严实实。 陈记走过去，手撑在台面上，踮起脚尖，往收银台里面凑了凑，刚到嘴边的“您好“，在看到一坨金毛后，及时遏住，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好在黄毛没有半分理她的意思，连头都懒得抬，手越过电脑搭在桌子上，惜字如金：“身份证，几小时？” 陈记花了两秒扩充这句话，掏出身份证，说：“3小时。” “6块。” 陈记从包里拿出钱递了过去。 得益于对方冷淡的态度，陈记生出了几分勇气，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柜台里的人。 对方低着头，金色的额发垂下，挡住了小半边脸，只能看见一条明晰的下颌线。身上穿着一件有些发灰的黑色短袖，两肩平稳松弛，正用右手握着笔登记，指节修长，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 “80号。”面前的人突然开口。 “好的谢谢。”陈记猛然回神。 她转身刚迈开步子，一个淡淡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了。 “最后一排，靠墙根的那一台。” 陈记转头，条件反射地道了声“谢谢”。 网吧不大，只有十排，每排八个位置，中间有一个1.2m宽的走道。 大概学校还没放假，现在又是下午3点，网吧只有零散的几个年轻人，并不吵闹，只有有键盘声和鼠标声。陈记长舒了一口气，觉得网吧好像没那么恐怖。 她坐下来打开电脑，正准备把U盘插在电脑主机上，就听见一声大喝“草泥马的，会不会打啊！” 声音震耳欲聋，在午后的寂静中尤为明显。陈记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下，但还是顺利地把U盘插进了主机里。 快速装完软件后，陈记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建模型了。 电脑配置比家里的笔记本强很多，用起来很丝滑，键盘也没有包浆，空调温度打的也很合适，这个位置又是在墙角的位置，可以当个隐形人。 总的来说，竟然还有点舒适。 陈记安安静静地画了一个小时的图，直到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响起—— “卧槽，铭哥，死机了，劳资正他妈PK呢！” 收银台传来了淡定的两个字：“重启。” “我日你——”嚎叫的精神小伙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噤声，像正在打鸣的公鸡被掐住了脖子。 接着陈记听到一声微弱的咬牙切齿：“算老子倒霉，碰上苏芮铭。” 陈记朝前台看了眼，心说：“原来他叫苏芮铭。” 前排的精神小伙一屁股坐回了座位，心中憋闷，掏出一根烟点燃。烟的质量不怎么好，烟味很大，顺着空调的风就往陈记脸上扑。 陈记：“……” 她觉得嗓子越来越痒，没过多久，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巴咳了起来。 一连串的咳嗽后，陈记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继续干活，余光却瞥见了一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桌面上的矿泉水。 她扭头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消瘦笔直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苏芮铭停在了前方精神小伙的旁边，右手食指扣了扣桌子，淡淡开口：“烟灭了。” 精神小伙却炸了毛，嘴里叼着还没燃尽的烟，屁股底下像坐了一根弹簧，“咣”地就跳起来了。但是身量不高，只到苏芮铭的下巴，气势瞬间弱了一半，他从嘴里把烟捏出来，破口大骂：“凭什么，不是一直都能抽吗？网吧不能抽烟还他妈……叫什么网吧。” 从“妈”字开始，音量逐渐较小。 苏芮铭面无表情：“熏到我了。” 精神小伙：“……”你他妈的隔了十几米，能熏到你个p。但想想这位的光辉事迹，他只敢腹诽。他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到地上，准备用脚碾灭。 苏芮铭什么话也没说，下巴朝两台机子中间的纸盒抬了抬。 精神小伙低声吐槽了一声：“妈的。”弯腰把烟头拾起来，扔进了烟灰缸。 接着他愤恨地坐下，带上耳机，眼不见听不见心不烦。 苏芮铭转身，双手松松地插进兜里，迈着不疾不慢的步子走回了前台。 陈记收回目光，伸手拿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温温的水滑过喉咙，嗓子舒服了很多。 