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缉凶实录》
1. 林大杀妻案(上)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秦素的整颗心脏像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捏紧。抽痛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将肩胛内扣,像只受惊的虾子。
她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
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身着带补丁的短打上衣,裤子上全是淤泥,鞋上有水,在他脚下有一只正扑腾着身子的草鱼。
秦素微微侧头,视线越过他,落在堂屋那张简陋的板床上。
那上面,躺着他的娘子金氏,脖颈间一道深勒入肉的红痕触目惊心,早已被仵作宣告了死亡。
金氏是今早“上吊”的。
邻居陈婶恰好抱着半拉南瓜来串门,刚推开林家大门没走几步,就听见屋里传来“哐当”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陈婶心道不妙,冲进堂屋,只见金氏悬在梁上,脚下的椅子歪倒一旁。
她慌忙把人救下,可惜,人已经凉透了。
寻常上吊自尽,惊动不了衙门,顶多派个小吏看一眼了事。
可跟着秦素来的捕快轻衫心思细密,发现了个要命的疑点,那椅子的高度!
轻衫仔细量过,那椅子就算端端正正摆在死者脚下,以金氏上吊的高度,也只有脚尖能勉强够着,这样微末的着力点,怎么可能把一把椅子稳稳踢倒?
秦素直觉此事有蹊跷,这才亲自带着轻衫赶来。
炎夏酷暑,放下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林大脚步踉跄地走过去,用薄被盖住妻子,声音哽咽,“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可她年纪大了,没留住。孩子没了,她人就恍惚了……我想着她小产亏了身子,这才一早出门捕鱼,想给她炖碗鱼汤补补……谁知道……这一回来,竟是天人永隔啊!”
他嚎啕大哭的模样引得围观邻里纷纷叹息同情。
“林大真是可怜,没个孩子,媳妇也没了,以后可咋办!”
“谁说不是呢!林大可是咱们这儿最老实厚道的,又疼媳妇。她媳妇进门十几年没开怀,林大连重话都没一句,她倒自己想不开了……哎,都是命!”
秦素冷眼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男人,方才心悸还留下阵阵隐痛,她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凶手?
她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在穿越前是一家侦探事务所的侦探,跟各方警方都有合作,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凭借破案在国际上赫赫有名。
不想一次意外,她竟然穿成了扬州城的一名女捕头,还意外得到一个技能,便是预知凶杀案凶手的身份。
其表现,便是在看到凶手时出现强烈的心悸。
方才她在看到死者的丈夫时便出现了这种感觉,她已经经历过好几次凶杀案,这种感觉从未出错过。
也就是说,这个案情的凶手一定是死者丈夫。
可她不明白,死者丈夫是如何做到让旁观者目睹死者自杀,且他那个时候正在捕鱼,有完美不在场证明,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的呢?
难道感情因素导致的间接杀人,也算谋杀?
想到这秦素摇摇头,她思忖了一会儿,对林大道,“今天早上你什么时辰出的门?”
林大道,“大约天一亮就出去了,因为娘子昨天就想吃鱼了,我当时没想到,她竟然就是为了支我出去。”
秦素又看向邻居陈婶,“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死者上吊的。”
“大概就是半个时辰之前。”陈婶想了想说。
秦素掐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午时,半个时辰之前距离天刚亮有两个时辰之久。难不成这两个时辰之久,林大都在捕鱼?
可没有确凿证据,单从这一点去倒果为因恐怕并无人相信。
秦素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可以确定死者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说完这一句话,围观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秦素紧紧盯着林大的脸,明显注意到他有一瞬间的慌张。
“何以见得?”林大颤着声音询问,片刻补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一定要为我娘子做主啊!”
秦素抱起手,“其一,死者如果是自杀,椅子的高度会与身体的脚悬挂的高度持平,这样更便于死者踢倒椅子自杀。其二,死者恰好在有人进门之后踢到凳子自杀,这不是太巧合了吗?如果死者真想自杀,在听到有人进门之后就应该放弃自杀,先将进门的人敷衍过去。其三,死者应该是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死亡,也就是说,陈婶看到的自杀只是障眼法,而非真正的死亡时间。”
在未经仵作检验之前,几个时辰内的死亡时间难以判定,但按照林大是凶手,且有两个时辰的不在场证明来说。林大杀人的机会只会在他出门之前,也就是至少两个时辰之前。
秦素给林大扫去一个眼刀,她方才所言已经让林大心智大乱,他不安地为自己开脱,同时扮演一个无辜的丈夫,“什,什么?可是死人怎么能踢开凳子?这障眼法又是什么?而且,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我娘子还好端端的。她还说她等我打鱼回来,一块喝鱼汤......”
“哦?”秦素盯着林大的眼睛,“她说等你打鱼回来一块喝鱼汤,而且又没留下遗书什么的,你就没怀疑过她不是自杀?反而一回来就为她的自杀找好了理由。”
“因......因为陈婶说亲眼看见我娘子自杀的啊。而且,我娘子最近确实因为小产有点恍惚难过。”林大紧张地解释,而后无辜地看向秦素,“大人,你是在......怀疑我吗?”
他这一问,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议论。
“绝不可能!林大对媳妇多好啊!”
“这女捕头怎么回事?无凭无据就污人杀妻?”
“就是,女人家查案,到底不如男人稳重……”
议论声嗡嗡作响。
轻衫悄悄将秦素拉到一旁,压低声音,“秦捕头,可是有什么眉目?”
秦素蹙眉摇头。
从前破案,她靠的是抽丝剥茧的证据链。如今带着答案推过程,反而束手束脚,极易因预设立场而误入歧途。
“只是觉得疑点太多,不能放过。”她坦言。
陈婶进门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是关键。
林大必是设了机关,制造不在场证明。陈婶的出现是意外,但即便陈婶不来,林大捕鱼归来,也定会设法引人见证这场自杀。
既然陈婶救人后立刻报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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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场后才通知林大赶回,他根本没机会处理机关。可轻衫已仔细查过,屋内并无鱼线之类的牵引物。
不用线,如何让陈婶一进门,就恰到好处地触发椅子倒地的声响?
秦素百思不得其解。
她与轻衫再次来到大门口,模拟陈婶进门的情景。大门距堂屋约十步,门轴、门槛都无异样。无论怎么推门、进门,堂屋内都寂静无声,毫无反应。
秦素将心神不宁的陈婶带到院角的磨盘旁,准备深挖细节。
“陈婶,劳烦你将今早来林家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再说一遍。任何微末之处都可能是关键。”
“哎哟,大人,我都说清楚了啊!我就是来送个南瓜,谁知道摊上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啊!”陈婶一脸苦相。
轻衫上前一步,他面容白净,笑容温和,极具安抚力,“陈婶,人命关天,您再仔细想想?您多一份细心,或许就能为金娘子讨个公道。”
陈婶叹了口气,努力回想,“上午我从地里回来,摘了个大南瓜,想着金娘子坐小月子,就切了一半送来,顺便唠唠嗑……我刚抱着南瓜推开林家这大门,”
她指了指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才往里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堂屋里‘哐当’一声,像是凳子倒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就看见金娘子吊在那儿了……”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是有点怪!我当时听着动静就冲过去了,跑得够快了,可……可怎么就没见着金娘子挣扎一下呢?吊上去这么快就没声儿了?”
秦素与轻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
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深知上吊之人,从窒息到完全失去意识,至少也需十数息挣扎时间。陈婶从门口到堂屋这十步距离,无论如何也快不过这个时间差。
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轻衫道,“方才我听你说,死者在两个时辰前死亡,我还不信,觉得应该由仵作验尸再作评断,但现在我信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便是那一声异响。在陈婶踏进林家之后听到的那声椅子被踢倒地声音,找到这个手法,这个案子便能破了。”秦素面色凝重地说。
轻衫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想通。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句,“常大人!”
秦素与轻衫闻声望去,只见一人踏进院门。
来人一身青衫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正是扬州县令——常汝琰。
仅才到弱冠之年,却整天一副老成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官派十足。
因着他是这扬州城的县官,所以他一来,众人不敢多言,周遭也肃穆起来。
“秦素。”常汝琰缓缓张口,将秦素叫过来。
从秦素口中大致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常汝琰便走到院子中,直接回答了秦素和轻衫怎么都想不通的疑问,“真相其实很简单。”
他继续道,“不需要什么机关,房间里的异响就是尸体造成的。”
“什么?”秦素震惊。
死人怎么可能发出声音?
而且又为何是在有旁观者到来时才发出声音?
2. 林大杀妻案(下)
常汝琰冷眼看向陈婶,陈婶被他看的心底一怵。
他拉着秦素到一边,问,“你觉得林大是凶手?”
“大人,你知道的,我的感觉不会出错。”秦素道。
她先前跟常汝琰提过感觉这种异能,一开始常汝琰不信,但在她精准预言几次凶手之后,常汝琰也不得不信几分了。
但紧接着常汝琰便发出了几个灵魂质问,“如果林大如你所说,准备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么首先他就不会不锁门就离开,因为不锁门变数太多了,万一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进来呢?即使概率小也不代表不存在,我觉得林大不会冒险。
其次,如果他要随机选一个人与之一块回家,正好看到自己娘子自杀以排除自己的嫌疑,完全可以更早回来,因为两个时辰之内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万一衙门有手段知道具体死亡时间呢?
至于机关,就更不可能了。林大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农夫,他没那个脑子,可以设计一个你和轻衫都察觉不到的机关。”
“所以?”秦素像是突然被点通了,“是我将事情想复杂了?”
“你大错特错了。”常汝琰负手而立,他再次看向陈婶,“说说吧,林大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为他作证?”
陈婶怵了一下,紧接着她双目圆瞪,在众人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了,“饶命啊!大人!是林大他,他杀害妻子。早上的时候我来林家串门,不小心看到了,林大威胁我照他的话做。我刻意去了一趟田里,平复好心情才回来,按照准备好的说辞报给了正巡逻的轻衫捕快,本以为尸体很快就会以自杀论断,入葬后就没事了。”
“但没想到尸体的高度引起轻衫捕快的怀疑,后来我良心谴责,但又不敢翻供。怕引起怀疑,当成是共犯。所以我只能透露一些问题,说当时进去的时候尸体就一动不动了,怕你们觉得金娘子死的另有蹊跷,能查出真相把林大抓走。”
“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陈婶连着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直到秦素上前阻止才停下来。
秦素压低眉头,“林大到底用什么威胁你了?”
“我......我偷过别人家的粮。”陈婶低下了头。
秦素不再纠结陈婶的事,她站起身怒视林大,只一眼就将人吓趴下了。
事到如今,所有一切都被陈婶和盘托出,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趴在地上捶地痛苦,“娘子嫁进我家,十年没有所出,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没儿子,还娶个不下蛋的鸡。我想休妻,可是妻子无处可去,又在三不出之列,我没办法。我想纳妾,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银子,我只能想出让她死的办法!”
“我对她那么好,她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都是她逼我的!”
“都是她逼我的!”
林大自知已到穷途末路,他癫狂地哭嚎着,糗态毕露。
昔日大家眼中的老实人,大好人,如今却是一个罪无可恕的杀人犯!
乡民的议论声更大了一些,声声传入秦素耳中,
“哎!林大太可怜了,本本分分做人,只是想要传宗接代罢了老天都不帮他实现。”
“都是被逼的,他这媳妇命薄不能生,去别人家还不是挨打挨骂,自个就吊死了,何苦累得林大搭上一条命。”
秦素听得这些同情林大的议论声,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麻。
一个众人眼中的老好人,只是因为没有孩子就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这么多人为他辩解,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想来,原身以一女子之身成为衙门唯一的一个女捕快还坐上捕头之位定是极为不易。
“林大,你既知罪,就随我们回衙门吧。”秦素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林大,将他丢到轻衫手边。
轻衫熟络地将人用绳子捆好,押着肩膀带人往衙门去,经过陈婶身边时,轻衫挑了挑眉,“你也随着去吧。”
陈婶身体一抖,跟着轻衫去了。
案子告破,秦素跟常汝琰款款走在路上。
常汝琰一语道破真相,秦素万分钦佩,除了钦佩,还有些挫败。她自认为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侦探,还绑定了预知凶手的技能,一定能胜常汝琰一筹,不想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上耗了这么久。
“大人果然让人钦佩,若不是你,哪有扬州城这富足和乐的好日子。”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常汝琰可是封建时代的地头蛇,这马屁该拍开始得拍的。
“你也不差。”常汝琰背着手往衙门走去。
他步子迈的大,很快将秦素甩在后面。
秦素小跑着被能跟上,累的有些喘气。
常汝琰还说风凉话,“秦素,你近来脑子聪明了不少,可是身子骨怎么变差了,从前你可是能一人追凶追出二里地不喘气的,我看你是吃胖了,得好好减一减。哦,还有,查案是本官的事,捕快嘛,一是要捕,二是要快,别舍本逐末。”
常汝琰这人什么都好,便是一张嘴太过刻薄厉害,秦素刚刚穿过来时,还受不了他这么说话,现在倒是已经习惯了。
秦素听了他的冷嘲热讽,并不生气,只随口敷衍道,“大人英明神武,言之有理,属下受教了。”
“这就好好锻炼身体,尽量不拖大人的后腿。”
约莫是听出了秦素的敷衍语气,常汝琰淡淡地扫了秦素一眼,最终,并未多说什么,只加快脚步走到了前方。
回到衙门之后,又是好一番折腾,杀人凶手判了罪,帮凶跟着下了牢,衙门里的刘师爷年龄大了,记录案件进展有一些力不从心,秦素便守在一旁帮忙,直到整个案件审理结束,归档完毕,秦素方才伸了一个懒腰倒在椅子上休息。
她累狠了,办案的时候还好,一闲下来就像是没骨头的软脚虾,正准备舒舒服服地趴着睡一会儿,便见常汝琰走了过来。
“坐好。”
常汝琰淡淡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秦素又一股脑地坐起了身,不知是不是秦素的错觉,她总觉得常汝琰放在她身上的关注过多,衙门里这么多人,怎么常汝琰天天盯着她一个人不放啊?
“又在想什么?”常汝琰走到秦素面前,修长如玉的手指翻过秦素整理的卷宗,似乎是在检查工作内容完成得如何。
秦素一不小心说了实话,“想休沐……”
“?”
常汝琰看了卷宗片刻之后,道,“秦捕快有时间想休沐,不如先跟本官讲讲,要怎么才能将字写成这般模样?”
秦素承认自己的字写得丑,不过被常汝琰这么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她起身抽走了常汝琰手里的卷宗,面无表情道,“常大人的要求未免太多了,岂不知便宜没好货的道理。”
秦素在侧面表达衙门工资待遇低,事情多,还经常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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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点熬夜通宵。这话倒是逗笑了常汝琰,他微勾着唇角道,“是吗?本官倒是觉得秦捕快聪明伶俐,协助本官查案时,用得十分顺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常汝琰居然会夸人了?!秦素觉得不对劲,果然又听常汝琰道,“秦捕快除了耳背一些,跑得慢了一些,字丑了一些……倒是没有别的缺点了。”
“常汝琰!你别欺人太甚!”秦素愤然拍桌,正准备好好理论一番时,却又被常汝琰突如其来的关心打断了怒火。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秦素有心悸的毛病,虽然是看见杀人凶手才会出现的症状,但常汝琰仍旧会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偶尔查完案还会吩咐大夫来给秦素检查身体。而常汝琰之所以“嫌弃”秦素身体弱,其实是要督促她好好强身健体……
“没什么问题,好着呢。”秦素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算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不跟常汝琰这种刻薄上司计较。
“大人慢慢熬吧,若没旁得事,我便回家休息了。”
时辰已晚,天色昏暗。
常汝琰嘱咐道,“回家路上小心一些。”
秦素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离开了县衙。
穿越过来之后,她便以原身的身份在这个时代生活。秦家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家庭幸福美满,秦家父母开明和善,只育有一个独女,对秦素万分疼爱,寄予厚望。正因如此,原身虽然是一个女儿身,却没有草率的嫁人生子,而是选择到衙门当了一名铲奸除恶的捕快。
秦家的宅子距离县衙只隔着一条暗巷,此刻,天色已晚,四周空无一人,秦素独自走入小巷,阴风一吹,略透着几分寒意,倒是将秦素原本迷迷糊糊的睡意吹醒了两分。
秦素想早一些回家休息,不由加快了脚步,路过巷尾的一处宅院时,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恐尖叫声——
秦素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看向了宅院的墙头,正见一道黑影从墙角翻出,转瞬便隐入了黑暗,不见踪影。
当秦素看见黑影那一刻,她的心口再一次毫无征兆地传来了心悸的阵痛,秦素扶住墙,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心悸的感觉压过去,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处宅院出命案了,刚刚她见到的就是杀人凶手!
待体力恢复了一些,秦素取出腰间信烟投向天空,通知常汝琰与衙门众人此处出了意外,随后走上前敲响了宅院大门。
秦素敲了好一会儿,门后才传来动静。
“这么晚了,谁敲门啊?”守门小厮不满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他睡意朦胧,一只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待看清了秦素身上穿的捕快服之后,方才震惊道,“您是衙门的官差?”
秦素询问道,“你们主家是谁?”
“我们主家是王员外。”王员外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富豪,不仅家境殷实,族中还出过几个当官的祖辈,这一处宅院正是他居住的房产。
秦素微微蹙眉,“我先前路过你家后院,听见里头有动静,怕是出了什么事,麻烦小哥通报一声王员外,再带我进去查看情况。”
说罢,秦素直接将衙门的腰牌摸了出来。
小厮一见腰牌,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点头去通报,不多时,他却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家员外说时间太晚了,大人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来。我们那后院住得都是员外的妻妾儿女,不见外客,实在不方便放大人进去搜查。”
3. 卫小娘投井案(上)
秦素冷冷道,“你可曾告诉王员外,你们家可能出了命案。”
“说了……”小厮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王员外觉得是大人听错了,大人先请回吧,若是家里真有什么事,明日我们再去报官。”
闻言,秦素顿时意识到对方是故意不让她进门,这王氏宅院果然有鬼,办案查案最讲究时间效率,现在的秦素已经确定王家出现了命案,自然不愿轻易离开,若是真过了今夜再来,那些证据和线索恐怕就要断了。
秦素冷冷道“衙门办差,向来没有等的道理,让开!”
小厮正为难,便见王员外裹着一件长袍,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灯的家丁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门口。王员外盯着秦素道,“秦捕快,虽然你是衙门的官差,但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强闯民宅啊。”
王员外明显是认识秦素的,毕竟,扬州城里只有秦素一个女捕快,几乎家家户户都听过秦素的大名。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王员外家中可能发现了命案,为了确保这一处宅院的安全,我必须立刻去后院查探情况,王员外如此阻拦,难不成是有什么猫腻?”
“你休要信口雌黄!”王员外被秦素气得够呛,他打定了主意不会放秦素入内,便用秦素的身份来压她。
“秦捕快当了几天差,便真以为自己成了县太爷?你说我家有命案,有什么证据?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有什么资格来王氏宅院耀武扬威?”
“她没有资格,那本官有资格吗?”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秦素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一转身,便见常汝琰带着一队捕快站在身后。
秦素顿时感动不已,这常汝琰虽然说话难听,但办事还是十分靠谱,居然来得这么快。
王员外一见到常汝琰便变了脸色,震惊道,“县令大人……什么风将您吹过来了。”
常汝琰并没有搭理王员外的殷情态度,他可没有秦素这般好耐心,只冷淡道,“让开。”
王员外愣了一瞬,只得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道。这常汝琰与秦素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父母官,并且还是官宦世家出身,王员外得罪不起。
一行人顺利进入王员外府,秦素跟在常汝琰身后,县令大人的神色瞧着一本正经,唯独秦素听见他低声道,“方才看见本官这么高兴?”
秦素微微挑眉,嘴硬道,“不算高兴吧。只是没想到大人来得这么快。”
常汝琰微微勾唇。
须臾之后,一行人已经到了王家大宅的后院,出乎预料,此刻虽然是深夜,后院却围满了人,不仅有丫鬟小厮,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女眷,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果然,当秦素走近之后,便见地上躺着一具刚刚从水井里捞起来的女尸,那尸体显然刚断气不久,静静地躺在地面,宛如睡着了一般。
“怎么回事?”秦素冷冷蹙眉,询问道。
满院子的人本来鸦雀无声,直到常汝琰立刻下令将后院围了起来,众人方才又惊又怕,七嘴八舌地直呼着冤枉,“大人,这卫小娘子是自己投井死的啊,与我们可没有半点关系。”
“大人可要明察秋毫,我们也是听见动静才发现她投了井……”
“哎哟,我就说这一口井不吉利吧,已经淹死两个人了,还是赶紧吩咐下人过来填了。”
“这王家真是撞了鬼,怎么隔三差五就死一个人啊。”
众人议论纷纷,秦素与常汝琰方才知道原来这不是王家第一个投井自尽的人了。
秦素的目光冷冷扫视了一圈儿,只见后院的窗户上还贴着带喜字的窗花,询问道,“这卫小娘是什么人?”
王员外的神色流露出几分尴尬,不过事已至此,他只得实话实说道,“回大人的话,这是我上个月新娶的第八房姨娘。”
经过一番调查之后,秦素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王家员外家大业大,别的爱好没有,最是喜欢娶年轻貌美的姨娘,原本他家已经有了七房姨娘,却仍旧不满足,半年时间又陆陆续续娶了两个姨娘。
其中第一个姨娘季氏,刚刚过门就投井死了,听说她是被家里人卖给的王家,许是不想伺候王员外,所以选择了投井。过了两个月,王员外又动了娶姨娘的心思,便又盯上了年轻貌美的卫娘子,这次王员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不仅聘礼给得多,还特意问了卫小娘愿不愿意,得了卫小娘同意才将人抬进门。不料,这卫小娘居然又投井死了……
先前秦素来敲门时,底下的下人已经向王员外通传了卫小娘的死讯。王员外觉得脸上无光,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才不愿意让秦素进门。
听完事情经过,常汝琰下意识看向秦素,却见秦素朝着他摇了摇头。秦素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常汝琰已然明白——这卫小娘绝对不是投井而死,而是他杀。
常汝琰先传来了忤作给卫小娘查验尸体,随后道,“按照王员外所说,并没有强迫卫小娘嫁入王家,既是自愿,好端端地怎么会寻死?”
“王员外若是没有说谎,那卫小娘便是死于他杀。”
闻言,王员外立刻道,“大人,大人明察秋毫,我哪儿敢说谎啊?今夜我在大娘子的房中安睡,从未见过卫小娘,她的的确确是自己投井而死的啊。”
“对啊,先前我听到院里传来一声尖叫,便出来查看情况,正见丫鬟采儿摔倒在了井边,她是最先发现卫小娘投井身亡的人。”
“大人……人证物证都有,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众人并不相信卫小娘死于他杀,一时之间众说纷纭,秦素抬手压下纷乱的声音,询问道,“采儿是谁?”
不多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走出了人群。
“奴婢就是采儿。”
先前秦素路过王家后院时,先是听到了女子的尖叫声,后才看见杀人凶手翻墙逃走。因此,秦素猜测刚刚发出尖叫动静的人就是采儿。
“你是怎么发现卫小娘投井而死?”
采儿小心翼翼道,“奴婢晚上路过后院时,听见井里有动静,便寻着声音走过去一瞧,正见卫小娘被淹在井水深处,实在是害怕,所以才吓得惨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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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采儿尖叫的声音,惊动了整个王氏后院的人,大家方才知道卫小娘投井而亡了。
秦素审问完了采儿,正巧忤作的验尸结果也出来了。
“回禀大人,尸体没有任何受伤、中毒的迹象,死者确确实实是溺水身亡。”
此话一出,立刻又在王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卫小娘果真是投井自尽啊。”
“我说她是中了邪,否则,好端端地怎么会想死。”
“这一口井实在是太不吉利了,莫不是季氏的冤魂回来索命了,只要是新娶回来的八房姨娘,全都逃不过被井水溺死的命啊。”
众人议论纷纷,越说越离谱。秦素趁机将常汝琰拉到一旁,询问道,“你怎么看?”
