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与狐狸》 第1章 1 近日,靠近结界的狐域内,不时出现一些奇怪之事,或者说,危险之事。 原本,各大妖族间属地划分严格,各族鲜有入侵他妖地界的做法。狐域这一片是狐狸大王的山头,结界内遍布狐狸大王的法气,即便是偶尔误入山头的虎大王,在闻到警示后,也会给狐狸大王几分薄面,掳上两只未成精的狐狸,便自觉离开。 可最近,竟有妖比虎大王更嚣张,敢在狐狸大王的山头撒野,明目张胆地欺负狐狸一族,欺负到狐狸大王头上。 先是突然出现了深坑,深坑表口用枯朽的柴枝浅浅铺了一层,再撒上干草,几只毫无戒备的小狐狸稀里糊涂踩了进去。接着是一张天罗网,大网铺在大树下,中间放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野鸡,贪吃的狐狸们不懂得大网的功用,眼中只有鸡,于是连鸡带狐地被吊上了树枝…… 狐狸大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出了老巢,亲自往各大山头巡查。 敢在我狐狸大王的地盘上闹事?怕是不想活了!逮住一个灭一个,让他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杀鸡儆猴,看谁还敢来挑战我狐狸大王的权威! 狐狸大王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便化作本体,在山头奔来跃去,抓捕不法分子。 大概是在洞府里闭关久了,狐狸大王有些不识得山路。这不能怪他记性不好,要怪就怪他法力太强。在他的庇护下,狐域内鲜有天敌大妖来犯,加之土壤肥沃,树草丰美,各大山头早已建起热热闹闹的小村小镇,变成他不熟悉的模样。 从狐域中央的洞府一直巡到边界,狐狸大王找不到可疑之妖,倒享受了一路小妖们的注目礼与亲切问候。期间,狐狸大王消了五张网,填了三个坑,正打算打道回府时,脚踩上了一只伪装的捕鼠夹。 为什么狐狸的地盘会出现捕鼠夹?这他妈不是人族的东西吗?! 他可不记得自己手下有进化成能工巧匠的小妖,且他向来不喜小妖们将这些易伤同类的东西带进狐界,小妖们亦无忤逆他意思。 狐狸大王思考这些问题,一道法力凝在手中,还没来得及将牢牢夹住他脚的鼠夹摧毁,他就,痛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眼前便出现一张狰狞的人脸。 第2章 2 “嘶!” 狐狸大王的脚上一道褐血,血染红了他雪白的皮毛,也将他的皮肉与铁制鼠夹凝结。 狐狸大王成妖前后,都是一只靓丽有灵气的白狐,见过他的妖,谁都忍不住赞叹,连路过的蚂蚁,也得停下夸上两句。 眼前这人——一个人族姑娘,见了他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 只见她一脚踏上鼠板,右手青筋暴起,将压进狐狸皮肉的板齿用力一掰,将板齿向后掰开一个豁口,左手揪住狐狸脖子周围那一圈皮肉,将狐狸从鼠夹中扯出。 脚痛,脖子皮肉也痛,两痛攻击,身娇肉贵且不耐痛的狐狸大王龇牙咧嘴,险些又痛晕过去。 “啊啊啊啊啊!痛死我啦!”狐狸大王顾不得形象,嗷嗷一嗓子,惊起一山飞鸟。 揪住他那人被冷不丁吓一大跳,慌忙中将鼠夹与狐狸一并扔进了草丛,然后迅速寻找掩体,瑟缩在一个大树树干后。 姑娘从树干后悄悄探出身,想要看看这只会说人话的狐狸死了没有。才伸出脑袋,一道白色身影疾风般闪到她眼前,一条手臂捏住她的脖颈,轻易将她拎了起来。 “哎哎哎你干什么!救命啊!杀人啦!”姑娘双脚渐渐离地,挣扎乱晃,意识到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她迅速发动泪腺,涕泪俱下,哭喊道:“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就在方才,我还救了一只狐狸!饶我一命,别杀我!” “哦?你救了那只狐狸?”狐狸大王狐疑道。 姑娘狂点头。 狐狸大王松了力道,姑娘从半空落地,摔了个狗吃屎。 “咳咳咳!