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百年江湖》 第1章 1 却说张无忌自从与杨不悔分别,在昆仑山中乱转了十余日,此前被杨逍惊痛下捏断的左臂之伤渐渐痊愈,却始终找不到出山路径。这一日他为救一只带箭逃命的小猴儿,被十余头猎犬追逐咬伤,伤口剧痛,当时便晕了过去。 他本就寒毒缠身,万里西来,风餐露宿,又经历昆仑派众人的一干折磨,元气耗损极重,昏迷中也是苦楚难言,似感有无数利齿咬啮身体,仍是气势汹汹围攻他的恶犬模样。迷迷糊糊间,依稀听见一个清软的声音说道:“乔福,你略按着他些,他身上这许多伤口,别再乱动碰破了。”一人应道:“是。”又有一个娇嫩的声音道:“小姐,你回去罢,这小子是什么身份,你来看一眼便折煞了他,何必亲自守着?” 那小姐微恼道:“总是我们的狗咬了人家,这孩子还小,可千万别得狂犬病。” 张无忌心道:“狂犬病?是癫犬咬伤之症么?咬我的却不像疯狗。”各处伤口同时作痛,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他神智已清醒了许多,睁眼只见自己置身于一间暖室当中,头顶纱帐青青,绣着各色草虫花样,栩栩如生。锦被软枕,陈设均十分富丽典雅,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屋子。 此时已入初冬,昆仑山一带更寒冷之极,这间暖室不见火盆,却温煦如春。张无忌但感一阵倦意,心想:“群犬来咬我之时,记得似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又听他们说什么小姐,想是此间主人救了我,理应去叩谢才是,我可不能再睡着了。” 他身体犹极为虚弱,勉力撑起,几乎又要晕厥。他得胡青牛真传,深通医理,知道自己失血过多,一时不易复元。门口忽有个鹅蛋脸的少女掀帘而入,见他坐在床上怔怔发呆,轻呼一声:“啊,你醒来了。” 张无忌回过神来,说道:“是小姐救了我么?大恩不敢忘,我必竭心报答。”说着掀开被子下床,跪下就要磕头。 那少女用手掩着鼻子,连连后退,满脸嫌恶之色,道:“不用磕头啦,小心虱子臭虫跳了下来,弄脏了屋子。”张无忌头脸身上的血污虽已擦去,伤处裹满布条,衣衫又多日不曾替换,确是生满跳蚤虱子,闻言不禁满脸通红。见这少女遍体绫罗,金妆玉饰,一时自惭形秽,低了头不敢去看她。 那少女道:“这是红梅山庄,小姐吩咐,你一醒来便立刻通报。”冲着门外喊了一声:“乔福!你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罢,这般脏臭,怎好带去给小姐看?”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进来,连声答应,语气很是恭敬,显然这少女身份在下人中不同寻常。 张无忌大感惭愧,心道:“原来她是个丫鬟,我却当是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中年汉子乔福面对他时颇为不耐烦,扯了他手臂就走,张无忌双腿发飘,眼前一阵阵金星往上乱冒,咬牙只不作声。 门前挂的鎏金软帘忽又一响,另一个瓜子脸的少女打起帘子,服侍着一位身披纯白狐裘的女郎走进屋来。那女郎不悦道:“洗什么澡?他伤口还没好,如何能沾水!”显是听见了二人的话。 瓜子脸少女道:“小姐心最好,一向看不得人受苦,早便交代要好好照看这位小公子,小凤,你该好好服侍才是。”那鹅蛋脸少女小凤忙道:“我怎敢不用心?他刚醒,我便知道了。”一边暗暗瞪了那瓜子脸少女一眼。 二女斗口,暗中争锋,乔福放脱了他手臂,向那女郎行礼,连声赔不是,这一切张无忌眼中全无所见,耳中全无所闻。自那小姐进来,四目相对,他胸口便似被一柄大铁锤狠狠一击,从内到外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乌发上尚残细雪,嫩白如鲜荔的颊边挂着水珠,盈盈而落,好似清露在荷瓣上滚动,花明雪艳,动人之极。她在门畔这么俏生生地一立,仿佛满室都生了光辉,容色殊丽,实为张无忌生平仅见。 顷刻之间,他手足轻轻发颤,心口一阵冰冷,一阵炙热,连牙齿也格格响了两声,慌忙咬紧上下齿关。那女郎见他原本惨白如纸的脸孔刹那通红,身子也原地晃了晃,讶然道:“你不要紧罢?是伤口还疼?” 张无忌道:“我……我……”垂了头不敢看她,耳中听见她宛转的语声,又实在舍不得不瞧她,遇到她清淩淩的眼睛,鼻间更闻隐隐馨香,他头脑一片混乱,直欲昏晕,张大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 那女郎微微一笑,歉然道:“我忘了,你昏睡这许久,应是口渴得很。小鸾,你去倒杯热茶来,小凤,你吩咐厨房煮碗红枣米粥,要熬得粘粘的。”二婢遵令而去。 张无忌只觉她一笑华光烂漫,目为之眩,更不知今夕何夕,所处何地,己身何存。小鸾倒了茶奉给他,他魂不附体,半盏热茶都泼在外面,烫得手背一片红肿,也自懵然不觉。 那女郎叫声“哎哟”,忙拂去热茶,叫丫鬟取冷水冲洗,欲要敷上一层药膏,突然迟疑道:“我听人说,若烫伤未破皮,用冷水冲上两盏茶工夫是最好的,甚么药啊,酒啊,牙膏……牙粉,都不好使。” 张无忌道:“确不曾听说治烫伤有用牙粉,倒是可用黄芩煎水冲洗伤处,消石、麦、逢蘽煎水亦可,再敷麻子膏即是。” 他说话忽然流利起来,那女郎轻轻一笑,道:“倒不知小兄弟你原是一位神医。” 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我确实颇通歧黄之术。”他向来淡泊温和,哪怕遭人辱骂鄙夷,污言加之,也未必十分在意,这女郎话中其实并无讥讽之意,张无忌却忍不住出言辩驳,唯恐她有半分轻视于己。 他生怕治烧伤之法仍不足取信,就地取材,指着自己身上包扎好的咬伤侃侃而谈,说到所敷药物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等用于拔毒,治疯狗咬伤甚具灵效,但于自己实是药不对症,平添痛楚。那女郎容色微变,道:“是这样吗?我不懂药理,不然还是请一位高明些的大夫再看看,莫要耽误你的伤。” 张无忌听她语气温柔关切,心中一酸,半是狂喜半是苦涩,想道:“她还是不尽信我!也罢,我的年岁实在轻了些,胡先生说我这般大小的少年,在外面医馆药铺至多是个跑腿的童子,尚轮不到我来开方抓药。我已不过半年之命,她为我治伤本是好心,我又何必彰炫医术而惹她不快?”一念至此,对那女郎的吩咐只是唯唯应是。 那女郎嘱咐请医毕,眼中忽现歉疚之色,向张无忌郑重福了一福。张无忌慌忙避让,险些自椅子上摔了下去,急道:“小姐不必如此,你是,是我救命恩人,如有所命,张无忌无从不有。” 他二人叙话片时,那女郎并不拿他当孩童或下人看待,言语平和亲切,张无忌自幼饱尝人间冷暖,于他人态度极是敏感,心头大为感动。他本已自初见时那如痴如癫的情态中脱出,忽见她竟向自己施礼,大吃一惊,舌头又打起结来,将无有不从说成了无从不有。 那女郎道:“小兄弟,你不用道谢,你被狗追咬实在是和我大有干系。”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我幼时顽皮,养了一群凶恶无比的巨犬,还在家里盖了狗场,取了个名字叫灵獒营,那些狗儿也取了平西大将军、征东大将军、镇南大将军的名字,我自任兵马大元帅……” 张无忌“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尚在舞勺之年,童心犹盛,虽被群犬追咬得伤痕累累,但看这美丽女郎秀眉微蹙,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说起这些儿时轶事,竟觉十分有趣,好像身上的伤也全不疼了。 那女郎续道:“从前我很是任性,知道这些狗在外咬人伤畜,家里下人也有纵狗伤人的,我也不管,天幸未闹出过人命。后来我知道错了,想拆掉灵獒营,一来这些狗本性凶狠,放归野外也是祸害;二来从小养大,终究不忍杀了它们,便还是交与那些人去养,让小凤好好管着,没想到还是伤了你。”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一掌打得‘左将军’头骨碎裂,也算报了仇啦。” 张无忌方知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歉然道:“我那时遭众犬围攻,心里一慌,出手便重,真是对不住。我的拳脚是小时候跟爹爹胡乱学的,并不会甚么武功。” 他见那女郎仍是郁郁,有心要逗她开怀,便改名换地,说起冰火岛上熊虎相斗,麋鹿为友,猿鹤相亲等种种奇事。那女郎原本不信,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境,忍不住便好奇追问,张无忌越发连自己小时捕鱼捉兔、撒尿和泥等事都说了出来。一来二去,两人相谈甚欢,张无忌突感胸口发闷,咳嗽了几声。 那女郎立时惊觉,站起身来道:“啊,我忘了你是病人,喝完了粥,快再躺下睡一觉。”见张无忌颇为恋恋不舍,抿嘴一笑道:“我姓朱,名叫九真,我爹爹便是这里红梅山庄的庄主。日后你若闷了,只管叫小凤小鸾陪你说话,想要什么,也叫她们拿给你。” 张无忌心道:“除你之外,她们两个陪不陪我说话,于我全不相干。”但这话无论如何不敢出口,只道:“小姐……”朱九真截口道:“什么小姐不小姐,你又不是我家的下人。你岁数比我小,只管叫姊姊便了。”张无忌脸一红,轻声唤道:“真姊。” 朱九真打了个寒颤,心道:真姊,贞子,还不如方才的小姐呢。却也不好再叫他改口,回头笑道:“你刚说你叫张什么来着?我没听准。”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 此刻朱九真背对着他,张无忌再看不到她一张俏脸顿失颜色,嘴唇微微发抖,朱九真使劲咬了下唇,平定心神,赞道:“无忌,这名字很雅致啊,我倒想起一个对子,上联是‘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下联嘛,便嵌着你的名字。” 张无忌道:“世上叫无忌的未必许多,但总不止我一人。”他想到的却不是信陵君魏无忌,是义父谢逊那个被摔死的孩儿,真正的谢无忌。朱九真笑道:“还真不是你,这下联叫‘魏无忌长孙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张无忌拍手叫好,赞道:“对得妙!本来用人名对人名便已难得,偏文义还能上下相契。” 朱九真道:“人无忌我亦无忌,我却不喜欢这一句。意思太粗不说,做事太肆无忌惮了,可不见得就好。” 张无忌从后望去,见她月亮般莹洁的面庞侧过来,长睫半掩,似有心事,她神色只匆匆一现,又复笑道:“你且好好养伤,别的不要挂心,万事有我。”摆手叫下人送了一只小猴儿过来,张无忌见它头顶一撮金毛,腿上缠有布带,正是自己从群犬口中救下的那只猴儿,甚是惊喜,连连抚摸它的毛发,道:“原来你没死,那可太好啦。”一大半心神仍放在朱九真身上,想道:“不知她有何烦恼,突然满腹心事,我总要设法解劝,让她无忧无虑。” 这之后张无忌便在红梅山庄住了下来,他为群犬所咬均是皮肉伤,时候一久,自然痊愈,连左臂的骨伤也好了。手上腿上未免留下几个疤痕齿印,他不以为意,每每想到那是朱九真爱犬所伤,心头反而甜甜的。山庄下人得小姐吩咐,一改倨傲,待他甚是尽心,那猴儿生性机灵,颇通人性,也给养伤时日带来不少乐趣。张无忌平生从未有如此安逸舒适的日子,回想往昔惊险,恍如一梦,除时时思慕渴盼朱九真前来、和她说上一句半句话以外,当真别无所求。 每隔几日,他身上寒毒仍是发作,愈演愈烈,他数次狠下决心,只须再见朱九真一次,便不告而别,入山觅一地静静待死,也免旁人为己伤心。可情之一物,最是无理,每见朱九真一面,看她一眼,不免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便恨不能无时无刻目视其容、耳闻其声,但觉喜乐无穷,一旦硬|起心肠出庄,总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勾住魂魄,牵他兜转回来。到得后来,张无忌已不再起离庄之念,自思若在这天人一样的小姐身旁终此残生,得她一声叹息、几滴眼泪,那便是无上之幸。 转眼岁尾年至,这日寒毒又起,他紧裹棉被,躺在床上全身剧颤。房门呀一声开启,朱九真手持一枝红梅,浅笑盈盈地进来,猛见他卧倒在床,咬唇出血,眉间更隐隐萦绕着一股青黑气息,惊道:“无忌,你怎么了?” 张无忌不想此景竟给她瞧见,羞愧之余,亦有一种说不出的灰心漫了上来,寻思:我原是要死的人,何必再说出真相,徒惹真姊担忧?只淡淡地道:“没甚么,我……我有些冷。”朱九真气道:“你当我不懂武功么?我看你倒像受了伤。”伸手来把张无忌腕脉,张无忌无力挣脱,只觉腕间烧灼,如火烫一般,又唯恐她发觉什么,心头怦怦直跳。 其实他未免高看天下人,玄冥神掌之毒,世间罕见,纵以朱九真武林一等世家之女、朱子柳后人的见识,亦未曾听闻,她并不精于医术,于张无忌的脉象更加毫无头绪。朱九真之苦恼,在于她分明便知眼前少年身份为何,所中何毒,何法可解,却无法直言相告。 朱九真前世姓徐,名为如林,取“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之意,名字虽男性化,却是不折不扣的宅女一枚。她取代原著中的朱九真是在后者十三岁那年,原身骄纵跋扈,得父母溺爱,早早便养起了一群恶犬,她融合部分记忆后为免穿帮,不得不装了好一段日子的任性大小姐,獒犬也继续养了下去,徐徐图之,方才借一次契机改了性子。父母只当爱女年岁渐长,自然懂事,也无人怀疑此朱九真非彼朱九真。 徐如林早年虽曾看过《倚天屠龙记》,但前后两世,二十余年过去,早忘了书中诸多细节,直到听闻张三丰、张翠山、金毛狮王谢逊等人之名,又与武三通后人、武烈之女武青婴一同得了个“雪岭双姝”的雅号,这才肯定自己所穿这个朱九真,正是原著中张无忌少年时一心痴恋,却与其父合谋骗他害他的蛇蝎女子。 张无忌之爱朱九真,或可说是情窦初开、见色慕艾,头脑一时糊涂;或可说是朱九真乃他见到的第一个美貌少女,与殷离、周芷若、杨不悔等尚在孩提的女子不同,惊鸿一遇时他又恰在潦倒孤苦间,放大了男女间本能吸引的力量,后期这段初恋也随时间消于无形,但不得不承认,遍数倚天,再不曾有一个女子,她在场时,张无忌心里眼里便只她一人,再看不见第二个人,更不会生出“四女同嫁”的幻想;她也是唯一一位张无忌甘为仆佣,连娶之为妻的念头都不敢起,只求瞧她一眼便心满意足的女子。 此等痴心,大约也只有段誉对王语嫣的苦恋、胡逸之对陈圆圆的敬若天人可堪比拟,谁又能想到,长大后在感情上一向被动、被诟病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张无忌,还曾有过这样一段情痴的时光? 张无忌原书中如何遇见朱九真,眼下这个换芯的“朱九真”全不记得,是以她最初不知群犬咬伤的少年便是他,对其的愧疚照顾也全出自真心。待两人通过名姓,她反倒不自在起来,那衣衫褴褛的少年对自己痴痴而望,她又非木人石人,怎会不知?有心回避,一来对主角毕竟好奇,二来她本性虽不像原身朱九真那般娇蛮狠辣,也颇有些脾气,张无忌秉性温和,更难得是没有分毫时下男子为封建礼法熏陶出的、后世所谓“直男癌”的气息,思想见地开明而不拘一格,倒与她现代女性的三观相契,两人说话十分投缘;三来她心知张无忌倾慕自己,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有时中夜自思,也想是不是前世自己条件平平,未曾被人如此珍之重之地放在心上过,对于这清秀少年的一片真心,竟自颇为受用。 朱九真只记得张无忌摔下悬崖,得奇遇学到《九阳真经》便在撞破朱家父女奸计之后,但朱家父女设了何种奸计,怎样被拆穿,张无忌是如何摔下悬崖,悬崖又在何处,她脑中空空,半点也想不起来。念及他身上寒毒,朱九真心里一阵焦躁,冷冷地道:“你是我朱家庄的客人,受了伤,那便是我庄中的不是。你不肯说,也罢了,我自去拷问丫头小厮们,看谁敢对张爷不敬。”转身便走。 张无忌急忙拉住她衣袖,道:“真姊不可!我这伤四五年前便受了,一直未好,与庄中上下无关。”朱九真问道:“什么伤那么久还没好?”张无忌踌躇未答,朱九真又道:“我内力尚浅,可我爹爹、武叔叔他们均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我求他为你医治,兴许便能好。”张无忌暗自苦笑,心道:“你爹爹叔叔武功再好,那也及不上太师父,以太师父功力之深,胡先生的回天妙手,尚无可奈何,又何苦再劳烦两位尊长。”见朱九真忧色溢于眉端,不由宽解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死了便能见到爹爹妈妈,那也很好的。” 朱九真更是难过,原著虽记不真切,但张无忌小小年纪,面对死亡达观自在,洒脱从容,单这一份胸怀,便胜过书内一干所谓正道,书外众多口水帝、道德帝不知凡几。她定了定神,柔声道:“那也不必轻言生死,办法总是人想出来,你若信姊姊,便原原本本将受伤情由说给我听,咱们一同想办法。” 张无忌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自己若死,这位天仙般的姊姊务必伤心,自己固不忍她伤心,但一想她为自己伤心落泪,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大安慰大感激,但觉不枉来世间一遭。他不欲透露身份,却不愿对她有所欺瞒,便道:“我中的是一种寒毒,始于玄冥二老的玄冥神掌……”二老当年逼问他谢逊下落之事不提,其余拣能说的便都说了。 朱九真愤然道:“这两个老贼在武林中声名不显,总也是高人前辈,受人指使对一个小小孩童下此毒手,真是无耻之尤。”张无忌道:“他二人是鞑子的鹰犬。”朱九真经他提醒想起这一节,又想到赵敏,心下忽而一阵烦乱,道:“真个无法可想?依理至阴之毒,当用纯阳内力调和,少林、武当、峨眉都传有九阳功……”张无忌道:“我这等无名小卒,三大派怎会理会?”心里想到太师父携己在少林所受冷遇,就连峨眉派一向与武当交好,也不愿为救他性命而任本派绝学外传。 他当初便不激愤,如今见惯龌龊,更觉淡然,念及张三丰以百岁高龄为他向少林低头,眼眶微微一热,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张无忌心道:再过几天就到新年啦,我是没有下一个新年可过了,往年这个时节,二伯六叔他们该已回山,武当上下也都裁了新衣,热热闹闹地等着过年,我……我再想给太师父磕头拜年,恐怕只能在梦中了。鼻子一酸,不欲在朱九真面前落泪,强自忍住。 第2章 2 朱九真将他神情看在眼里,怜惜更增,禁不住便要说:“我知晓你是张无忌,武当张五侠的公子,那位身中寒毒、不知所踪的张无忌。”话在口边转了几转,终是咽了回去。张无忌对身世来历守口如瓶,却未瞒她名姓,照理说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出他身份也不足为奇,但朱九真生怕他就此远遁而走,错过了九阳真经,那可大大不妙。 朱九真沉吟道:“除却三派九阳,也有不少至阳至热的奇物,我听爹爹说,长白山的火蟾便是其一,待我求他找人捉了给你。”张无忌双手连摇,道:“何须劳动庄主!”朱九真怪道:“他是我爹爹,一句话的事,劳动个甚么?若非长白山太远,你身子又不好,我该陪你去捉才是。”张无忌胸口一震,嗫嚅道:“真姊,你……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朱九真一呆,心想:我待他很好么?是了,他此时只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外人眼中,我以小姐之尊,待他确是甚好,只是野小子不是真,小姐也未必是真的。我对他好,自是为着他是主角,可……可我给他治伤,陪他说笑时,几乎全没想过他日后武功盖世,还成了明教教主,我想的究竟是什么? 张无忌见她怔怔出神,珊瑚色的嘴唇微抿,唇边一粒小小的黑痣,动人心魄,不敢再看,将头扭到一旁。朱九真看他转瞬间连脖子根都红透了,微觉好笑,其实月余以来,他诸般痴态情状山庄上下司空见惯,无人不笑,朱九真虽令婢仆不得放肆,私下也未尝不与小凤小鸾等心腹婢女说笑打趣,此时此刻,她笑容初生,心头竟起异样之感。张无忌也正用眼角偷偷地瞧她,二人目光一接,不约而同转了开去。 朱九真忽然轻声道:“无忌,你今后待人,不可太过于轻信。许多名门正派,大侠耆宿,未必如你想的那样,你再小心,难免叫他们瞧出破绽。”张无忌心道:我再明白也没有了。又觉她这话大有深意,心下惴惴,唯恐她已识破自己出身,又想:纵被真姊识破,我也不怕。说道:“我知真姊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瞒真姊,四五年来,甚么百年参王、成形首乌之类的灵药,也给我吃饭似的吃了个遍,徒耗钱财,火蟾多半也是无用,并非和真姊见外。” 朱九真道:“有用无用,试过才知。”想起一事,忽道:“无忌,你听说过一阳指么?”张无忌道:“幼时似听爹爹说起过,那是很厉害的一门指法。”朱九真道:“便是我朱氏一门的家传绝学,我高祖讳子柳公,乃是一灯大师门下弟子,从他处学得这一门绝技。只是传至当代,休说是我,只怕我爹爹,也未能尽悟其中精髓。”张无忌道:“原来如此。” 朱九真扶着他慢慢躺下,给他盖上被子,道:“一阳指厉害之处,不只在于临敌,还在于练到深处,生死人、肉白骨或是不能,却可治神医难救的重伤。”张无忌啊的一声,道:“胡先生也提起过的。”朱九真道:“胡先生是谁?”张无忌道:“教……教我医术的一位大夫。” 朱九真叹了口气,道:“倘若我有当年一灯大师的八成功力,不说八成,便只五六成,也可勉强一试,至不过功力全失五年而已。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若为你疗伤,恐害得你伤势更加重了。”一阳指疗伤之法,她也曾听父亲朱长龄说起,须以无比深厚的内力打通人周身的奇经八脉,一着不慎,即大有凶险,连朱长龄也从未试过。以朱九真的浅薄功力,就算手法侥幸不出错,督脉的三十大穴未曾点完,她便内力耗尽无以为继了。 张无忌心想:原来以一阳指为人疗伤须功废五年,胡先生从没提过,想必他也不知。想到朱九真愿为自己功废五年,浑身轻飘飘的如浮在云端,暗道: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不过一介将死之人,何以消受真姊这等真情厚恩? 朱九真续道:“我与我爹爹不成,世间总有高人内力深湛,宅心仁厚,愿意出手救人一命。我意在携一阳指图谱,偷偷上武当山去,请武当张真人或宋大侠学了一阳指,再为你疗治,你看如何?”张无忌大惊,冲口而道:“万万不行!” 朱九真奇道:“为何不行?”张无忌道:“太……张真人与宋大侠皆是慷慨侠义之辈,一阳指是你一门不传之秘,他们决不肯学了去。”朱九真道:“若为武功,自然不肯,若为救人,多半就肯了。天下武学重在交流互通,我也向武当索要一门精妙绝学,谁也不吃亏。”张无忌道:“你爹爹多半不肯的。”朱九真笑道:“我偷偷地去,偷偷地回,此事叫武当上下莫要外传便是,就算他知道了,难道还能杀了我?” 张无忌不料她竟为自己想了这许多,心神大乱,不知不觉泪盈于眶,滴落在锦被绣的缠枝莲花样上。当下武林,各门派世家无不敝帚自珍,便连三四流的功法也看得如眼珠子般紧要,谁肯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做到这等地步?他不知朱九真乃后世之人,对这些看得极淡。朱九真取出一块淡黄丝帕,为他轻轻擦去泪水,张无忌心间念头转了几转,突然掀被而起,重重跪在地上。 朱九真惊道:“你做甚么?”她于古代下跪磕头之礼至今不惯,退开了两步。张无忌哽咽道:“真姊,你对我这么好,我却骗了你。我……我真名确叫张无忌,可却不是无门无派,我也不是……不是没学过武功,我爹爹便是武当山张真人第五弟子翠山公。”朱九真低呼一声,这可不全是佯装吃惊,她没料到张无忌真会据实以告。 张无忌跪在地下,道:“真姊,我再也不能瞒你,张真人是我太师父,宋大侠是我大师伯,我不能看他们为救我功废五年。武当树敌甚多,若有心怀不轨之辈趁虚而入,我就是死一万次,也没面目去见九泉下的爹爹。”朱九真急道:“你起来说话。”张无忌寒毒方发作毕,手足无力,任由她扶回床上,道:“此去武当,万里之遥,路程便需数月,便算太师父宋大伯他们肯学一阳指,熟习贯通又要时日,只怕是赶不及的。再说,玄冥寒毒能不能用一阳指治,也在未知之数。”朱九真道:“人命关天,十成里但有一成希望,亦当全力一搏。”张无忌只是摇头,道:“决计不成。我已害了爹爹妈妈,再害太师父与师伯师叔,我宁可死了。” 朱九真好生后悔,早知便不提那句功废五年,以一阳指治玄冥寒毒,已是她苦思而出的最好办法,坠崖九死一生,她生怕蝴蝶翅膀扇动,张无忌没能如原著般侥幸存活,再说自己万万不会害他坠崖,觅到九阳真经一事更加渺茫,总不能坐等机缘,问道:“你又怎会害了你爹爹妈妈?”张无忌眼中含泪,道:“我与爹爹妈妈初回中土,船上遇到昆仑派和天鹰教,我妈妈为免横生枝节,佯称义父九年前已死,偏我不懂事大哭大叫,拆穿了她的话。若非如此,爹爹妈妈也不会在武当山上遭人逼死。” 这一幕他初时不懂,父母亡后时时回想,刻骨铭心,每想一次,便是深一层的折磨,从未对别人说起,今日始对朱九真吐露。朱九真道:“那时你一个小小孩童,又从没接触过外人,听到义父死了定然要哭,怎能怪得了你?”张无忌只是垂泪。 他不过垂髫少年,然短短四五年间,所历艰辛困苦,人心险恶,就连见多识广的成人也要心惊,他生性宽和冲淡,不以苦之为苦,便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在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姊姊面前,不知为何,张无忌只觉胸中热血上涌,酸不可抑,直想放声大哭一场,强抑不能纵声,泪水却不绝流了下来。 朱九真轻轻抚摸他头发,心中明暗不定,思潮翻滚。 不日已到年关,朱家乃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相较武当派崇俭尚朴,过年别有一番赫赫扬扬的气象,众僮仆刷墙粉、涂红漆、宰猪羊,好不热闹。朱九真待张无忌愈加亲厚,不避嫌疑,携了他一同书写春联。朱家武功与书法相关,朱家子弟自幼便练笔不辍,春联、匾额、楹联、题字等素不假手于外人,朱九真虽是女子,也不例外。 张无忌父母均工书法,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划”,他却未能随父母习字,朱九真平日临帖时常携他一起,这才识得书法好坏。朱九真提笔写字,他是插不上手的,只立在一旁看她悬腕作书,一样的分外快活。那小猴儿自被带回庄内,无人管束,整日价到处闲游,而今竟也蹲在笔架上,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滴溜溜望着他们。 正厅堂屋并朱家二老所居的后堂春联书毕,小凤进门禀报:“表少爷来啦,老爷太太叫小姐去呢。”一双杏眼转了几转,瞄向张无忌,似有看好戏之意。张无忌正不解,朱九真搁笔问道:“青妹也来了么?”小凤笑道:“他们是师兄妹,岂有不一道来之理。”朱九真横她一眼,道:“要你多嘴。” 她初穿来时朱九真只十三岁,即对少年英俊的表哥卫璧怀有旖旎之思,记忆里此人温文尔雅,大家公子习气甚重,与换芯的朱九真话不投机。雪岭双姝美名播于昆仑内外,卫璧难以取舍,两边讨好,朱九真想到此人作派,微感头疼,起身吩咐道:“待我换身衣服,无忌,你……唉,这会堂上人正多,你先随大伙儿去给我爹爹拜年罢。”张无忌应道:“是。” 这番指派,外人看来不免轻慢,如以亲近之人待之,何不为他单独引见朱长龄,反要张无忌混在家人仆役间一同拜见?朱九真瞧小凤小鸾二婢眼色奇怪,暗自苦笑,她只盼朱长龄万万不要注意到张无忌,若非不合情理,连拜年也不想他去。 张无忌心性淳厚,便是朱九真当真视他如僮仆,他也甘之如饴,自不在意与下人混处一同。待群仆散去,张无忌拿着管家分发给他的二两银子,好生有趣,心道:可惜僻处西域,没甚市集街坊,否则拿真姊家的银子买些点心水粉送她,倒也好玩。 忽闻靴声橐橐,三个人从厅门步入,向庄主夫妇跪拜,张无忌望见左首那人正是朱九真,她披了一件银狐皮斗篷,红裙上绣了踏雪寻梅之图,衬得脸蛋红扑扑的,愈显娇艳,朱家庄别称红梅山庄,冬日数十株寒梅迎风怒绽,向为胜景,但在张无忌眼中,朱家庄最美的一树红梅,当开在朱家小姐的裙裾之上。 三人拜完年后并肩出厅,有说有笑,张无忌远远缀在后面,听他们彼此间称呼,那青年男子是朱九真的表哥,右侧的少女武青婴是他师妹。三人一路走到了演武场中。他听了几句,心想:真姊不耐烦应付他们,我得想个法儿,助她脱身。 武青婴正与朱九真说起一阳指的进度,二女年纪相若,武功亦在伯仲之间。朱九真占着多一世见识的便宜,论及用功之勤,练气时心念之纯,反不及土生土长的卫、武二人,是以她招式应变比原著的朱九真略强,内力倒逊色半筹了。她性子不爱争强好胜,武青婴偶以言语挤兑,朱九真对她心思洞若观火,只笑笑不理。 卫璧陪笑道:“师妹,表妹,你俩谁都不必谦虚,‘雪岭双姝’威震昆仑,一般的武功高强。”武青婴笑道:“真姊在家,有朱伯伯朱伯母随时指点,我只有师哥陪我切磋,自是望尘莫及。”朱九真嗯了一声。武青婴道:“你嗯什么?”朱九真道:“你自认望尘莫及,我无言以对,只好嗯上一声。” 此言一出,卫璧还不怎样,张无忌先笑出声来,随即掩住了嘴。 武青婴恚怒上涌,向他瞧了两眼,见他面貌陌生,并非常相来往的门中子弟,道:“真姊,你府上可真讲究待客之道,咱们在说话,甚么不三不四之人也敢在侧偷听。师哥,我先回去啦!”朱九真柳眉一颦,说道:“他是我好朋友,可不是甚么不三不四之人。青妹,你要走便走,恕不远送。”武青婴冷笑道:“真姊何时自甘堕落,与这等鬼鬼祟祟的小子为伍,喂,你是哪一门一派的?你师父是谁?” 张无忌道:“我没甚门派,但也不是不三不四之人,武姑娘,你难道又是什么公主娘娘、仙女下凡了?”武青婴正眼也不瞧他,只朝卫璧道:“师哥,这小子抢白我,真姊不帮我就罢了,你也不帮我么?” 卫璧笑道:“想知道这小子门派师属也不难,师妹,你看我试出他的看家招数来。”对张无忌道:“小子,你来接我十招试试。”原书中张无忌身着小厮服色,卫璧不将他看在眼里,只说了三招,眼下不知他底细,未敢托大。朱九真道:“表哥,你远来是客,无忌弟也是我朱家的客人,大年节的让客人在家里打架,爹爹定要怪我。”卫璧道:“咱们江湖儿女,兴起切磋较艺,那也是人情之常,你放心,我为你在舅舅舅母跟前遮掩便是。” 朱九真近在咫尺,早看见他向武青婴使眼色,分明想打张无忌一顿为师妹出气,她可不知卫璧见她与张无忌意态亲近,处处回护于他,妒火中烧,更不想让这小子好过。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跟你打。”他牢牢记着朱九真叮嘱,自己身世,再不可泄露给任一人知道,庄内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从他武功路数中瞧出端倪。 卫璧笑道:“小子,看这一招!”一拳击出,待张无忌举手架格,突然变拳为掌,啪地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拳来得好快,朱九真也不及拦阻,卫璧又是呼呼两拳,朱九真伸掌一架,愠道:“表哥,你不给我面子的么?”武青婴娇声一笑,道:“真姊,我来领教你的高招。”纤腰微扭,攻向她肩侧,朱九真不得不回掌相格。 卫璧见表妹被师妹阻住,手上加紧,须臾张无忌身上便连吃拳脚,总算他顾忌朱九真颜面,没敢真下重手。张无忌给他打了几下,周身火辣辣的疼痛,怒气渐生,心道:真姊偏帮于我,我再不出手,可连她的脸面也丢尽了。不再一味躲闪,卫璧一拳打来,左手去拿他的手腕,右手疾点他肋下。卫璧手腕转个圆圈,避开他这一拿,顺势拂他腕上穴道,这一拂姿态潇洒,说不出的好看。 武青婴与朱九真相斗,不忘分出心神给意中人,笑道:“这小子原来还会小擒拿手,又怎敌得师哥的一拂。”她祖上是武修文一系,武修文从大侠郭靖之女郭芙处习得兰花拂穴手,这门功夫也在武家传了下来。卫璧原学不到此功,武青婴心慕师哥,私下偷偷传授了给他。 兰花拂穴手讲究“快、准、奇、清”四字,那“清”之一字固是精髓,但卫璧并未习练到家,只求姿势好看,“快”和“准”两字失之毫厘,张无忌手腕一痛,穴道却没被拂中。两人兔起鹘落过了五六招。卫璧终是名门弟子,一招“西出函谷”荡开他双臂,举掌向他胸口拍去,张无忌急向后跃,胸前衣襟为劲风所激,半松半开,一物轻飘飘地落在地下。 卫璧抢上前拾起,张无忌急道:“还给我!”右肘一沉,撞向他肩窝。卫璧退步卸力,反过手来,又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这一掌用上了五分内劲,张无忌只感天旋地转,右颊登时红肿,当即左手向他连点数点。卫璧飘身退后,满脸阴沉,喝道:“暂且住了!这是甚么?” 场上四人均向他手中瞧去,那是一块四四方方的丝帕,色作鹅黄。卫璧觉触手柔滑轻软,丝帕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真”字,且有一股淡淡的素馨花香,正是平日朱九真熏衣所用,心间暗火更盛,喝道:“表妹,这小贼怎有你的贴身物事?”张无忌叫道:“不关真姊事,快还给我。”朱九真再没想到张无忌竟将自己给他拭泪的一块帕子贴身收藏,放在胸口,一时怔怔的,武青婴插口道:“这小子刚点那几指,火候浅得很,正大雍容、堂堂皇皇之意倒是出来了几分,嘿嘿,真姊连一阳指都传了给他,一块帕儿又算得了什么?” 张无忌大吃一惊,他临场对招经验极浅,所会便只有父亲张翠山在木筏上教的三十二式“武当长拳”,朱九真叫他不可显露本派功夫,教了他一套流传甚广的“小擒拿手”,两人私下拆招为乐。不想她传授的指掌功夫间,另有“一阳指”这等精妙武学,心头突突乱跳,情知已犯了江湖上的大忌,他全然没想到自身,只想:真姊会给她爹爹责罚么?是她爹爹妈妈授的她武功,不是师父,再好也没有了。天下父母,总不会过分与儿女为难。 卫璧怒道:“好,好,他偷藏你的手帕,你私授他武功,你们二人不清不楚,你……你……舅父舅母养的好女儿!”朱九真心下大怒,冷笑道:“你们师兄妹串通一气,来我家欺侮我,好啊,我就站在这里不还手,你们打死我好啦。” 她情知此事闹到父母面前,卫璧或受小责,张无忌势必落入父亲眼中,风险难料,不如胡搅蛮缠一通,或有转机。卫璧见她眉目如凝霜雪,神色又是委屈又是倔强,心中一软,道:“我自是信你,只那小子私揣你贴身物事,包藏祸心,着实可恶,表妹,这红梅山庄不能让他留了。”张无忌大声道:“你说要我走我便走,这红梅山庄是你盖的么?”武青婴笑道:“走也容易,你偷学一阳指,那便留下了十根手指头。” 张无忌心心念念,原只一个朱九真,卫璧和武青婴是男是女,是俊是丑,他都不放在眼里。听到这句话,向她一瞥,其与朱九真亭亭对立,一般也是绮年玉貌,心想:真姊温柔和善,你说话却这么狠毒,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哼,你怎配和她相提并论? 四人计较未定,僮仆飞报老爷设了家宴,请小姐与表少爷、青姑娘赴宴。朱九真脸罩严霜,说道:“手帕还我。”卫璧当着人不便与她争执,只得递还与她,朱九真一笑,道:“这才是好表哥呢。”将帕子收入怀里,径自去了。卫璧见她忽喜忽嗔,宜笑宜颦,不由痴了,武青婴冷冷一哼,跟在他身侧离去。 张无忌站在场中,双颊**辣的兀自发疼,用手一摸,已然肿起老高。朱九真平时对他甚是关切,适才掉头而去,对他一眼也不瞧,料必是恼了他了。他哪里想到朱九真揣度卫璧心思,不欲再给他拉仇恨。 张无忌思来想去,满脸通红,直到晚饭后犹魂不守舍,窗外北风渐紧,片片雪花不绝落下,他蓦然想起:真姊前日抱怨,书案上的梅瓶插得不好,花园的梅花开得正艳,我不如去折一枝形姿皆美的红梅来,她瞧见也开心些。信步走到后园,见石径覆雪,苍苔露冷,到处白茫茫的,雪中那数十株红梅格外冶艳,冷香袭人。 他端详红梅枝条,在心中比较,陡然听到一个清脆的语声道:“真姊,你把我叫到这里,到底要说甚么知心话儿?”正是几个时辰前才遇到的武青婴。朱九真笑道:“让我猜猜你这妮子的心事,嗯,你心中欢喜我表哥,是也不是?”细语渐响,二女并肩走近。 张无忌忙将身子隐在一块山石之后,敛息屏气,他想此时出去,三人一齐尴尬,武姑娘多半还要疑心真姊支使我来偷听,不若等她们自行离开。武青婴半晌不语,朱九真道:“师妹与我同门学艺,旦夕相处,表妹却是自小相识,雪岭双姝一般的门第人品,一般的貌美如花……”武青婴嗤地一声,笑道:“不知羞!哪有自个儿夸自个儿美貌的?” 朱九真悠悠道:“春兰秋菊,各有各的好,只恨我卫璧无齐人之福,不能两个一起娶了。唉!到底是选师妹,还是表妹好呢?” 这一句恰说中了武青婴的心事,她脸色微变,道:“你待怎样?”朱九真道:“不怎样,我只笑青妹你一叶障目,我瞧破了你的心意,你却对我的心意一无所知。”武青婴奇道:“难道你喜欢的不是卫师哥?” 她自十四五岁情窦初开,芳心可可,便系在卫璧一人身上,只觉东西昆仑,青年一代的英侠中,无一及得上自己的意中人。朱九真伸手拉住了一根梅枝,微笑道:“我的心上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武青婴讥笑道:“莫非是那个被师哥打了两记巴掌的小子?”朱九真道:“不错,便是他。” 张无忌脑中轰然一响,如遭雷电,甚么梅树、山石、白雪、花园,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在回荡:“我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自在颠沛苦厄之际与朱九真相遇,对她敬若天神,说一句话、瞧上一眼便于愿足矣,至于她欢喜自己,从来也没敢妄想过,膝盖一冷,触到松软的积雪,才惊觉双腿发软,不知不觉间跪坐了下来。他心头一片迷迷糊糊,朱武二女再说什么,均是听之不闻。 武青婴道:“你爱欢喜那个傻小子,那也由得你,巴巴的告诉我作甚?”朱九真笑道:“‘雪岭双姝’姊妹不睦,人前却不可伤了和气。青妹,咱俩定下君子之约,我教他一阳指、赠他手帕之事,你帮我瞒得严严的,我也不去和你争表哥。不仅如此,日后我见了表哥,势必敬而远之。”武青婴怦然心动,道:“你这话当真?”朱九真道:“一言为定。” 当然没这么快双箭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 第3章 3 她倒也不是真对张无忌情根深种,只因数年相交,知武青婴此女表面一派斯文,本性决说不上甚么宽宏仁善,如不以她最在意之事拿捏住她,务必给自己及张无忌招祸,而不声称自己钟情张无忌,又决计无法取信于她。