常汝琰道,“既然尸体上没有伤痕,又没有中毒的迹象,有可能是被人推进了井里溺水而亡。”
“确实有可能……”秦素摸着下巴道,“只是王家的后院住着这么多丫鬟女眷,倘若杀人凶手将卫小娘推下井,深更半夜,定然会闹出一些动静,惊动旁人。”
然而,自始至终,并没有任何人听到卫小娘投井的动静,所以这个可能性不大。
听到这儿,线索似乎完全断了。常汝琰只得询问秦素的“直觉”了。
“你有没有心悸的感觉?”
秦素便将先前在墙角遇见杀人凶手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常汝琰。
“那杀人凶手一身黑衣,又蒙着面,夜色太黑了,我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不过,单看他的身形,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
闻言,常汝琰道,“先前采儿说她听见了井里有动静,足以证明当时的卫小娘还在垂死挣扎……从凶手作案,再到采儿发现卫小娘投井起码要半盏茶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凶手却能在王家来去自如,说明他对王家非常熟悉,定然是与王家有关联的人。”
秦素向来相信常汝琰的断案能力,立刻附和道,“正是如此。不过,我刚刚已经将现场的王家人都看了一个遍,并没有任何心悸的感觉,可见凶手并不在现场……”
“想要知道凶手是谁,必须先查出卫小娘的真正死因。”
常汝琰沉思片刻,顿时决定将案件分为两个思路去查,一是令秦素去检查卫小娘的生前物品,尤其检查书信一类的东西,以防错过重要线索,二是派捕快去调查卫小姐生前的人际关系,可曾与人结仇,有没有和谁走的比较近,可有什么异常。
秦素领了命,当即进了卫小娘生前居住的房间。王员外十分宠爱卫小娘,这屋里干净整洁,金银珠宝无数,除此之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秦素将屋里翻了一个底朝天,既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又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物品,倒真像是卫小娘自愿出门投了井。
正当秦素想要放弃时,目光一转,突然瞥到了卫小娘放在桌上的一个精致香炉。
那香炉的香已经染尽了,秦素打开一瞧,只见到一层灰白的香灰,她伸手蘸了一点香灰放在鼻下闻了闻,顿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香有问题!
4. 卫小娘投井案(下)
那股奇异的甜香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味,绝非寻常熏香。
秦素猛地抬眼,迅速走出卫小娘的房间。
常汝琰双手背后静立于院中,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头,目光掠过秦素指尖沾染的香灰。
“发现了什么?”
“是香。”秦素张开手,将沾灰的指尖摊开在他面前,“这香有问题,味道很不对劲。”
常汝琰眼神微凝,示意秦素说下去。
“寻常的安神香多是草木清气,却甜得发腻,尾调发涩。”
秦素回忆着现代接触过的迷幻剂特征,“我怀疑这不是普通香,而是迷香。虽然量不大,但足以让人昏昏沉沉,甚至产生些许幻觉。”
常汝琰看向王员外,“王员外,你这卫小娘房中所点的香,是从哪来的?由谁采买?”
王员外猛地一哆嗦,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结结巴巴开口,“这、这香是大人明察!我家熏香向来统一采买,从未有过差异啊,都是城南香韵阁那‘夜来珊’,最是安神……绝对没问题!”
他急忙看向一旁的管事王福,“王福,你来说,是不是?”
管事王福面色如纸,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都是小人亲自去香韵阁采买的。给各房姨娘用的都是一样的,小人敢拿性命担保!”
“哦?”常汝琰突又浅笑,“既然香一样,那为何偏偏卫小娘房中的香如此独特?既然如此,便去再取一包来验。秦素你随他去,盯着他取。”
秦素示意王福带路。
王福不敢耽搁,急匆匆领人前往库房。
常汝琰环顾着院中的人,最终看向神色怯懦的丫鬟采儿身上。
“采儿,“你刚才说听到动静立刻赶来,那时……可曾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比如甜香?”
采儿眼神飘忽,才细声道,“回……回大人,奴婢当时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井中的卫小娘,没有注意到什么气味……”
常汝琰不再追问,只是那眼神让采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很快,秦素和王福回来了。
秦素手里拿着一包崭新的香料,当着众人的面拆开取出一小撮,同样放在鼻下嗅闻。
她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又将指尖那点从香炉里取出的灰白香灰凑近对比。
“大人,味道完全不同,库房拿来的香是草木味,而卫小娘香炉里的残香是那种甜腻涩味。”
秦素将两样东西都递向常汝琰,“大人可以亲自验证。”
常汝琰并未接过,只倾身嗅了嗅秦素递过来的香料,再嗅了嗅她指尖沾着的香灰。
他直起身,眼神冷冷道,“王员外,王福,你们是否有话说?”
王员外和王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冤枉!小人(小的)实在不知啊!”
就在这时,轻衫带着几个捕快匆匆从外面进来,走到常汝琰身边低声回禀,“大人查到了。卫小娘嫁过来之前,与西街一个叫李三贵的书生总有往来,似有旧情。李三贵家贫,曾多次来院中寻卫小娘,都被门房挡了回去。据门房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天前。”
常汝琰又看向采儿,“采儿,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发现卫小娘时,当真没闻到任何特殊气味?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那是什么香?”
采儿被这连番逼问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奴婢没有!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常汝琰冷笑一声,“那本官换个问题。你一个丫鬟为何深更半夜,会恰好路过这偏僻后院?又为何恰好能听到井里的动静?”
“宅院这么大,卫小娘投井为何偏偏是你第一个发现?你与那李三贵又是何关系?”
“我……我……”
采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乱瞟,最后猛地看向人群中一个方向,又触电般缩回。
不远处的王福正面色慌张躲闪着。
“王福!”常汝琰厉喝一声,“看来你也并非全然无辜,那被掉包的香是不是经了你的手?”
王福吓得彻底瘫软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是、是李三贵!他给了我三两银子,让我把卫小娘常用的香换成他给的香。他、他还说只是想见卫小娘一面。”
“小人一时贪财、小人不知道那香、那香会害死人啊!”
王福几句话就交代了事情的原因,常汝琰此时又把注意力移到采儿身上。
“采儿,王福已经招了。李三贵是如何指使你,将中了迷香的卫小娘带到井边,又将她推下去的?那声尖叫,是你故意喊出来引人发现的吧?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卫小娘自己投井的假象。”
采儿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崩溃大哭,“不!不是我推的!我没有推她!”
“是李三贵!是他!他让我戌时末趁卫小娘被迷香弄得昏沉时,把她扶到后院井边。他说他会等在那里。我、我只是照他说的,把人扶到井边,然后、然后李三贵突然从暗处冲出来!”
“他……他一把就将卫小娘推进了井里!”
“我吓坏了才叫出声的……大人!我真的没想害人!我不知道他会杀人啊!他答应我只是带卫小娘走……”
采儿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李三贵的阴谋和盘托出。
原来李三贵因爱生恨,又见卫小娘贪图富贵甘做妾室便起了杀心。
他买通了王福换香,又胁迫与卫小娘同屋、同样被李三贵拿捏了短处的采儿做内应,利用迷香控制卫小娘,再亲手将其推入井中制造自杀假象。
那采儿的尖叫既是惊吓所致,又正好充当了发现者的角色。
常汝琰当机立断下令,“封锁全城,缉拿李三贵。”
捕快们随之附和道,立刻领命而去。
王员外站在院子里,整个人面如死灰。
家丑彻底暴露还牵扯出命案,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实在是无地自容。
他恨恨地瞪了瘫软在地的王福和采儿一眼,一挥袖,对着下人咬牙,“快,快把这晦气的井给填了!”
常汝琰看向秦素,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口吞噬了两条人命的水井。
“在想什么?”
秦素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人心比鬼可怕多了。”
又道,“大人似乎对气味很敏锐?”
常汝琰刚才并未直接接触香料,只凭气味就分辨出二者是不同的东西。
常汝琰反问她,“本官只是鼻子尚可,倒是你何时对香也这般精通了?竟能分辨出何为安神香,何为迷香?从前倒没瞧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
秦素脸僵了僵。
糟了,这原身究竟有哪些本事,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前世的那些知识和经验太过熟悉,不自觉就对常汝琰说出了香有问题,穿过来后除了告诉常汝琰自己心悸一事,其他根本没露过什么关联。
况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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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身当上捕头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常汝琰……
应该对原身情况不怎么了解吧?
秦素面不改色地回答,“大人忘了?家父家母一直经商,这香料也卖过一些,我偶尔耳濡目染罢了。至于是不是迷香,还不敢断定,只觉得那味道怪异刺鼻,闻着头晕实在不舒服,所以才有所怀疑。”
常汝琰盯着她看了片刻,又转身吩咐轻衫,“带人将王福、采儿押回衙门。”
他看向卫小娘的尸体,“让仵作再仔细验看口鼻、指甲缝这些地方,看能否找出迷香残留,用以佐证。”
“是,大人!”轻衫得令,立刻指挥人动作起来。
待人离开后,常汝琰看了看秦素,眉头一皱,面上虽不显但语气低缓了几分,“走吧,我送你回去。”
秦素此刻浑身乏力,连脑子都迟钝了几分,但这一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怔了片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啊?回哪儿?”
常汝琰瞟了秦素一眼,“这个时辰,你还想回衙门值夜不成?”
秦素总算回过味儿来,何着这位是要送她回家啊。
但想到对方是顶头上司,她怎么都觉得不该麻烦他了,勉强笑道,“大人不必,多谢美意。巷子口离我家不过数十步远,走这点路用不着您亲自送。”
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偏偏撞上个不吃软硬的主。
“少啰嗦,快跟上。”
见人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儿,秦素也懒得再跟他计较,咕哝了一句“死傲娇腹黑男”,最终也只是叹气认命,快步跟了上去,两人并肩离了王家。
-
回程路上,常汝琰沉默地走在前面,秦素紧拖着她那灌了铅般的双腿,勉强跟在后头。
蓦地,常汝琰忽然止住了步子。
秦素没来得及反应,差点扑到他背上。
“大人?”秦素疑惑抬头。
常汝琰缓缓转身,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却在黑影间愈显深沉。
经过几息的沉默,他轻声叫了一声,“秦素。”
“属下在呢。”
“说说看……什么叫死傲娇腹黑男?”
“???”
秦素满脸空白,倏然石化。
不不、不是吧?
她刚才随口嘟囔的,这都能听见?
这人不光鼻子好使,耳朵也跟开了挂似的?!
知道不解释反而更可疑,秦素强作镇定扯出一个笑,“大人,那不过是些乡野俗词,不值一提。都是胡编乱造的戏里听来的,哪敢妄加揣测其深意呢。”
“哦?”常汝琰低笑声中透着兴味,“在我看来,这些乡野俗词,倒似乎隐含某些别的深意呢。”
秦素笑得比哭还僵,“哪儿能呢,大人多虑了,您千万别多想,真是绝无深意,哈哈……”
常汝琰抿唇,转身继续向前走。
“自从上月那场大病痊愈后,你这莫名的心悸之症也是颇为奇特。每每无端发作,却总能让我连破大案,倒有趣得很。”
常汝琰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似笑非笑地扫过她一眼,“可是我始终好奇,这种天赐般的能力究竟来源何处?更妙的是,那一病之后你不止性情似换了人,果断得叫人刮目相看,连字迹也几乎快认不出是你的笔风了。”
“如果不是这副皮囊依旧是秦捕快的模样,我还真以为……”
“是哪个精怪,借了咱秦捕快这张皮了。”
5. 云路园失窃
“借皮”二字犹如晴天炸雷,秦素站在原地懵了会儿。
常汝琰昔日对心悸的事提得极少,偶尔关心她的身体却又不露痕迹,秦素也不过当作随口一提,未曾上心。
如今看来,常汝琰虽看着漫不经心,怕是将一切都记在下了,甚至记得比她以为的更多更深。
常汝琰的锋芒不在言辞,而是藏在骨子里那份深沉的本性,含而不露,叫人根本捉摸不透。
秦素瞧不透常汝琰的态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也相信精怪夺舍这种荒唐的说法?”
常汝琰似是对她的反问颇有兴致,“天下广阔,人间百态,你又怎么断定什么是荒唐,又什么是可能?”
“……”
秦素也不知如何回答了,转而戏言道,“如果我真是什么精怪,大人你会怕我吗?”
“刚刚你不是才说,人心有时比鬼还可怕。”常汝琰压低嗓音补了一句,“我怕的从来不是鬼,而是人。”
秦素还没来得及琢磨透这句话到底什么含义,就见常汝琰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
如此突兀的动作让秦素微怔。
“你……”
“夜凉,披着。”常汝琰语气平淡,“脸白得像纸,走路也摇摇晃晃的。要是在我眼前晕倒,明日衙门的闲话怕是少不了。”
他抬手系好了披风上的绸带,又道,“跟上,我送你到家门口。”
秦素攥紧披风的一角,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不是没想过告诉常汝琰,毕竟连心悸识凶这种荒诞事都能接受,那穿越这种离经叛道的事他应该也能理解。
但根据这段时间对常汝琰的观察,秦素却不得不承认,他大概不是个会轻易相信玄幻之事的人。
之所以告诉他有关心悸的事,也不过是为了能顺利侦破案子,好让她在这里安分地做好一个捕头。
现代的秦素确实已经死亡,而她再睁开眼,便成了此间的名为“秦素”的女子。
原身的父母在她醒来的那一刻痛哭流涕,连声感叹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秦素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后福,不过是个无法证实的幻想。
真正的秦素早已在之前那场恶疾中不治身亡,而如今站在此处的秦素,不过是一个借壳而居的异魂罢了。
自幼便失去了父母,而来到这里不过区区一月,却让秦素意外领略到前世从未体验过的家的温暖。
她珍视这一份突然降临的暖意,也并无意破坏如今的岁月静好。
虽说这境遇实在是荒诞可笑,但上天既然赐予她第二次生命,她便要在这一世弥补过往的缺憾,绝不辜负此生。
秦素心里藏着事,连二人已走到秦家门口也未曾察觉,直到常汝琰出声说到了。
秦素这才回过神,抬手去解披风的绸带,“谢大人护送,衣服我——”
“穿着吧。”常汝琰抬手制止了她,“明日带去衙门还就好。”
“啊?”
常汝琰看着她愣怔的模样,淡淡开口,“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早些歇息。如果因为精神不济耽搁了明日的差事,我不介意收拾你。”
“……”
秦素气得抬头瞪他,“常汝琰你够了!这分明是压榨——”
话未落,常汝琰反倒快一步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
“一点规矩也没有,整个衙门里,也就你敢直呼我的名字。”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私下可以随意点。”秦素捂着额头,愤愤回。
起初,秦素还不太习惯大人大人的称呼,有一次被常汝琰的话语刺得上头,直接叫了他的全名,随后才意识到在这里属下直呼上司大名可是大忌。
秦素做好了挨罚的心理准备,却不曾想常汝琰不仅毫不计较,还允许两人私下可以不讲礼数,从此她对这个冷面上司多了几分好感。
虽说这常汝琰毒舌了点,可本质上还是个好人。
同样的,这常汝琰不愧是常汝琰,关心的话偏偏要说得让人窝火。
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秦素长吁了一口气,推开了家门。
-
翌日,天刚蒙蒙亮,扬州县衙大堂已是一片肃然。
李三贵被两个捕快死死按跪在堂下,头发散乱不堪,面如死灰,全然没有昨夜翻墙逃窜时的狡猾模样。
王福和采儿也低头跪在一旁,早已画押认罪,铁证俱在。
堂上,常汝琰一身沉暗官袍,眉目冷峻如霜。
他将昨夜秦素发现的香灰对比结果、王福采儿的供词、以及仵作验明卫小娘颈后微痕的报告一一呈上,“李三贵买凶换香诱骗推杀,罪证确凿。依当朝《昭庆律》,谋杀人者,斩。”
“王福采儿,助纣为虐,流放城外,遇赦不赦。”
李三贵一丝狡辩的力气都没了,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嗬嗬声。
王福和采儿听到被流放的处决时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可也很快便被拖了下堂。
堂外一直听审的王员外见事情利落了结,登时挥手示意家奴抬入早已备好的“明镜高悬”匾额。
他脸上堆满笑意,搓手谄媚道,“县令大人果然是咱们扬州城的父母官,这次还要多亏常大人您深明律法,不然连我都不知那姨娘竟背后藏着好大一桩秽事!”
话到末尾原是意图讨好,可想到家丑不可外扬,当即低眉顺眼地压低了嗓门,“额哈哈哈……不提了不提了,那这匾额,您看……”
常汝琰斜了王员外一眼,“不必言谢,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倒是王员外也该好好约束下内宅了,可得好自为之啊。”
说罢,便挥手命人将那匾额收进了库房的角落,只留下王员外满面尴尬地僵立在原地。
-
退堂之后,衙门后院的气氛难得松快些。
刘师爷捋着花白的胡子,看向正低头整理卷宗的轻衫,“常大人还真是雷厉风行,此等命案,不过一日便了个水落石出,年轻有为啊。”
轻衫微微一笑,颔首应和着,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半分。
尽管昨夜累得倒头便睡,可秦素整个人却仍显得蔫蔫的,一丝精神头都提不上来。
眼前堆满了案卷,秦素一只手捏着笔,一只手托着发软的额头,小声念叨,“这都多少了……怎么就没个头。”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那无声接近的气压,直到一片阴影凉凉地笼罩下来。
秦素一个激灵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常汝琰那张冷淡的面容。
话还没出口,常汝琰便俯身抽走了她面前的卷宗,薄薄几页纸不过掀了两下,眉头骤然皱紧,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这是写的什么东西,鬼画符吗?”
话音落下,卷宗已被毫不客气地丢回她书案上,“重写三份,申时前本官要看到。”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连哈欠都卡在喉头,困意被吓得跑了一半,“大人,这……这也太多了吧?”
“嫌多了?”常汝琰挑了挑眉,“那就再加一份王家的勘查记录吧,申时前也一并完成。”
说罢,他长袖一摇,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根本不给秦素反驳机会。
“……”
秦素盯着常汝琰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磨牙。
开始了开始了,这货绝对是公报私仇。
又过了片刻,屋内只剩下秦素一个人了。
她孤零零地对着堆满案面的卷宗,毛笔在指间转了几圈,头一点点地垂下去,终是支撑不住,将额头压上了微凉的桌面,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里,额头陡然传来不轻不重的一下敲击。
秦素猛然从梦中惊醒,迷茫中抬起脸来,只见常汝琰不知何时又折回,手里还拎着一卷公文,正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衙门的俸禄是让你来这里睡大觉的吗?”
“再睡,就去后院马厩站着清醒清醒,那里的味道,保管你神清气爽。”
秦素的额头还带着压出的浅红印子,闻言羞恼交织没来得及反驳,却见常汝琰随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
“提神用。”
“申时前不完成,扣你半月的俸禄。”
秦素下意识伸手接过,她拔开瓶塞嗅了嗅,立刻一股辛辣的清凉感冲入鼻腔。
确实是上好的提神药油。
秦素那点郁气竟又莫名其妙散了,反倒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情绪。
她放下瓶子,又从书案旁取出昨夜洗净的披风,快步追上正要迈出房门的常汝琰。
“大人!”
常汝琰回过头。
“谢大人昨夜……咳,披风之恩。”
常汝琰接过披风,快速展开抖动了一下,然后凑近闻了闻,脸上的嫌弃几乎能实质化,“你这是对我衣服做了什么?怎么一股子劣质熏香味儿?”
“……”
秦素觉得刚才那个认为常汝琰颇有风度的自己现在可以挖个坑直接埋了,她阴阳怪气道,“对不住了,我下回定用皂角泡它三天三夜,再挂檐下风干,从此大人披风那么一展——”
“三条街外香风四溢,五条街外香气扑鼻,家家振奋户户拍掌,保证您风华绝代诶——”
常汝琰被她这不阴不阳梗住,将披风一摞不再理睬她,欲转身离开。
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滚了过来。
“大人!常大人,不得了了!”
云路园的赵掌柜几乎是连滚爬地冲进来,哆嗦道,“库房,库房遭贼了。”
“那批、那批刚到的御供级苏绣全没了!”
闻言,常汝琰眸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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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御供的苏绣?”
“是啊大人。”赵掌柜哭丧着脸,“价值千金啊!锁得好好的库房门窗都没坏,可这东西就不翼而飞了,这要追回来不了……小的我一家都得掉脑袋啊!”
此事显然已经牵涉到了贡品,性质非同小可。
常汝琰听完赵掌柜的陈述后立刻点齐了一队人马,秦素和轻衫跟在队尾,一行人快步直奔城东的云路园。
-
库房位于云路园的僻静处,铁锁完好无损,两扇包铁的木门紧密相拥。
入口没有强行入侵的痕迹,地面洁净,货架齐整,似乎没有激烈翻找或争斗的迹象。
“这里……就是专门存放御供绣品的地方。”赵掌柜指着几处空荡的区域。
“有些意思,可见对方不只是一般的贼。”
常汝琰环顾四周,最终落在库房高处的几扇用于通风的狭窄气窗上,
秦素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找来一把梯子利落地攀了上去,凑近其中一扇气窗察看。
窗棂内侧的金属插销上留有几道极细的划痕,磨损不久,非常浅,若不是贴近了观察绝不会发现。
“大人,这里有线索。”
常汝琰查看那些划痕,赞赏了句,“好眼力,衙门的饭果然没白喂你这一口。猜得出来是什么工具吗?”
秦素自动无视常汝琰的调侃,分析道,“应该是由精钢制成的钩爪类工具,这是密室盗窃特有的法子,需要专业工具和极……”
“密室?”常汝琰打断她,“又是哪家的稀奇古怪说法?直接说贼手段高,工具好不就得了?”
秦素这才想起来,这个朝代好像还没有密室这种说法,都习惯叫困室。
名字也是够直白随意了。
“是是是,大人所说极是。”秦素站在梯子上翻个白眼,语气做得恭顺至极。
其实她前世理科出身,对这古语一窍不通,目前全靠支零破碎的古装剧记忆硬撑门面,语言应用更是东拼西凑,能讲到如今这个程度已经是不容易了。
就在这时,轻衫匆匆而入,递上一物,“大人,库房后杂草中发现的东西。”
常汝琰接过,是枚毫不起眼的铜扣,翻到背面后,他微微一顿,眼底倏地掠过一道寒光。
铜扣背面刻着一枚细致的兽首图案,线条却说不出的怪异邪性。
常汝琰不动声色地将铜扣紧攥在掌中,沉声道,“继续搜,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然而,一番彻底搜查过后,除却这枚兽首铜扣,依旧线索全无。
-
日头渐渐西沉,常汝琰望了眼天色,见事情毫无进展,索性收队暂返。
秦素骑在队伍旁侧,眼底的疲意未散。
常汝琰一眼瞥见,破例将她安排进自己来时的马车,而自己则翻身上了她原先的马。
秦素欲言又止,才刚开口便被对方一记眼神给实实压了回去。
其他人瞥见这一幕却并无惊讶之色,各个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秦素见状也不好再坚持,稍感尴尬了一下,便坦然占了常汝琰的座驾。
向来八卦不论古今。
乘坐顶头上司的马车的确会传出不少闲话。
然而她既不是那种矫情的女子,也非拘泥于古礼的人,既然有好处送上门,再假装谦恭就未免有些虚伪了些。
常汝琰对她的照顾本就不是一回两回,况且县衙里满是壮汉,就她一个女铺,她要是处于常汝琰的位置,恐怕也会多关照几分。
马车缓缓辗过村道,外头扬起些轻尘。
秦素双臂环胸靠坐在车厢一角,凉风窜入,打得她微微一抖。
常汝琰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车窗,恰好瞧见那瑟缩的身影。
他眉头轻蹙,缰绳拉紧,一转身从鞍袋中抽出那件被他早上弃之不顾的披风,“啪”地一声轻响,披风稳稳落在秦素的膝上。
秦素一愣,低头看了眼多出来的衣物,抬眼时却听车外传来不急不缓得声音。
“披上,你现在身子骨这样弱,病倒了文书由谁处理?交不了差,扣光你这个月的俸禄。”
秦素撇了撇嘴,无声地对着窗外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把披风毫不客气地披到肩上。
一天天的除了扣钱没别的了。
熟悉的温暖一点点漫上来,悄悄拂过她的鼻尖。
安然之际,随着帘摆晃动,秦素透着一丝轻快的调皮声线悠悠传出,字字笑意怏然。
“大人这是怕我一病不起,没人敢拍你的桌子,顶你的话,让你失去了训人的乐趣吧?”
