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厄三明》 第1章 第 1 章 傍晚,石门寨。 “寨主,我这一路走来,看见咱们寨子已经今非昔比了啊。”孙净林一路畅行无阻地经过重重检查,径直走向大堂。 石门寨主班塞坐在正前方的大椅子上,正把喝光了的酒坛子往旁边扔。 随着那坛子碎开,周围人应声附和,班塞朗声笑了两下。 “是啊,寨主自打两年前练成功法,咱们以前的仇家都没有敢找上门的,这样看来,寨主在江湖上立名不是指日可待吗?”二寨主班桀勾着嘴角说道。 只是他这话说的友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孙净林。 孙净林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然后拱手恭维了班塞几句。心里却不是多轻松,看来江湖传言是真的没错了? 班塞居然练出来心魔后没有疯,还靠着这个继续练着邪门功法。据说上一个这么做的人还是正统门派下的首徒,那个人练了三十年,残害了师门上上下下百余人,轰动江湖。 可班塞是怎么做到的,光靠自己摸索吗?是误打误撞还是怎样? 孙净林心里冒出好多问题,不过他当然不能问。作为一个从小被老寨主不知道是捡回来还是抢回来的人,他勉强算寨里的一份子,可自打两年前他在外面开了个店铺,似乎有那么点叛出匪窝的意思后,班塞倒没说过什么,只是班桀更不待见他了。 可他也不能真不回来,班塞总不可能会放任他在外面逍遥一辈子。 就在孙净林落了座后不久,外面跑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站定后犹豫了一下道:“寨主,牢里那个男的昏迷着呢,两天没醒了,再开一刀估计就快死了,还继续吗?” 班塞喝了口新呈上来的烈酒,没出声。 班桀懂了,阴恻恻地开口问:“你是新来的吧,来的时候没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么?” 那男人腿抖了两下,获得班桀嗤笑一声。应着“明白了”退了下去。 自孙净林出现这么久都没有开口只一直喝着酒的班塞终于说了句话:“沈安呢?” 班桀没出声。 旁边站着的人凑上了:“寨主,沈安从中午睡下还没起来呢。” 班桀低声道:“又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的。” 班塞看了过来,这人长着一双鹰目,不似班桀那双上挑的吊眼,再配上他眼旁边那道细疤,看过来的时候竟有几分压迫意味。 班桀闭上嘴偏开了头。 沈槐安三天前因为将自己自带的酒给班塞喝,班塞一口喝下去才感觉味道不一样,又有人见沈槐安想私自出门,被班桀嚷嚷着可疑关到牢里去了。 可班塞如今一点事没有,班桀见班塞并不想对沈槐安动手,竟也只是笑了笑没劝说什么。 傍晚,石头寨地牢。 两个男人抓着一个身穿淡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的肩膀走了进来。 那男子白白净净地,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牢门守门的人见他不像以往从石头镇里抓来的人,倒像养尊处优的哪家公子,皱了皱眉没问出口。 那男子一路走来,四处打量了片刻,果断回头:“我说哥哥们,这是哪儿我都没弄清,您怎么给我送牢里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怪他见谁都叫哥哥,谢洪雪不过十七岁,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奈何那两名古铜色皮肤的大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显然也并不想当他哥哥。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一位大汉一边流利地打开牢门,一边问几句准备向寨主说明情况。 “我来找我师父的。”谢洪雪赶紧说。 另外一个大汉一把把他推进门去,一边看着他说了句:“我们是土匪,你知道吗?想干这行当不用拜师,我们也不会收徒弟…” 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大汉打断了:“老四,闭嘴。” 老四听罢闭上嘴,两人一路走了。 “土匪?”谢洪雪翻着从他胸口拿出来那张宣纸,心想“是这儿没错啊。” 旁边有人轻轻喂了一声。 谢洪雪抬起眼来,看见一位穿着雅白色长衫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身材修长匀称,只是面色苍白似带病气,可他略弯着看过来的眼睛弯月一样,清亮得如有一层层水光流转,这么一看就将那病气压下去了几分,反而浮上几分清贵感来。 “你说你是来找人的?”沈槐安在这牢里待得无聊,睡得如今都睡不着,见有人来,于是搭了话。 谢洪雪点点头,无奈地蹙眉笑了笑,他一边举了举手中宣纸一面道:“家父说我那没出生就认下的师父在这,说自己与故人有约,要我过来找他。” “即便要你来这危险地方,你那师父都不前去接你?”沈槐安问。 谢洪雪于是答:“我自小习剑,如今已经快十八了,哪儿还用别人接。”说罢他苦着脸低低地拉长声音说“可我怎么能知道这是个土匪窝啊。” 沈槐安被他那半真半假的懊恼模样逗笑了,觉得来的这个小孩儿有些解闷,真像瞌睡来了送枕头。 “你师父什么样?”不过他笑着笑着,大概想起来了什么,于是问道。 谢洪雪说:“听别人说,嗯…他三头六臂,手能扛鼎。” 完全是市井间的荒唐话,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那你怎么找他啊?”沈槐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 “我知道他的名字。”谢洪雪犹豫片刻却没说。 这小少爷是单纯些,看样子却并不傻。他想,父亲说他那师父行踪不定,是在忙着接任务,有那么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如今在这匪寨,应该也是有自己的计划。