你这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仙风道骨,没想到道貌岸然,是个暴力狂!”姑娘气还没喘顺,抓着机会朝他翻白眼。“我如何惹着你?做什么欺负我一弱女子!呜呜呜!没错,我刚才救了一只白狐!” 她没敢说自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将那白狐从鼠夹下弄出,是因为她此刻饿得头眼发昏,想要将这送上门来的倒霉蛋弄出来烤了,饱一饱肚。然而看面前这人,似乎对那狐狸有所考虑,没准是他的宠物。如此,她非得咬死自己是救狐不可了。 狐狸大王偏了偏头,摸不准对方所说真假。她是将自己从鼠夹中弄出,可谁能保准她是不是来收获猎物?倘若,这鼠夹是她所置,先前几张猎网是她所布,伪坑也是她所挖呢? 他捏住她的手臂,伸出二指往脉门处探去,发现此人并无任何法力。 上下打量,此人身形十分瘦小,面黄肌瘦,双瞳乌黑,显出一幅倔强模样,叫人看不出是二八还是桃李年华,此外并无特别之处。 一界凡人,敢在妖界行走……是个不要命的。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来狐域内做什么?”狐狸大王问。 姑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一些零碎的片段从脑海中闪过,费力回想,只想起自己姓甚名谁。“我叫长芽,从濛山来。狐域,那是什么地方?” 濛山,是人界的地方,群山绵延,离狐狸大王的地界相隔数百里。狐域与人界相邻最近之地,是繁华大都荣城。荣城郊外一道结界屏障,隔绝了人妖两界。据他所知,向来只有妖穿过屏障往人界走,从未听说有人往妖界闯。 此人千里迢迢寻来,又过了界,必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狐狸大王打了个响指,长芽便被他拎着,飞了起来,在疾风中穿越丛丛树顶。她吓得闭上双眼,再一睁,已到一陌生府邸屋顶。 她被扔到地上,立刻有几个穿红戴绿的妙龄姑娘与男子团团围过来,虽颜色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长得好看! 长芽瑟缩着退到屋脚,将众人挥舞退开,再将身子缩起,看上去十分孤苦无助。 “哟,这次是个什么妖?脾气还不小,大王是从哪里捡来的?”一女子问道,长芽抬眼望去,是个鬓角插了朵牡丹的姑娘。 妖?大王?御风而行的人……会说话又突然不见的狐狸…… 饿到发昏的长芽脑子高速运转,她再蠢再昏,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第3章 3 “她是人,不是妖。”狐狸大王道。 “人!”众妖齐惊。 “将她关到柴房,看住,别让她跑了。待我脚伤恢复,再来盘问她。”狐狸大王说完,一瘸一拐往寝殿踮去。 众妖更惊:“大王,你怎么受伤啦?谁伤的你?”转向一旁的长芽,怒道:“是不是你!” 长芽狂摇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讲!我没有伤他,我还救了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言毕,众人只听“咚”一声,看见往日英明神武的狐狸大王朝地面栽去。 “大王!!!” 众妖一哄而上,将两眼翻白的狐狸大王扶起,就地而坐,而后一阵摇晃,又是扇风又是喂水,仍没能将那大王弄醒,一小妖嚎啕大哭:“大王是不是要死啦!”众妖闻言,跟着哀嚎啼哭。 长芽嘴角抽了抽:“你们都是妖吧?妖不是会法术么?施点法术将他弄醒不就得了!” 众妖点头,道:“有道理哦!可是我们大多化人形不久,法力不够的。而且,我们也不会医术呀!” “那就找个会医术的来!” “志木大师会医术,但是他一月前闭关修炼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山头哪个山洞里蹲着呢……” 长芽“啧”了一声:“麻烦!” 她慢吞吞起身,在众妖惊讶的眼神中将狐狸大王的一只小腿捏了起来。果真不出她所料,脚腕处受了伤,一排黑洞穿入皮肉,还有鲜血从伤口流出,将白靴染得黑里透红。