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被爱的我[水仙]》 第1章 第一章 洛川此生所见最后的风景是一片明亮到诡异的月光。 作为跟在“老大”身边最久的情人,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因此,一场被伪装成坠楼事故的灭口成了她的归宿。 很烂的结局。 从三十八楼坠下、即将摔成一滩肉泥的洛川心想。 也巧,她是个配得上这结局的烂人。 … 深秋的C市,高楼林立的世界里,一切繁华都是冷的。 无数盏明灯将楼宇照耀成白日,簇新的玻璃隔绝屋外的一切响动。无人在意那道下坠的身影,她只配悄无声息地扰动一刹的明光。 洛川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被蚕食,体内的血液穿透布料,淋漓地落成一片小雨。 她本以为死亡会很快降临,转瞬的痛苦会如擦掉玻璃上的一点脏污一般,将洛川这个恶人的生命从世上彻底抹掉。 然而,似乎上天也乐于折磨像她这样堕落的灵魂,预料之内的终结久久不至。 洛川听到耳畔呼啸的寒风,看见面前越发刺目的光透进紧闭的眼皮,将她包裹进一个亮白的茧子里。她动弹不得,只剩下纷杂的思绪裹挟着无数的回忆向无边处蔓延。 原来,这就是走马灯。 洛川的一生过得实在糊涂。酒精和du品的轮番侵袭摧毁了她的清明大脑,使往事都被蒙上坚固的薄纱,哪怕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力揭开。 她忘掉了母亲的姓名,忘掉了自己如何长大,她不知道自己曾匍匐在多少人身下,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沾过多少条性命,甚至,连自己究竟死在哪天,她也不甚明了。 她唯一记得的,是那一天——她的人生滑向地狱的第一天。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一切会不一样吗? 没来由的,洛川的脑中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焰火的轰鸣吞没了她的回答。 … “青青!”一道哀恸的女声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如潮水般涌入耳道的噪杂。 她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几人交织着的交谈声,还有逐渐逼近的警笛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老婆,你冷静点,青青她已经——” “她还有呼吸!我看见她的头在动!” 眼前的光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似乎有人在用极大的力气将她向下压。她无力挣脱,只能向着那无边的黑暗沉沦。 终于,彻底安静了。 … 再一次被吵醒时,声音已变成了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一片亮白顷刻间将洛川带回了临死前的时刻,本能的求生反应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开始胡乱地抓握,很快,握住了一只宽阔的大手。 “青青,”一张憔悴的面孔从视野角落冒出,带着哭腔的女声又一次出现了,“青青你终于醒了!” 洛川茫然地望着这个用另一只手大力抹掉眼泪的中年女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开什么玩笑,当胸中了两枪,又从三十八层掉下来,居然还有得救? 等等,不对。 陌生的暖意从掌心处传来,洛川的目光很快从女人的脸滑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刹那间的视觉冲击带来阵阵晕眩,洛川即刻抽回了手,如获至宝般将手掌捧到自己的眼前。 这是一双光洁的、稚嫩的,没有半条伤疤的少年的手。 更重要的是,这双手上没有胎记—— 这不是洛川自己的手! “青青,你还认识妈妈吗?”神志逐渐回笼,眼前女人口中陌生的称呼更将洛川推到了真相的边缘。 哗啦! 暗黄色的床帘猛然打开,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近,一下趴到了洛川的床前:“青青,你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望着同样焦急的中年男女,似曾相识的外貌穿针引线般将洛川带入模糊的记忆深处,她终于想起了一切: 眼前的两人是一对夫妻,在C市的老城区经营一家小超市。两人的生活原本十分平静,直到某一天,和“老大”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在超市里买了瓶酒,当天晚上猝死在街头。他手下的混混们认定是那酒有问题,便三天两头去找夫妻俩的麻烦,胡搅蛮缠,敲诈勒索。 这事本和洛川无关,但那时的她不知怎么的,竟假借“老大”的名义,勒令那群混混放他们一马,甚至悄悄给他们汇了笔钱,帮他们离开了C市。 那时的自己正得宠,也知道“老大”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对自己怎样,只当是一时耍小性子,很快便遗忘了。却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再见到他们,竟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想来,那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这两人倒是没怎么变,和记忆里的样子差不—— 嗯?