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游戏》 第1章 入云 仅隔一天,情人节后的城市就变成一座凋零的玫瑰园。大街小巷垃圾桶汹涌着溢出的花枝,清洁车带着花瓣们穿过大街小巷洋洋洒洒、舞蹈前进。 “她就是你们实验室逃出来的复制人。”贺时序的嗓音还是那么温柔、诚恳,仿佛从他手上交出去的不是黎观,而是一个罪犯。 黎观还未说出口的爱恋,就被一群人按倒在冰冷的实验台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变成白色实验服中的黑色缝隙,从她指尖溜走。人群短暂让出位置之后就又合拢了,她怎么也抓不住。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黎观绝望地怪自己,怪自己说出了那句寓意不好的话:“玫瑰的花语是爱情,那这些被丢弃的玫瑰,花语不会是背叛吧?” 一小时前,黎观还在客厅里摆弄那些明明还很鲜活却被扔路边让人自取的玫瑰花,晚一步就要被当成垃圾收走了。她把它们收集起来,切根、裁去多余枝叶,放在有水的玻璃瓶里静养。 玻璃窗大开着,对微风和阳光都放任自流。黎观坐在客厅里面弹琴,她翻滚的裙摆环绕着金色的珠光,长发飘摇,光影错落,喜欢她的人也许会将它比作维纳斯诞生时的浪花。 暗恋的心情如海浪般冲刷、遮掩交替进行。黎观回过头去几乎迷恋地看着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她喜欢眼前的人,是透过钢琴漆面的反光可以看到的人,是闭上眼睛可以看到的人—— 柔顺的黑发轻轻地遮在他半阖的眼帘上,他的睫毛像是一排琴键,让人渴望能够读懂他眼中所诉说的情绪。尽管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唇会发出柔和的声音,但都远不及他眼中的深意那样迷人动听。他像一座漂浮在深蓝海面的冰山,毫不畏惧地晒着太阳,享受琴声和新闻播报,慵懒而宁静。 一则紧急新闻打破了这种宁静:“针对我市科研所潜逃复制人的抓捕工作正在有序进行,请广大市民朋友不要恐慌……” 窗外飘过一朵云,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阴影。黑色的钢琴也沉默了,显然它也听到了那篇重要新闻。 黎观抬起在半空中的手指,僵在原地。冰山撞到了大地,裂开一条缝隙危险地注视着人类。手足无措的黎观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还沉浸在自己的呆滞中。 于是裂缝在她身后又填满了水,暂时隐藏了危险,安静地审视着她,等待她开口,无论是解释还是其他。 沙发上休息的贺时序也感受到了屋外强烈的气场,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他并不喜欢。 于是,他起身走到已经僵住的黎观身边,轻轻将她的手从琴键上带下来,握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温柔地护住她的双眼,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让黎观暂时依靠在怀里。黎观安静地躲在他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任由双眼被遮盖,视觉被剥夺,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缠绕在一起,就此绑定了彼此的命运。 一上一下两只手,控制着黎观面朝门口走去。他带着她的手亲手打开大门,门外好像有一些人,并且有许多双手想要接管她,她在怀里缩了缩表示抗拒,但她又闭着眼任由他带她去往任何地方。 他们可能上了车,也可能走过了许多路,却安静地连邻居都没惊动。路人们以为男孩只是为女孩准备了迟到一天的惊喜。 直到进入实验室的前一刻,黎观都没有睁开眼睛。黑暗一下被抽离,眼前大面积的纯白让她眩晕,甚至双眼刺痛到失控流泪。 紧接着身体一阵天翻地覆,背部贴上冰凉的金属板,方才还模糊在周围的气息们一下子清晰地扑过来按住她的手脚,用皮扣将她牢牢绑死在实验台上。她胆小到听见新闻都害怕,却没有恐惧尖叫,她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挣扎中,她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手就松开了。 她终于看清了柔情之下黑洞般的深刻裂缝,紧接着她就被按在实验台上抬不起头。 黎观难过得说不出话,身体代替她流出这些情绪来。