他要是随便说出去什么,坏了事儿怎么办? “是叫沈槐安么?”沈槐安只有一半把握。 谢洪雪一下子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说是。 “真巧。”沈槐安见罢收回视线,弯了弯嘴角说“我也叫这个。” 不久后,外面传来一连串响动,穿插着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 谢洪雪扒着栅栏往外使劲探头,看见人都快走空了。 他一转头看见沈槐安用手垫着头,半躺在被子卷上十分安定,连头都没转一下。 “沈师父,这情况经常发生吗,是正常现象?”谢洪雪有些紧张,压着声音问。 “就叫师父怎么样?叫沈师父多别扭。”随即他转过头来说“这次应该是寨主死了,死得…不算太正常。” 谢洪雪听话地改了口,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槐安解答他的问题:“是我干的呗。”然后想了想道,“别问为什么了啊,说不完了。你先安静呆一会,记得有人来了不要出声。” 谢洪雪点点头表示会安静,压下诸多疑问,眼睁睁看着他那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师父找了个舒服姿势闭上了眼。 他见沈槐安这么安之若素,也放下了一半的心,拍了拍灰扑扑的床褥躺下了。 空荡荡的地牢里只剩外面传来的风吹树叶的声音。 谢洪雪躺在床上,看着结了蜘蛛网的墙角,他仔细看了看,还看见了一只静止在网上的小蜘蛛,不知道是是死是活。 思绪越飘越远。 他从小到大离开谢府的次数十分有限,夏天有人给扇风,下雨有人给打伞。每天饭后都听着他娘亲悠扬的琴声在院子里比划剑招,晚上给父亲问个安,一天就这么过。 教他剑招的人十分半吊子,大概因为江湖中功法了得的人忙着做天涯榜上的任务,也少有锦衣玉食的公子哥选择学剑术,所以会教的人并不多。 也是,这一生能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舒舒服服地过的人,怎么会选择去天地间风吹日晒,咬牙苦练剑法,这不是自找苦吃么?纵人人艳羡崇拜,能以剑破天门的大侠客能出多少人呢? 可谢洪雪总喜欢白日做梦,在梦里什么都敢放开了想。这从没吃过一点苦的小少爷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想,他还是想出去看看,那江湖中人说的“为我恩公万死乐”到底为什么乐,那他从没体验过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到底有多欢。 所以虽然父亲小时候让他练剑他十分不情愿,长大点后知道自己有个师父,是老剑神当年吃老友儿子的满月酒席一高兴,还神秘地算了一卦,说此子前途无量,不知道是真是假,然后大手一挥,将他收入的师门,他还为此高兴过。 甚至可以说,他是听着剑神高徒沈槐安的故事长大的,市井间流传着神乎其神的故事。那人还是小姐们闺中无聊时看的话本中的常客,话本上对他容貌的刻画众说纷纭,他记得自己看过一本,上面说是“风度翩翩,雅极正极。”后面就是假的不行的红尘事了。 慢慢地,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已经离开了的,乏善可陈又舒服极了的前半生。又看了看旁边白衣墨发的剑客,不由幻想起以后来。 距此地三十多里外的石头镇上,被一碗蒙汗药放倒的姑娘醒了过来。她皱着眉没理会长姐起身来扶她的手,只是擦了擦刚落下来的眼泪要往外走。 “你去了有什么用?”孙悦咬了咬嘴唇问自己从小就是个犟脾气的妹妹,“你外出五年了,刚回来,爹娘日夜念叨你,结果你刚回来就赶着去找死吗?” 孙静无言以对。 可如今牵挂的人有危险,若她只会冷着眼看,那她习剑这五年有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2章 第 2 章 “别拦她啦。”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背着手走了进来。 “爹?”孙悦飞快地转头看向他“她…” “她早就是个大人了。”老头摆摆手,随后又摇了摇头“不是那个什么事儿都不懂,需要别人做决定的小孩了。你不是她,没法设身处地,所以你只能劝她,不能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替她做决定是不是?” 这老头年轻时是十里八乡中最争气的学子,当时私塾里的先生常常夸他勤奋好学。可世事难料,他父亲在他十六七岁就生病过世了。为了照顾自己和母亲,他停了学业,放弃了考入京城。后来在家娶了他现在的妻子。可不幸的是,他妻子后来也病逝了。 他一个人养大了两个女儿,小女儿有出息被一门派看中进去学了剑,只是一入门派,就离家越来越远。 生离死别他都经历了一遍,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孙静见了他,眼泪又成串掉了下来:“爹…” 老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出话来。 这小姑娘从小脾气倔,可只有对一个人是比自己亲爹都百依百顺的,那人大她三岁,是个极具书卷气的男孩。她长这么大只记得两种情感最为浓烈,一种是失去娘亲的时候最痛苦的,一种是和博云哥哥一起玩的时候最快乐。 孙静还是出去了,林博云自四天前被匪寨的人带走,如今生死未卜。只听这里的人说,被带走的人就没有回去的。 孙静从小脑子没病傻过,拎得清生死的重量。可她一想到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人现在的状况,就怎么也坐不住。一个人丢了珍宝都能急得满背冷汗,那丢了心间上珍存的人会怎么样呢?她脑子里有时想着一会怎么办,有时又想骂自己太自私,如何自己出了事,她的家人怎么办呢? 就这样,两面拉扯下,她终于走到了石门寨。 石门寨今夜十分热闹,里面所有火把都被点燃了。早秋的风一吹,火苗就往风吹的方向飘去。 孙静躲在远处看着,想摸清里面人换班的规律。 然后等夜风越来越凉,她看见远处冒着黑烟,众人喊着救火,然后两个人走了出来。 