她又抬眼朝前台看了看，却只能看见一个背对着她的电脑屏幕。 临走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没给矿泉水的钱。但前台的人已经不是苏芮铭了，变成了另外一个年轻的男生。 陈记放下钱就迈步走出了网吧。 -- 第二天早上7点，陈记被叫魂的铃声闹醒，她翻开手机盖，“周浩宇学长来电”几个大字在黑暗中泛着鬼火一样的光。 催命的来了。 陈记按开台灯，支起身子，清了清嗓子，才按下接听键。 “昨天的模型我看了，完成度还可以，但是场地东侧的开口和C地块没对上，今天中午之前给我个更新的模型，下午直接就能拼了。” 陈记还没来得及回答。 “我们时间很紧张，我要赶紧联系李东叶，中午记得发给我。”周浩宇急匆匆地扔下一句话把电话挂了。 陈记……这周扒皮吧。 她还是挣扎着下床了，准备去阳台检查电脑。路过餐厅的时候，老陈同志正在喝小米粥，只觉得一阵风刮了过去。 “言言，大早上走路轻声一点，别把你妈吵醒了。”陈峰山同志小声嘱咐。 陈记抱着电脑正从阳台离开准备往书房走，闻言脚步放轻：“知道了，学长催命呢，我着急。” 她把电脑放在书桌上，接通电源，按下开机键，结果还是黑屏。 好的，现在她的脸跟这个屏一样黑。 “昨天听你妈说你电脑被刘家小儿子搞坏了？现在好了吗？”陈峰山凑过来问。 “您看看我的脸色。”陈记指了指自己的脸。 陈父递过来一个剥好的鸡蛋：“行，你电脑给我，我早上监考，中午的时候拿到维修的地方修一下。” 吃完早饭后，陈记还是认命地背着包出门了。 昨天来了一回，今天也算是熟门熟路。原本以为大早上网吧应该冷冷清清，结果门口闹腾的和菜市场一样。 大红色的招牌底下，站了好几个抽烟的青年，清一色地左手插兜，右手掐烟；大门左右两侧分散地放了十几个蓝色的塑料凳子，塑料凳子上坐着十几个男男女女，五颜六色的人头攒动，有的拿着肉夹馍在啃，有的端着油茶在喝，还有的在单纯展示自己的抖腿能力。 配合着网吧红底蓝字的招牌“精英一族”，有种诡异的协调感。如果10年后的陈记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饶有兴致地观察，并评价四个字——葬爱家族。 现在的陈记只敢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她实在生不出勇气过去。 这时，门里面走出一个瘦高笔直的身影。金黄的头发，黑灰色的短袖，长腿一迈，招牌下的几个青年就向两边散开了。 是苏芮铭。 陈记看见他的嘴巴动了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但门两侧的青年都立刻起身了。没吃完的拿着勺子快速往嘴里送，吃完的主动把椅子叠起来。 他站在一片五颜六色的混乱中，遥遥地朝她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今天的距离够远，陈记觉得他的目光没有昨天初见时那么冰冷。 陈记抿了抿嘴，犹豫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 对面的人却收回目光，转身走进了网吧。 网吧门口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陈记这才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一进网吧就有一股浓郁的人味，那是一种夹杂着泡面，汗味，烟味人类聚集的臭气。 看这味道的浓郁程度，至少是几十个人关起来发酵8小时的结果。 陈记皱了皱眉，刚抬手在面前挥了两下，就感受到了一束目光。陈记循着目光望过去，看见了苏芮铭的脸，她的手臂一僵，停在了空中。 “几小时？”苏芮铭问。 “8小时。”陈记收回手，递上身份证和16块钱，声音有点尴尬。 她是不是不应该在人家老板面前做出这种不礼貌的动作？陈记想。 好在苏芮铭没说什么，只是把身份证还给了她。 陈记轻舒一口气，挎着自己的包，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昨天的位置，依旧是插U盘，下软件。 身后侧突然传来“刷”的声音，陈记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一只修长的手正拽着窗帘的边沿。 黑色的窗帘被逐渐拉开，阳光钻了进来，眼前的人突然变成一道剪影。 他又轻轻抬起手臂，推开了窗户。 风就这么灌了进来，掀动了他宽大的黑色衣摆。 陈记的审美需求暂时压过了她的恐惧，她的大拇指在食指的关节上不自觉地摩擦了几下。 有点手痒，想画下来。 但是她得改模型，她只能遗憾地捏了捏食指。 苏芮铭打开窗户后就回收银台了。 没过多久，一个30岁上下的男子拎着两碗小馄饨，遛弯似地走进网吧。他脖子上挂着银色的铆钉项链，手腕上戴着一串檀香佛珠，腿上挂着一条宽松的低腰裤，好像走两步路就能直接掉下来。 