这些人有问她一些问题,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血液里一直在被抽出和注入些什么:有疼痛的,有冰凉的,有令她感到虚弱的,最终是让她失去意识的。 “为什么哭泣呢?是因为背叛,还是没能对他说出的话呢?”黎观没有想出答案,她突然感受到一种空白的情绪,二十多年以来的记忆都变成一片空白,好像复制之后又被剪切了画面,连悲伤和恐惧的感受都提不出来。意识退场,只有滴滴答答仪器的像琴键那样规整的演奏着。 黎观在这栋白色的大楼里,浑身冰冷地醒来过无数次,只是每次都浑身软绵绵地像做梦一样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噩梦会变成真实的。 没有出现什么戏剧场景,她一直保持着濒死和等死交替的状态。四肢被束缚,源源不断的药剂,昼夜不分的昏迷。这些全身包裹在白色实验服里的人,竭力保持实验室内一切活动安静有序,她只是偶尔能稍微睁开一点眼睛,很快又被刺眼的白光阻挠了四处探寻的视线。 “或许昏睡过去还舒服些,滴滴答答的药水像是数学课那样的地狱一样,即使最伟大的君主临终前躺在病榻上也同样无能为力,凡人的无力更戏剧,更沉默,也更少入选影视剧。”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的时候,黎观的各种奇思怪想就在头脑里乱撞。 但她后来就觉得实验室可以称得上是天堂了。 第一次睁开眼发现屋顶变成蓝色的时候,黎观完全没有多想,直挺挺地闭上眼睛接着睡去。直到来之不易的安稳睡眠被骚扰指尖的微风吹散,无端颤抖的睫毛提醒黎观这不是幻觉。 黎观睁开眼睛第二次看到了天空。头顶上像章鱼一样紧盯着她不放的白炽灯突然变成了遥远的大太阳,黎观第一反应仍是怀疑,她试探着举起右手,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惨白了许多,青紫色的血管从手背折返回心脏。它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太阳,奔跑在阳光下的血液涌进心脏,一收缩,一扩张,眼泪就落了下来。不知持续了多久天的沉默,再痛再难以忍受,她都没叫出声来。乌云积攒在眉间,如今逢阳光暴晒,便化作了连绵的降水。 重获自由的黎观允许自己再躺一会儿,让无力的四肢渐渐恢复一些体温。风的凉爽穿过指缝间最嫩的皮肤,触感是那样地清晰。她感觉自己像一棵树,乌发吸收了太阳的温度传导全身,意识在逐渐清晰,体力也在慢慢恢复,她躺在地上思考起今后的打算:要找到自己在哪,出路在哪,回去之后又要隐藏行踪……总要回家收拾点东西才好做打算,还有那个人……他应该不会在那里了吧。 躺到不安再次撕开口子钻进心里的时候,黎观才决心起身查看,没有手机没有手表,在实验室被困了几个月也不知道,也许外面又是即将开始的春天。好在胳膊还在,腿还在,脑袋也还在,只不过瘦了几圈,白了几圈,针眼淤青多了几圈。 黎观自嘲道:“我现在像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吸血鬼,”她伸了个懒腰,确认四肢重新连接上信号,她才起观察眼前这个全新的世界。 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眼前青山环绕,一条蜿蜒的峡谷将她与群山隔开,孤立在悬崖之上。被丢在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黎观回头看清身后的东西僵硬在原地——那是一条人造的高大围栏,结结实实地拦住除了跳崖之外的所有去路。 她再次朝崖下望去,山溪在石滩上波光粼粼,流水分分合合,最后汇集在悬崖正下方的大水潭里,水潭呈墨绿色,深不见底,即使隔了那么远,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跳崖是不可能的,黎观也不敢大声呼喊,有可能引来意味不明的人。她把手缩进宽大的实验服袖子里,蹑手蹑脚地走近围栏,突然眼前一黑…… 悬崖上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围栏后突然有人走来。 “大师傅,我刚才明明看到她醒了!”一个小男孩委屈地说。 “你看清楚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 “没有,我一直听师傅的吩咐,举着桃枝等她呢,她可懒了,一直睡一直睡……” 黎观并没有陷入想象中的沉睡,她只是气血不足,眼前发黑,所以站不住了往后跌,没想到躺在地上装死还炸出两个新角色来了。