话落,常汝琰执缰的手顿了顿。
那带有挑衅意味的娇俏嗓音在耳畔一圈圈回响,久久未散。
风起之间,他唇角像是不经意动了一下,最终随着天光掩去,勾出了一个极轻极浅的弧。
6. 鬼市扣玄机
马车很快停在了县衙门口。
秦素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常汝琰便从旁边下了命令,“秦捕快,随本官去书房。”
秦素动作一顿。
刚回衙门,连口水都不让喝?
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利落地跳下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常汝琰身后。
书房内。
常汝琰将那枚小小的兽首铜扣置于书案上,负手立于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秦素一走进书房,视线便被那枚铜扣牢牢吸引。她走近几步,压下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大人,你似乎认得这铜扣上的纹样?”
常汝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云路园失窃的贡绣价值连城,却并非寻常金银,极难销赃。你说,这伙费尽心机潜入守卫森严库房的贼人,目标明确,手法专业,他们得手的赃物最后会流向哪里?”
这个问题,对于秦素来说几乎是条件反射。
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自然是黑市。专门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物件儿,那里不问来路,只认价钱。扬州城里,俗称鬼市。”
“鬼市…”
常汝琰缓缓转过身,一双眸子落在秦素脸上,似笑非笑道,
“原来秦捕快对这些江湖门道儿都清楚得很。本官记得,你从前可不曾涉足这些地方。”
“这么说来,那场大病倒是让你脱胎换骨了。不止是多了个心悸识凶的本事,这脑子……”
“你非但没吃亏反倒还赚了,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
“……”
秦素可不觉得常汝琰这话有几分真心。
原主之前就是个两点一线的工作狂,别说鬼市,就是寻常的市集都逛得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秦素不想琢磨,顺着常汝琰的话,解释道,“我好歹是个捕头吧,要是连这些销赃的门路都摸不清,日后碰上案子,岂不就是两眼一抹黑?”
“我还怎么帮你查案追赃?你不该觉得有我这样得力的属下,实在是三生有幸极其难得吗?”
“有了我,您这官儿才能当得踏实安稳,日后或许还能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走向人生巅峰啊!”
秦素劈里啪啦一通说完,不知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常汝琰的笑点,他本还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
常汝琰弯起眉眼,对着秦素,笑道,“这么说,我要想走向人生巅峰,还得全靠你了?”
这话秦素可不敢乱接,天知道这腹黑的男人又在挖什么坑等她跳。
“大人,这话可不严谨。我什么时候说只能靠我了?您天纵奇才,断案如神,我不过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而已!”
难得在言语上被人绕了进去,常汝琰少有的愣了些许,他瞧着站在面前正揉着鼻子故作无辜的秦素,仿佛是看见了阴险狡诈的小狐狸转世。
常汝琰没有告诉秦素,自他记事以来,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唯她一人。之前并未多关注过秦素,只是近日来她的行为举止实在奇怪,也想过或许是派来的奸细,甚至是更荒唐的那一种可能。
毕竟,如今的秦素和从前完全是判若两人。
可……
常汝琰收敛了笑意,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枚铜扣,说道,“无论这贼是谁,他背后的雇主或者说他所属的势力,一定和这兽首有关。贡绣价值虽高,但目标太大,风险极高,寻常的贼绝对不敢碰这种烫手山芋。”
“能在黑市里吃下这批货并且敢接手的,来头定然不小。”
“眼下的法子就是去鬼市查探,看看近期是否有来路不明的顶级绣品出货,特别是和贡品同级别的苏绣。留意任何和这兽首标记相关的人或物。”
秦素精神一振,立刻挺直了背。
“不过鬼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规矩森严,外人贸然闯入极易打草惊蛇,甚至是惹祸上身。要想前去还是需得乔装改扮一下,谨慎行事。”
秦素立刻自告奋勇,“我懂我懂!我可以扮成去采买绣品的富商管事。”
“你?”常汝琰毫不客气地打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就你这身板气势扮个账房先生都勉强,还想扮东家?怕是连门槛都进不去就被人轰出来了。”
秦素刚燃起的激情瞬间被常汝琰这句话浇了个透彻。
“此事,本官亲自来。”
常汝琰目光落在秦素气鼓鼓的脸上,慢悠悠地补充道,“至于你,就扮作本官随行的账房吧。”
“啊?”秦素听此一愣,随即才反应了过来。
这是同意带她一起去了?
秦素立刻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应道,“是!大人!”
常汝琰不再看她,对着门外唤了一声,“轻衫。”
轻衫应声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去准备两套行头。”常汝琰语速极快,“一套富商穿的,料子要上乘,但不必过于张扬。另一套……普通账房先生的服饰,要合……合秦捕快的尺寸。”
常汝琰说到最后时语气不自然地顿了一下,轻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恭敬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不过半个时辰,两套衣服便送了过来。
秦素换上了那套深灰色的棉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小帽,遮住了大部分的头发。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人眉清目秀,眼神灵动,确实像个机灵的小账房。就是这身衣服宽大了些,衬得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瘦小了。
秦素刚从隔间走出来,便正好看见常汝琰也换好了衣服。
只见他一袭宝蓝色云锦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缂丝比甲,通身不见半点明晃晃的金玉配饰,唯独腰间悬着的那块羊脂玉温润剔透,雕工精湛,一看便价值不菲。
此刻褪去了官袍换上这身行头后,既有世家子的矜贵,又隐隐透着一丝洞悉世情的精明。
秦素察觉到自己盯着常汝琰看了半天,顿时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如果不是因为总冷着个脸,常汝琰真当得上是一气宇轩昂的美男子,明明都过了弱冠却始终不娶妻,不知是太过心系百姓还是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
常汝琰的目光落在秦素身上,眉头蹙起,“衣服怎么这么大?这轻衫办事是越来越不仔细了。”
“凑合能穿就行了,反正我就是个陪衬的账房,又不是去选美……”
常汝琰听得一清二楚,冷哼了一声,只道,“走吧。”
-
扬州城的“鬼市”,隐匿于一片深巷深处,巷道曲折如同迷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脂粉味和积年的腐朽霉气。
瞥见常汝琰和秦素这两个陌生的面孔时,几乎所有的商贩无一例外带上了审视和警惕的神色。
秦素也注意到他们的注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常汝琰靠了些。
常汝琰察觉到她的微妙动作后,眼神一沉,抬头朝那些观察着他们的人看去。
两人在一间看似收售古玩字画的铺子前停下。
常汝琰随手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瓷瓶把玩,单手负于身后,用一种商贾特有的圆滑声调开口,“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铺子里,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抬起头,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将常汝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脸上堆起笑容,“托您的福,混口饭吃。这位爷瞧着眼生,是头一回来?”
“路过贵宝地,听闻扬州地面繁华,特来寻些好物件儿。”
“听说你们这儿路子广,不知最近,可有什么上好的绣品在流通?”
掌柜眼底闪过一丝警惕,“绣品?好绣品自然是有,苏绣、湘绣,小店都有存货,不知爷您想要什么样的?”
“要顶级的。”
常汝琰身体微微前倾,压住声音,“不是市面上那些寻常货色。要……见不得光的,但东西,必须是一等一的好。”
说罢,他站直身躯,手指在柜台上轻轻地敲了敲,慢悠悠道,“至于价钱嘛,好说。”
掌柜的眼中精光一闪,却打着哈哈,“爷您说笑了,咱这铺子,规规矩矩做生意,哪来的见不得光的绣品?至于顶级的东西,可惜这玩意儿难碰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素适时地开了口。
“东家,前日不是听刘老板提了句说有无影手的货?成色极好,据说还是宫里的路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翻动着手里那本充当道具的假账册,神态自然,仿佛只是在提醒自家主顾。
常汝琰赞赏地瞥了秦素一眼,随即看向掌柜,“哦?无影手?掌柜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有好货竟还藏着掖着?难不成是怕爷付不起钱?”
“不敢不敢!”掌柜的听他二人一唱一和,脸色微变,“爷您可误会了!这无影手……那帮人神出鬼没,他们的货确实不是小店能经手的。他们出货快量也大,做的都是大手笔,一般直接找上家谈,我们这种小门面,最多听听风声罢了。”
“大手笔?”常汝琰追问,“什么样的上家能吃得下这批货?莫非市面近日又有什么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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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物?”
说着,他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掌柜面前。
掌柜的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将银子收入了袖中,俯身凑近,压低声音,“爷,您想知道这个可是踩了刀尖啊,那帮人狠得很。不过最近风声确实紧,听说他们真弄了批绝顶的货。”
“但那买家神秘得很,没人见过真容。只听说叫狼爷,出手极其阔绰向来不还价。而且,交货地点总是变来变去。”
“就前些日子,听说是在城南废弃的龙母庙附近交的货,但具体情况……小的真不知道了。”
狼爷?
常汝琰眉目一敛,与秦素交换了一个眼神。
兽首铜扣和这狼爷莫不是有什么隐秘关联?
“其他呢?你对那狼爷可有了解?模样?口音?或者有什么独特的记号?”
“哎哟爷,您可饶了我吧。”
掌柜的连连摇头,一脸惊恐,“小的就知道这么多了,再多嘴怕是小命不保,那狼爷神秘得很,听说他手下个个都是凶神恶煞,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打探啊!”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浑身酒气的壮汉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这边撞了过来,目标直指身形相对瘦小的秦素。
秦素正凝神听着掌柜的话,完全没注意到危险靠近。
眼看就要被那壮汉撞个满怀,电光火石之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猛地横了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
秦素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而她的脸颊,也几乎是整个贴在了他宝蓝色的衣襟上。
常汝琰并未察觉到秦素的异常,只一脸凶狠地看着那醉汉,冷冷道,“走路长点眼。”
那醉汉被常汝琰冷厉的眼神和迫人的气势一慑,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嘴里嘟囔了几句便灰溜溜地跑去了。
危机解除,常汝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秦素。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用刻薄的口气对她道,“站稳了。平日在桌前不是挺能吃?怎么还一副柔弱不堪的样子?”
秦素的脸颊还有些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常汝琰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现在姿势过于亲密,完全超出了上司保护下属的范畴。
秦素原本该趁机挣脱,可此刻脸烧得厉害,甚至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无法掩饰异样。
犹豫间,她又不敢动作太重,只得僵硬地倚靠在他怀里,声如蚊呐般低声应道,“哦……。”
常汝琰听见这软糯的回答,这才意识到秦素的反常。
他手臂松了些,却并未完全放开,而是依旧虚虚地环着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自己身侧,隔绝开周围拥挤的人流。
面上,他依旧是一派冷峻商贾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亲密的保护,不过是顺手而为。
他不再看秦素,转而继续对掌柜施压,“掌柜的,多谢相告。若是想起什么新的,比如……那批货可能的去向,或者‘无影手’其他的据点……”
他又摸出一块稍大的碎银放在柜台上。
“麻烦您到陈记商行,找那里的陈掌柜说一声。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一句落下,掌柜的双眼牢牢钉在银子上,忙不迭点头哈腰,“是是是,小的记下了,有消息一定给您送到!”
常汝琰不再多言,揽着秦素,转身便离开了这间铺子,重新融入鬼市昏暗嘈杂的人流中。
常汝琰没有放手的意思,秦素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老实地闭着嘴,任由他半圈着向前走。
常汝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低头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低垂的、已经泛起粉色的耳尖,和紧紧抿着的唇。
他眸色深了几分,原本即将松开的手,却微不可察地收紧,将人更密实地护在身侧。
“别四处乱看,这不是你该掉以轻心的地方。若真出了事,我未必能每时每刻护住你的安危。”
秦素在他怀里缩了缩身子,连连点头。
是是是,爷您说得都对……
可您是不是抱得太紧了点……
而且您好像忘了,我现在好歹是个男儿身啊!
秦素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案件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先离开这里,目标太大,回去再商议。”
常汝琰脚步不觉加快,秦素只能认命跟随,两人一同朝鬼市的出口疾行而去。
7. 龙庙伏杀机
二人一路疾行,直返县衙。
常汝琰未曾稍作耽搁,片刻间已召集轻衫及几名身手利落的捕快,定下今夜前往龙母庙暗查的计划。
若鬼事掌柜所言不虚,循着现有的蛛丝马迹,龙母庙这处废弃已久之地,或隐匿着解开贡绣一案的关键线索。
“关键线索集中在城南废弃的龙母庙,背后交易买家乃一名唤作‘狼爷’的人物,很可能牵扯江湖失踪多年的无影手。”
常汝琰将行动布置交给轻衫,“即刻率人埋伏龙母庙周边,设下封锁,截断一切可能的通行路口。注意行事隐蔽,未得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打草惊蛇。”
“遵命!”轻衫抱拳闻命,集结众人直奔目的地。
堂内只余常汝琰与秦素。
秦素活动着因久坐略显僵硬的手腕,见常汝琰一番安排却将她划出行动,终于面色一正,上前一步,“大人,此事不容有失,我请求一同前往。”
常汝琰投来凝重目光,沉声劝道,,“秦素,此次行动非同寻常,很有可能会遇上危险……”
话未说完,秦素已抢先答道,“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能置身事外。”
她自然明白常汝琰顾虑何在,然而作为扬州城正经授职的女捕头,她虽为女流,却并非无根之木,职责在肩从未轻忽。更何况,她有一定的武术根底,辅助亦绰绰有余。
况且,原身也有一定的武艺和自卫能力。
“我虽是女流之辈,可也是这扬州城正经授命的捕头,缉凶除奸是我的本分,若因危险而将我置身事外,这不仅是卸责,更有失体统。何况,多我一双眼睛,总能多添几分保险,你说呢?”
常汝琰原本存有一丝犹豫,但想到她在鬼市中的冷静表现,也只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随我一起吧。”
“不过有三条必须遵守,距离不得离我三尺之外,不得擅自脱离队伍,绝不可冒险逞强。若触犯任意一条,我回来绝不轻饶你。”
秦素如释重负,微笑道,“谨遵大人命令。”
“很好。去换身便装,半刻后门前集合。”
说罢,他不再多言,迅步离去准备佩刀与袖箭。
-
龙母庙早在几年前便已废弃,孤零零地立在荒郊野外,四周杂草丛生,树影婆娑,无人问津,连远处的村落也像被人遗忘了一般,了无踪迹。
夜幕低垂,寒风透过破败的门窗钻入,带着呜咽般的低鸣声,回荡在空寂的庙宇中。
轻衫远远瞥见常汝琰和秦素正朝庙宇接近,快步迎了上去,。
“大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已布下人手,若有变故,立刻行动。”
常汝琰勒住马,凝视前方庙宇的黑影,点了下头,“你们两个随我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听哨而动。”“明白。”
三人将马匹安置好后,便进入了龙母庙的正门。
庙内景象愈发显得荒凉破败,殿中的龙王泥像早已破损不堪,几近是已经无法辨认。仅存的一只左眼黑洞洞地冲着殿外,而另一只眼早成了一个窟窿,庙内周围脏乱不堪,显然是荒废太久了。
常汝琰环视着周遭,没多言,他对秦素和轻衫打了个手势,命令两人分头行动,小心勘察。
秦素径直走向神像,借着微弱的月光,注意到神像基座后的一处阴影。
那里的尘土散布明显与周围不同,痕迹凌乱浅薄,显然最近有人踩踏。
角落里堆了一大捧干枯发黑的稻草,秦素小心拨开了表层,露出几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饼渣,以及旁边未干的水渍。
这庙虽然荒废已久,但四壁屋顶尚未完全塌陷,最近无雨,水渍绝不可能是自然积聚的。
秦素起身,朝常汝琰和轻衫无声示意。
二人察觉后迅速走近。
“看这里,这里的水渍还没有干透。”秦素压低声音,手指向混乱的痕迹,“饼碎有被咬过的痕迹,也没有发霉,再加上这些脚印,说明这地方不久前有人活动过,想来没有离开的太久。”
常汝琰却收敛了目光,他的视线缓缓移向庙内上方,盯住那横贯大殿的一根木梁,眉间微微蹙起。
粗大的横梁上,几道细如发丝的划痕引起了他的警惕。
就在秦素准备进一步翻查稻草堆时,突如其来的一股尖锐剧痛自心脏处猛然袭来,秦素面色陡然煞白,眼前一阵昏眩,冷汗“唰”地从后背渗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着。
脑中霎时间警铃大作,秦素瞳孔猛缩,再顾不得翻查,蹒跚地立起身。
不好!这种感觉是——
这附近有杀人凶手出现!
就在秦素刚欲开口,试图对常汝琰和轻衫喊出“此地有凶手”的警示时,意外却先一步破空而至——上方传来了异常清脆的响声,屋顶那陈旧的瓦片轻颤了一下。
常汝琰和轻衫立刻警觉起来,所有的注意力都立即集中到了响声的发声处。
几乎是同一时刻,常汝琰飞快的将秦素挡在身后。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突然从暗处猛地窜出来,直冲向龙母庙的大门,意图趁乱夺路而逃。
轻衫和常汝琰几乎在黑影刚出现的一刹那便反应了过来,二人垫脚蹬地,迅速冲了上去,挡住对方去路。
霎时间,庙堂内一阵刀光剑影,以二对一,黑衣人只能被逼的连连后退。
就在刀锋擦过一缕衣角时,常汝琰将手指圈起,放在口中吹了一声,打算叫来后援。
自知正面交锋无望撑不住多久,黑衣人猛地一扬手将几枚圆黑色球掷出,圆球落地后便瞬间炸开,下一秒,庙中腾起大片浓烈的灰白烟雾。
“屏住呼吸!”轻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沉喝出声,但烟雾蔓延得迅猛,就算两人反应再快,也敌不过人力肉身的局限。
待到烟雾散去,庙门外已是空空荡荡,黑衣人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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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衫显然心有不甘,抬步便要追出门去,却被抬手一拦,“不必追了,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小心有诈。”
话音未落,常汝琰转身,扫向黑衣人消失的地方。
轻衫只得硬生生停住脚步。但他的眼神依旧警惕,目光扫视着庙内,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回马枪。
常汝琰快步走到黑衣人消失的地方,目光扫过地面,发现了一块深色的布料碎片。
他俯身将布料拈起,手指摩挲了几下,随后便将碎片收到袖子里。
常汝琰站起身对二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收队。”
返回的途中,常汝琰长时间都未发一言。
秦素骑着马跟在常汝琰身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刚刚在庙里,心悸来的太突然,她还是有些不舒服,心口仍留着刺痛感。
她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在胸口处按了按。
常汝琰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转头询问,“方才在里面,你是不是又心悸了?”
秦素放下手,朝常汝琰点了点头,“是的,感觉很强烈。刚刚那人……他手上必定有人命。”
常汝琰闻言,眉峰轻蹙几分,“你对自己的心悸有几分把握,当真不会导致误判?”
秦素察觉到常汝琰后半句语气明显重了些,她虽不明所指,却知道对方并非有意质疑,想必这事或许牵涉太深,她不宜多问。
这莫名的心悸能力,是她穿越后迄今为止仍未完全理清的存在。
起初想着或许是原身自带此能,可如此玄妙之事在这个时代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至于这“心悸识凶”的能力,也是她从几次反复发作中逐渐摸索出的线索。更像是她穿越后被强行绑定的某种“金手指”,
心悸能指向凶手,但是否唯一能力,秦素也无法确认。
沉吟片刻,秦素字斟句酌地开口,“我不能百分百确定心悸只能预知真凶,但可以确信,对方必定与命案有着直接关联,绝非无辜之人。”
常汝琰对她的判断信之不疑,但内心疑虑却未褪减。这件盗窃案,与命案间的联系似乎错综复杂,远非表面单纯。
他心中有了揣测,沉下声线道,“看来这无影手的背后,藏的不仅是黑市买卖。那兽首铜扣,与龙母庙中的黑衣人之间,怕是有着我们未曾触及的惊人关联,此案恐怕绝非寻常盗案那般简单。”
刚刚经历那样的凶险,秦素也察觉这件事背后牵扯甚广。
常汝琰说完后,想起庙中秦素心悸时的模样以及忍耐的动作,他语调忽然柔和了几分,“此事交由我来查,你辛苦一天,今晚先回去好好歇息。”
秦素心中仍想着刚才黑衣人的事,听到他的关切后,脑中却闪过鬼市时他抱着她的事。
莫名的熟稔让她心底泛起几分不自在,本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她却觉得别扭了。
秦素对常汝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也早些歇着。”
8. 锦绣布庄纵火案(上)
许是因昨夜劳顿至极,秦素一进家门便不省人事,清晨天色微亮,她才勉强醒来。
心中思绪如麻,念着昨日在龙母庙中的遭遇,秦素随意净了面,换了身素衣,便匆匆出了门,朝县衙方向而去。
县衙里早已到了几位同僚,秦素一一作了问候,随后迈步向常汝琰的书房走去。
临到书房门口,就见半开的窗户内,隐约可见常汝琰正伏案疾书,桌角堆满了杂乱卷宗。
似有所感,常汝琰抬眼瞧见了秦素,刚欲抬手示意,就在此刻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猛然打断了。
“大人!大人!”刺耳的呼喊从甬道传来,一名小捕快跌跌撞撞冲入,“锦绣布庄走水了,还、还……烧死了人!”
秦素闻言,心中一凛,厉声问,“怎么回事?”
常汝琰已快步从书房走出,与她一道追问,“烧死了人?什么人?”
小捕快咽了口唾沫,脸上惊惶未退,“是……是库房的老张头,尸体……已被烧得不成样子。”
秦素神色刹那间沉了下来,脚下一动便欲往外赶,却被常汝琰一把拦下来。
“不要慌乱,还不清楚状况,留心别乱阵脚。”
眼下情势紧迫,常汝琰也不容拖延,当即吩咐秦素与轻衫同行赴布庄查探,又即刻命人传召仵作和几名捕快一同赶往现场。
-
火场早已被焚毁得狼藉不堪。
昔日里堆满绸缎的布庄,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梁柱与斑驳不堪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久久不散的焦糊味。
“大人!您终于来了!”布庄的掌柜被一名伙计搀扶着站在院子的边缘,泪痕和灰尘交错在脸上,衣摆上沾满了黑灰,远远地嚎哭着,“全都完了,全都完了啊!...”
常汝琰未作回应,只是越过那哭嚎的掌柜,径直朝火场中央被围起的区域走去。
地上横陈着一块破草席,草席下隐约显露出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轮廓已经被烧得难以直视。
“仵作到了吗?”
“回大人,小的在。”匆忙赶来的仵作拱手,疾步上前。
“验。”
话音刚落,仵作揭开草席,捂住鼻子蹲下,忍着腐臭和烧灼的气息细细查验。
秦素站在常汝琰身侧仔细观察着现场。
库房被烧得如此惨烈,从场面来看火势起得极快,然而起火点却似乎并不单一。
她扫过几根梁柱底部,发现某些地方的炭化似乎更加明显。
“大人,”片刻后,仵作验毕尸体抬起头来,“死者确系老张头无误,口鼻间亦有大量烟灰炭末,肺部灼伤严重,看来是因吸入浓烟而窒息死亡……但……”
仵作指向尸体的喉部,“此处炭化极重,但喉骨形态出现细微错位,像是生前遭受外力。而他的脚踝上虽已经过火烧,却仍能隐约看出些勒痕,像是曾被绳索捆绑过。大人请看,此处灰烬板结发黑,与周围不同,撬开表层可见少量未燃尽的麻绳纤维和一枚烧变形的铜扣,与勒痕处相符。”
秦素心中一紧。
窒息身亡?却有外力伤痕和捆绑痕迹?
看来绝非简单意外。
显然,常汝琰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他转身望向一旁正在搜查的捕快,冷声问道,“现场可还有其他异常发现?”
