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泰】一亿根骨头》 第1章 Ch.1 田柾国小腿一抽，突然惊醒。 他睁眼时卧室里还一片漆黑。不记得刚才做了什么梦，只是头涨得发疼。后知后觉心脏跳得很快，顶在胸膛，也是涨的，让人莫名不安。在虚无的黑暗里发了两秒呆，田柾国伸出手拿过手机，一看，三点一刻。 难得在第二天到来之前入睡，醒过来时见到的却依然是前一晚的黑暗。但幸好手机没有弹出新消息，现在既没有新的攻击性「魇」要他去紧急处理，也没有繁琐的行政通知。田柾国垂下眼帘，拇指向左滑动。意料之中的，打着红叉的实验室信箱也没有收到新邮件。 同样难得的是真如表面所见般平静的黎明前夜，他能继续一个小时之前的安稳睡眠。田柾国收回手，在眼睛上按了按。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金泰亨。 是金泰亨。闭上眼浮现的是一张轮廓模糊的脸，仔细回忆，却能想起他潮湿的下睫毛，和鼻尖的痣。不止鼻尖有痣，田柾国掰着手指头。下眼睑、额头、脸颊、嘴唇……他也没想到自己失眠的时候不是在数羊，而是在数金泰亨身上的痣。分明他们只正经见过两次面，剩余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 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田柾国为了逃避组内聚餐，在干员们准备去第二场时借口自己有约会，随便在附近找的一家。职业习惯让他进场就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判断酒吧里是否有魇的存在。其实这个动作现在已经没有太多必要了，后魇袭时代，人类已经能和大部分魇和谐相处。街头四处可见混迹于人群中的各种魇，它们大多和正常人类有着别无二致的皮囊，只在一些特殊时刻——比如货车最上方没放稳的纸箱就要掉落时，突然伸出几米长的右肢接住，然后为自己在纸面留下的几道爪痕弯腰道歉。 但显然没有人类会责怪它们。媒体颂之于口的主流价值也早就已经由“肃清魇种，净化人类”转变为了“人魇共生”。大概是终于认清了人和魇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生物这一事实。 再比如，眼前这位调酒师就是只魇。田柾国在吧台坐下，和他淡淡对视。调酒师站在琳琅满目的酒柜前，但人的注意力只要停留在他身上，便无法被周遭斑斓的光夺走。田柾国屈起食指在玻璃台面上敲了敲，调酒师向右歪歪头，冲他轻轻一笑：“客人，想来点什么？” 田柾国还记得当时自己闻到的香气。多年作战训练下来，他的嗅觉会比常人更加敏锐。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一晚闻到的香味却有些分辨不清。气味的来源太多，酒气，柠檬清香，还有人魇混杂在一起的尘土味。调酒师自己散发出来的味道反而很淡，也可能是他身上喷的香水的遮盖性太强。但就算是这款香，田柾国也是喜欢的。 调酒师的动作很熟练。他的手骨架清晰，手指修长，很直，握住摇酒壶晃动时有股说不出的张力。田柾国放松了身体，坐得有些许随意，目光依然在调酒师身上逡巡。从他的指尖扫到他被灯光映得发蓝的左脸颊，微卷刘海下的垂着蝴蝶般睫羽的双眼，最终落到嘴唇上。田柾国在他的嘴唇边缘捕捉到一颗颜色很浅的痣，心像被小虫子蛰了一下。这样看着，出神许久。 直到一杯颜色绒白的酒递过来。调酒师剔透的指甲在细长的杯身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他弯了弯眉眼：“这是‘雪国’，我请你。嗯……唇钉很帅气。” 所以像他们这种，专门为了击杀魇而作为“武器”训练出来的干员，大概已经是旧时代的遗骸。那个时代已经在血腥和死亡的龙卷风席卷之下拔根远去。风暴过境之后所有生灵都在土壤上重新生长，只有他们，活得像石头的影子。灵魂早已经不在了，因为记忆不再可信，只剩下血迹干涸的伤口、同增生的白骨、缝合而成的行尸走肉。 但巨幅标语撕下之后依然会在墙上留下痕迹，你穿梭于城市街巷当中，迟早会看到这样一些斑驳的、无法轻易铲除的痕迹。因而田柾国知道他们仍有存在下去的必要，或者说，活下去的理由。虽然他们部门的业绩已经连续几个季度吊车尾，每周例会都要讨论如何转型创收。但联盟比起他们的“自救”，显然对“守夜人”的功能更感兴趣。所以也没有直接取消部门和职务，还给他们独立的办公室，虽然薪水少得可怜。联盟那群人给出的公告白纸黑字，无可辩驳：经过半年“破冰期”，两年“过渡期”，绝大部分魇对社会化训练接受良好，唯有一类仍被安保部门“标红”。 那就是「攻击性魇」。 田柾国其实对那段打打杀杀的日子已经记不太清了。隐约记得当时还在大力办训练基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龟居公司大楼。同样还记得的，就是自己刚进入基地青训时某个前辈说过的话：“简单来说，我们这些只知道杀魇的特战人员，就是「攻击性人类」，那么与之对应，魇中只知道杀人的，就是「攻击性魇」。” “危险度极高。一旦遇到，立即击杀。” 守夜，大概就是守这样的夜。田柾国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想着守夜的归宿可能只能是是持续性地牺牲睡眠。他又想，这个点，金泰亨应该下班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同一家酒吧。这家酒吧不搞摇滚，不做R&B，复古地玩起了爵士。田柾国依然坐在吧台，但没能点到第一次喝的“雪国”。他有些扫兴，目光往旁边一瞥，意外地发现上次的调酒师此时正在池子里的立麦前唱歌。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钢琴，萨克斯，大提琴，贝斯，架子鼓，和笑得有些羞涩、眼尾慵懒，但迷人的歌手。 他那双眼睛可能真的有什么魔力，自带着别人，当然也包括别的魇难以模仿的风情。再二不再三，田柾国没有放过他，在酒店后门等了很久，当晚就和他上了床。这次知道了他的名字是金泰亨。 你说除魇干员和一只魇发展不正当关系，这合理吗。田柾国不管合不合理，只知道这种事好像会上瘾。偏偏金泰亨的身体还很特别，下面多长了一张小嘴。温暖，潮湿，像寄居蟹躲回了自己的房子里。田柾国鲜少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但每次都会有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开始，疾风骤雨地结束。