眼睛看不见,听力就格外敏锐些,她听到枝条簌簌移动的声音,甚至感受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只能竭力压制呼吸频率,像真的睡着那样平缓地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黎观怀疑来人是不是早就走了,自己这是在犯傻,但她还是压抑住了睁开眼睛的**,哄骗自己正在睡觉醒来就一切都好了。 她决定数到一百零一个数,不论他们有没有走都睁开眼睛,结果数到20的时候,黎观就真的快睡着了。寂静已久的山崖突然响起脚步声,来人这才准备离开,刚才躺着装死的黎观一直没有离开他们的视线。 但她猜错了,脚步声只是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又停下来折返。 “吱呀——”一声围栏被打开了。 既然开了,黎观干脆睁开眼,拼命往围栏外看去:远处似乎是座村寨,近处她能看到的就仅有一棵大桃树,嶙峋的树枝上几乎没什么花苞,只有些桃胶一样的物质依附在病怏怏的枝干上,整棵树重心不稳,像是被人砍去了一边的枝叶造成的。 一个穿着民族风服饰的中年人,俯下身来与她平视,手里拿着像是那棵树上折下来的枝条,只是这段枯枝上裹满了粉色黏腻的液体。 他开口说:“放心,我们只要你的血,村里村外的都只认血不认人,不管他们在你身上做过什么实验,这儿的人都只认你这血里流满了灵丹妙药。既然他们把你留给我们村,我们就做个交易,想活命——血里的灵丹妙药得交给我们,我们去换了钱救了人,也是功德一件。” 黎观听完都懒得指正他这些蠢话,她想也不想飞快问道:“多少钱放人?” 被称作大师傅的男人淡淡地说:“无价。想求一份神仙血的人向来不在乎钱,你们总是问这个问题,好像你们有钱一样。” 不管黎观脸色变没变,他接着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大家,我们也不会害你,我们问过山上的科学家们,人血几个月就会变一次新血,你就等这桃花落了吧,到时候自然会放你走的。” “你们想如何取血?”黎观看了看自己布满淤青针眼的胳膊,只想问了话快点找机会离开。 “我有祖传的刀和手艺,杀狐取毛滴血不漏。我的刀比纸还薄,保证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血就取好了,加上这桃枝上的桃胶一会就止血。有人买一天取三两次也有,我们就会好吃好喝供着你,说不定给你搭个屋棚遮风挡雨你还舒服些,若无人取血,你也可以休息两日。”男人想到点钱的快乐忍不住喜上眉梢多说两句。 黎观低着头,手指已经深深嵌入土地里,她如笼中恶兽凶狠又绝望。脑海中不断浮现午后惬意弹奏的场景:偷偷加入告白的曲子,希望他能听懂,又担心他听懂后会拒绝。现在来看这些都是笑话,本以为二十几年的人生,自己只不过是他人实验的复制品已经够可笑了。如今心上人背叛,研究所抛弃,日后更是无止境的折磨。她扭过头去看远处的青山,一片死气沉沉的墨绿,不知见证了多少人的命运在此曲折。 男人通知完黎观,就带着那个一直怯生生扒在围栏上的孩子走了。 又过了许久,黎观一动也不想动,哪怕在实验室里日夜煎熬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绝望过,那会儿心里想着不过是一死,变成鬼了再去闹他和那群白大褂。现在,命运突然给了点希望却又不怀好意。一切天翻地覆,爱情、生活全都凭空消失了,连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复制人从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来找,没有人记得,连死都要熬着才能盼到。 黎观处在崩溃的边缘,甚至想装疯让买血的人不敢用血,让他们杀了自己。她早已看清:根本没人能活着回去,前面不知多少人努力逃跑过,逃出去的一个也没有。她咬着自己的胳膊,她想折磨自己,折磨那个傻乎乎相信贺时序逃都不想逃的自己。这颗心还没死,还在疯狂发泄惨痛的绝望和不甘。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棵桃树不知见证了多少生命挣扎着消逝。 想象着冰冷的潭水将自己送入往生,黎观紧闭眼睛——最后,如果真的有奇迹找到机会逃回去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在逃复制人还是已经查无此人?如果再多一点运气让她能找到贺时序,是杀了他还是躲着他? 想到这黎观突然就乏了,不想听天由命,也不愿自我了结,只是这样懒懒地坐着,等待命运出招,见一招拆一招,拆掉了往生路上走,拆不掉就赖在这路障后面坐着偷懒。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些药水。