前面那个身材挺拔,走起路来非常舒展,从脖颈到腰间的线条十分赏心悦目。后面那个也干干净净的,好像在拖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可从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他年纪不大。后面那位应该是没干过这种事,拖起人来颇显费劲,前面那个人还转身指点了他两下。 她正想等两位走了再混进去,可两人走得近些,她瞥见了被拖着的那个人右手上的小痣。那熟悉无比的画面让她愣了愣,然后冲了出去。 强烈的情绪冲上心头,她一时把什么都抛之脑后了,这姑娘心里只有把林博云带走一个念头,飞快地向沈槐安劈去一个手刀。 沈槐安垂着眼轻快转身,挡下她的一掌,孙静劈来的右手瞬间失去了知觉。然后沈槐安在看见来人是个姑娘后顿了一下。他一边躲开迅速飞过来的一脚,一边出声道:“姑娘且慢。” 声音冷静沉稳,孙静动作慢了些,又见他只是躲避,渐渐停下动作,警惕地看着他。旁边的谢洪雪在她冲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一时没抓住手中人的衣服,正想把他重新拾起来。 孙静指了指他手中人,抬眼看向沈槐安:“这是你们干的?” 沈槐安瞥见她颤抖的小指,没犹豫地说:“不是,他还活着。只是失血有点多,你先别…” 担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孙静冲他抱了抱拳,就要去背地上的人。 谢洪雪见状忙摆摆手:“你怎么背得动…” 说着就见这女子轻轻几个动作间,就背起了林博云,她呼出了一口气,看上去放松了些:“多谢两位,这人是我的亲友,我将他带回去就好。” 沈槐安松开眉头,冲冲她弯了弯嘴角眉梢,说完“姑娘小心点。”两人便各自转身,反向而行了。 谢洪雪在后面掏出来一条手帕,把手上粘的血迹擦了擦。 “谢老爷近些年身体还算康健?”沈槐安问。 谢洪雪点点头:“算十分康健,生起气要收拾我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沈槐安乐了一声,没体验过觉得十分新奇,又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同意让你跟着出来四处跑吗?” 谢洪雪想了想:“说实话我不太明白。”总不能真是因为剑神大人对酒后胡言遵守什么一诺千金吧。 沈槐安于是说:“因为当年剑神算了一卦,说今年有变数。”说罢他失笑着摇了摇头,“还算出来那时候刚出生的你日后对应付这变数有帮助。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没见他老人家的算法灵过。” 沈槐安转头看向他:“跟着我此行危险,你还是好好想想,要不要为了那无凭无据的卦象,浪费时间走这么一程。” 谢洪雪“嗯”了一声,思索片刻。 “我想去的呀,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我小时候常常凑过去听人讲江湖上的事,后来长大了,也一直没放下过对江湖的向往。想来也可能是我一直想找到些什么,能让我不这么软弱无用,能更加…”谢洪雪停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不确定地说“坚不可摧?” 穿金戴银不能,温香软玉在侧也不能。 说完他发觉自己好像大放了什么厥词,低头笑了笑。 沈槐安却没跟着笑,他只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还没经历过风霜的少年,片刻后才弯了弯嘴角:“那小少爷,跟我走吧。” 谢洪雪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哎师父,你还没告诉我刚刚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前谢洪雪听见地牢门口传来响动,一个人在前头皱着眉头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两个大汉,不是把他抓进来那两个。 然后一个大汉上前打开了沈槐安的牢门,前头那个人径直走向躺在床上的沈槐安,他刚想出声就想起沈槐安的叮嘱,就看见沈槐安坐了起来。在前头那个和沈槐安说了几句话后,来的三个人就要动手。 沈槐安站起来一手敲晕了三个人,然后拿起牢门钥匙把谢洪雪放了出来。两人从地牢走了一圈,拖出来一个还有呼吸的林博云,走出寨子的路上沈槐安放倒了一个火架子,把谢洪雪吓得蹦了一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原来沈槐安接了个天涯榜批下来的任务,是由于班塞用活人血为媒介练出心魔,被挂上了天涯榜。沈槐安化名沈安混了进去,然后发现了班桀有将班塞取而代之的念头,先设计班塞喝了那酒,再把毒香给了班桀。 班桀与他约好,在他用计谋让班塞喝了那酒后,让他趁乱出去,这样没人能找到证据。沈槐安当然不信,班桀不想灭他的口吗? 但他只点了点头,顺其自然被抓回来,为了等班桀去地牢的时候顺便带走林博云,正好碰上了谢洪雪。 两人一路走到沈槐安之前定的客栈,又订了一间房。然后各种回房休息了。 第3章 第 3 章 窗外月色越来越暗,客栈下面喝酒的人都已经渐渐停止了喧嚣。 沈槐安进了房间却没有休息,他仔仔细细洗到了手上的每一个部位。依照这么多年来的习惯,他还要沐浴一番,再换上一身新的衣服。 这做派可谓是比那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有过之而不及。 沈槐安泡在水里,在一片雾蒙蒙的白中,水流从他肌理明显又略显苍白的小臂上慢慢滑下来。 他从小的时候被师父看中,带回门派起,练功从来勤勉,由于心里总是多比别人多几个弯绕,看剑谱的速度不说是天才,也称得上一句少年聪颖。于是他也难免生出些许自矜来,一心问道。 然后他出了门派,刚开始其实是想要做出样子的,还我行我素地剑走偏锋。只是后来却扑面见识了众人的表里不一,人情冷漠,又或者江湖上的蝇营狗苟。把眉头皱了半月有余,慢慢觉出有些事的无趣之处来,然后决定把一半的心思腾出来修身养性。 