这人,就是那只狐。 “他中毒了。”长芽道,“你们找个人,将他伤口里的毒液吸出来。再去找点什么祛毒的药草,捣烂了给他外敷。草药留一部分煎了,熬成汤药,三碗水煮成一碗水,给他内服。” “神医!”众妖齐呼。 屁神医……长芽翻了个白眼,她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曾经这样救过自己。管他是人是妖,反正都是活物,救命的本质大概是一样的,死马当活马医罢。等这一群妖研究出救命方法来,这地上的怕是都凉透了。 “怎么,还不动手?”一小妖对长芽道。 这话不是应该我对你们说? “你们又不会?” 小妖们摇头,目光炯炯:“不会。” 长芽认命蹲下,抓起狐狸大王的蹄子,三起三落,依旧没法将嘴凑上前去,干脆扔在一旁,站起身,“他爱死不死!我不吸!” 正在此时,狐狸大王“咻”一声幻成本体,地上多了一只乖巧忧伤的白狐。 “救妖一命胜遭七级浮屠啊神医!你看,大王都维持不住人形啦!” 长芽当真对这些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妖们无比嫌弃,自己能力不够,却要赶着别人往前凑。她再次蹲下,将白狐抱起,揽入怀中。 距离近了,仔细看这白狐,似话本中勾画的那般,伶俐清爽,抱在怀中,又软乎乎的,毛发雪白顺滑。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生厌。 隐约记得,自己曾有过一只白犬,也有这样一身纯白皮毛。 长芽心软了一瞬,她叹了口气,速战速决,呸呸几口将毒血吸出吐掉,而后龇着血盆大口冲向不远处的庖屋,舀起几瓢清水将自己冲刷干净,整理完毕,大踏步朝洞府门口走去。 门槛尚未摸着,两个小妖已将她定住:“神医,大王还没醒呢,你要到何处去?” 何处去?就是要趁你们老大没醒的时候赶紧跑啊! 长芽怒不可遏:“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我救了你们大王两次,两次!给我解开你们的妖术,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小妖们聋了似的,听不出长芽话中愤怒之意,也没有将她当做座上宾对待的意思,转手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着飞到半空,穿过数座喧闹的山头,来到一片小树林,又将她扔了下去。 “听说志木医师时常会来这片林中采草药,我想,这里应该有给大王祛毒的。神医,请你在此处找一找,最多一柱香时间,我就带你回去找大王。”说话的,正是那位鬓角一支牡丹,“快的话,我们还能赶得上晚膳。” 这位牡丹姑娘言语有礼,手脚却如同那大王头头一般粗鲁。 “哼,我要是不找呢?难道杀了我?”三番两次被扔,长芽来了火气。 “那只好杀掉,埋了肥地。大王说了,我们不养无用之人。” …… “我想起来了,那草药长得跟蒲扇一样的。你在这边找,我在那边找,如何?早点找到早些回去救大王。” 牡丹:“不行,我得盯着你找。” 长芽磨蹭到一丛浑厚的草团旁,趁那牡丹没注意,迅速闪入草丛中,保持半蹲的姿势往远处钻去。直到腰腿发酸,她才哆哆嗦嗦站起身来。 “神医,草丛里有我们要找的药草吗?”牡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鬼一样在长芽身旁冒出。 长芽将头顶草叶扔下,怒道:“让我走行不行!” 牡丹:“不行。” 长芽发现,对妖,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与之沟通。她随意扯了几株毫不起眼的不知姓甚名谁的野草,递到那牡丹眼前,微笑道:“找到了,就是它。将它弄给大王吃吧,你和其他妖也分着点来吃,对身体有好处。” “可这草药看起来不像蒲扇呀!” “我记错了行不行!就是这个,没采错!” 牡丹点点头,揪住长芽衣领,将她带回狐狸大王老巢。 第4章 4 在危险中待得越多,越适应恐惧。回程路途,长芽已能坦然睁眼看脚下世界。 原以为这妖界地盘,除了狐狸大王的老巢,都是深山老林,没想到与人界别无二致。