洛川倏地皱眉,怎么会完全没变老?甚至……还更年轻了? 正在洛川疑惑的时候,名叫倪建华的男人已温和地抚上了她的头顶:“青青,休息一会儿吧,有什么不舒服要跟爸爸妈妈讲啊。” 洛川见惯了牛鬼蛇神,自诩也算长袖善舞,可如今,面对两人毫无保留的关切目光,她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一丝心悸顺流而上,使她浑身僵硬,涌到喉头,竟令洛川有了呕吐的冲动。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值得回忆的家庭。父母的关切,哪怕是一对尚且陌生的父母,于洛川而言,也是另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 好像饥荒中长大的孩子,长久被树皮草根充斥的肠胃骤然接触精粮,只会产生极度的不适。 然而相比起厌恶,洛川心中更多的是恐惧。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哪怕如何不适,她也热烈地渴望这份关怀,不愿流失分毫。 眼圈渐渐热了起来,泪水模糊眼前人的模样,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干,用一种坚定的态度点点头:“嗯。” 两人并未发现眼前的女儿已经换了个灵魂,他们只是欣喜地为她盖上被子,拉好床帘。 洛川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恍惚。尽管只和他们接触了极为短暂的时间,但洛川觉得,这比从前在几方势力间周旋的日子要艰难地多。 她早忘了该如何与亲人相处,如何才能滴水不漏,不让他们起疑心呢?如果他们怀疑自己,又该怎么做呢?他们会质问自己真正的倪青哪里去了,会逼迫她,折磨她吗? 洛川轻轻叹了口气,此时的自己并无力气回答这些问题。 疲惫席卷,她在淡淡的消毒水味中沉沉睡去。 这是她二十年来最好的一觉。 … 又睡过几觉,吃了几次饭,聊了几次天之后,洛川才堪堪适应了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关切。 幸运的是,不知是两人被失而复得的爱蒙蔽了双眼,还是洛川真的完美扮演了一个普通孩子的角色,他们并未表现出对她这个“女儿”半点的怀疑。 然后,洛川想起了一件事:在她的记忆里,倪建华高芳芳夫妻是没有孩子的。 现在的她,就读于C市一中,今年十六岁,因为煤气中毒事故而险些丧命的倪青,是个本不存在的人。 在这个与过去几乎重叠的世界里,她的存在是唯一的变数。 究竟是她这个孤魂野鬼误入了平行世界,还是转世时忘喝了那一碗孟婆汤,洛川无从探究。 对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她唯一能掌握的真实,便是当下的日期——她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时候。 ———— “哇,好大的雪啊!” C市中心医院里,几个孩子蹦跳着冲进天井中央的雪地里,尖叫着打起雪仗来。 倪青坐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倪青的样子和洛川并不太像,洛川的脸偏圆,天生的柳叶眉,向下的眼尾和浓密的睫毛凸显出乖巧,完全是一幅无辜小白花的模样。而倪青的脸型更尖些,眉毛也更浓更挑,显得大方。 可若仔细端详,倪青总觉得如今这张脸有些熟悉,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仿佛能从这张脸里看出一个过去的自己来。 如此疑惑着,渐渐的,眼睛失了焦,自己的轮廓如奶油般融化,所见的风景成了窗外纷飞的雪花。 她记得这场大雪,它起于这天中午,傍晚休了一阵,又连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四点才彻底停下。 对于C市这样一座南方小城来说,这是足够导致全市交通瘫痪的雪灾。 而对于十六岁的洛川来说,这场雪在她的心里从未停下。 距离事故已经过去了近一周,女儿的状态平稳后,夫妻俩便开始轮流陪护,今天轮到了倪建华。 他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酣然入睡,鼾声不时传来,一点没被外边的动静影响。 倪青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指尖滑动,缓缓画下三条竖线,成了一个“川”字。 她盯着这字,默然许久,嘴角渐渐勾微不可见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怀念。 其实,在C市庞大的地下集团里,很少有人知道“洛川”是谁。因为离开学校后,她便不再用自己的真名了。 在夜总会里陪酒时,她的花名是Sheryl,跟了“老大”后,她在组织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们开始叫她雪姐。 她将“洛川”这个名字抛诸脑后,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将多年前那个尚未堕落的女孩与自己仅剩的良心一起,彻底埋葬。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吊诡,那时的她当然无法想象十几年后的自己会有此般奇遇。 生活在倪青壳子里的洛川与玻璃上自己尚且稚嫩的倒影对视,伸手将字抹成了一团水雾。 这个极其寒冷的冬天,这个剧变即将发生而命运的转盘尚未开启的雪天,她想,她能够做点什么。 为那个仍用“洛川”之名活着的自己。 也为了那个死在枪下,坠落高楼的Sheryl。 