果然直到正月将尽,风平浪静。 这天朱九真与张无忌例行拆招,猛地想到上回演武场中,武青婴拦阻自己相帮张无忌,使的也是一阳指,自己竟脱身不得。当即停下,道:“无忌,你把我教你的‘仙人指路’到‘转轴拨弦’,这几式重头演练一遍给我。”张无忌已知她传授自己的“小擒拿手”中,夹带着一阳指的指法,踌躇不决,道:“真姊……”朱九真道:“叫你练就练,别多话。” 张无忌不敢违拗,道:“是!”提气近身,右手捏着指诀,食指颤动,虚虚实实,已笼罩住了朱九真上盘九处大穴,朱九真还以石鼓剑法中的一招“汧殹洎洎”。这石鼓剑法乃是她先祖朱子柳晚年所创,朱子柳毕生精研书法,将先秦石鼓文化入指法中,自成一路,石鼓剑法便是脱胎于他自创的“石鼓指法”,古意盎然,虽称剑法,仍是一阳指的路子。 这一招似慢实快,张无忌回守不及,攻敌必救,一指疾点朱九真眉心。朱九真长剑回掠,剑意盘旋曲绕,犹如凌空画了一个大篆。张无忌两月来随她习书,笔力未逮,眼力却练出了几分,观她一剑一剑如书刻字,从间架笔划走势之隙出指,守多攻少,偶尔也能还上两招。 若是实战相搏,张无忌仍远非朱九真对手,但此乃喂招,她剑下自留有余地,任他从容应对。二人在房中拆了三四十招,朱九真停剑不发,笑道:“我明白啦。不是她一阳指强过了我,是我那时急于抢攻,失了指法中庄严正大的意蕴。”张无忌方晓她是在想与武青婴相斗的事,道:“真姊,你将那天用的招式使给我看看罢。”他当时被卫璧迫得甚紧,无暇看二女一眼。 朱九真依言而行,朱家一阳指与众不同,书法之中有指法,指法之中蕴书法,堂皇威严中,别具一种风流隽秀的书卷气,令人观之忘俗。况且朱九真容色昳丽,指走龙蛇,掌吐莲花,一路指法使来如凌波曼舞,张无忌原本细观招式气象,后来竟是看人多而看武功少了,连忙收敛心神,道:“真姊这几招,意象风骨是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中化出来的,是不是?”朱九真点了点头。 张无忌道:“那便对了,临帖时,真姊与我说过,快雪时晴帖不似兰亭序,绵实温存,笔势无那般锋锐纵横。使得又急又狠,不但违了一阳指本蕴,亦违书法本蕴,自然不易取胜。” 朱九真笑道:“我为救你而急,你倒来怪我。”张无忌急道:“不是。”见她口角含笑,知是取笑,呐呐的不知说什么为好。朱九真道:“书法有篆隶楷行草等诸般区别,我这‘一阳书指’也有各路区分……”正欲为他解说其中的精义,门上叩叩两声,一个威严的嗓音道:“真儿,在么?”竟是父亲朱长龄的声音。 朱九真吃了一惊,闻那语声不似寻常慈和,心下起疑,此时不暇多想,亦不容她再叮嘱张无忌,只得过去开门。朱长龄高大的身影立在廊中,面上满布怒气,朱九真心里一跳,唤道:“爹爹……” 朱长龄向她瞪视半晌,蓦地扬起手来,重重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朱九真愣了一愣,朱氏夫妇膝下只有她一个独生爱女,历来宠纵,连较严厉的呵责也不曾有过,她终不是原著中被惯得无法无天的朱九真,虽慌不乱,道:“女儿犯了何错,还请爹爹示下。”朱长龄脸色铁青,怒道:“犯了何错!你自己不知,我这做爹爹的便有脸说么?”朱九真道:“女儿委实不知。” 朱长龄愈加恼怒,大喝道:“好,好,那我便当面说出来,让大家伙儿都听听,我‘惊天一笔’朱长龄如何生了一个背信弃义、不知廉耻的好女儿!”附近下人听老爷发怒下如此呼喝,早就远远避开,生怕漏进耳里一点半点。朱长龄冷笑道:“此事多亏你屋中小凤机警明理,偷报与我,我本来不信,去问璧儿,他不敢隐瞒,我才知道你这丫头瞒着我做下好事来!”他跨前两步,伸手戟指张无忌,厉声道:“这混小子给你灌了甚么**汤,让你拼着祖训不顾,闺誉不要,同他私通传情,还骗了我朱家的绝学一阳指去?若让他生离此地,我朱长龄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么!” 先前朱长龄责女,张无忌在旁手足无措,空自焦急而无法可想,乍闻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来,如轰雷擎电,六神无主。朱长龄狂怒之下,一掌当胸击到,雄浑气劲扑面而来,张无忌气为之窒,双臂本能使出“井栏”卸力。武当长拳那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窍要何等精微博奥,他只领会了其中二三,怎卸得动朱长龄这一流高手的掌力?身子当即飞出,将一张绿猗竹椅和一张花梨木书案撞得翻倒在地。 张无忌只觉天旋地转,胸口闷痛欲裂,喉中一甜,一口热血已涌到嘴边。原来掌势及身,朱长龄终究收回了七八成力。他眼前金星乱舞,依稀见朱九真扑在了自己身上,叫道:“爹爹,你要打,先打女儿罢!”朱长龄一张紫红脸膛气得焦黄,胡须不住颤动,胸腹起伏,呼呼直喘粗气,朱九真哭道:“孩儿不过喜他仁心厚道,他从小没了爹娘,常给人欺负,孩儿便传了他几招武艺,一时卖弄心起,连一阳指也教了,此外并无私情,爹爹明鉴。”一边将张无忌义救小猴、遭群犬咬伤之事说了。 朱长龄怒色稍缓,道:“此是我辈侠义之人所为。”朱九真道:“爹爹,干脆你收了他做徒儿,好不好?女儿便算代师传艺,也不算违了规矩。”朱长龄喝道:“胡闹!你祖父传我一阳指时,我在祖宗牌位前立过重誓,非人品资质皆臻上乘者,不得轻传,否则流毒无穷。这小子毕竟来路不明,忠奸难辨,还害得你我父女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我怎能收他为徒!” 朱九真道:“爹爹,你一直说甚么背信弃义,那是怎么一回事?”朱长龄一声长叹,在另一把竹椅上坐倒,喟然道:“现在还说甚么!你听听,门人下仆,背后如何嚼舌根的,说你二人孤男寡女,常共处一室,连贴身丫头也要赶开,说你们到后园无人处私会,派小凤小鸾望风,这可是假的么?” 朱九真俏脸生晕,她与张无忌演练武功,因怕别人窥破他的武当派底子,不是在花园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便是在自己的闺房之中,确是难以分说清楚。她初来此世时十分小心在意,过了一年半载,察知江湖上的男女大防远没想象中谨严,慢慢的也就疏忽了。朱长龄又道:“咱们武林儿女,原不必像官宦人家的小姐那般讲究,你却有婚约在身。背着未婚夫婿,同外男有私,女孩儿家清白的名声要也不要?我朱家的信义家风,尽都给你败坏了!”说到最后,声色转厉。 张无忌受伤不轻,朱九真不住地给他推宫过血,又从绣房的暗格中取出疗伤丹药给他服下,张无忌数次想要张口,朱九真按住他嘴巴,不许他说话。张无忌自行点了几处穴道,但感伤处痛如刀割,胸口冰凉,似乎气也吸不进来,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真姊有未婚夫婿,她有夫婿的……何以从没听她说起过? 果然朱九真奇道:“我有婚约在身,和哪一家的子弟?我怎不知?”她连问几句,朱长龄只道:“我朱家清名受累,此事再也休提。”朱九真一再追问,朱长龄方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你姚二叔捎信说他五日就到,待他回来,再跟你说这里头的事,这几天你给我待在房中,哪里也不许去。”狠狠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朱九真与张无忌面面相觑,一个又忧又怕,一个又惊又疑,朱九真从未见过父亲脸上黑沉沉的没半点颜色,念头百转,想不出什么剧情与此相关。不多时管家伴着朱长龄的两名亲信弟子前来,请张无忌出去,朱九真把装着丹药的小瓶一股脑塞在他怀中,附耳说道:“我自有脱身之法,爹爹不能关我一辈子,你不要莽撞,等我去找你。”张无忌惨然道:“我累了你的声名,令尊便是杀了我,那也应当。” 在他心中,朱九真的清白名节,较之自己的性命自要珍贵得多,再说自己本就只剩数月之命,早死晚死,无甚分别,倘若一死能为她洗清令名,实是乐意之至。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层说不出的心伤,他固然从不敢想将来娶朱九真为妻,闻得她有未婚夫婿,此生注定嫁与别人,却是痛不可当,一时之间心灰意冷,竟觉速死也非坏事。 朱九真斥道:“胡说八道!”欲要再说,那两名弟子长剑出鞘,道声:“师妹,得罪了!”一人拉起张无忌,另一人便持剑指住了他背心,张无忌身不由己,踉跄出门。朱九真向二人道:“二位师兄,这事另有隐情,待我向爹爹分说明白,张小兄弟仍是我朱家的客人。”扫了那管家一眼,道:“咱家的待客之道,你总晓得罢!”管家唯唯而已。 她心知当是情境,自己愈对张无忌爱惜看重,他的处境便愈危险几分,这番不急不缓,以理剖白,反显得光明磊落,不涉私谊。两名弟子敌意稍去,一人便道:“师妹,你放心,这小子若真个无辜,我等也不会为难他。”朱九真苦笑以对,她心底实有一个极可怕的隐忧,连父母亦不敢倾吐,不足为外人道。 张无忌被带至一间禁闭犯错弟子的静室中,两名弟子并未苛待他,只日夜轮番看守,不许他出房。张无忌每每追问朱九真的境况,两名弟子神情冷淡,爱答不理。每日有仆役送饭菜来,小瓶中的丹药甚是灵验,他按时服食,胸口疼痛业已大减,然始终牵挂朱九真,食不知味,度日如年。 堪堪到第五日,辰时方至,两名弟子便来开了房门,带他出去。张无忌观二人的态度较往常客气了三分,忙问道:“尊师可还生气么?真姊没受责罚罢?”一人道:“师妹是我师父的爱女,在这朱家庄,人人都当她是小公主般护着捧着,若非为着你,哼,她怎会惹师父生气?”另一人道:“这也须怪不得他,谁能料到武当张五侠……张五侠……”张无忌突闻自己父亲名讳,心中一跳,道:“张五侠怎么?”那弟子脸带悲戚,说道:“今儿个一大早,师父的结义兄弟,‘千里追风’姚清泉姚二爷回庄,捎来个坏消息,他二位老人家的救命大恩人张五爷已驾鹤仙游啦!” 张无忌好生疑惑,心想我爹爹妈妈于四年多前双双自刎身亡,此事江湖尽知,何以今日方晓?转念一想:啊,他们住得偏远,讯息不灵。进得正厅堂中,只见满座白衣,华设绮饰一概撤下,朱长龄同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腰系草绳,头扎白带,一位中年美妇扶着丫鬟,自庄主夫妇以下,人人痛哭流涕。朱九真一袭素装,把脸埋在那美妇怀里,肩头轻轻颤动。 朱长龄拭了拭眼泪,道:“真儿,你来跪下,给张恩公磕几个头。”家人早从书房中请出一大幅中堂,设了张翠山与殷素素的灵位,那中堂右端题着“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泪眼望去,见图中绘的是一个青年武士与五人恶斗,眉目同自己颇为肖似,朱长龄、姚清泉、朱夫人等宛然在旁,朱夫人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朱九真向着灵位盈盈拜倒,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恩公,恩公!我只道天可怜见,佑你得归中土,不想那起小人利欲熏心,一齐来逼死了你与恩嫂,我朱长龄断剑起誓,纵拼着朱家老小满门性命不要,亦要报此深仇。”拔出长剑,内力一震,长剑从中断成两截。 张无忌大为感动,想道:爹爹一生行侠仗义,承过他救命之恩的,决不止这位朱庄主一人,自爹爹妈妈逝世,人人皆道爹爹为妖女所惑,饮恨自尽,谁还记着他的好处?别说为他报仇了。若言仇怨,那日上山的门派个个有份,又怎报得过来?我怎生劝劝朱庄主,莫要枉送了真姊一家的性命。 朱夫人垂泪道:“姚二弟,你说张恩公的公子尚在,那孩子好吗?唉,本来一段好姻缘……”朱长龄怒道:“什么叫本来的好姻缘?恩公当年虽只一句戏语,我等当看得重如泰山!那孩子纵父母双亡,把真儿许配给他,也是朱家门第有光,还能委屈了真儿不成!”一边不住叹气。 张无忌惊得目瞪口呆,双手揉了揉耳朵,朱长龄向他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浑浑噩噩地走近,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吃屎。朱长龄和声道:“小兄弟,我那天一时情急,出手太重,你的伤势不要紧罢?”张无忌道:“不……不要紧。”朱长龄脸现歉仄,道:“总是我的不是,拙荆常数说我脾气太急,唉,你与真儿之事,我们做父母的疼真儿,原本未尝不能玉成,可恩公既去,我夫妇更不能对不住他,盼你谅解。”张无忌喃喃道:“我……这个……我……我怎敢别有妄念?” 朱九真道:“爹爹,你说的究竟是何事?”朱夫人抚了抚她头发,道:“十七年前,西行路上,山道中间,恩公杀退强敌后,望我手中孩儿哭泣不止,关切垂询……”语气中满是追思伤怀。朱长龄道:“那时你初生不久,玉雪可爱,张恩公十分喜欢,笑言三两年内若是有子,愿结婚姻之约。他失踪十年,我和你妈妈都忧心万端,去年始闻他携子归来,又欣喜若狂,我曾立誓终身不入中原一步,便派你姚二叔带着书信和礼物去武当山拜见,书信间委婉提及昔日戏约,想若蒙恩公不弃,便就正式订下亲事。”说到此处,微带呜咽,“哪知恩公恩嫂……” 张无忌曾听朱九真说,昆仑山地处偏僻,往来中原一次动辄两年,采买物事多有不便,这下再无疑虑,一颗心直要从腔子里蹦跃而出,胸中万般滋味,糅合一团,不知是忧,是喜,是憾,是悲?只想:我要不要将我身份说了出来?转念自责道:张无忌啊张无忌,你本没多少时日好活了,得遇真姊已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若还苦不知足,一言害她终身,那可万死莫赎。 他既想及此节,便不禁向朱九真望去,一瞥之下,但见她身形楚楚,白裙曳地,头上钗饰也都换了烂银、白玉等素色,较常日另有一种清峭萧逸之美。她面上神容端肃,唇角微撇,竟似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讥诮之意,张无忌疑心自己眼花看错,凝目再看,那一丝讥诮已自杳然不见。 第4章 4 早在朱长龄提及婚约之事时,朱九真便生疑心,待母亲把她叫到房中密密叮嘱,武烈、姚清泉等人一番布置,父亲更命自己近身服侍张无忌,登时心下雪亮。她冷眼观众人厅上做戏,连夜收拾细软,遣散仆役,预备火油干柴等物,只想着:“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莫非爹爹听了传言,暗中窥探我与无忌练武,或是百密一疏,哪个下人偷看到无忌的招式后回去自练,给人瞧见了?”朱家世代武林名家,庄内许多亲信婢仆,如小凤小鸾等辈,便粗通武功,偷学去一招半式并非不可能。 她已知曾蒙张翠山搭救,戏言婚约,小凤告密等皆是子虚乌有,小凤来辞别时细问此事,小凤哭道:“张小相公方来时,婢子确起过几回捉弄他的念头,此外再也没有了。小姐待小凤恩重如山,小凤焉敢背着小姐讨好老爷,做下这等不齿之事,求小姐莫要赶小凤走。”朱九真缓缓道:“我也知你无辜,可是你留下来,我怕你性命不保。”小凤吓得呆了。朱长龄为博张无忌好感,可说无所不用其极,朱九真不知这偌大阵仗原著中自家是否摆过,但接下来步步惊险,处处杀机,那是确凿无疑,无关人等早离了是非之地才好。 主仆洒泪而别。朱九真赠了几件心爱首饰给小凤小鸾二婢,共处这些年,不说亲如姊妹,亦情真意挚,她心下颇为伤感,想道:我看看无忌去。 这两日内,张无忌经历了从惊转喜,由喜转惊的一番大变,朱长龄一家原与父亲渊源匪浅,真姊同自己有红线之约,那也罢了,闻得义父讯息,得悉他到了朱家庄,正遭敌人追杀,这一下真是惊从天降,喜出肺腑。他已决意与义父、真姊,连同这位侠肝义胆的朱伯伯一道同生共死,眼见他当机立断,放火烧庄,携众眷及门人弟子到庄院下的石室中躲避,内心极是佩服。 谁想陡然之间,局面突变,思念渴慕的义父谢逊竟是甚么“开碑手胡豹”假扮,更借此重伤朱长龄,当是时,张无忌再无可避,不坦言身世,唯恐害了这位待己一片赤诚的朱伯伯性命。张无忌将父母并谢逊三人漂流冰火岛,结筏归来,自己身中寒毒到蝴蝶谷求医,万里送杨不悔西归等一干情由倾囊相告,心中反觉舒畅,暗道从此真姊便不必瞒着她爹爹,传授武艺也须小心躲着人了,她连亲生的爹爹亦不曾吐露实情,自是为我好,但有其女必有其父,朱伯伯这等古道热肠的君子,却也不必一味防范。 他想到朱九真,微觉奇怪,寻思:这些天大家起卧都在一处,我想和真姊悄悄说句话儿也不能,怎么她竟像不愿多看我一眼,说话间也常常神思不属? 情之所钟,他对朱九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本极其关切,一心挂念谢逊时尚不觉异,闲中静思,立即感到几分不对劲,心道:是我得罪了她么?啊哟,我笨手笨脚,哪里冒犯了她也不自知,我且去找她,任她出气骂我几句便了。 地下石室中诸人正收拾行李,打起包裹,预备到离庄二十余里的一处避难之所暂居。张无忌知是因那“开碑手胡豹”来此卧底,众人行藏已露,不得不连夜避难,好生感愧,心想朱伯母和真姊均是锦衣玉食,为我和义父舍尽家业,颠沛流离,我可害得她们苦了。又想朱伯伯反复追问自己是否欲回冰火岛去,自己难以隐瞒,终点头答是,且朱伯伯言语中盼见义父一面之意十分殷切,说不定为报恩避仇,他便要举家前往冰火岛。思及海程漫漫,但凡天幸不死,今后能与真姊在岛上朝夕相对,长相厮守,一时面红耳热,浑忘了自己时日无多。 朱夫人领着朱九真并众位女弟子,逐一点查包裹内的重要物什,归整贴身衣物,见他到来,忙问何事,张无忌道:“我来找真姊。”面上一红,加倍不好意思起来。一名女弟子笑道:“偏你们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朱夫人一笑,朱九真大大方方拉着他手,走到一间空无一人的石室中,问道:“无忌,你有事要对我说?” 张无忌观她神色并无异状,笑语如常,大感踟蹰,询问的话便说不出口。朱九真幽幽叹了口气,忽道:“你记得你妈妈么?”张无忌道:“当然记得。”朱九真道:“姚二叔说江湖上纷纷传言,她乃魔教妖女,作恶多端,害你爹爹身败名裂,这事是真是假?”张无忌心中难过,想俞三伯因母亲而残废,龙门镖局全家死在母亲手下,义父的眼睛也是她打瞎的,转瞬之间,想到了许多前所未想的疑团,怔怔望着她,良久良久,方道:“不管她是好是坏,她是我妈妈。” 朱九真道:“嗯,她总是你妈妈。”语气转柔,又道:“要是她吩咐你也去杀人作恶呢?”张无忌道:“那决计不会,妈亲口说过,她嫁与我爹爹后,洗心革面,不再杀一人。”朱九真道:“要是你爹爹也吩咐你去做恶事呢?未必亲手杀人,但总归是恶事。”张无忌大惊,道:“那怎么可能?” 朱九真道:“张五侠仁心义胆,万万不会作恶,我只稍作假设。”张无忌摇头不迭,只道:“决计不会的。”朱九真哑然失笑,道:“我真是胡涂啦,来问你这些有何用处?”抬头看着青幽幽、暗沉沉的石室洞顶,低声道:“无忌,你当真愿意回到那人迹不至的冰火岛,不愿留在中土花花世界吗?” 张无忌道:“我跟着爹爹妈妈回归中土,几年来所闻所见,不是你杀我,我杀你,便是尔虞我诈,大伙为一把刀勾心斗角,缠斗不休。像他们这样,哪怕得到了宝刀,成天惦记着被人夺去,又怕参不透刀中的秘密,战战兢兢,活着有什么乐趣可言?”这番想法在他心底深埋已久,适逢其问,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心绪激荡下,眼前又浮现出义父高大的背影,他独自抱着屠龙刀呆呆出神的模样,自己小时候不懂,如今再回想,只觉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可怜。 朱九真叹道:“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人生在世,所求各有不同,那也怪不得他们。”她说的是《庄子》中的一段典故,譬喻有人视权位如命,真正的品行高洁者却不屑一顾。 张无忌道:“我只盼天下人都快快活活的,再无甚么凶杀殴斗,纷争流血,大家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岂不是好?” 朱九真百感交集,知这话虽然天真,却是语出至诚,难得是不论武功高低,名位浮沉,世事变幻,他仍是一般的心境行事。幽幽道:“你这时如此想不难,等你本事大了,甚么都有了,依然如此想,别人才佩服你。唉,你这样的人其实一万个里也没有一个,真不知是好是坏。” 朱家庄已烧成白地,瓦砾高积,众人从山腹中的隧道出来,行了半日,转过两座山峰,才到一处山谷,张无忌见一棵大树下有小小四五间房舍,原木露明,那必是未雨绸缪建来躲难的了。一行人换了农家装束,在农舍住了十几日,自朱长龄以下,人人做着远行之备,张无忌看在眼里,暗自喜悦。 这一晚他睡在床上,心潮起伏,不能成眠,只想抵达冰火岛后种种乐事,板门轻轻一响,一个人影闪身进房,月光下形影窈窕,仿佛便是朱九真。张无忌心中砰地一跳,朱九真手提一个包袱,疾走到榻旁,在他双肩上摇动几下,张无忌装作酣睡方醒,迷糊道:“真姊,怎么啦?”朱九真道:“你跟我来,不许出声。” 张无忌心头一片迷惘,又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害羞,时令已到早春,山坡上冰雪初溶,溪流的潺潺声间杂着冰块撞击坼裂的声音,春草萌发,花香细细,朱九真带着他反向树林中行去,遇到星点火光便即避开,折而向内。张无忌几度要问,朱九真竖起手指点在唇上,示意不可发出动静。前头火光渐亮,林深叶茂处,原来另有一排房屋。 朱九真在一株极粗的大树边停步,拉着张无忌隐在树后,离那排房屋尚有几十步,环顾无人,在他耳畔极低极低地说道:“无忌,我今夜跟你说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决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必应声,只点头就是。”见他点了点头,眼色迷惑,接着道:“我爹爹同你说的,全是假的,甚么十七年前救命之恩,婚姻之约,强敌来袭,压根就没这回事。我从小到大,没听爹爹妈妈提过西迁昆仑途中有仇人追杀,碰到张五侠云云,那是他骗你的。” 张无忌顶门上便似响了一个焦雷,震得他摇摇欲倒,颤声道:“什么?”朱九真手指一伸,疾点了他哑穴,不过数息之间,他一张脸便没半分血色。她等了片刻,待他神情眼光不再如泥塑木雕般呆滞,解了他穴道,淡淡地道:“你是信我爹爹,还是信我?” 张无忌道:“未必是你爹爹骗人,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脑海中本来若隐若现的一个疑点,一下子无比鲜明地跳将出来,他喃喃道:“不对,不对,朱伯伯画的那幅恩德图中,爹爹的铁笔是寻常的判官笔之形,不是这样子,爹爹的铁笔没有那只铁手,更像毛笔……他……他相貌倒很像我,可他是尖脸,不是方脸……”他越想越怕,破绽便如滚雪球般,愈滚愈大,内心隐隐明白朱九真说的多半不假,可真相实在太过恐怖,反而绝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 朱九真道:“我早就想和你说了,爹爹先瞒着我,等他吩咐我也来骗你,我想示警已然迟了。庄中全是眼目,一旦你表现得半分不对,即刻有性命之忧,你又不会装样子骗他们。”续道:“你道那‘开碑手胡豹’是谁?他便是我表哥卫璧的师父,那位武姑娘的父亲,武烈武庄主。他可没有死,我领你一瞧便知。” 张无忌只想大叫:我不信!我不信!朱九真托着他手臂,提气轻行,绕到了最大一间屋子的背后,从窗缝向内张望。二人窥见朱长龄、卫璧与武烈父女对窗而坐,谈论扮作客商浮舟海上,寻觅冰火岛之事,言及要骗取谢逊信任,在他饮食中下毒,张无忌浑身打战,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了下来。朱长龄笑道:“一路上叫真儿与那小子假装亲热,莫要露了马脚,就只怕真儿这丫头女生外向,心肠又软,不肯害他义父。”武青婴轻哼一声,道:“真姊待那小子可是好得很哪,朱伯伯,你当心她把谋划泄给他知道了。”武烈斥道:“青儿!”朱长龄笑道:“待坐船出了海,大海茫茫,料那小子也翻不出天去。” 卫璧恶狠狠地道:“那小子受了真妹这许多天的温柔服侍,事成后一刀宰了他,也不冤枉。”武烈道:“璧儿,直到取了谢逊性命为止,你不可露出丝毫敌意,免得坏了大事。”卫璧道:“弟子理会得。”武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勉励,回过头来,赫然便是那已死的“开碑手胡豹”的面目。 张无忌只觉牵着自己的手掌柔腻绵软,掌心却是冰凉,在这盏茶工夫间,他心念电转,想明白了以往众多未曾深想之事:朱伯伯何以发作我与真姊,是要引出婚约之事,诱我吐露身份;打我一掌,是试我的武功;为什么要关我五日?啊,那是方便他假作图画,暗中布置;不许我出房,是怕事前走漏消息,说不定也是防真姊传讯与我。至于焚烧宅院,举家避仇,身受重伤,那自是苦肉计了,为的是从他口中套出冰火岛与谢逊的隐秘。他自出生以来,从未给人如此厉害地欺瞒过,对方不须一问,便反让他求着往冰火岛去,若非朱九真提醒,几已累了义父的性命,可谓阴险毒辣之极。他悲愤难抑,口唇不住颤抖。 月色朗照下,朱九真见他清亮的双目中流露出满满的愤懑伤痛之色,打个手势,叫他决计不可发出半点声响。二人屏住呼吸,慢慢退开,退到二十丈开外,朱九真方伸手握住了他手,软声道:“无忌,我知你心中决难接受,可人心便是如此,否则也不会有利欲熏心一说。我爹爹并非恶人,生平所做侠义之事也不少,他……他只是给屠龙刀迷了心智,那武林至尊的大梦,自来英雄难过这一关,望你将体谅你妈妈之心分出一点半点,真姊也就知足了。” 张无忌给她这么握着手,心神渐定,想道:“无论如何,真姊没有骗我,她没有骗我!她待我确是真心一片。”又悲又喜,陡然间明白了她问“要是你妈妈叫你去作恶”的深意,想来她夹在父母与自己之间,备受煎熬,却未曾负他。张无忌心道:“妈妈临死前叮嘱我,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岂知她也有料错之时。唉,倘若妈妈不死,我与真姊去瞧她……”正自恍神,朱九真拉了拉他衣襟,示意不可多留,二人轻手轻脚走远,直到看不见木屋,方始拔足疾奔。 朱九真尽引他往林深茂密处行去,两人撕下衣襟,包住双脚,以免在深雪中留下足印。雪岭一望无际,朱九真见地下浅浅的四条雪痕,这会又无新雪落下,踪迹终究难掩,黛眉深蹙,心想若往林子中躲藏,最多躲上一日半日,朱武连环庄经营西域,人手众多,也不必大举搜寻,只须牵来几条自己所养的猎犬,二人便非露了行藏不可。 她情知此刻已是生死关头,略一犹豫,便是送了张无忌的性命,心下一横,携着他往峡谷峭壁边奔去。张无忌体内寒毒方才已发作过一阵,双腿也累得无法迈步,全靠朱九真扶持,闻她气息渐促,额头上汗珠莹然,知她内力亦将耗竭,说道:“真姊,你将我留在这里罢,朱伯伯不会难为你的。他追得急了,我往崖下一跳,大不了是个死。” 朱九真怒道:“放……”喘了两口气,一个“屁”字到底说不出口,冷笑道:“你给我乖乖的,不要添乱。”仰观天空隐隐发红,知时将破晓,朱长龄、武烈等人只怕已然追来。又闻寂静的雪地里传来参差不齐的狼嗥,凄厉异常,她于山中纵犬奔驰时偶遇孤狼,仗着武功不弱,并不畏惧,此时群犬不在,前路渺茫,身旁只有一个尚需她照看保护的张无忌,不禁一阵凄凉袭上心头。 张无忌也遥遥望见七八条大灰狼的影踪,所幸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狼群冲不过来,空自嚎叫恫吓而已。朱九真从包裹中取出两条长绳,一条拴在张无忌与自个腰间,将两人牢牢系在一处,一条便在崖边山石上比划,拟找到不易滑脱的岩石供绳索套住。张无忌观那崖缝黑漆漆的,下方云雾袅绕,烈风扑面,不知深可几许,心里一寒,忖道:“难道她要就此下到悬崖下躲避?那可危险得紧。我一死不足惜,不可拖累姊姊。” 朱九真既定计逃走,身边备有干粮清水,取出些两人分吃了,随即调息运气,力求精力尽复再作行动。一瞥之下,见身边少年眼光不住地飘向崖边,神情变来变去,大有决然之色,厉声道:“张无忌,你若不顾惜性命,便是白费我一番苦心,枉我为你背父离家,吃了这许多苦头。”行功间这般呵斥,真气险些走岔,抚胸咳了几声。 张无忌泪水涔涔自两颊流下,他对朱九真向来敬重,朱九真待他虽则温和,在他眼里自有一股威仪,不可违拗,只得应道:“是。”拣了一块棱角锋锐的石头,收在袖里,他打定主意,如朱长龄追逼甚紧,便以尖石撞击太阳穴自杀,总之不能泄露义父的秘密,也不能陷真姊于两难之地。 吃喝过后歇息片时,朱九真又拿出一条长绳给张无忌,教他将绳索折成两折绕在石上,两手各持一头,慢慢下溜,寻到崖壁上可供落脚处,再把绳子抽将过来。两人腰间以绳索相连,一方不慎滑脱,另一方拿桩稳住,不致跌下。这是山民常用的攀援下崖之法,纵毫无武功之人,往往也能藉此走山如飞,只是初春冰雪犹存,山壁滑溜,较常日多了几分惊险。二人向下滑上一段,于坡势较缓处暂歇,再凝神滑上一段,堪堪下到二十余丈,崖上已遥遥传来人声,夹杂着几声狗吠,更有武烈气急败坏的怒喝声,显是朱长龄等人终于追来了。 只听卫璧的声音道:“狗儿追到这里,团团转圈,如何催赶也不动,莫非他们脚滑摔下崖去了?”武青婴恨恨道:“真姊如为那小子丧命,忒也便宜了他。”朱长龄道:“以真儿武功,不该失足摔跌,况且他们又非被迫得极紧。”纵声大呼:“真儿!真儿!”其时两边相隔已远,然山岭静极,回音阵阵,仍将他呼唤清晰传了下来。 张无忌闻那叫声中焦急之意决非作伪,向朱九真瞧了一眼,暗想此人阴毒卑劣,爱女之情倒似不假,但他以女儿来施展美人计,这份慈父心肠不免打个折扣。又听朱长龄叹道:“不知无忌与真儿对我有何误解,想是我之前急怒攻心,打他一掌之故,他身世既明,与真儿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怎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不慈岳丈?”这几句话说得中气十足,清晰嘹亮,在崖上崖下远远传开,张无忌不寒而栗,心道:他还不死心,到了这时,兀自打着骗我出去的主意。 第5章 5 二人生怕崖上众人听见动静,伏在山壁上一动也不敢动。崖高渊深,朔风如刀,一心攀援时尚不觉得,这一停手不爬,头脸等露在外面的肌肤被刮得如针刺疼。朱九真暗暗懊恼,心想若非昆仑山中路多崎岖,马不能行,自己起意逃走,早乘了快马疾驰出百里之外,再将庄中好马全解了缰绳放归山野,那便不会被轻易追上。她想得入神,一时忘了若真驰出百里,九阳真经的奇遇务必被蝴蝶掉,张无忌的命运堪忧。 又过一刻,张无忌四肢麻木,紧抓绳索的双手渐渐没了知觉,他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想到朱九真含怒而斥,不许他求死,万万不能辜负她这片心意,咬牙苦撑,蓦地右手一暖,已被连绳握住,一股柔和的真气自掌心传入。 朱九真所在位置原比他为佳,双足踩到了伸出峭壁的一棵松树,她自下崖便分了一半心神给张无忌,当即伸手,助他一臂之力。两人内气交感,朱九真只觉冰寒之气不绝如缕,源源自交握的手掌传来,机伶伶打个冷战,心道:这便是玄冥寒毒?好生厉害! 其实张无忌身上寒毒胶滞于周天百脉间,想拔除固是更加不易,但外人以内力牵引,真气互激,已远不如他初中掌时汹汹难御,否则朱九真远无张三丰并武当七侠那等深湛功力,当场恐怕便冻僵了。 崖顶诸人议论不绝,商定由轻功较佳的子弟回去取来结实长索,武功最强的朱长龄与武烈援绳下崖,余人等分散四面搜寻。朱张二人听得真切,暗呼侥幸,想这些人匆促追来,身边没带绳索。朱九真在张无忌手心划了个“走”字,二人一言不发,拽紧绳子,蹑手蹑脚向下攀去,均知多下得一尺半丈,便多了一分安全。 峡谷云深雾浓,隔开二人身影,抬头渐望不到峰顶,他两个生怕朱长龄追来,一步不敢停歇,不久已是手酸脚软,肘腕膝腿也给坚冰锐石割得血渍斑斑。朱九真见张无忌脸青唇白,全身寒战,从腰间绳索上一阵一阵传了过来,知他实已撑到了极境,心念甫动:“难道我反而害他死在这深谷之中?”岩壁上原有一道细长的裂隙,她左脚找寻落点,自然踩在其间,突感脚踝一疼,咝咝声骤起,一条体布环带的黑色小蛇自乱草间窜出,沿着岩缝游入更深处去了。 那蛇毒性好强,不消片刻,朱九真脚腕便转动不灵,不由大骇。也是她无妄之灾,那蛇本在岩石缝隙僵卧冬眠,忽遭惊扰,立时暴起伤人。她知张无忌怀有为昆仑派掌门何太冲爱妾解毒时捉来的一对金银血蛇,能吸食伤口毒质,从不离身,勉力道:“无忌,拿你带的竹筒给我……快……快拿过来……”张无忌双手紧紧扯住长索,双脚尚未踩到实地,晓得松开一手凶险万分,仍是一手探入怀内,去取那竹筒。他手指冻僵,竹筒的盖子急切间拧它不开,另一手却已乏力,登时直坠下去。 两人以绳索相连,朱九真只感手臂一震,下方大力猛往下一扯,幸得长索坚韧,这一下力道尽可吃住。她凝气稳住身形,想运力一寸寸将他扯上来,毒气一阵上冲,眼前一黑,竟是无法做到。情知激引内力,血行更速,觉腿上僵麻自踝及膝,自膝及腰,待上延至臂肘,那便连绳索也抓之不住,见张无忌已攀住岩壁凸出的山石,两人一上一下,相隔数尺,想要接过竹筒放出血蛇吸毒是赶不及了。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心中转过了数般念头,张无忌跌下,自己尚可支撑,自己这么一跌,他非支持不住跟着摔下不可,死纵不甘,何必多拉一人陪葬?拼着最后气力,抽出腰间短刀,割断了两人间的绳索,身子便如一张巨大的飞叶,冲开层层云雾,飘然而坠。 张无忌大叫一声:“真姊!”放脱绳索,纵身跃下。 他于情之一字上只是半懂不懂,但小小年纪,已深深体会到男女情爱间那惊心动魄、不可理喻的魔力,朱九真便指着崖底要他跳,他多半也会奉若圣旨纶音地跳下,况且心上人坠崖,自是毫不犹豫地生死相随。他信念既坚,一颗心反而澄净宁和,陡然身下一痛,松针如雨洒落,却是砸在一棵大松树上,两根儿臂粗的松枝当即断折。 峭壁上云松兀立,横逸斜出之枝本来极多,牵牵绊绊,消了直坠而下的大半力道,划得他手足头脸全是血痕。张无忌睁眼见身在一株树冠极广的大松树树顶,劫后余生之念方起,立觉惨然,心道:“真姊因你而死,你独个儿活着又有何趣味?”欲要拨开树枝,任其坠落,忽而瞥见苍绿点点的枝垭间,半截绳索垂了下来。 张无忌只疑身在梦中,胸口气血翻腾,头昏耳鸣,暗暗定神道:“别慌!别慌!”大喜大恐交杂,嘴里一阵疼痛,却是牙齿咬住了舌头,鲜血淋漓。他强自凝神聚息,施展武当轻功入门功夫中的鸟伸腾挪之法,四肢抱住树枝,慢慢挪将过去。“梯云纵”这等上乘轻功他父亲辞世前固来不及传他,底子却已打得甚为坚实,风吹得松枝不住晃动,他身子随枝起伏,居然没有给甩下。 爬近松树根部,只见靠近崖壁一根粗大的丫枝上,断绳绕了一圈系住,露出雪白的狐裘一角,一人伏在丫杈间不动。也不知是天意令绳子缠在此处,还是朱九真昏晕前奋起余力,挥出绳索绕树而缠。张无忌喜极而泣,见她脚腕处皮肤紫黑,肿得两倍来高,叫了声:“啊哟!”怀中竹筒天幸不曾遗失,他拔下塞子,让金冠血蛇咬住她伤口吮毒。 吸了一会,黑血转红,毒质眼看去尽,张无忌将金冠血蛇收归竹筒,轻轻叫道:“真姊!真姊!”朱九真双目紧闭,只是不醒。张无忌下坠未久即撞上松树,中间更被阻了几阻,她却直跌到这株大松树上,除毒伤外,内腑更受震荡。 张无忌探手把她腕脉,只觉跳动甚弱,一缕细细的血丝自她嘴边渗了出来,受伤委实不轻。他心下焦急,在这方圆不过数丈的松树上无法可想,悬崖高峻,向上向下,自己都断断无此身手,纵有药材也无力采摘,须得沿山壁斜坡缓缓爬将出去。他坐在大树上歇息半晌,待气力渐复,用半截绳索将朱九真紧紧缚在背上,寻到光线较亮处,一点点向外爬去。 这一下负重而行,又无绳索借力,可比方才凶险了不知多少倍,爬不多时,张无忌便感气促力衰,手足酸软。背上朱九真呼吸细弱,始终不醒,张无忌心想:“真姊倘若气绝,我抱着她往谷底下一跳,一了百了。”念头一定,反而毫不害怕,平心静气,以张三丰所授呼吸法调匀内息,一步步坚持了下来。 凭他武功,如此背负一人,在险峻溜滑的雪谷冰崖间闪转挪移,本来决不能够,但他硬是凭着一份狠极犟极的绝大坚忍,十指紧扒崖壁,血肉模糊亦不稍松。爬得半天,四肢固无知觉,头脑也渐渐成了一片空白,幸喜转过一面大山壁,便到一个三面俱空的平台,可供喘息落脚。 这平台白皑皑的全是冰雪,四周更无出路,张无忌将朱九真轻轻放在地下,仰天一跤摔倒,良久爬不起身。他挣扎着除去外衣,盖在朱九真身上,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排冰花,眉发皆白,心想:“我是活不到发如霜雪之时了,不知到了那时,真姊却又如何?” 他静静躺在朱九真身旁,周身酸痛不已,她一呼一吸之间,细细白雾袅然而散,睫毛上雪融成水,一滴滴沾湿了她面颊,张无忌想要伸手为她拂去,却终究不敢。他手指犹不听使唤,勉力搭她脉搏,觉脉象尚无危象,等双腿恢复了些许气力,四面环顾,欲要找个安稳的避风地将她放下,自己再向他处探寻出路。 石台甚是空旷,唯左边山壁有一孔洞,张无忌将朱九真抱到洞里倚石而靠,见那孔洞极深,似有通路,好奇心起,顺着洞势向内爬去。石壁越来越窄,所喜尚能容身,他手足兼施,不断深入,斗然眼前放亮,竟是到了一个想也不敢想象的新天地。 朱九真将醒未醒间,觉四肢百骸尽痛,低低哼了一声,隐约听到有人轻声浅唱,又柔声抚慰,只是眼皮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来。那人在她耳畔唱着山间小曲,朱九真只听得“两下里多牵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词句甚是俚俗,曲调柔长,耳间心上,盘旋不定,引得她昏迷中又是怅惘,又是安慰。 再度醒转时,刹那间还道换了世界,不复身在西域荒寒之所。只见远处苍山负雪,怪峰插天,泉流漱石,泠泠有音,近旁幽草没膝,闲花明暗,芳树悬果,几只野山羊低头吃草,更有一条玉龙也似的大瀑布,自峭壁层叠而下,泻入一汪碧幽幽的深潭中,流响不绝,宛如到了仙境一般。她知昆仑山中有不少地域气候特异,如昆仑派历代所居三圣坳,即四季如春,父亲朱长龄还曾带自己去拜会过,眼前幽谷纵精致不及,天然风光可也不比那三圣坳逊色。 她只顾贪看风景,浑忘了身上疼痛,乍闻半声低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潭边奔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根削尖的树枝,枝上插着一尾白鱼,犹在扭动,正是张无忌。他满脸都是欢容,道:“真姊,你可醒来啦,太好了……我悬心了一日一夜,只怕你醒不过来……”语带哽咽,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朱九真单记得自己断绳坠崖,后面的事全不知晓,奇道:“怎地一天一夜了?”两人皆是自生到死、绝处逢生地兜了几转,此时惘然对望,如梦隔世,朱九真低声道:“无忌,你告诉我,我怎会在这里?