他一进门就把馄饨放在收银台上，朝苏芮铭举了举手：“小铭子，早啊，昨晚上辛苦你了，给你带的馄饨，吃完赶紧回去休息。” 苏芮铭从墙根拿了把塑料椅子放在收银台座椅的旁边，说：“多谢袁哥。” “害，跟你哥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客气，”袁哥绕到收银台里面，“对了，昨晚没发生啥吧？” “没什么，跟平常一样。”苏芮铭坐在塑料椅子上，把两碗馄饨的塑料盒盖子打开，把勺子放在塑料盖子上。 “没事就行，吃完你赶紧回家吧，昨天守了一天一夜累坏了吧。” “等下我把地拖了就走。” “诶呦，我的好弟弟，你袁哥我现在信佛，你这是要给你袁哥加孽障。你快回去休息吧。” “没事，我——”苏芮铭还想坚持一下。 “打住，你要当我是你哥，你就吃完立刻回去休息。”袁哥瞪了一眼苏芮铭。 苏芮铭只好回了一声“好”。 苏芮铭拿起书包，往外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他说：“袁哥，接下来几天白天还是我来吧。” 袁哥随口应答：“明天你别来了，再休息一下。” “不许倔。”袁哥看苏芮铭还想说什么，立刻扼杀，推着苏芮铭的肩膀就往外赶。 到门口的时候，苏芮铭又停下了脚步，他捏了捏书包的肩带，开口说：“袁哥，拜托你件事。” “什么事？” “80号机子的那个女生要是明天再来，还给她开80号吧。” 第3章 第 3 章 袁哥一脸震惊地看向苏芮铭。 一天没见，怎么多了个女生？他认真盯着苏芮铭的脸，想看出来些什么，可是这小子一副面瘫脸的样子，什么也看不出来。 袁哥本想再八卦几句，但看到少年眼底的乌青，闭嘴了。 “知道了知道了，”袁哥摆摆手，“80号女生是吧，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待苏芮铭走后，袁哥飞速跑回收银台，打开手机就开始狂打字。 【袁诚：亲爱的丽，大八卦，咱们家小铭今天特地让我注意一个女生，还巴巴拜托我让我给安排80号机子，80号可是刚换的新机子，键盘也是新买的。他竟然！特地嘱咐我安排给一个女孩。】 【元丽：什么！那女孩什么样？】 【袁诚：还没来得及看，我等下打探一下，你赶紧休息，昨天开了一晚上的车。】 发完信息，袁诚就拿着拖把开始拖地，为了让打探这件事看起来自然，他缓慢地摇着拖把，从第一排摇到最后一排，然后在最后一排反复摇。 袁诚正在偷偷地观察着80号女孩。 从侧面看，这个女孩子扎着马尾辫，齐刘海，皮肤挺白，鼻子上架着一副银色的金属眼镜，眼镜片薄薄一片，以他的经验，应该是100度左右。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条纹T恤和蓝色的牛仔短裤，坐姿端正。 用一个词语形容就是：乖学生。那种看起来一辈子不会踏入网吧的乖学生。 大概是偷感过重，80号女孩转头看了过来。 袁诚低头，认真拖地。 又拖了好几个来回后，袁诚终于跑回收银台，开始给元丽回复消息。 【袁诚：探查完毕，网吧稀客，一辈子都不会进网吧的乖学生。以及在玩一个奇怪的没见过的游戏，有点像CF，但又不一样】 玩奇怪游戏的乖学生陈记，此时正沉浸在改图中，她必须在中午之前把模型发出去。 好在很顺利，学长也没提什么意见，下午就可以做别的了。陈记抻了个懒腰，准备中午回家吃个饭。但是害怕回来电脑被人动了，就打算去收银台给苏芮铭说一下。 陈记走到收银台的时候，才发现苏芮铭不在，只有刚才疯狂拖地的大哥。大哥的目光甚至有些热切。 她刚开口：“你好，可不可以——” “可以！”大哥迅速回答。 陈记都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觉得这个拖地大哥有种诡异的热情，她硬着头皮继续说：“80号机子可以麻烦让人不要动吗，我已经交了8个小时的钱，但是我现在需要离开一下。” “可以的哦，您放心，不会有人动的。”袁诚笑眯眯地回答。 “那，那多谢了。”陈记莫名觉得有些胆寒。 陈记回家吃了个午饭又回网吧了，学长还没联系她，她就琢磨着干点什么事打发时间。于是，她从兜里拿出了一张心心相印的纸，在桌面摊开，开始画画。 画的自然是早上她看到的那一幕，在她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周浩宇的电话打过来了。 “模型ok，开始画分析图吧，你负责画道路剖断图，参考和模型都发你邮箱了，标高问题我现在给你讲一下，”周浩宇的语速很快，“B地块东侧入口是379.24，C地块西侧入口是381.79，规划二路从北往南高差1.3m——” “学长，麻烦稍等下，我找个纸记一下。”陈记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从包里又掏出一张卫生纸。正准备记录，手机“咣”掉了下来，她只好弯腰去捡手机，起身的时候头又撞上了桌子，笔从桌面滑落。