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不失控不是人，死了都是活该。 他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正趴在金泰亨身边，手还不安分地拍人家的屁股。然后被金泰亨上面这张嘴在胳膊上咬出一圈牙印，整整两天才消。 于是好不容易熬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田柾国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踩着拖鞋去卫生间，边刷牙边给金泰亨发消息：“我今晚去你家。” 以往几次金泰亨都会秒回，今天却隔了两个小时才等到一条：“……能不能改天？” 彼时田柾国正叼着饭团坐在办公室无聊地翻阅文件。他看见金泰亨的消息嘴唇就撅起来，心说当然不能。想你这件事怎么能改天，晚一个小时都不是原来状态的想你了。田柾国固执起来就是真的固执。他抿唇，把唇钉都吃进嘴里，然后婉转地回道：“那你在家吧。” 金泰亨这次回得很快：“嗯。” 好傻一只魇。田柾国自己都没注意到嘴角上扬。笨蛋啊，这么轻易地暴露自己的位置，不是等我去抓你又是干什么。 晚上田柾国到得很准时，和往常的时间点一样，分秒不差。敲门的时候等了一会，才听到有些匆忙的脚步。门打开时田柾国先确认了一下金泰亨并没有衣冠不整，然后用脚卡住门：“背着我藏人了？” 金泰亨脸上的慌乱还没有完全消下去。听田柾国这么问，更气了，白眼一翻：“神经。” 田柾国被他几眼看得心神荡漾，牵住金泰亨的手捏了捏。明明是自己出尔反尔，提请求的时候还不经意地露出几分委屈。他低下头，搂着金泰亨的肩膀轻声问：“进去嘛？” 金泰亨嘟囔了一句“臭弟弟”，田柾国没听太清，侧耳问他说了什么，金泰亨又闭嘴不说话了。他不说，田柾国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金泰亨的脚踩在田柾国的肩膀上，小腿绷直，很艰难地忍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田柾国以为自己的目的要达到，刚抬头想再哄哄，就见金泰亨拿起枕头蒙住自己的脸，声音都闷在里面。好一会儿，再被捞出来时已经满头是汗。 “真生气了？”田柾国亲他的脸。金泰亨也没躲，抬手戳了戳田柾国的下巴，手指虚虚划过他的唇下痣。田柾国于是很贱地吐舌头，说他脸上的汗好咸，被金泰亨软绵绵地扇了一巴掌。但还是成功把他逗笑了。 两个人挨在一起笑了一会儿，金泰亨哑着声音说：“你先回去吧。” 田柾国不乐意了，撇撇嘴：“用完就赶人啊？” 金泰亨踹他一脚，但已经累得不行，没再多说话，闭上了眼睛。田柾国张开手把他抱进怀里，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揉他的后颈。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第一次的时候很自然地上手了，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做过了很多次，形成了习惯。田柾国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金泰亨似乎很喜欢被揉后颈，所以田柾国之后也就这么做了。 但今天金泰亨都没什么反应，可能是真的累了。田柾国听他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自己也来了困意，收回手，随便收拾了一下，想先睡一觉。 才刚闭上眼，卧室门就被敲响了。 田柾国心下一紧，以为家里进了贼。但是哪有贼这么礼貌，偷东西还先敲门。他借着手机的微光照了照，金泰亨还睡得很香，动都没动一下。田柾国心说还好我来了，不然你被绑走卖到哪里都不知道，现在魇在黑市里可抢手了。 他动作很轻地下了床，警觉地抄起柜子旁边的高尔夫球棍，放轻脚步，蓄力，把门推开一条小缝。 球棍高高举起，田柾国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小孩，穿着小熊睡衣，光脚踩在地板上，抱着一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棕熊玩偶。田柾国陡然松了劲，但也没有马上放下球棍。他皱了皱眉，盯着小孩圆圆的蘑菇头和圆圆的脸蛋。小孩也睁着大眼睛盯着他，不说话，抱紧了怀里的玩偶。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得亏金泰亨在这时醒了，不然不知道这尴尬场景还要持续多久。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望向门这边。小蘑菇头看到他，眼睛亮了亮，怯生生地喊：“咪咪，饿。” 田柾国挑眉，仔细再看了眼小蘑菇头，又转过头看金泰亨。沉默两秒，问：“你生的？” 金泰亨无辜地眨了眨眼。 第2章 Ch.2 田柾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再一次大半夜不睡觉，不是因为失眠，而是在和暧昧对象，姑且称之为暧昧对象，一起……奶孩子。 小蘑菇头倒是吃得更高兴，一只手整个握住叉子，往嘴里塞面条。金泰亨坐在旁边看他吃，小孩吃洒了，他就捏起小围兜给他擦嘴巴边的汤渍。小围兜和睡衣一样，上面也全是小熊，一只，两只，三只。 田柾国数着小围兜上的小熊，眼珠往旁边一转，把金泰亨也算上了。 “等会要记得刷牙哦，不然牙齿里会长小虫，”金泰亨看他吃得差不多，把碗里剩下的面条扒拉到在一起，再舀起来，喂进小蘑菇头嘴里，“食物很宝贵，不要浪费哦。” 小蘑菇头的两只小短腿在宝宝椅下面晃荡，眼巴巴地看金泰亨：“咪咪帮宝宝刷牙，好不好。” 金泰亨最后一次给他擦了嘴，凑过去蹭了蹭鼻尖，又捏了捏脸蛋：“好呀。但是宝宝刚才是不是光脚踩地板啦？咪咪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对不对，不穿拖鞋会着凉，宝宝这样不乖哦。” 田柾国终于能插进话，点头附和道：“不乖哦。” 小蘑菇头就往这边看，一边腮帮鼓起来，生气地瞅他。田柾国心想他大概是在说这个怪叔叔真坏。但他现在没有太多心思去逗小孩，他心中五味杂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才照顾小孩子的金泰亨有点太温柔了。