你……你跳下来找我了,是不是?”张无忌道:“真姊,你身子怎样?”两边均向对方发问,张无忌一怔之下,想说:我见你掉了下去,便不能不跟着一起来。话到口边,但觉说不出的羞窘,且这话似有邀功之意,用心大是不纯,便道:“不是,我……我不小心脚滑。” 朱九真气道:“你当你真姊是傻子么?还是当这是片场拍戏,你跳,我也跳?”张无忌瞠目不解,朱九真气往上冲,旋即平复,心下自嘲:“到了这一刻,难道你还不明白他的心?” 她目不转瞬地望着身前少年,霎时之间,领悟到了杨过在绝情谷底陡遇郭襄时的心情,不知是感激多些,或是怜惜多些?从前她只道由怜生爱,由感生情,比之心底自然勃发的情爱,自是要逊上一筹,以致《神雕》一书中杨过向小龙女道“报答你的恩情”云云,一向颇感别扭,但亲身尝到情之一味,方知“恩”这一字,实是重逾千斤,多少情缘所起,却也系在这个字上。 这番心思,较之当时的杨过大有不同,她自己亦有所觉,受伤后双颊本乏血色,泛起一层淡淡的薄晕,张无忌却瞧得呆了。二人眼光一对,一齐扭头。 朱九真出神片刻,柔声道:“无忌,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以前心里记着你的好,可……可也没想用同样的心报答,现在不同啦。你从前怎样对我,我便学着怎样对你,我和寻常女子其实不大一样,怕你日后反觉得我古里古怪……也不忙说这些,来日方长,日后的事,咱们日后再瞧罢。”说着抿嘴一笑,略感难为情。 张无忌再料不到她忽出此语,一时脚下虚浮,全身燥热,便如同在冰天雪地陡然跃入一只大火炉中,脑中亦是嗡嗡作响。他那日在花园听朱九真称她的意中人乃是自己,言之凿凿,仍疑心是一场大梦,此后几欲相问,却无论如何不敢,这下子问不敢问、想不敢想的心事蓦地成真,直是如幻如醉。狂喜之下,连身中寒毒一事也忘得干干净净,手中树枝连同白鱼落在脚背上,削尖的一端刺破肌肤,他忙不迭缩脚弯腰,那白鱼垂死挣扎下,尾鳍反了过来,啪地一声,拍得他满头满脸全是水。 朱九真忍笑不能,眉眼俱弯,她适才吐露心事,一般也是心潮翻涌,嫣然道:“可惜没有画笔,否则画上一张,题跋就叫‘张无忌为狂鱼所欺图’,画旁再题一阙词,就用‘摸鱼儿’。”张无忌一颗心欢喜得如要爆炸开来,哪里在意她取笑自己,双手胡乱抹去头脸水迹,道:“真姊,我……我去烤了鱼给你吃。”脚步加快,直如落荒而逃,走出十余丈,似乎听到她低声自语:“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自不知朱九真想到了元好问那首《摸鱼儿》,进而想到李莫愁、郭襄,想到金书中许多段孽缘,又想到与“张无忌”情孽牵扯的几个女子。 捉鱼去鳞、抟土作灶一事他打小做惯,当下取出火刀、火石、火绒,生起火堆,又在山壁一小洞中留了火种,割来干草铺在地上,将两条从潭中捉来的大白鱼烤得喷香。朱九真数次想要动手帮忙,张无忌顾念她伤势未愈,坚决不许。 他西行路上照料杨不悔惯了的,况朱九真乃他魂牵梦萦之人,更拿出十分的殷切,在这荒山野岭,竟服侍得她舒舒服服,有如仍在红梅山庄当大小姐般。二人身上另有不少岩石划伤处,朱九真用手帕裹住他最深的一条伤口,张无忌低头看去,见帕子一角“真”字宛然,仍是那块淡黄丝帕。 两人饱餐一顿,在树下倦极而眠。山谷中虽缺少草药,张无忌医术精湛,为朱九真疗治仍见效用,寻觅草药时偶然挖到一株成形人参,更是意外之喜。第三日张无忌又捉了一只雪鸡,摘了一大捧鲜果,在两棵大树间搭起一间茅屋的斜面,朱九真望着他忙前忙后,心头咯噔一下,忖道:爹爹他们在上面,不知如何心焦,有没有攀援下崖?啊哟,莫非这山谷便是原著中无忌练九阳真经的那一个,天下怎会有这般巧法? 她先是一喜,如此只要找到那头腹藏经书的白猿,张无忌便可再也不受寒毒之苦,长命百岁,她自来不信命运,眼下却不由认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心想因书而识张无忌,再相遇在书里,也可说是惊世奇缘了,摇头一笑,又想道:书里“我”好像是倚天四美之一的殷离杀的,为的是什么,这却想不起来了。爹……朱长龄又是怎么一个结局?她成为朱九真的时日不短,又承了原主记忆,心中念及朱长龄,第一反应仍是“爹爹”。 朱家父女原书下场固然甚惨,也是二人怙恶不悛,自作自受,但她既做了朱九真,不免盼着两全,当即从山洞中依原路钻回去,石洞极窄,幸而朱九真是女子,身段纤巧,倒也过得去。到石台上仰望半天,绝谷寂寂,不闻有声,想必朱长龄等人又去了别处搜寻,峭壁上亦无绳索之类垂下。 她无计可施,只得回转,思忖若发声作啸,引来人相救自己,先不说朱武连环庄中有无形体极瘦之人可钻过孔隙,便算没一人钻得过去,这么多人慢慢想法子掘松石块,或另寻路进谷,都不是绝无可能之事。纵然张无忌安全可保无虞,她也决不忍就此和他分开。 张无忌见她去而复返,默默不语,朱九真鉴貌辨色,道:“无忌,你是不打算出去的啦,对不对?”张无忌道:“我反正没几个月可活了,又何必出去?”言下不禁凄然。他对生死一事本看得甚淡,得朱九真一言许诺,却生出极深的不舍来,实是万万不愿就死。 朱九真大是踌躇,有心说几句宽解的话,苦于不能将白猿之事相告,张无忌轻轻拉着她衣袖,道:“真姊,我知你心里挂念朱伯……挂念你爹爹,小时候我给人捉走了,我妈妈为此大病一场,你爹爹找不见你,可不知有多担心。他终是你爹爹,你不必管我,出去找他罢。”朱九真苦笑道:“若我能上去,早就先去报一声平安,再回来找你,总不能留你一人在这荒没人烟的所在。”张无忌道:“就只怕你上去后,你爹爹不许你再下来。”朱九真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要能上去,武功该比我爹爹强得多了,那还有甚么好说的?” 两人说来说去,不过是空作假想,相视哑然。这日晚间炙雪鸡为食,二人围坐在火堆旁,张无忌蓦然想到:以胡先生所言期限,至多三四个月,我便要殒命在这美丽的山谷中了,死前有真姊相伴,固无所恨,可留下真姊一人在此,岂不孤单? 他爱朱九真至痴至切,事事先为她想在前头,设想以朱九真的如花年华,锦绣前景,要随自己一道埋没在这荒谷之中,愧悔无地,恨不得未随她逃出,朱长龄奸计败露后死在他掌下,那也好过连累真姊如此。朱九真捡了一枚鲜果,用手蘸着草叶上的露水拭净,咬了一口,只觉甜脆甘美,清香四溢,微笑道:“无忌,我没醒时听到你唱小曲来着,好听得很,那是什么曲子啊?” 张无忌脸一红,道:“是一首《山坡羊》,我听妈常唱,便记下了。”朱九真笑道:“那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张无忌见她殊无颓丧怨怒之色,反有心问这些小事,语中似有娇嗔,心中一荡,道:“我胡乱哼上两句的,难听得很。”朱九真道:“你只管唱罢。”张无忌只得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朱九真轻轻念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当年殷素素与张翠山受谢逊所挟,浮舟大海,风急浪恶,随时有舟覆人亡之祸,又与张翠山初通心曲,柔情交煎下唱出此词,其时心境,张无忌从前不懂,这一刻却隐隐懂了七八分。他想道:妈妈自知与爹爹正邪有别,相守不易,最后更殉情而死,可要问她是否后悔与爹爹相识相遇,那多半是不会的。纪姑姑给不悔妹妹取这个名字,她的心意昭然若揭,真姊呢?她可曾后悔过?不由向朱九真望去,只见火光映照下,她也正怔怔凝望着自己。 年关太忙,迟更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5 第7章 6 自此两人便在山谷中暂居了下来,张无忌将茅屋让给朱九真居住,自己在屋外倒头而卧,朱九真拗不过他,还好次日张无忌便伐木割草,在茅屋旁不远又搭建了一间小屋。朱九真见他立木为柱,泥草作顶,编席为门,更在屋内以土堆出灶台、床铺、矮桌等诸般器物,挖些硬泥烧制碗盘杯盏,大为叹服,这些事若让她自己来做,慢慢摸索着兴许也做得来,但势必手忙脚乱,也只有在冰火岛上打小过惯的张无忌,方有这等本事。 两人心意既通,正是柔情满怀之时,便只寻常小事,亦自兴味盎然。朱九真絮絮追问张无忌幼时在冰火岛上如何捕捉鸟兽,制作陷阱,如何跟随父母烧陶制器,又听他说张翠山与殷素素初做这些活计,一样闹了不少笑话,多年后说起,夫妇间尚且彼此打趣取笑。 许多事初识时她便听张无忌讲过,此时此地再听几遍,竟不觉腻。张无忌亦觉她的一颦一笑,皆有莫大趣味,往日与她多说几句话便喜乐无俦,连夜里做梦也全是美梦,而今梦中人便在身侧,俏语盈盈,香泽可闻,这神仙也不换的日子倒像是一场大梦了。 过得十数日,朱九真的伤势堪堪痊可,张无忌的寒毒却已发作了四五回,他心想我眼下过得一日便少一日,索性也不去担心,只为朱九真暗暗深忧。 这日两人携手同游,谷中除野山羊、雪鸡、野兔类外,另有猿猴出没,有胆大者还常在茅屋附近打转,偷食采来的野果,二人均听之任之,一笑而已。朱九真忽道:“无忌,你见过白色皮毛的猴子吗?以前我们庄中猎到过白狐、白狼,就可惜没有白虎,也未见过白猴。” 张无忌笑道:“白虎、白猴我不知道,你手下的大将军里,倒有几条雪白雪白的。”朱九真听他提到前事,微微一笑,张无忌接着道:“我听二师伯说过,白虎是祥瑞,凡献上祥瑞者各州县均有重赏,必然稀少。白色皮毛的猴子想必也和白虎一般,轻易碰不见的。” 朱九真失望溢于眉端,轻轻踢着脚下草丛,暗道:“莫非时日不对,地点也不对,这几日并没看到有小猴从高处摔下跌伤,给无忌撞到,这样一来,那头自带经书的白猿又该上哪里去找?”她心下没底,也曾数次暗随猴群到林深处查探,了无所获,一日比一日焦躁,偏还不能形诸于外,听得张无忌道:“真姊,你想要捉只白猴养着玩儿?就只怕猴儿没有狗儿听话。” 朱九真笑道:“那你爱做猴儿还是狗儿?”张无忌伸了伸舌头,道:“猴儿、狗儿,总有不听你话的时候,我可从来都乖乖听你的话。”他一向规规矩矩,最初连说话都要结舌,朱九真甚少听他如此调笑,近日二人亲密无间,言语间便也放开了许多。朱九真道:“我又不会用鞭子打你,你不听话打甚么紧?”张无忌道:“那可不成,往后我不听话,你只管也拿鞭子打就是。” 朱九真突然心中一酸,两行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哽咽道:“往后、往后,咱俩人还有甚么往后?等你死了,我独个儿一人,上不去下不来,在这荒谷也没甚活头。”张无忌无话可答,欲要伸袖为她拭泪,低头看自己衣衫破烂,袖子也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条缕,一只手便伸不出去。 朱九真骂道:“呆子,这时还嫌自己手脏?难道我就好很多吗?”拉过他衣袖,在脸上拭了两拭。 张无忌见她玉白双颊上转瞬多了数道黑印,状虽可笑,容光不减,莫可逼视。朱九真自觉幼稚,寻到一条山溪,疾步去将脸洗了。张无忌从胸口摸出她给自己裹伤的丝帕,默默递过,朱九真看那帕子虽则洗过,淡黄绢面上仍有淡淡血痕,“真”字模糊了不少,叹道:“这块帕儿跟了你我,便有这许多磨难。” 张无忌道:“能有今日,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便是再多十倍、百倍的磨难,我也不怕。”越说声音越低,语气却极是坚定。 朱九真一阵心痛,张无忌分明是说能与自己相守,一日半日也值得用百倍的磨难去换,想道:“他这几年受的磨难也够了,正该是否极泰来之时,徐如林啊徐如林……不,我是朱九真,若我当真害他遇不到那救命的白猿,我……我要怎么办?” 她虽融了朱九真部分记忆,终究是现代女性的思维,这些天焦急忧虑是真,生死相随的念头却从未生出过,这是头一回,心中蓦然有了股陌生的冲动,仿佛眼前少年若死,自己也断难再活下去。 朱九真轻轻叹了口气,心知这冲动多半只是冲动,她可为不连累他一起死而断绳坠崖,却不等于能像黄蓉那样,坦坦荡荡说出“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换了自己处在张无忌的位置,那决然一跳,怕是跳不出去的。 朱九真心道:“杨过感叹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他因深情而一夜白头,可若不是那舍身一跃,不能在谷底觅到小龙女,也没有十六年后重逢的大欢喜。情深情浅,自有定数,深情之人固有彻骨**之痛,那无以想象、不可思议的大快乐却也是凡人难求。”她隐隐明白,无忌之痛,自己或难感同身受,他的快乐,又要远远胜于自己所得所感,得失之间,确难定论。 二人心知相聚时日无多,愈加珍惜光阴,渐渐不但张无忌,连朱九真也不再多思日后之事,每晚或在山间并头而卧,仰观天星;或在潭边依偎细语,数古论今。张无忌手把手教朱九真如何下套捕猎,如何剥树皮制衣衫,如何寻挖粘土烧制器皿,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一日两人觅到灌木丛中一处土洞,张无忌耳朵贴在洞口听了片刻,欢然道:“是一窝狐狸,真姊,你在洞口守着,我去将另一头的出路堵住。”朱九真依言守在洞旁,她随身短刀下崖时遗失,持着一块削尖的石片当兵刃。 突闻呦呦急叫,一只耳尖脸狭的红白狐狸从灌木丛内一窜而出,蓬松的大尾巴拖在身后,落地打了两个滚,一只前爪高高吊起,似是瘸了。它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眼光在朱九真身上和土洞口转来转去,向侧面窜跳,又狼狈摔倒,一边呦呦鸣叫,一边不住回头看。朱九真刚跟着走出两步,一团矫健的影子嗖地自洞口钻出,飞窜入林,朱九真觑得真切,那是另一只红白相间的狐狸,嘴上叼着一只绒毛还未长齐的小狐狸。 这乃是地面筑巢的飞禽走兽特有的一项看家本领,一旦有天敌或猎人接近巢穴,雌雄二兽便一个假装受伤,甚至当真咬伤自己,诱敌追击,将危险从巢前引开,另一个则趁机叼着幼崽转移。朱九真正看得有趣,脑中斗然掠过一念,宛如黑暗乍明,一道闪电在夜幕中闪了几闪,暗道:“我也真是胡涂,狐狸尚懂得用计,我找不到那头白猿,便不会用计引它出来么?” 她多日以来追觅猴群,对谷中数群猴子的栖息之地已颇为熟悉,当下悄悄摸去,捉了两只小猴,硬起心肠一一折断后腿,将张无忌唤至猴群日常嬉戏觅食之处,教他给小猴接骨疗治。张无忌奇道:“这是为何?”朱九真笑道:“我前日曾见一头大白猿,非要捉到它不可,找来找去找不到。白猿肚子上像有个恶疮,你张神医今日大展医术,救治它的猴子猴孙,明日消息传开,它说不定便自行上门求诊,这叫做请君入瓮。” 张无忌啼笑皆非,实不知她这法子通也不通,每隔一二日,朱九真便捉两只小猴折断腿骨,放在林中,令他当猴群之面疗治,自己却离得远远的不露面。张无忌医术通神,为猴儿接骨自是毫不为难,他心中固有不忍,但一来毕竟未伤小猴性命,断骨亦可痊愈,二来见朱九真难得极有兴致,不忍拂她之意。 转眼半月有余,山谷中但凡猿猴之类,望见朱九真无不飞奔逃走,窜跃枝头,胆大者远远向她投掷石块坚果,怪声恶叫,瞧见张无忌却亲近异常,摘来鲜果时时送他,与他每天玩耍。朱九真又是好笑,又是焦灼,一日晚间果然遥遥看见一头高大白猿,身边跟着一只小猴,在七八丈外逡巡不定,瞥向自己的眼光中颇有疑惧之色。 她对张无忌打个手势,指了指白猿脓血模糊的腹部,悄悄退开。隔上半天光景,张无忌方洗净了手过来,左手捧一个鲜红欲滴的大蟠桃,右手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笑道:“真姊,你尝尝,这蟠桃是那白猿给的,它倒也明白医生不白看的道理。”朱九真道:“那个纸包是甚么?”张无忌扬了扬油纸包,道:“这件事情才叫稀奇,包裹是我从白猿腹中拆开缝线,挖出来的,你道是谁在……”见朱九真双目泛红,起了一层水光,吃了一惊,剩下的话便没说出口。 朱九真定一定神,接过他手中包裹拆开,露出四本薄薄的经书,封面上文字笔画弯曲,翻了几翻,见全是怪文的书页行间果写有诸多蝇头小字,双手微微颤抖。张无忌观她神情奇异,不免担心起来,朱九真忽然掷书于地,扑在他肩头,喜道:“无忌,你有救啦!我……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天生主角……天生逢凶化吉的好命,满天神佛保佑,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老天爷也要帮你。”话音满是欢喜,到后来化作了呜咽。 张无忌双手搂住了她,他生死之事本不如何介怀,但此时境况特异,己身生死,实牵系着朱九真之安危福泰,不能不念兹在兹,闻听此言,虽不明所以,也是又惊又喜。二人紧紧相拥,良久方始分开。 朱九真一时激动,情绪稍平,已知适才破绽大露,自己只看了经书几眼,看出这是一本讲述练气运功的内家书籍并不为难,看出这是一门高深精妙的绝世神功,且能对症祛除张无忌的寒毒,救他一命,那未免离奇太过。幸而张无忌从来不会对她的话有半分怀疑,但能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她伸手捡起散落的经书,拂去封面灰尘,道:“我方才翻到一页,看到一句话,说甚么此书可名为九阳真经……”张无忌一震,失声道:“九阳真经?”朱九真道:“我也不敢相信,九阳真经百年前给人偷走,其后一直下落不明,无忌,你学过武当九阳功,且瞧瞧这四本书究竟是真是假。”说着将书册递了过去。 张无忌快速翻动书页,脸现惊容,喃喃道:“不错!不错!这三句是俞二伯教我背熟了的,这一段是太师父口授,决计假不了。”又道:“可若是真的九阳真经,怎会在这野猴腹中?” 朱九真道:“这许多年过去,缘由早就弄不清楚啦。你说张真人曾言要治好你所中之毒,除非觉远大师复生,传授他完整的九阳真经,如今完整的九阳真经就摆在眼前,这是天赐洪福,你快练了罢。”张无忌心中尚有疑惑,但想自己对照太师父从前讲解,循序渐进,一觉不对即停,也不致有甚大凶险,再说最坏结果无非一死而已,依言将第一卷经书诵读几遍,背熟后再咀嚼参悟。 他却不让朱九真翻看经书,将几卷经书重用油纸包了起来,朱九真奇道:“你练得,我自然练得,你瞧不起女子么?”张无忌忙道:“当然不是,峨嵋派多是女子,一样修习峨眉九阳功,然而峨眉九阳是他们创派祖师郭襄佐以自身的武学见解,另行研悟出的,习之于人无害,这九阳真经却不知深浅,你没有九阳功根基,不可仓促修习。”朱九真道:“我不过先瞧一瞧,又非即刻要练。”张无忌正色道:“不然,这是最顶尖的内家武学,你瞧上几遍,便忍不住要试练,就算白日里忘了,睡梦中真气流动,或也要依书上所载自行运转,我听太师父说过此节,万万不能大意。” 朱九真知他是一片好心为己着想,不便违拗,笑道:“那就依你罢,你好好地活着,真姊比什么都欢喜。”张无忌胸中一热,见她颜如春晓,笑靥生花,容色间忧闷之气散得干干净净,伸双手握住了她手,说道:“真姊,咱们以后再不分开啦,在这绝谷中也好,有朝一日出去也罢,总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朱九真柔声道:“也不必过于忌讳别离,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天涯咫尺,都是一般,分开些时日,那也不当紧。”张无忌道:“不,不!咱二人天上地下,永不分离。”心中一酸,想起父母“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然诺已践,幽冥渺渺,不知二人又去往何方。 当下张无忌依法参详第一卷经书的功夫,居然进展如飞,区区四月光阴,便将第一卷所载精要尽数领会,积下的寒毒大半驱尽,这时他始结合自身感悟,助朱九真修练经书上的神功。朱九真原无他的武当九阳功功底,亦不如他心地空明,丝毫不存得失之念,进境比之张无忌慢了不少。两年过去,张无忌已开始参详最深奥难解的第四卷经书,她只堪堪练到第二卷末尾。 她知内功修习,最是看重心性,半点取巧不得,张无忌这等通透淳厚的性子天下少有,她又多着一世经历分心,他精进之速远超自己,倒也并不足奇。习练经书之余,朱九真将家传一阳指、石鼓剑法等悉心传授张无忌,张无忌闲来无事,也与她共阅胡青牛的医经、王难姑的毒经,说些医理药方,奇花异草,朱九真拣着感兴趣的研读了些,终究志不在此,聊以消遣而已。 谷中无岁月,朱九真的形容相貌变化不大,张无忌却一天一个样,寒毒去净后身形拔高极快,不复瘦小稚弱的少年模样。二人结庐而居,远离尘嚣,过的是最清净自在的日子。虽则孤男寡女独处,鸳盟之约早定,但一个对对方敬若神祗,从无邪念,一个顾念对方此前未至成年,自来是相守以礼,未曾僭越。 一日朱九真练成第三卷经书,恰张无忌也于黄昏勘破了第四卷经书上的一个大难关,功行圆满指日可待,两人欢喜异常,携手至瀑布潭边。其时霞映澄塘,红烟碧水,美不胜收,张无忌俯身摘下一串金钟也似的妍丽黄花,簪在朱九真鬓边。 朱九真低头望去,碧潭宛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将两人形影清清楚楚照了出来,男子高大挺拔,英气咄咄,女子鬓挽黄花,绿发如云,正是韶华盛时。蓦然间眼光与张无忌在水中相遇,四目交融,只余柔情无限。 第8章 7 以二人此时功力,攀援山谷四周险崖,逾峰出谷,已非极难,只朱九真不提,张无忌便也绝口不言。依他本心,两人大可不必出去,就在这仙境似的幽谷中厮守终老,亦是无上乐事。 朱九真心中别有计较,幽居在这深谷中终身不出也还罢了,一朝出去,不是明教大劫,武林烽烟,便是乱世兵祸,生民涂炭。这其中牵涉着许许多多张无忌挂心之人的性命,一旦哪段剧情未能如原书逢凶化吉,于他即是终身大恨,是以何时出谷、出谷后作何计议,均须仔细斟酌。 她记得原著中张无忌坠下悬崖断腿,遇到殷离后情节便极紧凑,各事件纵记不分明,只怕没多少回旋余地,万一误了时机更加不妙。自己二人落崖的时间点,与原书本已有差,想要一步不错地追上剧情难如登天,现如今只有提早出谷,尚可握有几分先机。 两人悄立良久,浑忘了身周外物,朱九真回过神来,沉吟道:“无忌,你今年二十岁啦,古人云二十而冠,你已算得成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无忌道:“今后?今后自……”想说“今后自是和今天一样”,见朱九真神色郑重,不似平日,他从未细想过出谷之事,迟疑道:“你想念你爹爹妈妈么?是该出去瞧瞧他们。”他自忖九阳神功虽未大成,数月间练完第四卷料亦不难,出去遇见朱伯伯他们也不怕了。 朱九真道:“从前咱们武功不济,不能攀山越岭出谷,那也罢了,我问你,你常说太师父与诸位师叔伯待你恩深如海,便如亲祖父、亲叔伯一般,这话可真?”张无忌道:“自然是真。”念及武当派诸人的恩情,颇感怅然。朱九真道:“那你的性命安危,他们必然时时挂心,日夜悬念,收到你的死讯,他们思念祭祀你亡父时再想起你,只怕是双倍的锥心之痛。无忌,你便忍心一辈子不见他们?” 张无忌全身一震,叫道:“你说的是,我居然将这一节忘至脑后,真是胡涂之至。”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握住了她手,低声道:“真姊,侥天之幸,有你在我身边,张无忌不致做了那不孝不义之人。”朱九真笑道:“你我之间,还说甚么见外的话?你的师叔伯,便不是我的师叔伯么?” 张无忌心下一热,笑道:“真姊教训得是,那你的爹爹妈妈,也便……”想到朱长龄曾使毒计害己,朱夫人素日温雅可亲,待他亲切慈和,实则也是另一副面孔,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朱九真嗔道:“没忙叫你认亲,爹娘也是随便叫的?你不原谅他们,那也应当,只是我须得上去让爹爹妈妈瞧上一眼,晓得我还活着。” 张无忌道:“也没甚么原谅不原谅,只要他们不再骗我、害我,不再惦记着我义父的下落,我还像从前一样待他们,也就是了。” 朱九真向他凝望半晌,见他神情闲适自在,毫无半分勉强之色,长长叹一口气,心想:“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你,会如此不记人之恶,只记人家的好处。”想到曾听人言郭靖是儒侠,杨过是道侠,张无忌是佛侠,侠也罢了,无忌身上,却真真是颇有些佛性。似那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之事,他非但做得出来,且也不止一次做过。 两人既计议出谷,返回屋中收拾行李,又以树皮搓了两条长绳,以备翻山时所用。数年过去,茅屋已有了五间之多,不但灶房柴房一应俱全,尚有专门堆放猎物、兽皮等的处所,一张木桌上更摆满了草编的蚱蜢、泥捏的娃娃、木刻的小马,有许多是二人一同手制的。张无忌拿起这个,摸摸那个,只觉个个难以割舍,竟打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朱九真见状好笑,心头又不禁泛起甜意,劝道:“带两件留以为念便好,只要出得去,这些东西还怕没有么?” 张无忌道:“外面比这些贵重的东西有的是,只是……只是……”他想父母并义父三人在荒岛上何等自在,一回中原,即生出多少波折变故,世事无常,若朱九真父母坚决不允她嫁与自己,又或闲杂人等得知自己仍在世上,想方设法要得知义父与屠龙刀所在,又怎生应付得完?隐隐觉得一朝出谷,便有无穷烦恼,再也不能如这般与朱九真清静相守。 朱九真猜到他心意,微笑道:“我也有一项隐忧,不知张公子今日能否为我解忧?”张无忌道:“但请小姐吩咐。”他见朱九真忽而改口,大感好玩。朱九真道:“山谷中只有一个你,一个我,便要生出二心,也无人可选。谷外花花世界,你心肠又这样软,指不定就有甚么珠儿、翠儿、红儿、敏儿,咬定牙关要嫁你,甚或以死相逼,你推却不过,少不得从了人家。”张无忌满脸通红,道:“那怎么能够?我……我只求老天爷保佑,将来有幸娶你为妻,但有半点异心,教我不得好死。” 朱九真摇头道:“且别忙赌咒发誓,将来之事,究竟难料,除非……”张无忌急道:“除非什么?”朱九真道:“除非你今时今日便敢娶我为妻。”张无忌胸中豪气顿生,昂然道:“有何不可?我爹爹妈妈,便是在大海中的一座冰山之上,天地为证,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齐跪下,面向西山红日。其时满天红霞几已散尽,日影仅余山巅窄窄一轮,似在水墨痕上描了一道金线,明月初升,夜风习习。婚礼古称昏礼,原是在黄昏礼成的喜事,这一下也算适逢其会。张无忌朗声道:“皇天在上……”喉头忽哽,他此刻且喜且惊,如在梦中,胸中待有千万句誓词要吐,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全。 朱九真接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朱九真与张无忌结为夫妇,不求休戚与共,富贵同享,但使两心相知,危难不负。” 她这个誓言发得不同寻常,张无忌微感异样,但满心浸淫在无穷喜乐中,一点细微异样,随即忘记,伏地祷祝道:“爹爹妈妈,你二老的在天之灵护佑,孩儿今日娶朱家小姐为妻,此生矢志不负,青山不老,白首同归。”又道:“真姊,愿咱俩生生世世,都有夫妇的缘分。” 朱九真默然道:“一生一世,已是难能的福分,何必苦不知足?”张无忌道:“正是心满意足,才要求来世。”朱九真笑道:“那也须看天意,下辈子我若变了男人,你怎么办?” 张无忌在她花瓣似的脸上吻了一吻,笑道:“那换我做女子相随,也好得很啊。”见她腮旁流晕,眼波楚楚,心中怦然一荡,面颊似火,低头向她唇上吻去。两人双唇相接,宛转厮磨,情热愈密,不多时已忘了身外天地。 翌日早上醒来,夫妇对望,朱九真见张无忌眼神飘来飘去,比自己这新嫁娘还要羞窘五分,不觉嫣然。 她实际藏了一桩难以言述的大心事,同她此世的来历有关,与张无忌情意愈笃,这桩心事愈是时时翻涌,常感烦乱,昨日言语挤兑,未尝没有心浮气躁的关系。此时瞧张无忌眼色中情深意挚,眸子清亮,黑白分明,蓦地里胸襟一舒,想道:“总是不枉了!以后的事,管他那许多。”口中轻轻哼着那首殷素素唱的小曲:“……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二人功夫今非昔比,昔日望之兴叹的峭壁巉岩,提一口九阳真气即履险如夷,九阳真经中并未载有轻功提纵法门,但内力强了,身法自然轻盈,事所必然。如此在深山绝岭中走了两日,方遇上几名猎户,从他们口中探得路径。 朱九真有个现代带来的毛病,便是不识东南西北,这一世虽然生长西域,却也认不得方向,倒是张无忌依稀记得朱武连环庄旧址在西北方位。两人先到小镇上修整一番,换下褴褛的皮毛衣服,朱九真身边备下的银两五年没花出去,终于得偿所愿,买回来的衣履甚是光鲜。两人修发洗沐后换上,对镜一照,俨然一双璧人。 朱九真又在兵器铺买了一口长剑,一柄短匕,马市购了两匹骡马。她知红梅山庄左近山势险峻,行到十里方圆,便须下马步行,是以买下上好马匹不免浪费,但大小姐脾性尤在,明知骑马只能行上短短半日,也非买马代步不可。 两人将坐骑系在山脚下,信步入山,行经旧时路径,指点谈笑,别具一番心情。寻到朱武连环庄旧址,见大火烧过的痕迹犹存,焦炭瓦砾,在青草中处处可寻。朱九真手抚着一株烧焦的梅树枝干,眼眶微热,驻足良久,方携了张无忌之手离去。 朱长龄、武烈等人当初毒计不成,反白白烧了两家数十年经营的广厦雄庄,大感晦气,另行择取新址重建,离此地本来不远。朱张二人沿路询问乡农,找到近前,见屋舍俨然,规模气象比之五年前却已远为不如。张无忌欲要上前叩门,朱九真忙拉着他绕到后园,择一处僻静角落,双足一登,两人轻飘飘地越墙而入。 张无忌不知她为何在自己家还要潜踪隐匿,朱九真领着他左一绕右一拐,这庄子虽是重建,格局仍与从前差相仿佛,不久已寻到书房所在。看看无人,她取笔墨写下一封短信,眉头一蹙,又将信纸凑在烛火之上烧了,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玉锁来。 张无忌观那玉锁式样陈旧,却琢着双鱼戏莲之图,反面阴刻“福禄寿喜”四字,雕工精巧,暖润莹滑,朱九真托在手上怔怔瞧了一会,从里衣上撕下一条衣襟,在衣襟上运笔写道:“女蒙天幸,坠崖得生,苦救无忌弟而不得,彼既粉身碎骨,女心亦灰。一别五年,堂上康健如昨,足以慰怀,念无忌惨亡,不忍复见。江湖劫波将至,伏愿二老静守门庭,善保贵体。不孝女九真谨白。”她内力已颇具火候,写的是蝇头细字,笔锋仍控得稳稳的,墨晕凝而不散。 朱九真吹干墨迹,将玉锁用衣襟包了,低声道:“这玉锁我自小贴身带着,待我们要走,便将它放在我妈妈卧室的妆台上。”张无忌好生奇怪,不知道她为甚么不去与父母相认,还要在信中假称自己已经死了。朱九真道:“我想来想去,爹爹和武叔叔他们眼睛也不眨便烧庄,只怕过了五年,这份心思未必能淡。你一露面,他们又要想方设法骗你,说不定也会骗我。明着来咱们不怕,就怕他们来暗的。”张无忌道:“可你是他亲女儿啊,他怎能连亲女儿女婿都去谋算?” 朱九真挥手一掌灭了烛火,眼望窗外,心道:“金书里坑害女儿的父亲难道少了?凌退思那等畜生不提,公孙止、温方山、岳不群几个也是枉为人父,倒是赵敏的爸爸位高权重,对女儿却是真心疼爱。”朱长龄多年来待她甚好,但半路父母,终不及前世的父母能让她全心全意信赖孺慕,又知他在书中实非好人,内心深处留有三分提防。 她轻轻道:“我便是不愿去赌这一丝可能,若你真拿他们当泰山泰水相待,他们表面亲热,为从前恩怨赔礼不迭,说既然成了一家人,便不会再起相害之心,一面却在你饮食中下毒,那又如何?” 张无忌悚然而惊,一股凉气从脊梁骨上窜了下来,忆起朱长龄的奸诈狠毒,若真因他成了自己岳丈而不去防备,恐怕朱九真的话便不是假设,而是现实了。朱九真苦笑道:“回了自己家,还要时时防范,处处提着小心,这算什么?不若等你九阳神功大成再回来,那时百毒不侵,有何暗算也不怕。”心说:“那时你成了明教教主,已非他们所敢图谋了。” 张无忌点头称是,见她说得决绝,终不免黯然神伤,温言安慰许久方罢。两人在庄上盘桓了五六日,暗中窥探朱氏夫妇,朱九真见父母头上多了几根白发,精神尚且健旺,又见庄中仍留有自己的闺房,陈设摆饰,一如从前,自己旧日戴的首饰、临过的字帖也都好好收在房里,柔肠百转,几次动念要现身相见,终究忍住。 夫妇二人商议,离了朱家庄,便到昆仑山中探听坐忘峰的位置,顺路瞧一瞧杨不悔,再远赴鄂北武当山去探望张三丰并武当诸侠。哪知问了多名山民、商贩、走卒、兵丁,无一人知晓“坐忘峰”是哪座山峰,想是明教隐秘,外人不得而知。朱九真心知再耽搁下去未免误事,说道:“无忌,走罢!尊长为上,友朋为轻,你那不悔妹妹日后有缘,自然见得着。”张无忌应道:“是。” 其实杨逍父女这时均在光明顶上居住,明教那七巅十三崖的天险哨卡,如无教中人指引,或成昆那等深悉内情之人,便是找上十年八年怕也枉然。朱九真本惦记着见小昭一面,看看武林第一美人紫衫龙王的女儿是何等样人,兴许还能提前到手乾坤大挪移神功,她却忘了张无忌是九阳神功大成后进入秘道,方推得开拦路的机关巨石。 二人一路南下,朱九真离家时携了不少自己以前的钗环头面,盘缠将尽时便拿出来换钱。他夫妇新婚燕尔,同游中原,沿途自有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只不时碰见元兵残暴,欺虐汉人百姓,说不得便伸手管上一管,颇误行程。朱九真眼见民不聊生,途径村镇,十九残败不堪,兵祸延绵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诸般惨象观之心惊,暗道:“看来无忌这个明教教主,还真非当不可。历史上反元义军的情状另说,此世他若不救明教于水火,整率群豪,分付大计,天下人没准还要受苦受难,未知何日方得解脱。” 她本性不热衷功名利禄,于张无忌这个明教教主,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刻愁绪上来,心想:“他成这个教主,其中机遇巧合甚多,费心筹谋,恐怕反倒弄巧成拙,还是得按原书中来。”原书张无忌怎生一步一步,排难解危,仁服群雄,她只零散记得些,转念道:“无忌是随着峨嵋灭绝师太一行人,方撞上明教、天鹰教的许多人物,六大派远征明教时,峨嵋的队伍却要跟紧。” 两人晓行夜宿,路途中行功不辍,行到汉水畔,张无忌已将四卷九阳真经悉数练毕。因无明师指点,于导引运用上甚是粗浅,但真气之浑厚,已胜过武林中诸多一流高手。这日二人雇了一艘江船,放舟向东,途中山光水色,赏之不尽,午间系舟泊岸,艄公便在船上生火做饭。朱九真盛了一碗饭菜,突然笑道:“那位于你有喂饭之德的周姑娘,眼下又在何处?” 张无忌一怔道:“我不知道。汉水一别,她给太师父带走,此后再未见面。”朱九真道:“那么这次回武当山,你俩或许便可重逢了,你想她不想?”她知周芷若早入峨嵋门下,故意藉此打趣。 张无忌脸上一红,道:“故人念想,那是有的。我是有妇之夫,如何会再惦记别的女子?”朱九真笑道:“要是那位周家妹子出落得十分美丽,犹如天仙一般呢?”张无忌道:“凭她再美十倍,和我全不相干。”夫妻俩正在说笑,忽感船舱剧烈一抖,江面上船只纷纷散开,一艘双桅大船冲波裂浪,自南驶来,船帆上绣着一头黑色大鹰,双翅招展,貌甚威猛。张无忌低声惊呼,道:“是天鹰教的座船。”他随父母回归中土,所见第一艘船便是母亲所属教派的船,是以印象极深。 第9章 8 那大船驶得近了,船首一人高叫道:“日月光照,鹰王展翅。”附近小船听得这句切口,逃得更快。船首那人喝道:“动手!”大船两侧原安有拍杆,扳动机括,两排长长的拍杆连起带落,将逃不及的小船尽数拍翻。大船上放下数只舢板,舢板上人手持强弓硬弩,射杀那些落水的乘客。岸边艄公渔客早如惊弓之鸟,逃了个干净。 张无忌瞧得不忍,皱眉道:“怎地这样乱杀人?我去拦住他们。”朱九真道:“你再瞧瞧,不是胡乱杀人,像是两帮派火并。”张无忌凝目细看,果见被拍翻的小船船篷多带黄记,这江上往来以乌篷船为最多,再不然便是漆舸画舫,黄记殊为罕见,船上落水的人多为劲装结束,亦不似寻常船工。一艘船上有人叫道:“敝帮与天鹰教素无仇怨,先且停手,容我分说!”又有人叫道:“我等平日敬天鹰教威名,从未冒犯,你们来借水道运货,我们哪次不是恭恭敬敬好生相送?今日必有误会!” 船首那人冷笑道:“误会?你们海河帮巩帮主上月里拜进了昆仑派当人家的记名弟子,这可没错罢?你们巴巴地送了四担金珠上门当拜师礼,这也没错罢?咱们李堂主他老人家吩咐,从今往后,江湖上没了海河帮这等角色。”他说话间,天鹰教众人乘快船纵横往来,连施辣手,只听惨呼声不绝,顷刻间江面上带黄记的船只沉没大半,跳船逃生之人也多被乱箭射杀,水面一圈圈血色汪了上来,朱张二人均是看得眉头大皱。 朱九真曾听父母讲述江湖帮派,言海河帮与海沙派一丘之貉,一涉漕运,一贩私盐,道上声名狼藉,名门正派多瞧他们不起,却不知海河帮帮主何时竟拜了昆仑派人为师。她知这些恶帮中人手上染满血腥,是以方才并未出手,见天鹰教座船扫荡江面,收起拍杆,升起风帆待行,扬声道:“慢着!”足尖一点,人已向江心掠去。 张无忌吃了一惊,见她跃上一艘渔船,长蒿一撑,那船离江心近了丈许,朱九真再使一式“飞燕掠波”,落在一艘海河帮人弃下的江舟之上,伸手扳断一块木板,向天鹰教座船方向掷去,人跟着跃在半空,木板落水,她在水面木板上略一借力,一个“旱地拔葱”,腾起近两丈高,借势前冲,飘然落在天鹰教座船船头。 张无忌不知妻子用意,唯恐她一人有失,丢开碗筷,依样在江面上几下借力,跟着跃上船头,他内力更强,愈发显得举重若轻,如履平地。大船上早聚拢几人瞧着这一幕,有人欲发射暗器,也给为首那人阻住,此刻见他二人先后翩然落于船首,轻功之佳,世所鲜见,情不自禁喝了一声彩。 为首那人客客气气地道:“尊驾何人?来我天鹰教船上,有何见教?”神态温文,与方才辣手杀戮海河帮众人的情状迥然不同。朱九真一瞥之下,见他白袍襟上绣了一只小小黑鹰,料是教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说道:“见教岂敢,我想请问诸位,贵教天微堂堂主殷野王可在船上?他的女儿殷离,也一道跟着来了吗?” 天鹰教众人面面相觑,殷野王身为白眉鹰王之子,江湖上声名极盛,近些年名头比起乃父也弱不了多少,问起他也罢了,何以又问起他家中女眷?实不知这美貌女子是友是敌。为首那人道:“姑娘是谁,与敝教殷堂主如何称呼?”语气又客气了三分。朱九真笑道:“外子与殷堂主有些渊源,却不便当众明说,殷堂主不在这船上么?”为首那人道:“啊,原来你是位夫人。贤伉俪既不便明说,在下做属下的,也不便告知他老人家的行踪,还请谅解。”天鹰教众人手握兵刃,暗自警戒,这一对男女轻功卓绝,料想武功亦较海河帮人高出太多,对方未露敌意,自己一方也不敢轻举妄动。 朱九真笑道:“区区海河帮,还不值一堂堂主出手,我猜他也不在船上。喂,六大派围剿明教,你们天鹰教去不去凑热闹?明教若败,天鹰教倒是有些好处。”为首那人听她东拉西扯,疑心愈重,道:“夫人如何得知六派围剿之事?在下只知遵令而行,一切决断,教主他老人家心中自有定数。”朱九真出言本为试探,得到想要的消息,莞尔一笑,道:“多谢你啦!