不过一阵兵荒马乱中，陈记还是记下了所有的数据。 等她整理完数据，她才发现刚才画的画不见了。 她双手搭在桌沿，身体略微往后仰，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了一圈，接着起身拿起自己的包，移开鼠标键盘，蹲下起身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了桌面和桌子底下，甚至扫视了一圈周围，仍然一无所获。 她一屁股坐回了座位。 感到心累。最近水星又逆行了吗？ 只有侧脸没人看得出来是谁吧？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陈记深吸了一口气，才翻开手机盖。 来电显示的是“金xc的老婆”。 她的发小，王笑语同学，一位沉迷韩流的计算机系在读大学生，目前人留在学校学韩语。 陈记立刻放松：“幸好是你！”说完觉得自己音量有点高，尴尬地朝四周望了望，还好今天似乎期末考试，网吧里没什么人。 “你咋了？这么激动。” “我学长每天不定时打电话催命。感觉自己像生产队的驴，一个电话一次鞭子，上个大学比高三还累。” “辛苦了，我回去请你吃烤串。” “还是你好。” “那可不？”王笑语说，“我刚买了8号的票，回去给你带3大盒鸭脖。你要不要来接我？” “可以啊，”陈记说，“你把时间发给我。” 挂断电话，陈记继续画图。剖断示意图很简单，只要搞清楚高度关系，很快就能画完。陈记把图画好后正好是下午5点半。交完图学长没什么意见，陈记就起身在网吧最后两排又找了两圈画。 “你在找什么，需要帮忙吗？”袁诚凑过来。 他刚才就看见了，一个脑袋在后面两排钻来钻去。 “没什么，我……我刚才笔掉了，”陈记只能想出来一个理由搪塞，末了还加了一句，“已经找到了，谢谢。” 袁诚狐疑地看了两眼，转身回收银台，“啪嗒啪嗒”地开始摁信息。 【袁朗：丽，60号女孩准备下机了，你今儿多做点饭给小铭送点，他昨儿熬了一夜，不逼他吃点东西，他能饿到明天】 【袁朗：顺便八卦一下】 【元丽：已经做好了，我等下给送过去，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我顺便盘问一下哈哈哈】 城北，毫不知情的苏芮铭刚睡醒，就听到院子外的铁门正在咣咣地响。他从那个有些颤颤悠悠的折叠床上坐起身来，拿毛巾快速擦了把汗，才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小铭，睡醒了吗？”丽姐歪着脑袋，扒在绿色的铁艺大门中间，左右手抬起来亮出两个保温饭盒，“你袁哥让我给你送点吃的。” “睡醒了，”苏芮铭拉开铁锁，伸手接过饭盒，“丽姐，你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我一睡醒就吃了，你袁哥惦记你没吃饭，特地让我多做点给你带过来。”丽姐跟着走进院子。 走进屋里，丽姐看见左手边地上有一个放倒的风扇，风叶和网罩都被拆了下来，四周放着钳子和螺丝刀。 “这风扇用了多少年了，别折腾了，老袁明天给你拿来一个，”丽姐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翘起腿，“不准拒绝，姐现在是合理投资。” “不用——” “把我当姐，就不准拒绝。” 苏芮铭只能回应“好”。 他把饭盒打开，把饭菜倒到碗里，起身去院子里洗饭盒。 他拎着饭盒走进来的时候，正对着丽姐。对方眼睛很亮，左胳臂肘撑在右手上，左手撑着下巴，脸上泛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苏芮铭有些懵，把饭盒递了过去：“怎么了？丽姐。” 丽姐接过饭盒，随手放在桌子上，欲言又止。 苏芮铭：“？” 丽姐清了清嗓子，一脸期待地望着他：“60号小姑娘怎么回事？” 苏芮铭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眉头都没动一下，丽姐很失望，原本她以为可以看到苏芮铭羞郝之色，哪怕一点点也行啊。 苏芮铭坐下来，淡淡开口：“没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她应该挺爱干净的。” 丽姐：“……”你骗鬼呢。 丽姐语重心长：“小铭，你今年也19了，要不是因为那件事，你现在也上大学了，你可以不用活得这么——” “丽姐，我答应过爷爷，我现在就只有考大学。别的都不重要。”苏芮铭握紧筷子，打断了丽姐。 丽姐霎时明白了，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丽姐，”苏芮铭抬起头，认真地说，“我现在很好，谢谢你和袁哥。” 丽姐觉得自己喉头涌上一股酸涩，抱起饭盒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来，没有回头：“小铭，我和你袁哥一直在。” “嗯，”苏芮铭说，“我知道的。” 