虽然他平时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很柔软，但就是不一样。所以这个不一样又怎么了，他是想看见更多不一样的金泰亨吗，还是其他什么，田柾国想不明白。他就只是在那一瞬有点，嗯……有点想哭。 似乎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会这么亲昵地蹭他的鼻尖、额头，也会蹲下来、张开手紧紧抱住他。田柾国只能记起一个模糊的人影，心脏和太阳穴几乎同时像被针扎似得疼了一下，他不得不回神。田柾国想，怎么可能呢，他是孤儿，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他分明是在收容所里长大，在那里最多只被大人温柔地摸过头。 想哭的冲动只有一瞬，田柾国自认控制力还算强，没有在一大一小两只魇之前失态。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鸡皮疙瘩也是在那瞬间起的，可能还是这个小蘑菇头和自己长得太像了。田柾国呆愣了两秒，最终放弃思考。他只能勉强劝说自己，魇对幼崽的爱有时超过人类，这是天性。他可能是被这样的亲情感动了。 小蘑菇头前一秒还在生气，转眼就眼泪汪汪，伸出吃得脏脏的小手抱住金泰亨：“宝宝错了，咪咪对不起。” 金泰亨没想到崽子会直接哭，自己也有些慌了，下意识把小孩抱起来边拍背边哄。走了两步，求助地看向田柾国。 田柾国心里还在五味杂陈。他心说我是来哄你的，我怎么知道怎么哄孩子。但很快呼出一口气，还是行动起来，双手翻遍全身口袋，最终找到一颗糖。 是五彩缤纷的那种极光糖纸包装的糖，今天公司实习生小姑娘发给大家的。田柾国几下剥了，把糖果递到金泰亨嘴边。金泰亨疑惑地看他一眼，还是就着他的手把糖含进了嘴里。田柾国对他笑笑，然后把糖纸展开，放在小蘑菇头面前晃。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亮闪闪的东西吸引，小蘑菇头的眼睛已经看过来了，睫毛挂着泪珠，可怜兮兮的。田柾国又搓了几下，给他折出了一个千纸鹤，放在他手心里，小蘑菇头就不哭了，只盯着千纸鹤看。两个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你还挺熟练。”金泰亨看了眼崽子，又看向田柾国，忽然说。 田柾国抬高眉毛，指了指自己：“我？” 金泰亨只是看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他咔嚓一下把糖咬碎，舌头在嘴里动得也不安分。田柾国看得有点心痒，抵着唇钉舔了舔，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来那么多下流的想法。 但金泰亨眼底的情绪藏得太深，不知道是调侃、感慨还是别的什么。田柾国有话就问：“你怎么这么看我？” 金泰亨仍然不正面回答他，笑得有些狡黠：“没什么，就是想起好玩的事。” “什么呀，你……” 田柾国还没怎么说，小蘑菇头又在金泰亨怀里乱动。他把糖纸千纸鹤夹在金泰亨耳后，又抱住金泰亨：“送给咪咪，咪咪不生气。宝宝以后乖乖的。” 金泰亨睁大了眼睛。但他很快地给了回应，偏过头和小蘑菇头贴了贴脸，再亲了亲他的脸颊。这回小蘑菇头直接咯咯笑了起来。 都这样了，田柾国的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他双手一摊：“我觉得吧，下次他再哭你就亲他，亲一下比什么都管用。” 金泰亨斜眼看他。 田柾国不明所以：“怎么了？” 金泰亨就说：“我说他不乖你干嘛要搭腔？你凶孩子。” 田柾国眨眨眼，一只手抬到半空又放下：“啊？？” 行呗，田柾国抿嘴，只能自己咬唇钉把冤枉受了。怪我，都怪我。 终于把小蘑菇头又哄睡着了，但留给田柾国和金泰亨睡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个人躺在床上头碰头，田柾国问：“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金泰亨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有点不耐烦：“都说了是我捡的。” “那他怎么那么像我？” “谁知道？说不定是你什么时候和别人生的，你自己不记得了。” 田柾国皱眉，拍拍金泰亨的肚子：“说什么胡话。” 金泰亨啧了一声，翻过身去睡，不想再理他。 田柾国在心里一咂摸，也翻过身，又抱住他：“所以你今天不让我来，是因为他在？” 金泰亨说话有气无力：“他本来住在阿姨家里，因为我工作……不方便照顾，得我休息的时候才能接他回来……田柾国你能不能睡觉，我今天看了一天崽，真的很累了。” 田柾国一声“嗯”拖的长长的，蹭了蹭金泰亨的后背，又把脚叠在他的脚上。他闭了嘴，却不是要立刻睡觉。凝神片刻，田柾国确切地闻到了金泰亨身上的味道。作为魇来说，确实是有点微弱，以至于以往田柾国偶尔会忽略掉。 所以他刚刚也差点忽略，那个小蘑菇头身上的味道也是这样。微弱，不明显，但确实有。有，就说明不是人类。 实话实说，很奇怪。至少田柾国漫长的服役生涯中没有遇见过味道这么淡的魇，而且认识这么多天，也没见过金泰亨使用过他的能力。不、不对，味道像这样的魇好像确实有遇见过，是什么时候…… 也是小孩吗？他身边似乎站着谁……有人在哭？好像还有很多血…… 他依旧想不起来。越努力回忆越抓不住，全都是雪花点，最后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片白。 但这样的疑心没有意义，无论是出于何种怀疑。金泰亨是说不出谎的，他知道。自然也参与不进任何阴谋。再说了，只是一大一小两只没有攻击性的魇而已，能有什么阴谋？还是怪他自己戴了有色眼镜。 田柾国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对这两个反而是心疼更多。现在虽然说是要接纳魇进入人类社会，但隐性歧视一直都存在。或者说，对立依然存在。至少在他的部门，找不到一只魇。放眼整个公司，魇的数量也是屈指可数。它们步入“社会上层”的机会早就被限制了，但联盟依旧大力宣传着如何给魇提供福利、调动资源。并非悲观估计，但在民间，这种歧视不可能少。 更不要说上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对魇的仇恨累积。那是实实在在的血海深仇，不是整天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要一笔勾销就能勾销的。