“大人,暂时没有。”捕快们忙得灰头土脸,却毫无所获。
常汝琰不再多言,径直迈步走向库房中央。秦素与轻衫顿时跟随在后。
焦木横斜着,踩上去就是一阵嘎吱作响,滚烫的余温透过靴底传来。
常汝琰单膝跪地,用佩刀挑开尸体周围的灰烬与残骸,秦素站在他侧后一步,俯下身子仔细扫过四周地面,寻觅着可能的蛛丝马迹。
“大人,你看这处。”
秦素低声提醒,指向尸体斜上方靠近气窗的墙角。
常汝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只变了形的铁罐半陷在焦木的裂隙里,罐子周围的地面染着一片深色油污。
“是油罐?”轻衫也注意到位置,眉头一皱,“就在气窗下面?”
常汝琰走过去,弯腰捻起一点黑色粘稠物嗅了嗅,冷声道,“是桐油,助燃之物。”
他说着起身,视线扫过整个烧毁的库房空间,“火势蔓延如此之快,没多久便将这里烧得一干二净,这绝不是偶然。”
掌柜一下瘫坐在地,抹着眼泪嚎叫,“老天呐,谁这么歹毒要对小人下手啊!”
秦素没有理会掌柜的哭嚎,她的视线被吸引到库房唯一还算完好的那扇厚重铁门上。
门上插栓虽被烧得扭曲,但靠近门轴的内侧,却有几道深深的凿痕,像是被什么锐利的工具用力撬过的。
她蹲下,指了指那些痕迹,示意常汝琰注意,“门是从里面插死的,但这凿痕却很新,难道说凶手在放火后撬开了门?用工具撬开门栓逃出了库房?”
“撬开的?”常汝琰走近几步,用指腹蹭了一下那些痕迹,不经意间抖落下一点细微的金属屑。
他紧蹙眉头,迅速梳理各种可能。
“凶手的手法确实娴熟,但若门从内部插死,他如何在屋内纵火后全身而退?反过来说,若在外头放火,又怎样将插栓封死?”
一旁的轻衫提出一个可能性,“除非……凶手离开后,有人在屋内重新插上的。”
“不可能。”秦素果断否定,“火势蔓延开后,高温与浓烟充斥整个库房,断无可能有人冒险逗留,更别说返回栓门。此外,老张头负责守夜,门从内插死完全符合他夜里的习惯。”
案件到了这一步已有了大概轮廓,结合现场洒落的桐油以及死者被捆绑的状况,这是一起蓄意谋杀和纵火案。
然秦素的心悸反应仍未出现,说明凶手并不在现场。
常汝琰把注意力转向布庄的后院,那里通常是布庄的伙计和账房的住处。
“掌柜,昨夜布庄有哪些人留宿?老张头之外。”
掌柜抹去眼泪,道,“回大人,除老张头外,后院住着账房李先生,还有两个伙计……哦对了,厨娘张婆子也住在那里。”
秦素边听边默默清点了现场的人数,忽然发现似乎少了一个,她对掌柜问道,“除了老张头,另外一个伙计呢?”
“伙计?”掌柜一愣,环顾四周,面露疑惑,“是啊,阿贵去哪里了,人呢?”
这时另一个伙计低着头,走上前道,“掌柜的,阿贵昨晚跟小的说肚子疼,告了假,天还没黑就回家了。小的看他脸色确实不好,就……就放他走了。”
常汝琰眼神一沉,隐约觉得阿贵有问题,随即便吩咐轻衫先前去阿贵家找人。
之后,他又对现场的众人问,“账房李先生何在?”
常汝琰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衣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匆匆上前,战战兢兢地开口,“小……小人李守拙,参见大人。”
常汝琰紧盯着他,“昨夜亥时至子时,你身在何处?”
李守拙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珠,眼神在厅内乱飘,低声回道,“回大人,小人昨夜一直在房中算账,直到听见外面喊走水,才急忙跑出来……小人真的不知任何内情啊。”
“算账?可有旁人可以作证?”
李守拙的喉咙耸动了一下,“这……没有,小人独自一人在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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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起火时,你可曾听到什么异常声响?比如撬门声?”
常汝琰语气强硬,李守拙连连摆手,语不成句,“没……没有!小人算账算得太专注,只听到外头乱作一团,有人喊走水……”
秦素在一旁冷眼观察着。
这李守拙明显话有藏口,既不直面常汝琰,又只捡轻的答,像是在刻意规避什么。
常汝琰见连问数次仍未能撬开他的嘴,察觉问不出更多,转头低声问秦素,“你可有心悸?”
秦素告知自己并未心悸,应该是凶手不在现场。
常汝琰没再多语,只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问她,“依你的看法,此案关键在何处?”
秦素环视了一圈,理出口中的答案。
“其一,库房起火点多,且使用了桐油助燃,分明是人为纵火。其二,死者老张头被捆住手脚,颈部明显有挣扎痕迹,说明凶手在放火前便将他制住。其三,门栓从内部插死,门上却有撬痕,这才是最出人意料之处。到底凶手是如何做到出入的呢?其四,伙计阿贵昨夜正巧告假,时机未免太巧,嫌疑极大。其五……”
说到这里,秦素目光一转,直直落在李守拙身上,“李守拙的证词漏洞太多,他必然有所隐瞒。”
常汝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扇铁门上,“此案的关键就在于那扇门。若凶手能够同时达成纵火与门内插死这一矛盾的状态,一个可能是——他根本不是从门进出。”
“不是门?”秦素听到常汝琰的话,都是一怔。
然而常汝琰并未就此多作解释,他迈步走向库房侧墙,停留在靠近屋顶的气窗上——那是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气窗,窗棂已经被火烧得焦黑了。
秦素望着离地将近两丈的气窗,难以置信问,“大人怀疑凶手从气窗进出的?”
常汝琰没有回答,他仰头看着那气窗,眉头紧锁,“离地近两丈……”
秦素也抬头望去,下一秒,她忽然眯起了眼睛,“大人,看那气窗边缘的砖石。”
常汝琰循声望去,只见气窗外沿有几块砖石的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被蹭掉了表面的烟灰,露出底下更深些的底色。
更关键的是,其中一块砖石棱角上似乎还勾着一丝棉线。
“是布料?”秦素猜测道,“有人从这里进出时刮蹭留下的?”
常汝琰当即让人找来梯子攀上去查看,很快便在窗侧下方找到了刮痕,可能是钩爪之类。
而在内侧的窗棂上还有几次暗红色斑点。
常汝琰又问轻衫,“血迹位置?”
“在窗棂的凸起处,量不大但位置刁钻,像是攀爬时划破蹭上的。”
常汝琰听此后,飞快将视线扫过在场的众人,就发现那位李账房神色慌张,右手还不停地往身后藏。
秦素也注意到了李受挫的动作,她朝旁边的两个捕快示意了下,两名衙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强行将他的右手从袖子里拽了出来。
只见李受挫右手的手背上缠着几圈布条,布条上的血早已浸透发黑,边缘处还能看到翻出来的皮肉。
秦素立刻上前一步质问,“你说伤是前日所划?若真是前日划伤理应该结痂了。可你这包扎的如此厚,血迹浸透发黑,边分明是新伤而且伤口不浅。昨夜算账时,这伤口怕是还在流血吧?你倒是说说,这伤究竟是如何来的?又是在何处得来的?”
李受挫被问得语无伦次。
常汝琰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对轻衫下令,“去仔细搜李守拙的房间。再仔细查验他手上布条和气窗上找到的棉线比对,等阿贵带到一并严查。他身上若有伤,也仔细查验。”
9. 锦绣布庄纵火案(下)
县衙偏堂。
李守拙此刻跪在堂下,低着头抖个不停。
然刚刚轻衫带回消息,在李受挫房中搜出了那件半旧长衫,而袖口处正好有一道被尖锐物勾破的口子。
如今证据确凿,李受挫已经濒临绝望了。
秦素站在堂下,眼睛死死地看着正跪在地上的李受挫。
虽说证据有了,可她心悸并未出现,想必纵火杀人的另有其人。
常汝琰坐在公堂上,对李受挫沉声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肯交代,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守拙嘴唇打着颤,早已是面无人色,冷汗直往下掉。
常汝琰对旁边的一个捕快,道,“把他昨夜算的账册,连同布庄近三个月的所有账目都呈上来。”
捕快应声,接着将早已准备妥当的账册,连同昨夜那本摊开的流水账一并放到了常汝琰案前。
随意翻了几页账册后,常汝琰又唤来秦素上前将这几本重新审计过的账册念给李受挫听。
秦素不敢怠慢,翻开一条条念着自己重新清算过的内容,
“昨夜账目记了一笔库房损耗,白银一百二十两,理由仅仅是布匹虫蛀霉变六个字。正好登记在昨日入库的蜀锦十匹之后。蜀锦是何等贵重的物件?刚入库便报了如此巨损,不是荒谬吗?”
常汝琰听此便看向布庄掌柜,“蜀锦入库便报损?掌柜的,可有此事?”
被带上堂旁听的掌柜早已怒不可遏,闻言更是跳脚,“没有!绝对没有!大人,昨日入库的蜀锦是小人亲自盯着搬进去的,匹匹都是上等的好货,虫蛀霉变?放他娘的屁!小人根本不知情!”
李守拙此刻还想硬撑着,颤抖着解释,“记记错了……定是记错了。”
“记错?”秦素冷笑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账册,接着拿起另一半更厚的,翻到对应的月份,“行,那咱们就看看总账。”
“总账此处记载,上月十五,库房新进高价苏绣五幅,价值白银三百两,入库清晰。”
秦素翻到了后面的盘点记录,指尖在纸面上戳了戳,接着讲,“本月初十库房盘点,这五幅苏绣竟不翼而飞了。盘点册上仅仅标注了盘亏二字就再无下文,这价值三百两的定制苏绣,你轻飘飘一句盘亏便了结了?李守拙,你这账是如何平的?”
秦素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掌柜的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指着李守拙便破口大骂,“好你个黑了心肝的李守拙!我说那批给贵人的苏绣怎么迟迟不见踪影,原来、原来是你这蛀虫,你……你丧尽天良啊!”
秦素继续道,“损耗、杂支的名目下,数笔不明的大额支出,合计逾五百两,哪儿里来的凭证?”
“上月应入库云锦十匹,账上有记录,可库房盘存却无,难不成凭空消失了?”
掌柜的早已是听得气火攻心,甩着袖子就要扑上去。嘴里不停叫喊着,“我的银子,我的货!李守拙,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害我!”
常汝琰猛地一拍惊堂木,“李守拙,人证物证都在,你监守自盗私卖货物,伪造账目,侵吞主家财物,罪证确凿。昨夜库房大火老张头惨死,更是你与同伙为掩盖罪行纵火杀人,毁尸灭迹!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李守拙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向常汝琰磕着头求饶。事到如今他再也瞒不下去了。
“是……是小人鬼迷心窍,小人欠下了赌坊巨债,利滚利实在还不上了,便偷偷把库房里值钱的布匹绣品分批拿出去贱卖了,做假账填窟窿。”
“老张头、老张头他前晚巡夜撞见小人,小人正偷偷往库房角落里藏那桶桐油,小人当时骗他说是防耗子,可昨夜起火前他像是起了疑,嘟囔着要去找掌柜的。小人,小人怕极了,就伙同阿贵……”
李守拙哭嚎道,“阿贵也欠了一屁股赌债!他知道小人的事,昨夜就是他动的手。他力气大,趁老张头转身查看库房角落时,用短棍狠狠打在他后颈,老张头哼都没哼就倒了。
“阿贵用带来的麻绳把他手脚捆死,我们俩把桐油泼在几处顶梁柱和布堆上点、点了火。阿贵还说烧成白地,神仙也查不出。他身手利索还带着钩爪绳索,点了火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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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窗爬出去。”
“小人手上的伤是让那铁钩子划伤的,小人是被逼无奈啊,都是阿贵他动的手,火也是他点的啊大人!”
几乎在李守拙话音落下的同时,轻衫和两名捕快便将被捆的结实的阿贵抓了回来。
原来阿贵的确是要逃跑,可还没逃跑成功便让人抓住了。
而在阿贵家中的床下,也搜出了赃物。
阿贵看到堂下跪着的李守拙,再看到旁边一脸凶狠的掌柜,一瞬间心如死灰,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案子就此告破,李受挫和阿贵也被收监等候发落。
事情处理结束后,常汝琰看向站在一旁的秦素,歪头戏谑,“想不到你对这打算盘的事,也如此熟练。”
秦素正活动着手腕,许久没算过帐,一下子算这么多她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听到常汝琰这不阴不阳的一问,也不打算跟他计较,随口说了句,“常言道算盘一响,黄金万两,账目一清,家宅安宁。略通些皮毛罢了,让大人见笑。”
说完,又将话题引回到案子上,“所幸没辜负大人所托,这纵火杀人案总算是真相大白了。”
常汝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指了指案几上的东西,“这些连同本案所有证物、口供,都需要整理归档,秦捕快既然能力如此出色,那这件事也交给你办吧。记得明日午时前。”
“……”
秦素实在是不明白常汝琰怎么总要跟她对着干,她蹙了下眉,“大人,这时限是不是……”
“怎么?完不成?方才你查账指证时条理分明的很,如今只是整理归档,怎么还反倒为难了呢?”
秦素一口气直接噎在了胸口。
“查案耗神更耗体力,还不如多动动笔,可别误了时辰,否则扣光你这个月俸禄,权当让自己买个教训了。”
话音未落,秦汝琰人便消失在门外。
秦素目瞪口呆地瞧着空荡荡的门口。
须臾,咬牙切齿嘀咕了一句,“常汝琰你大爷的……”
我是你爸爸!
10. 德善庄一日游
书房内。
常汝琰目光若有所思地凝在那拓印的纹样上。
昨日,陈掌柜辗转传来的消息寥寥数语,仅留下一个模糊的线索——德善庄。
敞开的木门悄然被推开,轻衫抱着一摞新誊录完的案卷低步而入,将其轻放于案头,恭声道,“大人,这是布庄案的最终结案文书,还请过目。”
常汝琰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后,目光转向轻衫询问,“城西的德善庄,你了解多少?”
轻衫思索片刻,缓缓道,“属下略有耳闻,听说那儿收留孤苦伶仃的孩童。堂主吕德全,是位精通商道的老秀才,口碑尚可。大人为何对德善庄感兴趣?”
“口碑尚可……”常汝琰手指轻叩桌面,点在纹样上,“查查近半年间的捐款粮状,尤其留意外乡人士。”
轻衫闻言,不禁看了拓印一眼,神色顿时一正,严肃点头,“属下即刻查探清楚。”
“不急。”常汝琰抬手止住他,“今日先随本官去体察一番民情。”
“体察民情?”轻衫微愣。
常汝琰未再多言,起身朝书房外走去,“备好马车,记得低调些。”
然停步于门口,他蓦地改了方向,折身往捕快班房走。
-
此刻,秦素正百无聊赖地拿茶水在书案上乱画着。
连续破了几个案子,此前刚适应的节奏又被闲来无事彻底打乱,反而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忽然,耳后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秦素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擦掉桌上的水渍,可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背手转过,准备笑问大人吩咐,却见常汝琰一身玄白锦缎,玉冠束发,单手执扇。
若非他那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乍一看还真一副世家公子的矜贵样儿。
常汝琰目光扫过她的脸,又落在那斑驳的水痕上,淡淡道,“换上便衣,随我出去。”
“去哪?”秦素下意识问。
常汝琰转身往外走,“德善庄,体察民情。”
“……”
体察民情?
这冷面阎王什么时候这么接地气了?
秦素心知追问无果,只得闷闷地跑回厢房换了平日衣裳。
-
衙门外,轻衫已备好马车等候许久,而常汝琰也早一步坐进马车里。
须臾,秦素从衙内缓步而出,一袭素雅的藕荷色襦裙,长发随意挽起,松松地用一支素簪插着。
鲜少穿着这般女儿家的装束,秦素步伐稍慢,提起裙摆正要迈上马车时,车帘却倏地从内掀开,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秦素愣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只手上,显然有些意外。
见车外半天没有动静,常汝琰语气略显不耐,“楞什么神?还不上来?”
这一声将秦素唤回了心思,她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握住对方的手,踏上车辕。
坐稳后,常汝琰收回手,目光随意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她鬓后的发髻处,“你这随随便便的模样,只怕整个扬州就你一人如此盘发吧。”
古代女子深受礼教规训,仪态举止向来繁琐。
秦素不以为意,抬手拨了拨头上的发簪,淡然道,“整个扬州也只有我一个女捕头。”
话中自有几分骄矜意味。
常汝琰闻言瞥了她一眼,轻嗤一声,“孺子不可教。”
“……”
马车驶离喧嚣的衙前街,朝城西驶去。
秦素单手支颌,微微侧身望着窗外,乏味无聊间,她不由偏过头,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身旁的常汝琰。
盯了片刻后,秦素再次感慨古今再怎么不同,世道却始终这般不公。
常汝琰不但生得相貌英挺,俊朗非凡,举手投足间还隐带一股贵气。既是父母官又是总督大人之子,是这扬州城万千少女钟意的郎君人选,若在现代,定是不折不扣的高富帅。
可惜了这幅好皮囊,那性子实在叫人难以恭维——刁钻刻薄,天生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样,偏偏还有股不加掩饰的疏离压迫感,令人头痛。
秦素这边想着,冷不防听见常汝琰没睁眼便淡淡冒出三个字,“好看么?”
被抓个正着,秦素一怔,随即迅速恢复神色,嘴硬答道,“大人仪表堂堂,自然好看得很。不过我倒好奇,大人体察民情为何要带上我这粗手笨脚的捕头?”
常汝琰缓缓睁开眼,皮笑肉不笑,“粗手笨脚?秦捕头莫要过谦,上回查布庄账簿的本事,本官至今记忆犹新呢。”
“……”
“至于为何带你……听说秦捕头常在市井行走,想来能更好地与百姓沟通。”
秦素被噎住。
这理由听起来很合理,细想又很敷衍。
她懒得再与他争,索性闭目假寐。
马车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最终在一处幽深巷口缓缓停下。
院落前的白墙黛瓦虽显整洁,门环却已被锈蚀得斑驳不堪。
轻衫走上前去轻叩。
庄门“吱呀”开了,一个中年男子急步走出,衣衫洗得发白,缀着补丁,正是德善庄堂主吕德全。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吕德全一副恭敬模样,腰弯低低,搓着双手,“不知常……常公子大驾光临,小庄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
吕德全显然认得常汝琰,言语间满是谄媚。
常汝琰微微颔首,手中折扇一展,“听闻吕堂主乐善好施收容孤幼,今日难得得闲,特来拜访,不必拘礼。”
“不敢当,都是托众善心人所赐,小老儿不过尽了微薄之力,给这些无依孩童提供一个遮风挡雨之所。”吕德全引三人往里行去,边说边笑。
德善庄并不大,不过是几排低矮土坯房围成的四方院子,简陋却难掩破败。
而院子的一角,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个妇人卷起袖子,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发号施令,
“听好了,进了德善庄就得守这的规矩!第一,手脚要利索干净,偷鸡摸狗的事敢给我来一个试试。第二,嘴巴要紧闭,看见啥听见啥,敢往外掖,别怪我不留情面。第三,记好了庄里的恩,有饭给你们吃有衣给你们穿,你们就得感恩戴德,给庄里帮上力。听见没有?”
话音一落,那群孩子懦懦地低头,一个个怯生生地应着。
秦素的脚步倏然顿住。
她清楚地听到了刚刚那番话,也看到了那群孩子们的表情。
顿时一股无名火涌上来,却碍于场合不好发作。
常汝琰也停下了脚步,轻衫则微微蹙起了眉,眉宇间也掠过一丝不悦。
见他们这般神色,吕德全忙堆笑圆场,“常公子见笑了。乡下妇人嗓门粗些,但心肠可不坏,这些都是为孩子们着想。无规矩不成方圆嘛!这群娃一个个小小年纪不懂事,还是得有人敲打敲打的,免得他们日后出去惹祸。”
话音未落,人群里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晕湿了眼眶,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做声。
妇人眼见如此,刚要跨步过去厉声喝骂,秦素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上前挡住了那妇人的脚步。
这哪里是教导?分明是恐吓与折磨!
秦素几步走到小女孩面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柔声询问,“摔疼了吗?”
她无视掉旁边妇人眼中的不满,伸手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两块细致包裹在油纸里的桂花糕。
秦素将桂花糕塞进小女孩手里,道,“摔痛了吧?姐姐这里有甜糕,吃一块,嘴巴甜了就不疼了,好不好?”
小女孩盯着轻轻落在手中的糕点,怔怔地抬起头,又看看眼前的秦素。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像是崩塌般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小小的牙齿咬了一口,舌尖瞬间被内里沁出的甜糯滋味包裹住,眼里泛起微微的亮光。
常汝琰立于几步之外,他静静看着蹲下身安抚孩子的秦素,眼中闪过一抹幽深的情绪,那握着折扇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吕德全一见秦素出手施善,忙悄悄给那妇人使了个眼色,又满脸堆笑凑上,“姑娘好心肠,是咱这些孩子顽皮,叫您见笑了。”
秦素拍干净小女孩膝头的灰尘,叮嘱道,“慢些吃,别噎了。”
说完,便起身回到了常汝琰身边,连看也未看吕德全一眼。
常汝琰见秦素此刻表情不善,顺势开口转移了话题,“吕堂主,这庄中收容的都是孤儿?”
“是,是!”吕德全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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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些命苦的孤儿,父母双亡,或是被爹娘遗弃的。小庄的条件有限,只能勉强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件衣穿罢了。”
他说着,手一指周围那些破旧的土坯房,“您瞧瞧,条件简陋得很呢。”
常汝琰不置可否,“带路,领我四处看看。”
吕德全一听,面色闪过一丝僵硬,却还是立刻恭顺地在前引路。
他引着三人一路走向里院,直到来到一处偏僻道屋舍。
只见那间屋子与旁边的不尽相同,门窗紧闭,甚至门口连半件晾晒的衣物都没有。
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门前,眼神凶厉警惕,与瘦削苍白的面容格格不入。
常汝琰远远停下,目光扫过少年,与那紧闭的陈旧房门。
吕德全见状,面色一变,急切道,“这屋子平时没人住,是漏了雨的,里面堆着些杂物,怕孩子不懂事乱闯磕着碰着,就特意锁起来了。还让这孩子在旁守着,省得贪玩的闹进屋去。”
“杂物?”
常汝琰视线扫过门棱边缘,木纹干燥根本看不出漏雨的痕迹,而那少年下意识的紧绷,则更显不寻常。
常汝琰没有继续追问,淡声应了一句后便迈步向前,只余身后的秦素和轻衫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从庄子南侧一路穿行过去,便能抵达饭堂。
诺大的饭堂内空荡冷清,仅有几张破旧的长桌与条凳,陈设单薄得不像是供人用餐之地。
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供奉着一尊大约一尺高的泥塑神像。神像的表面因风化而模糊不清,勉强能辨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模样。
常汝琰脚步微顿,周身气压陡然沉了几分。
他的目光投向神像下方,引得秦素也下意识顺势看去,只一眼便怔住了。
只见神像下方一个石墩子上,刻着一个熟悉的图案,那流畅的线条与形状,细看之下,与云路园找到的那枚铜扣竟有七分相似。
秦素终于明白了常汝琰此行的真正意图,失窃案一事,他显然已经掌握了些许关键线索。
常汝琰负手站在窗边,折扇轻摇,另一手把玩着一枚核桃。
但随即只听“咔”的一声,那核桃竟在他指尖化作碎屑片片落下。
一旁的吕德全目睹这一幕,浑身不由自主冒起了冷汗。
片刻之后,常汝琰看向轻衫,淡声吩咐,“取五十两银子来。”
吕德全闻言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常汝琰接着说,“贫困者无罪,这些银两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给那些孩子添些衣物和饭食。”
听到这话,吕德全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恐惧转为无法掩饰的惊喜。
他赶忙连连作揖,嘴里慌乱谢道,“哎呀,多谢常公子!多谢常公子的恩德啊!小老儿代孩子们叩谢公子的大恩!”