可还是第一次听见“想要坚不可摧”这样的话,显然说这话的人不是在说剑法。沈槐安当时不禁走神一瞬,这话居然是出自一个刚满十八的年轻人,转念一想,好像又只能出自这样的年轻人。 只是山高路远,风雨兼程,他也祝愿那年轻人能初心不改。 第二天一早,谢洪雪伸着懒腰从门内走了出。看见沈槐安就坐在楼下桌子上喝着茶,于是凑了过去。 谢少爷睡了一宿,精神饱满,新换的衣服上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沈槐安正拿着一杯茶水,见他下来把茶壶往他那边推了推:“昨晚睡得还好?” 谢洪雪简直神清气爽,他点点头说不错,拿起杯子倒茶就一口喝了下去:“啊,舒服。” 而后他动作间瞥见窗边的一个女人,正在沈槐安右后方。那人好像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们几眼,一边正忙着一碗接一碗地借酒浇愁。 那人正是孙静。 见谢洪雪与自己对上视线,孙静笑了笑,拎着一坛一看是就有些年头的好酒走了过来。 只是那笑里有着藏在表面下的微苦意味。 这姑娘在谢洪雪的示意下落了座,开口道:“可算是等到你们了。”她拱了拱手道,“昨日博云哥醒来,称'沈安'乃是他的救命恩人,病来体弱也想找来拜谢,我便寻着他报出来的酒名,找到了这家客栈,想来沈侠客有美酒之好,便代博云兄以此谢过沈侠客。” 她推了推面前的酒坛子,那是贵重的富水春,此刻几人都能闻到那清列甘美的酒香。 沈槐安没有推脱,一个姑娘辛苦抱着沉甸甸的酒坛子来道谢,哪儿有让她原路拎回去的道理。 他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一盒东西来:“不过举手之劳,哪儿称得上救命恩人。此番谢意沈某收下了,便把这盒药带回去吧,一日一颗,能让博云兄少受点儿罪。” 阳光穿过客栈微张的窗缝,打在里面众人身上泛起暖光。 孙静也没有推脱,谢过就要告退。 可她一起身就打了个摇晃,原是那酒意上来了。 两人留她坐下缓缓,见她面容不那么松快。 “姑娘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谢洪雪问。 孙静刚打了个摆子,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两位公子见笑,我明日就要回师门了,一时心里忧闷,多喝了点儿。” 没等别人搭腔,她借着醉劲,又顺着心里那股郁闷,随口叹了出来:“修习一路,是条孤绝的独路,恩师亲友,注定无人能一直伴在左右。”她带着头疼又一口气叹了出来“罢啦,自己选得不是么。” 自己当年年少,纯靠着一股倔劲儿,选了一条没看清楚的路,去的那天满街邻里相贺。五年来,走得越来越远。只是一回头才发现,博云哥娶了亲,父亲的头发染了白。如今不能说后悔,可到底不易说全然释怀。 沈槐安闻言看了看她,不由想到了初入师门的自己,这当了多年孤家寡人的剑客替她付了酒钱,目送她一路走远。 天机山,天涯阁。 阁前是一片高高的铜墙围起来的院子,大院子旁还有六个小楼。院内许多着素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拿着图纸,有的忙着用大锅煮着草药,边角处还有采花的。 阁内一层正中间坐着一个同穿黑衣的人,只是他腰间系这一条别致的银色腰带,衣服交颈处绣着银白色暗纹,并且头戴银冠。 这人正是天机阁主人钱途,江湖间提起他时,除了他那手上那把常年擦得锃亮的银底长弓,就是他还有个行踪不定的弟弟钱源。 这兄弟俩的名字可谓将其父的壮志概括得齐全,当然他二人也没辜负这名字分毫。钱途十五岁入剑神师弟门下,只比沈槐安小几个月,也称沈槐安为师兄,如今二十一岁,已然接过其师父手中在多年风云变幻间岿然不动的天涯阁。 这天涯阁是二十四年前所建。 当年,江湖上一如既往纷争不断,今天有人办了丧尽天良的事,晚上就得提防着别人来寻仇,人们恃强凌弱,又战战兢兢。后来遇到乱世,被上一代老皇帝找由头压下的天涯阁趁乱出世,在一众有实力又有号召力的江湖老辈们支持,又有江湖各派长老立下盟约下,天涯阁势力逐渐庞大。 天涯阁什么命令也不下,什么名利也不逐,只有一条,穷凶极恶到引起人心惶惶之恶徒,会被天涯阁估量后挂上天涯榜,由想买他命的人出钱,自会有江湖豪杰接过这任务。 自此江湖间少了不少腥风血雨,有志向的侠客也有地方一展拳脚,可谓一举两得。 钱源此时正在天涯阁,他从里间走出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纸张,哎了一声笑眯眯地说:“这才不出半月,沈大哥已然拿下贼首,真是厉害,只是他怎么老爱从自家师门挖银子啊。” 钱途闻言眼皮都没撩起来一片,轻哼了一声抄过旁边的算盘,几根指头灵活地拨出了残影:“嗯…八十三两三钱六,小源,回头你给他送过去吧,别麻烦阁里众人了,大家都忙着呢。” 钱源应着声:“我一会去取。”这人拿起纸笔低声重复了一遍要记下来“八十三两三钱六…” 钱途两根手指一错出了个响,钱源闻声抬眼看来,他点了点那纸张:“都是一家人,给沈师兄算那么细像什么话?”说罢大手一挥,“抹个零吧,五十两送过去好了。” 可见他多么注重家庭和睦啊。 没过多久有有一封信纸传来,钱途一手接过,翘起来的嘴角倏地拉平了。多处有人凭着心魔作乱,手段凶残非常。心魔确实危险无比,可这么多年间江湖十分安稳,这个词早已经不怎么被提及了,如今忽然起了这么多起事件与它有关,必然并非空穴来风,着实不算小事了。 钱途打算先回师门与师父们商量后再做打算。 第4章 第 4 章 “此事确实干系重大。”封铭长老垂眼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是暗城那边的动静,你师伯早就着手准备了。” 钱途皱了皱眉:“暗城里那个兴风作浪的魔头,他不是闭关多年了吗?” “他哪儿是闭关了多年,他是谋划这破事多年了。”封铭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那师伯游历已一年有余,如今这事是不是要师兄去办?” “没错,就是槐安这孩子,早年间办事太过偏激,与那魔头早结下过梁子…” “我师兄收拾得了他一次,当然收拾得了第二次。”钱途说。 