金泰亨一个人，哦不，一只魇，自己活的也不容易，还要带孩子…… 田柾国忽然开口说：“你想不想真的生一个？不是有那个吗……嗯？” 生个我们俩的。 他继续说：“跟着我，虽然也没什么钱，但说不定你和那个小蘑菇头能过得没那么辛苦。当然咯，我也不是说一定要生啦……” 就是，和我有个家。 虽然实验室可能暂时还不会放过我。想到这，田柾国的眸色又转入暗沉。他没法给出承诺，他只能尽力做他能做的。 等了很久，金泰亨都没有回答他。田柾国以为他睡着了，摸摸额头，自言自语道：“算了，我凭什么要求呢。你好好的就行。” 躺在金泰亨身边总能让他更快地入睡，这次也不例外。对面盖楼的施工声也停了，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两人相拥而眠的夜晚。 但过了很久，金泰亨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像是有些困扰，但又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我又生不了。田柾国，你真是……” 金泰亨想了一会儿，没在人类语言库里找到合适的词。他翻过身，和田柾国面对面，很轻地蹭了蹭田柾国的鼻尖，又在他左脸上一小块凹进去的浅淡疤痕上舔了舔。睡衣被他的动作带上去一点，露出腰侧一道淡色的刀疤。 最终金泰亨看着田柾国的睡颜，认真地、像在抱怨，但又很温柔地说了一句：“死性不改。” 第3章 Ch.3 实验室，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是悬在田柾国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他没法在日历上圈出去实验室的确切日期，比如今天，下班前半个小时，冷寂许久的实验室信箱突然收到了邮件。 田柾国看着那个打着红叉的软件图上的小红点，很不愿意点开。但没有办法。他十几岁就进了组织，当年剧变发生时也是组织救了他，现在自愿让实验室“使用”自己的身体，不外是一种报恩。 田柾国躺在手术台上时还在做着心理建设。实验室出于最后的人道主义，在做一些比较大的手术，例如划开肚子时，还会给他使用麻醉、做简单缝合。但大部分时候是直接把他绑在台子或椅子上，拿着针管和钳子就上了——因为他的伤口能够自动愈合，或者说，缺失部分能迅速再生。只要没有大范围感染，都不会有生命危险。或许研究人员认为，最终能够愈合的伤都不是伤，有这种能力的也不是人，所以没必要浪费医疗资源。 这种能力应该是和魇有关，但田柾国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是从何而来，只能确定这不是天生的。实验室很感兴趣，但不是针对背后的故事，而是突变的机理。他们执着于从田柾国身上提取一些东西，皮肤组织，血液，甚至是器官，企图通过将他的某些基因片段和纯人类的、魇的基因序列进行比对，来得出一些有价值的结论。比如，如何使用基因干预实现全人类的寿命翻倍？ 消过毒的手术器械在手术灯下泛着阴森的冷光，田柾国在它们探入身体、不断搅弄的时皱了皱眉，最终闭上眼睛。一个小时下来，额头上已经泛起细密的汗珠。又过了一会儿，研究人员才停下手，收点好这次提取出的样本，陆续离开手术室。在等待伤口自愈的时间里，抿抿干裂的嘴唇，向一旁收拾器具的助理缓缓提问：“研究到什么时候能彻底结束？” 助理戴着口罩，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正在按计划推进中，目前已经取得了一些初步的阶段性成果。下次需要你配合时会再通知。” 田柾国还想问点什么，助理经推着器械车朝门口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一句话：“你没有权限知晓。不要多嘴。” 这种敷衍的回答田柾国已经听过很多次。但今天他就是觉得累了。他想，真的有必要这么累下去吗。 从实验室出来坐上车时，天已经全黑，腹部的皮肉也完全长好了，但田柾国觉得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搭在方向盘上再缓了一会儿，他给金泰亨打了个电话。 “……田柾国？” 田柾国的喉结滚动一轮，嗓音还有些嘶哑：“你现在在家吗？” 金泰亨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小了一点，说话也含糊起来：“在的。崽子今天睡在阿姨那……你现在要过来吗？” 田柾国笑了笑：“想什么呢，我就借你的床躺一躺，真的。” 金泰亨“哦”了一声，田柾国没听出来他是失望还是高兴。他没再多说：“那你过来吧，吃饭了吗？” 田柾国确实饿了，可他现在更想先睡一觉，在能闻到金泰亨味道的地方。于是他说：“晚点再一起吃个夜宵吧。” “嗯，好。” 金泰亨要挂电话，田柾国又喊了一声：“……金泰亨。” “怎么了？” 田柾国脸上还存着笑意：“没事，我马上就到了。” 其实他是想说，我很想你。但又觉得自己矫情，这才隔了多久没见，而且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他车开得很平稳，爬楼梯很平稳，在金泰亨开门时，声音也很平稳地打了个招呼。 金泰亨像是才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田柾国伸手，轻轻抓了抓他后颈的头发，金泰亨垂眸，肩膀耸起一些，又放下。田柾国看他嘴巴张了张，但还没听到他说什么，突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地往前栽去。 恍惚间好像被人抱住了，空白了一阵，似乎又躺上了一个温暖又柔软的地方。田柾国再睁开眼时，看见了金泰亨垂下来的发丝。 “醒了？”金泰亨一直盯着他，喃喃了这么一句，然后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低血糖了吗？怎么突然晕了？吓死我了……要不要现在送你去医院？” 田柾国安抚地笑了笑，抬手碰了碰他的脸：“没事，就是累了而已。所以来找你睡觉了。” “我还以为……”金泰亨撇撇嘴，田柾国又想逗他了：“你以为什么？嗯？” “讨厌鬼。”金泰亨低低说了一句。 “撒娇精。”田柾国呛他一句，嘻嘻地笑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躺的地方好像是金泰亨的肚子，有些不安分地动了动。金泰亨一把按住他的头：“老实躺着吧，你以前……以前说很舒服，想躺。” 