借你小船一用,咱们就此别过。”携了张无忌之手,便去解一条舢板的绳索。 他二人一来一去,旁若无人,船上教众早按捺不住,一人道:“来者是客,还请留步饮杯水酒!”手腕运劲,一只酒杯平平朝张无忌飞去,另一人提起一只酒壶,壶口一倾,一道酒线射向朱九真背心。朱九真笑道:“我俩量浅,还是你替我们喝了罢!”侧转身子,伸指在酒杯边沿一弹,那酒杯掷来风声劲急,力道不小,被她纤纤素指这么一弹,竟回兜了半个圈子,恰好迎上那一道酒线,酒液一滴不剩注入杯中。张无忌食指又在杯沿一弹,酒杯余势未衰,向掷杯之人回飞而去。 掷杯那人伸手欲接,陡感虎口一热,满满一杯酒向上一跳,酒水泼出,一股大力顺着传了过来,脚下噔噔噔连退三步,第四步才险险站住,泼得衣袖上全是酒渍。余人大多变了脸色,为首那人赞道:“好俊的一阳指功夫!足下姓武还是姓朱?” 朱九真道:“我夫家姓张,可不懂甚么姓武姓朱的话。我们走啦,你们再拦着,我可要不客气了。”与张无忌走到船边,见果然无人敢拦,二人放舢板划水而去。 大船上四五名教众气忿不过,挺兵刃欲上,但天鹰教律下极严,首脑不发话,谁也不敢自专。待舢板入水,一人道:“欺人太甚!我天鹰教岂容外人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不如乱箭齐发,射死了他们。”为首之人脸色阴沉如水,喝道:“老三,少说两句!射人不死便结仇,这两人是高手,本教大敌当前,莫要再树外敌。”众人只得应是,望着他夫妇背影,心中满是疑团。 朱九真显露功力,正为不起刀兵之争,人在舢板上已提起全副精神,以防天鹰教暗箭伤人,见舢板随水漂远,逐渐靠岸,放下一半心来,暗道:“这些天所见,纵然邪门歪道,也不是一见面就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真不知有时露几手功夫,多解释几句,或者少说两句就能避免的斗殴,干嘛有人上赶着用脸接。”对张无忌道:“咱们不必再往南走啦,六大派围攻明教,想来武当不会置身事外,武当山上恐怕只有你太师父坐镇,你师伯师叔们都出远门去了。” 张无忌早给“六大派围剿明教”这消息震得心神不定,闻听天鹰教也知晓此事,说不定要参与其中,一边是父亲的教派,一边是母亲的教派,两边大举争斗,势必有无数惨不可言之事。他心中一片混乱,念头略转,问道:“真姊,你从哪里得知六大派要围剿明教?” 朱九真道:“天鹰教那人没有否认,就是承认,我昨儿个听人说这消息,只怕不真,怕你烦恼就没和你说。”这话破绽甚多,围剿明教这等机密大事,关乎各派生死存亡,事前岂会泄漏?便算泄漏一二,寻常江湖人又怎会知晓?总要双方接上几仗,攻伐日久,消息才会传开。但张无忌既从不置疑,她便不愿再细编谎言。 张无忌顿足道:“唉!唉!该早找人打听,那海河帮的帮主既是昆仑派的记名弟子,刚才就该救一救海河帮的人,也好去问他们帮主。”朱九真道:“这会后悔也没用,依我推断,天鹰教既知道消息,要么是明教发信向他们求救,要么这围剿已剿了一阵子,咱们这大半程路算是白跑一趟,还是尽早赶回西域的好。” 张无忌本自出神,醒悟到她话中之意,迟疑道:“咱们回去?去看热闹么?”朱九真苦笑道:“你外公是明教护教法王,明教遭人围攻,你外公和你舅舅未必能置身事外。我倒是想你置身事外,又怕你遗恨终生。”张无忌从未听说自己外公竟是甚么“护教法王”,连忙追问,朱九真索性连明教圣火令失落、阳顶天失踪以致内乱、紫白金青四王、诸人争夺教主之位等事都说给他听了,这些有的是书中记忆,有的是父母长辈曾说起过的,只是明教从祆教演变而来,历代教主多在民间起事等来历,她看书时不甚仔细,便说不详尽,但张无忌已大受震动。 朱九真道:“天下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我说这些,是不想你拘于正邪之见,白白增添烦恼,但明教被安上这个‘魔’字,不只是他们多与官府作对之故。天鹰教是明教分支,他们的行事你也看到了,咱们不必把明教想得太坏,可也不用想得太好。”说着一笑,道:“你猜我为何问起你舅舅的女儿?那小姑娘阿离,你是见过的。” 张无忌奇道:“舅舅的女儿,那是我的表姊妹了,我连舅舅也没见过,怎会见过表妹?”朱九真轻轻拉起他手,抚摸他的手背,道:“你说在蝴蝶谷中,有个小姑娘抓住了你,要你跟她到灵蛇岛上……”张无忌恍然大悟,失声道:“是她?”朱九真道:“你就当我家消息灵通罢,舅舅娶了表妹的娘亲,又娶了二娘,表妹跟舅舅闹翻了,逃家出来,此后一直跟着金花婆婆。她既然惦记着你,我也替你问一问她。” 张无忌听她直呼殷野王为舅舅,直呼殷离为表妹,心中一片温馨,拉着她手,摸上臂膀的许多齿痕,笑道:“我小时候发急,咬了她手背一口,岂料后来更有许多狗儿,咬还我十口、百口,叫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朱九真道:“明明是惨事,偏你说起来还得意,可不显得我欺负你惨了吗?”夫妇相视而笑,朱九真按着他手背,浅浅叹一口气,心想自身这未卜先知、种种古怪之处,难得无忌不问,不知将来是否有机缘同他剖白清楚。 二人转而北上,生怕误了日子,行路甚急,幸而他两个内功精强,所乘又是朱九真花大价钱买的上好快马,这般赶路尚支持得住。沿路仍是习练九阳真经,朱九真练到第三卷已感艰涩,待至第四卷,愈觉难关重重,精微处单凭自身已举步维艰,往往要张无忌从旁指点印证,辅以真气导引方得突破。她心知一场大乱斗为时不远,处处皆须用着武功,大感紧迫,忖道:“莫非人与人真是霄壤之别,我就差着这么老大一截?”把往日的闲散收起了十之七八,一心只想迎头赶上。 哪知九阳神功乃天下间一等一的奇功绝学,暗合禅理,对修习人之心性要求极高,越是心无挂碍,成败不萦于怀,越是进展奇速,一味矢志精进,贪多求快,反而欲速则不达。朱九真苦修十余日,不仅略无寸进,内息流经数处大穴反有窒滞之兆,自知不妥,白日赶路,夜间便宁神调息,张无忌亦以内力及针灸之术助她调理。 看看快到昆仑山地界,一日在客栈墙角瞧见一个墨笔画的记号,朱九真伸手描摹,轻声道:“这也许是六大派相互联络的暗记,就可惜不晓得是哪一派。”张无忌道:“他们大队人马,走得再快也有限,咱们这样快马赶路,照说早该赶上,难道不巧错过去了?”朱九真道:“我问问店家去。” 张无忌习成九阳神功后,耳目灵敏,听大堂内朱九真向掌柜、店伴打听近日有无大队携刀带剑的江湖武人经过,其中一人说道:“有是有的,都是些姑奶奶们,大姑娘、小尼姑、老师太,腰里都挂着明晃晃的宝剑,怪怕人的,爷们也有几个,只是少。”朱九真道:“还有一位领头的老师太,瞧着特别怕人,对不对?”那人连连点头,道:“奶奶知道,想必认识她们了。那位老师太哪,目光冷冰冰的,比刀剑还刺人,小的一见就怕得厉害,幸好他们还算客气。”朱九真问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店伴一指西北方向,道:“便是往那厢去,有位中年师太向小的打听一线峡的所在,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朱九真问明去一线峡的路径,二人循路赶去,途中又见到不少暗记,却未觅到峨嵋派一行人的行踪。山岭逶迤,两匹马已无法疾奔,兼之千里跋涉,马力已衰,终于朱九真所乘骏马一声悲嘶,前蹄跪了下来。 朱九真在鞍上一按,纵下马背,这一纵于她本是轻而易举,落地却足下一虚,晃了一晃。张无忌跃下马来,伸手搭她腕脉,关切道:“怎样?是马背上坐久了,血脉不畅?”朱九真一笑躲开,摇头道:“别浪费功夫啦,手脚倒没发麻,内息还是有些不匀,晚上再找你这大神医看看。” 张无忌观她双颊透红,气色尚好,料想无甚大碍,解下她坐骑的缰绳鞍鞯,在马颈马脸间抚摸一阵,说道:“你累啦,对不住,这就回家去罢。”抽开水囊的系绳,接了几捧水饮马,那马就着他手饮过了水,嘶鸣数声,一跛一拐而去。 张无忌回过头来,歉仄道:“真姊,这来回几千里,累你一路奔波,身子不适,真对不住。”朱九真道:“那又有什么对不住?我自己练功出岔子,怪也怪不到你头上。”瞧他一眼,忽而心有所感,声转温柔,道:“你从没有对不住我,倒是我有地方十分对不住你,万一……”忽闻远远地一声马嘶,当即住口,二人均听见是朱九真坐骑的声音。 张无忌心想可别是虎狼之类的野兽,趁马儿无力奔逃便来吃马,与朱九真展开轻功,顷刻即至,见一位蓝衣少妇腰佩长剑,拿绳套套住了那马,马儿挣扎不止,少妇身侧一名男子倒转剑柄,在马背上横击两下,说道:“春妹,这马像有人家的,你看这马鞍的印子。”那少妇道:“这时上哪儿找丢马的人家去?不如套回去给师父,也多一匹轮换的坐骑。” 朱九真笑道:“詹姊姊,你放了我的马儿罢,它一路跑了几千里,可再跑不动了。”那少妇吃了一惊,手按剑柄。张无忌早已认出这一男一女正是五年多前打过交道的昆仑派詹春、苏习之二人,他不喜二人凉薄寡恩,只站到一旁,不欲上前相认。 詹春向她瞧了片刻,迷惑转为惊讶,抢出两步,欢然道:“你是九真?你可累你爹爹好找,我……我还当你有什么不测……”朱武连环庄与昆仑派共居西域,同气连枝,朱九真与派中几名女弟子曾有交情,詹春即是其一。朱九真叹道:“我爹爹找过我吗?那可对不住他老人家了。”詹春道:“朱庄主亲自登门,恳请师父帮忙找你,大伙儿找了几个月,险些儿连昆仑山都翻过来,如今六大……如今有要紧大事,顾不得找人,你快随我回去罢。”拉过苏习之,道:“这是你苏大哥,他也拜了我师父做弟子,就可惜五年前你没来喝喜酒。” 朱九真有心混入昆仑派队伍,以寻到六大派的踪迹,但一来担心朱长龄闻讯赶来,二来不愿张无忌身份暴露,想了想道:“詹姊姊,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许对别人说。”悄悄一指张无忌,道:“这个曾阿牛,是我丈夫,我爹爹不同意我俩的事,我……我就和他私自跑了出来,至今不敢回去,也不敢告诉我爹爹。”詹春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五年来雪岭双姝其一销声匿迹,原来是与心上人私奔,向张无忌看了一眼,见他长身玉立,神容俊逸,暗道:“这小子生得倒俊,难怪九真被他迷了魂去。”却没认出当年那个妙手解毒的少年。 朱九真红晕上脸,轻轻道:“我是不后悔的了,但累得爹爹妈妈担忧,未免不孝,这样罢,我随你去见何伯伯一面,他见到我爹爹也有话说,却千万不可叫我爹爹知道我在这里,不然他可活不成啦。”说着向张无忌一瞥,眼波含情,分明万般缱绻不舍。 詹春听她所说入情入理,想起当年结识苏习之,也因受师命一路追杀他之故,由敌化友,因缘生爱,不禁对朱九真起了几分同情,迟疑道:“好,我不传信给令尊就是,但师父师娘若要传信,我可没法子。”朱九真道:“等见了何伯伯,我当面求一求他,总不能因为我爹爹急着找我,就耽搁昆仑派的大事。”詹春吐了吐舌头,笑道:“这就走罢,我俩出来取水,已耽搁了这许久,再不走恐师父真要怪罪。” 朱九真拉着她手,恳求道:“姊姊,让我再和他说一句话。”詹春和苏习之见他二人耳鬓厮磨,喁喁细语,半晌方依依不舍地别过,俱都含笑不语。张无忌心中,却记着朱九真的叮嘱,在山里远远绕个圈子回来,见三人已走,地上果有朱九真留下的暗记,指示前路方向。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灰抹在脸上,又打了两个滚,将上好衣衫扯烂几处,顿时灰头土脸,不复本来模样,暗道:“现下我是曾阿牛了,‘曾’是‘张’和‘殷’的切音,真姊给我取这名儿时,想没想到此节?”又想道:“糟糕,她身子不爽,每天须我以内力推拿调治,这下怎生是好?不知她晚上能不能想个法儿出来。”他夫妇五六年来未尝分开过一日,斗然相离,明知朱九真就在前方不远,心下仍惘然若失。 第10章 9 张无忌循着记号一路寻去,这一带已入沙漠,万里层云漫卷而下,广漠无边无际,景色十分荒凉。行出十余里,沙地由深黄渐转灰黑,前方现出冈峦之影,两列峭壁呈雁翅排开,岩石乌黑发亮,宛如刀削斧凿而成,中间一条羊肠小道。沙漠中日照甚是炎热,峭壁间却处处积有残雪,黑白错映,蔚为奇丽。张无忌驰马至此,仰观头顶一线天光,两侧巨岩壁立千仞,暗道:“这里想必就是一线峡,如此险峻,倒是一处用兵冲要之地。” 过了一线峡,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下胡乱歇了一晚,人马相依而眠,白天赶了几个时辰路,戈壁由黑转黄,深黄渐转浅黄,又入了沙漠。暗记至此已不易辨认,但黄沙上马匹骆驼的蹄印、人的脚印渐渐多起来,又捡到一截浅红绸的衣带,认出是朱九真系衣所用,不致迷失方向。入夜时分,前方沙丘之侧忽然亮起一个火堆,张无忌远远望见火堆旁似有许多人影,不敢仓促靠近,放开马缰,从沙丘另一侧绕行在前,将身子半埋在沙坑中窥探。 火堆左近,男男女女约有四五十人,有人堆沙为灶,埋锅做饭,有人手持长剑,四下警戒,张无忌认出何太冲、苏习之等故人,轻吁一口气,心想果然是昆仑派在此露宿。此前朱九真和他探讨,二人均觉六大派围剿明教,沿途可分进合击,但到明教总坛附近,势必要在某地会齐人手,齐心合力一鼓而进,只要寻到其中一派,其余几派当不难找。 少林、武当、昆仑、峨眉、崆峒、华山六派中,又数昆仑派独占地利,距离总坛也是最近,何太冲、班淑娴率领一干精英弟子,当先到达会合地点,在一线峡便驻扎了七八日。每日除扫荡周遭明教教众外,也派出人手四方联络,接应各处赶来的正派队伍。前日武当五侠并派中三十余人,少林派空字辈三大神僧并派中百余人已到一线峡,崆峒、华山、峨眉三派却迟迟不至,几名首脑人物会同商议,定下由六侠殷梨亭、七侠莫声谷及武当三代弟子宋青书,以及少林派中圆字辈数位僧人,沿路折回接应同道,余人分头剿灭明教人马,四面缓缓合围,最终逼上光明顶,拔除明教的总坛根基。 张无忌扫视人群,见最外沿一人背影婀娜,帷帽上的绛纱随风掀动,长发以缕金菩提叶扣住,垂向背心,正是朱九真,詹春坐在她左侧。他正想着:“不知真姊身子好些没有。”班淑娴突然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明日便要接战,老鬼,你教训教训这帮没用的弟子罢,再有远志那般脓包的,一个不饶。”她在派中积威甚重,一开口,火堆旁众人登时噤若寒蝉。 昆仑派近日也与明教接过几战,初始剑阵建功,斩杀了不少敌人,待到与洪水旗一遇,昆仑派竟吃了个大亏,三名弟子丧生,另有五名弟子身上沾到洪水旗教众喷筒中的毒水,肌肤烂穿,腐蚀见骨,辗转呼号不已,只得另派人手护其回返。何太冲道:“派些弟子回去,未必不好,六派中唯有我昆仑离明教最近,万一贼子绕后偷袭,倒不无可虑……”班淑娴喝道:“一派胡言!咱们这大队人马要是败了,你我都死了,你道三圣坳能守住么?” 何太冲虽畏妻如虎,被妻子当众如此数说,也觉面上挂不住,缓缓说道:“众弟子听令。”诸人即刻停下手中之事,躬身静待吩咐。何太冲道:“各人此行,务必勠力同心,奋勇向前,诛除魔贼,扬我昆仑派的威风,其余恩怨暂且放下,不可叫同道看轻。”众人齐声答应,何太冲又道:“但遇上厉害之极的敌人,也莫要一味蛮打拼命,可向各派好手求援,谨记结成剑阵,切莫落单。” 詹春问道:“师父,倘若再遇到这些洪水旗的妖人呢?”何太冲脸上一僵,道:“毒水虽然厉害,也不是无法可破,躲不过便避其锋芒,待其毒水耗尽,对付不难,或者以暗器射落他们的水筒。”环顾一众弟子,又道:“此行关乎我派存亡,千万小心,若是魔教覆灭,昆仑派从此十不存一,我亦无面目见历代祖师于地下。” 朱九真心中,却想起原书中峨嵋派远征明教,灭绝师太说的一句话:“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地活着。”不知为何,这一段她记得十分清晰,下面一句话是:“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甚么峨嵋派?只须大伙儿轰轰烈烈地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 朱九真叹了口气,心道:“同是一派掌门,这位铁琴先生和那位脾气又臭又硬的师太比起来,就差了点儿气势了。不过有这样破釜沉舟除恶务尽的气势,何不用在抗元上?民族大仇,还比不过正邪恩怨么?抑或是她念念不忘于杨逍……咳,快住脑……” 她仰头望着夜空明月,突见西北角的天空中升起一道黄色流焰,紧跟着一道红色流焰也升腾上天。许多昆仑派弟子跃起身来,叫道:“是崆峒派和华山派!”“看信号两派是在一起,怎会同时求援?”何太冲手一挥,昆仑派留下几人收拾地上行囊,大队人马均向火焰升起处疾奔而去。 大漠平旷,火焰升起处相隔足有二十余里,各人轻功高下,须臾便显了出来。何太冲、班淑娴并肩居首,随后是西华子卫四娘等年长弟子,詹春、苏习之等年轻弟子落在最后。班淑娴见朱九真奔行奇速,身法轻灵,虽始终落后自己夫妇三步,但呼吸悠长,分明行有余力,不由暗暗称奇:“朱长龄和武烈我识得,他们可没这等身手,这女娃子是向谁学的武功?”她原本对朱九真弃父离家、与人私奔颇存轻鄙,对她冷冷地不大理睬,这时却存下盘问之心,暗想她若是私下结交了邪道妖人,便绝不能让她跟着昆仑派的队伍。 众人奔不多时,便听见兵刃交击声、惨呼声、呼斥声越来越响,令人心中悚然,奔到近前,见殊死搏杀的竟有数百人,场中三队人马,一队头裹白布,一队头缠红巾,一队包的却是黑巾,正是曾接过阵的洪水旗教众,几名昆仑派弟子脸色发白,身子微微颤抖。三队人马与对面百余人混战成一团,人数颇占上风,但这百余人乃是崆峒、华山两派中精萃之士,个个功夫不弱,二十余名使刀好手更结成简易阵势,相互援护,一时也不易败退。 何太冲叫道:“是魔教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大家结起剑阵。”华山派诸人中一名高挑老者挺刀跃出,叫道:“昆仑派的朋友们,快来帮把手,他娘的崆峒派几个老儿要糟!”呼呼两刀,砍中一人肩背,与一名使判官笔的汉子交了一招。崆峒五老中的常敬之怒道:“他奶奶的,你才要糟!啊哟……”他一拳打得一条大汉委顿在地,左腿也中了一棍,虽及时退步卸力,也已痛入骨髓,忙回身使开“七伤拳”拳招,与烈火旗的两名高手斗得难解难分。 何太冲右手一挥,昆仑派弟子当即冲入,五人一组,各挺刀剑对敌,不及凑足五人的便两两为伍,同使正两仪剑法。他昆仑派素与崆峒派不睦,此时不得不加入战局,却也不愿支援崆峒,挑上锐金旗一队截击厮杀。朱九真知道昆仑派有一门绝学名为寒梅剑阵,须五人同使,十分精妙,之前只知其形,从未当面见识过,本欲借机一观,然而现场血肉横飞,每每一两息之间,便有数人尸横就地,端的惨烈无比,她一颗心怦怦乱跳,竟不敢多看。 忽闻西北角哨声尖锐,远处沙尘飞扬,显有大队人马开来,场内厮杀众人心中均各戒备。哨声渐近,只见来的是三队陌生人马,行列整齐,人人身着白袍,每队人马数量皆不在三旗之下。华山、昆仑等诸人均暗暗叫苦:“大事去矣!”哪知这三队人马来至数十丈近处,派出几名白袍人查探情况,随后竟按兵不动,并不上前援助。 张无忌尾随朱九真并昆仑派人来至,见此时已无人注意这边,现出身形,向朱九真道:“真姊,咱们走罢!”朱九真见他满脸不忍之色,知他心中难过,伸手握住他手,注目场外那三队人马,心道:“那好像是天鹰教的队伍,殷野王这里有过出场,嗯,他出场是为什么来着?” 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尖声大叫:“师姊,留神!”朱九真认出是詹春的声音,急扭头一望,但见卫四娘满脸血污,肩头背脊,各插一柄短刀,护着詹春和另一名青年女弟子且战且退,她身后一人使的是势大力沉的狼牙棒,艺业惊人,砰砰砰接连三棒,便有两名昆仑派弟子脑浆迸裂,另一人躲得稍快,被狼牙棒砸中腰间,筋断骨折,一时不得便死,在地下不住惨呼。班淑娴长剑一摆,欲要过来救援,却给锐金旗掌旗副使吴劲草使开兵刃缠住,脱不得身。 朱九真看书时感于张无忌幼年经历,深觉昆仑派上下尽多寡恩负义之辈,与詹春等人浅交则止,但当此之时,不能不救,身形一晃冲入圈子,一招“鸾翔凤翥”,向那使狼牙棒之人背心刺去。那人大喝一声,猛抢前两步,本已使老的狼牙棒贴地横扫,抡圆了朝后砸来,朱九真但觉恶风扑面,这一棒竟有鳌掷鲸吞之势,危急中手腕一抖,长剑贴上狼牙棒满是尖刺的侧面,借力一按,身子急向上跃,于间不容发之隙躲过这雷霆一击。 这使狼牙棒之人正是锐金旗掌旗使庄铮。他第二棒跟着砸到,忽觉一缕指风从旁袭至,劲力温厚淳和,但其势沛然,无可抵御,急展身法闪避,只听嗤啦一响,衣襟上裂开一条大缝,肌肤上一阵炙热。举目望去,见发指的是一个满面灰土的少年。朱九真叫道:“且慢!我二人不是六大派的,只为救人,不与明教为敌。”一拉张无忌衣袖,向后跃开。 庄铮一怔,哈哈笑道:“好极,二位身手俊得很,等杀尽此间贼子,庄某再来讨教。”狼牙棒一扬,又向人群中杀去。朱九真记得他原著中能力敌手无倚天剑的灭绝师太,实不愿平白与这等强敌厮杀,长吁一口气,扶着卫四娘退出战圈,将她交给张无忌疗治。詹春忽而惊呼:“九真!”朱九真立即向左一纵,只见一柄长刀青光闪闪,钉在沙中,回身一看,不远处七八个血人滚作一堆,都已气息奄奄,这刀不知是哪个垂死之人奋力掷出,她但凡躲得慢上半分,已遭利刃穿心之祸。 天鹰教三队人马皆在观望,后来其中一队慢慢靠近战场,仅隔十余丈。队内一个少女原本背向而坐,远远听闻这一声“九真”,身子剧颤,回过头来。 朱九真替卫四娘包扎好肩背伤处,想起方才那破空一刀,心有余悸,张无忌也给吓得脸上变色。其时他正低头验看卫四娘伤势,那一刀掷出又极是突兀,别说没瞧见,就算瞧见也阻拦不及。卫四娘喘了几口气,精力稍复,对朱九真道:“多谢两位援手,师父和诸同门还在苦斗,我和詹师妹还要上去相助。”她长剑已为庄铮狼牙棒砸断,从死人手里抽出一口利剑,詹春上前相扶,二女一同回返场中。 张无忌幼时险遭崆峒派简捷、华山派薛公远等人毒手,对这些名门正派殊无好感,但见场上人人奋勇拼斗,同门相护,纵是伤者女流,亦悍战不退,倒也不禁佩服他们的气概。朱九真低声道:“别看啦,咱们救得一次两次,救不得十次八次。”张无忌道:“若能想个法儿,叫双方罢斗……”朱九真苦笑道:“这时人人杀红了眼,你上去喊破嗓子,也没人理你,只能等他们停手时再说。” 只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这位姊姊,我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二人同时回头,微微吃了一惊,盖因这少女音色娇柔,悦耳动听,一张脸却生得凹凹凸凸,黝黑浮肿,丑陋不堪,兼且双颊消瘦,容色憔悴。她一双大眼紧紧盯着朱九真,泪珠莹然,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僮仆打扮之人,各持单刀,隐隐有监押那少女之意。 朱九真一怔之下,想起一个人来,看了张无忌一眼,问道:“姑娘姓甚名谁,找我有甚么话说?”那丑女凄然一笑,道:“我叫殷离,你叫我蛛儿罢。姊姊可是姓朱,闺名九真两个字的吗?”朱九真道:“正是。”殷离闻言,泪光盈盈的眼中射出喜悦的光彩,喃喃道:“天可怜见,叫我在死前得遇姊姊,我死也瞑目了。” 朱九真大惑不解,书中殷离说要死前见“曾阿牛”一面,还有几分合理,自己与她素不相识,何以她这般激动?见她手臂下垂,甚是僵硬,分明给人点中了穴道,说道:“是这两个人欺侮你么?要不要帮你打倒他们?”殷离摇头道:“不,他们不过是我家的奴仆,我是给我爹爹捉了来的。”朱九真眉头一挑,看向天鹰教队伍,她只知殷野王其名,未见过其人,认不出哪个白袍人是她父亲。料想殷离没与张无忌在悬崖下相遇,没杀自己这个朱九真,自然也未得罪武烈、丁敏君、何太冲夫妇等诸人,没给峨嵋派带走,却落到父亲殷野王手里。 张无忌心中一动,思及朱九真在舢板上所说,想道:“原来她便是我的表妹。怪不得她容貌虽丑,我看着她,总觉得她有点儿像我妈妈。” 殷离续道:“我没几日好活了,爹爹很快便要杀我。姊姊,我不是来求你救命的,只求你告诉我一件事,我死也甘心。”朱九真好奇道:“甚么事?”殷离流下泪来,道:“无忌……他,他究竟是怎么‘粉身碎骨’?你曾说你苦救他而不得,你……你念他惨亡,不忍再与父母相见,他是不是给你父母逼死的?”语带哽咽,声音也已哑了。 朱九真这一惊非小,殷离复述的几句话,明明便是自己书信中所留,书信与玉锁留在母亲妆台上,她又如何得见?一股凉气从脊梁上冒了下来,长剑出鞘,便要逼问于她。殷离身后二人踏前一步,单刀挺出,喝道:“休得放肆!”朱九真倒转剑柄,以剑代指,分点一人小腹,一人胸口玉堂、神封二穴,这一指点三穴的手法,正是一阳指的窍门精要,九阳功的威力发挥出来,指力一瞬已笼罩了二人胸腹诸多大穴。那二人殷无禄、殷无寿武功亦非泛泛,在她出手如电的一指下,竟无反击之力,身子齐齐定在当地。 殷离恍如不觉,道:“姊姊,你搜一搜我怀中。”朱九真冷冷道:“好给你的毒蜘蛛咬,是不是?”殷离惨然一笑,勉力抬手到怀中掏摸,她双手穴道被点,从怀里扯出一块碎布,无力抓握,朱九真一把接住,果真是自己曾撕下的那片衣襟,上面墨迹早干,蝇头小字分毫无损。 殷离轻轻道:“我不怪你,你肯违背父母救他,待他自是很好很好的了,他……他死前,很痛么?有没有留下甚么话?”朱九真长剑一振,剑尖嗡嗡颤动,喝道:“你从哪里拿到这信,快些回答。”殷离道:“我从令堂房中搜出来的,他们都说你们跌下悬崖去了,我不信,在武烈父女身上,朱长龄夫妇身上,都点了我的‘千蛛万毒手’……” 朱九真眼前一黑,几欲昏晕,长剑疾往她胸口送去,当地一声,剑身为张无忌一指弹开,余劲不衰,带得她手腕一阵酸麻。朱九真大怒,厉声道:“你要和我作对么?”张无忌急道:“不是,你听我说……”朱九真不待他说完,一剑又朝殷离刺去,张无忌右肘轻撞,将殷离送出数尺,对她剑锋不闪不避。 他若不出手相救,剑尖抵及殷离心口,朱九真自会收手,至多刺伤她些许皮肉,略施惩吓,决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杀了她。他这一出手,朱九真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原就内息不调,大悲大怒之下,气息一窒,几要吐出血来。张无忌见她面色白得怕人,担心起来,慌忙道:“真姊,朱伯伯和武烈他们都是武学高手,殷姑娘一个人,就算偷袭,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们一举制住,这其中定有内情,咱们好好地问她。” 三人说话之时,西方烟尘大作,数十人分三路掩至,这三路人马数量远不及场中三旗或天鹰教三队,僧俗参杂,七成以上皆是女子,在场外只停留一刻,便分从东、西、南三面杀入。东面人马领头的是一位老尼,白发萧疏,目如冷电,南面人马由一位中年尼姑率领,她身旁另有一位青年书生,口中呼喝指点八卦方位,西面人马带头的是个使剑的中年汉子。张无忌若非全副心神都在面前两个女子身上,瞧见这中年汉子,定要惊呼出声:“殷六叔!” 朱九真一言不发,胸口起伏片刻,剑尖慢慢垂下。她不再看张无忌,双目凝视着殷离,道:“是金花婆婆带你来的,出手制住他们的也是金花婆婆,我说的可对?”张无忌听了她这几句冷森森的言语,心下一沉,说不出的害怕。殷离咬唇不答,朱九真冷笑道:“你想找张无忌,金花婆婆找的定是屠龙刀了,嘿嘿,我居然这也能忘……你两个只怕没那么快相信他死了,也不会甘心,说实话,你在我爹爹妈妈身上,点了几遍千蛛万毒手?”说到后面,声音情不自禁发颤。 殷离颤声道:“七遍,我又七遍救他们活转来,朱姊姊,那时我没看到你这封书信,不知……不知你对他有恩,逼问出当年的事情,我只想一刀杀了那骗他害他的恶人……”朱九真道:“你杀了他们?”殷离道:“我没有,我想你待他这样好,他又这样……这样喜欢你,绝不愿杀了你的父母,就和婆婆求情,留他们一命。”朱九真道:“你这样好心?他喜欢了别个女子,你难道不该一指戳死他,一指戳死我,再一指戳死了你自己。”这句话她当初印象实在太深,脱口说了出来。 殷离抚着自己手背上的疤痕,低声道:“我本来以为会是那样的,可是听到他的……死讯,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爱上别的女子也好,忘了我也好,我只求他能好好地活着。” 朱九真道:“那敢情好,多谢你啦。”剑锋扬起,刺入她左边肩头。 殷离痛得哼了一声,天鹰教那边应能看到此处情景,但始终无人前来。朱九真长剑从殷离肩头拔出,忽而又找了个角度重新刺入,张无忌口唇微动,终于没再阻止。朱九真二次拔出长剑,挥剑在她脸上划了一道,手腕轻抖,剑刺入她右边肩头,张无忌忍不住道:“真姊……”殷离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朱九真理也不理,抽剑出来,看了看剑尖鲜血,淡淡道:“好了,姓曾的小子,你给她包扎罢。”张无忌心惊不已,不知她是否还会挥剑折磨这少女,他初听到“千蛛万毒手”五个字,心中一寒,也猜测这阴毒指力点在身上,那必是极残忍极狠毒的酷刑,朱九真蓦然失态至此,乃是人之常情,但他天性慈悲,于他人痛苦常常能感同身受,殷离又是他的亲人,要他冷眼旁观她零碎受苦,实是于心不忍。 殷离双肩脸颊,鲜血涔涔而下,衬得一张面容更是可怖,她神色凄楚,竟似全不在意。张无忌点了她几处穴道,血涌渐止,朱九真这几剑刺得不轻,幸而都是皮肉伤,未损筋骨,他轻手轻脚地给她敷药包扎。殷离轻轻道:“朱姊姊,你心里若还生气,就再刺我几剑,只是别不理我,和我说说他,你说完以后,大可一剑将我杀了。” 朱九真道:“是么?你既然求死,干么不一听他死了,就立时相从于地下。”殷离道:“不错,我是这么想。可婆婆对我有大恩,我本打算服侍她老人家晚年,待婆婆百年之后再去陪他……我马上就要死了,死在爹爹手下,可他见了我,听说我惹你生气,说不定又要打我、骂我,咬得我鲜血淋漓。”朱九真道:“因此你想我一剑杀了你,他便不会对你生气?”殷离低头不语,朱九真又感可笑,又觉荒谬,冷冷道:“待我亲眼看过,若爹爹妈妈身子无恙,你还是乖乖等百年之后,再去和张无忌那小鬼相会罢。” 第11章 10 张无忌大喜,知妻子如此说,便是不再追究殷离以毒手拷问朱长龄夫妇一事,笑道:“真姊,多谢你啦。”朱九真其实刺得手也软了,她在中原杀过不少元兵,但寻常元兵,一剑一掌即可解决,这般反复折磨人是前所未有之事。她瞪了张无忌一眼,心中忽然一酸,想道:“我还是没把爹……没把他们当我的亲父母!不然谁敢对我爸爸妈妈这样,我真的要动刀子杀人。” 在她内心,隐然也觉得朱长龄夫妇并武烈父女等人设毒计害人,可说报应不爽,张无忌不计人过是他胸怀辽阔,自己迁怒于他,未必便理直气壮。但她自幼娇生惯养,在红梅山庄当了几年大小姐,张无忌平日待她又千依百顺,从无违拗,更养出三分骄气,心平气和时可坦然认错,如今气犹未平,软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张无忌心道:“她脸色白中带青,目下发白,那是寒凝气滞、心气内索之象,须防着她气坏了身子。唉,我倒宁愿她打我骂我,她曾说打人打不下去,骂人骂不出口,生气每每爱闷在心里,对她自己可就大大不好了。” 殷离目不转睛地瞧着朱九真,道:“朱姊姊,你有了这位曾相公,心里还偶尔记挂他吗?”她脸面黑肿,但双目清如秋水,神采宛然,依稀仍可见佳人风韵。 朱九真道:“我现在记挂的是一位姓杨的法王。”张无忌道:“姓杨的法王?杨逍先生是光明左使者,不是法王啊。”朱九真冷笑道:“这位法王的尊号叫做雷电法王,最擅治疗精神癔症,我看殷家妹子该去治一治。”殷离对张无忌的痴恋,是她看书时最感不可思议的一节,一面之缘,怎么想也不该到了这样无日或忘、死生靡他的地步,沉迷于自我幻想中才是合理的解释。 殷离苦笑道:“我是魔障啦,遇上了这个前生的业障。婆婆也叫我不要痴心妄想,我……我这个样子……”朱九真道:“她自己是武林第一美人,看谁恐怕都是丑样子。”殷离奇道:“婆婆是第一美人?她……” 朱九真道:“她是明教紫衫龙王,后来却成了明教的对头,‘蝶谷医仙’胡青牛、他夫人王难姑与她是同教兄弟,也给她杀了,怎么,你不知道?”她想殷离一直以婆婆相称,只怕真不知道金花婆婆身份,心恼黛绮丝逼问朱长龄夫妇,存心给她添些乱子。 漫天厮杀声中,突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月上中天,峨嵋派这支生力军一加入,锐金旗顿时节节败退,掌旗使庄铮死于灭绝师太倚天剑之下,洪水、烈火两旗撤走,锐金旗下教众兀自死战不退,余下五十余人都给灭绝师太点中了穴道。朱九真一瞥之下,见一个葱绿衣衫的女郎掠了掠鬓发,还剑入鞘,她周围十几名女弟子,颇有相貌姣好者,但这女郎一至,宛如皎月落入群星之间,众皆失色,心道:“这就是周芷若?果然仙得很,我见犹怜,不知那绍敏郡主和小昭又是何等美法。” 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干涉这里剧情,峨嵋派众人砍人手臂,固然残忍,但厮杀双方本就不留情面,若非这些教众个个轻生重义,铁骨铮铮,这样辣手断他们肢体又激起众人反感,张无忌挺身而出便站不住脚。可真眼看着一条条手臂飞起,她自己先心惊肉跳,转过头去,张无忌如不出手,只怕顷刻之间,朱九真也要抵受不住,出面阻止。 殷离望着张无忌背影,听他言辞恳切,为锐金旗教众向灭绝师太求情,灭绝师太又要他接自己三掌,说道:“这位曾相公心肠很好,是个侠义之士,朱姊姊,你不担心么?”朱九真道:“他对付得了。”书中张无忌被灭绝师太两掌打伤,那是他招式粗浅、不懂应对之故,朱九真生怕爱侣吃亏,在谷中提前将诸般问题想了又想,不仅家传武学倾囊以授,各门派她所知长短一一提点到,连奇门五行、四象八卦等知识也催他熟习,怕少了周芷若指点,正两仪剑法、反两仪刀法这类脱自易理中的武功他便不易应付。 场中二人已交上了手,张无忌只守不攻,倏忽灭绝师太欺近身去,手掌变幻,一瞬间已拍出一十六掌,张无忌每欲接她掌力,在她迅捷无伦、虚实相生的招数下,总是不能和她手掌相触,当即缩回一手,灭绝师太但以重手法欲击他胸腹,张无忌拇指、食指等总对准她掌心诸般穴道,逼她不得不变招。灭绝师太手臂、手腕每从几不可能的角度折转袭来,他五指如抚弦鼓瑟,忽伸忽缩,仍是时时对准要穴,攻是攻得快如鬼魅,守也是守得奇准无比。旁观诸人瞧得眼花缭乱,二人六七招变过,四周往往才响起一两声惊叹,充满了钦佩之意。 论起对敌经验,张无忌尚且远不及灭绝师太,但腕指转侧,自比对方手臂击出灵便,一阳指之神妙,实不亚于峨嵋派绵掌、四象掌、飘雪穿云掌等高深绝学,四十余招一过,灭绝师太的掌力始终打不到他身上。丁敏君高声叫道:“喂!说好的接我师父三掌,你这人接也不接,算甚么数?”周芷若道:“师父叫他接这三掌,可没不许他还手。师父是何等身份,她老人家德望武功当世数一数二,不过见这年轻人狂妄,方才略施教训,怎会殴打一个不还手的后生小辈?” 张无忌听她声音耳熟,向她一望,随即认出,心下好生感激,暗道:“那丁敏君说的也有理,我本不想和这位师太动手,但取巧一直不接,便不算拼过了这三掌。”手腕一转,变守为攻,向灭绝师太拍去。 朱九真观灭绝师太掌势如惊云飘雪,换了自己在场中,怕已应对艰难,正要出声提醒他九阳真经上“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的经文,蓦然间视野倒转,天翻地覆,已为一人挟在臂中,全身动弹不得。殷离低呼一声,穴道被点,软倒在地。 殷无禄、殷无寿二人身子不能稍动,视物却是无碍,眼睁睁瞧着一处地面黄沙分开,跃出一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来,制住二女,抓住朱九真,扬长而去。他身法固是如鬼似魅,脚下亦是快极,众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张无忌与灭绝师太相斗,多未发觉,仅天鹰教队中分出数人来看殷离,武当派殷梨亭、崆峒派宗维侠、华山派高矮老者衔尾追出,何太冲奔出数步停下,命西华子和另一名道人赶上。 那男子一路向西南方飘行,手上虽抱一人,沙上却只有一条浅浅的足迹,行移之快,真如凌虚蹑空一般。殷梨亭早认出这人正是吸了两名峨嵋弟子之血的青翼蝠王韦一笑,以自己轻功,断然追他不上,但他掳走那人料想是哪一派的年轻女弟子,又决不能置之不理。 韦一笑先前显露功力,踢得一路黄沙滚滚,此时足下尘沙不起,却快得更加厉害。后方几人与他的距离由三四丈变成七八丈,又从七八丈变成十余丈,西华子和另一名道人先被甩得影踪不见,华山派矮老者擅使下盘功夫,脚步不甚轻快,逐渐也落在后面,继而是宗维侠,高老者大叫道:“喂,只会落荒而逃,算什么英雄好汉?把人家姑娘放下,咱哥儿俩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叫声渐远渐轻,终至杳然。 殷梨亭见远处韦一笑身影只剩一个黑点,他武当派内功长力最足,吸一口真气,内息流转,脚下再快三分。他已不盼能救得朱九真性命,但想韦一笑每次吸完人血,当将尸首抛出,自己可将之带回安葬。不料他快三分,韦一笑更快五分,起初还能看到一个黑点迅捷无伦地移动,终于黑点越来越小,消失在大漠中。 朱九真耳听追赶的脚步声远去,只见这人低头朝自己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大骇之下,右肘撞中他胸口,借势一挣,左手一指点出。韦一笑不料她仍有反抗之能,给她撞正胸口华盖穴,半身一阵酸痛,他只道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功力有限,制住她时未下重手,朱家数代家传一阳指,解穴冲穴之法亦有独到之处,朱九真的九阳真气又已小成,就在方才冲开了身上被点大穴。 她本想出其不意撞中他“膻中”、“中庭”这等要穴,一举将此人制住,但背后认穴,毕竟不准,青翼蝠王岂是寻常之辈,一击不中,第二下再点出,他已膝不弯腰不扭,僵尸般滑出尺许。朱九真吃亏在从未同人性命相搏过,与庄铮只交一招,旋即抽身,临敌应变比这些武林中成名的大高手相差太远,这一指落空,背心大椎穴已是一寒,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气透入,右手一掌“推窗望月”回击对方前胸,却已软软地殊无劲力,她动念奇速,大喊一声:“布袋和尚说不得!” 韦一笑微微一怔,出手却不犹疑,朱九真几处大穴一麻,又给他点中了穴道。她仰面朝天,见他一排白牙凑将过来,双眼一闭,只觉颈侧一痛,血管已被咬住吮吸,刹那间还当自己死了。突然上下齿关相击,浑身冰冷,她想道:“咦,这是寒冰地狱么?”慢慢睁开眼,韦一笑灰扑扑的尖脸近在咫尺,吮吸中有吞咽之声,嘴边染着鲜血。 朱九真又是惊惧,又是恶心,哇地一声,一大口血吐了出来,热热地全溅在他头脸中。她大椎穴上中了一掌“寒冰绵掌”,牵动紊乱的内息,虽有九阳功抵御,受伤也是极重,片刻之间,鲜血离体业已不觉,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她提起一口气,勉力道:“说……说杀我的是少林派圆真……圆真和尚,他……他用幻阴指……”眼前黑晕晃了几晃,人事不省。 