面对走马灯时的问题,洛川的回答是——一定会不一样的。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配上什么天堂的。 但既然老天如此不长眼,让这个烂人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总不能……看着自己再烂一次吧。 这世上有一个我Sheryl便够了,十六岁的洛川,你给我好好的、平安的、干干净净的,活到老死为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倪青没花多少功夫就溜出了医院。积雪完全覆盖路面时,她已走出两条街,站到了一栋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前。 洛川曾在这里生活过两年。十五岁,和母亲一起搬进继父家中,十七岁,第一次杀人,毁掉了自己最后一个“家”。 仰望被爬山藤的枯枝覆盖的红墙,口鼻呼出的白气被风吹散,倪青发现自己的双手因紧张而开始不受控地颤抖。 倪青将手掌埋进雪下,手指逐渐麻木,颤抖不再那样明显。 有趣,倪青心想,身体明明不是自己的,不受控的小动作却没变。 她从小就有手抖的毛病,当然,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为了改掉它,她花了很多功夫,没想到一朝回魂,前功尽弃了。 幸好,如今的她不会因为端不稳酒杯而被人当众羞辱,这一星半点的手抖也不妨碍她轻巧翻过后院的栅栏,从角落里捡起一块鹅卵石,上抛几下,紧盯那扇关着窗帘的窗子,蓄势待发。 雪越来越大,风却停了,雪花簌簌落下时,她听到屋内传来了细碎的响动。 他回来了。魏智强,C市一中的年级主任,洛川的继父。 这一片是C市最早兴建的商品房,住的多是上班族和公职人员,工作日的午后,一向是没什么人烟的。 往常这个时候,洛川当然是在学校读书,可偏偏就是今天……一场重感冒让她躺了两天,魏智强也顺理成章地向学校请了假,回家“照顾”女儿。 年轻的脑子的确比旧的那个好用,活成倪青后,过去属于洛川的那些模糊记忆竟奇迹般地修复了,尤其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经历,每一分每一秒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让倪青有想杀人的冲动。 倪青看一眼时间:下午三点整。与此同时,窗户那头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小川,有好一点吗?爸爸给你带了药和白粥,起来吃了再睡吧。” 语气与记忆中丝毫不差。若非倪青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恐怕也会被他这幅模样蒙骗过去的。 就像当年的洛川。 魏智强是个很高明的猎人。他的很多举动都并非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爱”。因此,他会像世上其他父亲一样,出于真心地关爱自己呵护自己,事无巨细,相比起那位从来不管自己的母亲,显然更像自己的亲人。 曾经的洛川以为,自己当真如此幸运,遇见了好人。 直到这个雪天,她才幡然醒悟。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和母亲结婚、让她们从逼仄的出租屋搬进宽敞的楼房、帮母亲偿还债务、给母亲四处玩乐的自由、包揽洛川的教育和生活,都不过是他预先支付的“代价”。 而洛川要为此付出的,是她天翻地覆的人生。 腥甜的气息充满口腔,倪青咳嗽一声,向旁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血丝很快如殷红的落花般凝在雪地上。 无需再回忆什么了。重要的并非对方做了什么,而是自己要如何对待。 洛川向来睚眦必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大病初愈,长久站在雪地里的倪青身上落满了雪花,头顶蒸腾出的水汽一**带走体温,使得浑身冰得像块铁。 然而倪青越发热血沸腾。 她眯起左眼,抬起手臂,瞄准了窗玻璃最薄弱的位置。 咻—— 坚硬的石块随飞溅的玻璃一同落入屋内,大半被厚重的窗帘挡下,其冲击力却足以掀开窗帘的一角,将天光导入昏暗的室内。 哗啦——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外跃入,稳稳落地时,房内男人脸上猥琐的笑意尚未消散。 哪怕过去了二十年,她仍清晰地记得这房间的布局,倪青没有半点多余动作,绕过床尾箭步上前,一击勾拳狠狠砸中魏智强的下巴。 魏智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哀嚎,仰脖向后倒去,后脑碰上书桌的一角,登时晕头转向。 倪青仍嫌不够,揪起他的衣领,把他的脑袋重重往桌脚摔了几下,抬腿又是两脚踹中他的下腹,眼见此人确实丧失了反抗能力,方才撒开他,扭头对裹着厚重被子蜷缩成一团的洛川伸出手:“跟我走!” 对视的一刹那,两人都有了一刻的愣神,随即,洛川率先反应了过来,撒开攥着被角的手,极其利落地翻身下床,披上外套,握住了倪青的手。 “走!”洛川出乎意料的坚定将倪青飘摇的神志唤回体内,她下意识地与对方十指相扣,带着洛川,十六岁的自己,向外奔去。 单元楼昏黄的玻璃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一片萧瑟,一片寂静。两个少年一齐推开它,踏进屋外的大雪纷飞。 …… 雪地并不好走,白茫茫一片也很难辨认方向,倪青寻着记忆找到小区偏僻一角的小路,却是实在不记得该往哪里走才能摸到那扇年久失修的偏门。 “那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扭头撞上洛川清澈的眸子,透得像块蓝冰,“我知道小门在哪儿。” 对啊!倪青眼睛一亮——三十六岁的洛川忘了,但十六岁的洛川怎么可能不认得路嘛! 倪青讪讪一笑,深觉自己是被一时的热血冲昏了头,也顾不得丢脸,赶忙后撤一步让到洛川身后,请她带路。 在此生活了一年多,洛川对此十分熟悉,很快找到了几条狭窄的弄堂,左拐右拐之后,C市中心医院的红十字架便近在咫尺了。 “从那个门进去,走两百米,就是住院楼了。”洛川指着不远处的半掩的铁门道。 倪青先是点头,随后惊愕:“你怎么知道——” 洛川浅笑,提了下自己的衣领。 倪青低头一看,明白了。 在倪青淡粉色的羽绒服之下,露出了条纹蓝病号服的半片领子。 不愧是我!观察力竟如此敏锐!倪青不由感慨。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倪青问,“还想回去吗?”问出这话时,倪青的心里尚有些忐忑。她与眼前人间相隔二十年的光阴,哪怕内里是同一个人,她也无法完全把握十六岁的自己的所思所想。 万一,她不愿离开那个“家”呢?万一,她对那个人渣尚存幻想呢? 十六岁的洛川没有经历过那些肮脏的过去,倪青既喜悦于她的单纯,也不愿她被自己的单纯所连累。 洛川摇头:“我既然选择了跟你走,就不会再回去。” 倪青松了口气,看向洛川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温柔。 倪青不是个天性多么严谨的人,相比起丝丝入扣地计划,她更喜欢随性而动。这样的性格偶尔会给她带来些麻烦,所幸她的脑子够用,每次冲动完都能及时想到弥补的法子,因而也顺利地混过了三十多年。 所以,虽然嘴上是在向洛川提问,倪青的脑子却没有停止思考。 “大雪会导致明天全市学校停课,后两天是周末,再之后C市一中作为会考考场,又会放假三天,总共六天时间。”她边说边梳理自己的思路,“我会帮你找一个落脚点……” 话说到一半,闷声闷气的喷嚏打断了倪青,她的目光随之落到洛川泛红的脸颊上。 糟糕,忘了她的感冒还没好! 她们所站的地方背着风向,大半雪花被挡在墙的另一边。但在大雪天零下三度的室外,洛川又穿得单薄,哪里有不冷的道理。 倪青麻溜地脱下羽绒服给洛川套上,又掏出从护士站顺走的棉口罩,身体微微前倾,手掌轻轻抵住了洛川的侧脸。 比平常高一些的体温顺着两人肌肤相贴之处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女略显急促的呼吸一阵阵喷洒在掌心,令倪青一时失了神,险些忘了口罩该怎么戴。 “咳咳。”心慌得厉害的倪青飞速把带子挂到洛川的耳后,欲盖弥彰似的后撤两步,低下头不敢再直视洛川的眼睛。 一定是出来太久了,我也感冒了!感受到耳郭越发明显的热意,倪青如此对自己解释道。 “我,我叫倪青,住西城区方长街。”倪青张开嘴,结结巴巴道,“那,那附近有很多小旅馆,你可以在那儿找个地方等我,我很快来找你。” 她从洛川外套的左口袋里捞出她的手机,自然地解锁,往通讯录里填入了自己的号码,又给她转了五百块钱:“钱不够的话就打给我。” 洛川并没有立即接过手机:“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密码?” “因为这密码我用了——”倪青飞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睛一转,赶忙往回圆谎:“因为我自己也用的这个密码!” “哦?”洛川狐疑望她,从容地接过手机收进自己口袋,又问道,“0104,也是你的生日吗?” “不,不是我的。”倪青就算再傻,也不可能跳进这么明显的坑里。 “是我……”她仰头凝思,“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生日。” 她又一次望向眼前人极其熟悉的面容,嘴角的笑意染上了许多怅然:“她已经死了。” “抱歉。”洛川没有料到自己会戳到对方的伤心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怯怯道。 果然,十六岁的洛川很好骗。倪青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好是坏。 “没关系,”倪青摆手,“那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趁着洛川还在内疚的时候,倪青抓紧输出自己刚刚编好的人设:“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洛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你接触。” “我也在C市一中,咱们同级。”为了增强说服力,她还从手机壳背后抽出了身份证和学生证。原版倪青和洛川一样,都喜欢把证件放在手机壳里。“看,我是十四班的。” “我知道一些秘密,那个魏智强不是个好东西,”倪青真诚道,“我刚刚……我刚刚就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才会,嗯——一时冲动把你带出来的。” “总之,”她飞速总结,“你离开他是对的,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帮你彻底摆脱他。” “嗯……还有。”倪青忽然顿了一下,洛川抬头看她:“什么?” “生日快乐,洛川。” 第3章 第三章 倪青回到病房时,她的便宜老爹倪建华刚醒,正揉着后脖颈打哈欠。 “青青,你刚刚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见到倪青乱蓬蓬的头发和湿了大半的衣服,倪建华的眼睛登时瞪大了,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来,拉着倪青的胳膊焦急问道。 