田柾国眯着眼睛蹭了蹭，金泰亨的肚子不是完全平坦的，稍微有点肉，躺着确实很舒服。他歪着头看金泰亨：“我说过？” 金泰亨挑眉：“对啊，就……喝醉的时候。你不记得很正常。哎呀你别说话了，快睡吧。” 田柾国于是听话地闭上眼，但这会又有点睡不着。他想了想，尝试着说：“其实呢，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地方，那里会抓一些异于常人的人类，也抓魇，做一些……嗯，据说是很了不得的实验。我刚刚就从那里出来……” 他以为金泰亨肯定又要说自己胡说八道，或者说自己是做说鬼故事故意吓他。但他等了几秒金泰亨也没反应。田柾国睁眼看他，发现金泰亨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我说着玩的……你真被吓到了？” 金泰亨的脸色微微发白，本来在抚摸田柾国鬓边的手忽然伸向田柾国的衣服，要掀起来看里面：“我看看……你别乱动，让我看一眼。” 田柾国抓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都说了是骗你的，诶！你说你……” 金泰亨不信他的话，还是把他的上衣全都掀了起来，前后仔细看过后，又去拉他的裤链。田柾国无奈地等他把自己上下都看完了，才叹口气说：“费多大劲。” 金泰亨却像在思考什么，很快表情恢复了平静：“再开这种玩笑就把你扔出去。” 田柾国又躺到金泰亨的肚子上：“对不起嘛，那我睡觉咯。我们亲爱的可以唱首歌哄我睡觉吗？你那天给小蘑菇头唱的是哪首来着……” 第4章 Ch.4 这样又折腾一阵，田柾国才终于入睡。迷迷糊糊时，他隐约感到手指头刺痛了一下，但没太在意。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是金泰亨的电话。田柾国的视野还有些朦胧，他听见金泰亨先是喊了一声“丽娜姐”，接着和田柾国十指相扣的手突然收紧，语气突变：“来了几个人？” 田柾国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坐起来，听见电话那头有个女声断续地说了什么“带走”“做实验”。刚从实验室出来，田柾国不能不怀疑这个巧合。金泰亨迅速说了一声“马上过来”，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田柾国想问一句，刚对上他的目光，心中突然一颤。他从来没有在金泰亨眼睛里看到过那样阴沉、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眼神，似乎转眼间已经换了一个人。 “你先回去吧，或者在这里休息也行，我去去就回。”金泰亨说话的语速加快，没再分给田柾国多余的眼神，翻身下了床。 田柾国抓住他的手：“是小蘑菇头出了事？” 金泰亨略微颔首，迟疑了一下，说:“你等我……” 田柾国正色：“我一起去，我开车，更快。” 金泰亨在路上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和田柾国猜得差不太多，果然是实验室那边派人来调查了。但田柾国没想明白，联盟是怎么查到这个小蘑菇头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他到底是怎么来的？”田柾国闯了两个红灯，一路飞驰。他一只手打着方面盘，另一只手在车内触控界面上点了一下，熟练地输入密码，接着一个暗格打开，里面是一把手枪。 金泰亨瞥了一眼，缓缓道：“他是人类和魇结合生下的孩子。” 田柾国把手枪插进枪套，听到这个回答时有些惊讶：“所以他真是我们俩……” 金泰亨摇了摇头：“说过了，不是我生的，不是你的。我只能说到这里。现在左转，有个路口进去，马上到了。 他们跑上楼时，房子大门微掩。田柾国先一步打开门，对上了五个武装人员。他往旁边一瞥，看到阳台边上半边身子已经魇化的任丽娜正捂住右腿，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身后缩成一团的小蘑菇头，已经退到了最角落。小孩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他感觉到金泰亨就要按捺不住，忙伸手拦住了他，冷静地出示自己的证件：“特安科，田柾国。大家都是同僚，应该都清楚现行规定第三条，不能对除攻击性魇之外的魇使用武力。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最好现在放下武器，不然各位可能就要跟我走一趟了。” 领头的那个认识田柾国，跟同伴打了个手势，几位都放下了枪。田柾国以为能够顺利把人带走，正要上前，那人却说：“田干员，我们也是接到上级指示。如果能让那个小孩乖乖跟我们走，我们当然也不会用暴力手段。你看，就不要互相为难了。” 沙发旁的任丽娜听到这句，皱眉对金泰亨摇头。 田柾国冷笑：“我从没听过实验室有什么权力直接扣押魇。” 他说着，右手悄悄地往身后枪套探。 “你现在也不过是实验室的一条狗……”对面还没说完，金泰亨忽然从田柾国的枪套里抽出手枪，迎面一枪正中那人的眉心。田柾国手抓空了，还来不及惊讶金泰亨居然会用枪，二人默契地翻滚一周，金泰亨又是一枪射出，然后把枪扔给茶几后趴着的田柾国，自己俯身往任丽娜和小孩那边扑去。 “金泰亨！”田柾国放倒眼前一人，心说莽也不带这么莽的。他射出几枪给金泰亨掩护，也几步飞奔过去。剩余几人的枪口都对准了这边，刹那前，眼前忽然伸出一对巨大的、漆黑的翅膀，短暂地挡住了落入田柾国瞳孔的月光。 不是普通的翅膀，羽毛每根都如刀剑般锋利，呲啦啦一阵响，刺穿了阳台的玻璃窗，也捅穿了另一个正在靠近的武装人员的胸膛。田柾国愣愣地看着，正好被鲜血溅了半张脸，不合时宜地陷入几秒的懵然。 金泰亨是……攻击性魇？ 金泰亨半蹲在沙发旁，把崽子抱在怀里，又尝试去扶任丽娜。被射中膝盖的成员还在挣扎着，端枪瞄准金泰亨的太阳穴。任丽娜察觉，猛地把金泰亨往外一推，金泰亨赶紧降下翅膀一挡，子弹没入翅膀之中，很快又掉落出来。 田柾国补了一枪，看见那人在倒地之前按下了胸口的橙色按钮。冲金泰亨喊道：“你带崽子先走！刚才他发信号了，很快又会有人来！” 金泰亨转头看他：“不行，一起走！” 田柾国小跑过来，简单查看了下任丽娜的伤势，给她应急包扎止血。金泰亨咳嗽两声，说：“用了神经性毒素，没办法快速愈合，崽子……可能也被注射了什么。小国，不然、不然你走吧，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自己摘出去，没必要和我们……” 田柾国背对任丽娜蹲下，示意她上自己的背。