她一睁眼才是彻底的黑暗,周围什么也看不到,背后呼啸的山风和面前灯火辉煌的村寨是黑暗世界里唯二还像留在人间的东西。村子里很热闹,不知是不是因为寻得有价无市的好药了,声音听起来这样高兴。 崖边的夜晚很冷很冷,黎观只穿着实验服,山风带走体表所有温度,村里人没有给她一件多余的衣服,也没有火堆取暖。晚饭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地上,早已经凉透了。黎观不想吃,伸手摸了摸是木碗,抓起就用力往悬崖方向一掷,被贺时序送去实验室以来唯一的发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坠落在黑暗里。 “贺时序…贺时序…”黎观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不免还是刺痛,明明已经认清现实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丝抓不住的侥幸在喊也许他会来救自己。 山间的夜晚像幽暗的巨兽,黎观是坐在巨兽口中的人。在时间的灯火下,不是希望的狂欢,就是绝望的凝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请来看我的文—— 难道一定要有一只会后空翻的猫才会有人看吗(?-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入云 第2章 从凡尔赛宫到菜市场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今天不会下雨吗?”拿着钥匙的小女孩紧张地问,她都忘记了自己是来送早饭的。 “不会了。” “是你让天变晴的?” “是。” 小女孩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悄悄问她:“你是神仙?” “是啊。”黎观闭眼装作无奈被发现的样子。 “啊!你扔我干嘛?”黎观在头上摸到了被当作武器扔过来的一小截桃枝,她哭笑不得。 “骗——子!”小女孩大声喊道,“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这个道理师傅早就告诉我们了!你这个骗子!妖怪!假神仙!” 小女孩噔噔噔地跑了,留下黎观在原地凌乱。 几天之后—— “伢伢,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是神仙诶。”黎观靠着围栏,有气无力地说。 伢伢嫌弃地回答:“你根本不会法术。” 过了一会,她又从围栏外丢了什么东西在黎观手上,湿湿的,冰凉的。 “这是药,你敷在脖子上很快就会好了。”说完她打开围栏,摸了摸黎观的额头就要走,被她一把拉住。叶黎观的手指很长,很白,像一截细细的骷髅附在她的碎花衣服上。 “干嘛?”伢伢没好气地走回来坐下,“我要回家睡觉了。” “你知不知道龙珠啊,就是龙的眼睛。龙的眼睛很重要所以有画龙点睛。”黎观说得很慢很慢,“你看我的眼睛,像不像龙珠?” 她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似的,伢伢不自觉地就看向她的眼睛:好像有一层白翳覆盖在黑眼球的位置,没有一点光亮。 伢伢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盯着她的眼睛说:“是……是这层白的吗?你的眼睛是生病了吗?” “你知道为什么龙这么强大,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吗?”黎观轻笑着反问,“因为龙眼睛太脆弱了,受不得风吹,见不得日晒,所以它们长出一层透明的盔甲保护眼睛,这层盔甲没有了,龙就看不见了。”伢伢听得入迷没有说话,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外面的故事。 黎观继续说道:“你看,这是我的盔甲,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把它摘下来给你留个纪念好不好。你也可以拿出去换钱,之前有个药店一直问我买我没给,现在交给你了。” 说着,黎观撑开眼皮,两指一捻就摘下隐形,放在手上给伢伢看。伢伢没见过隐形,在她眼里黎观就是从眼睛里抠出了一颗龙珠。她敢不相信地在她眼前挥手,确认黎观真的看不见了,立刻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要把她眼睛里的盔甲安回去。 黎观按下她慌乱的双手,现在眼睛感觉一下子透气了,可还是看不清,应该是角膜发炎受损了,修养一阵子就会好吧?