希望如此吧,封铭没有说话,那魔头可有心魔加持啊,再加上闭关多年,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沈槐安在闹市中悠闲地踱着步,微微一错身避过跑来跑去的小孩儿,瞥见卖糕点的小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龙。 谢洪雪在他身边好奇地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哎师父,咱们下一步去哪呢?”这么多天来,没有十分地热络,可他也没见沈槐安发过脾气,跟谢老爷比起来可谓是十分的安全,于是安心地往他身边凑。 沈槐安轻轻挥了挥手,“南下。” 谢洪雪有些惊奇又有些兴奋:“这么远。”说罢他想了想“是天涯榜上的任务吗?” 沈槐安摇了摇头,他掂了下腰间的钱袋子,对谢洪雪说:“小少爷,你还知道天涯榜啊,不过咱们钱还够用,最近用不着接任务。”省得沾上满手血,还不好洗。 两人带足了盘缠,谢公子又一挥手买了下一辆装潢十分精良的宽棚马车,财大气粗得让沈槐安一时语塞。 傍晚时分,马车往南方驶去。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没到十日,已经打听到了沈槐安口中的地方。 “你说闽月族啊,往那边一直走就能看见了。”茶铺老板一挥汗巾,扬手指了个方向。 然后他低头走回去,嘀咕道“连官人们都来这深山老林问药?'仙使'们真是声名远扬…” “仙使?”谢洪雪不解。 沈槐安想了想:“相传闽月族人擅蛊术,可因为接触毒株,大多双目混浊。上一次我师父来,还看见闽月族的小孩子偷跑出来玩,被居民当成不详之人驱赶,如今竟成了'仙使',确实奇怪。” 说罢他对谢洪雪说:“这次咱们是借的天机阁名义来此取药,注意点儿别说漏了。” 谢洪雪点点头:“那师父咱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呀?” “奉命取草,制清心阵法,驱除邪祟。”沈槐安神色淡淡,可这不重的声音在谢洪雪听起来却莫名有力,仿佛他只是在讲述一个必然发生的结果。 如今江湖**有以三大古老门派为首的大大小小三十三门派,沈槐安所在的门派就是三大门派之一的清风派。不过别看这名字略显草率,清风派开山人乃是那代人口说中剑法鬼神难辨的第一人言樾。别管哪个行当,能当上第一人,是有多么卓越,想来口口相传间都不用人们赘述了。 可三大古老门派之所以这么多年仍列于首位,就不仅仅是所收弟子皆百里挑一,还因为他们收录着自派先人们所创的大小卓越诡谲的阵法了。 什么人能自创阵法呢?若说天地间第一个引灵气入体的人对后世修习者来说神奇到像一个虚无的传说。那第一个开辟阵法一门的人约莫算得上有具体名姓的先达了。 他孤身一人,于广袤未知间,用一生探索出了真知。 如今后辈,虽有前人做法借鉴,能自创新阵法也绝非易事。当代剑神准备多年,皆为此阵。 茶铺老板指的路旁都是高大的树木,沿着那条路走了大概一刻钟,谢洪雪撩开帘示意沈槐安到了。眼前高大的木门敞开着,里面居然有人接应。 数十个年轻男子穿着统一,皆像是把黑色布匹随便披成了衣服,没有任何饰品,十分简单。其中走在前面的人端着一个盘子。 “族长知道天机阁中有人远道而来,非常高兴,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为远客接风洗尘。两位用这水扫过,便可随我们前去。”前面那个男子笑着说。 “敢问哥哥们,这是什么水呀,颜色怎么这么白?”谢洪雪笑眯眯的,看起来像仅仅在好奇,没什么冒犯之意。 前面的人回他:“这是去毒障用的。”这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起话来悠长的尾音一拉,显得十分温和,“我族常年与毒障为邻,近些年才研制出来的避毒水,虽不能完全解根植深入的毒,为二位短暂避毒还是可以的。” 没等谢洪雪回话,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咳了一声走上前来,他也笑眯眯的,可那笑容带着股过于狡猾的精明,并不讨人喜欢。 “族长一心迎接远客,如今想必已经坐不住了,我们就别让他久等了。”说罢他收了些笑,转头冲那个年轻人小声说道:“良二,既然见到了,你可以回去告诉你哥了。” 年轻人垂下眼眸轻轻一点头,然后抬眼向他们看来,抱歉地笑了笑后走开了。 刚才沈槐安一直在谢洪雪后面,一只手勒着马绳,就几人讲话的功夫还借着力放松了一会儿腿。现在才慢悠悠走过来,冲中年男子一点头,也没抬眼,接过叶子扫过水,便抬手示意可以带路了。 第5章 第 5 章 几人一路走着,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高大建筑,以及屋内点起来的灯火。 待几人进去,坐在主位上的男人马上热情地迎了上来,他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此刻笑容满面,看过来的眼神却幽深地让人下意识觉得他并不简单。 “来者是客,何况诸位来自天涯阁,那更是我族尊敬的客人。”这男人顿了顿继续说,“族长今日犯了旧疾,特命我前来接待,恕招待不周,在下闽月族祭司岚仪。” 沈槐安也挂出笑来:“沈安。” 谢洪雪在后面低眉顺眼地走着神,这么多天来,他还没见过沈槐安这副样子,只觉对方动作间十分悠闲,笑起来散漫却又不让人觉得靠不住。如今他也在笑,却并不一样,像是因为对你毫不在意,只是挂出一个没什么滋味的微笑来懒得多生什么事端似的。 几人落座。 中途谈到天涯阁来信中提到的药草,岚仪一边皱眉叹气一边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在收到贵阁来信时族长就命人备下了那‘不竭草’,可后不久族中有人性命系于此物,不得已先与他用。不过大人们放心,我已命人再花心思栽植一颗,只是劳两位等候几日了。” 沈槐安嘴上客气应了。 不过他想,这草药虽极不易活,可要真是能在人病重时有奇效,就算得用夜明珠照着才能活,市面上也不会一株没有,毕竟有价无市。但它对人的效果多是安神清心,没谁听说它能救命。 也只有天涯阁多年前定购过,暗中运往清风派炼几颗清心丹,用来治标不治本地抑制心魔。 于是他隐约打探了几句,岚仪倒像起了兴致。