“不必。”常汝琰抬手虚扶了一下,“时辰不早,我们该告辞了。”
-
回程的马车上,二人一直未曾交谈。
常汝琰依旧闭目养神,仅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轻敲着。
秦素倚着窗,看着窗外飞速撤退的田野,脑海中不断闪过德善庄的一幕幕。
半晌,常汝琰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你对那些孩子,倒是尤为不同。”
秦素回过神看向他,常汝琰依旧闭着眼,秦素有些不解,“不同?”
“寻常人家若不是抱以施舍般的怜悯,就是避之不及。像你这样毫无芥蒂地俯下身去哄孩子,甚至亲手将随身带着的点心送出,我倒是头一次见。”
秦素对常汝琰的话颇为不满,但也知他所言确是时世使然,便坦然道,“我只知道,他们不是乞儿更不是物件,也不该是别人眼中的累赘。而是跟我们一样活着的人,有血有肉,需要衣食,更需要被当做人来看待。人活在世间,本就该彼此给予善意与温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常汝琰手指敲击的节奏渐渐停下。
静了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秦素身上,没有答话。
车窗外洒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女子的话语随着雨点,轻轻叩击在他的心间。
昭庆十年,雨落东归。
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尘世,常汝琰似乎是第一次懂得,何谓理所当然。
11. 还是excel好使
从德善庄回来后的几日,扬州城始终笼罩在连绵的秋雨中。
轻衫派去监视德善庄的人手尚未传回特别有价值的消息,只说吕德全深居简出,偶有外地商客拜访,行踪神秘。
常汝琰却不显焦躁,此刻他需要更多的线索,也需要耐心把某些线头拉直,眼下德善庄无疑是一块关键的起点,但绝非全貌。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秋雨滴答敲击着瓦檐,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秦素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门走进来,她将茶盏放到常汝琰手边,目光扫过书案上摞成小山的账册,忍不住出声道,“这么多,你全要看?”
常汝琰端起茶盏,盯着表面浮动的几缕热气,吹开浮沫后抿了一口。
温热在喉间蔓延开,稍稍驱散了伏案许久带来的疲惫感。
“账目如水,表面看来是一片平静,但水下,说不定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放下茶盏后,他从最上层抽起一本账册,手指随意翻动了几页,“查案,有时就得耐得住这淘沙取金的单调苦功。”
秦素注视着常汝琰的侧脸,不知为何,在烛光的映衬下,她竟觉得这人伏案工作的模样有种格外的魅力。
尤其是——常汝琰这张脸还长得如此好看。
秦素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正了神,清了清嗓子掩饰道,“大人说的是,可这么一大堆,单凭你一个人看得看到什么时候?”
常汝琰终于抬眼望向秦素,“秦捕头有何高见?”
被这双眼看着,秦素有些底气不足,却仍旧硬着头皮回道,“高见算不上,不过人多力量大嘛。这账册堆得跟山似的,不如……分点给我?我虽然算账不快,但帮着整理整理找找规律,还是能做的。”
常汝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
上次布庄账册梳理之事他还记忆犹新,分明是胆大心细,如今却还摆出个“算账不快”的姿态?
常汝琰心底隐有几分玩味,轻描淡写道,“秦捕头倒是勤勉啊。”
随即,他抬手从桌上抽出一本最厚的账册,推到书案另一端,“既然你主动请缨,那就拿去吧。”
“……”
秦素盯着那本快被虫蛀空的厚账册,再抬眼瞥了瞥常汝琰那张沉寂如水的脸,心头莫名一跳。
或许是错觉,她仿佛瞧见他的嘴角方才微微扬了扬?
可话毕竟已经说出去,秦素只得暗自叹气,认命般搬了张凳子坐到书案对面,将账册翻开。
霎时,一股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直让她打了个喷嚏。
常汝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揉了揉发痒的鼻尖,秦素低声嘟囔了句,便翻看起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毫无章法的蝇头小字,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匀,日期杂乱无序。
各类“收某某善人捐米三石”、“支某某日买炭钱二百文”、“付李木匠修桌凳工钱八十文”等记录挤作一团。
硬着头皮看了几页,只觉得头昏脑涨,效率反而越来也低。
秦素停住手,深吸一口气。
她低头思索片刻,转而想起现代表格记录的法子。
秦素起身走至书房角落的一张小书案旁坐下,抽出素笺裁成几张整齐的方片,又提笔在纸上细细勾画着表格框架。
勾画完成后,秦素翻回账册,仔仔细细地将每一条内容规整地抄到格子中。
刚开始,秦素的动作还有些生涩,毕竟毛笔写字和键盘打字速度天差地别,但在常汝琰的魔鬼训练下,她早已耐住性子苦练许久,手腕很快便习惯了节奏。
而远处的常汝琰,手中的册本不知何时早已停在了原页再未翻动过,他视线转向了一侧,落在秦素身上。
两人之间隔得不算远,秦素的每一个动作常汝琰都尽收眼底,那素笺上的内容更是让他神色微敛。
这种将复杂账目清晰化的记录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
那些原本需要大量精力比对的信息,在她的整理下竟显得如此直观明了。
常汝琰眸色稍深,却未发一语。
偶尔,秦素会因某个难辨的字迹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啧响,而每到这时,常汝琰的视线便会再次不动声色地落回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秦素放下笔,长舒一口气,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拿起素笺走到常汝琰的书案前,“整理完了,这是我认为存在疑点的账目汇总。”
常汝琰低头看了眼那些汇总,却未立刻翻看内容,而是抬眼望着秦素问,“有何疑点?”
秦素指着表格上圈出的几行,分析道,“某年三月收官拨赈济粮,精铁五百斤,收商贾捐输药材二十大箱,收匿名善士上等粳米一百石。这些记录与官方存档严重不符,药材和粮食远远超出了寻常所需,且来路不明。”
“这些物资也并未用于修建或是日常衣食上,而是通过义丰钱庄周转,流向了金谷仓、平戎仓和永丰仓三个地点,但三个仓库的名称,官档和本地名录皆无明确记载,位置成谜。”
“另外,记录中多次标注的损耗情况尤为可疑,尤其是药材和精铁,损耗比例高得离谱,远远超出了正常运输储存的范围。我怀疑,极有可能存在虚报冒领或是暗中转移的情况。”
秦素话音落下,静候常汝琰的回应,不料却突然感到周身一阵寒意。
她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常汝琰垂着眼帘,搭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几分。
待常汝琰再抬眼时,原本骤然凌冽的气场已消散,神情恢复平静。
秦素因他刹那间的变化怔住,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被他的话语截断,“做得不错。”
常汝琰拿过那几张素笺,起身朝秦素走去,“你这一手查账的本事着实让我惊讶,本官竟不知,我扬州衙门里竟藏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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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善数通慧的高手?”
“莫非……是在梦中得了仙人传授?”
秦素被他突如其来的打量弄得有些局促,只是尚未说出口的疑问,早被近在咫尺的距离打乱了所有思路。
“呃,这个……”
秦素不自觉往后退了些,干笑着试图掩饰,“大人可别取笑我了,哪里来的仙人呢?我不过是觉着那账本看得晕头转向,眼睛都花了,随手画个格子分开记罢了,也就是瞎猫碰死耗子,撞了个正着。”
“瞎猫碰死耗子?”常汝琰勾了勾唇角,笑说,“如此复杂的旧账居然能被梳理得这般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秦捕头这碰死耗子的本事,只怕扬州内全部的账房先生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人。”
被捧杀得有些无言以对,秦素梗着脖子,声音拔高几分,“我这不是被你逼的吗?那账册都发霉成什么样了,虫蛀留下的洞比字还多!我要不用点法子今晚上别想睡觉了。话又说回来了,好用就行,大人你刚刚不也夸我做得好吗?”
秦素自觉占着理,底气比方才多了几分,还隐隐透着点委屈,“我辛辛苦苦帮你捋清头绪,不夸奖也就算了,还鸡蛋里挑骨头,审贼似的盘问我。要知道这么费力不讨好,我才不揽这个瓷器活儿呢。”
秦素瞪着常汝琰,摆出一副“你再找茬我立刻撂担子不给你做”的架势。
常汝琰看着秦素涨红的脸,凌厉间透着三分狡黠和三分憨意,偏偏委屈却占着最后四分。
刚才心底生出的沉重,此时竟被她这股生动劲儿冲散了大半。
一声极轻的低笑从他的喉间逸出。
“牙尖嘴利,不过是随口一问,竟惹得我们秦捕头一肚子怨气,还真难伺候。”
话音落下,常汝琰目光移回素笺,低声念道,“义丰钱庄……”
秦素连忙轻咳一声,“那个,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常汝琰抬起眼,淡淡应了一声。
得了指示,秦素忙不迭地抓起自己的东西,转身便准备开溜。
就在推门欲走之时,身后响起常汝琰的声音。
“秦素,今日辛苦了。”
秦素脚下一顿,拢着门框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半响,她只轻声“哦”了一句,没再多话便推门离开。
房内,常汝琰指尖在那几个名字间轻轻划过,眼色微沉。
良久,常汝琰召来轻衫。
“明日一早,带人去查查这个义丰钱庄如今还在不在?背后的东家是谁?当年经手三仓交易的掌柜和账房,还留在扬州的,一个也不要漏。”
闻言,轻衫难得愣了愣,略微压低嗓音问道,“大人是怀疑与当年北境之事……”
常汝琰未作回应,只盯着素笺上的熟悉字眼,目光愈发幽冷。
窗外,夜雨的淅沥声不知何时骤然密重,雨声入帘,叩得这扬州夜分外清凉。
12. 三角恋?
义丰钱庄的调查,由轻衫带领人马展开。
衙门依旧维持日常的宁静,而秦素则频繁被召去充当壮丁,几乎成为常态。
常汝琰似乎有意地将案头梳理和卷宗核对的繁重任务推给了秦素,名曰“物尽其才”。
秦素将一叠素笺递到常汝琰案前,“这是济世堂过去半年药材流通的详细记录。我着重核对了与义丰钱庄关系异常的部分。”
“这处,还有这处。”秦素指点着素笺上标出来的地方,“表面上看是药铺囤货的大致情况,但深入分析钱庄的资金流和实际入库批次,明显账目对不上。尤其是那些金创和解毒药材,采购量远超常规,入库记录更是模糊不清。这些药材要么高价流入黑市,要么被秘密囤积在其他地方了。”
“这济世堂的掌柜恐怕问题不小。”
常汝琰拿起最上面的素笺,目光在那些条线和文字间来回扫动。
这“表格法”果真简化了繁冗的信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法子相当出色。
济世堂的疑点呈现得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分析尚可,疑点明确。”常汝琰将素笺放至案上,吩咐秦素,“济世堂交给轻衫去查。这些相关记录,你一起交给他,让他带人彻查掌柜和库房,务必摸清这批药材的去向,拿到实证。”
秦素点头应了。
能得到这毒舌上司一句尚可太不容易了。
她熟练地将几份卷宗整理好,转身退出书房。
游廊曲折,两侧植满了应季花草,此时正盛。
然这份难得的惬意并未停留太久。
转过一处廊角,一道夹杂讥讽的女声突兀而至,拦住秦素去路,“哟,这不是县衙的大红人秦大捕头么?果真忙碌得很哪。”
秦素脚步一顿,抬眼看去。
只见柳烟容穿着一身鹅黄襦裙,珠翠环绕地站在廊下,下巴微扬着,双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秦素。
身后的小丫鬟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却也不忘随主子悄悄打量了秦素一眼。
确实是漂亮的,不是寻常女子的娇美,五官小巧精致还带着点英气,比她家小姐装扮后还俊。
秦素反应寡淡,轻轻一颔首,“柳小姐。”
柳烟容对常汝琰情根深种,这件事县衙上下谁都知道。
相较于柳烟容初初见时还略染的假意含蓄,如今她对秦素的视线中满含敌意,秦素倒是见怪不怪了。
面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柳烟容胸中无名火蹭地冒了起来,“秦捕头还真是尽忠职守啊,三天两头往书房奔,一进去就是大半日。嗯……照那些知情人的说法,自然是忙于公务。可这不知情的,怕是还以为……”
她轻笑一声,带了点耐人寻味的调侃,“秦捕头这般姿色,或许也成了某些事上的捷径,不知有没有这么个说法?”
柳烟容素来看秦素不顺眼,尤其对她那份天生丽质又不事粉黛的模样心生妒意,这番话不仅刻薄,更是直指她品行有亏。
秦素眼神冷了下来。
“柳小姐,说话还请留意些。我既为县衙捕头,出入书房理所应当,职责所在,问心无愧。但反倒是柳小姐,既非衙内人,却频频造访,倒不知是为何事操心了?”
柳烟容气得几乎冒烟。
一句“非衙内人,却频频造访”正好切中她的痛点,叫她一时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冷笑一声,摆出一副自持身份的姿态。
“好一张伶俐嘴皮子。你,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商贾之女罢了!凭什么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仗着些旁门左道迷了常大人,你就真以为自己能平起平坐了?也不照照镜子!”
“整日混迹于男人堆中,抛头露面,要我说你这样的女子还不如早早嫁了人,免得污了这里的清净!”
“柳烟容!”秦素终于怒了。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碰到这种戏码,这古代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放肆!”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所有的吵嚷一瞬压了下去。
常汝琰不知何时站在了游廊另一端,脸色沉得能掐出墨来。
他一身官服未换,显然是刚从书房走出来的。
柳烟容登时噤住,嚣张气焰瞬间熄了大半。
“柳小姐。”常汝琰冷冷道,“这里是县衙,是朝廷法度所在,供官吏断案审凶之地,你以为是你柳府的后花园吗?”
柳烟容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碍于颜面站得勉强笔直。
“你口出污言,妄议朝廷命官,甚至对本官下属进行无端侮辱,又以闲杂人等之身擅入衙门重地,是何道理?”
常汝琰目光如刀,“念在柳通判的薄面,本官不追究。但柳小姐,请现在带着你的随从,立刻离开这里。”
柳烟容何曾受过这等当众羞辱?尤其还是她倾慕之人亲口说的。
巨大的羞愤瞬间淹没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上血色尽褪,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常汝琰,再看看旁边抱着卷宗、神色平静却仿佛带着无声嘲讽的秦素,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常…常大人…我…我不是…”她试图辩解,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秦素看愣了。
这真是说哭就哭啊……
常汝琰根本不想听她废话,对闻声赶来的两名捕快吩咐,“请柳小姐出去。”
捕快们立刻上前,虽然没有上手拉扯,但姿态冷硬。
柳烟容再也待不下去了,呜咽了几声后,跌跌撞撞地跑开了,而她身后的小丫鬟也慌忙追了上去。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常汝琰看了看秦素,见她怀里还抱着那摞卷宗,脸上没有过多情绪,只眼底残留着一丝不耐和……鄙视?
“不必理会这些疯言疯语。做好你的分内事就好。”
秦素没想到常汝琰会说这么一句,准确说,她更没想到常汝琰会如此护短。
秦素半开玩笑半调侃,“大人放心,我这人心宽。柳小姐大概是觉得我长得太美对她构成了威胁,所以才这般气急败坏吧?”
说罢,秦素故意眨了眨眼。
这本是她用来化解尴尬的自嘲式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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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往常汝琰的性子,多半会冷笑一声,再毒舌地刺她两句“不知所谓、白日做梦”之类的。
常汝琰闻言,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阳光正好勾勒着她清丽姣好的面颊,那双眼睛狡黠灵动,此刻泛着小小的得意。
常汝琰点了下头,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嗯。她不如你。”
“……”
“???”
秦素瞬间僵住了,眼睛蓦地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闻。
她没听错吧?
常汝琰……常扒皮,这个刻薄毒舌以扣她俸禄为乐的腹黑男,居然在……夸她?
还说柳烟容不如她?
一股热气腾地从耳根蔓延到脸上,秦素准备好的伶牙俐齿瞬间卡壳,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啊、啊?”
似乎也意识到这话不妥,常汝琰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刻板。
“卷宗还不送去给轻衫?杵在这里作什么?等着本官请你喝茶吗?”
说罢,袍袖一甩,步履略快地朝书房方向走去。
秦素一个人抱着卷宗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廊角的背影,脸上热度还没退去,又痒又懵。
常汝琰……刚才是在安慰她?
还是真觉得她比柳烟容好看啊?
秦素打了个冷颤。
她甩甩头,把那股悸动压了下去,抱着卷宗快步朝前衙跑远了。
……
书房内。
常汝琰正背对门站立着,秦素那惊愕呆滞又带着点傻气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
刚才回廊上的一幕,尤其是柳烟容那些恶毒辱骂。
他向来厌恶这种后宅倾轧和口舌是非,更厌恶有人将污水泼到他看重的人身上。
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如你,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一愣。
常汝琰烦躁地啧了一声。
就在这时,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常汝琰眼神瞬间一凛,所有的杂念顷刻消散。
他慢步走到书案后坐下,随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书架后走出,单膝跪地。
“主子,京城那边有动静了。杜临似乎察觉到我们在查义丰钱庄旧账,尤其是涉及北境那几笔。他派了人下来,正在秘密调查……秦素姑娘。”
常汝琰执笔的手一顿。
“调查秦素?查什么?”
闻折道,“在查秦素姑娘的家世背景,以及进衙门当差后所有的行踪,对方很谨慎,应该是动用了官面上的关系,看来……是想从您身边人入手寻找破绽。”
常汝琰眼神骤然一冷。
杜临这只老狐狸果然嗅觉灵敏。
追查义丰钱庄显然是触到他最敏感的地方了,这狗贼不敢直接对他下手,竟把主意打到秦素头上了?
“严密监视,查清对方身份和落脚点。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另外,”常汝琰眼中寒光一闪,“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秦素及秦家,不得有误。”
闻折,“是。”
13. 云来茶楼听书
-
这日下午,难得一见的晴好天气。
轻衫完成外务回到衙门里,见常汝琰仍然在书房中忙碌,而秦素也是面露倦色,于是提议,“大人连日操劳,秦捕头也该歇一歇。我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二位出去散散心?”
说罢,轻衫将目光转向秦素,眼中流露出求助之意。
秦素心领神会,看了常汝琰一眼。
近日来,他们忙于搜查贡绣案和义丰钱庄的线索,常汝琰似乎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常汝琰显然有意拒绝,然而秦素却率先开了口,“听我爹娘说,云来茶楼最近来了位说书的先生,擅讲奇闻异事,那里的雨前龙井也是一绝,点心也精致。正好这几日衙门上下绷得太紧了,不如……大人一起去放松放松?”
这是秦素从父母闲聊里听来的地方,此刻正好用作借口。
常汝琰笔尖顿在纸上,他抬起眼皮盯着秦素,眼神如在询问,你何时也学会了这些小伎俩?
秦素坦然迎上常汝琰的目光,指了指案前堆积的公文和卷宗,“磨刀不误砍柴工,大人再这样耗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况且……”
秦素意有所指,“听听民间的市井故事,没准能激发灵感,对破案也有些帮助呢。”
窗外鸟鸣聒噪。
常汝琰紧抿的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搁下了笔,端起那杯早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收拾好。若那说书先生讲得不堪入耳,你便回衙门把三库房的旧档册重理一遍。”
听这意思是同意了,秦素难得不和常汝琰计较,嘴角微弯,“遵命,遵命。”
-
两人换好便服,一前一后地走出衙门。
常汝琰没有选择骑马或坐马车,而是悠闲地步行。
秦素则稍稍落后半步,安静地跟随在后。
街市上依旧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素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地逛过集市,刚刚迈出衙门,她便忍不住四下张望。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时,常汝琰见秦素直勾勾盯着,便问,“想吃?”
秦素摇头,道,“没有。”
其实不过是忽然被勾起了记忆,那时学校门口常有卖糖葫芦的小推车停着,她和舍友总少不了买几串回去。
常汝琰瞥了秦素一眼,只当她是口是心非,然没有多言,径直走向了小摊,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递过去。
“最大的那串。”
小贩笑眯眯地挑了一串最大最红的递上,“公子好眼光,这串甜得很!”
常汝琰接过糖葫芦,反手塞到了秦素手里,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拿着。”
秦素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抬头看向常汝琰走远的背影。
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
她小步追了上去,顺势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
嗯,还真甜。
常汝琰听着身后传来的咀嚼声,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即又飞快地抿平唇线。
-
云来茶楼是扬州城的百年老字号。
而此处也是那些文人雅士、商贾闲人们极爱闲聚消遣的地方。
常汝琰和秦素直接走去二楼,选了靠窗的一处座位。
此处视野极佳,推开窗便可见楼下蜿蜒的河道,河面上时有几艘乌篷划过。
这是秦素穿来后第一次逛古代的娱乐场所,当下觉得有些新奇。
而常汝琰却显得兴致寡淡,手指搭在茶盏边缘上,若有所思地向窗外熙攘的街道望去。
此时楼下大堂已坐了不少人,闹哄哄的。楼下大堂人头攒动,喧嚣不止。
不多时,一个衣着半旧青布长衫的说书人缓步走上台,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清了清嗓,随即便掏出一块醒木往桌上一拍,厅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列位看官,今日咱不谈才子佳人,也不讲神怪志异,且听我细说一段十年前北境边关,那桩惊天动地、令人切齿痛恨的通敌叛国案!”
常汝琰抬起的茶盏却停在半空,目光倏地凝住。
他望向台上的说书人,神色微沉,下颌线绷得紧了些,气息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秦素却未察觉常汝琰的异样,只是端起茶盏饶有兴趣地听着,她本就对这昭庆朝的历史了解不多,正好是个补课的机会。
“话说当年的镇北侯,那是何等不可一世的人物。手握重兵镇守北境,眼中尽是凌厉霸气,四方闻之无不退让三分。可谁料,这般威风赫赫的人物,竟是个机关算尽、心肠狠毒的卖国奸贼!为了一纸权位,不惜暗结北狄,将军情贱卖如泥沙,害得边关陷落,忠勇的将士血流成河,尸骨枕黄沙!”
“幸而天理不昧,真相浮出水面。先皇震怒,圣旨如霆,连夜遣钦差直入北境,手持御令,直入军营。”
说书人学着钦差口吻继续讲道,“‘墨鸢勾结外敌,证据确凿,今奉圣谕收其兵权,即刻缉罪回京!’”
寥寥几句话,将墨鸢形容得贪婪阴险,狼子野心毕露。
接着又说起墨鸢如何贪恋北狄许诺的虚名,如何背叛手足兄弟送山河断壁,导致数万将士含恨沙场,又如何于军营中被问罪,不甘伏法,最终在大义当前被钦差当场诛杀。
台下茶客听得热血沸腾,纷纷大骂着。
“好!杀得好!”
“这等卖国贼真该挫骨扬灰!”
“此等国贼,死不足惜!”
群情沸涌,如火如荼,恨不得将那叛臣生撕了似的。
秦素却听得越来越疑惑。
这转折也未免太突兀了吧?
一个位极人臣的侯爷通敌动机是什么?
北境军情复杂,既然事情于帅帐直接暴露,为何钦差竟敢无惧生命危机在重重军中宣读圣旨?
满门尽灭,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然说书人似乎还嫌不够,哼唱起了一首俚俗小调,
“银枪在手似英豪,原是孤狼冷皮囊,通敌求荣换富贵,泉下无后断梦肠。冤魂逐夜化厉鬼,锁地叹命叛国狂……!”
秦素听得心头难平,正欲低声向常汝琰提议换个地方,身旁却忽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常汝琰手中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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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被他硬生生捏碎,几片碎片扎进了掌心,隐隐浸出了血珠。
常汝琰神情不为所动,唯有眉目间笼罩着沉郁。
他将茶盏置于桌上,低声对秦素道,“走吧。”
秦素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见常汝琰起身的动静。
不敢多耽搁,她匆匆掏出几枚铜钱搁在桌上,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
刚走出茶楼,原本晴朗的天空却骤然洒下细雨,丝丝缕缕地打湿了两人的肩头。
常汝琰走在前面,修长的身影在雨中越发显得孤寂。
秦素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尽管一肚子困惑,却始终没有开口。
犹豫片刻,终是解下束发的发带,秦素快步走到常汝琰身旁,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
常汝琰被迫停下,却没有抽回。
入手处一片冰凉。
秦素低头,用发带将他的掌心一圈圈缠紧,细雨在她头顶凝聚,渐成灰茫茫一片。
常汝琰任由秦素包扎着,雨丝朦胧了眉眼。
片刻后,他轻声唤她。
“嗯?”秦素回应,手上动作不停。
“方才的故事……”
话止于此。
秦素内心一阵懊恼,今日之事本不该如此的,是她自作主张了。
将发带打好了结后,秦素抬头注视常汝琰。
“大人,假如我一句都不信呢?”