他伸手在金泰亨脸上抹了一下，那里本来有玻璃碎片划出的一道细口，现在已经愈合了，只在表面留下了一点血痕。田柾国笑了笑，你带着崽走窗户，我背姐姐走楼梯，要不要比比谁更快？” 金泰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掺和进来？” 田柾国已经背着任丽娜站了起来，催促道：“快走吧，到停车的地方会合。我还想听你的解释。” 金泰亨于是没再多说，把小蘑菇头抱紧，走到阳台边。翅膀再度张开，重心前移，身体往前倒去。他直直地飞入夜色中，很快两人的视线里只剩一个小点。他会先降落在另一栋楼的顶层，再找机会过来。 田柾国看见他远去，太阳穴又突突地发疼。他一定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次脑袋中的雪花点可能不会消散成空白。他直觉自己会想起来一些东西，但不是现在。他很快地跑出屋子，不是往楼下走，而是继续上楼。 “这栋楼和隔壁那栋离得很近，对吧？”田柾国背了一个人爬楼，呼吸也没有乱。 因为神经毒素，任丽娜没法自如地控制魇化，她的表皮还没有完全恢复人类状态，全靠意志坚持着。她喘了口气，说：“是，天台上一步可以跨越，能到对面那栋楼去。” 田柾国从楼梯窗口往下看了一眼，已经有武装人员从车上下来了，甚至还有眼熟特安科干员。他脚步加快，几下迅速爬过两楼，上了天台。 一步之遥。他急着去见金泰亨。 第5章 Ch.5 “金泰亨去哪了？” 田柾国擦了把汗，拧开水壶往嘴里灌水。天气燥热，睁眼闭眼都是明晃晃的日光。这种大热天还顶着太阳练体能，果真是魔鬼教官。旁边同样满头大汗的赵琦也咕咚喝水，他摇摇头：“好像训练开始后就一直没看见他。” 田柾国嘁了一声，四下扫了几眼：“那家伙肯定偷懒去了。” 赵琦拍他一下：“他好歹也是前辈……” “他说自己是你就真信了？前辈来跟我们青训生一起训练干嘛，肯定是骗你的。” 赵琦有些无奈地笑笑：“你对他真的很有敌意呢。” “是他先找茬好吧？谁让他第一天莫名其妙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适合做干员？”田柾国皱眉，几步走远，“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然后报告给教官。明明都是这么严峻的时候了，居然还敢躲着，没责任心的家伙……” 田柾国说着就开始找人。训练场的围栏把他们圈在里面，但并不是全封闭的。田柾国一路小跑到西南角，那里有树木遮挡。他别过几根树枝，一只脚从盛日踏进树荫里，果然看见金泰亨斜靠在篱笆上睡觉，帽子盖住了上半张脸。 田柾国冷不丁拿起帽子，敲了敲金泰亨的脑门：“被我抓到了吧。” “……干嘛？”金泰亨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他夺回帽子，扭过头去打算继续睡，“离我远点。” “金泰亨，你晚上都干什么去了？现在也能睡着？我说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后天小考，再一周以后就是正式测验了，如果不是我跟你分到一组，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就跟你说一句，到时候别拖我后腿！”田柾国用力按着金泰亨的肩膀，想让他清醒点。 “……”金泰亨终于肯正视他，但目光很冷。 但是除了冷之外好像还有一点别的…… 田柾国被盯得心下一颤，忽然金泰亨握住他的手腕，猛一用劲，直接把他按倒在地上。田柾国才要挣扎，金泰亨右膝一抵，直接卡在他脖子上：“拖后腿？” 田柾国咬牙，他和金泰亨角力，被卡得差点要呼吸不过来，但还在嘴硬：“你不认真、训练，我……怎么清楚你……你放开我！偷、偷袭算什么好汉……” 金泰亨冷哼一声。他本意不想和田柾国闹，也没兴趣跟他打嘴仗，松开了他，转身就走。田柾国咳嗽着站起来时，听见金泰亨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从前也没这么不听话”，但没听太清，人已经走远了。 田柾国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看着金泰亨的背影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怅惘。为什么，似乎见过不止一次。 在小考之前，两人难得保持了短暂和平。金泰亨像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因为田柾国那番话，接下来的训练倒也没逃过。田柾国没再天天想着挑金泰亨的刺，找他私下“开小灶”的次数反而更多。 赵琦还挺好奇的：“你最近怎么不和金泰亨杠了？” 田柾国撇嘴，刚要说话，金泰亨从他们身边经过，大概是听到了赵琦的问题，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打服了吧。” 田柾国扬眉，大声道：“哪里打服了？你昨天还被我干趴下了呢，照这样下去我没多久就能打过你了，金泰亨你听见没有，喂，站住！” 金泰亨没停，但放缓了脚步。田柾国几步跟上去，撞了撞他的肩膀，又开始商量晚上加练的项目。 小考结束以后，青训生们在食堂下的地下小酒吧闹了半宿，一群人喝的也差不多，拎着衣服收拾了东西陆续要回宿舍。田柾国吹完最后一瓶，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像是上头了又好像没有。这时他似乎才想起自己那位在小考中表现得还挺靠谱的“搭档”，转头看了一圈没找到人，等到人零零散散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在角落的沙发里发现已经睡着的金泰亨。 开场还嚷嚷着不醉不归，现在会蜷在沙发里缩成一团。他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就留个被作战服勾勒得些许凌乱又有些单薄的后背——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眼睛紧紧闭着的，嘴唇却微微张开，田柾国凑过去的时候还听见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 田柾国看到金泰亨这副样子忍不住想笑，叹息的同时又想果然金泰亨还是单纯。他俯身拍了拍金泰亨肩膀：“欸，醒醒，要回去了。” 金泰亨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打扰，有些不舒服地皱着眉往里缩了缩。