她这一晕,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身子忽冷忽热,仿佛回到悬崖半空,伸手助张无忌抵抗寒毒,其内冰寒难忍,其外冷风如割,难受不已。有时意识略微清醒,只是眼皮沉重,无法睁开,心道:“我死了么?这一世这么快结束,也该算我完成任务,怎么又回不去?莫非是骗人的……”又想:“或者这一切全是我脑海中生出的幻想,甚么穿越,再世为人,都是假的,我多半躺在ICU插着管,爸妈在门外哭呢。”神智载沉载浮,只是绝不敢想“无忌”两个字,连潜意识内也不敢转一转念。 那奇异空间内,一片漆黑的水面之上,穿越前最后听到的几句话斗然清清楚楚地响在心间:“你去罢!这一去是搅风搅雨,谋那江湖武林的至尊,做倒行逆施的魔头,或是安享富贵,四处留情,一切都由得你。只一件事,朱九真本是横死短命之人,寿祚不永,过了原书中死亡的时间点,短则一二年,长则五七年,你这一世便要终了。” 朱九真睁开眼,梦中余悸未消,蓦见一双精光三角眼,与自己四目相对,吓得险些叫了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道:“醒了么?醒了来吃烤羊肉。”提起手边一只死了的黄羊,挥剑剥皮斩首,用的正是朱九真腰间长剑。 此刻白日当空,阳光耀眼,身边一个大火堆烧得极旺,腾腾热意袭来。朱九真见那被斩下的羊头咽喉处一个血口,齿痕宛然,竟像是给人咬死的,心下一寒,忖道:“原来他不是非吸人血不可,吸我几口血,想是为了有力气捉这头黄羊。”略一运气,经脉中一股阴寒内力兀自盘踞,幸喜不曾侵入丹田脏腑,她微觉奇怪,见身上披着一件青条子白色长袍,颈侧伤口也裹得好好的,愈加疑窦丛生,说道:“久闻青翼蝠王大名,得见金面,幸何如之。只是蝠王何以要和我这小小女子为难,盼请赐教。” 韦一笑忽然抛了一个革囊过来,道:“接着!”朱九真一怔接住,见塞子已经拧松,囊里满满的都是清水。她身上大穴未解,手足行动如常,却无半点力道,自己是拧不开这塞子的。她喝了几口清水,右手发颤,水囊便要掉落,眼前蓦地一花,韦一笑的身形如闪电般一晃一闪,宛如站在原地没动过,手中却多了那只水囊。 朱九真拍手喝彩:“好轻功!”心想他不像要立下杀手,精神微微一松。她知道自己之死多半不是真死,但若要为人吸干全身鲜血而死,实在也不能不心中栗六。 韦一笑手上不停,转眼已将羊肉片好,用树枝架在火上炙烤。他不发一言,朱九真本想提说不得一提,用想好的谎话将此人稳住,一时不敢再开口,不久羊肉烤好,喷香流油,韦一笑啧啧赞道:“好羊,好羊!韦某人替你放干了羊血,那就更妙。”席地而坐,大嚼起来。 朱九真想到他吸自己颈血的情状,真如电影中看到的吸血鬼一般,胸中一阵烦恶,头晕眼花,重又坐倒在地,背对着他。韦一笑这次下手甚重,内力直透她诸般大穴,经脉滞阻,九阳真气周转不灵,那股寒流固不再内侵,可也无法运功化去。 四野俱寂,只余大撕大嚼的咀嚼声与火舌舔动的轻微毕剥之声,朱九真抱膝而坐,想道:“书中好像是殷离被抓走,无忌一路相追,这一次他追晚了,未必能找到我在哪里。又不知灭绝师太有没有伤到他?”思及张无忌,万千思绪揉成一团,突然心酸,眼泪一点一滴打在了黄沙之上。 她不欲教人听见,强抑住声哭了一会,伸袖擦干眼泪,见身上犹裹着韦一笑那件白袍,几下解开,头也不回扔了出去。大风一吹,那白袍翻翻滚滚地飘向火堆,燃将起来,韦一笑笑道:“多谢姑娘,给火堆添些料,免得我还要出去拾柴。” 朱九真心下起疑,道:“我原以为布袋和尚说不得大师的好友,当是个光明磊落、慷慨侠义的奇男子,这才答应大师,试着助他驱除寒毒,不想竟是个吸血害命、强掳女子的无礼魔头。”韦一笑哈哈大笑,道:“姓韦的做了二十多年魔头,吸血害命,何足道哉?你这小姑娘内力不错,体内这股阳流假以时日,非同小可,但要说能替我驱除寒毒,只怕将自己看得忒也高了。”言下之意,显是不信她乃受说不得之托。 朱九真道:“你吸血是因为练功走火,每次行功运气均要饮热血以抗寒。说不得为了你,曾去长白山捉过三次火蟾,第一次差着一点没捉到,后面两次连火蟾的影子也没见到,他说日后还要再去捉,是也不是?” 韦一笑大奇,两道眼光在她面上一转,旋即移开,说道:“这却不错,看来你知晓本教紫衫龙王的秘事,也非偶然。” 朱九真一凛,心思急转,已想明白韦一笑为何改掳走自己而非殷离,暗骂祸从口出,全忘了有这么一尊凶神潜伏在侧。黛绮丝乔装改扮成金花婆婆,从不与明教诸人朝面,本来这事谁也不知,自己偏忘乎所以说了出来,难怪引祸上身。韦一笑嚼着羊腿,咧开白牙做个怪相,吓唬道:“紫衫龙王现在何处?你从何得知本教护教法王的下落?乖乖地说了出来,我吃完羊肉,便不吃你。” 朱九真道:“你本来就不会吃我,也不用这么狠霸霸地吓人。” 韦一笑奇道:“何以见得?我不是吸过你血么?”朱九真道:“你和说不得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我又是说不得的朋友,受他郑重托付。你或许不信,但只要信上一点儿,你这样的人,就算自己寒毒发作死了,也不会有负于朋友半分。” 韦一笑默然不语,半晌忽道:“你是哪一派的小弟子?六大派远来剿魔,嘿嘿,你师父长辈便没跟你提过明教之事么?” 朱九真道:“我不是六大派的人,我只是跟昆仑派的朋友一起来,可没有参战。”正要提起张无忌救治锐金旗教众之事,但想此人适才见同教中人惨遭杀戮,并未出面,那么他与五行旗之间未必和睦,多说无益,遂道:“当今中原,以驱除鞑虏、复我河山为头等大事,贵教虽声名不佳,在抗元起义上却出了大力,大节无亏。六派真要将你们赶尽杀绝,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苦难可就长了。” 其时朔风席卷,火堆上烈焰猛地低了下去,又随风而高,朱九真的长发给吹得飘飘舞起。韦一笑仰起了头,喃喃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朱九真冷笑道:“好一个怜我世人!就不知韦蝠王利齿之下,丧了几条无辜冤魂?”她本不打算再说,以免触怒于他,但想起在中原所闻所历之事,一股郁气冲于胸臆,激发天性中的倔强,惧怕之心反倒淡了七分,说道:“贵教义军,在中原胡作非为,恶迹纵不及鞑子,那也差不了多少。棒胡火焚陈州,周子旺生前在袁州,以弥勒佛哄骗无知百姓,裹其家产,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自己在乡里村落间打听打听,百姓是当你们救世主的多,还是当你们乱臣贼子的多?” 她词锋凌厉,韦一笑却不生气,淡淡一笑道:“愚夫愚妇,自然只求苟全保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一个女孩儿家哪懂那许多?”语气竟颇为柔和。 朱九真轻声吟道:“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江山代有枭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乱世出枭雄,那也没什么,我便是看不惯有人明明为了一己私欲,逐鹿天下,却非要将百姓扯上,说甚么为了天下苍生。”韦一笑面色微变,道:“姑娘这却想岔了,义军将士出身草莽,有时难免失于管束,良莠不齐,我教四分五裂,约束属下不力,确是难辞其咎。但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为明驱暗,当年自阳教主以下,众兄弟人人对明尊圣火立下重誓,须以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为念,头颅可断,性命可抛,全心全意驱除鞑子,解民于倒悬,一片心意之诚,天日可鉴。一些兄弟纵有些私心,仍是出于救国救民的大义,你不可胡乱揣测。” 朱九真道:“有些私心,那不可怕,怕的是没有私心,才干能为却不足,干不了大事,反而祸害生灵。”韦一笑道:“依姑娘之见,这鞑子朝廷是不该反的了?”朱九真摇头道:“不!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国为人而立,人非为国存,鞑子朝廷若不能庇护百姓,一视同仁,反倒残害生民,那就该反。” 韦一笑道:“姑娘之言,甚为费解。既指我教义军无德无才,徒惹兵祸,又称鞑子该反,莫非要等天降一位大仁大义、智勇双全的志士,统合我教,号令义军?”朱九真心道:“现下我跟你说了,你也一定不信。”说道:“无不无德并非关键,邪魔外道,只要并力同心,也能成事。历代岂有仁义道德之真君子能得天下?” 韦一笑叹一口气,心想:“并力同心,嘿嘿,本教若能并力同心,那也不致会有今日了。”向朱九真望了一眼,暗道:“这姑娘不知是何来历,小小年纪,见事倒与寻常女子大为不同。” —————————— 大家应该都知道原来的文名是啥,不想再费心重想一个了。 其实相忘于火山湖感觉比相忘于江湖有排面多了2333 只不过火山湖就那么点大,游来游去迟早要撞上,相忘个P(我在说什么 多少也给我点有意义的留言吧,再是缘更,单机也真的很劝退TA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10 第12章 11 二人想到各自的心事,均各怃然,韦一笑沉吟道:“‘医仙’胡青牛,‘毒仙’王难姑,他二人是本教教众,你说他们死于紫衫龙王手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朱九真心想这倒不必隐瞒,遂将张无忌讲给自己听的种种,拣扼要处同他说了,末了道:“胡青牛先生说,他认出黛绮丝的口音,要她重返明教,才肯下手给她和银叶先生医治,金花婆婆不肯。”这一节胡青牛其实并未跟张无忌说过,是她记起后面灵蛇岛的剧情,根据黛绮丝的自述杜撰而来。 韦一笑皱起眉头,残杀本教兄弟,乃是教中重罪,但眼下强敌来袭,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力,紫衫龙王若肯出手共御外敌,有何罪愆大可事后再究。当即问道:“龙王现在哪里?可有联络之法?”朱九真道:“我知道的就这么一点儿,还是听别人说的,你问我,不如问那小姑娘殷离。” 她内伤着实不轻,说了这半天话,胸臆间气血翻涌,咳嗽起来。突然后腰“命门”,丹田“关元”,二处要穴冷冰冰地各贴上了一只手掌,吓得浑身一抖,韦一笑阴恻恻地道:“我这内力一吐,你这丫头纵然不死,也成了废人。”见朱九真初时大有畏惧之色,随即微微苦笑,合上双目,道:“你怕不怕?”朱九真道:“有点怕,所以你别将我震成废人,杀了我就是。” 韦一笑道:“好罢,我这就将你震成废人。”掌心真气涌出,源源不绝注入。朱九真大惊,因着穿越前那神秘空间之故,她不那么怕死,但若成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废人,再苦苦捱上好几年,那可糟糕之至,忧急交杂,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只觉身子悬空,移动得甚是迅速,四周黄沙一片片掠过,那是给轻功绝顶之人抱着前行。 她试着运转内力,穴道分明未解,那潜伏体内的阴寒内力已散得七七八八,四肢经脉完好,丹田中一片温煦,伤势竟也好了几分。只听一人笑道:“新鲜出炉的废人醒啦,滋味如何?”朱九真哼了一声,心里已然明白,暗道你身为四大护教法王之一,看年纪也有四十岁开外,脾性偏这般稀奇古怪,明明是帮人,也要先吓人一吓,唯恐别人恨你太浅。 韦一笑听她不答,问道:“你身上冷么?”他运气施展轻功时吐字说话,一如平常。朱九真仍不答,韦一笑又问了一遍,蓦地将她身子连转三圈,向前抛了出去,朱九真猝不及防,惊叫一声。韦一笑如一缕轻烟般掠至,伸手将她接住,长笑声中,发足急奔。 朱九真不知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按下脾气,向他道:“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有大事要忙,放我去罢。我也决不向六派透露你的行踪。”韦一笑笑道:“我还道你学会了一门高明功夫,不动手不动脚,自己便能点自己的哑穴。”朱九真气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杀我,就快放了我。” 韦一笑道:“你不是说不得的朋友么?咱们马上就去见他,旧友重逢,岂不皆大欢喜?”朱九真暗暗叫苦,心知一旦到了说不得面前,谎言立马拆穿,且无从解释,恐还要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说道:“你们明教中人聚会,我去干什么?”韦一笑笑道:“你虽不是明教中人,今后未必不是。”朱九真心中一跳,道:“我对贵教并无偏见,但家严家慈曾叮嘱不可结交魔道妖人,本来结交也就结交了,交朋友哪顾上那许多……”韦一笑拊掌大笑,赞道:“说得妙,交朋友哪顾上那许多!只要意气相投,何人不可与交?” 朱九真续道:“……但是身入明教,那也太伤父母之情,爹爹妈妈只怕会不认我。”韦一笑道:“嗯,这倒不可不虑,改日我前去敝庄,劝他们一劝,也就是了。”朱九真心下戒惧,道:“你识得我爹爹妈妈?”韦一笑道:“使得好一手一阳指,又是姓朱,除却‘惊天一笔’朱长龄之家,何人能养出这样既聪明美丽,功夫又青胜于蓝的女儿?雪岭双姝,盛名原是无虚。” 朱九真听他称赞自己美貌,意似真诚,不喜反忧,暗暗担心这人会起甚么歹念。原著于青翼蝠王着墨不少,可多在描画其当世无双的轻功,其人性情人品只略窥一斑,未见全豹。 韦一笑见她脸色有异,说道:“你怕我到你们家作客,对令尊令堂不利,是不是?”朱九真点了点头。韦一笑笑道:“要蝠王不与你家为难,那也不难,你乖乖地听我话,我保你后顾无忧。” 朱九真沉默片时,冷冷道:“我平生最瞧不起的,乃是仗着自己身有武功,恃强凌弱,遇到敌手不是正面对付,反去以对方父母妻儿为要挟。我原以为明教中人行事再如何古怪狠辣,至少当得起‘光明磊落’四字,看来大错特错。” 韦一笑不再说话,朱九真从下窥探,见他灰扑扑的脸上闪过一抹青色,微微害怕,也闭上了嘴。韦一笑手中抱着一人,奔走了五六顿饭时辰,脚下仍是风驰电掣,不减分毫,近处沙丘连绵,波纹如画,远方奇峰巍峨,白雪皑皑,都在视野纷掠而过。 忽见左前方数道灰影闪动,韦一笑身形连晃,变向数次,转眼已赶在头里,朱九真方始看清是一小群似驴似马的动物,比驴子肩背高阔些,又不及马儿高大,那是昆仑山特有的一类野驴群。韦一笑一臂抱着朱九真,伸掌在一头较小的野驴颈上一拍,野驴四蹄一软,打了个趔趄,忽而寒光一闪,驴头为剑锋斩断,滚落尘埃,驴身犹在向前飞奔,冲出数丈方才倒下。 韦一笑笑道:“妙极,送上门来的热血,现炒现卖。”轻轻将朱九真放在地下,就着野驴颈部血如井喷的断口,一气饱饮,直喝了数十口方罢。朱九真闭目不去看这血腥场景,耳听韦一笑道:“俗语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驴肉乃是难得的美味,天色晚了,朱姑娘,咱们就吃几块驴肉罢?”朱九真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韦一笑道:“那可不成,饶你是仙人下凡,一天不吃饭,也要没力气。你不吃得饱饱的,尽快养好伤,怎有力气逃走?”朱九真心想这话也不错,韦一笑将她放在一块大石后靠坐,从怀中摸出几块油纸包的羊肉,递给她道:“你先吃着。”说着取火刀火石打火,又生起一个火堆,去那死了的野驴身上割取腿肉。 朱九真闻着驴血的腥气,秀眉紧蹙,待剥开油纸,一阵羊肉的膻气直冲入鼻,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吐了出来。她一日一夜未有干粮下肚,腹中空空,吐不多时,连黄水也呕了出来,间杂着瘀血斑块。伸手触到水囊,拿起来胡乱饮了几口水,呕意稍止,腹内犹自搜肠炽胃、倒海翻江地闹腾过几番。 她一抬头,见韦一笑站在三尺之外,手中提着半条血淋淋的驴腿,脸上大有关切之色,哑声道:“快拿走。”一指他手中驴腿。韦一笑如梦初醒,愣了一愣,一闪身退到远处。朱九真挖些沙子将腌臜污物埋上,心想两人包袱都在张无忌处,自己日前随着昆仑派饮食,身上别无干粮,羊肉倒是不可轻弃,忍着恶心将羊肉重行包起,用手巾紧紧裹住,放入怀内。 她此时心情极恶,背倚大石,合眼略作休憩,竟身不由己睡去,一觉醒来,觉身下地面暖烘烘地。大漠中昼夜温差极大,入夜寒冷入骨,如何这般温暖?睁眼未见所靠的大石,一惊坐起,所幸全身衣衫仍穿得好好的。她用手摸索,地面铺着一条毛毯,其下沙土透着热意,这附近又无地热之源,那定是有人将火堆移开之故了。 朱九真心中一片迷惘,环顾身周,见不远处升起一堆新火,韦一笑躺在地下,呼呼大睡。她起身朝相反方向走了几步,韦一笑突然翻了个身,鼾声大作,她再迈出两步,身后鼾声更响,朱九真苦笑停步,心知难以独自一人逃走,再说即便让她一人上路,她也认不得方位,非迷失在沙漠中不可。 当下转身坐回原处,夜空中一轮明月为云遮去,撒天箕斗,星光粲然。朱九真想起绝谷中有时与张无忌并肩卧躺,细数天上星辰,自己教他诵念“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等句,两人说起牛郎织女的故事。张无忌叹道:“牛郎、织女和他们的两个孩儿,每年七月七日才得重会一次,很是可怜。”朱九真笑道:“凡人只有百岁,他们每年重会一次,却有千千万万个七月七日,谁更幸运,那也难说得很。” 张无忌缓缓摇头,道:“如果是我,宁可陪在心爱的人身边,一天也不离开,活过这短短百年。”朱九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世上情缘也有命定的,有人有幸得了‘朝朝暮暮’,便有人分隔两地,还有生死相隔,两颗心却在一起。只要心中不忘了彼此,距离,次元,生死,那又有什么可怕?”张无忌不懂她说“次元”的含义,隐隐不愿她再说下去,朱九真又道:“不过忘不忘,也不是很要紧。只要在一起时是真心,全心全意待对方好,也就够了。” 张无忌道:“可是倘若全心全意爱了一个人,又怎么能忘?” 韦一笑微睁一眼,昏暗中偷瞧她的背影,忽见她背影重重一颤,机伶伶打个寒战,连火光照下的人影都一阵摇晃。她拉起毯子边角,环住了自己。 次日天明赶路,朱九真半途发起烧来,又呕吐了三四回。她强忍恶心闭目调息,守住一线清明,韦一笑以内力助她温养伤势,她昏昏沉沉,只不出声,韦一笑却也沉默许多,不再有一句没一句和她说笑。朱九真只觉他似乎常低头瞧着自己,但每回睁眼,他总是望着广漠与青天相接之处,并不与她目光相接。 及至午后,前方遥遥现出一片危崖叠嶂,山势延绵,云带束腰,峰顶全是积雪,距离愈近,愈见其雄奇峭峻。韦一笑撕下半幅衣袖,蒙在朱九真眼上,朱九真不明他用意,索性反抗无用,也不理会。韦一笑低声道:“我要带你去一个隐秘之极的所在,你想活得性命,便不要摘下蒙眼的布条。若有人问你,除非我允许,你也不要说话。” 朱九真疑上心头,暗想:“他搞什么名堂?”突然福至心灵,说道:“你要带我上光明顶去?”韦一笑不答,骤然疾驰而前,荒沙风烟,倏忽而过,朱九真只道他已快到极致,居然还能再快,也不由叹服。韦一笑奔出十余里,脚步略缓,继而越走越高,不断向上,似是依山而攀,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忽然犹如腾云驾雾,二人一同飞起,接着一顿,紧跟着又有浮空之感,已是给他带着高高跃起,又一纵落地。 朱九真感到自己身子被放下,似被毛毯紧紧围住,靠在他背上。韦一笑用带子将她缚紧,笑道:“你怕不怕?” 朱九真道:“我怕甚么?蝠王要是失足摔死,偌大一个明教,大伙儿光上山下山就死完啦。” 韦一笑哈哈大笑,带着她纵跃而起。朱九真嘴上不怕,事到临头,一颗心忽上忽下,随着他跳跃忽高忽低,她紧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嘴,有甚不雅之物迎风洒下,祸及二人。但感疾风凛冽,寒意越来越重,料想到了山上极高极险处,忽听前面传来一声清啸,有人叫道:“是韦兄到了吗?” 韦一笑足不停步,扬声道:“铁冠道兄,五散人到齐了么?”那人铁冠道人张中道:“我和冷面先生、彭和尚到了,说不得和周颠尚且未到。”此时东面山峰铮铮飘下几声琴响,韦一笑撮唇作啸,那边琴声铮地一振,示意听到。韦一笑道:“昆仑、崆峒、华山从东北方来,我有急事在身,先上光明顶一步,五散人随后跟来便是。”铁冠道人奇道:“甚么急事?喂……你……背上……是……何人……”韦一笑的轻功实在太快,这么一问一答,他已纵出老远,背后问话断续在山谷间荡起回音。 韦一笑又行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在山腹隧道中赶路,朱九真支持不住,大半路程均在昏睡,有时但感真气流入,或有人将清水凑到唇边,便清醒片刻。韦一笑见她病势有增无减,情知这般急行,山气又极是阴寒,反添病症,但若不将她带到此地,光明顶左近漠无人烟,便有些许牧民聚居,亦无处请医问药。朱九真通体冷热交加,寒战不已,自知情形十分凶险,强提精神,不时与韦一笑扯几句话。 这一回醒来,迷迷糊糊中听韦一笑问道:“那时你中了一掌,我又吸你的血,你为何要叫我说,杀你的是什么少林派的圆真和尚?”朱九真道:“甚么?”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哭道:“别吸我血,别吸……呜呜……血里都是细菌……”韦一笑低声道:“我再不吸你血,你别哭啦。”朱九真神智略复,听他把问题重复一遍,叹道:“我……我不能死在明教中人手里,会坏大事的。” 韦一笑道:“什么大事?”朱九真有心要多说些话,又怕把不该说的说了出来,踟蹰道:“有一个人,他心肠向来极好,别人哪怕……哪怕想害他,他也不会去报仇,可如果我死了,他……他说不定真要杀人报仇,还会恨极了明教……”韦一笑道:“因此你怕他给人杀了,是不是?” 朱九真道:“不,他本事很高强,你们杀不了他的。他是天下武功最高、心肠却最软的人,杀或不杀,都会让他心中难过。”语气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柔情,又道:“你瞧不起他,很多人应该都瞧不起,仇……仇都不报,算什么人?他其实也不是不会报仇……他杀过人的……”韦一笑听她话语渐乱,默不作声。朱九真缓了口气,道:“他这辈子很多事,败也是这个仁字,成……也是这个仁字,我不敢,不敢叫他改了性子。” 幽居深谷的那五年多中,她千百次地想过,要不要潜移默化,软硬兼施引导影响,叫张无忌今后救人多个心眼,多爱惜些自身,像原著拼死受三掌以及重伤之下坚持同明教共存亡,这类惊险能免则免。但每次想了又想,张无忌半生祸福相依,固因仁心太重而几度遇险,偏偏又因仁心太重,几次绝处逢生,这其间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差错,万一真害他的命运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自己万万承担不起。再者以张无忌之秉性,朱九真或可以柔情束缚其意志,令他做些违背本性之事,但夫妇之间,要其中一个始终屈己从人,委曲求全,不免自私霸道太过,她自问做不出来。 这些心事她从未向人吐露过,此时高烧不退,心神激荡下,竟对一个男子一桩一件说了出来。韦一笑听她颠倒错漏、乱上加乱地说了半天,说道:“好啦,你睡上一会儿,咱们很快就到。”朱九真道:“不,我要说!我以前觉得,这样的人……真是大傻瓜,要么便是圣人,可人间哪有真正的圣人?我很早前听过一个故事,说两个家族结了世仇,互相杀了几十辈子,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个家族,每一辈人都有亲人给对方杀了,仇深似海,一代比一代难化解。你说,他们的父母、妻子、丈夫、儿女给人杀了,他们血债血偿,是不是天经地义?” 韦一笑点头道:“亲仇不报,枉自为人!……你歇一歇罢。” 朱九真道:“我也是这么想,叫我放下,我可做不到。可我遇见他之后,我就想,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有可能给这根绵延千百年的血腥链条,画一个终点……这很不公平,别人以血还血,我却要还以宽恕,非常不公平……可真的唯有宽恕,圣人一样的仁心,才能做到这种奇迹。这种人,我只知道两个。” 她想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但双臂都被裹在毯子中,挣了几下挣不出来,自己还甚是不解,接着道:“一个是他,一个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韦一笑道:“空见神僧?”朱九真道:“是啊,这位高僧骗人一十三拳,打死了他自己。”也不管他知不知道,将谢逊与空见的往事简要说了说,最后说道:“那位神僧临死之前,对金毛狮王说‘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于是今后,有许多人因着金毛狮王的一念之仁,想起了空见神僧,终于留得性命。”韦一笑道:“原来如此。你累了,睡一会儿罢。” 朱九真道:“你道我为什么怕死在你手里?我……我可以死在恶人手下……”韦一笑叹道:“原先不懂,现在或许懂了。” 朱九真低声道:“空见神僧留给谢狮王一念之仁,我不能留给他一念之恶……我……我只是怕他今后救人之际,有时会想起我。” 这篇是苏文piao文爽文,不是每个世界都有双向感情线,但一定有桃花(当然也不会太多),就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11 第13章 12 她这句话说得极是温柔,又极是伤感,嘴边却露出微笑。韦一笑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你对那人真是……真是……一往情深。”语中大有酸涩之意。 朱九真心道:“我算什么情深?若说人待我十分,我待人只有八或七分,就这还常恐用情深了,将来难以收场。”神思昏倦,眼皮渐渐难以睁开。梦中又不知几番辗转,周身如置洪炉,额头忽一凉,有人用蘸了水的巾帕轻轻抹拭,朱九真张开双目,蒙眼的布条已然摘去,一个奇丑无比的少女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递到自己唇边。 朱九真微声道:“你是谁?韦一笑呢?”但感身在一张软床之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房内陈设精雅,颇具大家气象。那少女道:“我是服侍老爷和小姐的小丫头,药房刚煎了药,老爷吩咐我来给贵客侍药。”朱九真听她话声嘶哑,不似常人,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就是小昭?”向她上下打量。 那少女梳着双鬟,一身婢仆穿的青衣布裙,双手双脚间都连着铁镣,嘴歪眉斜,腰弓背驼,瞧来实在怕人。只手上脸上肌肤赛雪,葱指如削,与全身殊不相称。她给朱九真瞧得不好意思,别开了脸。 朱九真想道:“整天假装这丑怪样儿,也难为她了,又怎能每次都扭眼歪嘴得一模一样?睡觉时怎么办?”就着小昭之手,一口口将汤药喝了。小昭取手帕给她擦去嘴角药渍,喂她喝了几口热汤,微微一笑,从罐子里拿出一块蜜渍杏脯,说道:“良药苦口,夫人含块果脯罢?” 朱九真从前给丫鬟婢仆服侍惯了,但在荒谷中一住五年,这般细心温柔,也已久不曾领略。小昭又捧出脸盆,将白巾在水里细细蘸洗,给她擦拭头脸肩颈,腕上铐链相互擦碰,叮当有声。 朱九真见她满脸稚气,不过初中生的年纪,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却极是麻利,想起杨逍似乎还关过她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暗叹黛绮丝作孽,自己犯戒令女儿来偿还。若杨逍再心狠手辣些,看讯问不出,直接将这小姑娘杀了,她能救得下幼女么? 她东想西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强自撑住,蓦地记起一事来,出语试探道:“什么时辰了?多谢你啦,你去服侍你家小姐安歇罢。”小昭一笑,道:“现下刚交过酉时,小姐戌时才歇。再说,她叫我来服侍你,我这么一会儿就回去,她说不定就要杀了我啦。”朱九真道:“干么要杀你?”小昭道:“小姐总疑心我是受人指使,要来暗害她与老爷,可我全无此意。” 朱九真心想她除了图谋乾坤大挪移神功,原著确是不曾害过任何一人,窥取神功也全出于一片救母的孝心,怜惜微起,柔声道:“苦命的孩子。你若愿意,我向你家老爷买你的身契,好不好?” 小昭眼眶微微一红,道:“多谢夫人好意,但老爷和小姐对我有大恩,我尽心尽力地服侍,将来他们疑无可疑,也就不疑了。” 朱九真忽道:“为什么你叫我夫人?你瞧得出来?”当世已婚妇人,衣饰虽较闺女略有不同,但朱九真哪里拘泥这些,荒谷中不得已结树皮、鞣皮毛以制衣,出来后自然怎么喜欢怎么穿。她前世连麻花辫都梳不好,在红梅山庄时梳头又尽有丫鬟服侍,妇人的发式竟一样也不会,无怪天鹰教诸人、韦一笑等都将她当作了姑娘家。 小昭低声道:“那位韦爷抱着你一路闯到前厅……”脸上一红,续道:“老爷出去接待,问了几句,面上很不好看,说道:‘蝠王,看在同为明尊圣火座下的份上,杨逍有一言诚心奉劝。’韦蝠王说道:‘杨左使请说。’老爷又说:‘这位姑娘给点中了穴道,若是韦兄亲友眷属,何必多此一举?眼下正是本教危急存亡之秋……韦兄,杨逍殷鉴不远,莫要一念之差,铸成大恨。 ’我在厅口接蔡老大夫进来,听老爷说话的口气,确是十分诚恳。” 朱九真心道:“什么殷鉴?难道是说他与纪晓芙?”病中念头转得慢了些,尚未明白这话,小昭又道:“韦蝠王听了他的话,突然哈哈大笑,道:‘人家有一念之恶,我这一念之差算得了什么?哈哈!哈哈!’转身一晃就不见了。老爷便叫大夫,又叫小姐看顾着你。” 朱九真心中怦怦直跳,这时纵欲自欺,亦是不能,正感头疼,听小昭说道:“蔡老大夫为你号脉后,说风寒入体,这还不当紧,但你五脏精气又十分衰弱,想是受了内伤,寒邪入侵就格外厉害……”朱九真暗道:“这光明顶上的大夫倒也见识不凡,内家伤势,寻常大夫可看不出来。”小昭道:“他说最凶险的,乃是夫人脉象中隐隐已有胎象,或是时日尚短,他摸不大准,但开上些安胎的药物总是没错……” 嗤啦一声,床上罗帐一角被尖尖的指甲划破,朱九真失声道:“你说甚么?” 小昭见她眼神惶悚,烧得通红的脸面尽转苍白,安慰道:“你别担心,大夫说胎象虽弱,所幸并无胎漏之象,好生将养,多半可保无虞。夫人吉人天相,一定母子康泰,福寿绵长。” 朱九真全没听到她说话,她为韦一笑的阴寒内力所伤,什么婴儿出生身带六阴绝脉、九阴绝脉的荒唐念头此来彼去,一时想到《碧血剑》里归辛树夫妇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儿归钟,一时又想到《笑傲江湖》中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原本对韦一笑减了几分敌意,这下却不由得恨极此人。脑中哄乱之下,只觉头痛如裂,背后中掌处一阵抽痛,小腹沉沉坠痛,全身上下无一不痛,依胡青牛医经中所载自诊,又说什么也把不出“尺脉浮滑如走珠”之象,心想:“我这蒙古大夫还是别挑战了,谁知中医在这方面靠不靠谱?要试也让无忌来。” 此前张无忌助她调息,乃是经由手太阴肺经的“太渊”、“经渠”、“列缺”等诸处穴道,医家把脉则取寸口,手法又是不同。光明顶上这位蔡姓大夫是杨逍重金请来,专为女儿杨不悔及地字门下女教众诊病的圣手,张无忌所学并不精于妇科,只怕在诊断女子胎象上还不如他。朱九真却不敢过于相信外人,思来想去,伸手到左肘向上四寸五分处,用力一按。 小昭眼中,身前女子在枕上慢慢合目,鼻息微细,朱九真的五感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水声潺潺,一片幽黑的水面漫延而开,无边无际,仅水中央一点孤光,一个淡淡的人影手提一盏船灯,立在水波之上。那人影周身笼着一层雾气,明灭不定,看不清五官身形,亦瞧不出是男是女。朱九真久久望着那人影,欲语又止,低头一望水面,映照出的影子虽不清晰,穿着打扮显然并非古装,乃是前世自己的形貌。 那人影轻声一笑,向她道:“一别十年,你该不会忘记我是谁了吧?” 朱九真半晌方道:“……反正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疾如风’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疾如风笑道:“那么你有什么事?才第一个世界,你就动用次元跳转的灵符,怎么,不想当朱九真了?” 朱九真道:“灵符一旦动用,就像玩游戏储存进度那样,可以指定某个时间点为‘锚’,暂时脱身去另一个任务世界,回来可以从原时间点继续,这个你总没坑我吧?”疾如风道:“没错是没错,你可别忘了,你手头仅有三道灵符。这种道具只有新手抽奖时才有几率拿到,以后你任务完成得再好,也没有灵符奖给你。” 朱九真道:“放心,忘不了。”低头盯着波光间自己的碎影,深呼吸数下,说道:“我有事问你,你说要是没有强力干涉,每个世界的剧情默认依照原书发展,那——怀孩子怎么算在其内?朱九真不是横死短命之人么?她怎会有孩子?原著从头到尾,张无忌也没有子女出场啊!” 疾如风笑道:“你单为了一个还在肚里的孩子,就要在送分世界立一根锚?” 朱九真气道:“要不是古代没有人流,单凭药流不死也去半条命,我来的时候那个身体状况,再流产恐怕就死了,我至于问你这些?”想到曾随张无忌共阅胡青牛的医书,记载堕胎的药物中竟有水银、水蛭、马钱子等,头皮一阵发麻,接着道:“我怎能生孩子?按你说的,我活不过六七年就死了,让那孩子怎么办?他爸爸就尝够孤儿的苦了……孩子从小没妈,这跟男人没了老婆是两个概念……”越说声音越小,她与张无忌夫妻情爱极笃,数年来心中每对他多一分爱重,抱愧也自深了一层。 心神恍惚间,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那首殷素素唱的曲子:“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疾如风笑道:“因此你要到其他世界试一试,看任务完成,有没有延寿续命的奖励?可你要每个世界都这么真情实感一回,襄阳城破想救郭靖黄蓉夫妇,林平之刘正风灭门想救他一家老小,或者照你提的,干脆刺杀铁木真,那还有完没完?灵符可只有三道。” 朱九真沉默许久,神色阴晴不定,终于说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以后的事,遇见一桩解决一桩,真没办法了也只有认命。不跟你废话了,眼前马上就有危险,我要选个时间点立锚,然后快送我回去。”疾如风道:“你要把时间点定在现在?等你过十年八年回来,得,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别人都是喜当爹,你这是要喜当娘么?” 朱九真没好气道:“当然不是现在!……我差点忘了,成昆是不是也正在光明顶上?” 待幻景散去,她身子卧在床褥上,感到小昭给自己掖好被角,轻轻吹灭烛火,蹑手蹑脚地出门,辗转反侧,寻思道:“这一段还真不能干涉,原著明教七大高手一起受伤,毕竟没死,要是撞破成昆的面目,谁知道他会不会偷袭杀人?”以成昆的心机武功,如真暗施毒手,武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或可抵挡,五散人只怕要死上几个,又想道:“确实不能乱改剧情,这里若非成昆自以为胜券在握,也不会完完整整吐露自家阴谋。”此时被封穴道已解,她默运玄功,但觉内息流转初时尚有些艰涩,渐渐顺畅起来,残留的寒气聚作一团,一丝一缕为己内力化去,也不如何厉害。 其实她内伤虽重,得韦一笑途中全力施治,本已好了不少,九阳真气至阳至热,一旦行功运气,遇上寒冰绵掌的阴柔冷气如烈阳融炙积雪,可比天底下什么功法都见效得快。若非她岔了内息在前,病势又甚是沉重,只需一日半日,所受内伤便不足道。 她本想足不出户,就此跟着剧情走过这一段,谅双方人马也不会伤自己一个重病的女子,但想到丈夫此时应在不远处,要么正与说不得同行,要么已在光明顶上,心绪起伏,终难躺下。她在此世已近十年,一草一木,一悲一乐,俱各历历在心,自与张无忌两情相悦,愈来愈难将这里视作书中世界,但与疾如风的会面,却如好梦初醒,一切不愿细想不去深想的念头都翻腾起来。 朱九真早有所疑,历史演进,本极大依仗于偶然性,就如那句“周公畏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况且情节发展多依赖世事巧合、人物冲突的武侠小说,许多事如若不是那么赶巧,势必会是另一副模样。何以自己身入其间,江湖上的大事竟尔一件也没变? 不说远的,就说龙门镖局送俞岱岩回武当山时,如早到一两个时辰,未必给人恰好截住,又或提早遇见了下山迎接的张翠山,那后面的发展可就完全不同了;何太冲将张无忌扔向石头时,杨逍若未正巧出现,张无忌岂不是死了?再说自己和他两个人落崖,无论怎么巧合,依理说也巧不到能与原书中地点邻近的地步。其他大事差相仿佛也就罢了,这样“一瞬之差”、“巧之又巧”的细事,竟能分毫无偏,那世间万物,一个个有名有姓的活人,日夜与自己相对的丈夫,岂不是都成了被命运操纵的木偶? 不知不觉中,她喃喃道:“不,不,他是真的……哪怕世界不是真的,这些人都是真人,绝不是NPC,再说也不是完全一样啊。”情知再想下去永无止尽,又说不出的害怕,张无忌在乾坤一气袋中九阳神功大成,乃是天赐奇遇、九死一生,她一面觉得剧情一丝不扣依原书发展,实在有悖常识,一面又生怕剧情生变,勉强扶床而起,一步步挨到房门口。 时值外敌来侵,光明顶上人人戒备,岗哨森严,朱九真纵是神完气足时也远不及成昆的功力,更不如他谙熟内情,心知难以走远,轻轻叫道:“小昭!小昭!”不闻应声,料想小昭见自己睡着,又回去杨不悔身边服侍。眼见一名白衣童儿走过,忍不住道:“喂,你请过来……”那童儿见一个女子倚在门上摇摇欲倒,讶异停步,朱九真道:“我有急事要见你们杨左使,关乎贵教安危,要紧!要紧!”童儿踌躇道:“老爷正和客人在堂上议事,这位娘子,你请等等罢。”朱九真道:“等不及啦,要出大祸!”那童儿见她眼生,年纪又轻,心下不信,只是随口敷衍。 朱九真忽然身子摇晃,叫声:“啊哟!”向前俯跌下去。那童儿吃了一惊,飞步来扶,朱九真右手疾翻,已按住他背心“灵台”、“神道”二穴,低声道:“快带我过去。”童儿不知她内伤未愈,手上实无多少力气,要穴被制,登时不敢动弹,惊道:“未经允可,小的擅入议事厅堂是死罪。”