倪青露出一幅倒霉表情:“别提了,本来只想去庭院里看看雪,谁知道遇见一群熊孩子打雪仗,衣服上被泼脏了,头发也成了这样。” 撒几个小谎对倪青来说是轻车熟路举手而为,自然到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在说谎,倪建华当然也没有丝毫怀疑。 “这样啊。”他拿出保温瓶给倪青倒了杯热水,顺口谴责了几句现在的熊孩子,然后便提起了倪青出院的事情。 倪青恢复的速度快得出奇,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出院了。 “等明天回了家,可得给咱们青青好好补补,要做顿大餐!”倪建华拍着胸脯道,“闺女,想吃啥跟爸讲,我都给你做!” “想吃炸豆腐鱼!”倪青脱口而出。 “没问题!”倪建华昂首,“那可是爸的招牌菜,星级酒店的水平!还想要啥?” 倪青开始认真思考了:“糖醋排骨!” “好!” “炒蛤蜊!” “好嘞!” “蒸螃蟹!” “吃!” …… 父女俩一唱一和了许久,到了后来也不管三个人吃不吃的下,简直像在表演报菜名念贯口了。 然而,比起开怀大笑的倪建华,渐渐回过味来的倪青很快便只剩下了勉强的假笑—— 她下意识说出的菜名,是洛川那个早记不清模样的亲生父亲死前,给她做的最后一道菜。 那年,洛川六岁,父亲在D市一个工地当包工头,因为工款问题和工人起了些龃龉。晚饭时分,两个酒醉的工人闯进家里,用刀捅死还未摘下围裙的父亲。母亲将洛川藏在衣柜里,自己却被他们发现,遭到了侵犯。 那之后,母亲性格大变,带着洛川搬回了老家C市,每天和不同的男人厮混,抽烟酗酒,对洛川非打即骂。 至于那两个凶手,在侵犯了母亲后,两人竟“良心发现”,很快去公安局自首了。因为认错态度良好,一个被判了死缓,另一个是无期。 想到这里时,倪青觉得自己回来得还是太晚了。如果能回到六岁,那么…… 不,人不能得寸进尺,她将不切实际的奢望驱逐出脑海,她能回到二十年前都算是老天不长眼,怎么能要求更多呢。 只是令她没想到,哪怕凶案已过去了三十年之久,当被问及喜欢的菜时,她还是会回到六岁的傍晚,变成那个趴在饭桌前,等着父亲把自己的最爱端上来的孩子。 说什么忘掉,其实只是深知回不去从前,所以拼命地压抑罢了。 一如豆腐鱼,一如生日,一如……母亲。 倪青的鼻子酸酸的,她轻轻咳嗽几声,以此遮掩眼角的泪光。 “怎么咳嗽了?”倪建华脸色一变,“是不是冻着了?” “没有,只是嗓子痒而言。”倪青故作轻松道,对倪建华的关心既感动又不知所措。 “对了……爸。”倪青仍然没有习惯这个称呼,念出来时总觉得别扭,“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三舅手里有间房子还没找到租客……” ———— 第二天,C市西城区方长街上一间临街的平房里,洛川打扫干净房间,靠在椅子上,开始预习英语课本。 叮咚——门铃响了。 才打开一条门缝,倪青的声音便率先挤进了屋子:“哈喽~您的外卖到啦!” 洛川接过倪青手里的生日蛋糕,眼中登时充满惊讶:“怎么还有蛋糕啊?” 倪青勾起一笑:“虽然晚了一天,但生日还得过呀!” 说着,她又晃晃手里的饭盒:“还有这个,倪,我爸做饭相当有一套,你可得尝尝!” 倪青把折叠饭盒放到桌上,打开盒盖,将里面的三菜一汤依次罗列。 “我给你买的药吃了吗?”倪青边擦餐具边说道,“你抵抗力差,现在天气又冷,当心又发烧了。” 身后没有动静,倪青扭头一看,洛川还愣在原地。 “过来吃饭呀,站那儿干嘛?”倪青放下饭盒走到洛川跟前,发现她瘪着嘴,一幅要哭了的模样。 见她看过来,洛川忙低下头,用和自己完全相同的招式,咳嗽几声,企图把眼泪憋回去。 但和二十年后的自己比,十六岁的洛川显然缺了点功力,倪青没发现也罢,一见到倪青的脸,洛川便如何也藏不住自己汹涌的泪意了。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洛川哽咽着,两弯细眉皱成了一团,纠结的咬字尚维持着平淡的语调,显现出极力的克制,然而不断滚落下的大颗泪珠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真实的情感波动。 “我们明明才刚认识,”洛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你却对我这么好,你,你……” “傻瓜,”倪青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声音似笑非笑,“这算什么呀。” 倪青比洛川高一些,低着头的洛川没有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她忘了,洛川本是个很爱哭的孩子。哪怕一点点的好,都足够让她泪崩。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蛋糕,几盘炒菜,是一间空置的小屋,几盒感冒药,几句关心的话。 都是三十六岁的洛川嗤之以鼻的东西。 她在风月场里走了太久,见识过太多繁华,收到过哪怕最寒酸的生日礼物也价值六位数,当然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 然而,她也深知,自己所拥有的那些不过是触之既散的烟尘,是风中之烛,终有一天会消亡。 所以,她只能活得更加放荡,不断汲取,用空泛的虚荣填满自己,享受哪怕一刹的满足。 当浮名崩塌,她发现自己从来一无所有。 午夜梦回时,倪青曾想过,若是有人愿意拉自己一把,她还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可世事不会尽如人意,她早已深陷淤泥,无可救药。 正因如此,当时光倒流,她才想要弥补,去寻找那个尚且纯粹的自己,将自己的遗憾尽数回报于她。 