田柾国再推他，金泰亨躲开：“嗯……走开……” “要谁走开？”田柾国挑眉，“你要这样我可不管你了哦，金泰亨你就在这里躺一晚上吧。” 没有回音，反而响起了轻轻的鼾声。田柾国站在原地哭笑不得。那边赵琦也收拾好了，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先走。这会也只剩他们两个了。田柾国盯着金泰亨看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终于还是弯下腰去把人抱起来了。 “嗯？”突然被抱起来金泰亨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看到田柾国又合上了，安心在他怀里睡着觉。 “你这样算戒备不合格，应该有的警戒呢？我碰你就乖乖让我抱了。” 田柾国到底觉得公主抱别扭，调整了一下姿势，托着金泰亨的臀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刚弄好金泰亨的手臂和腿就像八爪鱼一样缠上来了，田柾国提起嘴角：“这时候又自觉了？之前让你跑怎么不跑。” “又说我，”金泰亨撅着嘴语气都有点委屈，他说话语速很慢，几乎一个一个词往外吐。 “我怎么敢说你，你可是前辈，”田柾国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里的酸味，“你大我几岁啊，明明就是同期入营，还总要我听你的……” “臭弟弟！”金泰亨突然不安分地闹起来，“咬人好痛，我手指都要被你咬掉了，还说我，整天就知道说我……” 他居然在这时翻他们野地训练时的旧账。他们挤了两个晚上的帐篷，金泰亨不知道犯什么病，在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把手指伸过来。他当时不知道在做什么梦，下意识就咬，金泰亨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谁要你好好睡着觉把手指往我嘴里伸？到底谁坏？”田柾国抱着人走路气不喘脸不红，还故意颠两下，“而且你睡觉什么毛病，一定要抱东西，你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你知道吗，再说你咬人就不痛——啊！金泰亨你——！！” 金泰亨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歪头对着田柾国的左臂肱二头肌张嘴就是一口咬下。田柾国被这个偷袭弄得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没放手把人直接扔地上。 “啊…你别咬了痛死了！你是狗吗金泰亨？！”田柾国是真的觉得痛，似乎比执行任务时刀子直直划过后背还要疼一点。好在金泰亨也只是咬一口泄愤，不然田柾国真的怀疑他会把自己手臂那块肉咬下来。 “我、我要自己走……”金泰亨又折腾了两下，被田柾国箍紧了大腿：“你现在这样呢自己走吗？算了吧，马上就到了……但是我跟你说金泰亨，别吐我身上！” “湿掉了……”金泰亨呢喃。 “什么？”田柾国腾出手开宿舍的门，没听清金泰亨的话。 “下面……湿掉了……凉，不舒服……” “什么下面湿了，”田柾国终于把金泰亨放到了床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出汗了？还是尿了？不会吧？喝个酒喝到失禁了？” “黏黏的，不舒服，要换……”金泰亨躺在被褥上乱动，眯着眼睛摸到自己的皮带要解开，但是喝酒已经喝到脑子不太清醒，怎么弄都弄不开，烦躁得要发脾气。 “真是服了你了，”田柾国认命地帮他脱下鞋，又去解他的裤子，“做了什么孽跟你做搭档，腿抬高一点……” “不行！别碰我！”金泰亨突然往旁边一挣，护住自己。 “什么啊？” “流氓。” “……你没事吧？” 田柾国看着金泰亨背对着他扭来扭去，虽然心里觉得有点莫名奇妙，但是还是有点担心金泰亨在行动时受了什么伤，最终伸手把他的身体扳了过来：“躲什么，都是男的，你有什么我没有，干嘛挡着，你别受了伤怕丢脸不告诉我，你——” 田柾国突然顿住。他们进来以后还没来得及开灯，可是窗外不时闪过巡逻的灯光，田柾国清楚看到了脱下外裤之后金泰亨身下微微涨起的那一团下面的一小片水渍。 “这是……什么？”金泰亨像又睡着了，田柾国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咽了轮口水伸手去碰。好像还有股淡淡的腥味。田柾国皱起眉，抬手把金泰亨的内裤往下褪，突然猛地睁大双眼。 这怎么可能。 第6章 Ch.6 一切虚焦得厉害。田柾国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趴在自己身上，身体碰触的感觉让他心里发痒，他试图去碰那人的脸，好像看见了脸颊上的小痣。突然被他握住手一拉，体位霎时逆转。田柾国从他的大腿往上摸，到最深处，在那个柔软的、温暖的部位探得一手湿粘。 田柾国陡然惊醒，掀开被子一看，苦恼地将头埋在手中。 怎么能想着金泰亨做这种事啊…… 所幸金泰亨好像忘记那晚发生了什么，田柾国便也逼自己不要在回想，一心一意备战青训营正式考核。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或者说，告诫。他一定要在考核中取得好名次，去到最精锐的部队，为这场战争的胜利献出自己的所有。 也要证明给金泰亨看，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干员。田柾国于是不可避免地在训练中又看向身旁的金泰亨。那些旖旎混乱的画面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席卷而上，意外地，田柾国只注意到了金泰亨额头的一滴汗，在阳光的反射下格外刺眼。顺着他的颧骨，慢慢滑落。 “滴答——” 血液从田柾国手臂缓缓落下。刚刚确实是千钧一发，田柾国在察觉到杀意的一瞬就朝金泰亨扑了过去。两个人滚进暗巷里，金泰亨后脑门撞上身后的箱子，呲牙咧嘴一阵，田柾国还趴在他身上紧紧攀着他的肩膀。 躲过一枪，两人短暂地舒了一口气。田柾国没想到正式测验的全景虚投效果居然这么逼真，连受伤流血的反应都如此真实。 巷子太窄，田柾国伤口的血还没有止住，也懒得再动，就这样和金泰亨抱在一起。这边透不进什么光，杂物乱糟糟地堆放着，倒是个很好的隐蔽场所。可是现在两个人都负伤，这样耗下去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可能还没等到后援就先被目标对象找到“击杀”了。 