从外郊树林往里飞,“人气”愈浓,房屋市集愈密。仔细一看,那街上走动的,不仅有正常样貌的“人”,还有长着长耳长尾的“人”,交易、争吵、插科打诨……实在荒诞。 “他们是人是妖?”长芽问。 “自然是妖。我在妖界生活了三百年,从未在妖界见过人,除了你。”牡丹道。 “既然你们是妖,为何要装人?” “不是要装人,只是要像人一样生活。”牡丹道,“人族,很有趣。” “那为何不去人界生活?” “自然不行。人妖有别,自古以来互不相扰。不过,不乏有大胆的妖族越过边界,去往人界购置货物,带回妖界如法炮制,批量生产。” “哦?这边界是什么?在哪里?” 牡丹未答,转眼间一人一妖已达狐狸大王气派非常的洞府门口。进了门,牡丹将长芽带到庖屋,给她指了一个瓦盆、一根棒槌和一个瓦罐:“请神医在此处碾药熬药。” 长芽:“要不咱们一人干一样吧,我来煮药,你来捶药,分工合作才有效率。”长芽声音虚浮,饿到开始手脚发软了,方才进门她就闻到屋里传来食物的香味,打定主意趁着煮药的空档寻些吃食,在这里饱餐一顿,再设法逃走。 说话间,几个小厮打扮的小妖挑着一担吃食往洞府门口走去,路过,不忘向这边道:“牡丹姑娘,开饭啦!” 长芽咽了咽口水,眼巴巴道:“有我的份吧?别忘了,我是你们狐狸大王的救命恩人。” 牡丹笑了笑:“大王说了,天下没有免费的晚膳。” 长芽这才得知,那狐狸大王竟是朵商业头脑十分发达的奇葩。偌大的狐狸洞府,除了他自己,其余妖精全是他的小工。原以为是他宠妾的貌美牡丹精兔子精等等一干妖精,都是给他干活挣钱的。 为留住劳动力,狐狸大王不仅包食宿,还提供抽成。只不过,宿免费,食依旧需要半价支付,抽成乃一九分,狐狸大王取那九。 “这你们都能忍?” “如何不能?大王是顶好的妖。他鲜少到其他妖界游历,可每到一处,路见不平,都能救下一只妖。你看屋里这些,都是靠的大王活下来的,有栖身之所,不用饱一顿饥一顿。替大王做些事,还有钱挣,攒起来可以去集市换些喜爱物品。” 这么说来,狐狸大王应该不是个危险人物,长芽放了心。“你帮我找根银针来吧,另外,给我带一份晚膳,有劳啦!” 牡丹前脚刚出门,长芽后脚便跟着出,却无论如何跨不出去。牡丹回头,微微一笑:“神医,我让管家在门口设了障,洞府四周院墙高大,你也爬不出去,就安心在里头待着,等治好大王再听他处置吧。” 长芽愤愤,在虚无的屏障上锤出一拳,回到庖屋煮药去了。牡丹回来时,带回一根银针,还有一碗蛋炒饭。长芽扔下吹火筒,接过蛋炒饭,恶狗抢食般将饭刨进肚中。她感觉自己快饿扁了,再无粮进肚,她就能凉掉给小妖们当粮了。 “银针十文钱,蛋炒饭五文钱,给神医按伙计价算的,童叟无欺。”牡丹伸出要钱之掌。 “记你们大王账上。我是他救命恩人。” 这话说得为时过早且毫无底气,倘若她信口胡诌时带回的“药草”有毒,那事情就不简单了。长芽将银针伸入漆黑汤药,看到银针颜色无异,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罐东西不会要了这群妖的命。 装模作样地给狐狸大王敷完草喂完药,长芽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出去,一凡人置身妖洞,实在危险。 大约半个时辰后,狐狸大王那头,不知是长芽歪打正着,还是妖本身自愈能力强,狐狸大王不仅恢复人形,还幽幽转醒,坐实了长芽“神医”之名。 “大王!你醒啦!那我可以走了么?” 第5章 5 狐眼狭长,微微眯起,散发出妖孽特有的气息。狐狸大王歪了歪头:“走?可以。不过,要等本王查清到底是谁在本王的地盘撒野。”他招招手,“将她带下去,关起来。” 长芽摸不清头脑,正要辩驳几句,却被“关起来”三字惊出一激灵,条件反射似的感到一阵恐惧,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老老实实被一只妖押走了。 半夜,长芽翻上房梁,悄悄在屋顶一角将瓦片掀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摸黑在洞府外转了一圈,终于在茅房旁寻到一副木梯。长芽兴冲冲将木梯架到外院,一只脚正要跨出外墙,立马被一股力弹了下来。 猝不及防地,腿折了。 