此话落下,常汝琰身子霎时一僵,他定定地问,“为何不信?”
秦素道,“因为漏洞百出。”
闻言,常汝琰嗤笑,犹如听了一个荒诞笑话,“漏洞百出又如何?你可知,有时真相并不重要。世人求的,不过是一个能消解情绪的故事。是英雄或叛徒,是忠良或奸佞,也不过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真相太沉重,谁愿意去触碰,又有谁会在意呢?”
秦素隐约猜到常汝琰话中的意思,她松开包扎好的手,退后一步。
“为何不在意?若镇北候真是蒙冤,就该将真相昭告于人。蒙冤者理应昭雪,作恶者必须伏法。这才是天理。”
“我只是想不明白,镇北侯已是一侯之尊,北狄又能许他什么富贵?再说,布防图是如何机密的东西,岂是一主帅说卖就卖的?如果没有内应那这图纸如何出关?再有,钦差入帅帐,必定是账外的亲兵先行阻拦,可竟然无人察觉,难不成一个个都睡死了吗?”
这分明是……
秦素没有继续往下说。
常汝琰被秦素的话逗笑,轻叹一声,“有时真想是把最锋利的刀。戳破它,首先淌血的永远是执刀者。”
见常汝琰表情放松了些,秦素道,“大人是想说真相险恶,有可能会引火烧身?可活在世上,总要有人无惧刀刃,否则那些蒙冤的英魂,那些不公的命途,就真的永远沉在泥潭里,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常汝琰低垂着头,看向掌心处的发带,他轻按上面的折痕,半晌无言。
血色晕染发带,宛如凛冬盛开的红梅一抹。
在那片刻的凝神间,常汝琰眼中似有融化的冰雪,因这句轻语而层层荡漾开来。
14. 镜花水月案(一)
扬州城北,言府。
往日威严肃穆的高门大户,此刻已被装点得一派鲜艳喜庆,大红绸缎一路从门楣挂到了庭院。
宾客们互相抱拳道着恭喜,丝竹唢呐声一阵接着一阵。
今日乃是扬州巨贾言万财独女言玉娘的大婚之日,新郎是扬州名声显赫的青年才俊李秀才。
一边是富甲一城的商贾之家,一边是书香馥郁的名门士族,二者门当户对,这桩婚事此前成了茶馆酒肆中津津乐道的美谈,今日前来观礼贺喜者,少说也有半个扬州的头面人物。
秦素和轻衫立在言府大门一侧,身穿捕快公服,腰间佩刀,目光扫过正厅前的人群。
两人是负责维持今日秩序的。
这样的大户人家喜事向来排场盛大,杂乱之人趁势而入实属常事,因此县衙依例派捕快巡场,以防万一。
“啧,这排场,倒真是让人开了眼界。”轻衫扫了一圈,嗤笑着感叹。
他并非真的羡慕这种铺张,只是单纯觉得太过劳民伤财。
秦素皱了皱眉头,不做声。
光是看这乱糟糟的场景就头疼得想骂人,这常汝琰真是脑袋有问题,偏让她来管这种闲事,难道不知道她更愿意待在案发现场?
“秦捕头,轻捕头,辛苦了,辛苦了。”
言府管事言四小跑上前,满面堆笑地对着两人施礼,“这场面您也瞧见了,人太多事杂,烦请二位多多费心盯紧些。稍后新房拜堂之时,还得请二位去后院巡视,免得有人心怀不轨,搅扰了喜事。”
“分内之事,言管事放心。”轻衫抱拳回礼。
秦素倦倦应了一句,“我们会留意。”
嘴上说着,心里却翻了八百个白眼。
这些古代土豪办喜事真事儿多得离谱,一个个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金玉满堂似的,简直是凡尔赛摆到明面儿上来了。
言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匆匆转身招呼其他贵客去了。
鼓乐声愈发喧嚣,拜堂的吉时选在午后,此时正是宾客云集,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秦素和轻衫按照管事的吩咐,避开人流,沿游廊向后院的新房走去。
越往后走,喧闹渐渐散去,耳边安静许多。新房所在的院落被装点得喜气洋洋,门窗皆贴满了鲜红的囍字。
“那边那个就是镜房了。”轻衫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屋子。
镜房。
在昭庆,富贵人家无不在办喜事时为新娘的房间嵌上奢华铜镜,越是富裕,镜子越多越华美。
言府的新房镶嵌的铜镜极为昂贵,据说是言万财为爱女特制,寓意“花好月圆,镜映璧人”。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大叫声,声音恰好是从新房的方向传来的。
秦素和轻衫神情大变,不假思索地朝那间屋子跑去。
房门外,一个小丫鬟正瘫在地上,双腿不停打着颤,她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门,战战兢兢挤出几个字,“小……小姐……好像没……没……”
话音刚落,小丫鬟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素抬腿狠狠踹了下门板,门闩颤抖了几声,却没被踹开。
“里面好像被顶住了。”轻衫低声道。
“救人!”秦素厉喝一声,后退了半步,和轻衫侧着肩猛地朝门板撞上去。
她虽不如轻衫力大,但爆发力结合技巧,加上刚才那一脚。
“咔嚓!”
门栓断裂,房门被两人合力撞开。
霎时,一股浓得令人作呕的甜腻异香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秦素足足怔了一会儿。
尽管之前见过无数凶杀现场,不过这么诡异的场面还是头一次见。
新房内蜡烛还在燃烧着,地上是厚厚的红毯,墙壁镶嵌着打磨的光亮的铜镜,此刻烛光在镜子里晃动着,光影诡谲。
那张精致的拔步床上,鸳鸯锦铺得整整齐齐。
可就在屋子正中央,一个女子身着大红嫁衣,以诡异而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
头上凤冠已经歪斜到一边,珠翠散了一地。
她的脸正对着门口,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嘴唇发绀,双目圆睁,瞳孔早就开始涣散。
此人正是今日的新娘,言玉娘。
秦素深吸口气,俯身探向言玉娘的颈侧,又伸手探了探鼻息,片刻后,她抬头看了眼轻衫,轻轻摇了摇头。
轻衫脸色顿时一沉,旋即看向闻声赶来的几个家丁,“把门守好!谁都不准进。快去报你家老爷,还有,立刻派人飞马去县衙,请常大人过来!”
家丁们瞟了眼屋内的惨状,脸色刷地苍白,来不及回答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秦素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中的每个角落。
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门锁是从内栓死的,他们刚刚破门而入时断裂的痕迹也清晰可见。
窗户的插销也未被动过,毫无打开的迹象。
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密室。
秦素重新看向言玉娘,嫁衣整齐如初没有丝毫撕扯的迹象,身上也没有血迹,唯一令人费解的是,她倒地的姿势实在奇怪,仿若经受了极大的痛苦,四肢僵硬成一种不自然的扭曲。
不远处地面上,有一个倾倒的食盒,莲子羹洒了一地,瓷碗却安然无恙。
几步开外的圆凳翻倒在地,而蜡烛的烛火早已燃至过半。
靠窗的梳妆台上摆着一个香炉,里面还冒着青烟,刚刚那让人不舒服的香味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娘?哎呀,我的玉娘啊!”
正此时,一身绛紫员外袍的言万财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儿,他眼眶一红,哀嚎着就要扑过去,却在距离几步的地方被秦素拦住。
“言老爷且慢。”秦素挡在他身前,“这里是命案现场,不得擅动。还请您节哀,保护现场要紧。”
言万财脸上挂满泪水,手指颤着指向秦素,“你、你们……她……她怎么会……”
话没说完,人已声泪俱下。
谁能料想今日这大喜日子,却演变成如此的变故。
管事和家丁急忙搀扶住言万财,这才避免其瘫倒在地。
很快,身穿喜袍的李秀才听闻消息后急匆匆赶过来。
见言玉娘静静躺地,他瞬间呆滞,随后发出一声悲呼,“玉娘——!”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扑到尸体旁边,手却停在半空半天都不敢碰,眼泪一个劲儿往下落。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玉娘……”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儒衫的青年从门外闯进来,他一把扶住几乎瘫倒的李秀才,沉重地说,“文远兄,文远兄,节哀吧,要保重身体。”
秦素低低地痛呼了一声,快速捂住了心口,缓了一会儿后,她才抬眼望向李秀才旁边的那个青年。
这青年她是知道的,李秀才的同窗好友,也是今天的伴郎张子谦。
长得挺人模狗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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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张子谦并未察觉到秦素的目光,心思都放在了李秀才身上,脸上满是说不清的忧郁和关心,他小声劝慰着,“文远兄,人死不能复生……玉娘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如此难过啊。”
秦素心里把人骂了一通。
鬼话说的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敢情现在心脏疼的不是你这祸害。
片刻之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汝琰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身后跟着仵作和几名捕快。
轻衫和秦素齐齐施礼,常汝琰微微颔首,注意到秦素捂着心口,他眉头略微皱起,随即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
秦素调整呼吸,压下心悸的异样感,走上前汇报,“死者是这家的小姐言玉娘,在新婚吉时前被丫鬟发现死在新房。我和轻衫破门而入时,人已经没了气。门窗皆从内关闭,成了一间困室。死者面色呈现青紫,嘴唇发绀,初步怀疑是中毒或突发急症。
“小丫鬟刚才惊吓过度晕过去了。死者旁有打翻的莲子羹,香炉中的残香味道也不太对。言老爷和新郎李秀才则是刚赶到,而那里那位,便是李秀才的好友张子谦。”
说到这,秦素往张子谦那边看去一眼。
常汝琰顺着秦素的目光看过去,随后转向一脸失魂的言万财,“言员外请节哀。本官须立即勘查此地,明确令嫒的死因。烦请府中众人暂缓行动,听候问询。”
言万财早已是六神无主,只能点头应承,“是、是、求大人为我儿申冤……”
常汝琰不再多言,示意仵作开始验尸。
他在房间各处细细察看着,目光不时落在被翻倒的圆凳上,然后移向几步之遥的食盒和那一碗莲子羹。当他的视线转向梳妆台时,在正燃烧的香炉上稍作停留,又将目光投射到四面墙壁上的铜镜,尤其是靠窗的那几面。
秦素站在一旁,眼角余光始终落在张子谦身上。
那位李秀才坐在椅子上,手掩着面,眼泪不停往下掉。
而一旁的张子谦始终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流露着关切的神色。
常汝琰走到秦素身边,压低声音问,“你方才面色不对。”
秦素道,“凶手,是那个张子谦。心悸指向他。”
常汝琰的眼色顿时幽深了几分,他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明了。
仵作检查完毕后站起,向常汝琰禀报,“大人,死者女,年约十八。尸体尚有余温,下颌和颈部出现尸僵。面色青紫,口唇和指甲床重度发绀,眼结膜布满密集出血点。全身皮肤未见致命外伤或抵抗伤,种种迹象指向窒息死亡,具体死因还需剖验确定。死亡时间推测在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前。”
窒息?
密闭的房间,没有明显伤口,单凭窒息死去?
是突发疾病,还是毒杀?
或者是其他什么更隐蔽的手段?
常汝琰在听完仵作的报告后,对言万财和李秀才宣告,“言员外,李公子,这案情疑点重重,死因一时难以确定,本官即刻封锁现场,严加勘查。今日凡接触过新房,接触过新娘的所有人,皆需留下配合问话。任何人如有隐瞒,定以妨碍公务罪论处。”
他转而对秦素吩咐着,“仔细搜查死者的房间,特别是死者临终前所接触之物,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能放过。”
秦素轻声应下,随后将墙角、衣橱和床铺都一一察看了一遍,直至,她的注意力再度回到那香炉上。
秦素抬脚,朝着梳妆台迈了过去。
15. 镜花水月案(二)
台面上摆满了女子梳妆用的物件,妆匣敞开着,里头露出各式各样的首饰、几盒胭脂水粉、一柄玉梳,以及几只盛着花露的瓷瓶。
每样东西看上去都普通无奇,似乎没什么问题。
除了那个雕花精致的黄铜香炉。
炉盖上面是镂空设计,而那香味正是从这里面逸散出来的,气味过于浓烈甚至有些刺鼻了,和这喜庆的新房实在是格格不入。
秦素伸指捻起炉盖边缘落下的香灰。
香灰粉十分细腻,还带着燃后的余温。
她微微一嗅,掺杂花木气息的香气中,似有一缕极淡的苦味。
这香味同卫小娘房中闻到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秦素留了个心眼,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抬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根细长银簪,用簪尖拨弄了一下香炉内的灰烬,除了燃尽的灰色,没有什么特别。
秦素不死心,又用簪尖拨弄了几下。
这时,簪尖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秦素低头看过去,炉底有一些颜色较深的草料碎屑,还有几粒小巧的晶体颗粒,几近透明。
如果不是借着烛火的反光,这些东西恐怕早就被忽略了。
秦素用簪尖挑起那几粒晶体,连同下面的一些底灰,悄悄用一张干净的手帕包好,迅速揣进了怀中。
随后便不动声色地继续检查着梳妆台上的物件儿。
“大人,”仵作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上前,对常汝琰汇报道,“莲子羹残渣已检验过,碗内干净,不见毒物,也无其他异常附着。”
常汝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李秀才,“李公子,本官有些问题需你诚实作答。”
李秀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着,“大人……请问。”
“言娘子生前是否患有心疾、哮喘,或其他隐疾?”常汝琰问得直接。
李秀才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没有,绝对没有!玉娘身体一向康健,绝无隐患!我们相识多年,我……我怎会不知?”
“今日新婚佳节,你最后一次与新娘相见是在何时?她当时状况如何?”常汝琰继续问。
“是在……拜堂之前。”李秀才稍作思忖,艰难答道,“前厅侧厢,我去接她时,她……还好好的,只是有些羞怯。言四和她的贴身丫鬟沫儿都在场。我们只说了几句话,她就被喜娘扶去准备拜堂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单独见过她,直到……直到……”
李秀才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拜堂之后呢?新娘直接回了新房?”
“是的。”一旁的张子谦见状接过话头,“拜堂礼成后,新娘便由喜娘与贴身丫鬟送回新房。按规矩,新郎需留在前厅宴客,文远兄则与宾客饮宴寒暄,一直在前厅未离开。这点不仅学生,其他同窗与亲友也可作证。”
他说到此处稍作停顿,又补充,“直到后院传出尖叫声,我们才一同赶来。”
常汝琰眯了眯眼,“张公子素日与新娘可有往来熟识?”
张子谦微躬身,“回大人,学生张子谦,与文远兄为同窗挚友。因文远兄之故,与玉娘仅见过几次,谈不上深交,更无过多私谊。今日不过以伴郎之身份尽礼而来。”
“拜堂之后,你可曾踏足新房?”常汝琰字字逼近。
“绝无此事!”张子谦目光无惧,正声道,“礼不可废,规不可乱。新娘独处,新房岂是学生擅入之地!自拜堂后,学生全程陪同文远兄接待亲朋,从未离开前院,大人若疑,可随时传唤宾客对证。”
张子谦答得掷地有声,言辞条理清明,举止坦荡,不见丝毫破绽。
常汝琰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
这时,秦素走了过来,对常汝琰微微颔首,低声道,“暂时没有新的发现。”
说罢,她的目光掠过墙上的铜镜,尤其在靠近窗户的几面上停留了片刻,又抬头瞥了眼窗外的太阳。
秦素心中有了个想法。
她压低声音对常汝琰讲,“门窗是紧闭的,没有侵入的痕迹,莲子羹也没有毒。但这香气实在过于浓了,和当时卫小娘案子中的香感觉差不多,但又有些异常。另外……”
她顿了顿,眼神再次落回那些铜镜上,“这里叫镜房,四周都是镜子。如果某个时辰,阳光透窗而入,再被镜面反复折射聚焦,光和热量叠加……会十分惊人。”
常汝琰目光一缩,神色微变。
秦素的话将他心头那始终解不开的困惑点拨了个通透。
他将目光重新聚集在镜子的陈设上,尤其是那些摆放的角度。
秦素见常汝琰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了。
不久,那个刚才昏倒的丫鬟被掐了人中,已经慢慢转醒。
然而醒过来的她,却死死缩在墙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她看见秦素靠近,目光落到她那身公服上,顿时慌乱不堪,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身子不住地往后退。
“别害怕。”秦素尽量温声安慰,蹲下身与丫鬟平视,“你是言小姐身边的丫鬟,沫儿?”
沫儿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刚才,是你最早发现小姐出事的吗?”
“是……是奴婢……”
秦素道,“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地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从你进入房间看到什么、闻到什么,门窗状态如何,小姐又是什么样子的——都仔细说。”
沫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回应,“奴婢……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小姐送莲子羹的。夫人担心小姐饿着,后来奴婢便出了门。快到吉时时,奴婢想着再去叫小姐。门是关着的,奴婢敲了好几声,喊了好几句,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心有余悸,咬咬牙继续道,“奴婢觉着不对劲,小姐平日不会如此,心里慌了,就试着推了推门,可它竟推不开。奴婢愈发害怕起来,就拼命拍门,大声喊她,可还是没回音……所以奴婢才趴在门缝往里瞧……”
沫儿说到这里,脸色煞白,身子再次不住地发抖,“奴婢看见小姐,她……她就直直倒在地上,脸……脸色可怕得很,奴婢看了,吓得腿软,魂……魂都吓飞了!”
“后来呢?”秦素继续追问,“你进房时,香炉里的香是现在这样烧着的吗?”
沫儿点了点头,“是的,这香是小姐最喜欢的暖玉生烟,小姐还说这味道讨喜,图个吉利,特地嘱咐今早换新的,就一直烧着没断过。”
“你送莲子羹来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小姐是什么时候?她当时在做什么,神色如何?”
“是……是拜堂之后不久。”沫儿低着头回忆,“奴婢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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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卸了凤冠,小姐说有些疲倦,想一个人静静,就将奴婢和其他人打发了出来。那个时候,小姐看着有点累,但脸色并无异样,还特意嘱咐奴婢记得送羹汤过去……”
秦素凝神听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沫儿脸上,判断着话语的真实性。
脸上的恐惧和胆怯看着是真的,不像是在撒谎。
这时,言四带着一行人快步走入,正是李秀才所提的几位同窗好友,其中还有张子谦先前提及能替他作证的人。
常汝琰的目光扫过来人,微微点头示意。
秦素适时止住了对沫儿的问话,起身站到了常汝琰身旁。
张子谦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李秀才身边,仿佛根本不曾将这场突如其来的盘问放在心上。
常汝琰走去窗边将窗户推开,又看向房间内几面关键位置的铜镜。
阳光透窗而入,反射的光束映在镜面上。
他抬起手,微微调整身位,让光束落在手背上,凝神片刻,随即缓缓收回了手。
他回身看向众人,沉声道,“几位都是新郎李公子席上的宾客。本官问你们,自新娘拜堂后被送回新房,直至后院传来尖叫这段时间内,”
话锋一转,他盯住张子谦,“张公子,可曾离开过前院?哪怕片刻?”
室内霎时寂静,数道眼神齐齐投向张子谦。
张子谦神色不变,仍旧是那副坦荡的模样,眼中还多了丝被质疑的隐忍无奈。他转头看向同窗们。
“回大人,”一名锦袍青年率先答道,“子谦兄一直同我们在主桌前招呼客人、挡酒忙活,全程未曾离开半步,在下可以作证。”
“确实如此,大人,”一位瘦高个书生忙接话,“中途他倒是离席过一次,但只去了前院东侧的更衣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回来了。更衣房和新房一前一后,离得远着呢。”
“对对,我也瞧见了!”又有人附和,“子谦兄去得快,回得更快。”
“更衣回来后呢?”常汝琰追问,“可还再离开过?”
“绝对没有!”先前那锦袍青年信誓旦旦,“他一直同我们喝酒谈话,直到后院传出动静。”
“没错。”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
张子谦看向常汝琰,拱手道,“大人明鉴,学生句句属实。更衣室离此处甚远,当时学生确实速去速回,绝不可能分身行凶。”
常汝琰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几位作证人脸上扫过。
张子谦的不在场证明得到了多位证人的确认。
秦素微微蹙眉。
心悸的指向不会出错,可张子谦偏又有足以服众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远离前院的地方杀害新房中的言玉娘的呢?
常汝琰停止了对张子谦的追问,转而问言四,“言管事,言娘子生前与他人是否有过嫌隙?府中近日,可曾出现什么异常之处?”
言福立刻躬身回答,“回大人,我家小姐一向温和待人,对下人也宽厚,从未与人结怨。府里一直忙于婚事,一切都顺顺当当,没有异常。”
言四也是满脸茫然。
盘问似乎进入了死胡同。
常汝琰沉吟片刻,转头对秦素低声道,“你方才提及的阳光、铜镜与热量……的确耐人寻味,随本官再去探查那些铜镜。”
16. 镜花水月案(三)
常汝琰的视线在铜镜间游走片刻,最终停留在靠窗的那一面。
他伸出手,指腹轻抚了下镜面。
镜子擦拭得极为干净,从这一角度望去,窗外庭院的一隅清晰可见。
夕阳西斜的光束正好穿过窗棂,投射到镜面,又经折射落在对面的墙壁上。
“角度,”常汝琰看着镜面折射的光路,“如果这时辰正好,日光直入窗内,照在这铜镜上,再经它反射……”
他缓缓抬起手,沿着光线的轨迹在空气中比划,指向了靠窗摆放的梳妆台。
“这里。”他语调一顿,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香炉的位置,“光线汇聚的热量,足够点燃藏在香炉中的某种引火之物。”
看来常汝琰完全领会了她的想法。
秦素当即接话,“死者的死亡特征像是中毒窒息,仵作已经排除了内服毒物。既然门窗始终紧闭,凶手无法进来,唯一能致人死地的,便是这个房间本身。”
“如果有人事先在香炉中布置了易燃之物,再加上阳光经铜镜反射聚热,点燃它,从而释放含毒的烟气……”
常汝琰收回目光,转身对上秦素,“你的推测不错。但证据呢?引火之物是什么?毒烟的来源又是什么?如何证明?”
秦素靠近他几步,小声道,“我……我刚刚趁张子谦不注意,从香炉里摸了点香灰藏起来,其中发现了些可疑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能直接声张,我需要回去做实验来确认。”
万一没有任何问题,直接将这些作为证据拿出来,可就闹个大乌龙了,没准儿还会打草惊蛇。
常汝琰挑了挑眉。
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心细啊。
花花肠子也不少。
他越过秦素,径直走到香炉前,抬手揭开炉盖打量,又放下。
随后唤来轻衫,“将现场所有证物封存带回衙门,包括香炉、香灰、被打翻的莲子羹和碗盏。尸体也送回,命仵作细验,不得有误。”
常汝琰对在场的各位说道,“此案牵涉疑点众多,非一日可解。言府上下在未查明案情之前,不得擅离扬州,随时听候衙门召见。违者,问罪不饶。”
捕快们立刻应令,将案发现场的物件一一封存转移。
言万财欲言又止,终是被言四拉住了。
李秀才神情恍惚,由张子谦搀扶着,而张子谦在听到常汝琰提及香炉时,面色一瞬间微沉,不过转瞬间,他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扶着李秀才出了房门。
-
衙门的人马匆匆离开了言府,回到县衙时,已近戌时,天色浓暗。
常汝琰一脸疲惫地回了书房,而秦素则提着香灰迅速奔向后院的空置厢房。
那处厢房平日是仵作处理杂物和检验证物的地方,房间相对僻静,工具也齐全些。
秦素七手八脚翻找了一通,抓来个铜盆,又从柜子里拽出些晒干的艾绒,接着跑去库房,在一堆陈年证物里搜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扒拉出些与碎屑接近的草叶。
秦素将香灰和晶体拌入其中,将它们均匀地铺好。
又点了根蜡烛拿捏好距离,火苗贴近干草上方半尺左右,小心翼翼地为这些东西加热,模拟阳光的温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
蜡烛持续燃烧着,铜盆中的混合物渐渐变得卷曲、焦黄,散出了普通草木临燃前的糊味。
然而那香灰却无动于衷,晶体在烛光下闪了几次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合着这是,失败了?