朱九真道:“你只消带我去厅外面,我便放你,不然你现在就要死。”童儿心想这话有理,苦起一张脸,引着朱九真往前面房舍走来。朱九真将全身重量半支在他身上,路上撞见巡察的教众,这童儿反而百般遮掩,唯恐朱九真行迹败露,立时杀人。 走过一片镂画连廊,童儿用手指道:“前面便是议事的正厅。”朱九真长剑已失,身边只有一包张无忌往日针灸所用的金针,她出指无力,当即用金针在他手足穴道上一一刺过,喝道:“那你在这躺一会,我另捉一人来问,他说得如有半分不对,我取你的小命。”那童儿大惊,不敢再耍花枪,忙道:“小的该死!奶奶明察秋毫,实是在那边。”转而指向一座假山之后。 朱九真望彼处屋舍轩伟,隐隐透出灯烛之光,料他不敢再撒谎,取金针刺了他哑穴,将他身子在假山石孔中藏了,转念一想:“别因我之故,人家杀上山时这孩子没法逃走,送了性命。”用金针在他腰间连刺数下,教他两个时辰过后,双腿穴道自解。 她慢步走到灯光最亮的那间厅外,此时身如火炭,脑中晕眩异常,耳听一个重浊的嗓音道:“……我又为何?我又为何?哈哈,我成昆一生不幸,实出你们魔教的大头子阳顶天所赐……”她心想:“看来正赶上成昆说故事。”舔破窗纸,向里一张,只见厅中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一人正是韦一笑,还有一个中年书生,一人作道士打扮,三个和尚,一个胖大一个高瘦,还有一个老僧身着灰衣,正是说话之人。他身侧横着一只大布袋,微微鼓起。 朱九真看不清布袋的情状,不知张无忌在袋中如何,焦急起来,听改名圆真的成昆堪堪讲完他和阳顶天夫妇的旧事,又讲谢逊,心道:“他随时都可发难,无忌离他太近,万一没大功告成就……”在身上一摸,苦无兵刃,扣了满把金针在手,转到西首窗格下伏好。她沾唾液将窗纸润湿,悄悄揭去一块,暗想此处离圆真最近,他一有异动,自己立刻发针射他要害,他重伤之下,未必能全数躲开。 圆真又讲他怎样挑起内外纷争,处心积虑要毁了明教,杨逍等人耸然动容,圆真纵声大笑,道:“杨逍,韦一笑,你们内讧不休,只顾争抢教主之位,却没想到有今日罢?哈哈!”一声笑毕,突然反身倒退,撞破窗棂,木屑纷飞,双掌已向朱九真当头拍到。 众人齐声惊呼,原来明教七大高手功力未复,且人人凝神聆听圆真说话,运功抵抗幻阴指的寒气,布袋中的张无忌又正临到真气鼓荡、水火相济的大关头,谁也没发觉朱九真伏在窗外。圆真却心细如发,他先一步恢复行动,朱九真第一次窥探时未能察知,第二次相隔已近,则给他听出了较促的呼吸声。他只怕明教有人来援,抢先下了杀手。 这一掌功力不及他平时二成,但朱九真双腿虚软,要迈步也是艰难,她本伏身甚低,给他掌风兜头罩住,万难纵跃闪开,当下不退反进,一窜钻入了他双臂圈子内,满手金针急射而出。圆真不料她竟出此怪招,人之双臂间能有多大空隙?若在内力充沛时,他周身真力激荡,断不容人如此溜入,又何况她在此肘腋处猝然发针?陡见金光扑面,大叫一声,一个“铁板桥”向后急仰,双掌掌力不及回收,双臂却锁住她身子,旋即收紧,要将她生生挟死。 朱九真这往上一窜也是险极,于间不容发之隙错开敌人双掌,再要脱身却是不能,只听这老僧怪声狞笑,面上钉了数根金针,左目鲜血长流,一根长长的金针刺在其中,显然瞎了。这金针是胡青牛当年遗下,为软金所制,细而易弯,非深厚内力不能深入肌理,朱九真以暗器手法发针时劲力不足,若非如此,金针贯脑,已取了他性命。 圆真斗为人射瞎一目,忿怒已极,铁箍般的双臂一紧,朱九真气为之窒,登时晕去。韦一笑双手一撑地面,急跃而起,他本自动弹不得,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但只跃起半尺,重又栽倒。 杨逍看得明白,叫道:“布袋中的朋友,后方六步!”眼见朱九真满脸泛紫,身上骨骼咯咯作响,就要给圆真以硬功扼死。张无忌听声辨位,顾不得浑身炙如火焚,一纵到二人身畔,圆真双足飞起,踢他“环跳”、“风市”,张无忌终归视物不便,给他这一扫,俯身摔倒,但布袋此刻已鼓胀成球,吃了圆真这蓄力两脚,即时反弹,圆真给这股大力一冲,三人骨碌碌地向一旁滚了开去。 圆真见布袋古怪,双臂使劲,将朱九真运力甩出,这一下砸实了,她恐要在厅门上撞得脑浆迸裂。张无忌闻听风声不祥,连人带袋竭力一纵,伸双手去接她身子,只听砰然一声爆响,有若霹雳,乾坤一气袋炸得寸寸碎裂,朱九真给奔涌而出的炽热气流一冲,轻轻跌在他两臂中间。她一时闭气,经此震荡,星眼微开,悠悠醒转。 张无忌斗然见到爱妻,四目相投,惊喜交迸,只疑自己眼花,至于经脉中如有一道道水银流转,绵绵汩汩,舒适无比,他不晓得这是九阳神功大成之象,突听朱九真叫道:“反弹琵琶!”他毫不思索,立时右肩斜沉,一指反手点出,恰与圆真从后袭来的掌势一碰。圆真哼了一声,被他的纯阳内力一激,经脉如欲寸裂,自知不敌,借着这股大力相撞之势,倒纵出了厅门。 这章稍微介绍一下背景和设定。 有的世界是分两卷甚至三卷的,大顺序暂定倚天-射雕-神雕-天龙-笑傲,随时穿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2 第14章 13 朱九真将丈夫一推,催道:“快追!”张无忌明知追赶圆真要紧,但他连日来心焦如焚,担足了心事,乍见爱妻无恙,双手抱住了她,这时哪能放下?胸臆中原本怒意充塞,狂喜一涌,立化满腔柔情。朱九真急道:“先追人,我死不了!“张无忌一顿足,左手将她轻轻放落,抢步追出。他知明教诸人个个伤重,妻子留在此处反倒无事,终不能抱着她去对抗成昆这大敌。 朱九真喘息半晌,在地下拾起十几枚金针,又去周颠怀里掏摸,周颠笑道:“喂,你摸我干么?啊哟别动……啊哟痒死啦!”说不得见她和张无忌显是一路,开口道:“多谢两位仗义援手,解了本教的大难,明教上下感激不尽。”各人眼看一场迫在眉睫的大祸以这等方式消去,心情殊异,就算这女子是敌非友,翻脸将众人一一刺死,总也好过死在圆真这本教大仇的手里。 朱九真冷冷道:“你不用谢我,我还要杀人呢。”没在周颠全身摸到兵刃,又去探旁人,终于在铁冠道人张中靴筒内寻到一柄匕首。厅上七人十三只眼睛,连彭莹玉的独目都睁大了望着她。朱九真拔出匕首在手,一步步走到韦一笑身前,韦一笑淡淡一笑,安然待死。 朱九真本拟哪怕不杀他,也要砍上两刀出气,见了他这般神情,匕首竟然刺不下去。胸臆间一股血气直翻上来,但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 她病势本来不轻,一番奔波,又受了圆真大力一挟,实已力竭神危。心中明明想醒过来,四肢百骸皆无力气,眼前仿佛无数光影掠过,耳边不住传来声响,似感身子也在移动,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有时但闻金铁交击之声,夹杂着呼喊惨叫,怒喝斥骂,又听有人一字字说道:“老夫……白眉鹰王……休得猖狂……领教……阁下高招……”声音真气充溢,极是雄壮,震得她虽在昏晕,胸口气息也一阵乱跳。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中,每有沉厚响亮之语以内力吐出,伴着高低不一的惊呼,那自称白眉鹰王的老者话声又听到几次,最后一次音量转弱,似乎中气不足。又听许多人齐声诵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朱九真心神一震,顿时清醒了大半。 韦一笑朗声道:“这位姑娘,乃是昆仑朱武连环庄朱长龄庄主的爱女,被敝教地字门门主掳来,非明教中人,你们带了她去罢。”场中众人无不诧异,班淑娴冷笑道:“分明是阁下将人掳去,此事敝派西华子、武当派殷六侠等人亲眼所见,青翼蝠王如何敢做不敢当?” 杨逍暗道:“这婆娘好毒!地字门门主是女子,蝠王此话,是为了全那女子名节,谁知她竟分毫不顾同道情谊。”昆仑派掌门何太冲道:“好!你将人送过来罢,若是有半分伤损,正道朋友们必不与你干休。”韦一笑微微冷笑,自己一方的高手皆瘫痪在地,要么非死即伤,但对面明摆着心存怀疑,不肯轻易踏入明教高手坐卧的圈子内。 杨逍道:“不悔,你去送这位姑娘到……”游目一顾,道:“到武当五侠处,料得名门正派,不致连一个重伤卧病的女子都不敢救。”语中大有讥刺昆仑之意。他见班淑娴不怀好意,峨嵋派女子众多,本来最为合适,但他雅不愿与灭绝师太打交道,再说如由他来开口,只怕峨嵋派欲救也变成不救。 杨不悔应了声:“是!”她未与六派好手接战,行动无碍,当下去抱朱九真,朱九真摇头道:“杨左使好意心领,我就躺在这里罢。”杨不悔奇道:“你不走?你又不是本教中人,不必和我们同死。”朱九真道:“你见到你无忌哥哥吗?他有没有带了小昭一起走?”杨不悔心下更奇,道:“关小昭甚么事?我那时急着到前面找爹爹……你认得无忌哥哥?” 此时六大派数百人分站各位,将明教众人隐然包围,场中殷天正自以“鹰爪擒拿手”折断了最后一名对手的四肢,便力竭不起,他颏下白须略略掀动,口一张,又喷出数口鲜血。六派众人只等再上来一名对手,彻底了结了他,即要大开杀戒,将魔教人众一股脑屠杀干净,再烧毁光明顶的偌大基业。 朱九真久等不见张无忌的踪影,见崆峒派和昆仑派人丛中各走出一人,互望一眼,昆仑派那人笑道:“宗前辈与殷天正有旧账要算,要讨回这场子,殷老儿便交给你罢。”崆峒派的宗维侠冷哼一声,对他当众提及自己曾在殷天正手下吃亏一事颇为恼怒,举步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缓缓说道:“杨家妹子,那屠龙刀的秘密现今除了谢逊老爷子之外,谁也不知,对不对?”众人听到“屠龙刀的秘密”六字,无不凛然,场上一时无声,人人望了过来,连宗维侠也一愕止步。 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她不明白朱九真何以问这一句,含糊嗯了一声。朱九真又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那屠龙刀的秘密我虽不深知,倚天剑的秘密嘛,当年你妈妈纪女侠是知道的,纪女侠临终前几天,又在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同在那里求医的崆峒派‘圣手伽蓝’简捷简老爷子……”众人听她说得似模似样,当年给金花婆婆用稀奇古怪手法折磨、到蝴蝶谷求胡青牛治伤的着实不少,有同门在其中的知她所说不假,纷纷大哗,一道道眼光向崆峒派射了过去。有人更想:“屠龙刀是不知其下落了,听听倚天剑的秘密又何妨?这两样刀剑素来齐名,说不准倚天剑的秘密中,就藏着屠龙刀的一星半点隐秘。” 崆峒五老除唐文亮一人重伤断骨,其余四老面面相觑,均想道:“简捷死在凤阳府,后来探知是中毒而死,也不知中了何毒,莫非是因他知晓了这倚天剑的秘密?” 灭绝师太厉声道:“胡说八道!哪有此事?”纪晓芙是她的弟子,本门中那件大秘密是否说与其知,她自然再清楚不过,但见数十道目光一一射来,颇有偷瞄自己背上倚天剑者,两道长眉渐渐竖起,喝道:“再这般没凭没据地瞎扯,你纵不是魔教贼子,也一起杀了。” 朱九真微笑道:“没凭没据?嗯,我且说出两件凭据来,大伙儿评评真是不真。鲜于先生,你华山门下三名弟子,与那位简老爷子一同逝世,同是中毒而死,此事可真?”华山派掌门鲜于通轻摇折扇,道:“不错。”朱九真道:“那便是了,简老爷子与那三位师兄误食毒菌,临死时遇到一伙人,带头的名叫朱元璋……”她存心将水越搅越浑,心道我这也不全是假话,朱元璋一伙中的徐达确在那四人死前见过他们,又说道:“简老爷子生怕那秘密就此埋没,咽气前说给了朱元璋朱大哥。朱大哥后来与我有些交情,一次他喝醉了酒,曾提起这秘密的前半部分,那便是倚天剑与屠龙刀的来历。” 六派诸人越听越奇,“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哄传数十年,屠龙刀二十余年来更在武林中掀起偌大风波,倚天剑号为天下宝剑之冠,听说也是大有来头的古物,却从没一人知晓这一刀一剑的来历。朱九真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大有杀气,心里也担忧她暴起灭口,说道:“这对刀剑真正的秘密,我可不知,那位本家大哥提到的只是一点儿皮毛。这一刀一剑,原本是一柄玄铁重剑熔化了,再加以西方精金所铸,而这柄玄铁重剑,乃是当年神雕大侠杨过赠给郭靖郭大侠及夫人黄蓉黄女侠的,请问师太,我说的可对?” 灭绝师太面罩寒霜,不发一语,她只要说一声“对”,那便是承认自己也晓得这其中的秘密,日后峨嵋派少不得大受滋扰。但她生平言出如山,不屑诳语,既知这女孩儿所说不假,亦不能在天下英雄前公然否认。 六派中不少人素知灭绝师太的性子,一望即明,人丛中嘤嘤嗡嗡,逐渐起了无数的议论声。各派中老成持重之人隐隐觉得不妥,但眼看人人专注倾听,关切动于颜色,又不好说甚么。 俞莲舟、张松溪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这女子当众挑起这番话题,不知怀着甚么用心,不可不防。”俞莲舟原想出声提醒,当前应以诛除魔教为要,但一来敬佩殷天正的英雄气概,念及张翠山与殷素素之情,雅不愿他顷刻死于宵小之手;二来三弟俞岱岩浑身残废,祸根便在这屠龙刀,师父张三丰也不知这把刀的渊源,此刻倒要听听这年轻姑娘会说出甚么。 朱九真一心只要拖延工夫,暗想旁人犹可,殷天正是无忌外公,断不能令他有何致命损伤,说道:“这柄玄铁重剑,最早也并非是杨过大侠的,是他从一位号称‘剑魔’的独孤求败前辈剑冢中取得……”她故意捏造诸多细节,添上大篇内容,将杨过遇见神雕、发现剑冢等事说得活灵活现,再掺以《笑傲》中独孤九剑的些许理论与剑式名称,这些连灭绝师太也不知,自无从反驳,她一生潜心好武,听到“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不存其形”等剑理,不觉入神。朱九真刻意言辞飞扬,妙语如珠,于独孤求败毕生只求一败而不可得,惟幽居空谷郁郁而终,大加渲染,只听得众人一个个挢舌难下,连明教中也有许多人浑忘了正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各派年轻子弟遥想前贤风采,更是心驰神往,热血如沸。 她如以别事长篇大论,断无人能容她说到此时,但各派对屠龙刀皆十分留心,朱九真又不时在叙述中夹几句九阳神功的断句,只道是前人遗下的武学至理。在场武学名家品味咂摸,见猎心喜,还当她年幼不懂事,随口说了出来,人人暗盼她能多说几句。朱九真穷尽辞采,说得自己头也昏了,忽瞥见昆仑众人背后的山道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右手拉着一个少女,正如飞奔来,破颜一笑,住口停说。 少林派的空性神僧听得心痒难搔,见她忽然不说,连连追问:“下面呢?下面呢?‘由己则滞,从人则活’的后面是甚么?”搔着光头,面上尽是迷惘。朱九真打个呵欠道:“我累啦,下面的话干系重大,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空性生性朴直率真,不通世务人情,喜道:“好罢,那你说给我听……”少林派掌门空闻神僧神色微沉,道:“师弟慎言!”向朱九真打量几眼,说道:“却不知是甚么干系重大的话,教女施主只能说与一人听?”殷素素临死前曾以此计嫁祸少林,害少林派损折不少好手,事过多年,他兀自心有余惕。 朱九真笑道:“‘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莫非少林的七十二绝技就能随便给人说么?好罢,当众说原也无妨,这干系重大的,乃是有位少年侠客想当和事佬,要调处六大派与明教的纷争。”说着向张无忌一指。 她本待要说“你们大家决出个人选来,只要六派均无异议,我就跟此人说”,拟以倚天剑、屠龙刀内的绝世武学为饵,再以言语挤兑,使驱虎吞狼之计,要六派自行先争斗不休,就算不立时内讧,各派高手有了顾忌,存保留实力之心,便不能干脆利落剿杀明教。但见张无忌携小昭及时赶到,这计谋也不用使了,再说此计未必瞒得过空闻、张松溪、鲜于通等老成智谋之士,平地再起风波,张无忌一番止戈息争的好心别叫人误会才是。 众人见她一派郑重,还道她要说出甚么举足轻重的大事,又或刀剑秘密中的妙诀要道,看她手指一个年不过弱冠的青年,尽皆愕然,随后轰然大笑。 华山派高老者忍笑对张无忌道:“你这娃娃,来来来!人家要你调处纷争哪,你怎么说?”张无忌道:“对不住,请等一等。”几个纵跃奔到朱九真身边,伸手探她腕脉,连声道:“怎样?伤得厉害么?痛不痛?”另一手扶在她背后,九阳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各人看他满脸关怀爱怜之色,对高老者的话接也不接,嘻笑声不绝。 朱九真只觉一股与己同根同源的热力泊然而至,却不知强劲了多少倍,直是浑厚无伦,无穷无竭,体内内息立生感应,活泼泼随之流动,自气海到神阙,再自建里达于中庭,经玉堂、紫宫,一路升到璇玑、天突,经喉头廉泉穴沉于舌根,片刻之间,通身暖洋洋地大为舒服,嫣然一笑,道:“好啦!你省些儿力。”头向着场内横卧在地的鹰钩鼻白发老者一点,轻声道:“他就是咱们外公,白眉鹰王殷老爷子。无忌,你叫他们两下罢斗罢,我乏得很,要睡一忽儿。”张无忌柔声道:“好,你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来,他们再也打不起来啦。”除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宗维侠见他二人在数百人面前软语款款,旁若无人,心中有气,喝道:“兀那少年,你若非不自量力,想要回护这帮妖魔贼人,那就快快闪开。”张无忌道:“那也不急!”扭头嘱咐小昭道:“这位是我的爱妻,小妹子,你照料着她些儿。”小昭肩头一颤,手上铁链发出轻微的呛当声,低声道:“原来她……她是你的妻子。” 朱九真瞧她仍是一身青布粗衣的装束,但站直了身子,纤影亭亭,虽然脸上稚气不掩,却生得春山作骨,秋水为神,一双眼眸寒碧如海,极尽灵动,赞道:“好水灵的小姑娘!就是这样才好,别装甚么假脸了。”小昭道:“公子和夫人要我不装,我便不装。” 张无忌跃入场中扶起了殷天正,以九阳神功为他疗治。他从未见过外公,见这秃头老者白眉长垂,虽在重伤之余,仍是神威凛凛,自然而然心生敬慕。六派中数十名性躁者等得不耐烦,纷纷叫道:“有完没完?快让开!”“救魔教妖人,你是甚么居心?”“这就去扫灭魔教巢穴!”“少年人别多事,不然连你一起杀!” 张无忌昂首环顾,一字字地道:“真姊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在下不才,斗胆请双方暂且住手罢斗,只因六派与明教之间大起龃龉,势成水火,实是受了奸人从中挑拨,个中情由,不可不察。”这几句以丹田之气送出,纵在数百人嘲笑议论中,依然清晰可闻。 朱九真方才竭尽心智口舌,拖延住场上局面,大耗心神,本想看丈夫大展神威,或以仁服,或以力慑、以计胜,将六派高手一一折服,但疲困交加臻于顶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恍惚似闻惊呼如潮,俄顷又是彩声大作,间杂着“哦!”“啊!”“噫!”诸般压低了的惊叹,明教人众不断叫好,大声赞颂张无忌武功高绝,各派师长点评招式、指点弟子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她微睁双目,见小昭两只明澈的大眼正望着双方相斗,脸肌白得近于透明,睫毛轻颤,眼波流转隐有海水摇漾之意,神色间显得极为关心。朱九真想道:“她美得很啊!”忽与侧旁一道视线相对,韦一笑见她醒来,眼神转了开去。 此时崆峒五老中的三老、空性神僧、华山派鲜于通都已败在张无忌手下,鲜于通中了自己的金蚕蛊毒,在地下不住翻来滚去,穴道被点呼不出声,将自己满脸挠抓出道道血痕。昆仑派何太冲、班淑娴夫妇使开正两仪剑法,剑光错落,华山派高矮老者使开反两仪刀法,刀影横空,四人围着张无忌转灯般进招,张无忌空着双手,手中只拈了一根梅树的虬枝,枝条上疏疏落落,攒三簇五生着十来朵含苞的梅花。 朱九真观战少顷,些许担心便即放下。朱武连环庄毗邻昆仑派,昆仑剑法她从小就与父母拆解过,反两仪刀法虽不会使,路数方位却不陌生,连同脚下步法的讲究,在谷中一股脑的都转授给了张无忌。这两套武功一正一逆,阴阳相济,四人合使本浑无破绽,朱九真暗思若自己在场中,虽略明家数,但修为不够,可破不了这套刀剑合击,忽发怪想:“假如杨过和小龙女同使玉女素心剑法,两个人对他们四个人,胜负该当如何?” 其时全真教已然衰微,全真剑法尚有剑招流传,但古墓派武功绝少现于江湖,玉女剑法是谁也没有见过。朱九真食指轻轻点着下颔,料想玉女剑法是将全真剑法中的破绽漏洞一一补去,与正反两仪功相辅互补的道理相通,到了这等境界,胜负想必轻易难分,多半还要看各人的经验默契是否足够,内力是否旗鼓相当。 想到小龙女,怪想蓦地里再深一层:“假如没断臂的杨过也会双手互搏,他双手使正两仪剑法,小龙女双手使反两仪刀法,他们双刀双剑合璧的威力比起玉女素心剑法怎样?……嗯,玉女剑法是林朝英创的,他们又是情侣,那应该还是使玉女素心剑法强些,昆仑三圣何足道创下正两仪剑法、华山派前辈创下反两仪刀法时可没那些旖旎心思,没将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化入刀招剑招里。” 她胡思乱想片晌,哑然失笑,实是眼前四人联手威力太强,单以招数而论可说无懈可击。若非张无忌习得乾坤大挪移心法后,内力运使已到了收发由心、沛不可当的绝顶之境,梅枝轻挥,随手斜引,便能将四人递来的剑招刀招搅乱方向,令他们自相斫杀,这一“正反两仪刀剑阵”倒真不易破。 眼见四人给他乾坤挪移的牵引带得步法散乱,先后弃了刀剑,空手恶狠狠地扑上,朱九真心念一动,笑吟吟地道:“慢着!这枝梅花开得这么好,我待会儿要戴,你可不许把花朵弄落了。”张无忌笑道:“谨遵台命!”招式一变,一引一带愈加轻柔,力道似有若无。 那梅花的花瓣花萼何等嫩薄易损,休说受力,便是一阵朔风送来也要飘落几瓣,众人听他竟要挫败四人而不损一朵梅花,人人心中一凛。张无忌手持的这根梅枝原本生着十七八朵腊梅,他以柔物传柔劲,梅枝本身浑不受力,但剧战至此,梅花也只剩十一二朵,听得朱九真吩咐,心思甫转,内衫的左右双袖一同鼓起。 何太冲夫妇和高矮老者只觉一股柔和的气流冲向周身,自己的一拳一脚中,明明挟着极凌厉的内劲,竟给逼出了发不出来,力既无从发,劲风自也无从激荡。班淑娴只见对方右手的梅枝划个小圈,径点自己上盘数处大穴,来势奇幻,枝头昂起,竟不知要攻向哪一处要害,急忙回拳自守,张无忌在她手肘上一托一拨,班淑娴一式“天河倒悬”又打中了矮老者肩窝。 高老者哇哇叫道:“你这女人好狠,怎么尽打我师哥?”班淑娴怒道:“你明知这小子弄鬼,还来罗唣!”高老者道:“明知道是明知道,可你打得也太狠了些儿,须知我师哥不是你老公,那挨打的本事……”他左眼青了一大块,也是给班淑娴打的。矮老者喝道:“住嘴!”四人都吃了自己人不少拳脚,班淑娴怒极,十指如钩,直上直下地抓来。何太冲闷不吭声,发髻散下,双掌交错,使的是一套极轻灵的快攻掌法。 他只道极轻极快,便可令对方无从借力,但乾坤大挪移七层的心法实至四两拨千斤之诀的化境,再说他掌法纵轻灵,毕竟远远未达老顽童使七十二路空明拳那样虚实生发、空空妙有的境地。只听啪啪两响,轻重不一,何太冲一掌打在妻子左颊,另一掌打在她胸口,此时矮老者的一拳也被张无忌牵引过来,同着高老者一招“九番鸳鸯脚”,一中班淑娴右颊,一踢正她腰间,班淑娴翻身跌倒。 她也真是剽悍,背脊方一触地,立即一个旋子腾跃而起,狂怒下反手挥出,重重打了丈夫一个耳光。何太冲在闺房内受这悍妻殴打,向来不敢还手,但现下当着六派上下数百人威风扫地,半边脸上一个掌印肿起老高,心头着实窝火,怒道:“你待怎地!”班淑娴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打不过一个小白脸,还来问我怎地!”夫妇俩竟在众目睽睽下吵起嘴来。 高老者大声吆喝,还待再上,张无忌突将梅枝望上一掷,双掌“八方风雨”同时拂出,这一下运上九阳神功的真力,两股雄浑之极的掌风压至,四人呼吸登为之闭,莫说反击,手臂抬至胸前便感艰难,招式无论如何递不出去。张无忌轻伸左手,接住自空落下的梅枝,枝桠上的梅花果然一朵也没损。 矮老者脸色惨白,跃出圈子,沉声道:“不打了,阁下武功盖世,老朽二人万万不敌,华山派认栽便是。”单刀也不捡,自回本派。高老者笑道:“哈哈,赢我们哥儿俩不难,要想我师哥嘴上这般佩服,那可难之又难,天下奇事,你小子……”还想插科打诨几句,给矮老者眼光一瞪,讪讪闭嘴。 张无忌待要先去点了鲜于通的穴道,阻他毒气上行,事后再加医治,忽听朱九真招手道:“你过来。”她语声并不甚响,但张无忌自来对她毫不违拗,依言走到她身旁。梅枝上的腊梅本含苞未放,给他拿在手里久了,至阳热力几番催动,竟大半盛开,一缕暗香细细浮动,中人欲醉。 朱九真微笑道:“你先给我戴上梅花,好不好呢?”张无忌折下一枝开了三朵梅花的小枝,笑道:“千好万好,就只怕这梅花配不上你。”伸手给她簪在鬓边。朱九真从他肩上望见何氏夫妇双剑在手,神情不善,抢着说道:“可要小心了,要我是何伯伯与何夫人,就使一招‘无声无色’……” 她说到“何伯伯与何夫人”时,何太冲与班淑娴正巧并肩跃起,说到“无声无色”,两人双剑始发,迅若惊雷而破空无声,正是一招用于夜战偷袭的“无声无色”,相互仅差一拍,竟像两人是听了她的话立时发招一般。张无忌头也不回,抱着朱九真拔身急纵,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两丈开外,何氏夫妇手腕剧痛,长剑已给他出足踢飞。 场下众人轰然大哗,朱九真出言点破,将原书中这惊险一幕化为无形,心满意足,何氏夫妇纵在招招搏命,她也全不放在心上。待见张无忌以泥土和汗水捏丸,将纠缠不休的两人拿捏定,暗暗好笑,心道:“谁说老好人张无忌不会使诈?这在鲜于通身上掏摸几下,再假作金蚕毒药骗人的计策,我也未必能马上想到。” 第15章 14 “排难解纷”至“群雄归心”这两节,实是《倚天》全书罕见的高光大场面,仅后来的屠狮大会可堪一比。张无忌在其间展现的武功谋略,气度心胸,足可做得明教教主,所差者无非对亲近之人太无防备心而已。但那是他天生至淳至厚的性儿,非几句言语、几次教训能化解。朱九真注目峨嵋派灭绝师太缓步走出,掌中倚天剑青穗飘扬,剑柄黑沉,剑锋似水,心中忽然迟疑:“我到底要不要让无忌做了教主?担这重任,他心底一直不快活,而我有了这孩儿,也已不能处处冒险,不如解了明教大难,我俩事了拂衣去,找个清静地方隐居的好。” 想到此处,不由轻轻抚上小腹,她有孕时日本浅,尚觉不到胎动。世间女子初次将做人母,往往瞻前顾后,惴惴不安,她穿越时不到二十岁,又道这一世不能久留,生儿育女是想也没想过,这件大事骤然临身,难免心神不定,忖道:“总归先要将眼前难关渡过了再说,只要不是碍着周芷若,这一次应该没甚么凶险。”向周芷若瞧去,见她伫立风中,腰间一根湖绿丝绦被吹得飘了起来,容色清美绝俗,面上似有关怀忧色。 朱九真暗暗奇怪:“无忌没和她说那句话,她这些关怀是哪来的?莫非小时候一面之缘,隔这么久了,也认得出来?” 周芷若确然还不知这个一人独斗六大派的曾阿牛,即是当初汉水舟中承她喂饭的少年,但此前张无忌义救锐金旗众人,宅心仁厚,神功高强,竟似不在师父灭绝师太之下,这样出色的青年英侠周芷若前所未见,少女心中自然对他多了一份关注。待到他制住圆音而不杀,仁服崆峒五老,令鲜于通原形毕露,又以举世无双的神妙手法破了昆仑华山四人合击,钦敬仰慕之意又深了几分。虽见师父出战,她仍隐隐盼望二人和平收场,谁也不要有所损伤。 张无忌亲眼见识倚天剑之锋锐,绝无兵刃能当得起此剑一击,彷徨无计,忍不住朝朱九真望去。朱九真心下早有主意,笑道:“阿牛,你适才单对华山派两位老爷子时,使过什么兵器来着?” 张无忌立时省悟,叫道:“是了!这件兵器正是倚天剑的绝配。”走到广场一角,伸臂又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托了起来,连人带石轻飘飘跃回灭绝师太身前,笑道:“师太请了!晚辈就以这块大石,再度领教师太高招。” 这些大石堆在广场左角,历来给人当凳子坐,一块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分量,常人能举起一块已可称大力士,他托着这大石依然身轻如燕,转折如意,众人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周颠鼓掌叫道:“妙极!人家倚仗兵刃之利,你就给她来个倚仗兵刃之钝。” 他怀有一柄珍异古刀,殷天正探手到身边包袱中握住了白虹剑,两人是同样的心思,拟要借宝刀宝剑给张无忌一用,哪怕损毁也顾不得了,见他居然另出奇招,又惊又喜。 灭绝师太冷哼一声,脸上顿如罩了一层青气,道:“进招罢!” 张无忌道:“是!”平举大石,腰背微弓,向前送了出去。四五人叫了出来:“江汉朝宗!”“达摩杖法的‘江汉朝宗’!”“刚才是‘顺水推舟’,他使大石头还真有招数么?” 灭绝师太见这一式意甚恭谨,微微点头,剑尖青芒闪动,蓦然点到了张无忌小腹。张无忌不想她竟然一上来便抢攻,这一剑又来得如此快法,大吃一惊,大石下压已然不及,大喝一声,大石当头向她砸到。 灭绝师太如不收招,固可将张无忌刺个透明窟窿,自己也非头破骨裂不可。但听砰然大响,大石砸在地下,尘土飞溅,张无忌一片衣襟悠悠飘落,已为倚天剑所削下。 灭绝师太斜身飘开,倚天剑中宫直进,势如破竹。张无忌不及捧起大石,着地一滚,忽觉劈面凉风袭来,足尖奋力一撑,贴地滑出丈余,剑锋擦着他胸腹过去,嗤地一声,衣衫上破开一条大缝,再差毫厘便是破腹剜心之祸。他身子方弹起,倚天剑又到,匆忙中伸指在剑身平面上一弹,当地一声,倚天剑荡了开去。这一指以沛然若神的九阳神功,发正大雄浑的一阳指,灭绝师太手腕酸软,倚天剑拿捏不住,忙以左手接剑,向后跃开。 这几下实是惊险到了极致,眼看每一下张无忌都是必死,又次次在绝处死中求活,人人气为之屏,神为之夺,良久才有几声彩声响起。 朱九真和小昭都给吓得脸无血色,朱九真更是懊恼:“我逞什么能,明知大石头使起来必不灵便,却叫他去冒这大险?”心念电转,叫道:“抢攻,夺她剑!” 张无忌弹出那一指时若趁势进逼,多半已经胜了,但他一来临敌经验不足,二来心想真姊教我用大石头对付她,我还没施展几招就弃而不用,岂不是叫她失望,左手一抄,又将大石托起。 他知石重剑轻,石拙剑巧,若论招式变化,大石决不能和灭绝师太风驰雷掣的快剑相比,当下曲臂向前,大石不离上下三路,将门户守得严密非常。倚天剑剑芒忽吞忽吐,倏左倏右,石上碎屑迸飞,火星四溢。 这般对耗,本是托举重物的一方吃亏,但张无忌内力举世罕见,长力悠悠,灭绝师太连变五六种剑法,都给他大石三转两侧,皆数格开。杨不悔瞧得新奇,问道:“爹,倚天剑那样利,为何我看那老贼尼反有顾忌,许多招数不敢使全?” 杨逍微笑道:“不儿,你的剑也算宝剑,你敢用剑砍石头吗?”杨不悔一怔,道:“砍上一下两下,那不要紧,砍多了恐伤剑刃。”杨逍道:“倘若是剑锋侧面砍到了呢?” 杨不悔拍手叫道:“是了,是了!那老贼尼生怕一个使力不慎,倚天剑就此折断,这才束手束脚。”灭绝师太亲手击死纪晓芙,杨不悔小小心灵中对她恨意尤深,一直以“老贼尼”相称。 须知天底下任何宝剑,剑锋既锐,剑刃必薄,一把剑任它怎样削铁如泥,也决不能削石如泥。平剑击打质地坚硬的岩石,宝剑已极易受损,若为坚石砸中了剑身,再吹毛断发的利剑也难保不从中断折。以拙厚之大石去克制薄锐之倚天剑,这法子本来不难想,但若非张无忌身具九阳真经与乾坤大挪移两大神功,旁人无这等神力,也决想不到大石头上面去。 韦一笑原想出声提点,令张无忌施展绝顶轻功跟对手周旋,岂料宝剑之利,竟给他以这怪法破去,心下暗服,向朱九真瞧了一眼。 周颠突然插口道:“用剑砍石头又有何难?三国时刘备和孙权问天买卦,卜测王霸之业可成,不是双双将石头砍为两半么?”他和杨逍斗口已成痼习,纵两人俱在险地,也忍不住指摘上几句。杨逍道:“孙、刘挥剑断石是在镇江北固山,那江边的石头说不定是沙砾土石,与咱们光明顶的石头不一样。”周颠犹自嘴硬,道:“你又不是石头祖宗,你怎知道?” 杨逍微微一笑,也不去睬他,只见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又交到了右手。她长剑击出,回回给这块阔大沉重的大石挡开,纵保得剑身不损,反震之力一道一道积压上来,臂膀大是酸麻,剑法渐不如初时凌厉。灭绝师太是一代武学宗师,焉肯学华山派高老者那样无赖,指斥对手大占兵刃上的便宜,再者她以一派掌门之尊,持天下第一宝剑对付一个后生小辈,这话可也万万说不出口。 峨嵋派大弟子静玄心知形势不利,这古怪少年挥舞二三百斤的大石,早该力竭,偏偏行若无事,久战下去师父必输无疑,叫道:“诸位师妹师弟,并肩子上!今日除妖灭魔,须较量真实功夫,大伙儿四面出剑,叫他不能再用这大石头耍赖。”长剑出鞘,抢到张无忌身后。峨嵋群弟子轰然答应,各执佩剑,飞身抢占八面方位。 朱九真双眉一轩,冷笑道:“要不要脸?”若非有伤在身,她便要出手干预。 张无忌见大石上道道剑痕深入半尺,也不禁钦佩灭绝师太的功力精纯。他早前忌惮倚天剑之威,不敢以指掌功夫跟她相较,缠斗半晌,于峨嵋派的武功路数渐渐明了,猛然沉肩吐气,嘿地一声,大石凌空飞起,挟泰山压顶之势压到。 灭绝师太见其势猛恶,哪敢硬接,展开峨嵋轻功身法,向侧旁窜跃闪避。峨嵋众女同声惊呼,胆小者双眼紧闭,不敢再看。张无忌不等大石落地,右掌在石面一推,掌心吐力,这下使上了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的精微功法,大石下坠之力立化横力,平平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知这一击化转坠势,只怕有上千斤的巨力,无论如何接不得,只有再度纵跃避开。张无忌抢上前双掌再推,大石又转方向。 这样一来,峨嵋弟子围攻之势不攻自破,这块沾着死、触着亡的沉重大石在场中呼啸来去,当者惊呼趋避,谁敢站在原地不动?各人所站方位顿时大乱。观战众人越看越是心惊,也不住往后挪步,让出了老大一片场地。 张无忌这一次将大石推出,忽而脸露微笑,左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扣上,仿佛拈起一朵鲜花般,右手指力轻弹而出,轻柔无比,轻软如绸,似要弹去花瓣上的露珠。 少林派空智、空性同时“噫”地一声。这招“拈花一笑”明明分属一阳指,形姿神韵却有本派“拈花指”的影子。 空闻尝听前辈师长提过,少林七十二绝技中,“拈花指”、“无相劫指”、“天竺佛指”等数项武功早年与源于大理段氏的一阳指相互印证,彼此都吸取过少许对方的精粹,又加以改良融入。一阳指是纯然阳刚的指法,大开大阖,只这招“拈花一笑”乃阳还终阴,刚中生柔,意态幽娴,与全走阴柔一路的拈花指颇为相近。 但以极阴融转极阳,阴阳相生相济,在武学中实属极难,这吸取来的招数也少有人能精通。空闻见识广博,心想像这般使得正大潇洒,刚劲中蕴有柔力,柔劲中又带阳刚,当代除张三丰这深不可测的大宗师外,只怕再无人及,暗暗骇异。 灭绝师太曾领教过张无忌的一阳指,那时纵然不凡,可也没到如今登峰造极、浑无缝隙的境地,只觉四面八方给他指风笼罩住,在大石猛烈的追击之下,再不能灵活腾挪。蓦感手腕一痛,倚天剑脱手飞出,紧接着大石又到,只得弃剑后跃,百忙中一掌“风陵夜渡”拍出。这是峨嵋剑法中的一招,她以掌代剑,竟也使得虎虎生威。 张无忌叫了声:“好!”趁大石将落未落,双掌齐出,以九阳神功的刚劲拨转下压之力,大石斜冲上天,如发炮弹。众人齐吃一惊,仰望向天。 张无忌人借这一股力倒射而出,抄住了落下的倚天剑,回手一挥,六名峨嵋弟子长剑齐断。他踏前一步,倚天剑再挥,又是八人长剑齐断。 这时大石轰然落下,正正砸在西首大石堆里,砰訇巨响,乱石纷飞,不少人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变色。张无忌见又有六剑指到,其中一剑握在周芷若手里,另两剑剑尖微颤,使剑的两名小弟子不过十六七岁,手腕不住颤抖,寻思:“何必让人如此惊怕?”双手倒持倚天剑,正要交还,突听朱九真远远道:“先别忙,阿牛,我想瞧瞧这把倚天剑。” 这一声既出,人人侧目,许多人心里想道:“这妙龄女郎自称晓得倚天剑中的秘密,她要了这倚天剑去,岂只会是随便一瞧而已?” 灭绝师太两道长眉上竖,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明教人丛中彭莹玉笑道:“哈哈,奇哉怪也!输便输了,还有脸死缠滥打。”丁敏君怒道:“谁说我师父输了?”周颠啧啧称奇,道:“原来老尼姑的倚天剑会长脚,自己跑到曾大侠手里,真是奇了。”另一名峨嵋弟子李明霞厉声道:“贼子胡言!我师不欲倚仗兵刃之利,自行换了剑用,这小子趁机将宝剑抢了去,怎说是我师输在他手里?” 她全然强词夺理,但二人交手太快,场外倒有一大半人没看清灭绝师太长剑如何脱手,此言一时也不易辩驳。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凭她往日脾气,胜负既分,岂会容门下弟子如此混赖?但倚天剑于本门实在事关重大,决不能失落在外人手里。 周颠笑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师父人既已亡,我看嘛,曾大侠跟一个鬼魂打,那也不必了。”彭莹玉仰天打个哈哈,道:“我只道峨嵋派巾帼不让须眉,赢是赢得堂堂正正,输也输得光明坦荡,谁知纪女侠的师父,竟没她半分磊落风范,嘿嘿,这叫作见面不若闻名。” 丁敏君冷笑一声:“纪晓芙那等不知廉耻、私通贼子的贱人,怎能拿来和我师父相提并论?” 彭莹玉独目一翻,向她斜睨少顷,道:“尊师相貌,我看倒也不差,你这‘毒手无盐’么,我是不敢拿来和她相提并论的……”丁敏君只气得周身乱颤,若非师父在旁,早已奔过去将他另一只眼睛也刺瞎了。 朱九真笑道:“我们今日只为化解怨仇,可不能占了哪一派的宝刀宝剑。这样罢,我倒数一千个数,数完之后,倚天剑便即归还。”张无忌已将倚天剑交给了她,闻言心下一宽。 众人各自错愕,暗想:“一千个数,也不过一两盏热茶光景,千百双眼睛看着,料她动不了甚么手脚,莫非当真只是瞧上一瞧?可瞧一瞧又用不了这般久。”有些性急的抢先倒数起来:“一千,九百九十九,九百九十八……” 朱九真一笑,长剑挥下,呛啷呛啷几声响过,小昭手脚上的玄铁铐镣应声而断,跌在地下。小昭喜道:“多谢夫人!”盈盈拜下。 朱九真持着宝剑,向张无忌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张无忌神色先是极为惊讶,随后怒容隐现,喜色又一晃而过。旁人正摸不着头脑,她又去到少林派僧众间,和掌门空闻悄声说了片刻,这次用时较久,初始空闻连连摇头,空智大有怒色,空性抓耳挠腮,不知朱九真又说了些甚么,三大神僧双掌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空闻缓缓道:“本寺僧众听令,接下来这位女施主所行之事,我派中人不得拦阻。