她们曾是同一个人,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在她们之间横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把两个洛川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无法挽救自己的倪青找到了洛川,她想洗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干干净净地捧住她的过去,她的珍宝。 倪青拆开蛋糕盒子,小心翼翼地点上数字蜡烛。昏暗的小屋里,只剩两簇火苗彼此相依,向着满室黯淡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 “对了,”洛川一边洗饭盒,一边对倪青说道,“魏智强住院了,据说是中度脑震荡。”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换了手机号码,拉黑了魏智强的联系方式,是用了小号,从她们班级群里得到的消息。 “我知道,”倪青毫无愧色,抄着抹布,正和房子上一任租客留在餐桌上的一坨陈年污渍较劲,“下手好像重了点。” “干得漂亮。”洛川竖起大拇指。 “那他会来找你麻烦吗?”洛川神色一转,又担忧道,“万一他回过神来,报警抓你怎么办?” “不会。”倪青挑眉,“我刻意躲开了街上的监控,进房间的时候用口罩挡住了脸,在他昏迷前也没有说话,他记不住我。” “而且——”她冷冷一笑,“哪怕他真的能找到我,我手上还有他的把柄。” “嗯?”洛川一歪脑袋,“说来听听?” 倪青只是摆手:“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所谓的把柄,其实是又一桩悲惨故事。洛川并不是魏智强的第一个猎物,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受害者,但不同于洛川,她很早便去世了,她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这事其实是上一世的洛川意外发现的,不过那时事情已过去了十几年,加之除自己以外的相关人员都已不在,洛川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今时不同往日,十年后故纸堆里的旧账放到今天,就变成了悬在魏智强头顶的一把利剑。 诱.奸学生,致其自.杀,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他的下场可就不是一般的身败名裂能概况的了。 但是,倪青不会这么快将事情引爆。 客厅的灯已经打开了,暖色的光照在洛川顺滑的黑发上,仿佛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正在和饭盒的搭扣较劲,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怎么也没法扣好,这边合上,另一边又翘起,如玉般圆润的手指上下翻飞,倒像是在弹琴。 倪青静静地注视她,心中升起了些许柔情。 魏智强毕竟是洛川名义上的继父,如果他出了这种事,别人会怎么想她呢? 倪青是个自私的人,只要自己能得利,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已经死过一场,也是同样。 可当这一原则扩充到洛川身上,所谓的利己主义便站不住脚了。 倪青见过太多冷眼鄙夷,那些声音对自己而言无关紧要,只需置之一笑,于洛川,却足以毁掉她的平静生活。 她不会放弃复仇,魏智强必须死,但,不能是现在。 手下响起轻微的“咔哒”声,倪青低头一看,那块顽固的污渍已完完整整地脱落了。 “洛川,”倪青洗净抹布,甩干手上的水渍,笑吟吟搭上洛川的肩膀,“我记得,你是学霸来着~” “也……也没有啦,”洛川不大好意思道,“只是因为高一还没分班,我不怎么偏科,总分加起来显得高而已。其实拆开看,每门的排名都不太行啦。” “啧啧啧,可别谦虚,”倪青哪能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每门都不太行,还能排进年纪前十名?” 在倪青的记忆里,自己的成绩一直不错。哪怕后来和魏智强纠缠的那些日子,她也从没跌出过年纪前五十。 可是,她没有读完高中。高三那年春节,她杀了人,离开了C市。 和她相比,原本这位倪青就要逊色些了,成绩只在中等,读的也是下面的普通班,和洛川的尖子班一班之间隔了足足四层楼。 眼见洛川的脸越来越红,倪青也不逗她了,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抽出作业本,放到洛川面前:“好人呐,救一救这个马上要期末考的可怜笨蛋吧!” 作为一个每年握笔次数屈指可数的高中肄业人员,现在的倪青可没有资格嫌弃原主的成绩。住院的那几天里,倪青翻了翻高中课本,试着做了些题目,结果发现——别说中等了,若以她现在的水平去考试,恐怕会创造一中校史上退步最快的“奇迹”。 因为曾在国外呆过几年,倪青的英语还能混一混,政治历史这些也勉强能编两句话,可是遇上数学物理,她可真是脑袋空空,多看一眼公式都要当场晕倒的程度了。 什么天体电场加速度,正弦向量指数幂的,这都啥跟啥啊! 没办法,快二十年没上学,再好的底子也都败光了,想要补回原本的水平,难度堪比拿外卖流体塑料勺挖地道。 可不论多难,还得补啊!她现在是倪青,不是那个靠身体往上爬的洛川,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呢? 读书再难,能比上辈子更难吗? 接受了洛川一对一辅导两个小时后,倪青动摇了。 都是同个人,咋智商还能不一样呢?在洛川眼里易如反掌的题目,咋我就看不懂呢? 老天,原来你让我重生的代价,是收走我的脑子,把我变成笨蛋啊! 