丽姐叹了口气，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苏芮铭垂眸看向还冒着热气的青椒肉丝，小青菜和米饭。 他没骗丽姐，他现在是真的很好。 他夹起一筷子菜，慢慢咽下去。接着，偏头看向了左侧，那有一面被糊满报纸的墙面。 其中有一张报纸已经泛黄，印着一家三口的照片占了近半个版面。照片是半身像，女孩站在中间，两侧分别站着她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各伸出一支胳膊挽着她，三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照片的旁边是黑色的粗体标题——陈记，591分，榆城中考最高分，还是青少年美术大赛金奖。 夕阳穿透窗棂，刚好给照片上框了一个亮黄色的光斑。 男主早就“认识”女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第二天，陈记到网吧的时候刚好8点半，她站在“精英一族网吧”的牌子下面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来上早课的。 袁哥正拎着一袋包子来换班，隔老远看见一个妹子站在他家那大红店招下面思考人生。走近一看，诶呦，这不80号女孩。 “早上好！”袁哥热情招呼。 “额，早上好。”陈记虽然不懂为什么这人这么自来熟，还是配合了下，可能做生意的人都比较能来事吧。 “包子吃吗？小铭可喜欢这个包子了。”袁哥掏出来一个包子。 陈记保持微笑：“不用了，谢谢您。” 袁哥耸了耸肩，也没当回事，迈着像螃蟹一样的步子先走进店里。 陈记在后面略微无语地跟着。 “小李，给这个姑娘开80号机子，”袁哥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又扭头看向陈记，“你开多久啊？” “8个小时，谢谢。” 小李在那边登记，袁哥这边自来熟地聊起来：“你怎么来网吧啊？你看着不像来这儿的人。” 陈记心说我也不想来，面上还是回答：“我电脑出了点问题，过来做作业。” 袁哥：“呕吼，过来做作业啊，现在高中生用电脑做作业啊！怎么没见小铭用电脑？” 陈记：“……我大学了。” 袁哥：“呕吼，大学生啊，厉害。” 陈记：“……还行。” 小李终于结束登记，陈记说了声“谢谢”就快速逃离了。 袁哥斜靠在收银台，咬着包子挥了挥手：“不谢啊，妹妹，都是自己人。” 陈记脚步一顿，额间的青筋跳了跳，心说：“谁认识你啊，就跟你是自己人了？” 她抬脚继续走向最后一排，边走边随意地扫了几眼两侧，突然发现好像别的机子都比较旧。 待走到最后一排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了，甚至79号机子的键盘都是包浆的，WASDXJ几个字母都被擦没了。 陈记轻蹙眉头，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按下开机键后，抬头望向前台。 前台的袁诚和小李正背对着她，趴在台面上吃早点，时不时传来几下笑声。 陈记又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空位很多，但为什么这几日她都被有意安排在80号机子的位置呢？ 她好像——被优待了？但，为什么优待她呢？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陈记“啧”了一声，翻开手机盖，按下接通键：“喂，学长。” 过了十几秒，她合上手机盖，叹了一口气，打开软件开始建模。至于“为什么她会得到优待”这个问题，她只能抛之脑后了。 下午的时候，陈记正在认真改参数，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框，黑底白字，挡住了她的界面，手比眼睛快，她点了下鼠标直接叉掉了。 叉掉后，陈记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看见什么尊敬的顾客什么的。 但是她没放在心上，满心都扑在渲染效果上。 正当她按下渲染键的时候，电脑突然黑屏。 陈记傻眼了。 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眼前黑色的电脑屏幕映照着她慌张的脸。她一边在心里祈祷有自动保存，一边起身朝前台走去。 “你好，”陈记双手搭在台面上，声音轻微颤抖，“请问80号机子黑屏了是怎么回事？” 苏芮铭抬起头，脑袋从电脑屏幕侧面探出来：“你机子的时间到了。” 陈记长叹一口气，从兜里掏出来10块：“那麻烦再续一个小时，谢谢。” 把钱递给苏芮铭后，陈记就快速跑回位置了。 