是身无常,一具臭皮囊,了却俗尘,不必心有挂碍。”众僧一起称是。 余人听了他这几句话,更加胡里胡涂。丁敏君叫道:“四百零五,四百零四……时间快到啦,你瞧够剑了没有?” 朱九真拉着张无忌的手,夫妇二人一同走到少林派战死僧众的尸首堆旁,朱九真躬身行礼,大声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众人大奇,想道:“她说甚么?”张无忌道:“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一名出身大富人家的崆峒弟子突然叫了出来:“这……这是往生经文啊!他们在给大和尚们超度?”又是诧异,又感好笑。 只听朱九真一本正经地祷祝:“愿诸位圆寂大师,拔一切业障根本,往生净土陀罗尼,荣登极乐……来世得菩提,身如琉璃,光明广大,功德巍巍……”张无忌也煞有介事地合十致礼。 少林僧众听他二人这样缠七夹八地胡念,几段全然不准的往生经文间,夹杂着《小无量寿经》和《药师经》,竟现场做起“法事”来,人人哭笑不得。然这对男女神态恭谨,礼敬逝者,那也确凿无疑,不少人脸上便大为柔和。 待祷词念毕,张无忌从朱九真手中接过倚天剑,说道:“真姊,你站开些。”朱九真向后退了几步。张无忌仍不放心,道:“再站开些。”朱九真又退出三四步,笑道:“够啦!”张无忌点一点头,倚天剑骤发而至,指在一具独眼翻白、脸颊凹陷的老僧尸体心口,锋寒森气激得尸首白须微飘。 少林僧众都认出那是先时与殷野王对掌,“力战圆寂”的圆字辈僧人圆真的法体,空闻大袖一摆,阻住众僧斥问。 众人议论纷纷,凝神相待,不知他二人弄什么名堂。朱九真遽然断喝:“是成昆!把他杀了!”张无忌提起剑尖,向下虚刺。 忽然之间,那具冰冷僵硬的“尸首”一个翻挺,向旁滚出丈许,十几名女弟子尖声大叫。张无忌无声无息一剑送出,他第一剑只是虚招,剑尖只刺破尸首僧衣,杀招藏在第二剑里。圆真背后僧袍绽开一条大缝,血迹殷然,已给这锋利无伦的倚天剑斩伤。 他拼力疾奔,张无忌满腔悲愤,心想从后再发一招“苍蛇生角”,十九可取他性命,但终要和他当场对质,揭破此人的奸谋,伸手向他背心抓去。圆真一个急跃,窜近广场南面危崖,下面便是绝渊深谷,他脚下竟不稍停,向前冲出了悬崖。 众人齐声惊呼,这老僧假死已是奇中之奇,谁也没料到他竟投崖自尽。周颠大声道:“若非这老贼秃……”冷谦道:“周颠!”周颠道:“若非这老秃……老和尚心虚,怎会……” 少林派掌门空闻低宣一声佛号,道:“我佛慈悲!”说了两遍,缓缓道:“敝派圆真师侄之事,待老衲回寺,必然细细查访。他当年拜空见师兄为师,原是我派中一位辈高望尊的师叔所引荐,曾少侠所说诸般曲折,老衲必详呈师叔知道。”又道:“多谢这位女施主慧心识见!” 广场上一静,又哄然大乱。张无忌先前分说情由,不少人纵觉此事入情入理,大可一究,毕竟死无对证,眼下当事人“死而复生”,人人心中都涌起了无数疑团。有人更想道:“难道这些年向魔教寻仇,竟全盘错了,坠入他人彀中而不自知么?” 朱九真双手捧着倚天剑,走到周芷若面前,微笑道:“一千个数满啦,妹妹,这把剑烦请你还了尊师罢!” 周芷若轻轻咬着嘴唇,道:“多谢朱女侠!”还礼接过。 朱九真见她持了这把天下第一宝剑,人剑交映,清寒生辉,真如冰川疏梅,雪山红叶,莫名想起原书中“剑是倚天剑,人是赵敏”这一处。名剑倾城,不知那又是何等出尘绝代的风姿。 周颠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说不得道:“可惜甚么?”周颠道:“可惜曾大侠那头一剑没刺下去,教那老贼秃假死变真死。”彭莹玉笑道:“如今他还不是假死变真死?一剑毙命,太也便宜了他。”韦一笑叹道:“朱姑娘是不会让那一剑刺下去的。留着成昆对证是其一,伤毁一个少林弟子的尸身,张……曾大侠一番释仇解愆的苦心不免白费。” 周颠伸了伸舌头,道:“这位姑娘虽是女流,可厉害得紧,我是十分服气的。就可惜容貌给峨嵋那位接剑的小姐比下去啦。”韦一笑不答,心想:“寻常女子怎能和她相比?” 杨逍眉头大皱,道:“我便是不解,成昆为何要跳崖?他若一心求死,倚天剑临身,那就不必着急自己戳穿自己。”说不得道:“许是他自以为能逃脱,待发现逃不掉,不愿落入人手,受人胁迫。”杨逍道:“但愿如大师所言。”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六派中五派折戟,灭绝师太森然道:“今日除魔大局,尽决于武当一派。宋大侠,你请发号施令,老尼无有不遵。” 宋远桥等人对望一眼,均想:“我们五人上去车轮战,他酣斗这许久,便算功力再深,怕也不能连赢武当五侠,只是这打法未免近于无赖。”正自沉吟未决,朱九真已笑道:“宋大侠,俞二侠,你们五个轮番上阵,一个一个地耗他内力,就算阿牛是五绝再世,郭靖、杨过重生,也要气力不济。赢的难看,输的反而光彩。” 俞莲舟道:“依你说要怎样?”朱九真道:“侄女有一个法子,于双方固然公平,也不致有谁占了兵刃之利、先发之机、待劳之逸。妥与不妥,还请贵派尊断。” 宋远桥客客气气地道:“姑娘请说。”朱九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他态度依然极是端谨。张无忌对这位爱妻无有不从,当下一齐望着朱九真,听她会说出甚么。 朱九真笑道:“这法子也不难,武学之道,熊经鸟伸,熊经练气之术,鸟伸轻功之法,再加上剑法、指掌功、暗器,一共凑足五样,咱们连比五场,以五场中赢三场者为胜,如何?” 她话音方落,明教教众轰雷价叫起好来。大家方才都见识过张无忌连胜五派高手,内力之深,轻功之妙,几可称并世无双,他能以龙爪手胜少林空性神僧的龙爪手,指掌功夫这一项恐亦占了八成赢面,这般比法,自是稳立不败之地。 华山派高老者叫道:“不妥!不妥!女娃子太也赖皮!”朱九真也不着恼,笑道:“哪里不妥?” 高老者捋了捋胡子,大声道:“今日降魔卫道是正事,又非比武较艺,明教只剩这姓曾的小子一人出头,他输一场,那便全盘皆休,谁跟你五局三胜?”众人想此老虽然疯疯癫癫,这话倒也有理,高老者又道:“除非这小子连赢五场,不然哪,这逐一对战的规矩也不必守,我们这几百人一拥而上,这小子能有几个头几双手脚,救得了明教几人?” 朱九真道:“依着规矩来,宋大侠、张四侠、莫七侠三位已出过手,现下可不能再上场。”高老者瞪眼道:“跟白眉老儿打过,又不是跟这古怪小子打过,崆峒派这姓宗的老儿,不也是连对两人?要不算就都不算。”朱九真笑道:“好,你胡子长,给你折个衷,五局四胜罢。别派可是只出了一两位,再讨价还价就没理了。”高老者道:“说定了,不许反悔!”朱九真转向武当诸人,问道:“贵派的意思呢?” 高老者摸着短短的胡子,极想再和她斗口,终于忍住。武当五侠低声商议一阵,也觉此法甚好,师兄弟所长各有不同,如剑法那一场可让五侠中剑术最精湛的殷梨亭上场,暗器那场则由七侠莫声谷出手。武林中人极重然诺,既说好了比较剑术暗器等,那便不能倚仗内力取胜。 张松溪朗声道:“曾小侠内功惊世骇俗,众所明见,在下在比拼内力中已输给了殷天正老前辈,这内力一项,我看也不用比了。武当派算输了第一场。” 明教诸人纷纷鼓掌喝彩,道:“张四侠胸襟高广!”“不愧是武当五侠,名不虚传。”“正教大派风采,至此方见!”要知比拼内力,武当派固然赢面渺茫,但总也能消耗张无忌之精神体力,对后面的比斗大有好处。张松溪坦然认输,显是不愿去占这个便宜。 这样写有点太细太啰嗦了,但真的忍不住魔改这个名场面啊口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14 第16章 15 张无忌心中一喜,拱手道:“张四……侠高风峻节,侠义本色,想晚辈年幼,本不敢和诸位前辈高人相较。”一句“张四伯”险些儿便要冲出口来。他内心极不愿和武当派诸人动手,形势迫人,无可趋避,但能少一场自是少一场的好。 朱九真如叫破张无忌身份,或可免去这一场比斗,但想原著他被周芷若一剑刺得重伤,武当五侠不下场,还可说是自重声誉,不欲趁人之危,眼下若因故旧情谊而两下罢斗,在数百人眼中看来,武当派却不免有徇私庇护、罔顾公义之嫌。她想道:“反正两方都是君子,无忌决不会伤了他的师伯师叔,他们见他留情,也必不下重手,我只管看戏便了。”忧心渐去,兴味暗生,颇想看看不使圣火令上武功的张无忌,如何连胜声威远扬的武当诸侠。 莫声谷性急,叫道:“这第二场我先来。”抢步入场,对张无忌作了一个揖,大声道:“曾少侠,你戳破那和尚假死,说我们都是受人挑拨,武当派很承你的情,多谢你啦!”张无忌连忙还礼,道:“不敢!”莫声谷道:“这事真假姑且不论,六派大老远跑来剿魔,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就此打道回府。咱们就在暗器功夫上比比,你请罢!” 不少人都知张三丰的七个弟子中,以七侠莫声谷暗器为最精,发射暗器之技自来在武学中独辟一门,一个人武功再高强,若非专下苦功,单拼这一项,可万万敌不过精研暗器的大家。有人想道:“这姓曾的小子就算天赋异禀,从娘胎练起,那也不过二十余年,莫不成还真能内功外功一项不落,掌剑暗器样样精通?” 张无忌向朱九真一瞥,寻思:“也不知真姊转甚么促狭主意,我若当众在五位师叔伯最擅长的一项功夫上压过他们,那可大大损折武当派的面子。嘿,张无忌,你小子好了不起么?这一场也未必就能赢了莫七叔。”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素面小匣,他又将匣盖揭开,只见数十根金针整齐罗列,每一根都较普通的缝衣针长了七分,细了三分。 张无忌拈出几枚金针,抱拳道:“晚辈匆促而来,身边没带暗器,只好借这些针灸治病的家什向莫七侠讨个教。行事荒唐,切勿见笑。” 莫声谷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却去使这些小针!莫某不占你便宜,你去向各派讨些别的暗器罢。”须知武功练到绝高处,飞花摘叶皆可伤敌,但以暗器对暗器,金针细小,务必不及钢镖袖箭等重可及远,对射非吃亏不可。张无忌摇头道:“暗器无眼,出手难回,晚辈岂敢拿治病救人之金针,去做伤人见血之恶事?但请莫七侠出一道题,咱们只文比即可。” 众人心想这话倒也不错,武林中人发射暗器,多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似这般光明正大相较,双方各有提防,只怕谁也射不中谁,胜负怎定?莫声谷搔了搔头,忽见朱九真鬓簪寒梅,笑意微微,主意上来,一指西首数株梅树,道:“我和你一人打一棵树上的花儿,我能打你的针,你也能打我的暗器,瞧瞧最后谁打下地的梅花多!”峨眉派静玄插口道:“说好了比拼暗器,那就是比拼暗器,比的是眼力、手法、准头,可不许靠内力震落梅花。”她想这后生内力当真邪门,小小金针倒不要紧,就怕他换用短戟、标枪、飞叉等“暗器”,届时全力一击打在树干,满树梅花都要落个干干净净。 张无忌赞道:“这主意好!”衣袖一挥,十多根金针向一株梅树钉去。莫声谷双手一扬,也是十多枚暗器齐发。他武当派向来不使蜂尾针、丧门钉类阴毒暗器,这十多枚皆是大件暗器,眼看后发先至,一枚飞刀已斩在一根梅枝中间。 宋远桥和张松溪齐叫:“好!”嚓嚓嚓数声响过,七八根细枝已给莫声谷所发暗器削断,连着枝上梅花落下地来。莫声谷脾气尽管粗豪,却是粗中有细,人人只料他打的是枝头梅花,不想他竟别辟蹊径,去削生着梅花的树枝。 观战的暗器名家不少,均知这一手远比打下簇生错落的梅花容易,可说取了个巧,但一手暗器分打多处而不落空,也已是极高明的手法技巧。张无忌金针到处,钉穿梅花,十数朵梅花齐落,几无声息,眼力浅的看不出个中高妙,只大声给莫声谷喝彩,眼力深者却无不心惊。 要知习练暗器,须先从眼、耳、手练起,熟习基本的听风辨位、投掷技法,再到掷弹子、发泥丸、甩袖箭等入门暗器,渐至飞刀、金钱镖、飞蝗石、铁橄榄、铁莲子等,而后才可自重而轻,金针、银针等暗器看似最轻最小,所需技巧功力反而最深。如张无忌这般,将细如牛毛的金针掷出数丈之外,犹有余力穿梅花而落,且十多枚金针同时而掷、同穿不同之花,那又千难万难,非场中第二人能办到。 满场彩声间,喝声最大的竟是莫声谷,高声道:“好金针,好汉子!莫某不及你,但这场比试,你是要输啦。”挥手又是八枚飞刀甩出。 宋远桥喜道:“七弟近年来武艺大进,难能处事圆通,跟人斗智不斗力,那好极了。”武当诸侠皆是脸露微笑。莫声谷一刀飞出,便有一根梅枝从中而断,所落梅花自远比对手为多,张无忌的金针再妙,却不能如他这样削枝断木。明教群雄也看出利害,登时鼓噪起来。 张无忌适才一手发出一十四枚金针,打落了一十二朵梅花,另两枚一针钉上枝干,一针在花瓣上打出一个小洞,径穿而过,暗叫一声:“惭愧!”他大半武功杂学实学自朱九真,仗着乾坤大挪移神技,招式武技一跃而至博大精深,但终不能面面俱全,终于在暗器这项上显了出来。他想道:“莫七叔这等打法,可说稳赢不输,须得想方设法阻止他。”见莫声谷暗器又发,一把金针打出,将两把飞锥、三枚铁镖、四支小箭均击落在地。 莫声谷微吃一惊:“他小小一枚针上竟有如许劲力,打得下我的沉重暗器?”陡然四枚铁蒺藜飞掷,左右手齐使,两把铁菩提撒出,最前面四颗铁菩提子撞正铁蒺藜,嗡地一声,铁蒺藜其速陡增,其势如风,张无忌的四枚金针打了个空。后发的四颗铁菩提子又撞到先发的菩提子,砰然落地,前四颗菩提子却如星丸电闪,破空而掠,梅树枝桠一阵摇晃,七朵梅花飘飘落下。 俞莲舟暗道:“可惜!”心知七弟毕竟功力未纯,一颗铁菩提子使力沉了,未能正正击在梅花萼上。只见针来刀往,斜飞侧掠,两人使的都是高深的“满天花雨”、“天罗地网”之技,半空中袖箭、镖刀、金针、钢珠、铁弹、银梭、铅丸,伴着满树梅花,纷纷而落,当真似星火乱坠,花雨浮空,一众人等看得眼也花了,竟忘了叫好。 张无忌的金针究竟重量甚轻,易受风势裹挟,直击尚可,回旋之力大不如莫声谷的暗器,须臾又落在下风。他再掷一把金针,但觉匣中所剩无多,微微一惊,朱九真拍手笑道:“摘花不熟练,算你爱惜花花草草,砍柴也不会么?” 张无忌听到“砍柴”二字,蓦地想起两个人在幽谷中无忧无虑的时光来,心领神会,叫道:“真姊,瞧我的‘身不动足不移泼风砍柴刀法’!”一声清啸,射出的金针连粘带引,将莫声谷的四柄飞刀带了转来,四针撞下莫声谷的钢镖,四针回兜了半个圈子,撞在飞刀尾部,四柄飞刀便似乳燕投林,掉头飞回张无忌手中。 莫声谷叫道:“咦!”尚不解他夺去暗器是何意,张无忌两枚飞刀早出,刀刃上贯足了内劲,斜斜划去,嚓地一声,切入两株梅树主干数寸来深,梅树立时晃动不止。张无忌再发两枚飞刀,顺着先前的断口切入,两株梅树颤了几颤,分朝左右倒下,一树梅花尽皆委地。 周颠呵呵大笑,道:“好,好!好个泼风砍柴刀法!这一下没得比啦,瞧是你断枝打下的梅花多,还是人家砍树落地的梅花多?” 莫声谷呆在当地,作声不得,要指摘这一手并非打落梅花,自己断枝在先,那旁人断树似乎也并无不妥。他是血性汉子,大拇指一翘,道:“是你赢啦!莫七比武取巧,谁知巧不过这位姑娘,功夫也比不过这位少侠,今日甘心认输,心服口服。”一揖到地,大步下场。 朱九真肚里好笑,暗道:“什么‘身不动足不移泼风砍柴刀法’?这样说,还有‘身不动腿不移乱刃切菜剑法’、‘眼不动手不移千里挑水腿法’,一百个名目也想不完。”两人昔日谷中嬉闹,给打猎做饭等家务事瞎编了招式名称,自娱自乐,此时在天下英雄前以此说笑,心中不自禁都感到一阵甜意。 武当五侠对望一眼,俞莲舟振衣欲起,朱九真笑意立收,她于武当派诸人中唯独忌惮这位二伯,也只这一场最是忧虑。殷梨亭拔出长剑,道:“二哥,我先去试试他的深浅。”人随剑至,跃入场中。 众人均想:“此人连败五派高手,武功说得上‘深不可测’四字,何须再试?”但见剑光离合,殷梨亭长剑弯了过来,剑尖颤动,嗡嗡嗡有似龙吟,竟一上来就使出武当剑法中最凌厉的攻招。张无忌持着一口断剑,剑尖给削去了半尺来长,那是他随手在地下捡起的峨嵋弟子佩剑。 武当上下多知晓殷梨亭的心事,见他目中噙泪,长剑进招虽不失法度,但八分攻、二分守,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宋青书时而望望殷梨亭,时而望望峨嵋派方向,神色怔忡。 张无忌凝神以朱九真所授石鼓剑法拆招,朱子柳传与子孙后世的剑法不少,如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曾称天下剑法中攻势猛锐第一,于一霎之间,自前后、上下、左右六方各出六剑,剑剑皆是杀招,他自不敢乱用。俗语说“一人拼命,万夫难当”,殷梨亭此际纵非拼命,亦相距不远,张无忌与人动手时本多容让,给他一剑又一剑逼得极紧,竟越来越无法留手,心下焦急:“殷六叔为什么这样?啊,那是要向杨逍伯伯报仇,可是这其中阴错阳差,纪姑姑至死不悔,不能全怪在杨伯伯头上。我要怎生劝一劝殷六叔?”他力斗众高手,游刃有余,面对待己最亲厚的这位六叔反而狼狈,欲要缓手分说,剑招连绵而来,招招凶险绝伦,但凡缓得一缓,自己说不定已伤在对面剑下。 殷梨亭忽而长剑连划三个圈子,剑圈反在人之外,武当四侠齐呼:“六弟!”“六哥!”这三剑已非险之又险的狠招,乃是同归于尽的绝招。对手如趁隙击他胸腹,殷梨亭长剑不及回护,绝无幸理,但他剑圈自外绞向内里,对手也决然挡不了,势必一起成为剑下亡魂。原来殷梨亭久斗不下,自知功力与这少年相去甚远,眼看自己这一场若败,武当至多再赢一场,轻功那场必然折戟,今日再也难杀杨逍,不能为未婚妻报仇,在世何为?当即使出几式搏命的打法。 这几式剑法殷梨亭苦心孤诣创出,张三丰均予命名,由“千春不移”、“松柏长青”而至“天地同寿”、“万化终归”,皆存舍生取义之意。殷梨亭剑术上的造诣不下七侠中最强的俞莲舟,这一图同归于尽,张无忌立遭险情,左肩给划开了一道口子。 朱九真急叫:“殷六侠且慢!”转目一瞥杨不悔,要推她站出去给殷梨亭瞧见,这时张无忌断剑搭上殷梨亭剑脊,欲运真力将他长剑震断,殷梨亭左手一招“如茧自缚”,牢牢抓住张无忌左臂,右手剑突然反了过来,自下而上,嗤地一声透入自己后腰。 他这一招如若使老,刺穿自己后腰,紧接着便刺入张无忌小腹,将两人穿成一串,宋远桥、俞莲舟、朱九真等人惊呼抢上,终是晚了一步。就在这九鼎一丝之际,张无忌松手弃剑,使出乾坤大挪移七层心法,夹手将殷梨亭长剑抢过。朱九真人未到,金针先到,殷梨亭背上穴道中针,身子一歪,倒在地下。 武当派众人一起围上,张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殷……殷六叔……你……你何苦……” 张松溪抱起殷梨亭,见他后腰汩汩流血,剑刃深入二寸来深,若非张无忌夺剑及时,那是神仙难救了,颤着双手,又是感激,又是后怕。宋远桥取出本派治外伤的灵药,撕下衣襟给六师弟裹伤,以吸铁石吸出他后背细针。俞莲舟听见“殷六叔”三个字,胸中大震,注目张无忌,道:“阁下是……是我那无忌孩儿么?” 张无忌拉住他衣襟,贴膝跪倒,呜咽道:“二伯!我……侄儿和六叔动手,实是……实是……万万不该。”他身侧咕咚一声,朱九真摔倒在地。 张无忌大惊,忙抱住妻子察视,觉她脉象甚乱,当是神疲力困时大耗心力,又乍受惊吓,斗然放松,再也撑持不住。又觉她脉象中若有一层圆滑之意,往来游走,先时只顾她伤势,未虑其他,此刻探明胎象,惊喜交集,几如痴呆。俞莲舟见他忽然呆呆抱着人不动,探了探朱九真脉息,道:“不碍事!”说到第三声,张无忌方“啊”的一声,回过魂来。 殷梨亭周身不能动弹,于他人话语却听得明白,双泪交流,一滴滴溅在尘埃。张松溪给张无忌左肩伤处包扎,又塞了一粒“天王护心丹”到朱九真口中,问道:“无忌,这女孩子是……”张无忌道:“她便是侄儿的妻子。”武当五侠只道张无忌久已不在人世,骤与他重遇,心潮澎湃,又获悉他竟已娶妻,人人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话要叙说,早将外事抛在一旁。 俞莲舟微笑道:“你是似足了你爹爹,快十年没个讯息,连这不告而娶也像了个十成……”说到此处,喉头忽哽,热泪跟着洒了下来。 他两方这一相认,场下哄地一声,乱上加乱。明教群豪多向殷天正瞧去,心说:“鹰王有外孙若此,老怀非但足慰,恐怕大慰而特慰。”周颠大声嬉笑,旁若无人,杨逍却仰首望天,痴痴不语。 少林、峨嵋、崆峒、华山诸派见事不可为,大感没趣,众弟子背负死伤同门,陆续下峰而去。周芷若临去时回首一顾,张无忌的身影给掩在人群中,瞧不真切,但他力敌六大派的神姿英貌,仿佛仍清清楚楚地印在眼前。她想道:“原来他是张真人当年携着的那个男孩,如今长得这么大了……我,我还给他喂过饭的。”脸上一红,内心颇感怅惘,为何怅惘,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何太冲夫妇来向张无忌讨了两颗解毒丹丸,张无忌神不守舍,胡乱搪塞过去。宋远桥皱眉道:“咱们也不能久留,六弟的伤势不轻,这……”殷梨亭睁开眼来,道:“我随你们走。我……我绝不和那魔头共戴一片天。”话音虽弱,语意极是坚决。 朱九真这回醒来,见一灯如豆,一道纤细的人影伏在床前,瞧身形正是小昭。她见朱九真睁眼,脸上登现光彩,欢喜道:“夫人你好些了?我去叫公子,他给外面那些人治伤,忙得没半刻空闲。”朱九真于此倒不意外,追问道:“殷梨……殷六叔呢?武当派的人在哪?”小昭道:“他们都下峰去啦。” 朱九真一惊坐起,暗叫:“糟糕!糟糕!”她千算万算,想着武当五侠必然要少留片刻,同无忌小叙别来之情,那时大可托故提醒他们,再没想到自己竟在这节骨眼昏倒,诸事皆不由人。她呆了半晌,道:“还追得上么?”小昭道:“他们已走了一天多,快马追想也能追上,就是不知道他们从哪条路回返,这里的人又大多带伤。” 朱九真叹一口气,心想六派这一场囹圄之灾怕是在所难免,空性神僧的性命也无法救下,万幸殷梨亭受伤,决不能像原著那样一人疾冲下峰,落了单被金刚指力折断四肢。念头忽转,忖道:“糟糕,糟之极矣!他没有被折断四肢,那就不会有杨不悔贴身伺候汤药,也不会有这段惊世骇俗的老少恋,我是不是把他们俩的姻缘给折腾散了?” 以她现代人的眼光看,杨不悔不嫁给殷梨亭没甚么,将来未尝不能另觅如意郎君,但殷梨亭没了病榻中这段天赐的缘分,以他的性子,恐要一世孤独终老。她被韦一笑掳去时,殷梨亭与她素不相识,但全力援救,紧追不弃,朱九真心底一直念他这份情,微感歉仄,思索起如何报偿与他。 第17章 16 小昭鉴貌辨色,问道:“夫人可是有要事交代?传讯的鸽子还有几头,我去捉一只来。”朱九真摇了摇头,道:“罢了!”心想赵敏谋图一网打尽六大派之事何等重大,一封书信岂能取信于人,再说空性神僧似乎便因少林派撞破下毒阴谋,力斗而死,自己既鞭长莫及,还是休要添变数为好。 她病中连遭惊险,几番心神耗损,元气亏虚着实不轻,这一休养便是十余日,犹未大愈。中途丐帮、三门帮、海沙派、神拳门等诸帮派来犯光明顶,被张无忌率领内伤尽复的杨逍、韦一笑、五散人等皆数迫退,他这次未给倚天剑刺得重伤,自然早运九阳神功为众高手驱除寒毒,以精湛医术为受了内外伤的兄弟治疗,是以这一回众人得以正面退敌,未入光明顶秘道躲避。朱九真隐约记得丐帮中有个陈友谅,日后与宋青书勾结一气,但又想不起他究竟做了什么,总不能为这未恶之恶叫张无忌杀人,坏了明教与中原武林止战修好的大计,只得按下心思。 这日张无忌煮了一碗药粥,服侍朱九真喝下,杨不悔前来,请二人至前厅议事。张无忌苦笑道:“外公和杨伯伯他们这些天来好话说尽,软磨硬泡,只是要我做了那明教教主,我将阳教主的遗书也给他们瞧了,太师父命我不可身入明教的严令也搬出来了,全没效用。真姊,你快想个法儿,助我脱身。”杨不悔笑道:“眼下除了无忌哥哥你,又有谁担得起这副重任?”张无忌摆手不迭,道:“不悔妹妹莫要取笑,我这一点儿年纪见识,怎做得来教主?休说教主,就是外面一个分坛主、舵主,我也做不了。” 朱九真笑道:“谁又天生做得来教主?那些马上打天下的,也没人教他怎么做皇帝啊。无非就是一件事一件事办下去,一个难题一个难题去解决,知人用人、恩威并施、爱民利民这些,日子长了就什么都懂了。”张无忌听她语气,竟颇有附和杨不悔之意,不由大急。 朱九真道:“你别急,倘若在半个月前,或者咱们现在七老八十了,听到要做教主,我定和你有多远跑多远。”手掌轻轻按上腹部,说道:“当时我刚知道有了这孩子,一心只想带他躲得远远的,什么明教覆不覆灭,抗元大业成不成功,关我何事?但是这天下之大,你我功夫再好,又能躲到哪里、躲到几时?就算有世外桃源可以安居,你的太师父、师叔伯、外公、舅父、常遇春常大哥、杨伯伯、不悔妹妹……他们都死在鞑子手下,你我便能安心隐居么?” 张无忌听得一阵阵心惊,他和朱九真从昆仑到汉水,由北而南、再自南向北地兜了一大圈,沿途所见兵祸之酷,杀掠之惨,处处不忍卒视,原以为只是鞑子为祸,渐渐发现乱兵酷吏,盘剥戕害百姓不下于元军,江山虽胜,却让他生出魑魅横行、人间鬼域之感。杨不悔想起幼时与张无忌行走到凤阳府,赤地千里,两小险些被人当猪羊煮来吃了,神色也是一暗。 朱九真缓缓道:“无忌,我知要你做这教主,你一定好一阵子不快活,但是男儿在世,为人做事不可只图快活。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一个人年轻时便不存建功立业之念,也要做几件不虚此生的大事,为国为民,为心为己,那才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你向来心肠最软,看不得人受苦,这些明教中人邪魔歪道,那你不如就借机约束他们,整率义军,命他们不得烧杀掳掠,善待百姓,齐心抗元,也算为中原百姓做了件好事。岂可因一己之快,而只想着一走了之?” 她话声并不甚响,落在张无忌耳中,却如轰轰雷震,心神俱颤。他幼居荒岛,谢逊等三人自不会向他提甚么家国之念,武当山上,张三丰及武当诸侠怜惜他受寒毒折磨,时日无多,除督促他勤练武当九阳功、关心饮食寒热外,人事道理实不曾教他多少,胡青牛更不会教他这些,此时听到这几句话,热血上涌,胸中豪情与惭愧交织,想道:“岂可因一己之快,而只想着一走了之?岂可因一己之快,而只想着一走了之!是啊,‘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我夫妇肯回护明教,还不是因这些都是一心抗元、慷慨义烈的好男儿?”当下恭恭敬敬地道:“真姊教训得是,无忌谨领教诲。”然而要他立即应承做了这个教主,却又难以出口。 朱九真微微一笑,道:“教主是不妨做一做的,这怎么做、做多久,就大有门道了。这事你我商量是不够的,还要同外公、杨左使、韦蝠王他们好好计议计议。”杨不悔好奇道:“计议甚么?”朱九真黛眉微扬,说出一番道理来。 十日之后,光明顶上燃起熊熊火堆,祈愿明尊圣火庇护。明教、天鹰教各路人马伤势多已痊愈,旗归旗,坛归坛,五行旗按青、黄、赤、白、黑五色旗号站定,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厚土旗掌旗使颜垣、烈火旗掌旗使辛然、锐金旗新任掌旗使吴劲草、洪水旗掌旗使唐洋站在首位;天地风雷四门以杨逍为首,按乾、坤、巽、震方位分列;天鹰教以殷天正为首,天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坛列于西首宾位,韦一笑、五散人等在圣火旁卫护,旌旗猎猎,场中人人振奋,整肃无声。张无忌身着白袍,袍角绣以红色火焰,立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上,朗声道:“小子张无忌,蒙众位前辈垂爱,各路英雄豪杰不弃,忝代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 他说到此处,场下欢声雷动,人人喜动颜色,有亲朋在光明顶一役中死难者更热泪盈眶,暗想偌大一个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自相攻伐,其势如江河日下,竟沦落到险些给人踏破总坛、灭却圣火、杀戮殆尽,弟兄们纵死,有何脸面去见历代教主与列祖列宗?这段时日以来,各人心中都隐然已将张无忌视为教主,今日教中大事既定,中兴之象大显,实乃明尊庇佑,大业有望,当即在各旗各坛首脑率领下,纷纷拜倒。 张无忌一字一句以丹田之气吐出,重申明教教规与阳顶天遗命,强调行善去恶、众相亲爱,今后当以驱除胡虏、持正除奸为要,群豪轰然应是。他言毕教规,说道:“常言曰‘无规不成圆,无矩不成方’,本教教规森严,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今日重整人马,规矩须不可废。诸位兄弟护教有功,本教不令功臣寒心,但本教遭此大难,多位首脑人物难辞其咎,因私内斗、护教不力者,也该明正罪责,以警众人。” 殷天正排众而出,大声道:“属下当年出走总坛,另立天鹰教,多年来和本教兄弟争斗不休,犯了不得自相残杀的教规,又误抗元大业,其罪非轻。今日甘愿领罚,但请教主发落,天鹰诸人哪个敢有怨言,便是跟我殷某人过不去。”殷野王紧随其父,躬身道:“属下奉命救援总坛,却坐观本教兄弟遭峨嵋等派屠戮,后又与五行旗私斗,大违教规,听候教主处置,不敢有违。”杨逍、韦一笑、五散人等各自出列,自承己过,愿领责罚。他几个因比拼内力,被成昆趁隙而入,累得明教空有一众高手而无人可战,几致覆灭,人人深悔不迭,当众认责也是全出真心,绝无勉强。 张无忌说道:“本教大业未成,此正用人之际,且此前号令不明,法纪不严,诸位纵然有过,依理罪减一等。今后严守教规,并力同心,不可懈怠。”随即吩咐,光明左使杨逍失于护教之责,革除左使一职,令暂代其职,待有功再行复用;紫衫龙王面临本教存续大难,徘徊不前,见危不救,且戮杀本教教众,就此开革出教,不复法王名号;白眉鹰王虽有前过,念其孤身力斗六大派强敌,天鹰上下至死护教,功过相抵,命其整顿天鹰教众,另立一旗为天鹰旗,殷野王、李天垣等仍任旗中要职;青翼蝠王亦因内斗失责而去职,念重创成昆有功,留其法王名号,戴罪立功;金毛狮王滥杀无辜,多造血仇,此次外敌大举来袭,与其前行不无干系,念事出有因,暂去法王名号,待众兄弟前去冰火岛将其迎回,再行追责。 五散人除冷谦外,皆领处罚,独周颠受罚最重。周颠伸了伸舌头,道:“杨左使、韦蝠王,咱们一起打架,一起挨罚,倒也不寂寞。可惜往后这架是没得打啦!”杨逍笑道:“不敢,周兄嘴上功夫了得,今后较量,杨某恐要甘拜下风。”张无忌忙道:“切磋较艺,那也不违教规,吵架斗口纵然不禁,皆须适可而止,不得伤了和气。”众人一起躬身领命。 本次拒敌护教,五行旗居功甚伟,张无忌亲加褒奖,五名掌旗使号为青使、黄使、赤使、白使、黑使,排名与五散人平齐,五名掌旗副使亦加拔擢,大小头目,逐级论功,厚恤战死教众,对作战勇猛、力战不辍者多加重赏,怯战不前、临敌而畏者,亦按教规处置。群豪见这位青年教主发号施令,赏罚分明,纵外公、义父、舅父等尊亲,亦无半点徇私,法度森严,无不凛然生畏。 殷野王、说不得等人知张无忌秉性宽和,这明功过、立法度、聚人心的法子虽与几位明教首脑事先商量过,却绝非他的手笔,且夺谢逊法王名号,明示其非,只怕天底下也唯有一人,能劝得动张无忌下此严令。几个人相视一眼,均想:“咱们有这么一号精明厉害的教主夫人,真不知是福是祸。唉,张教主对这位夫人言听计从,不下于当年阳教主,只盼他二人琴瑟相谐,莫要夫妇失和,酿出祸事。” 韦一笑心知朱九真聪明有余,论心思之狠辣深沉,仍与自己这帮大魔头相距不可以道里计,夫妇二人皆慈柔太过,日后恐麻烦不浅。所幸他二人年纪尚轻,待世事历久,今日之忧料必便不足为患。 他这么一动念,不由得向朱九真望去,她病势未痊,在一块背风的巨岩下倚杖而立,白衫微动,犹有弱不胜衣之态。忽见她两道明亮的眼光朝自己转了过来,远远地道:“蝠王请暂留尊步,我有一事相求。” 韦一笑道:“张夫人但有所命,吩咐属下一声便是,何必用这个‘求’字?”以他轻功,一二十丈可瞬息一掠而至,他却不使身法,只快步走来,垂手肃立倾听。 朱九真原道自己给张无忌出主意,要他当众赏功罚过,收揽人心,会在杨逍等武林大豪处碰个软钉子,谁料竟是一拍即合,对面还赞此举妙极,不由想道:“看来还是我小瞧他们了,又或者我小瞧了这个教主的威权之重。”自张无忌松口应允暂摄教主,光明顶上人人待他夫妇极尽恭谨,殷天正、殷野王等至亲长辈亦无例外,韦一笑当初一路携她上光明顶,言笑不禁,如今他恭恭敬敬侍立在侧,再无半分嬉笑之态。 朱九真道:“不是我跟蝠王客气,只因此事甚是唐突,盼请谅解。”深深一揖,续道:“我慕蝠王轻功神技,愿拜入门墙,不知可否收录?”韦一笑大吃一惊,忙道:“这如何敢当!属下这点子艺业……”朱九真道:“韦蝠王不必过谦,阁下轻功并世无双,莫非瞧不上九真资质浅陋,不屑传功授业?”注目于他,嘴角似笑非笑。 韦一笑遇上她清清淡淡的眼神,心中忽如明镜,苦笑道:“夫人容禀:非我饰词推托,一来韦某功夫,全出阴柔一路,夫人与教主的内力却以阳和为基,精奥远在韦某之上;二来家师在世时,曾言本门轻身功法虽佳,却也并非甚么登峰造极的绝艺,韦某占了天赋异禀的一点儿便宜,侥幸修到现下地步,师门中如韦某这般的,却再没有第二人了。” 杨逍在旁听得明白,插口道:“韦兄,‘达者为师’,张夫人一心向韦兄讨教轻功,愿身入门墙,那是天大的喜事,何必推却?”张无忌也劝道:“内子亦不求能修到蝠王这般境界,她本性疏懒,习武不甚刻苦,能有蝠王这明师督促指点,再好不过。”韦一笑百般推脱不得,只好应了,却道:“虽然如此,先师谢世得早,属下斗胆代师收徒,做个授艺师兄,万万不敢做张夫人的师父。”张无忌喜道:“蝠王肯允,那好极了,本教中又添一喜事。”当下群豪一齐向韦一笑道贺,择取吉日,光明顶上开香堂、设香案,张无忌亲为主持,朱九真向韦一笑之师的灵位行拜师大礼,正式做了这一门的弟子。 张无忌初任明教教主,自知见识才干,处处不足,大小事务均向杨逍等垂询,朱九真虽不欲过多插手,难免陪着烦恼几回。这日议定分派人手,赴中原各门各派申述释愆解仇、平息干戈的意愿,召集各地分散教众,传谕明教号令,整顿义军军纪,张无忌心道:“真姊说迎回人心为急,迎回义父为缓,而明教若想与各门派化敌为友,那便决不能让义父他老人家担任教主。但……但这几日下来,教中大事小事,我实无决断之才,这个教主的确是既不想当,又不会当。”心头茫然一片,不知除了谢逊之外,尚有谁人可接下自己肩头这副挑不动的重担,如朱九真所说功成身退,功成在何时?身退又要等到何时? 朱九真挂念着朱长龄夫妇,数度遣人探望,回报说老爷夫人均不在庄内,连同武烈、武青婴父女,一并影踪不见。她心下生疑:“爹爹妈妈中了千蛛万毒手,便算觅地调养,寻访名医,决不至庄内上上下下,无一人知晓他们的去处。难道是给一心找屠龙刀的黛绮丝抓走了?” 她不知自己猜的已和真相十分接近,原书金花婆婆从武烈父女处获悉谢逊所在,即将二人掳回灵蛇岛囚禁,后来她出海寻觅冰火岛,武烈父女杀了看守之人,逃回中原,而今朱长龄未死,自给金花婆婆一同掳去。 朱九真思忖半晌,暗恨殷离这小鬼头说话只说一半,自己偏又在那时给韦一笑这位便宜师兄带走,来不及仔细盘问于她。请来殷野王相询,也只知天鹰教押送殷离的人马给一个身手诡捷无伦的老婆子袭击,二人旋即失踪,再也打听不到下落。殷野王恨恨地道:“这死丫头尽给家门招祸,竟动到教主岳丈岳母头上,早该一剑了结了她。” 朱九真心道:“父不慈,女不孝,你这爹当得也不像样子,不怪你女儿叛逆。”念他是无忌长辈,这话咽下了没说。晚上回到房中,与丈夫商量要去灵蛇岛找寻父母一事,张无忌大惊,忙道:“使不得!自从你怀了这个孩子,已经劳神太过,如今身子尚未大好,怎能万里跋涉去和金花婆婆硬拼?” 朱九真道:“谁说要硬拼,我智取也不行么?”张无忌双手乱摇,只道:“不可!万万不可!”朱九真嘴上虽硬,自觉底气不足,紫衫龙王何等老辣人物,平日要设局对付也是不易,何况要到她的老巢去寻人救人,又何况自己身怀有孕?左思右想,苦无万全之策,忽见小昭捧着面盆侍立在侧,心中一动,说道:“小昭,你可还有家人?我听无忌说,你是给杨左使他们救上光明顶收留的,不是卖身的丫头,不必一直做这侍奉人的贱役。” 小昭盈盈一笑,道:“公子和夫人都待我好,我服侍你们很是快活,哪有甚么贱不贱役的了?”朱九真见她伶俐婉娈,拉她近前,取出一只羊脂玉梳给她梳头,这少女一头秀发垂下,黑得发蓝,后颈肌肤晶莹,和玉梳略无分别。朱九真轻轻为她理着鬓发,叹道:“话不是这样说,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身边没个亲人,终究不妥。你虽没了父母,族中总有叔伯长辈,我和无忌派人送你回老家,过几年等你长大,我们再送一副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岂不是好?”不待她说完,张无忌已连声赞好。 小昭低头不语,过了良久,两颗大大的眼泪倏尔落在盆水之中,哭道:“公子、夫人,你们不要小昭了,是不是?”朱九真柔声道:“怎会不要你?只是……”小昭扑在她怀中,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我没……没叔伯,也没老家。公子救过我的性命,夫人又帮我砍开手足上的铐镣,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不要离开你们。” 张无忌心想她孤苦无依,又受杨左使父女苛待,因而对己夫妇特别依恋。小昭又道:“我不要嫁人,我要做服侍公子和夫人一辈子的小丫头,这是真心实意,绝无虚言。”朱九真笑道:“做一辈子的小丫头,那有什么好?” 张无忌微笑不语,心道我当初在红梅山庄养伤,你虽不以小厮相待,可若是当真叫我做你的小厮,服侍你一辈子,我也是肯的。 久等了,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16 第18章 17 朱九真当小昭之面提及灵蛇岛与金花婆婆,又故意将话题扯到波斯明教,问了张无忌不少事情,本拟慢慢引她露出口风,见她竟是分毫不露异状,心下也有些佩服。料想黛绮丝敢送女上光明顶,原也有几分凭恃,若女儿是个轻易守不住秘密的,那便决不会将这等大事托付与她。 如此又半月有余,明教不少派出的教众已纷纷遣信鸽传讯,称在半道上撞见六大派前来接应的人手,本教谨遵教主之令,不轻起纷争,但言语相接间龃龉难免,已小斗了几场,互有死伤。张无忌甚是忧心,召集杨逍等人商议,说道:“这些信上都说,六派队伍但凡见到本教中人,不是立拔刀子动手,便是连声喝问师长同门所在,疑心本教将他们捉走关押。杨左使,你看这误会怎生解开为好?” 杨逍沉吟道:“计算脚程,各派从光明顶退去后如一路东归,此时应已入玉门关,早该与接应的队伍会合上,为何竟会不知同门去向?”彭莹玉道:“他们沿途又都有联络的记号火箭,便算走岔了路,也不该毫无消息啊。”众人议论一番,均感蹊跷,六大派此番来攻光明顶者皆是派中好手,纵然遇到天灾,亦不致无一人逃出,况且各派走的又非是同一条道路,数百名武功精强之辈如何竟会在大漠中失踪,实是苦思难解。 张无忌焦心于武当五侠的安危,坐立难安,直欲亲下峰去找寻,看了朱九真一眼,强行按捺,问道:“真姊,你有甚么见解?”