从体弱多病的良家大儿子心有九窍,能算天机,奈何这样的人又心思重,多思成疾,不得已得用那草药清神才有点好转。到良家两个儿子从小父母双亡,实在命苦。 念得谢洪雪走神到快睡着了,才堪堪悲痛地停下话头,提出良家两位都是男丁,又与他们年龄相仿,请他们于良家暂住。 沈槐安仰头喝下不知第多少杯酒,轻拍了谢洪雪一下,两人谢过招待,转身走了出去。 谢洪雪被那老头念叨得心烦,见终于走了,忙呼出一口气,跟上沈槐安,心说:天呐,他话匣子成精吗? “是不是不好玩儿?”沈槐安慢悠悠走着,说话间回头看谢洪雪,自己也觉得不好玩。 谢洪雪也慢悠悠地跟上,闻言笑开了:“师父,你真拿我当小孩儿了吗?我这个年纪,已经算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了,怎么还讲好不好玩。” 沈槐安见他笑得一双虎牙都露出了半个边,身上有自己很久不曾有过的意气风发。又回想到他在集市上的欢脱样儿,挑了挑眉点头应着声。 说话间到了良家。领路人提灯走了,那个在大门口见过一面的年轻人正在前面站着。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比他高一些,正握拳抵在嘴边轻咳。见他们过来,刚刚抬起头来。 那一幕直让人脑海里浮现了“陌上人如玉”一句,他下巴微尖,脸上还泛着病刚好的微红,就那么随意地站在夜色里,依然风姿卓越。 良二温声道“二位舟车劳顿了,今晚在这好好歇下吧。”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叫良羽,叫我良二也好。” “良珩。”后面那人弯了弯眼睛。 沈槐安放松眉目,拱了拱手:“沈安,良大公子大病初愈,也还是别吹风为好,我们进去?” 几人一路同行,只是沈槐安垂了垂眼,他脖子上挂的坠子微颤了一下。 他边走着听谢洪雪与良羽相谈甚欢,一边想着,闽月一族避世而居,不凑人热闹,自然也没宿敌,那老族长的伤多半不是外伤。听他们话里的老族长今天还好好的,忽然犯旧疾,其实有些奇怪,但也可以解释。可再加上良珩病重不得不用“不竭草”,岚仪却对此事有些张扬,又安排他们来此借住,颇像为了验证自己这话不假。自己脖子上用来检验心魔气息的吊坠虽亮却只亮了一下… 加起来就有些违和了。 没等他想出什么头绪,谢洪雪凑过来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说:“哎师父,这良大公子是不是和咱们门派有些渊源啊?”一个两个都清心寡欲什么的。 沈槐安回神应声,抬眼看见良珩正指着房内的清心符介绍着,正好与良珩看过来的眼眸对上。然而良珩没移开视线,还微不可查地冲他弯了弯眉眼,然后若无其事似的继续和谢洪雪讲说。 沈槐安面上半点不显,心里颇不正经了一把,良珩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在眉目传情吧。他又想,那他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或者是在他们现在这个关系下不能明说的,会是什么? 等到良家两位兄弟离开,谢洪雪捏了捏肩膀看着沈槐安:“师父,他们是有什么问题吗?” 沈槐安轻轻嗯了一声,用手拿出坠子,他的肤色是一种略带质感的白,与象牙白相似却更清润一些,在月光下动作间几乎带出淡淡的光来。 “这坠子能感应心魔,在良珩靠近的时候亮了,却极微弱。那个岚仪对他那病的反应也不太正常。”沈槐安看向谢洪雪“你日后可以留心他些。” 谢洪雪一身白色里衣套淡蓝色交颈外衫,敛着眉目在月光下长身玉立,此刻收了平日间的活泼劲儿,竟显出些许稳妥来。 他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心魔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大家对它避之不及?” 沈槐安推开门示意他跟进来,点了几柱灯,然后两人坐了下来。 “这么多天了,还没给你讲些有用的,那今天就来说说。修习一路,是先从对身体的训练开始,日复一日地练习,直到自己的力量、速度、还有柔韧性过得去,”他看了看谢洪雪“这些想必你从小就练过,可之所以要入门派,是因为之后要修的是心神与手中剑的贯通程度,而不同门派对心神的引导自然不同。” 谢洪雪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沈槐安不经意间喝了口一旁沏好的茶,心说有点儿苦。然后面不改色地放下茶杯继续道:“而心神越凝且坚定,手中剑法自然越出神入化。但有些人在对心神的领悟上出了差错,背离了正途。奈何心念是一个人的信仰之源,自然难改。差错已成心魔的,自然是执念太深,这执念驱动着手中剑,会让人固执地迷失,坚定地强大。” 谢洪雪想了想后点了点头,又问:“师父,那之前的匪寨寨主,他并不出自哪门哪派,为何却有心魔?” 沈槐安道:“他是不知从哪里找的旁门左道,用杀戮激发心中执念,害了不少人。” 谢洪雪心想:这么看他真是死有余辜。那想来心魔的诱因是执念了,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所以一叶障目,在外界来看就是走火入魔。 他如此问,沈槐安便笑了笑,眉目如被墨笔细描过似的:“差不多吧,但最难根除的心魔,大概得是即使把那一片叶子拿开了,自己也不允许自己走出来的。” 第6章 第 6 章 天色刚亮,晨光熹微。 一只信鸽于空中闪过,转瞬到了楼阁之上的沈槐安手里。他本是刚醒,听见响动于是晃到了窗前,半松不垮地靠着窗棱,取信后一抬手将那鸽子放了,天涯阁出品的信鸽,训练有素,其行迹可遍布江湖。肥瘦相间,哪天流落在外估计能召唤一只烤了顶饱。 他边想边拆开了信。 信里钱途忧心忡忡,表达了对亲师兄的担心和身不能至的可惜,沈槐安读完笑了起来,这一看就是小钱源的语气。后面那句就应该是出自钱途之手了,问候了他新收的小徒弟,并诚心建议沈槐安收收那副淡出鸟来的没心没肝样儿,对小徒弟上心些。 可见天涯阁确实不辱其名,手眼到天涯。 沈槐安继续往下看,上面写到心魔多发,已经远超正常程度,是暗城在搞动作。 暗城之主辛茗,早年间残害了师门上上下下百余人,轰动了整个江湖。后来他逃往不见天日的暗城,被其师父亲手封印,只是他的心魔竟渐渐形成实体,化为辛茗的模样,控制着暗城。 