当她再次打开电脑的时候，她又一次傻眼了。 所有文件都消失了，电脑界面干干净净，仿佛刚买回来的。 陈记睁大眼睛看向屏幕，一时间难以接受。她好像已经听到了周浩宇学长的咆哮。 “找你的8块。” 左上方突然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陈记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苏芮铭正站在她身侧，微微低着头，手里捏着几张纸币。 陈记没有上手去接，而是开口道：“请问文件还有可能还原吗？” “抱歉，”他顿了顿，说：“所有电脑都会在关机后还原初始。” “好吧，”陈记叹了口气，盘算了下时间，“那我再要4个小时吧，刚好不用找钱了。” 说完，她就在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一遍今天的场景布置和参数调节，立刻扭头盯着屏幕，点击鼠标重新下载软件。 苏芮铭收回手，目光在陈记的侧脸上停了一会，才轻眨了下眼睛，转身离开。 已经做过一遍，速度比白天提升很多，陈记略微安心了一点。 正当她聚精会神渲染的时候，手机铃声倏然响起。 她咽了咽喉咙，拿起手机，屏住呼吸翻开手机盖，看到来电显示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是吕凌，幸好不是学长催图。 陈记按下接通键：“喂，妈妈。” “言言，还在网吧吗？”吕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还夹杂着一些陈峰山模糊不清的声音，什么今天做了糖醋排骨。 “妈妈，还在，怎么了？”陈记左手握着手机，右手继续点着鼠标。 “今天我要去厂里守着新来的工件，最近钼丝的品质不太好，总是卡住机子，厂里的小孩子不懂。你爸爸今天要去学校值夜班。给你做了糖醋排骨放冰箱了，你回来自己热啊。”吕凌交代得很仔细。 “好的，知道了妈妈。”陈记没提自己今天任务白做的事，她从小到大总是会直接呈现结果，从来不说自己遇到的困难，吕凌和陈峰山一直很放心她，觉得她很省心。 陈记挂断电话，继续点击鼠标往场景里放组件。 晚上8点以后，网吧越来越嘈杂。陈记觉得自己像被人从安静和平的世界捞出来，咣当一下扔到了战场，还是那种菜鸡实习战场，这边“他妈的草地板啊”，那边“支援啊傻逼”。 砸键盘的声音和口吐芬芳的声音撑满了整个空间。陈记的脑袋嗡嗡地，她点击鼠标的速度逐渐加快。 她好不容易集中了注意力，一股酸臭味却突然从左侧飘来了。那味就像有人在她身侧放了一箱腐烂的水果，还是在35度天闷了一周的腐烂水果，那味实在过于“美妙”，直冲天灵盖，陈记不得不朝左侧望去。 她这一排有6台机子，除了紧靠她左侧的机子，都已经满了。 4个男的，年纪看上去都不大，动作很统一。他们左腿支在椅子上，右脚踩在鞋子上，光着脚，连袜子都没穿。四人都在狂按鼠标和键盘，桌上的几团袜子随着他们的动作幅度左右滚动。 陈记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鼠标，键盘，桌子。 她突然觉得有点窒息。 为了防止自己当场晕倒，她决定出去透口气再回来。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从最后一排冲到了门口。待冲到大门边上，她才扶着门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快速吐出来。 舒服了。陈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苏芮铭从前台位置起身，刚才他就看见陈记从最后一排跑过来，对方眼下正弓着腰，背部上下起伏。 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见陈记直起了身子，脑袋后的马尾轻轻甩动了一下。 陈记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苏芮铭的眼睛。 网吧里是鼎沸的人声，网吧外是静谧的道路，他们站在分界线上四目相对。 入口处暖黄的灯刚好斜打在苏芮铭身上，他的瞳孔正温和地反射出细碎的光。 可能是刚才缺氧太久了，也可能是入口的光线太温暖了，陈记的脑袋有一瞬间的宕机，周身的警惕性没能安装成功。 她脱口而出：“你们家网吧能让人穿着鞋上网吗？” 苏芮铭眉头轻轻动了下，快速地回答：“能。” 问题是脱口而出了，但是对方这么干脆地直接回应也让陈记有点懵。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鼓起的气球，被苏芮铭一个“能”字扎泄气了。 她干巴巴地回应道：“那，那谢谢你了。” 她有些尴尬地侧身越过苏芮铭，走回自己的座位。 越往里走，味越大，陈记真的要“脱口成脏”了，但她还是忍住了。 