长芽躺在地上,冒出一身冷汗,动弹不得。不敢惊呼,也不敢喊人来救她,这偌大的天地,只有她一个人。夜深了,星月明了又稀,露水将长芽冷醒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长芽睁开眼,便看见两只小妖围着她看:“神医,你竟有在院中露天睡觉的癖好?” 长芽翻了个白眼。 “咦,木梯为何跑到这里来了?神医,难道你是想翻墙出去吗?” 长芽哼了一声,心想你们还不算瞎。 “神医,你别白费力气了。大王昨晚在洞府四周设了结界,又将本来就有的狐域结界加固了一层。没有大王的口令放行,你就算凑巧出了这里,也走不出狐域的结界。还是老老实实等大王找到作乱之人,再看能不能离开罢。” “作乱?什么意思?我一介良民!什么时候做了违法乱纪之事?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讲!!” 两小妖将最近有人或妖在狐域作乱之事一一道来。 长芽略略思量,道:“放心吧,我不是作乱之人,我是神医,还是神探,保证帮你们大王将贼人逮出!在这之前,你们先帮我找条布条与两块木板来。” 制作简易夹板将腿固定住,又去柴房摸根柴枝当拐杖,长芽便守在门口,拦住了准备出门的狐狸大王。 狐狸大王受伤的脚全好了,走起路来英姿飒爽。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却能如此快速愈合,绝非凡人所能比。 凡人想要成妖,果然并非没有道理。 凡人想要成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是谁想要成妖?是她自己吗? 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流落妖界?可为何又记忆缺失了? 长芽摇了摇头,她现在没有当务之急,因为所有都是当务之急,必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王,你不是想找出乱你狐域之人么?我能帮你。”长芽开门见山。 “可以。”狐狸大王道。 “你不怀疑是我?” “怀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有同伙。” “怎么说?” 狐狸大王当然不会说,他在所有大坑边缘与网下都发现了同一双大脚印。脚印深度、形状,对应的尺码,并非她脚上这般。不论她是否有参与作案,那脚印的主人,定逃不脱干系。 跟着大王出门,走在街上,问候声纷至沓来。长芽拄着柴拐跟在狐狸大王后头,莫名其妙沾了一点光,众妖不知她是谁,却纷纷对点头她行注目礼。狐假虎威,她可体验到了一点滋味。 “把你拐杖扔了。”狐狸大王说。 长芽:“不行,我脚断了。” “那你真能忍。”狐狸大王伸出手,一道气从掌中涌出,钻入长芽伤腿处,而后往侧边挥去,长芽手中拐便不知去向。 长芽动了动腿,发现不痛了,顿感神奇:“大王,你将我治好了?谢大王!竟不知大王会医术……” 那我昨日干什么多管闲事帮你吸毒! 狐狸大王:“并不会医术。我只是给你注入了一些妖力,让你感受不到疼痛罢了。” …… 治标不治本,有什么用!还我拐来! 长芽在心中臭骂一通,踮着脚继续走。 走至城郊,长芽实在走不动了,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王,你到底要去哪里?不如你揪着我衣领飞吧,我太累了,累死我对你没好处。” 狐狸大王笑得眉眼弯弯:“今日要走的地方,差不多都经过了。你在此处休息,我去去就来。” 长芽坐在石头上,汗流浃背,既累又渴,昨日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没了。待狐狸大王不见了踪影,她忍着饥饿,抓紧时间朝反方向逃走。走到一条小道,草丛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胡子拉碴的野人。 野人泪眼汪汪,抓住她的手紧紧不放。长芽用力挣脱,捡起路边柴枝就是一阵狂抽:“你是人是妖?为什么抓我?” 野人闻言,愣住,咿咿呀呀说了一通,竟是个哑人。 