还哄骗到了一个小朋友…… 柳风柔站在山崖上,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与浓郁的怨恨,连那棵看起来像是桃树的东西,都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黏腻。 围栏还没有打开,她就听到一个女人古怪而冰冷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像在啃咬自己的骨头。 她与伏拓谈定了价钱,他只是把锁解开就离开了,仿佛地上那点纸片似的人真的只是一张废纸。黎观听到了与往常不同的脚步声,和求药割血的那些人不同,这个人靠近的步伐优雅缓慢,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糖果香气,让她想起童年时张望着超市货架上最喜欢的一颗糖果。 她抬起头,松开咬在胳膊上的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脖子上新伤叠旧伤,皮肉刚刚展开就立刻涌出了鲜血。柳风柔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眼睛,但并不美丽,反而像被那棵奇怪的桃树寄生在瞳孔里才会出现这样诡异的病翳。 柳风柔在她面前蹲下,任由她抬手四处摸索试探着,最终碰到了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紧紧抓住。 “我来救你。”柳风柔竭力保持平和地说出这句话,她伸出手紧紧抱住黎观如风中纸屑般轻盈的身体,心中沉重万分。 黎观第一次发现平静也会是无法遏制的。柳风柔带她回到都市里,一边为她安排医生治疗眼睛和脖子,一边创办了一家公司,召集许许多多同样憎恶科研所的人,共同研究对抗科研所,向社会揭露科研所恶行的方案。 过去的每一天,黎观都以为会是人生的结局。 现在,即使被背叛、被利用、被通缉,但只要她装不知道,做个瞎眼哑巴的谋士仍然可以在这一方天地里安稳度日。 直到某天,一个熟悉的气息出现在黎观面前。她顿时戒备起来,捏紧袖口里的针剂。公司里除了柳风柔没有人可以进她的办公室,黎观就住在这里。现在只需要表现出弱不经风、不能自理的样子,就会让闯入者放松警惕! 然后被人绑在座椅上了…… 对方围在黎观转了几圈,迟疑地开口:“你……不能说话?” 来不及多情伤心,黎观仰头让他看到脖子上的陈旧伤疤,又点点头示意他看座椅前的交流器,表示自己可以在键盘上打字交流,并让他解开束缚。 他照做了,却依然谨慎地站在她身后,目光紧锁她摸向键盘敲击的手。 “声带断了怎么说话?”黎观太熟悉这套键盘了,她日夜待在这里,用键盘敲出对抗科研所的所有方案,所以她甚至能够精准地为句子加上标点符号。 等了几秒没有反应,她又快速敲出两个字:“目的?”依然加上标点。 贺时序站在黎观身旁,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空洞失焦的双眼。 “原来要坐在你对面才能看到啊。”他站在黎观身后看了一会也没见到打完字母之后,应当显示出的完整句子,迟疑片刻,他走到黎观对面才发现句子只显示在这一边的屏幕上。 “我又不用看?”黎观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挪动脚步,直到对面的座椅发出轻微下沉的声响,判断他坐下之后黎观快速打出最后一句话。 贺时序果然低头凑近去看显示屏上跳出的新句子,身下的座椅却跳动机关将他牢牢固定住,丝毫不能动弹。根据柳风柔曾经跟她说过的两个椅子之间的距离,黎观闭着眼睛摸索过交流器的边缘,一个飞扑到椅子上压倒对方,堵嘴蒙眼一秒都不耽搁,还非常细心地摸上他的颈侧给他来上一针,之后连人带椅子一起拖出门外。 虽然她很想继续完成报复,但现在该担心的是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从一开始黎观就怀疑贺时序只是个探路者,耐心打字交流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同伴赶来的借口。对方被束缚后依然保持镇静,而她发出信号后,机关生效,大楼内却久久无人回应。一个可怕的结论出现在她脑海里:恐怕整栋大楼已经被他们控制了,她只是被设计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环境来套话。 果然,科研所的人不一会就赶到了。整栋大楼只剩下这层楼的办公室还没有搜过。便衣伪装成工作人员的实验人员,撞开房门冲进办公室里只看见落地窗上的巨大空洞,汹涌而至的风卷起无数纸张,房间里遍地狼藉,碎裂的玻璃,嘲笑着倒影中愚蠢的表情。