不要惹祸上身，这是她的准则。 苏芮铭就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苏芮铭正好站在了这一排的端头处。 四个青年戴着耳机，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键盘被砸得“哐哐”响，脏话不断从四人嘴里蹦出，酸臭的味道也一阵一阵地继续涌向陈记。 苏芮铭绕到第一个青年的背后，伸出右手摘下了他的耳机。 青年嘴里一边“草泥马的谁他妈敢动老子耳机！”，一边扭头往后看。 苏芮铭本来就高，此时青年又是坐着的，从青年的视角看去，苏芮铭更高了。他垂下来的目光没什么感情，正凉凉地看着他。 青年觉得自己快凉了，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铭，铭，铭哥，怎，怎么了，您有什么事吗？” 大概是刚才青年那一句豪迈的释放声音很大，此时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临近的三个青年也摘下了耳机，一脸懵逼地望向苏芮铭。 “鞋穿上。”语气没什么起伏，像一个机器人，更可怕了。 “好的好的，这就穿。”青年赶紧弯腰把鞋子捞起来穿上，动作飞速，仿佛有人在拿枪抵着他的太阳穴逼他穿鞋。 苏芮铭又淡淡扫了眼桌子上的袜子，青年“刷”地一下伸手把袜子揣到了兜里。 陈记：…… 苏芮铭又扫了一眼剩下的两个青年，两个青年立刻明白，飞速地穿好了鞋子。 “来网吧还是把鞋穿上吧，公众场合。” 说完，苏芮铭双手揣进兜里，背身往前台走了。 陈记看着那个顶着一头金毛的颀长背影，心里默默竖起大拇指—— 真是个文明的小混混。 味道散去，陈记终于可以安心继续渲染了。又过了一会，身后飘来了一股花露水味。 陈记扭身看去，苏芮铭正一手插兜，一手按着花露水的喷头。 四位青年也齐刷刷地往后面看，看清是苏芮铭在喷洒花露水后，几个人紧张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铭哥，对不起。” 陈记心说，你们是真的怂。 不过苏芮铭他到底干过什么事？让大家这么怕他？难道他真是才放出来的？但怎么感觉——他没那么坏呢？ 时间紧，任务重，陈记没有分太多心思在这个问题上，回过神就继续渲染了。 小李和苏芮铭坐在前台，苏芮铭靠在椅子上正在看书，小李按着键盘和人网聊。他侧头瞟了眼苏芮铭，犹犹豫豫地开口：“铭哥，今儿还不回呐？咱们换班半天了。” 天知道他从8点换班开始就盼着铭哥走了，他想刷视频！铭哥在旁边坐着他怎么刷视频。看静音视频吗？ 苏芮铭头还埋在书后面，声音从书本后绕出来：“等下就回。” 小李：“好的。”接着含恨继续网聊。 临近晚上11点，陈记才完成当天的任务。她去前台下了机，余光看见苏芮铭正捧着一本书，但书包了牛皮纸，看不出来是什么书。 待陈记走出网吧大门，抬脚准备往家里走的时候，她脱口而出了一句“卧槽”。 她忘了这既不是在省城，也不是在北京。 11点小镇的夜晚已经算是深夜，路灯隔老远才有一个，还只有单侧有，月亮也不知道隐在了哪里。路两侧是围墙，围墙里面是厂区，晚上也基本没有亮灯。整条路黑黢黢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安静地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她停下脚步，甚至有点想转身回网吧，至少网吧里面都是活人，也很明亮。 但是想想在网吧没办法休息，今天刷夜的话，明天工作效率会很低，万一周浩宇一个不高兴，罔顾道德，直接给她踢出竞赛小队她就白干了。 她抿了抿嘴，在心里估算了下距离。 从这里跑到中心广场只有500m，中心广场门口有保安厅，接着再往前跑500米就是学校，学校也有保安大哥，甚至有陈峰山，再往左拐800m就是小区门口。如果分三口气跑，好像还行。路也算是正经的道路，不是什么小道。 下定决心后，她深呼吸一口气就往前狂跑，夜晚的风刮过她的耳侧，明明应该感到凉爽，她却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脑门也渗出汗来。 就在她太累了，准备降低速度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声音并不沉重，但是明显是朝着她来的，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陈记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开始加速拼命地往前跑，只要跑到广场门口她就能向保安求救。 200m，100m，50m，声音越来越近。 陈记看着近在眼前的保安厅发挥了出了她毕生的潜力，一口气冲到了保安亭门口。 她喘着粗气，猛拍保安亭的门。 