不好欺负残疾之人,长芽停住手,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野人想要表达,苦于无法传递。四周没有人家,没有水流,他想在地上写字,可地上尽是石子与草皮。 长芽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指向一旁的树叶:“不如,你把树叶撕碎,拼凑成你想说的字?” 野人向她比个大拇指,然后迅速去扯树叶,在地上铺了两个字:丽娘。 “丽娘是谁?”长芽问。 野人闻言,双眼都瞪圆了,难以置信地推了她一把。长芽遭受攻击,撒开双腿跑起来。 才跑几步,狐狸大王从天而降,对野人道:“找到了,我就知道你会出来。”转而对长芽道:“谢过你的合作。” 长芽:? 野人看看她,又看看狐狸大王,忽然双目赤红,猛然暴起,扑向长芽,瞄准头部,将她撞至最近的一块大石上。 长芽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团棉,棉花落在溪旁,有暖暖的山泉从额前缓缓淌过…… 混沌中,长芽想,醒来后,我要进溪水中捕一条鱼,将它烤得外焦里嫩…… 第6章 6 濛山长府。 “长芽!水缸见底了!快去补满!”管家声音从屋外传来。 “马上来!”长芽应了一声。临走前,她添了一把干草,铺在窝在柴堆旁的狗崽身上。 两只小狗崽,毛色一黑一白,黑如夜,白如昼,出生十日,刚能睁开眼睛,尚不会走路。母狗被主人栓在门口看门护院,只有在给狗崽喂奶时才被放进柴房。其余时间,狗崽都归长芽管,柴房是长芽睡觉的地方,也是狗崽睡觉的小窝。 两只小狗崽生得可爱漂亮,又软乎极了,长芽很喜欢。抚摸它们小脑袋时,她都不敢用力,生怕将这两只小东西揉坏了。 狗崽在隆冬出生,窗外滴水成冰,长芽不敢将狗崽抱出屋外,出柴房干活时,她都要将柴房门关起,减少寒气入侵。 “小黑,小白,你俩乖乖地,不要乱跑——虽然你们还不会跑。等姐姐干完活回来,就陪你们玩!”长芽关了柴门,从院里取了扁担与水桶,往水井边走去。 将水缸补满水后,长芽回来了。站在院中,她忽然看见灶房的烟囱升起了白烟。 不到做饭的时辰,怎的有烟升起? 做饭的事向来归长芽管,旁人无事,不会进灶房。 正在此时,一阵“哈哈”声从灶房内传出。长芽心中大惊,立刻扔下水桶扁担,冲向柴房。 柴房与灶房是两个相连的隔间,长芽猛地推开柴房门,果然没在柴堆旁找到一黑一白。 她冲向灶房,看见长府小少爷长赢正不断往火灶口扔干草。灶口内,两只小狗崽嗷嗷惨叫。 干草,长芽平日里很喜欢,因为可以铺在草席下保暖,用来引火也非常方便。然而此时,干草却成了一把夺命刀。 长芽一把将长赢推倒在地,迅速用火钳将狗崽们从火灶里夹出,拼命给它们灭火,终于堪堪抢救回一只。 小黑在她的怀中死去,长芽将它抱到自己常来说话的大树下,用铁铲给他挖了个坑,培上泥土石块,插上一块干竹片,做了个小坟。 “小黑,本来想等冬天过去,你也长大了点的时候,带你和小白来这里玩。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想来你也会喜欢。” 回去后,主母命家仆将她打了一顿,命她当天不准吃饭,且在院中跪足一个时辰。长赢窝在其母怀中,睨了她一眼:“看你还敢推我!” 当晚,长芽便发烧了。她躺在柴房里,意识模糊,看着小白颤颤巍巍地爬到她身边,用烧焦了毛发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脸。 从垂髫之年到二八年华,这漫长难熬的时光里,长芽晕倒过无数次。每一次,小白都会来到她身旁,像当初这样蹭蹭她的脸,十分轻柔地,如同小黑还在时相互依偎的那样。 第7章 7 为什么不逃跑呢?长芽这样问自己。 听说,长家将她捡回去,救了她一条命,给她一口热粥,让她不至于饿死荒野。她们还大发慈悲,让她跟长姓,让她变成有门有户之人。 但长芽明白,自己在长家的位置,比家仆不如。家仆有工钱,而她是个免费劳力。 在长家干了许多活,险些丧命许多回。什么救命之恩,早已悉数还清。意识到这一点时,长芽便生出了逃离牢笼的想法。 某天,被长赢冤枉后受罚,长芽逃跑了。 