明教群雄均知朱九真卓富智计,当下一齐望向她。朱九真蹙眉道:“怕是这其中藏着一桩绝大的阴谋,要让这数百人一起消失,非武林中任一门一派所能办到。这些人如迟迟不归,我怕这一笔账,又要记在本教的头上。” 周颠一拍大腿,叫道:“说的是!他奶奶的,是谁如此阴毒?”烈火旗掌旗使辛然道:“那些贼和尚、臭尼姑,若真是本教杀了也无碍,这替人受过可憋闷之至。”朱九真已不记得书中明教是在何处遇到赵敏及“神箭八雄”,又因何而至绿柳山庄、经少林而奔武当,想张无忌赶到武当时已险些援救不及,迟上一天半日,张三丰、俞岱岩等人便不免为赵敏所擒,念头一转,道:“若有人暗算中原武林,那决不止针对六派返程的这些人马,他们的山门根基,近日怕也要遭袭。昆仑派相隔最近,那就遣些机警的兄弟就近盯着,随时报讯,同时飞鸽传信给前往中原各门各派传递修好之意的兄弟们,教他们灵活行事,沿途也要加派人手打听,但有异常,即刻报来。” 杨逍、殷天正等均眼望张无忌,等他示下。张无忌毫不犹疑,说道:“就依真姊之意,众位兄弟打探时不妨扮作乡民行商,以保全自身为要。再撞见六派中人也暗中给他们示一示警,信不信且由他们,总也多了提防。”众人应声领命。朱九真又道:“如我猜想不错,留守武当的太师父和三师伯可危险得紧,太师父武功再高,未必防得住阴谋暗箭……”张无忌听到这里,忧急更盛,恨不得未曾当了这个明教教主,这就不眠不休换马疾行,一人当先赶回去。 朱九真道:“无忌须得留下,一者居中调动,咱们现在讯息不明,大敌在侧,教主不可轻离;二者也要寻他的五位师叔伯。我有个法子,由韦师兄同我先快马赶赴武当山,提醒一声太师父,他老人家有了防备,那便不妨事。” 张无忌冲口而出:“不成!”韦一笑踏前一步,道:“属下自可前去,师妹身体有恙,怕是不宜奔波。”张无忌尚未出言,朱九真已道:“非我不可。不久前本教与六大派势成水火,韦师兄一人前去,如何取信武当上下?我病已好得差不多了,些许颠簸不碍事。” 张无忌望望朱九真,又望望明教诸人,实是极不放心,他知妻子主意极大,自己从来拗不过她,倘使不依,她定要想方设法地自行其是,只得勉强应下。朱九真向小昭笑道:“你家夫人要回你家公子的师门一趟,小昭,你跟不跟我去?”小昭微一犹豫,道:“夫人要我跟着去,我便去。” 朱九真伸指在她雪白柔嫩的颊边刮了一下,道:“和你说笑话呢,你要也离了他,我可不敢放心走了。”书里明教一众首脑在绿柳山庄中毒,幸赖小昭以八卦之术指挥教众,挡住大队元兵,她知这小小丫鬟身怀绝技,实是个极得力的臂助,此时宁可她留在丈夫身边。 小昭对张无忌的一片情意,朱九真倒也看在眼里,不过张无忌对己至敬至爱,远胜他原书待四女中任何一人,二人结缡在先,若仍疑他会别生异念,那不仅看低了夫妇之义,也将张无忌瞧得忒也小了。是以小昭日夜随侍,她竟不起半点妒心,怜惜她的遭遇,平日反待她甚是疼爱。 次日朱韦二人便备齐快马干粮,下峰而去。张无忌直送出三十里地,望着妻子背影为远处尘沙遮住,怅怅而立。 朱九真临行前向五行旗各要了一支旗阵小队,五位掌旗使均知新教主对五行旗大加擢赏,实出自教主夫人的建言,人人承她之情,这回投桃报李,拨给她的都是旗下数得上的精锐。朱九真命众人多带喷筒、水龙、石油、毒水等器械物料,化整为零,到玉门关内再与己方二人会齐。她自己穿了男装,扮作个少年书生,韦一笑装上假发长须,两人一路乔装而行,倒也未遇上风波。 途中歇宿之暇,韦一笑将本门的轻功身法、招式口诀等悉数传授朱九真,只寒冰绵掌这看家本领须以独有的阴寒内力为根底,朱九真学来徒具其形,他便一语带过。有孕之人本易疲累,韦一笑抢着将歇马、探路、取水、唤店等活计都做了,有时朱九真嫌客栈中饮食粗陋,想吃些野味,他便射麂捉兔,剥皮炙烤,一应照料十分精心。朱九真原对这位师兄心存疑忌,要了他同行也只为其身手神出鬼没,可作奇计之用,旬月下来,见他始终毕恭毕敬,渐渐去了几分芥蒂,生出些亲近来。 这一日行至甘州永昌路西凉州庄浪县,有两名香主来迎,捎来讯息说自教主以下,大伙儿连日四面搜寻,厚土旗率先发现数十具尸体被草草掩埋,昆仑、华山弟子皆有,不知遭了何人毒手。朱九真急问:“武当派的人有发现没有?”两名香主一愕,道:“属下不曾听说。” 朱九真忖道:“若还是像原著里那样,无忌他们遇到四肢为大力金刚指力折断的殷梨亭,那必然一起报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心下略略一宽。 两名香主又言,教中十数名轻功佳者轮流盯梢昆仑山三圣坳,只见昆仑派遣出数批弟子寻觅同门,未见有外敌来袭。朱九真于小说此节记得不清,心想赵敏既率众攻陷少林寺,杀上武当山,那昆仑派亦不应免劫,许是地处偏远,赵敏麾下一众高手还没打到这里。 待两名香主退出,韦一笑道:“师妹,咱们歇两天再走,兴许后面便有武当派的消息。”朱九真知他体谅自己赶路辛苦,浅浅一笑,道:“也不必为了太师父的徒子徒孙,误了和他老人家示警。”接着又道:“歇两天太多,歇一天倒不碍。我好久没打猎了,有些手痒,今儿个你不许插手,我要自己猎头大的来。” 韦一笑见她答应歇息,心中甚喜。朱九真做闺女时便喜欢率群犬在山中驰骋射猎,群犬各司其职,有闻风示警、围追堵截者,有正面迎击、扑咬追杀者,有包抄迂回、拖曳猎物者,鲜有失手,往往斩获既丰,而主人呼斥喝令,又有指挥三军之乐。而今逸兴又炽,两人便骑马至城西山高草密处,朱九真换下书生儒衫,束了劲装箭袖,用弓箭射了两头黄鹿,四只榛鸡。 她有心要试试自己病愈后功力复元如何,捡了几颗石子,窥得草丛间一道灰影窜起,抖手打出一颗石子,正中灰影脊背。那灰影就地打了个滚,呲牙耸背,发出一声咆哮,朱九真方见是一头豹子,皮毛色作灰白。 她怕坐骑受惊,一拉马缰向旁闪避,那豹子煞是凶悍,见人不退,扑跃上来张口要咬,朱九真一鞭击在它眉心。这一鞭用上了七成内力,豹子抵受不起,呜呜痛吼,夹起尾巴欲向长草中逃窜,朱九真笑道:“还没看清你是不是雪豹,跑什么!”马鞭扬起,卷住那根长长的豹尾,借着马力一拖,将豹子拽了个跟头。 忽听呜嗷一声,草丛里又跃出一头灰斑大豹,一口咬住了朱九真坐骑的后腿,那马连声哀嘶,身子一斜,朱九真不得不弃马跃下。韦一笑无声无息欺近,在豹子侧腹印了一掌,那豹脏腑碎裂,只发出半声惨嚎,便委顿成一摊软泥,一口獠牙还牢牢卡住马腿。 朱九真顺手一指,戳在剩下那头豹子脑后,这一指使上了一阳指的劲力,那豹子翻滚一圈,旋即不动。突听有人喝彩:“好功夫!”只见十数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挟弓带箭,擎鹰牵犬,正转过山坡。这群汉子人人矫健,所乘之马尽是上好骏马,鞍鞯鲜明,连肩头猎鹰也是最珍贵的玉爪海东青,簇拥着一位身穿大红猎装的少女。那少女坐下一匹雪里红的桃花骢马,貂皮帽上朱缨如火,映着她双颊透出玫瑰色,光艳照人,不可逼视。 朱九真将死豹和坐骑分开,见爱马腿上流血不止,已无力站起,颇感懊恼,这两匹马乃是明教上下精挑细选的西域良驹,虽不及顶尖的千里马奔驰疾速,长力却是奇佳,万里驰驱极仰仗马力,这会又到哪里寻差不多的好马?韦一笑牵了自己坐骑的缰绳给她,低声道:“师妹,咱们走罢!”向她使个眼色,忽然斜身一飘,自一大片长草上滑过,瞬息到了那红衣少女身畔,轻轻将她提下马来。 他的轻功真个神鬼莫测,明明双方相隔尚远,那红衣少女又给十数人拥在中间,在青翼蝠王眼中竟如无物一般。他夺了那匹桃花骢,双腿一夹,待要纵马跳出包围,桃花骢唏哩哩一声长嘶,前蹄人立起来,竟不肯受外人驱驭。 十几名汉子齐声怒喝,各从鞍旁抽出兵刃,那红衣少女左手一挥,不须她出一言,十几人已齐刷刷收刃归鞘,令行禁止,可见一斑。她眼光在韦一笑面上打了个转,笑吟吟地道:“老先生要我这玉堂春,直说便是,何必强抢?”声音极是清脆娇嫩。 韦一笑一怔,他见这一行人非富即贵,多半还是蒙古的甚么王公贵族,劫之不违侠义,朱九真也不会心生反感。那少女拍了拍手,吩咐道:“孙三毁,你去拿金疮药给这位公子的马敷一敷,再牵它给姜老头看看伤;吴六破,把我这匹马牵去给公子,我这里还有一条白牛皮鞣的鞭子,一副最好的马鞍,你帮公子换上,我这副鞍男子须坐不惯。” 朱九真听到“孙三毁”“吴六破”这两个古怪名字,心中一凛,凝目那少女。 她一路皆作男子打扮,明教中本有精于易容的奇士,朱九真临走前曾向其讨教,再佐以现代上妆精修的技巧,每日细细涂饰面容,竟连韦一笑这江湖大行家也瞧不出破绽。那少女见这俊美少年遥遥相望,眼光中满是好奇,抬头报以一笑。 她这么绽颜一笑,如花光乍凝,晓露初收,明媚不可方物,饶是朱九真本为女子,又见过周芷若、小昭这两大美人,也不由微微一呆。那孙三毁牵走伤马,吴六破早送了一条镶珠嵌玉的马鞭过来,又将桃花骢换好了鞍,瓮声瓮气地道:“主人有令,这匹宝马送了给你,你请上马罢!”他见朱九真呆望那红衣少女,心下不忿,语气中便大有恼意。 朱九真见这桃花骢马浑身雪练也似,间杂着几点胭脂色,毛发油亮,身高腿长,实是难得一觅的神驹,不禁喝一声彩,压粗了嗓子道:“好俊的宝马!我等草莽粗人,万万生受不起。”那少女微笑道:“宝剑赠壮士,好马配英雄,以这位爷的无双轻功,二位豪侠举手掌毙虎豹的神威,别说一匹马,就是万两黄金、二尺幞头,又怎受不起了?”她丝毫不提韦一笑抢马之事,只满口夸赞二人的武功,言辞间又是恭敬,又是热络,韦一笑倒不好意思起来,与她攀谈了几句。 那少女道:“小妹姓赵,单名一个‘敏’字……”朱九真早已猜到,但听她自报家门,心中仍是一震:“果然是她!这位绍敏郡主不在绿柳山庄守株待兔,等无忌他们一道上门,来这庄浪县做甚么?” 赵敏介绍毕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裣衽为礼,笑道:“敢问二位英雄尊姓大名?”朱九真道:“贱名不敢称尊,在下徐如林,人余之徐,双木之林。”却是把前世的名姓拿了出来,韦一笑亦以路途中投宿用的假名相告。 三人通过姓名,赵敏脸色欣悦,更见亲热,说道:“小妹自幼仰慕英雄,只愿同天下武功高强的豪杰之士一会。今日见二位豪侠风采,恨不能早与结交,敝舍下人已在前方备下酒席,便请二位来吃几杯水酒,聊表小女子钦慕之忱。” 韦一笑道:“岂敢岂敢!蒙姑娘赠马厚谊,已不胜惭愧,何敢再行叨扰?”赵敏笑道:“英雄豪杰肯来叨扰,美酒佳肴奉上,唯恐不够;宵小之徒敢来叨扰,一顿鞭子打出去,那也轻了。”说说笑笑,亲自骑马在前引路,一行人到了山脚一座华丽的牛皮毡帐旁。 其时蒙古贵人出游射猎,数日不归,携带毡帐乃是常事,家资豪丰者更在毡帐雕饰陈设上百般用心,夸荣斗富,蔚然成风。若在草原部族迁徙时,首领的大帐扎在中心,余人的蒙古包和幌车层层环绕,谁的蒙古包离中心毡帐最近,谁就是最受首领信赖之人,正所谓“皇车毡帐,成列数千”。朱韦二人见了这般富贵气象,对望一眼,朱九真早知赵敏身份,还不怎样,韦一笑却心中一凛:“这赵小姐若是汉人巾帼豪杰,结交不妨,若是鞑子朝廷的官宦人家……” 赵敏匆匆进帐,片刻间转出来,已换了见客的冠服,金绣云肩,紫带翠帔,周身碧彩辉煌。二人只觉这位赵小姐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仪态雍容,偏又大方洒脱,绝无寻常女儿家的忸怩之态。朱九真叹道:“一见姑娘,我便想起《毛诗》中的一句话,说出来不免唐突,可是不说出来,又总是若有所失。”赵敏笑道:“什么话?” 朱九真道:“《毛诗》中有一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是描述贵女之美的,我从小读到就很惊异。大家爱把女子比作花,比作月,比作美玉,可没人用‘如山如河’来比女子,想那天地山河,人间大美,我见过的所有女子,也无一人当得起这番形容。可我见了赵姑娘,不知怎的,心中便浮起‘如山如河’四个字来。” 赵敏欢喜异常,笑靥如花,她以郡主之尊统率群豪,平时自无人敢向她说半句逾越之语,蒙古兵将更连瞧也不敢多瞧她一眼,亲眷中纵有人赞她貌美,但赞得如此特别,恰恰暗合她心底的志向,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不由大生知己之慨。转念一想,忽又大怒,心道:“好哇,‘象服是宜’下面两句明明是‘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这小鬼拐着弯骂我德行不淑来着!”欲要作色,见朱九真神色诚挚,似乎并无讽意,狐疑不定,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只在她脸上转来转去。 朱九真微笑道:“在下心中有两个疑问,欲请赵姑娘为我解疑,方敢坐下来与姑娘吃这一杯水酒。”赵敏淡淡地道:“徐公子有话请说。”朱九真道:“敢问姑娘,先前你说那万两黄金、二尺幞头,我二人也受得起,这话是说笑呢,还是确有其事?” 赵敏道:“朝廷素来礼敬四方豪杰,我辈中人学成文武艺,还不是为了货与帝王?而今世道纷乱,英雄奋武,正当其时,只要立下几个大大的功劳,那黄金万两的封赏、二尺幞头的官位,自也不在话下。”韦一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大变。 朱九真以眼神向他示意,接着说道:“原来如此!我这第二问是,那宣姜本是齐国的女公子,嫁到卫国生了儿子,后来齐、卫大起干戈,宣姜的心里,是盼着哥哥齐襄公得胜多些,还是盼着夫家卫国得胜多些?” 赵敏听到“宣姜”两字,内心已明:“他果真是借古讽今,讥刺于我。”胸中杀机大作,犹自语笑盈盈,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已嫁作卫人,那便顾不得故国情谊了!只是那万两黄金、二尺幞头,竟也不能动一动公子之心么?” 她二人言辞交锋,韦一笑和神箭八雄全然不解其意,赵敏的从人中有念过书的,却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正是讽宣姜其志不坚、三心二意,这徐姓公子不知主人乃蒙古郡主,见主人以财货权位相诱,只道是汉家子弟投靠了朝廷,来做说客。自古君臣相择,常以男女婚嫁来譬喻,这少年提到齐、卫交战,分明是在质问:“你是汉人,归顺了大元朝廷,如今两边势成水火,你是帮我们汉人,还是帮蒙古人?” 朱九真笑吟道:“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 赵敏倏然变色,双掌一拍,牛皮毡帐中便涌出两队武士,将朱韦二人团团围住。神箭八雄一声吆喝,箭簇上弦,外围武士中也有多人挽弓搭箭,瞄准了二人背心要害。赵敏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言未毕,眼前人影闪动,那长须老者和劲装少年已一左一右地攻到。 她此前见识过韦一笑的轻功,说话时特意往毡帐前退了几步,让数名武士隔在中间,料想给强弓硬弩四面八方指住了,他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哪知青翼蝠王身法几近鬼魅,说到便到,十余根箭矢钉在他先时所站位置,箭尾兀自颤动,他已抓到了赵敏肩头。那少年手中寒光连闪,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将后续射来的利箭一一削断。 赵敏皓腕疾翻,袖中滑出一把白晃晃的匕首,疾削韦一笑手指。韦一笑心知不可恋战,叫道:“师弟,上马!”百忙中犹记得掩饰二人身份,手臂暴长,毫厘之差让过匕首,扣住赵敏喉管。赵敏气为之窒,匕首上翻,斜刺他胸前,另一手按动袖中机括,一蓬牛毛细针向朱九真打去。 她这一手声东击西既毒且快,既敏且怪,一般人若事先不加提防,纵是高手怕也要着了道。朱九真却始终对她提着十二分的防范,左足一点,闪在一名膀大腰圆的武士身后,大半细针尽数中在他身上。那武士大声惨叫,双手不住在脸上身上抠挖,须臾之间,他脸上细小伤口渗出的血已转紫黑,针上毒性显是厉害之极。 神箭八雄见主人遭执,生怕误伤赵敏,一箭箭均向朱九真射去,赵一伤却跳出圈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竹哨,嘘溜溜吹响。这边尖锐的哨音未止,远方已有号角声呜呜响起,庄浪城内旌旗错动,烟尘大起。 韦一笑伸手闭了赵敏穴道,将她扔上一匹青马之背,自己也纵身跃上马背。钱二败和李四摧飕飕两箭,先后而发,衔尾而到,那马两条后腿都给利箭穿透,惨嘶一声,跪了下来。韦一笑破口大骂:“他奶奶的!”拔下箭杆,倒掷而出,钱二败和李四摧咽喉中箭,叫也叫不出声,仆跌毙命。韦一笑展开轻功,在人群间倏忽来去,转眼又有七八名箭手死在他手下。 朱九真既早认出赵敏,原可远远避开,但她想道:“这小郡主身边高手层出不穷,不是玄冥二老,就是阿大、阿二、阿三等硬点子,印象里只有一个场景,她随身缺乏一流高手卫护,那就是绿柳山庄之役。”书里张无忌回返山庄取醉仙灵芙的根茎,赵敏竟亲身上前阻拦,若庄中别有高手,何至于此?那一战若非张无忌手下留情,赵敏亦难逃性命。 她明知应下赵敏邀约乃是行险,但“这时节她身旁护卫不足,大有可乘之机”的念头盘桓不去,究竟还是火中取栗,一举将这位绍敏郡主擒下。幸得自己所料不错,神箭八雄用来陷阵冲锋或可,对付韦一笑这大高手实不堪用,死了二人后,孙三毁亦中一掌寒冰绵掌,周五输和吴六破为朱九真一阳指点中,动弹不得。场中弓箭手非死即伤,人人自顾不暇,包围圈立时一松。 朱九真抓住赵敏,将她挡在身前,她知桃花骢性烈难驭,另选一匹骏马乘上,余光见韦一笑也已抢到了一匹马。两人放马疾奔,身后但有零星箭矢飞来,皆给两人用暗器打落。急驰不过数里,耳听号角呜呜之声由远及近,那是大股蒙古骑兵追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17 第19章 18 昔日元军铁骑横扫天下,所到尽多屠戮,嚷一声鞑子骑兵来了,可止村落小儿夜啼,端的猛恶无比。朱九真曾与张无忌杀过些落单的元兵,但遇上大队军马也只有走避,所幸夺来的两匹马乃是赵敏亲随的坐骑,脚力奇快,元军无论如何追赶不上。又驰出六七里,赵敏突然花容惨变,身子晃了两晃,啊哟一声,倒撞下马。 朱九真知她诡计甚多,然如今手足不能稍动,谅她也出不了甚么幺蛾子,略一勒缰,伸马鞭去卷她手臂。见她摔下时双臂给压在身下,鞭梢一卷竟无可着力,要卷住她腿脚倒拎上来,又太过不雅,只得跳下马来,伸手去扳她肩头。 赵敏唔唔两声,作势扭动挣扎,朱九真喝道:“老实点!”手上加力,将她身子扳了转来。陡然间乌光袭面,赵敏背脊一弓,右边袖子向上甩开,数十根细针如飞虻射出,泰半钉在她衣袖上,另有二十多枚细针直扑朱九真面目。 朱九真虽知她袖中藏有机括,到底没料到她双手全不能动,仍可骤然发针,这机括之力较之徒手发针尤为强劲,咫尺之间要想闪避,万万不能。当下更不思索,双掌齐扬,使一招“排云式”,用尽平生之力,掌风伴着袖风一起扑出,赵敏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鹞子,给她双掌震得向后飞出,落下时连打了好几个滚,重重摔在沙窝里。 朱九真双掌既出,同时上身急向左斜,但感小指一痛,已给一枚细针擦破了皮。余下细针嗤嗤自脸旁掠过,相隔不过厘许,两枚针更穿透鬓发而过,惊得她遍体冷汗,腹中更隐隐作痛。迄今与人交手,以这短短一刻最为凶险,尤胜同成昆近身搏命之时。 她惊魂甫定,拔出佩剑,狠心割掉了指头上细针擦破的一小片皮肉,又自创口中挤出不少鲜血,见血色转红,方吁出一口气。料想赵敏借着摔下去的力道,身子压住了机括,自己将她翻转过来,机括经这一压一松,毒针即倾箧而出,法子虽不复杂,但这份心计之工,应变之巧,委实也令人可惊可畏。 韦一笑先前制住赵敏,只道她武功并不甚高,朱九真对付绰绰有余,不料变生肘腋,赵敏使计发针只在俄顷之间,他轻功再快,也已来不及援手。见赵敏为朱九真掌力击出,摔在路旁,当即纵马提鞭,望赵敏顶门上击了下去。 朱九真叫道:“师兄不可!”心知伪装终究只是一时,韦一笑已当众展露过武功,赵敏一死,汝阳王府这血仇只怕还要结到明教头上,想要救出六派众人更加不易。又见赵敏俯伏在地,全无分毫动静,这一回她可不敢再造次,长剑递出,剑身在她腰下一垫,运力将她掀出数步之远。 赵敏的脸孔转了过来,却见她双目紧闭,长发散乱,嘴边鼻翼都是鲜血,伸手探时,竟连呼吸也若有若无。 朱九真一呆,心神摇撼,想道:“莫非我就这样杀了《倚天》的女主角,那个又狡狯又娇俏,刚毅不让须眉,‘我偏要勉强’的赵敏?不说结算时分数要大扣特扣,就这一下她就死了,未免也太过儿戏。”心头一阵恍惚,滋味难明,伸掌按住赵敏后心“灵台穴”,一股淳和的九阳真气传了过去。 她修习的九阳真经乃是天下间最上乘的内家神功,纵然第四卷尚未习完,单以真气浑厚而论,已不逊于杨逍、殷天正、武当五侠等一流高手,危急中运足真力一击,赵敏却是抵受不住。 朱九真一刻不停地输入内力,但感赵敏身子轻轻一动,脚下地面微微震动,远处马蹄声初如疏雨,渐如闷雷,知此地不可久留,抱着赵敏上了马背,一手仍牢牢按着她背心。韦一笑道:“你先走,我去杀几名领头的军官,拖住追兵。”不待朱九真答应,提缰回马,朝着反方向冲了回去。 朱九真叫唤不及,心想以韦一笑的身手固然不能一人力敌千军,但若想脱身时,千军万马亦难困于他,倒是快寻个清静所在救赵敏性命要紧,当下在骏马臀上狠抽一鞭,纵马狂奔。突听几下轻微的喀拉、喀拉之声,似是骨骼互撞,原来赵敏胸前肋骨也给掌力震断多根,她本已重伤闭气,这一经颠簸,竟痛得醒了过来,呻吟一声。 朱九真忖道:“我骑术平平,这会儿也没法放马慢走,断骨若是刺入肺里,那可要了她命了。”不及细思,在马上单手解开她衣衫,摸索着一根根对准断骨,再用牙齿咬断衣带,将她贴身小衣撕成两片,前后紧紧缠住,免得断骨相互挫轧。赵敏羞急惊怒交迸,偏偏半点不能推拒,断骨内腑,里外一齐剧痛,登时晕了过去。 这般打马急行,过得片晌,闻听身后的马蹄声渐渐弱了下去,杂乱不堪,风中依稀飘来呼斥喝骂、兵刃相击之声。朱九真忍不住回头几次,最后一次回头时,隐见庄浪县城的方向似有火光闪动,映得逐渐暗沉的天幕透着一层红光,暗暗惊讶,猜想是不是韦一笑用了甚么法子传讯教中兄弟,令他们在城内作乱接应。若烧了粮仓或草料场这等紧要所在,领头的军官便非分出人手查看不可。 她于识路一项上实无本事,仓促出奔,尽挑荒僻小径驱马而走,离官道越来越远,此时勒马缓行,抬头见暮色四合,野地里袅袅的炊烟升起,欲要到邻近村落寻些饭食,又怕元军循着自己行踪找去,祸延无辜村人。伸指到赵敏鼻下一探,只觉气息又弱,近乎断绝,两颊也微微凹陷,连忙再输以内力真气,赵敏的呼吸方顺畅起来。 朱九真啼笑皆非:“这么一搞,我岂不是成了萧峰,赵敏成了小阿紫,哦不对,这位大小姐没像阿紫受伤时那么凶险,一刻不能离人,那么是成了阿朱?可这里又没一位‘阎王敌’薛神医来救她。”她自己丈夫就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但远水不解近渴,总不能正事不顾,带了这郡主娘娘千里迢迢跑回去找张无忌救命。 她低头望向赵敏,见她原本丰泽如玉、娇红若酡的脸庞已不见半丝血色,秀眉微蹙,仿佛昏睡中也感痛楚,想道:“她一生锦衣玉食,只怕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可是若中针的是我,或许此刻连命都没了。”心中翻覆,忽然一下微弱的钟声远远响起,不久又是几声,规律悠长,声量极低,显然距离尚远,但钟声浑厚,仍隐约可闻。 朱九真寻思:“听那两名香主讲,这庄浪城外有紫荆观和云崖寺,均属武林一脉,这钟声想必就是云崖寺的晚钟。”紫荆观和云崖寺在江湖上声名不显,都是二三流的门派,与明教素无往来,但云崖寺毗邻丝绸古道,驿道旁平日车马辐辏,驼队云集,许多明教教众便聚在附近,与钦察、回回、唐兀、乃蛮等色目商人杂居混处,打探消息极是灵便。她微一沉吟,并不循着钟声往云崖寺去,反朝紫荆观的方向拍马行来。 这一路却人烟渐稠,待至紫荆观坐落的紫荆山山脚下,更闻得丝竹鼓乐之声,村落集市中熙熙攘攘,尽是商贾、货郎、游人、香客。原来适逢三月二十日三霄娘娘生辰,紫荆观中正办子孙宫庙会,一众道人设坛做醮,诵经奏乐,上山焚香问卦、祈子还愿的善男信女充塞山道,山下一水儿摆开杂耍百戏,各色伶人说书唱戏、吹笛弹筝、耍猴斗草、吞刀吐火、猜谜解签,另有不少番商胡女或贩牛羊骆驼,或抚胡琴琵琶,喧哗笑闹,至晚不休,方圆十几里乡民皆出门瞧热闹,连朱九真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忆起萧峰用人参、熊胆、虎骨等给阿紫吊命一节,牵马在村集中转了一圈,倒真给她找到两家售卖药材香料的货摊,虽然人参只有指头粗细,虎骨也不知真假,但眼下挑剔不得,只有将就买下。这日她轻装出猎,身边没带银钱,赵敏随从的骏马不敢轻易买卖,只好拆了头巾上的玉巾环,心道:“这位绍敏郡主的首饰纵然值钱,也不能换。唉,真是退一步越想越亏,往后要拿她怎么办才好?大仇已结,放了她,她必然一天到晚报复,不放她,她父兄迟早也要报复,明教如今还未成大气候,给朝廷掉转枪口全力对付,可别来个创业未半中道崩殂,那我穿越一场就成笑话了。” 念头转到这里,烦恼徒生,不自禁手上一紧。赵敏娇躯一颤,睁开眼睛,见己身倚在男子怀里,四肢百骸偏又虚软无力,骂道:“臭小子……”想到自己千金之体,他竟放肆解衣接骨,一股恼恨夹杂着羞意冲上,苍白的脸孔浮起淡淡晕红。 朱九真笑道:“我可既不臭,也不是小子。”赵敏怒道:“呸!你欺负一个不能反抗的弱女子,也配叫男子汉大丈夫么?” 朱九真道:“第一,你不是弱女子;第二,是你先倚多为胜,欺负我们两个人;第三,你不是反抗了么?敢情那毒针是张敏发的,和你赵敏毫不相干。”赵敏格格一笑,道:“这叫‘追魄墨血针’,中在身上,一时三刻血色如墨,那就没救了,就可惜没打中你这小贼。”朱九真道:“也不可惜,你再不听话,我用这针扎一扎你,瞧瞧是不是一时三刻血色如墨?”她怕赵敏再施暗算,将钉在她衣袖上的毒针尽数拔起,连她衣囊、襟内、裙下都搜遍了,倒真攒了不少毒针。 赵敏吃了一惊,突然小嘴一扁,抽抽咽咽哭了起来。朱九真见她说掉眼泪便掉眼泪,无奈道:“你哭什么?骨头不痛么?”赵敏正是气息牵动断骨,胸口作痛,咬牙道:“你……你还有脸说骨头……你打得我好痛!”朱九真柔声道:“是我不好,你下次再射我毒针,我一定下手干脆些儿,直接打死了你,也省得你受这七零八碎的痛苦。” 她软硬不吃,赵敏一时竟是无法可想,哭了一会,忽又笑道:“臭小贼,你这样不要脸,倒……倒很适合上到我家,我爹爹在朝上若有你三成无……哎哟!”朱九真踢马向前,马背起伏,牵得她伤处又痛,但感一只线条紧实的手臂从后面牢牢抱住了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却也不敢再作势挣开。 朱九真寻到镇上药堂,将人参、虎骨用煎药之具熬了,又要了两副化瘀活血、消炎止痛的药膏,见赵敏又已昏睡过去,伸掌在她后心输了一阵内力,轻声唤醒她,喂她喝下药汤。赵敏喝了几口,怔怔流下泪来,低声道:“你……你也大不了我几岁,练的是甚么武功,怎地打人这样厉害?我要死了,是不是?” 朱九真道:“我这门功夫还没练成,本来也没想拿来打你。我一生没杀过无辜之人,你虽不无辜,我也不想你成为第一个。” 赵敏听她说得诚恳,叹了口气,道:“也罢!技不如人,栽在别人手里,那有甚么话说?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朱九真道:“什么事?”赵敏道:“我死之后,求你送我……送我的棺柩回我爹爹那里去,告诉他敏敏不孝,任性胡闹,累爹爹妈妈伤心,很对他们不起,要爹爹妈妈保重身体,让爹爹领兵打仗千万当心。还有,还有……”她往日统率群豪,素有威仪,但究竟年纪尚小,乍临生死,强自压抑的悲惶再也难掩,泪珠莹然。 朱九真蹙眉道:“你受了重伤,咱们想办法慢慢疗治,总能痊可,也不必轻言这个‘死’字。”赵敏哭道:“你骗我!我被你打的地方像有火在烧,手脚却冷得厉害,心里空洞洞的,就觉得时明时暗,好像睡着了就不会再醒过来。” 朱九真道:“不骗你,我见过一个人伤得比你还重,连‘蝶谷医仙’胡青牛都说他没救了,可是过了七八年,这人不但仍好端端地,还学会了最精妙的武功。”赵敏忙问:“这人是谁?他怎么好的?”朱九真笑道:“你把这碗汤喝完,我就跟你讲他的故事。” 赵敏嫣然一笑,道:“好罢!原来你当我是小孩儿,拿故事哄我喝药来着。”这句话却有温柔之意。朱九真左手扶在她背后助她坐直,右手将汤碗递到她嘴边,赵敏背脊触到她手掌,忽然全身一震。朱九真奇道:“怎么?我碰痛了你么?”赵敏道:“没有!” 这时二人相距极近,朱九真觑得真切,她眉梢眼角似乎微现恼意,碎玉般的贝齿紧咬住下唇皮,抿了几抿,方张开嘴一口一口把剩下的药汤喝了。待要放回瓷碗,却感一阵阻力,原来赵敏两排细牙咬住碗沿不放,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唇边又见笑意。 朱九真道:“你是小狗么?这碗又不是飞盘,快松嘴。”赵敏含含糊糊地道:“我偏不松,你能怎样?”朱九真道:“我不能怎样,我要放手了,你爱咬着,那就咬着。”赵敏呸地一声,将碗沿吐了出来,恶狠狠地道:“你要我咬,我偏偏不咬。哪天一口咬死你这小淫贼,方趁我愿。” 朱九真一愣,她于自己女扮男装一事全然忘了,在马上为赵敏接骨也并未多想,此时见她轻嗔薄怒,神态间却是羞恼多于愤恨,微感不可思议,想道:“总不能这么巧,这郡主娘娘难道是《红楼梦》里多姑娘的体质,‘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摸摸脚要动情,袭个胸也要动心?”又想:“少女怀春,一时情动不稀奇,她也未必一开始就对那个张无忌爱得要死要活,是与他几次三番各种遇合,相处相知,才变动心为死心塌地的相恋。若无忌始终流水无情,她碰过几次壁,没准心思也就淡了。” 赵敏见她呆呆出神,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喝完了药,你却不给我讲故事。”朱九真道:“故事且不忙,有一件事着紧要办。”心念一动,将药堂买来的药膏取了出来,揭开盒盖,探手去解她上身衣衫。 赵敏惊叫道:“你干甚么?”欲要挡格,但穴道未解,手臂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朱九真道:“我接骨接得匆忙,手法也不熟练,须得好好查看一下。万一接得不妥,早一刻挽救比晚一刻的强。”赵敏将信将疑,细观他神情并无轻薄之色,心下混乱,道:“那……那也不能你来,这里没有女医么?”朱九真道:“这穷乡僻壤,药堂怎会有女医?连抓药的几个童子也全是男的。”赵敏道:“那你解开我穴道,我自己看。” 朱九真摇头道:“赵姑娘,你诡计多端,我对你总是不能放心。就算搜过你全身,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在哪里藏了毒针、毒镖?”赵敏啐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怕我一个小小女子,没半分男子气概。”一想他连自己全身都搜过了,又羞又气,禁不住红潮上脸。 朱九真道:“有本事的女子岂又少了?自古男人轻视女人,吃的亏可也太多,我宁做胆小鬼,不做风流鬼。”不待她再说,掀开她那件沾满尘土的金线羽披,去解里面襦衫的扣子,赵敏羞不可抑,本来满脸通红,霞染似的红晕一层层漾到脖颈。朱九真只觉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身上,吐息急促,一股如兰馨、如桂馥的淡淡幽香也笼住了自己,解开襦衫并内衫后,又解开绕胸绑扎的小衣绸片,赵敏紧紧闭着双眼,睫毛不住抖动。 朱九真轻轻在她几处断骨旁摸过,见对接齐整,并无错位,只莹白的肌肤上大片青紫,皱了皱眉,将止痛化瘀的药膏涂抹在她胸脯上。触手洁白玲珑,温软如脂,又觉她周身不停轻颤,不知为何,心头微起异样之感。赵敏悄悄睁开一目,与她视线一触,急忙别过脸去。 朱九真用药堂的一副夹板重新固定好断骨,为她系好衣衫,心想:“这里也不可久待,须防官兵来查。”胡乱扯了张开药用的方纸,折成一团,用蜡封好,又拣出一锭赵敏衣囊中的黄金,出来唤过一名药堂伙计,吩咐道:“我有急信要送,你骑了我系在门外那匹马,速速向南而行,十五日内,限你赶到四川顺庆路广安府,然后你把马卖了,在当地一家兴福客栈原地住上两个月,自有人来和你联络。记着,赶路、卖马、等人三件事务必原封不动做到,途中如有人问,也不可说这匹马的来路,更不可说见过我们二人。只要你一一照做,那人另有金子给你。”将纸团和黄金都塞在他手里。 那伙计见这锭金子足有五两重,大喜过望,十五日之期甚急,他连东家也不顾辞,匆匆收拾了上马便行。朱九真心知城中这一夜必大肆搜捕,周边村镇迟早不免,抱了赵敏,避开一众上香的善男信女,趁夜向紫荆山峰顶攀援而去。 她仗着轻功不弱,走的不是登山小道,尽拣捷径笔直爬上,不多时距山顶已近。朦胧夜色下窥见一角飞檐,重重屋宇掩在茂林中,空地设着坛场,高高的竹竿顶上飘着三条长幡,料想便是紫荆观。她知观中道士身有武功,不欲横生事端,心想先找一处歇足所在,上下左右一探,见右边峭壁隐隐有摩崖石刻之迹,石刻尽处黑乎乎的似有一个山洞,提气爬上,果然是一方天然洞穴,妙在洞顶有水线涓涓滴落,汇聚成潭,可以解渴。 她掬了几捧水饮下,想要给赵敏喂些水喝,却叫之不醒,急运内力输入她体内,赵敏脉搏稍稍转强,依旧不醒。触她额头火烫,竟是重伤下起了高热。 朱九真忙撕下一片衣襟,浸湿了覆在她额上,自己倚靠山壁而坐,将赵敏横置膝上,脱下外袍严严实实裹住她。这会当真无计可施,翻检一遍赵敏随身的物事,除了十来锭金银、两个荷包、一块绣帕、一把象牙梳、一面小小铜镜,另有一封书信,两个玛瑙抠成的小瓶。拔开瓶塞,只见两瓶中都是研得极细的无色粉末,凑近鼻端一嗅,不闻药气,看样子也不像治病的药物,心思一转:“莫非这便是十香软筋散?只不知哪瓶是解药,哪瓶又是毒药。”贴身揣入怀里。 那封书信并未用火漆封缄,朱九真好奇心起,抽出信笺逐字读去,信文是:“库库吾兄谨启:三月初九,已得哥哥千里所馈乳饼并里木,另有饶醉樵墨迹二卷,眷爱切切,深荷厚意……”字迹笔画圆劲清朗,又有妩媚之致,她幼承庭训,博通书法,认出这是与赵孟頫齐名的色目书法家康里巎巎的字体。 朱九真心道:“汝阳王世子名叫库库特穆尔,那么赵敏是在给她的亲兄长、汉名王保保的写信了。”再往下看,信中道:“当日你我商讨之事,中夜思之,窃以为不可。如今天下扰攘,刘福通、杜遵道起于皖豫,韩山童父子起于江淮,李武、崔德攻克陕、虢,进逼崤关、函谷,我居膏粱繁华之地,未尝不思前代温侍读文句,乃钟漏相催,日夜不息;川有急流,风无静树……”朱九真读到这四句话,思及中原动乱,无休无止,每一次起义至平叛,中间皆勾连着无数家破人亡、骨肉离散的大惨事,于升斗小民自是“川有急流,风无静树”,纵是豪杰名将,在这急流大风中也难浮沉由心。自己身入书中,看似搅动风云,又何曾不是命如飘萍、无所归依?不禁轻叹一声。 接着看却是:“爹爹屡败贼兵,诚可喜也,然韩山童、刘福通等老谋奸狡,非大刀敖、李喜喜、白不信可比,况明教新立教主,群魔归顺,凶焰复炽……”随后述说明教渊源教义,历代事迹,竟十分精准,信末一行是“此诚心腹大患,不可不除。我已有计,然机不可泄,且待那件事功……”未及收笔,最后想是一个“成”字。 朱九真想道:“那件事功成?哪件事?想来不是剿灭中原武林再嫁祸明教,便是伺机下毒了。”垂头瞧着赵敏,听着她细促的呼吸,心中晦明难言,山洞内一滴滴水落入潭中,流响不绝,缕缕幽思亦如流水,漫过心间方寸:“我为何要借涂药试探她?为何要试?即便不想暴露真实面目,向她示知我是女子,也不为难。可我偏偏就不想这样做。” 她自思自问,轻轻地道:“徐如林,你是怕了这小丫头吗?怕没了张无忌让她弃家国、背父兄来死心追随,明教多一个劲敌,你便害怕了,宁愿假凤虚凰地骗她一场。”自失一笑,心底又有个声音反驳道:“所以你不愿骗人,却愿意看更多人死在这个下手不再克制的敌人手上?双方敌对,骗她一骗又怎么了?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说了多少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可抱着现代那套三观,怎么你嫁了张无忌,也学他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思来想去,心绪如潮,但感膝盖痒痒的,赵敏侧过了身子,一头柔丝拂在她腿上。突闻低低的泣音,赵敏动了几下,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要去找我爹爹!”朱九真低声安慰道:“不会死的,你别害怕。”见她双眼仍闭着,才知是梦中呓语。 赵敏又叫道:“爹爹,你别和皇上硬顶……皇上……皇上不要杀我爹爹!”声转尖细,话里满是恐惧,朱九真摸了摸她额头,摸到一手冷汗。赵敏夹七夹八说了几句蒙古话,突然唤道:“妈妈!妈妈……你别跟爹爹生气,别气坏了自个儿……爹爹纳了这许多姬妾,是他不好,我跟他闹去,你别伤心,别伤心!” 朱九真心想:“原来她贵为郡主,平时也有诸多烦恼,也是,庙堂高处的烦恼,未必就比江湖远处少了。”倦意迭袭,连打了几个呵欠,自知白日里耗费内息精力过甚,当下调息吐纳片刻,摸着赵敏手上温暖,给她接续了一次真气,终于也合眼睡了过去。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拐男主感觉都不算苏爽,拐女主才是真苏爽啊…… PS:以前的评论都看啦,停更这么久还有这么多鼓励,非常感谢!个别提出BUG的我也看到了,现在修文改章特别麻烦,容我偷个懒,一些小BUG就不改了,就当蝴蝶效应导致空闻也来光明顶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18 第20章 还有人想看这篇吗 坑底的现在应该也全是佛系读者了,我又在好几个坑里跳来跳去,这篇一直是写来自娱,确实挺拖的,还有人期待这篇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还有人想看这篇吗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1章 想请教一下像这种旧文能申签吗 首先实在不好意思这两次发新章都很像是忽悠人进来骗点击的,问了又不更我也知道比较坑人,性格过于懒散,之前确实是有兴趣就写没兴趣就搁了。 给已经忘记这篇但是忽然又被打扰到的读者真心说句抱歉。 现在突然询问也是出于很现实的理由,工作出了点问题,需要钱。如果审签过了也能入V的话,日更不敢保证,但确实是会相对勤一些更新的,毕竟不勤也就根本没钱了不是? 从来没写过付费文,查了半天也没查到这种几年前且连独家发表都不是的旧文能不能审签,又或者是需要旧文重发?有没有懂一点的宝宝能拨冗指点一下,非常感谢! (感觉自己说话像老年人,呃……虽然确实好像也卧在中年门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