可是保安亭大爷睡得很香，铝制的门已经被敲得“哐哐哐”的响，对方还是没有醒来，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屋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和鼾声。 陈记立刻抓起门右侧立着的扫帚，转身，大力挥舞。 眼前的人往后退了两步，手电筒照的圆弧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截。 陈记从扫帚的幻影里看过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别害怕，我是，”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怎么自我介绍，“我是前面网吧的网管。我们见过。” 陈记停止挥舞扫把。 得益于广场门口明亮的两个大灯，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苏芮铭。 但她还是紧紧抓着扫把，一脸警惕地望着苏芮铭。 苏芮铭右手握着手电筒，灯光朝他前面打了一个圆弧。 两人对视半响，保安厅的鼾声隐隐约约传出来，广场门口的草丛里蝈蝈声音越来越明显。 苏芮铭往前走了一步，伸手递出了还亮着光的手电筒。他仿佛在尽力地把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因此听起来甚至有一点儿矫揉别扭：“店里正好有手电筒。”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到1m，此时苏芮铭伸着胳膊保持着递出手电筒的姿势，手电筒已经被他转了向，射出的圆弧斜向下打在他的脚面上。 陈记只要伸手就能拿到这个手电筒。 陈记握着扫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伸出左手接过了手电筒。 “谢谢。”陈记声音很轻，但因为此时正是深夜，陈记的声音还是准确传到了苏芮铭的耳朵里。 “你可以不放下扫帚，我在你后面跟着，隔你5m，”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或者我走前面。” 陈记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似乎是他这几天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其实苏芮铭的声音并不冷，只要他不沉下声音说话，其实是很干净明亮的。 陈记轻轻呼了口气：“那，那麻烦你走前面吧。” 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小镇街道，苏芮铭走在前面，步子迈得不紧不慢，陈记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握着扫把跟在他身后五米处。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频率一致的脚步声。 陈记走在后面，注视着眼前的背影。 白天金黄张扬的头发不见了，只剩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的个头很高，肩膀却有些瘦削，以至于在宽阔无人的道路上显得有些单薄。 陈记不自觉地往前快走了两步，手电筒照射的圆弧往前挪动了半米。 紧接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苏芮铭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手电筒打出的圆弧光里。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走到了陈记家的小区门口。 陈记把手电筒递过去，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 苏芮铭接过手电筒，简短的回应：“没事，顺路。” 紧接着，陈记就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扫把，她尴尬得抬头望了眼苏芮铭。 苏芮铭伸手接过扫把，淡淡开口：“我放回去。”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他的步子还是不紧不慢的。 陈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分成两章字数太少，索性合一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