田柾国突然觉得很累。天气也不好，气压很低，阴沉沉的。昨晚刚下过雨，全景连这个都还原了，可能已经和现实完全链接。等会不知道会不会又要下雨，一切都很潮湿，水汽黏附在人的鼻腔黏膜上，身上的汗液和鲜血也是这么粘着，又湿又冷。鞋上沾的泥拖着人更加沉重。田柾国听着耳边金泰亨的呼吸声，好像也听到了他的心跳。砰、砰，和自己的心脏跳动频率那么相似。 田柾国思绪很乱，但还是努力地尝试持清楚作战思路:“我刚看到目标往西街去了，一个人落单，不知道你之前那一枪有没有击中。等会我们出去以后……” “田柾国，”金泰亨没等他说完，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看着我。” 田桠国有点疑惑，但还是偏过头去看金泰亨。很奇怪，这个人明明身上染了那么多血，脸却还是干净的，只是鼻尖沾了些灰。他好像没有这么近、这么认真地观察过金泰亨的脸，也没这么清楚地看过他的五官、他那些位置长得恰到好处的痣。他的睫毛很长很密，鼻子生得好看，嘴唇也好看。 金泰亨的脸是真的没得说。田柾国不知道自己都到了这时候为什么还有闲心去想这些，可能是因为金泰亨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接过吻吗？”金泰亨也看着田柾国的眼睛，不知为何带了一点温润的笑意。他的声音低得破碎，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跟早上叫田柾国起床跑操一样平常。田柾国还愣着没有反应过来，金泰亨已经仰着脖子把嘴唇贴了上去。 说实话，他们毕竟已经在外面战斗了这么久，嘴巴都干得起皮，唇舌间还有干涩的血腥味。但是唇瓣相触的那一刻，仿佛这一切都不存在。嘴唇很柔软，舌头很柔软，试探还是青涩的，可是所有的吮吸、挑弄与追逐却仿佛都有种无师自通的默契。这是带着硝烟味、铁锈味的亲吻，是田柾国第一次和人接吻。 咽下不知道是谁的唾液。两人的嘴唇微微分开，田柾国还有些失神，金泰亨垂眸错开他的目光，左手抬起按着他的后脑勺往自己怀里按:“闭眼。” 什么？接吻闭眼吗？自己刚刚好像没睁眼啊，但是不是已经亲完了吗，那现在是……田柾国还是闭上了眼睛，缺失一感让他的听力变得更加敏锐，他捕捉到了身后扳机扣动的声音。 枪声。子弹脱离枪口迅速射出的声音。 什么？！田征国慌张地扭过头，视野里一个身形熟悉的人缓慢倒下。 “07小队报告，”金泰亨放下右手握着的抢，对着联络器说话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音量，没有什么波动，“赵琦……已击杀。” 他们最终在这场考核中排名第一。田柾国顺利编入特别行动Delta队，代号JK。正式报到那天金泰亨没来，但他收到了自己搭档的档案。他在阳光斑驳的走廊里打开那个黑色文件夹，一眼看到金泰亨的照片。明显比现在青涩很多，头发更短一些，嘴唇微抿，几颗特征性的痣还嵌在原来的位置上。 看上去就是不怎么听话的样子。田柾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旧照片，自言自语道：“还说我不听话……” 信息并没有给全，模糊掉了很多，应该是自己还没有权限接触到那些。田柾国没有想到金泰亨居然真的是前辈，级别还很高。可是金泰亨为什么又要来他们这期的青训？ 他在正式测验之后也没有再见过赵琦了。他知道赵琦的实力，当时金泰亨虽然“击杀”了他，但已经是考核倒计时阶段了，不至于被刷的。 这样一想，似乎还有几个很优秀的同期也没有再见过了…… 田柾国直觉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他掌控的情报太少，或许这些他本来也不应该知道。田柾国只在心里反复念着档案上金泰亨的代号“V”，皱眉想金泰亨到底瞒了自己多少。这个人仿佛全身上下都是秘密，为什么身上会多长一个器官？“金泰亨”这个名字是真的吗？但他就是去问了，金泰亨大概率也不会告诉他。 两天之后，在他要出第一个任务的前的倒数第三个黄昏，金泰亨回来了。 田柾国打开宿舍门，就看见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隆起一团，有毛茸茸的头发露在外面。从门口到床上的这些空地，零散地分布着一些衣物。沾着血渍的衬衣、裤子、外套，各种乱扔一气。田柾国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金泰亨的鞋子在床底下也是东一只，西一只。 田柾国有些无奈，居高临下地喊他：“泰亨哥，睡你自己的床——”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金泰亨的声音就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别吵，很累。” 田柾国没法，先收拾了东西去洗澡，回来时在床边坐下，盯着睡着的金泰亨发呆。他本来想和金泰亨商量一下几天后的行动，毕竟对他而言这是第一次实战。但他刚给金泰亨收拾那散落一地的衣服的时候又看到不少血，觉得金泰亨应该伤得不轻，又不忍心打扰他休息。金泰亨的眉头轻轻皱着，平时浅浅的呼吸声也会变得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太疼。 田柾国伸手去碰他的脸，金泰亨闭着眼睛，却抓住了他的手腕，直接把他往床上带。田柾国一下没防备，整个人倒在金泰亨旁边，然后被金泰亨的手臂搂住脖子。田柾国的脸颊抵着他的下巴，左眼闭了起来。他略微转过脸，睁开眼去看金泰亨，入眼只是一片模糊的肉色，能看见他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窗帘没有拉，夕阳透进来的时候，泛起微弱的金色光晕。 “单人任务很难吗？”田柾国这时候知道金泰亨已经不是真正在睡，垂着眼睛问他。 金泰亨轻轻地笑，回答的声音也很轻：“是的呀。” 像你们这种级别的干员，出的任务必然很危险。田柾国沉默了，没再说话。这时他察觉到金泰亨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味道，田柾国细细嗅了两下，只觉得好闻。神使鬼差的，他撅唇，在金泰亨脖子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但是金泰亨什么也没说，也许他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