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朝楼下望去,地面上早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她看不见也说不了话,这么高的楼她还能去哪?还有!贺时序怎么也不见了?”几人在办公室快速搜索无果后只好撤退,大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阳光正在从城市缝隙中撤离,高楼与天空的交界处,浓缩了海水一样的蓝。 寂静的走廊上,两个脚步声在交汇处停下。 “谢谢你救了她。”原本应该被五花大绑扔在走廊上的贺时序,此时正完好无损地站在柳风柔面前,并伸手递给她一张照片。 “你是谁?哪个部门的?”柳风柔只当他是个追求者,她接过照片,看清照片里的人后不免眼神震颤。 “你到底是谁——”柳风柔再抬头,走廊上已经失去了他的行踪。 “叩——叩——”一个女人优雅地倚靠在办公室书架上,抬手轻叩手边一处不起眼的机关。 “黎观,玻璃钱要从工资里扣哦!” 科研所的人翻找了几遍都无功而返的办公室里,书架中传出黎观无奈的声音——“柳风柔,你又从哪学来的吝啬鬼人设。” 一截雪白的手臂伸在黎观眼前,她刚要伸手去够,却发现自己怎么能看见了—— “啊!幸好脖子没事!”真正的黎观从梦中惊醒,她还没能睁开眼睛就已经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头和脖子,连汗都没有,确认疼痛只是梦中幻影。 呼——她长出一口气,瘫软在床上,思绪还被梦里的剧情拉扯混乱着,她只想确认自己是真的安全就好。 “还好没有男朋友啊……安心安心,没人会背叛你的,”黎观拍着胸口安慰自己说,“话说回来我也不会弹钢琴,实验室待了多久在山上还能找出一副隐形眼镜?柳风柔是谁,现实里的明星吗?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啊,还藏进书架里……”黎观焦躁地揉了揉头发,“又玩背叛又放血的,梦果然会把白天刷到不起眼的片段,改成各种逻辑混乱的抓马戏剧啊!” 她抓起一旁放置着的手机,时间距离闹钟响起还有20分钟,她干脆起床在家中溜达了几圈,确认了冰箱存货,然后磨磨蹭蹭地洗漱换衣服去上班。 作为一个实习记者,黎观日子过得普普通通,每天按部就班地采访,赶稿,偶尔也能欣赏一下被安排上热搜的宣传新闻。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使得那个过于离奇的梦境,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只是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还是会小小地庆幸一下自己既不是复制人,也没有男朋友。 今天也是如此,黎观洗完澡躺在温暖的床上,闭上眼睛,再睁开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小屋。她像往常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存活,却发现右手的无名指上多出一枚戒指。 戒指说:“把我转一圈,什么方向都好,你就能回到梦里再次见到他。” 黎观觉得也行,就让清醒全知的自己替梦里的自己收拾一下渣男也好。 下一秒,黎观视线中出现了病床的金属扶手,以及漫天飞舞的白色窗帘将她和病床上的人一起包围起来,隔绝出世界上最小的二人世界。 贺时序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紧紧闭着眼睛。黎观能感受到他很虚弱,虚弱得像一团冷冰冰的雾气。 黎观站在病床前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脱下手中的戒指放在了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 “滴——”仪器狰狞的啸叫,提示着生命监测目标的死亡。 雾气在她眼前消散。 这一次,他们两个都没有再落入更深的梦境。 第3章 闻风丧胆,为时已晚 人类对于时空的感知非常局限,超出想象范围的一律用幻觉来代替。 缠绵飞舞的白帘,蓝色条纹的褪色病床和黎观手中冰凉光滑的金属扶手,统统褪色成隔日的梦境。明明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残留在鼻腔尽头,诀别中的病房却在下一秒变成了一家复古相机镜头店铺,在阳光下温暖和煦的模样。 柜台内,一位穿着华丽的男士微笑注视着tr出现在店铺中的二人,他慢条斯理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开口说道:“欢迎来到《云端游戏》第一重梦境的终点——云塞。” “刚刚这是……幻觉吗?”