那是她第一次逃离,长家人没有防备,她顺利出了长家,出了小镇,一路走一路跑,直到累倒在大道边。 长芽问路过的樵夫:“这是何处?”樵夫道:“这是濛山。” 长芽爬起来,继续走。夕阳消失在群山后头,她也再走不动了。四周没有一户人家,尽是无垠的旷野与清风,还有她自己的喘息声。 长芽是被饿醒的,睁开眼,大地晃动。原来是小白来了,不知如何将她驮到后背。月上半空,蟾光清辉,不知小白走了多久,她竟稳稳伏在狗背上,一路没有掉下。 “小白,你来救我吗?” 小白将长芽带回了长家,长家用一碗稀饭将她救活过来,命门丁将她看住了,轻易不许她再出大门。 主母勾起长芽长得越发精致的脸,甩过一掌,道:“可别她再跑掉,过了及笄,就让她给赢儿做个通房。” 往后再设法逃跑,来拖她回去的,不再是小白,而是长家门丁。门丁似是将濛山一带绘在心中,不管她走的大路小道,不论走多远,他们总有办法将她找回去,按主母的命令将她打一顿,扔回柴房,饿三餐,让她长记性。 长芽决定,倘若逃不出去,她就一把火将长家烧个干净,大不了同归于尽。 然而她的想法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践,饥荒就来了。 先是天地大旱三年,运进濛山的米粮越来越少,土地贫瘠,山地麦子收得薄,青翠的濛山变成一片灰黄。 长家有钱,却换不来口粮。为节省伙食,主母遣走不少下人,只留下几个服侍的与看家护院的。 后来,粮食没有了。虽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贫苦人家已不得不吃野草树皮。长家当家的还算圆润,家仆们只每日一碗稀粥,饿得皮包骨。 再后来,当家的也饿瘦了。 人尚不够吃的,家畜更无从裹腹,于是成了裹腹的对象。 小白被捉住的那一天,漫天风霜。 长宅院中架起一口大锅,添了热水,渐渐煮沸,小白被绑住前后脚扔在锅旁。 “你们敢杀了它!我绝不放过你们!”长芽红着眼扑向小白,试图解开束缚它的绳索。 “哼,就凭你?”家丁一脚踹她身上,“滚开!老爷夫人还等着吃狗肉呢!再碍手碍脚,将你一块儿煮了!” 这一脚力气不大,却正中后背,踹得她脊骨发麻。长芽没停手,死死抓牢绳索,迅速解开了小白前爪。 “嘿,你他娘的真是!”家丁补上几脚,疼得她脊骨几乎要断。 也许是疼得头眼昏花,长芽伏在小白身旁,忽然听见它在自己耳旁说了话。 “长芽,当年将你驮回长家,对不起。趁现在,跑吧。一直跑,别回头。” 说完这话,小白突然暴起,挣脱剩下的绳索,跃向一旁家丁,发了狂似的撕咬。长芽忍住疼痛,迅速起身,跑出门口。两个家丁留在院中与小白激战,一个家丁追在长芽身后,嚷嚷着叫她站住。 挨饿,乃长芽家常便饭,日常挑水做饭家务不断,身体养出一股病态的结实。家丁却是头一遭,挨饿数日,手脚发软,跟在长芽后头跑,愣是没追上。 长芽成功跑掉了,但这次她没走远。 当日傍晚,长芽折返,用外衣在一户人家换回一瓶火油和两块打火石,沿路搜集了干草,收在怀中。 天渐黑,长宅大门已关。长芽趴在大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院中已恢复平静,没有人,也没有狗,大锅被收走,地上残留一滩未清洗干净的的血迹。她朝平日晾晒菜干的架子上望去,却看见,那里挂起了一张狗皮。 夜深人静时,长芽捡来一堆小石头,在长宅院外侧找好方位,揉皱干草,将干草包住石块,撒上火油,点燃后一一掷入院内。 火光四起,呼救声从长宅传出,长芽意满离开。 她去了埋了小黑的大树下。 大树被剥过皮,枝干光秃秃,将死未死,树底下小黑的坟早已被磨平。长芽照记忆找到位置,往地上堆了几块石头,捡三支小棍插上,一支给小黑,一支给小白,一支给那只伴了她十年的,刚刚会说话的狗。 “我走了,以后再不回来。”长芽说。 第8章 8 长芽一直沿山道走,饿了啃野草树叶,冷了折枝生火。她本以为自己会饿死冻死,谁知竟活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外头的环境比长家柴房坏不了多少,她受得住,不过是将睡觉的地方从柴房换成山洞。 东去春来,一场大雪消融,干旱也开始缓解,长芽发现,树林里已长出许多嫩芽。她走走停停三月有余,一路向前,不知走到了何处。