他控制着邪气慢慢向江湖间渗透,许多心念不稳但不至于形成心魔的人踏入歧途。长此以往,阵法迟早有一天困不住他,所以剑神查阅典籍多年,又花费无数心血,才有了一个清心阵法的设想,用以根除心魔隐患。 清心阵中,浊念寸草不生。 早饭是良羽一早做的,给沈槐安谢洪雪各送了一份,在走的时候还提到了两日后的中秋节,说闽月族的当天晚上有精彩的表演,邀请两人参加。所谓吃人嘴短,两人谢过后都客气应了。 两天后,谢洪雪终于出了良家,见到欢声笑语的往来众人,一时间只觉得心宽气畅,半点不憋闷了。良羽正提着一壶自己酿的清酒,在旁边也笑得开怀。沈槐安与良珩在后面走,前面两位一路上见什么都新鲜。 由无数暗色的不规则石头铺成的路向四方延展开去,几人由拐角处见朦胧暖光,一转弯灯火通明。 谢洪雪睁大了眼睛,片刻后又眯起眼来感叹道:“天呐,真美,真热闹啊…” 良珩在后面笑意更浓,他含着笑仰头见盏盏明灯,觉得黑夜都失了吞噬万物的可怖,高高挂起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扫着热气腾腾的尘世笑语。 谢洪雪眼花缭乱,在一长排小摊子前走马观花。直到良羽轻快地“哎”了一声,良珩边跟沈槐安说着什么边走了过来。 良羽笑着转头对他说:“一会儿晚市的灯乐会就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谢洪雪正要点头,看见了他背后不远处刹那间蹦起又灭下去的巨大火光。 良羽领头带他凑过去,“这是开始了。” 谢洪雪边跟着穿过人群边回头看,见良珩与沈槐安两个人群中的白衣客也在大步走来,又愉快地变身成兔子精蹦到前面去了。 待灯会演了一大半,良珩早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了,沈槐安往旁边的木柱子走了几步,一转身靠了上去,想着一路上坠子为什么没亮。 忽然听旁边有人说话:“沈安是不是?” 见他看过来,那男人笑了一下:“在下石门寨孙净林,久仰大名。” 沈槐安一听石门寨,心说这是冤家路窄啊,可他见那男人十分和善,有些弄不懂了,又挂出招牌假笑来:“大名不敢当,只是不记得与兄台见过。” 孙净林点头道:“我没回去多久,我们确实没见过面,只是我从寨主夫人的画像里见过你。” 沈槐安不解地“嗯?”了一声:“画像?” “准确来说是通缉令。” 沈槐安觉得合理了,只是这状况下假笑是应付不了了,只好转开了话题:“那后来如何了?” 孙净林摆摆手:“后来夫人气愤之下派人出去询问,有一天碰上了清风派弟子,说这就是沈槐安,还警告他们安分一点。”这次没等沈槐安问后来呢,他一边乐一边自己补全了,“后来夫人亲手烧了通缉令,勒令我们不准再提此事…” 他看见往这边走来的良珩,收了些笑,转头问沈槐安:“所以大侠,现在你还是沈安吧?” 沈槐安无声冲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是。 孙净林正色下来,拱了拱手:“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只是大侠除掉班塞,是为民除害,也还了孙某自由身,我常在京都的孙氏杂庄,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第7章 第 7 章 没等沈槐安回话,这穿着墨绿色衣衫的男人笑着一闪身,扬手扣上深蓝色风帽从人群中不见了。 沈槐安被迫无话,只觉得对方退场非常优雅,没去旁边台子上表演真是太可惜了。然后他偏过头,见良珩已经在他旁边了,两人都没说什么,良珩也只是颔首笑了笑,靠上了另一个柱子看表演。 孙净林一边闪身一边还要扣个帽子,倒真不是为了好玩,他在躲债主。 他到了小摊子前,随意收拾了东西,拿起旁边的一块布要走,那布原本挂在木板上,正面写着“奇株异草,应有尽有”,孙净林一拿露出了后面的字“卜卦算命,心诚则灵”。 他自小在匪寨长大,一天私塾也没上过,只是跟寨子里五湖四海的人接触,学了一手五花八门的玩意。如今他想,兜兜转转还是干回了老本行。 孙净林正要按原计划走,只是一抬头看见了债主的侧影。对方锦衣银靴,正背着手偏头听旁边人说着话。两年了,他仍记得对方的眼睛,眼型偏长中间的弧度却很明显,尖尖的眼尾扫过来时像有锋利的力道,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一丝锋利也不剩了。 只是如今对方站在长街上,半垂着眼眸,嘴角倦怠地拉平,眉眼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孙净林在暗处半眯起眼想了又想,他印象里的滚滚天真可爱,确实没有过如今这幅模样。 直到见对方有了动作,孙净林才移开视线,无声闪身,向远处隐去了。 灯乐会在吟唱里结束。 谢洪雪蹙着眉毛站在人流里,他想,我为什么觉得不对劲? 直到良羽拍了拍他,几人一路走向客栈。谢洪雪还在脑子里过着刚才的细节,乍一看台上人没什么问题,可他刚刚一转身看到了良珩,在明显的对比下,谢洪雪终于发现了异样。他们动作间有些不易察觉的滞塞感,仿佛身体不那么好控制,一举一动都要费神去想,然后不太准确的实践似的。 要是只有一个人这样,还可能是天生身体协调性不太好,可台上众人身上都有如出一辙的不协调。 谢洪雪脑海中冒出无数话本子里的故事,差点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他于是快步走到沈槐安身侧:“师父…” “嗯?” “你有没有感觉周围有些奇怪?” 沈槐安偏过头来,轻声说了句“稍安勿躁。” 谢洪雪就点点头,真的镇定下来了。 几人一路跟着良珩走,到了一家客栈,客栈名叫栖月居,竟是良家父母留下的。 “栖月…”这么一会,谢洪雪就忘掉了刚刚的恐惧。他弯起嘴角来,在门口抬头看着匾额想:“好诗意的名字,住进去的都是嫦娥么?” 落座后,几人点了软糕酥饼,还有一些汤圆等食物,良羽给大家倒上酒来。 异客他乡又逢团圆夜,清酒一杯,望可聊作慰藉。 可没吃多久,周遭的怪异感逐渐明显起来。上菜时听人说话都要反应一会儿的店小二,有些桌旁的人笑得十分开怀,有些桌旁的人却相对而坐几番无言,还有空气不流动的屋内越来越明显的略刺鼻的味道。 谢洪雪刚刚啃着一块山楂馅儿的软糕,如今慢了些动作。