贺时序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颈侧,生命被死神扯走的痛感如此清晰,他分明已经被虚弱与歉疚缠住一路,远去冰冷空虚的地狱里。此刻指尖按压下强有力的脉搏却要逼他承认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这又是什么情况——”一个没压住愤怒的女声从他左边传来。 层层嵌套的梦境下,很难要求亲历者保持冷静,但黎观似乎显得太不冷静了,听到柜台内的介绍,她眼都不眨地一把抄起贺时序的左手,狠狠拍在眼前的玻璃展柜上,“啪——”得一掌拍出了要掀翻店铺的气势:“说!你是谁?我在哪?他又是谁?你那些狗血剧情又是谁要来害我?不说的话我今天就赤手空拳砸烂你的店铺。” “我想这位先生应该会比我更担心你口中所说的后果。”对方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将一旁营业的招牌从“滤镜出售”这面翻到了写有“云塞”的那面。 贺时序被黎观抓住了左手倒是没有着急抽离开,他心想:幸好。幸好她的嗓音没有被损毁,幸好她的眼睛里没有真的感染到幻象里的病翳。从黎观被他亲手送走的那一天开始,剧情渐渐疏于对他的控制。白日里他会突然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迷茫,夜晚,各种凄惨造型的黎观再也没有缺席过他的梦境,有时缺胳膊少腿,有时飘来一个孤魂野鬼。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撑起眼皮,在监护仪器滴滴答答的伴奏声中,他看到了临终前的最后一场梦境——借助的门外灯光勉强能够照亮的红毯上,没有热闹喜悦的宾客,也没有鲜花和羽毛,他站在黑暗中静静等待黎观一瘸一拐地沿着红毯走到他面前。鲜血在她蓬松洁白的婚纱上,浸泡、流淌出一条道道凹陷的血痕。黎观睁开眼,双手已经化作玫瑰枯败的枝条,她一张嘴只有一片空洞的骨骼,但贺时序还是听清了她质问他的话:为什么不喜欢她,还要骗她去做另一个女人的替死鬼。说着将一枚戒指扔到他胸前,飞溅的血花在他的脸绽开,冰冷而腥气…… 在午后柔和到能拉丝的光影里,黎观气势汹汹地等待半天也没等到身旁之人表态,她悄悄松开手,疑惑地转头,只看到贺时序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要参与话题讨论的意思。 “咳……你说吧,就从那个……自我介绍开始吧?还有什么游戏,你是谁之类的。”黎观默默回头,盯着柜台上正好卡着的一粒金属衣扣上金色的立体花枝纹理,一开口降低了气势。 “云塞,是不同梦境世界的连接点,也是我们这些管理者日常服务当前梦境的固定场地。我是代号【蕉鹿】的云塞管理者,《云端游戏》是一款为用户提供梦境定制服务的大型真人体验类游戏,由于这款游戏目前还未上市,只是处于公司内部测试阶段,所以二位应该都是接受招募而来的【测量师】。”认真介绍时他的声音像魔法师的吟唱一样,语调高昂且字正腔圆,“现在我们三个人类意识,包括这座云塞所在的位置是黎观小姐的梦境。它也相当于普通游戏里的登录加载动画,我们设定的称呼为‘入云’是每位用户进入游戏时必须经历的过渡梦境,它会很好地引导用户进入深度睡眠,自由释放想象,让大家能够更轻松地接纳剧情,任务等游戏方式的加入。”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经历的种种,都只是游戏随机生成剧情的一部分?”黎观按揉着心口,似乎有轻微的不适在困扰着她。 “是有些心痛吗?”蕉鹿微微向前探出身子,面带关切地问道,“入云的确更像是在现实生活里大家每天入睡后都会经历的自然梦境,它可以说是由你的记忆和心理状况随机组成的故事,极易失控。但是仅就入云世界而言,它只做出了引导放大意识本身的情绪感受,我们并不真正操纵什么,整个梦境故事的解释权都只归属于你本人。” “是肋间炎,”黎观冷淡地回答,“你们的免责声明可真长啊!” “那我们真实存在的身体会因此受伤吗?”贺时序像是从情绪中恢复过来了,突然插话。 “真实的身体并不会因梦中的事件而消耗或者损坏。此刻我们见到的都是彼此的意识,进入游戏期间作为人类的身体会储存在公司名下各大实验室中接受营养输入和健康监测,各组实验室都会非常妥善地照顾好各位的身体,这一点请二位放心!”蕉鹿耐心地说,“正好我也想询问二位对于入云梦境的体验评价。” “像看了一场与我无关的神话。”黎观看着贺时序从一开始就满脸担忧的神情,冷冷地说:“我能够分清游戏与现实,不至于因为一个不痛不痒的梦境对你恨之入骨。” 