秦素有点摸不准了。
这手法在现代百试百灵,哪怕是个初中生玩一玩都能成功,偏偏到了这里就成了摆设。
是温度不够,还是哪里想差了?
秦素耐着性子,又将蜡烛压低了些,几乎贴上了干草。
就在这一瞬,一股青烟骤然从干草堆中窜了出来。
与此同时,晶体迅速在高温中熔化消失了,从深灰色变成了一团焦黑。
秦素心里一乐,成了!
可这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散开,猛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眼前的景物像是被搅在了一起,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突突跳得急,胸口闷得发慌,一股莫名的惶恐与躁动不由分说地涌上来。
秦素终于意识到是这烟有问题了。
咬着牙,她赶紧用手捂住口鼻,踉跄后退了几步,顺手抓过一个陶罐盖子压在铜盆上。
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冲到窗边用力推开所有窗户,扶着窗沿深吸了好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眩晕和心悸感才慢慢消下去。
秦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手心都是湿的。
就吸了那么一点,可效果也够吓人的了,这玩意儿就是个生化武器啊。
不仅能致幻,连窒息的生理反应都能引发。
不等她缓过劲儿,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门猛地被推开,常汝琰直接冲了进来,他手捂着鼻子,一边挥散着屋里的味道,一边喝道,“你又在瞎鼓捣什么?这烟味短命的都得给呛活过来!”
秦素被这喝声唬了一跳,就见常汝琰三步并作两步,满脸紧张地凑过来抓住她,两只手不偏不倚还死死按在她肩头。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伤到?”
像是恨不得直接把她翻来覆去地仔细查一遍。
秦素被他这模样搞得呆了呆,心里咕哝着这人也太认真了点,结果硬生生忘了提醒人把爪子挪开。
秦素理了理气,伸手指了指铜盆,“我没事啊,我就是做了个小实验。新房里找到的香灰和那些晶体干草,我用火烘了一下。结果和我猜的一样,这玩意儿有着致幻效果。刚刚就是不小心吸了一点儿,才晕头转向,心里还莫名起了烦躁和恐惧。看来没错了,它就是害死言玉娘的罪魁祸首。”
常汝琰听完,抬眼直盯着她,眼底翻起一阵怒意,蓦地甩开手丢了两个字,“胡闹!”
这一声冷喝,吓得秦素往回缩了一下,低头揉了揉鼻子,没敢出声。
毒气的效果虽然惊人,可常汝琰生起气来好像更可怕一点。
常汝琰走到桌边抬手掀开盖子,一股焦糊带腥的气味窜入鼻腔,刺得他眉头一皱,转而将盖子迅速扣回原位。
“是何成分?”他低声问。
“我也不知具体什么成分。”秦素摇头,“但这种东西遇热会释放毒烟,导致幻觉,若吸入过量,会致人窒息。而且……”
她抽过那张手帕,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屑,“这种材料干燥后不起眼,混入香灰里几乎难以察觉。若将其提前藏在香炉底,在某个特定时辰,由铜镜将阳光聚焦引燃,会无声无息地放出毒烟。”
常汝琰看着铜盆里焦黑的残渣,再看看秦素额间的汗珠,沉吟片刻,道,“仅凭这些还不能下结论。需要知道这东西的成分、源头,以及如何精确控制阳光燃点。”
说到这,忽地瞥了眼秦素,“以身试毒?胆子倒是越发不小了。我若今夜多一案,怕是要记你一功。”
秦素顿觉压力倍增,扯了扯嘴角,却也不敢辩解,只认错,“确实鲁莽了,只是想着尽快验证推测……”
常汝琰没再说什么,“罢了。跟我走一趟,仵作那边或许已出了结果。”
-
两人一前一后往殓房而去。
殓房中油灯昏黄,仵作正低头清洗着沾血的双手。
见二人进来,他忙上前见礼。
“如何?”常汝琰直截了当地问。
仵作眼底尽是疲色,“死者确系窒息而亡,却非外力所致,也未见异物堵塞气道。其气管和支气管内壁有轻微灼伤痕迹,伴随粘液分泌异常。肺叶出现瘀血与水肿,胃中几乎无食,仅余微量未消化的莲子羹。此外……”
“死者血液与肝腑间检出极微量毒素。此毒并非常见的砒霜或鸩毒,却可麻痹神经,且扰乱呼吸。”
“可确定毒物成分?”
仵作摇了摇头,“此毒极其罕见,恕小人孤陋,未曾见识过完整实物。但其性状,与古籍中记载的某些出自西域、能致人狂乱幻视,最终窒息毙命的剧毒相仿,但具体属何种,还需进一步查证……”
“西域……”常汝琰眉间拧起了结。
西域?
秦素迅速联想到自己方才实验时的强烈反应,症状与仵作所述丝毫不差。
“致幻、窒息,与秦捕头的实验结论一致。”常汝琰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仵作惊讶地看向秦素。
秦素会意,将自己在厢房内的一系列实验及细节复述一遍,着重描述毒烟的性状与吸入后的身体反应。
仵作听完后,恍然大悟,“那就是了,这就对上了。死者气管的灼伤、肺腑的瘀血水肿,正是吸入毒物释放出的烟瘴所致,此毒不仅能迷乱心智,更能直接损害肺腑,阻断气息,好生歹毒隐蔽的手段!”
关键证据链形成了。
秦素有些振奋。
常汝琰看向仵作,“那底层香灰中的可疑之物,你可有头绪?”
仵作重新戴上皮手套,小心地将香炉中的灰烬倒入瓷盘,细致翻检着,尤为注意着秦素特别指出的植物碎屑。
“大人请看。”仵作指着干枯的花瓣和碎叶,对常汝琰说道,“此物虽焚烧大半,但根据残形,花瓣呈喇叭状,叶缘有缺刻,若无差错,此乃白夜根花及其枝叶。”
“白夜根?”
秦素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现代经手过的几桩案子中,凶手使用的毒药极为罕见,她当时用整整一个通宵在网上查资料,还去图书馆翻了不少古书,是一种兼具强烈致幻与剧毒的珍稀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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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仵作继续道,“正是。白夜根又称白金花。其花叶种子皆含剧毒,量微者,能令人癫狂幻视,量大则可致命。若晒干焚烧,其烟气有迷幻功效,若吸食过量,同样能引致呼吸麻痹而亡。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民间私藏此物。至于那晶体……”
他摇了摇头,神色无奈,“灰烬中难觅踪迹,或是火中分解殆尽,或为某种助燃催化之物,小人一时难以定夺。”
常汝琰闻言,似有所思。
他随手挑起一片焦黑的碎叶,轻轻捻动,声音低冷,“白夜根,阳光,铜镜,困室……好一出连环扣的精绝迷局。”
他抬眼看向秦素,“若非你发现香灰有异,又亲自以身试验,只怕这案子真要烂在灰里了。”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那句以身试险。秦素避开他的目光,只轻声道,“属下分内之事,不过是尽力而为。”
常汝琰将残骸放回瓷盘,对仵作吩咐,将所有证物细心收纳,记录在案。还有,立即着人去查访城中药铺与医馆,尤其是西市那些胡商出没之处,问问近日可有人打听或购买过白夜根及其制品。有一点线索,务必速报。”
仵作拱手领命,安排人手去了。
常汝琰迈步出了殓房,秦素迟了一拍,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
此时夜色已浓,县衙内的灯火次第亮起。
抄手游廊上,秦素按了按胸口,那种发闷的感觉挥之不去。
常汝琰略微放缓了步子,淡声问,“还难受?”
秦素忙站直身子,连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大人挂心。”
常汝琰挑了下眉,没搭话,手却往衣服里一探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东西递至她面前,“张嘴,吃了。”
秦素间歇性愣住,先看瓶子再看手心那两粒,不由皱起了眉,“我不要,看着好苦啊。”
她最怕这一口!
“吃不死。”常汝琰冷下了声色,不等她反驳,稍稍向前一步压近她,带了点威势,“这可是你不晕过去的最后法子。”
可秦素仍是不为所动,连连摆手,满脸写着抗拒,“不要!我……”
“怎么这么倔呢。”见她油盐不进,常汝琰轻啧了一声,不再与她多耗,脚步向前一迈,捏住秦素的下颌,趁她未防备时将药丸顺势塞入了她口中。
可还没等秦素喘过气来,意识到什么的常汝琰猛地松了手,神色间泛起些不自在。
他把手一背,语声装作平静,“免得你头晕撞墙,本官可不想浪费人力抬你回去。”
说罢,他丢下一脸错愕的秦素,面色如常地迈步离去。
秦素捂着嘴,满心委屈无处诉说。
常汝琰这货真是恨不得她早日归西,这药苦得能从嗓子眼里炸开花!
她忍着那药味儿,把快要卡在嗓子眼的药丸闭气吞了下去,随即抬起胳膊,气势汹汹地就要骂出口。
可一回神,这还在衙门里啊。
无奈之下,秦素只好顶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快步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嘟囔,“你个臭扒皮的黑心肝,活脱脱一腹黑男……”
声音虽低,可秦素显然忘了常汝琰听力极佳这事儿。
他脚步微顿,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那舌尖的触感犹在。
潮湿,微烫。
他眼底的幽光深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常汝琰坐下来后也不抬眼,冷声吩咐,“去,把你今日勘查的过程,特别是验过的那些结果,还有仵作的结论,都规整记下来。字迹,写工整些。”
“……”
秦素深吸一口气,认栽了。
毕竟她今天折腾得有点过分,这位大人还气着呢,归根结底,确实是她做事不妥。
秦素乖乖走到旁边的小案前,摊开纸,磨好墨,安静地写了起来。
然而不多会儿,视线却被书案一隅的东西吸引了去。
那里有几样收缴的属于张子谦的私人物品,其中有一本蓝布包着的薄册子,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扎眼。
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一看就是常被人翻来看。
秦素盯住那本册子。
张子谦一个书生,不该知道那些精巧到离谱的理论,除非他另有所学。
阳光的角度,毒物的计量,这些关联都过于精准了,一个普通书生会平白无故就知道这样的知识吗?
显然,不能。
常汝琰察觉到秦素在走神,目光略带责备,“专心,写完再去细查张子谦的底细。他平日除了看圣贤书,尤其爱看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
秦素眨了眨眼,笑了。
她就知道常汝琰不会没理由扣下这些,果然和她想一块去了。
张子谦那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说不定,破绽就藏在这些书册。
17. 镜花水月案(四)
次日,申时三刻。
秦素正在常汝琰的书房中奋笔疾书,
刚写到仵作确认白夜根毒素的部分,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轻衫拿着素笺走了进来,将素笺呈给常汝琰,“已经查明了,张子谦祖籍扬州府清水县,幼年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成人。虽家贫却读书刻苦,十九岁得中秀才,与李秀才为同窗,二人关系颇近。平日为人孤高,却获师长多加赏识。这是从书院与他寄宿的客栈中搜检出的书目清单。”
常汝琰接过清单,前几行无非四书五经、策论文章,但当目光掠过最后几行时,却微微一顿。
《天工开物》、《格致草》、《远西奇器图说》……
甚至还有几册手抄本的算学札记与星图注解。
“《天工开物》?《远西奇器图说》?”常汝琰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讥讽里透着玩味,“张子谦这趣味,还真是别致了。”
秦素浏览了一遍清单上的名字。
果然是这样。
《天工开物》记载的无非是各类技艺工法,其中光学原理也有提及。
而《远西奇器图说》都是些有关西洋机械、水利和器械一类的知识。
再加上那些算学与星图杂记……
一个如此热衷钻研杂学的书生,要想理解并且利用铜镜折光布置出反射机关,绝不是难事。
眼见查到了证据,秦素有些激动,“这些书,加上他手头的工技常识,足以确立张子谦有作案能力。”
常汝琰却未表态,指节叩着书案,“能力是有的,可若仅凭这些还远不能定罪。动机在哪儿?”
他看向轻衫问,“那言玉娘,难道与张子谦早有纠葛?”
轻衫闻言,摇首答道,“明面上找不到。言小姐深居闺阁,张子谦虽与李秀才交情极深,却极少与这位言家小姐往来。言府的仆从也说,两人素无瓜葛。不过……”
似乎忆起了什么,轻衫补充了一句,“属下走访时曾听书院一位杂役提到,去年的上元灯会,似乎是瞧见张子谦独自在言府后巷徘徊,神情还有些落寞,但那人也说得不太确切。”
落寞?
徘徊?
秦素心中疑惑更深了。
常汝琰未置可否,转而问,“白夜根来源可有线索了?”
轻衫道,“普通药铺医馆都没有卖的。已经派人去西市的胡商聚集处暗中探访了,还未有确切的消息。”
常汝琰对秦素道,“你昨日说,凶手需要精确掌控阳光燃点的时机。张子谦当时身在前院,又该如何确保在他更衣的短短一盏茶时间内,恰好让阳光达到所需的热量?早了,新娘尚未入房,晚了,他已在人前,根本无法脱身。”
这的确是整件事情中,最难破解的那一环。
其实秦素也还没搞明白。
虽说阳光是有规律的,但谁能猜得如此天衣无缝?
万一云遮雾绕或时辰稍有偏差,岂不徒劳无功了?
张子谦究竟靠什么来确保这一切万无一失?
突然间,秦素脑中灵光一现,“除非,他布置的机关并非靠瞬间升温点燃,而是要持续加热,直到引火物达到某一临界点才会引燃。这样的话,他只需在某个时间点前布置好机关,让它自行开始加热即可。至于具体燃烧的时机,可以是在他完成更衣后,甚至是在他回到酒席的时候。”
轻衫眼中闪过几分好奇,“临界点?”
秦素一怔。
又碰到这个问题了。
这昭庆的学问实在是和她有些不搭调。
秦素打着哈哈,“就是呃……就是那种必须烧到一定程度才起火的点嘛!”
常汝琰唇角不动声色地牵了下,眸中似笑非笑,“延时引燃,确实可能。那么是什么样的引火物,既能被阳光缓缓加热,又能在达到临界点时产生毒烟?”
秦素轻吐了口气,“白磷倒是起火容易,暴露在空气中便能自燃,可它太不稳定,要么早早烧了个干净,要么烧得猛烈,毒烟还没释放出来就灰飞烟灭了。”
“计燃芯。”
常汝琰吐出三个字。
“这是种特制的材料,通过计算就可以控制纵火的时间,点燃引线一端后,便能沿着设定的轨迹燃烧。”
秦素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和炸弹引线的制作原理差不多嘛。
张子谦只需要在布置机关时点着计燃芯,再把它放到汇聚的光点上,当阳光的强度达到点燃条件时,计燃芯刚好受热燃烧。至于时间只要计算好长度与燃烧速率,就可以控制它的引燃时间,完全可以卡在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里。
“大人真是高见!”
秦素是真的由衷想夸赞,既佩服常汝琰的缜密思路,又感叹世间险恶,这江湖门道,深一层天高不可测。
“如此,张子谦只需在布置机关时点燃,无论身在何处,只要阳光循着路径汇聚,机关便会自行启动。他唯一需要亲力而为的,便是提前潜入镜房将一切布置妥当。而这时间显然是在新娘被送回前,甚至可能是在大婚筹备期间,趁众人忙于事务、疏于提防之时。”
常汝琰微点了点头,赞同她的推断,“这正是关键所在。那么证据何在?镜房已被细致搜查一番,并未见计燃芯的残留。”
秦素立刻道,“计燃芯燃尽后,也只会留下一点焦痕,如果是混在香炉灰或是地面的灰尘中,确实不易察觉。但若布置机关势必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在调整铜镜角度时。”
话音未落,她忽地想起昨日常汝琰擦拭铜镜的动作,“大人,你昨日擦拭那面铜镜时,可有什么发现?”
常汝琰并未答话,只起身走到书案旁,从木盒中取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件。
里面是块布巾。
秦素凑近细瞧了瞧,只见布巾的一角染了几点浅黄色油渍。
“这是?”
“甘油。”常汝琰解释道,“味道很淡,但本官识得此味道。应是用于润滑镜架上的转轴,凶手在布置机关时,为调整镜面角度,极可能使用了微量的甘油润滑转轴。我擦镜时手指触到了镜架边缘,沾了些许甘油,便蹭在这布巾上。”
润滑转轴!
这一点便是关键的物证。
虽然不能直接指向张子谦,却能完美佐证机关的存在。
秦素精神大振,“这样一来,有了甘油痕迹,再结合白夜根、香炉灰,加之张子谦对光学杂学的精研,他的不在场证明便形同虚设。所谓的更衣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让众人误以为离场短促、无作案之机,这恰是障眼法。他真正动手的时机,远在更早之前。”
常汝琰道,“光凭这点,想让他松口怕是还欠些火候。到时候他完全可以一口咬定那些痕迹是旁人所留,或只是无意间沾上的。除非他自个儿露了马脚。”
言罢,他转向轻衫,“那丫鬟呢?审出来什么没有?”
轻衫回道,“那丫头吓得魂都没了,说来说去还是老调重弹。不过她倒是提了一件事——新娘回房后不久,她听见屋里传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什么小物件掉在了地上。当时她以为是小姐无意碰落了首饰,就没放在心上。”
“咔哒声?”
秦素和常汝琰对视一眼。
多半是布置机关时不慎撞落了什么东西。
常汝琰道,“言四呢?他对张子谦还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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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补充?”
轻衫道,“言四提到,张子谦虽家道贫寒,但言老爷和李秀才念他才学颇佳,倒是时常接济他。尤其是李秀才待他亲厚如兄弟。言小姐也颇为体面,指使言四替他送过好几次笔墨和纸砚。”
“不过,他说半年前张子谦曾向言老爷求娶言小姐身边的一个叫采菱的陪嫁丫头。言老爷觉得他穷酸又只不过是一介秀才,立刻断然回绝了,而且话语似乎还不少讥讽。自那之后,张子谦就没再踏足过言府了。”
一个穷酸秀才,求亲被拒,还是个丫鬟?
秦素觉得作案动机找到了。
这张子谦表面看来对言玉娘恭敬,对李秀才情深义重,但那次被拒之后,极可能已暗藏怨愤,尤其是言老爷“穷酸”“不配”之类的话,对一个寒窗苦读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而言,无异于当众羞辱。
这种事虽小,可有时反而会碰到逆鳞。
张子谦将这份屈辱藏在心底,最终怨恨化作了满腔杀意。
而言玉娘,她或许并非他的直接目标,但她是言家最珍视的掌中宝,若她命丧黄泉,对言老爷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对挚友李秀才,失去至爱同样是无法愈合的重创,对旁观的张子谦来说,复仇快感便得以满足。
“好一个兄弟啊。”常汝琰冷哂道,“表面同窗义气,暗地却生毒刺。轻衫,提审丫鬟沫儿,重点查明她听见声响的具体时刻,再去问一问那个采菱,张子谦在求亲被拒前后,可曾对她透露过异常的言辞或行径。”
轻衫得令后应声退下了。
书房内只剩下常汝琰和秦素。
“此案关键,在于两点。”常汝琰总结了一遍。
“其一,证明镜面的角度被人为调整过,且有甘油残留为证。其二,张子谦有动机、有能力,且案发前具备潜入镜房布置机关的机会。计燃芯是关键,而他精通杂学,求亲被拒,案发前行为异常,这些都能支撑推断。至于沫儿听到的异响,是重要的旁证。”
秦素点头,“大人所言极是。虽然证据链尚未闭环,但脉络清晰了。只要找到计燃芯的残留物,或是证明他购得白夜根或缓燃材料……”
常汝琰道,““白夜根来源仍是难点,此物罕见,追查尚需些时间。但张子谦此人,心机深沉,又伪装得滴水不漏。明面上突破,怕是无济于事,只能攻其防备之外,击其软肋。”
“大人的意思是……攻心?”
这不就是往人心窝扎刀子嘛?这男人果然不走寻常路。
常汝琰双眸中寒光一闪,“正是。用他苦心经营的不在场证明为刃,直刺其软肋;以其深埋胸臆的怨恨为线,牵动他情绪的失控;再以他自诩无懈可击的伎俩为局,引他在自信中露出破绽。”
话说完,他提笔蘸墨飞速写下几行,然后递给秦素,“按此准备,明日升堂,再审张子谦。”
秦素仍有些走神,常汝琰方才那一套逻辑清晰又满是阴谋味儿的说辞,听得她一时还有些懵。
她扫了一眼便看明白了内容,上面的物证和提问条理分明,环环相扣,显然是直指死穴的策略。
这扬州第一神探,真是名不虚传啊。
秦素暗暗感慨,朝常汝琰点了点头后,快步离开了。
房内一时静谧无声。
常汝琰看着窗外的游廊,不由得想起昨日的场景。
秦素对迷药的了解,新奇的试验法子,那关于铜镜的暗示……
还有刚刚……
常汝琰指节在书案上一下下敲着。
半晌后,他停下动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看来,是只滑不溜手的小狐狸精啊……”
18. 镜花水月案(五)
翌日,午后未时,县衙大堂。
捕快们手握水火棍列于堂侧,神情肃穆。
常汝琰则坐在公案后,官袍一尘不染,眉宇间满是沉重。
堂下,沫儿蜷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头埋得极低。
"抬起头来,回答本官。"常汝琰冷冷开口。
沫儿的身子一抖,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只是目光一触到常汝琰便又匆忙低下去,只敢盯着地面。
“本官再问你一遍,新娘言玉娘拜堂回房之后,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何时?当时她有何吩咐?房内可有异样?”
沫儿带着哭腔道,“是拜堂不久后,奴婢帮小姐卸下凤冠,小姐说累了想独自清静,便让奴婢和其他人退下。她似乎很倦,但脸色无异,只嘱奴婢稍后送羹汤。”
这番话同先前的陈述如出一辙。
常汝琰逼问沫儿细节,“你离开时,可曾留意房门是如何栓闭的?”
沫儿回答,“是奴婢从外面轻轻带上,没插栓,小姐自己在内栓上的……”
“之后你敲门不应,门栓插死。从门缝中看到你家小姐倒在地上。”
常汝琰复述着她之前提供的证词,语气重了些,“可在你送羹汤之前,你曾说听到了房内传出异响,此响从何而来?具体时机?所在方位?一一详述。”
沫儿瞳孔一缩,面色瞬间惨白,“奴婢、奴婢许是听错了……当时忙乱,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常汝琰冷笑了一声,“此乃关乎人命,岂能容你含糊?是首饰坠地,还是有人动了什么?”
“没、没有,奴婢不知道啊!”
常汝琰冷冷道,“你身为贴身丫鬟,小姐暴毙你也难辞其咎,若再敢隐瞒包庇真凶,你便是同谋,按律当与主犯同罪。”
沫儿闻言即刻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乞命,“大人饶命!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啊!”
此时,秦素上前一步,手中展开一张折叠的帕子,微微一笑,“沫儿,你看看这个。”
是那块掺了甘油渍的布巾,正是常汝琰昨日展示的那块。
“这东西是从你家小姐房里那铜镜上找到的,你可知它的用途?是用来润滑镜架转轴,不发出半点响声地调整角度。”
秦素平静地继续分析,“也就是说,有人在你家小姐回房前潜入房内,布下了机关。而你听到的声响,正是凶手动作失手弄出的。这些,你在门外应该听到了吧?”
沫儿定定地望着那布巾,面色苍白,几乎失了神。
常汝琰厉声逼问,“还想顽抗不招吗?非得本官动刑才肯说?”他转头高喊,“来人!”
“奴婢说!奴婢说!”