第4章 第四章 周四清早,C市一中高一十四班的门口,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的倪青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十分自然地瞄了一眼贴在讲台上的座位表,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 她左右看两眼,照着别人的样子把书包挂到桌子侧边的挂钩上,掀开桌板,假装找课本的样子,翻出几张卷子,看见上边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确认坐对了地方。 咚咚——桌板被敲了两下。 倪青放低桌板倾斜的角度,见坐在前边的圆脸女生转身过来,侧对自己低声道:“听说了没,魏智强,就咱那个年级主任,被人打进医院啦!” 倪青眼睛微眯,未等她回应,坐在后座的短发女生就惊呼起来:“啊?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名叫杨问夏的圆脸女生也一脸惊讶:“啊?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吗?学校群里可都传遍了,据说是在家门口被人敲了黑棍。哎呦,下手可真黑,都打成脑震荡了。” 短发女生谈可可唏嘘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有什么仇家吗?” 对此,仇家本家倪青慢条斯理地拿出早读用的英语书,满脸无辜地表示:“不知道啊,魏智强他人不是还挺好的么?” 杨问夏斜看她一眼,嘁了一声:“那可未必,我听我表姐说啊——” 她话没说完,英语老师便踏着上课铃走进了教室。在来自讲台的死亡凝视下,杨问夏悻悻耸肩:“下课再聊。” 她显然是个憋不住话的,英语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门,她便又转了过来:“继续说继续说。” 事实证明,吃瓜是所有年龄段人类的普遍爱好,不一会儿,周围一圈同学就都加入了进来,大家七嘴八舌交流了一通,这故事便逐渐扩展成了:魏智强借了高利贷后企图赖账导致黑.道大哥非常恼火于是就在他回家路上埋伏了一批人给了他个教训。 至于为什么会和原版差距这么大——那就要归功于倪青在其中的风向引导了。 事实上,他们说的也不能算错。那天下午,在确认洛川安全后,倪青又返回了魏智强家中,抹干净自己的痕迹后,把昏迷不醒的人从屋里拖到了家门口,用洛川的画笔在大门上写下“欠债还钱”四个大字,伪装成讨债报复的样子,之后才回到了医院。 洛川的母亲从前欠过不少高利贷,倪青自己后来也接触过这类营生,对这些人的手段,她很熟。 面对父母,倪青也用了这套说法,说自己的朋友洛川被那伙人吓得不轻,想找个地方躲躲。老两口本想直接把洛川接到家里,但洛川婉拒了两人的好意,只住在了倪青三舅家空出来的房子里。 这则八卦在同学间传了一段时间,倪青留意听了一阵,确认没有任何波及到洛川的闲话。 学校里没人知道魏智强和洛川的法定关系,毕竟洛川的母亲……不太一般,好面子的魏智强不愿意承认自己娶了这样的女人。 这样一来,倒给倪青省了不少麻烦。至少不会有人跑到洛川面前问东问西的,也就没了穿帮的风险。 大课间时,倪青编了个借口翘了跑操,逆着人流爬上五楼,果然看见了一班教室里埋头写卷子的洛川。她体质差,感冒又才刚好,要是这么冷的天还去跑一身汗出来,恐怕又要发烧了。 倪青踮起脚从后门溜进去,满脸坏笑地想要吓一吓洛川,谁知她刚转过桌脚,洛川伸一个懒腰,眼角余光便扫到个蹑手蹑脚的家伙。 “你来啦!”洛川两眼放光,对倪青绽放出单纯的笑容,挥挥手,把身边的椅子拉开示意她过来。 倪青的表情僵了一顺,随即顺坡下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十分自然地走到洛川身边,十分自然地坐下,如果忽略她的顺拐的话。 幸好,洛川没看出来。否则,她这张老脸可挂不住了。 “这个给你。”洛川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本子递到倪青面前,“数学和物理的笔记,我拿自己以前的笔记修改提炼过了,都是最重要的知识点。” “你的理解力不差,但理科基础比较弱,需要恶补一下。” 作为交换,倪青从兜里掏出两根棒棒糖:“稿费。”洛川有条不紊地剥开糖纸,一点儿没有破损。 倪青翻了两页笔记,不同于多年后龙飞凤舞的花体字,现在的洛川写的还是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小方块,一看就是乖乖女的那种,和她的长一样讨人喜欢。 倪青把这话在脑子里搁了两秒,忽然觉得有点怪。 说到底,她俩还是同个人,夸自己乖什么的……听上去就怪自恋。 而且,倪青仔细回想,似乎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收到过这种夸奖。别说夸奖了,她上学以来得到过唯一的评价是:这孩子心思很重。 这评价大约来自她的小学或初中老师,至于母亲……自己没有从她的口中得到过除“小杂种”“懒鬼”“贱货”之外的称呼。 “有哪里出错了吗?”桌上的课本被叠成了两幢高楼,是极佳的挡板,洛川将手搭在倪青的肩上,半个身子探出来,方能看清倪青这边的桌面。 洛川柔和的声音近在咫尺,头顶的碎发轻轻擦过耳郭,倪青只觉得自己身上被触碰到的地方都开始发烫,乃至是诡异的战栗。 从洛川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洗衣液味混着糖果的甜香萦绕在鼻间,令倪青不由地咽了下口水。 “不,没有,你写得很好。”大脑的空白足足持续了五秒,倪青方想起洛川的问题,大梦初醒般回答道。 “诶嘿,”洛川眉眼弯弯,“毕竟是我熬了两天夜做出来的嘛。” “嗯……嗯?”倪青刚想点头,随口夸赞两句,忽然听出不对,按住洛川的肩膀把人扶正,眼神不善,“你熬了两天夜?