蕉鹿目光柔和地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如同每个人记忆里的童年好友般亲切开口:“那么二位是想现在立刻就出发去下一个梦境体验,还是需要在这里短暂休息一下了解更多游戏规则?” 说了这么久,窗外不知不觉间已经黑暗一片,店里的灯光像密密的金线波澜起伏。黎观没有回答,贺时序也像是在思考什么严重的问题满脸深沉。 “请跟我来吧。”蕉鹿无奈地说,他打开柜台走了出来,绅士地做出邀请的手势,并让黎观走在前面,而他自己走在贺时序与黎观中间。 穿过店铺后门,他们才惊讶地发现之前所在的店铺竟然只是一个形似取景器的前厅展示区,真正的云塞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滤镜工坊,一片巨大透明的光学玻璃滤镜片矗立在云塞中心,漆黑色的金属边框散发着机械迷人的光泽。 “这里是【坠门】,是你们告别当前梦境的出口,同时也是进入新梦境的入口。”蕉鹿抚摸着滤镜框上锯齿形的卡口,轻轻说道。 “除此之外,我们要怎样才能离开这个游戏呢?”贺时序问道。 “测量师的话,进入游戏之前应该有告诉过你们需要完成任务才能离开吧?至于我的话,下班时间到了自然就离开了。”蕉鹿轻松地说。 “为了让我能够早一点下班,你们谁先进?”说着,蕉鹿看向离他最近的,同样也离坠门最近黎观。 贺时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黎观双手抱臂,眼神不自在地挪向房顶上一小块模仿洞穴的石雕造型,像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视线似的,拒绝了蕉鹿的眼神催促。 出与歉疚也好,出于勇气也罢,贺时序在蕉鹿伸手即将碰到黎观外套上的肩线之前,一个大跨步越过黎观,挡在她的身前,让蕉鹿已经抬起一半的手生生转变方向落在了他的胸口。 贺时序走到坠门那面完全清澈透明的玻璃面前,感受到一种像被人轻轻按住眼球的紧张感。 “去吧。”蕉鹿从身后推了他一把,鞋尖触碰到坚硬玻璃的瞬间,贺时序本能地伸出双手挡在脸上,紧闭双眼。一阵红茶温热的飘香自滤镜中传出,他睁开眼睛,脚下浅黄色的木质地板变成了深蓝的海面浪花,一轮金色的圆月正从海平面远处向上攀爬。 黎观与蕉鹿站在坠门外并肩注视着贺时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滤镜当中,滤镜表面很快恢复成透明坚固的玻璃。 “梦里很不愉快?”蕉鹿漫不经心地伸了伸懒腰。 “嗯,”黎观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帮我查查他是谁放进来的。” 蕉鹿却转过身来,遗憾地摊了摊手:“恐怕我没有这个权限。” 黎观同样转身挑眉:“你没有?” “我没有。”语气十分诚恳。 “他都没有问过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在同一个梦境里,理论上,入云是所有实验组里最纯粹,不受干扰的环节。”黎观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仿佛苦寒宇宙中一颗永处冷寂的星球, “你也没有问。”蕉鹿语重心长地说,“我以为你会有很多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要来问我,毕竟我已经在这等你很久了。” 黎观悠悠开口说道:“拜你所赐,你们这组做出的梦境影响够大,大到我现在都还没彻底缓过来。” “你可以在这多休息一会,之后的梦境大多都不归我管。换句话说,我们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面了。”蕉鹿满脸歉意地看着她。 “我的小天鹅们最近怎么样?”黎观话锋一转。 “基本还没有发现你不在公司里,你的帐号也一直在保持任务发布。” “行吧,剩下的等我回去写报告吧,我先走了!”黎观潇洒地挥了挥手,不复贺时序在时那种紧张惊惧的模样,抬脚就往坠门里走,准备进入下一场梦境。她一脚踏入坠门之前,突然回头注视着蕉鹿的眼睛,面带狡黠地说:“那天一直没见到你,原来是今天守在路口给我送行。”蕉鹿了然地点了点头,退后一步挥手告别,她一头扎进未知的梦境中,彻底告别了这段忧伤的梦境。 空荡荡的云塞里,只剩下无数滤镜折射出或明或暗的光影。蕉鹿将收回的右手轻轻按压在胸前,他注视着黎观离开的方向,面带虔诚地说:“我的荣幸。” 坠门设定来源:「希尔德布兰特:一旦入睡,人作为一个存在整体就像“在一道看不见的坠门”后消失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闻风丧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