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在大道上走,长芽在路边草丛中仔细观察,确定此人不像濛山一带穿着打扮,才讪讪上前打听。 “这里是外郊,归荣城管,距城中心有十余里,你沿大道朝前走就到了。”货郎打量她,道:“看你这打扮,不会是从濛山那带逃荒过来的吧?怎的自己一个人过来,还是这时候?荣城里的难民救济点早撤了,你若是想找口免费热乎的吃,可以去六善堂那处问问,我今早从那边过来,看见堂主今日在门口施善粥呢!” 货郎走了,临走前抛给她一颗糖:“拿着吃吧,看这瘦的,可怜呐!” 长芽接了糖,道过谢,往荣城中心方向走去。 到了荣城,长芽一路寻着街上商铺屋宅的匾额往前走。 往日教书先生来长宅给长赢教学,长芽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幸得她偷偷跟着学了不少字,如今都派上用场了。按照路人指引,长芽很快找到了货郎所说的六善堂。 荣城物产丰饶,水陆两盛。此前,大批饥荒难民涌入,荣城许多善心人士在街上搭棚施粥招待,六善堂,便是主力之一。如今饥荒已过,难民散去,善人们也撤走,唯有这六善堂,依旧隔三差五在善堂门前支起施粥小摊,来者不拒地施善。遇到落难无处落脚的,还会额外施以援手。 长芽站在粥摊前,守摊的掌柜看到她,打量一番,眼睛一亮:“哎呦这位姑娘,风尘仆仆的,打哪里来?饿了吧?没事儿,我这儿有免费白粥。小六!打碗粥过来!” 打哪里来?总不能说自己从濛山来吧。 长芽没说话,双手接过小六递来的白粥,道过谢,喝起粥来。白粥浓稠,她已经数年没有好好喝过一碗如此香浓的白粥了。一碗见底,掌柜见她喝不过瘾,又给她添了一碗。 “多谢,一碗够了,留着给后头来的人。”长芽道。 “你就放心喝吧,天将黑,没人来了,我都快收摊了,这粥喝不完也浪费。” 长芽不再推辞,几大口将第二碗粥灌下肚,饱腹感使她的头脑和四肢都充盈起来。 “老板,您堂里还缺学徒么?我识字,学过珠算。如果不行,我可以扫地做饭,家务活我很在行,也很勤快!您收我做学徒,工钱您随意给,多少无所谓,管口饱饭就行。”长芽道。 “如此甚好!”掌柜喜道,“我铺里正缺个打杂的小伙计!你就留下来干吧!” 长芽只是随意一问,不敢妄想真能找到活计留下,得到掌柜点头,欣然道谢。她觉得荣城真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华,人心也善。 当天,长芽便进了六善堂,小六将她领到堂后一间厢房,让她在此处歇息。 从前,她在柴房睡觉,在干草上铺张竹席便是床,从未躺过带着被褥的床铺。逃出长家后,她在野外生活了三个月,在树洞或山洞中铺上枝叶,一晚就这样将就过去。 如今睡在一张干净整洁且带着被褥的床上,长芽无比满足,巨大的舒适将她笼罩,驱散了积累多年的疲累。 “养精蓄锐,明日起认真干活,报答掌柜收留之恩。”想完这一句,几乎眨眼间,她便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人捏醒的,捏完胳膊又捏脸。力度不算小,对方似乎不是个善茬,长芽忍着装未醒。 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次这个怎么瘦小?有十二没有?” 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过了,她说今年及笄。逃荒来的,说是家人都没了,身体瘦小些也正常。” 声音有些熟悉。是谁呢? 长芽心中一惊,是六善堂掌柜! 女人道:“看在脸还过得去的份上,我就收下她吧。将她养肥,不知得费我多少银子呢!下次,记得找个能直接使用的,不然我可不收货。” “哎呦丽娘,我的姑奶奶,您就别诸多挑剔了。难民潮过去了,你知道现在骗一个模样还可以的过来有多不容易吗?!这个月我出摊多少次啦,这才等来一个!” “行行行,走吧!继续干活,别像往年一样半年才骗来一个就行!” 男人被轰走了,女人转向长芽,拍拍她的脸:“哎,醒醒!起来干活了,还等着我伺候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