几点才睡?” 洛川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弱弱点头,声音越来越低:“也,也就……两三点——” “两点!没再晚下去了!我发誓!”洛川的嗓音“噌”地拔高,确信道。 倪青上下扫她两眼,也没再质疑,只松开手,“唰”地抽走了洛川桌上的作业本。 洛川呆呆地看着倪青把作业本合上,笔帽盖好,然后通通丢进课桌桌斗里,“啪”地关上桌板。 “看什么看,”倪青夸张地白了她一眼,“就睡了那么点时间,还想着刷题?快给我补觉!” “可是……”洛川嘟囔道,眉毛下撇,嘴也撅了起来,“糖还没吃完。” 有那么一瞬,倪青想要抢走那根招摇的白棍子,连同这小家伙润湿的唇上沾染的甜香,一起舔进自己的齿间。 倪青被这想法激起一阵恶寒,顷刻间回过神来,透了一身冷汗。 倪青对自己的取向并不关心,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钱性恋。简而言之,管你什么性别,哪怕是沃尔玛购物袋,只要自己能得利,那我就喜欢。 但很显然,这一原则在洛川面前又失灵了。搞什么?对面这个可是自己,还是没成年的自己啊!她哪怕再饥渴,也不能对小孩儿下手吧! “那,那你快点吃。”倪青欲盖弥彰地拨弄自己耳边的碎发,出于经年累月形成的对危机的本能排斥,她的目光幽然飘向了过道,“我,我就先回去了……” 屁股还没离开凳子,指尖却先传来了暖意。 “再陪我一会儿吧。”洛川攥住倪青手指的动作极轻,声音虽低,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持。 窗外云开雾散,即便背着光,倪青也能望见洛川眼底藏不住的执拗与慌张。 细微的战栗传进肌理,洛川极力地克制,然而指尖仍在颤抖。 好巧,倪青也是。 回到十六岁之后,倪青从未以如此具象的形式意识到:眼前这个沉默少言的少年拥有与自己相同的灵魂。 紧张时颤抖的手指,印出一行牙印的下唇,向左下飘移的视线,不时抚摸耳鬓的手,所有那些那些不自觉的小动作共同组成了一片清晰的镜像,深刻地烙印在倪青的眼里,使她动容,令她不忍。 人生的秩序骤然崩塌时,却有一个人忽然闯了进来,将她从临门一脚的地狱里带出,替她安顿己身,为她筹谋未来,倪青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过去的自己,也会对其产生难以割舍的依赖感。 可是,自己的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重新坐下,用夹烟的姿势捞出第三根棒棒糖,三两下扯掉糖纸,柠檬香精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时,倪青仍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支着手臂,凝望着洛川睡颜的倪青心想,自己的糖,一定没有洛川嘴里的甜。 …… 棒棒糖融化的速度很慢,倪青坐在洛川身旁,聆听着少年平稳的呼吸,手里捧着的笔记许久未曾翻页。 倒不是对学习有什么意见,只是那么大一个洛川就睡在旁边,心猿意马的倪青很快就把思绪从物理定律飘到了对洛川未来的打算上。 魏智强伤得并不重,身上都是皮外伤,住上一星期的院也就差不多了。收拾现场时,倪青在放过他和再揍一顿之间摇摆了一阵,最后因为担心闹太大了会引来麻烦,选择了前者。 倪青有点后悔了。 魏智强不会轻易放过洛川,他不仅是洛川法律上的监护人,还是一班的班主任,洛川受限于学生的身份,短时间内想和他斩断关系是不可能的事。 要么干脆找人做掉他吧!倪青恶狠狠想道。 若非洛川在身边,倪青真想仰天长啸一声。俗话说得好,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要是魏智强原地暴毙了,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啊! 可惜世事多无奈,若她真这么做了,以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既然决定不再搅和到那些腌臜事儿里去,倪青就得想个既不脏手又永绝后患的办法,让那个人渣永远安静。 如此思来想去,时间很快走过了半个小时。倪青的计划不能说是毫无头绪,至少也是一团乱麻。 做惯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一朝要从良,难度真不是一般的大。 此时大课间临近尾声,窗外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满身烦躁的倪青只能悄然起身,离开了一班教室。 年轻真好,倒头就睡,什么动静都吵不醒。某位常年依赖安眠药方能入睡的三十六岁女子最后看了一眼洛川,如此想道。 然而,倪青不知道的是,当她的脚步逐渐融入人流时,教室的角落,原本沉睡着的洛川悄然睁开了眼。 洛川的瞳色很浅,因而会给人一种脆弱感,仿佛一块冰,终有融化的时刻。 而此刻,这双惯常灌满柔弱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另一番景致,像一片玻璃,像一面镜子,冷静且从容。 她张开右手,掌心安静地躺着一张皱巴巴的柠檬糖纸。 “倪青……”她垂眸呢喃着,“倪青……” “我们——真的是刚认识吗?” 老天真的会如此眷顾我,把你送到我的面前吗? “洛川!”抱着一堆作业本的语文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讲台上,“我把U盘忘在办公室了,你去帮我找找吧。” 洛川连忙将糖纸攥紧,头一点,眼眸一转,脸上便又带上了毫无心机的浅笑。 “嗯,好的余老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