空气仿佛都停滞了不少,沈槐安没注意到异样似的仍轻轻敲着杯沿,而良珩将杯子举到了嘴边,慢慢喝完。 “沈公子,这就是闽月族当下的局面…”良珩声音很低地开了口,“我的病根本不需要不竭草,祭司送来的草药也非此物。这与如今的一切有关联,皆是岚仪布的局。” “那良公子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沈槐安问。 谢洪雪在一旁慢慢抿着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出声。 良珩笑了笑:“闽月族人避世不出,在下却是入过江湖的。当年病重,家父带我求访天涯阁,恰逢剑神在,慷慨赠予了清心丸,才令我有所好转,我也得幸与当时人人称道的沈少侠有过一面之缘。”他顿了顿道,“我知两位化名来此,是不欲多生事端,也未同旁人多言。只是想提醒沈侠客不可轻信岚仪,也…私心望两位或可帮帮闽月一族?” 这一大段话惹得他轻咳两声,良羽将备好的茶放在他手边,然后温声接过话音:“沈公子勿怪,哥哥他病急乱投医了,闽月一族自作自受,又有谁能帮呢?” 良珩低头喝着茶,没说话。 沈槐安无言片刻,无声叹了口气:“不若把事情经过讲讲?只要不违天理人伦,再把银钱出够了,那助人美满之事,天涯阁向来不愿袖手旁观的。” 谢洪雪闻言把眼睛瞪圆了些,心道:天涯阁一众真是…性情中人。 第8章 第 8 章 几人围着桌,静静听着闽月族后人讲述一族兴衰。 闽月一族向来避世,人人受毒障侵蚀。直到先皇早年大病,被出游的小祭祀治好,闽月一族才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中。 可当地官员忌惮蛊阵,带头颁发一系列禁令。于是伴着白雾而生的蚀月一族人从来安分,却怀璧其罪,被人人嫌恶。 直到一位自称是算命先生人来到里 。他医术了得,制作避毒水治好了众人眼疾,复明的众人喜极而泣,又靠自己的势力为族人正名,于是不详的一族成了仙使。从古至今,英雄人人爱戴,可若那英雄又不知不觉中引你入深渊呢? 族人们欢喜极了,在发现自己没辨善恶,参与了先生的对外的罪行后,自欺欺人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信奉先生为最高准则。 他们自诩不需外间物品为生,不受外方管束,所以不必服从人人奉行的法律道德。先生推行蛊阵,于是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蛊阵中虚幻的纵**海当成活着的全部追求,成了听话的不清醒者。 擅蛊阵的人们被蛊阵所困,盲目的跟风认同,他们坚持了十五年。 第二天一早,岚仪派人传信沈槐安,说不竭草已经备好,只等他来药草房取了。 沈槐安欣然答应,携谢洪雪一同前往。而在岚仪去药草房接待沈槐安二人时,良珩潜入了老族长房中。 一路上有几位简装黑衣人带路,路过幽林,终于见到岚仪站在前方。 岚仪冲他们冷冷地笑了笑,幽林中霎时间冲出近二十名简装黑衣人,他们提着刀,满眼凶煞气。 没人看清剑是怎么出现在沈槐安手中的,只见他把谢洪雪往后一推,袖口在风中略微鼓起,长剑已经稳稳地斜指地面了。 谢洪雪顺势退了两步,他眉眼间没有以往贯带的笑意,那漆黑的眼球与白玉无瑕的脸庞对比分明,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槐安的动作。黑衣人呈半圆围过来时几乎无声,但视觉上仍让人心中一紧。 他没有管后方的岚仪,也拔出剑来。 沈槐安将手腕一转,长剑在翻折间似乎嗡鸣了一下,几乎折射出一闪而过的白光来。而后他略一抬眼,迎了上去。 他几个动作卸下右边两人挥来的刀,然后顺着力道向正前方的黑衣人劈去,还时不时侧身避过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动作轻松得直让人错觉这几招简单极了,却使十余名黑衣人踉跄几步,无一人可近身。又有人爬起来冲了过去,却见沈槐安没躲,转瞬间折了他的臂膀,那人惨叫出声。而后仍有人上前,第二个,第三个。 沈槐安一袭白衣站在众黑衣人间极其醒目,仔细看他的眉目其实有些冷。直到众人都停下动作,已经有六个人躺在地下抱着胳膊皱眉低声抽吸。 而刀剑相持几番后,众人身上并未出现血迹。 谢洪雪松了眉目,朝岚仪走去。就在这时,幽林间传出了声音那是一众人踏着地面时,大地传出的震颤。 只见老族长跛着一只脚,手持一柄权杖走在众人前方。原来沈槐安昨夜已点上驱邪香,此香驱百浊,伴随老族长出面,中岚仪蛊阵的大部分年轻人清醒不少,在家中修整了。 如今走来的是未中蛊阵的少数族人,良家兄弟的父亲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是第一个反对岚仪的人。只是被岚仪的支持者算上陈年不合,下毒害死了。 迎面而来的是数年未变的正义之士,岚仪终于变了脸色。老族长神色威严,他扫了岚仪一眼,对众人说到“拿下”后,走向沈槐安两人,他一手抚肩,微微低头,行了一个标准的闽月族礼。 见此,众人深深低下头来致敬。时至当下,闽月族仿佛才展现出一族避世无争者的肃然不可犯来。 沈槐安二人拿到不竭草,从长街驾马车离开时,老族长威严的声音在后面越来越小。他一口闽月族古音,正对台下众人说着什么,声音浑厚,掷地有声。其中能让谢洪雪听懂的只有几个词,诸如“丑”和“脑子”。 其实老族长那句话是这样的:无节制的私欲是如此丑陋,你们的脑子是被什么诅咒了吗? 良珩靠着栖月居的窗框,笑了笑往后门走去,他想起父亲来,这次没再生执念。 那个一身正气的中年人眉目却是温和的,那时族人已分了派,正为入不入蛊阵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良父扫过争执不下的众人,他大概已经察觉到自己中了毒,没有当众发表一言一语,只提笔在桌上写着字。 纸上写:既见真实之永恒,又怎会稀罕虚假?既见正确之远大,又怎会甘于自欺?你说一生太短不若纵**海。可抬头看,月光已照出人心的沟壑。 后来他一边皱眉捂着心口一边回了家,站在不入蛊阵那派的人经威逼利诱,也再没改过坚守。小良珩在父亲过世后收到了这张纸,将客栈改名为栖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