在证据和威压的层层压迫中,沫儿终于彻底崩溃了。
她哭喊了一声瘫软在堂下,“奴婢、奴婢确实听到了,是是类似小石子落下的声响,又好像小木棍折裂的声音,很轻,就发生在窗边梳妆台那边……”
秦素追问沫儿,“时间呢?”
“就是小姐回房后一盏茶的时辰左右。”沫儿断断续续地说。
这个时间点,正好卡在张子谦的不在场证明之前。
而那时,他完全有机会趁众人忙着拜堂热闹时偷偷潜入房内。
秦素深吸一口气,在沫儿面前蹲下,将声音压低几分,柔和道,“沫儿,我懂你怕什么。但玉娘待你不薄,你就忍心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却让真凶逍遥法外?那人不仅害了玉娘,还利用你,你成了发现尸体的第一人,不但让你的供词成为被用来遮掩真凶的工具,说不定他还胁迫着你,是吗?”
沫儿蓦地抬头,目光惊恐,“你、你怎么知道他威胁奴婢?”
秦素微微一叹,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小心摊开露出其中白夜根叶片与灰烬,“因为这个。房里的香炉被人放了此毒。连你这个小丫头也未能逃脱他的算计。他一步步利用你,甚至还看着你送羹汤,把你推到官府的台前。”
见沫儿有所动摇,秦素又添了把火,“你替他隐瞒真相,可曾想过玉娘在天之灵,玉娘瞧着你为护真凶隐瞒真相,她能安息吗?”
话至此,便不再多言。
沫儿面色骤然发白,听着秦素的话,一股愤怒和愧疚猛地涌上心头。
这一次,她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张子谦,是张子谦逼我的!奴婢对不起小姐,是我害了小姐啊!”
堂中人闻言,皆惊骇失声。
“张子谦?”
“那个李秀才的同窗至交?”
“怎会是他啊?”
……
尽管真相早已明了,可让沫儿亲口指认出来,这目的才算真的达到了。
常汝琰面色微沉,“张子谦具体是如何胁迫你?一字一句,务必实话实说。”
沫儿哽咽着开口,“是前些日子他悄悄找到奴婢,塞了一包银子,让奴婢在小姐大婚前一天,趁打扫新房的空隙,把一包东西混进小姐常用的香料盒里。他还说那是西域来的名贵香粉,会让小姐的暖玉生烟香味更特别。奴婢一时贪财,又想着张公子是姑爷的好友,便犯糊涂,照做了……”
“混进香料?”秦素目光微凝,继续追问,“是你那日换给小姐的新香饼?”
沫儿用力点头,“就是那个!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毒啊!小姐出事后,奴婢才慌了神。昨日张公子又找到奴婢,他的眼神……好可怕!他说、他说如果奴婢敢泄露换香饼的事,他就杀了奴婢的病重老娘,还有采菱姐姐!”
采菱?那个张子谦想求娶的丫鬟?
常汝琰沉声问,“他威胁你,若敢泄露就杀你娘和采菱?”
“是,是真的大人!”沫儿伏地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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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胆小怕事,昨日才不敢开口。大人饶命啊!奴婢真的不知道那香料里是毒啊!”
秦素停顿片刻,又追问最后一点,“张子谦除此之外,是否还让你做过别的,比如调整新房的铜镜?”
沫儿摇头答道,“没有铜镜的事,这奴婢不知。奴婢只听到那声当啷响,以为是小姐不小心碰翻了什么。”
至此,案情水落石出。
张子谦利用沫儿的贪念与软肋,暗中使计让她在毫不知情中将毒物混入香料,而他自己悄然潜入镜房,调整铜镜角度,并布下机关。等案发时他置身于前院,只待毒烟随机关释放,杀人于无形。
后来见证物被捕快取走,心虚之下威胁可能泄露真相的沫儿,以断其后路。
常汝琰猛地拍案,怒声斥道,“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称得上丧尽天良。”
随后,常汝琰写下逮捕状,命轻衫带几名捕快即刻持令牌上门缉拿张子谦归案。
一桩复杂缜密的杀人案,终于告一段落。
秦素却无端心生不安,她走到常汝琰案前,低语道,“沫儿指认张子谦授意行事,但关于铜镜机关,我们并无直接证据指向他。他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指沫儿诬陷……”
常汝琰微微抬眼,缓步踱至堂下,“他布置得再周全,终究是人。是人就有破绽。更何况,他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反倒成了最大的破绽。本官倒要看看,在公堂之上,铁证面前,他还能撑到几时。”
他目光转向秦素,“方才你的攻心之术用得不错,直言张子谦利用沫儿,引起她的愧疚,让心理防线崩溃。对付张子谦这样的伪饰之人,的确需要一击即中。”
不过是些现代的心理战术罢了。
秦素奉承了一句,“全靠大人部署得当,物证人证环环相扣,才让沫儿心防崩坏。”
常汝琰瞥了她一眼,又转身回到公案后坐下,静等着轻衫压人回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轻衫快步回了公堂,脸色凝重,“大人,属下带人赶至张子谦的住处,可人已经逃了。据书院的门房传言,约莫一个时辰前张子谦匆匆离开,自称家中有急事需返乡一趟。”
秦素心里一咯噔。
哎哟,这第六感有点偏了。
常汝琰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看来,这是知道自己败露了。”
闻讯张子谦畏罪潜逃,常汝琰立刻下令,全城戒严,封锁扬州城四门,轮班守岗,禁止所有人离城。
与此同时,又派人画影分形,将通缉令张贴到了全城各处,誓将张子谦缉拿归案。
命令迅速传达了下去,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几乎整个扬州城都人尽皆知,前日杀言家娘子的凶手真面目。
此案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本的喜事化作丧事,而凶手正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19. 镜花水月案(六)
轻衫带人顺着蛛丝马迹,在阳山一处隐秘的山洞中擒获了张子谦。
面对人证物证的交叠,和常汝琰步步深入的推诘,张子谦终于无力抵抗,垂首认罪。
他道出一切,如何沉浸于星辰运行的揣度之中,如何在大婚之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镜房,再以水漏计时器精准谋划毒发时机。
最终,张子谦被判斩监候,关押至死牢,等待正法时日。
退堂后,堂上人声散尽。
常汝琰站在廊外,目光从檐角飞转的鸟影移至衙门口。
“机关算尽,聪明自缚。若能将心思用在正道,结局或许不至于此。”
一旁的秦素闻言也抬头,她看向常汝琰,想到张子谦的偏执,莫名又想到心悸的便利与困扰,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闷。
秦素道,“果虽易见,因却难明。这世间因果无常,若不守住本心,便会被聪明困住反噬。”
这话听来是针对张子谦,实际更像在自我叩问。
常汝琰稍稍偏头,眼神落在她身上,想要说什么却没开口。
-
案子结了,卷宗也得整理归档,秦素便跟着常汝琰一道去了签押房。
整理间隙,秦素无意间瞥见常汝琰的右手。
云来茶楼那日她看过伤口,原本以为这几天过去就没事了,这会儿再看,却发现靠近虎口处多了个半透明的泡,显然是旧伤没好又添了新患。
秦素放下卷宗,径直走到书案前,手一摊,“大人,手给我。”
常汝琰眉梢一挑,不明所以,“手?”
秦素扬手虚虚往前一抬,“你手上的伤啊,让我看看。”
常汝琰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事儿,随即下意识收手,淡然道,“小伤,没什么好看的。”
秦素哪由得他拒绝,直接快一步抓了他的手腕,抬眼瞪他,“小伤也要当回事,感染了怎么办?你瞧肿成这样了,我那天只是临时包扎回来得好好处理的,你倒好居然攒出个新水泡来。”
说着,她指尖避开伤处,低声碎碎念,“你是不是压根儿没管过?还沾水了吧?”
常汝琰被她这劝训样子搞得有点懵。
那日茶楼的事以为早就翻过去了,怎得她现下又翻旧账?
他眨了眨眼,看着秦素低头审视手心的认真模样,喉头动了动。
其实伤口原就不算严重,也没什么碎屑遗留,他素来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倒是没料到,秦素突然对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计较起来。
还真是新鲜了。
常汝琰原本想着抽回手,毕竟在签押房里旁人随时可能进来,这般动作实在不合体统。
但秦素那一脸认真皱紧眉头的样子让他微微一愣,再想挣脱,却生生顿住了。
“行了,”他不再抗拒,低声应道,“随你。”
秦素没理会他的意见,松开手后便自个儿跑去翻柜子,过了会儿,拿了个白瓷小瓶、一块棉布和一根银针回来了。
“你忍着点啊,可能有点不舒服。”
她将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又取瓷瓶里的碘伏小心涂在水泡上,对着光仔仔细细挑起来。
常汝琰安静地看着,既不出声也不移开视线。
她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
还忍着点?
也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上次在德善庄时,秦素哄那小姑娘的场景,神情动作倒是如出一辙。
常汝琰一只手垂在膝旁,指节无意识地屈了屈。
这女人确实没个规矩,对他动不动就拿狐假虎威的架子,行事荒腔走板,嘴巴更是不着调。
叫人头疼之余,偏又一时不可忽视。
也不知以前她是掩饰太好,还是如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常汝琰眯了眯眼。
总觉得该给这小狐狸一个教训。
关上门审问一遭或许就会老实些,也省得总在眼前蹦来蹦去,扰得自己心烦。
秦素把粘连的旧痂小心地挑开,又用针尖把水泡挑破,把里面的组织液挤干净,
换好药后,她熟练地包扎好伤口,才拍了拍手道,“行了,这两天别沾水,最好也别用这只手。”
常汝琰试着活动已处理好的手,听后一笑,“不用这只手,那你是不是得替我批公文了?”
秦素冷呵一声,语气不善,“算了吧,我不摸毛笔能舒服得很,你要真让我写,这卷宗今后都得看天成事了。”
写公文?
一日挥毫数百次她非得把这胳膊弄废不可。
秦素想想都头皮发麻,宁愿多跑五里地,也不招这麻烦。
-
正午时分,衙门后厨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张婶在灶台前忙活着,双手沾满面粉,正徒手揉面准备蒸馒头时,就听见后门“吱呀”一声响。
“张婶!”秦素探出脑袋,语气神秘兮兮,“今儿别做馒头了,换点新鲜的成吗?比如小笼包?”
刚刚写卷宗的时候,她突然馋起之前学校门口的小笼包了,又想到张婶中午要蒸馒头,所以才跑过来问问。
张婶皱了皱眉,抬头看她,“小笼包?那是啥?老婆子可没听过。”
“就是比咱们平时包的小,皮薄点。面用半发面,馅儿得打水,还得加皮冻……”秦素手舞足蹈地解释了一通,见张婶的表情愈发困惑,便走上前给了个痛快话,“不会?得,这事儿交我,您帮我打个下手就成。”
张婶左右看了看,叹了一声,将手上大半的面团掐给了秦素。
秦素当即抓过面盆,把面团搬到了自己跟前,排气、搓条,一气呵成。
“嚯,这动手得熟练哪。”张婶瞧得两眼发直,“可你分得这些面够用?”
这么小?总共也装不下几口馅吧。
“小笼包嘛,小才好看。”
秦素三下两下便揪了一堆小剂子,转手便擀出了薄得近乎透明的面皮。
张婶啧了一声,又靠近瞧了瞧,忍不住咋舌,“我说素儿啊,你这皮儿薄得能透光了吧?”
“就是得透光,薄皮嫩肉才有味,张婶您就瞧好吧。”
秦素说着,将一张面皮摊在掌心,又挖了一小勺调好的肉馅,飞快地将面皮捏出十几个细褶。
张婶惊叹道,“啧,这手巧。”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的包子,像那集市上卖的小点心。
张婶瞧得眼睛发亮,边看边学,两人配合着忙活,不一会儿工夫,几屉小笼包已经整整齐齐地上了蒸锅。
水汽蒸腾,一刻钟后。
秦素掀开竹盖,看着里面的包子,薄皮已经被汤汁吸的撑胀,肉馅也显了颜色。
秦素道,“张婶成了,咱们端去公厨叫大家过来开饭吧。”
-
今日不同于往常。
公厨的大桌上摆得不是往日的大锅菜和馒头,倒是直接从厨房里搬出了几笼精巧的蒸笼。
“嚯,这是什么稀罕物?”刘师爷眼尖,率先凑了过来。他掀开笼盖,愣了一愣,“包子?咋这个儿小?”
张婶端着最后一笼进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乐呵呵道,“师爷,这可不是一般的包子,是素儿做的小笼包。我这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头回见这么个精致稀罕的东西!”
正朝公厨走来的轻衫和几个捕快,正好听见张婶的话,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
轻衫先动筷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弥漫在口中。
“唔,这真不错,比平时吃的包子更香。”
话音才刚落,就因烫嘴直哈气。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动了,各自拿竹筷夹起一个放进嘴里。
“嗯,果然不错啊,馅儿够足,皮还薄。”
“油也没那么多。”
“汤汁满口香滑,这味儿,绝了!”
张婶听人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乐得眉眼舒展。
秦素忍不住翘起唇角。
毕竟姐对美食的研究可比你们先进多了,小笼包这样的美味谁能拒绝?
“想不到啊,案子破得干净利落,这厨艺也不赖。将来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有口福了。”
同僚们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纷纷接话调笑秦素,气氛一时融得甚欢。
秦素虽是捕头,却从不摆架子,加之行事利落爽快,平日与众人都打成一片,倒也习惯了他们的这般玩笑。她瞪了轻衫一眼,嗤道,“少贫嘴,安安稳稳吃你的吧。”
说完,她低头夹了几个包子装进食盒里,快步溜出了公厨。
刚出了门,步到后院,忽听得一道破空声。
秦素止了步,探头望去,正见常汝琰站在院中空地,背对着她,挽弓搭箭,身姿修长挺拔。
那箭矢稳稳钉入靶心正中。
秦素下意识想要来一句感慨,但突然又想起了常汝琰的手。
不是,这大哥怎么就这么对待她的心血呢?
她板着脸走上前,“大人可真是好箭法啊。”
一句话里拐了好几个弯。
常汝琰闻声放下弓,转身看向她,正准备开口,却瞥见她手里的食盒,眉梢微挑了挑。
秦素懒得再提伤口的事,将食盒放到石桌上,如同献宝般打开盖子,对常汝琰道,“给你带了小笼包,快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常汝琰面露一丝讶色,“是什么?”
“小笼包,一种更美味的包子。”秦素递给他筷子,“你可得给个真实评价,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做出来的。”
听说是秦素亲手做的,常汝琰转而笑了笑,“你还会下厨?”
秦素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我就不能会了?我会的多了。”
就是没机会展示罢了。
常汝琰没有反驳,放下弓箭,用帕子擦净手,接过秦素的筷子,按照她的建议夹起一个放入口中。
等到吃完后,他点点头道,“不错。”
秦素心满意足,常汝琰这不错二字可是堪比千金了。
她也不再絮叨,只让常汝琰赶紧吃,自己则转身坐到一旁,目光落到放在另一边的弓箭上。
不由得想起从前那些日子,每逢遇到棘手的案件,她就喜欢去各种射击馆放松心情,箭术虽谈不上精湛,但着实为此耗费过不少心力。
现在难得看见实物,引得她手就有些发痒。
常汝琰吃得不疾不徐,放下竹筷时余光一瞥,瞧她盯着弓的模样,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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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箭法不错’?”
秦素一怔,没反应过来,常汝琰看穿她的心思,“想试试看?”
秦素眼神一亮,“可以?”
常汝琰将弓递到她手中。
秦素接过,发现弓比她想象中要沉得多。她朝靶前走了几步,脑海中回放着旧时练习射箭的动作,搭箭张弓,姿态端正。
然而,弓弦的力度大出她的意料,箭头竟是从靶旁掠过去的。
常汝琰斜倚在一旁,他盯着她握弓的姿势,不禁问道,“你学过箭术?”
自然是学过,还特地找过专家指点呢。
秦素抖了抖手腕,随口编了个由头,“哥哥教的,小时候玩过几次。”
一阵沉寂。
只见常汝琰微微眯眼,像是在咂摸这话里的真假。
他忽然冷哼一声,站起身朝她走近一步,长臂一伸,干脆将她圈入了自己的范围。
“肩力不足,手肘散,还敢说玩过几回?”
话虽责备,却见他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绕过她身侧,轻轻扶住了她微颤的前臂。
“沉肩,坠肘,眼神凝准,别分心。”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秦素全身一僵,脑袋嗡了一声。
这这、这是不是离得太近了啊?
察觉到秦素的僵硬,常汝琰倒多了几分戏谑。
他轻笑了一声,“想射得好,距离不是问题。”
“哦、哦。”
心静、心静。
常汝琰引导着她的动作,弓弦一点点拉满,姿势调整得几近完美,待时机成熟,忽然一声“放”。
箭矢破空而出。
秦素瞪大了眼,直到箭头稳稳扎入靶心,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惊喜道,“哎?中了?真中了!”
常汝琰松开她的手,退后了半步,“力道还行,准头差了些,还需多下功夫。”
这时,轻衫的声音从回廊传来,“秦素?原来你在这儿啊。大人,刚收到驿站文书,需要您过目一下。”
他走近,将一份信函递给常汝琰。
常汝琰接过后,轻衫又续道,“夫人早上特意遣了沈姨过来探您,问今年生辰可会回府,方便提前做些准备。沈姨等了小半个时辰,见您未空,便先回去了,但叮嘱我一定要把话带到。”
常汝琰拆封口的动作顿了一下,后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将邻县协查书一目十行看完后,常汝琰将文书叠好,“回府告诉母亲,衙门事忙,今年生辰就不回去了。让她不必费心操持,心意我领了。”
轻衫点了头,欠身应下,“属下稍后便传话。”
语毕,轻衫欲言又止,终还是提了句,“今日沈姨还说,柳家的烟容小姐前些日子去府上与夫人闲聊,言语里也带了几句与您有关……”
常汝琰眉间微沉,抬手示意轻衫退下。
轻衫立刻收声,朝秦素点头示意后匆忙离开。
秦素将长弓放回兵器架,打破了稍显凝滞的气氛,“大人生辰将近了?”
“嗯。”常汝琰显然不愿多说,“库房进了些松烟墨,挑两块回去,就当你那包子的礼。”
秦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瘪了瘪嘴,“我那一块还没有用完呢。”
明显对常汝琰暗示她多练字这件事十分抗拒。
常汝琰挑了挑眉,“用不完,说明你练字还不够勤。勤能补拙,再接再厉。”
“……”
秦素无语了,但又想起了轻衫刚刚提的,心中疑惑不解,“大人……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
在昭庆朝,虽风气开放,但常汝琰已近二十五,确实稍晚了些。
常汝琰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秦素,“你很想我娶妻?”
“???”
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干嘛要问她啊?
秦素轻咳一声,“我只是好奇罢了,大人相貌堂堂,这扬州城未出嫁的姑娘优秀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何大人心仪的吧?”
常汝琰反而转问,“那你为何不嫁人?”
秦素顿时噎住。
果然是个好问题。
她不能说自己二十多年一直信奉晚婚晚育吧。
“额……我这人不能接受一夫多妻,所以暂时不考虑嫁人。”
在古代,这些公子少爷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组成个小后宫,她可不乐意凑这个热闹。
秦素干笑着,又将话题扯回常汝琰,“一个人多孤单,大人还是稍稍放下公务,成家后也有人陪伴作伴。只是友情建议,那个柳烟容……不太可取,三思啊大人。”
尖酸刻薄,嚣张跋扈,要是娶进门了,这女人还不得掀了房顶?
常汝琰静静听她说完,半晌不语,但不知为何秦素总觉得常汝琰似乎有些不悦,是因为她话太多了?
“大人?”秦素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其实常汝琰听得很清楚,但他就是不太喜欢秦素这媒婆一样的想法,心里泛起阵阵烦躁。
良久,他才开口,“公务都清了?还不快去。”
秦素见他一秒变脸,心里暗暗翻个白眼。
拽个屁啊,死腹黑。
她拍掉衣服上的灰,拿起石桌上的食盒,敷衍道,“遵命。”
20. 上元节(上)
正月十五,上元夜。
扬州城浸在一片灯海里,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
林婉儿拽着秦素在人群中一路穿梭,叽叽喳喳个不停,“素素你看这走马灯,还有那兔兔灯,瞧着可爱得紧,我真想全买下来!”
秦素敷衍地回了句,“买吧买吧,全归你了。”
林婉儿是城东胭脂铺老板最宠的小女儿,也是她秦素的贴心闺蜜。
起初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只因那日秦素在集市一把逮住偷钱袋的小毛贼,林婉儿竟生出几分仰慕,认定秦素天生一身侠气,死活要结拜金兰。
秦素那时刚穿来不久,正摸不清状况,原主人缘凄凉,这忽然送上门来的闺蜜,哪有拒绝的道理?
唯一没料到的是,这祖宗是个火热性子的主儿,衙门以外,总有办法缠着她不放。
“素素啊,我劝你一事,今晚灯会上俊俏公子多得是,你可莫要一天到晚只惦记衙门里的死人骨头。你再这么下去,小心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死人骨头……
老姑娘?
秦素很想替自己辩一句,惦记那些的是仵作,她干的可是捕快行当……
可这钉在话里的“老姑娘”更让她在意。
原主不过二十,虽不如旁边这十八的铁瓷儿,但应该不算老吧?
且不谈二十六七的灵魂,她自觉少女心境犹在,实打实不服。
“我瞧你今儿操心得紧。”秦素伸手捏了捏林婉儿的脸,“我这叫事业心懂不懂?再者说了,谁愿嫁就谁嫁,我求个自在。”
认识久了有些话自是懂了,林婉儿啧了一声,伸指戳她,“你倒能掰着理儿教训人。扬州的姑娘要都有你这事业心,爹娘非急得犯病不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地挤过人潮,终是在望江楼前停了下来。
林婉儿指着楼内,“听说今儿望江楼推出新菜式,咱俩去尝个鲜。”
秦素思量了下,抬头瞧着那些挤挤挨挨的灯笼,肚子也正空着,便点点头应了声好。
这个时候的望江楼已经满座,所幸林婉儿是这里的常客,与掌柜讨了个巧,不一会儿便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
刚点完胭脂鹅脯和蟹粉狮子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继而低低的议论声四散开来。
秦素顺着声音望去。
常汝琰正扶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贵妇缓步上楼,今日换了官服,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气质愈发冷隽,身姿笔挺,眉目生辉,好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
身旁柳烟容扶着妇人另一侧,月华锦衫衬得她身姿婀娜,一口一个“伯母”喊得亲切,时不时羞赧地往常汝琰那里递一眼,一派小女人的娇怯样。
秦素哟了一声,就手抓了把瓜子自顾自嗑了起来,二郎腿一翘,眼珠子直追着那仨人转,不急不躁地等看好戏。
这阵仗不必想。
贵妇无疑是传闻中那位总督夫人,想必是从府城来扬州和常汝琰共度佳节的,顺道……相看未来儿媳?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还一本正经地劝人三思,秦素就觉得场面更加绝妙,眼下这“大型婚配会”都直接开场了。
偏巧这时,常汝琰像是察觉到什么,头微转,冷不丁地对上了秦素的视线。
他明显有些意外,眉头轻蹙了一下。
秦素一愣,手里瓜子差点没拿稳。
柳烟容顺着常汝琰目光望过去,瞧见是秦素后,脸色骤然一僵,随后竟抿唇笑出几分得意来,身子朝常汝琰挨近了些,“汝琰哥哥,伯母说喜欢这里的清蒸鲥鱼,我们点一条如何?再来个蟹酿橙,正是时节。”
常汝琰移开手臂半寸,寡淡道,“母亲决定便是。”
视线仍停留在秦素那边。
秦素觉得这戏没意思了,朝常汝琰淡淡颔首以作招呼,随即转过身,夹起一筷子鹅脯直接丢到林婉儿碗里,“别看了,菜都来了,趁热吃吧。”
一副被打扰了兴致的样子。
常汝琰神色微沉。
林婉儿观察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凑过来低声八卦,“哎,那是常大人吧?对面那位……是柳家的?”
“食不言,寝不语,没学过?”秦素夹起一个狮子头直接塞过去。
林婉儿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又朝那边探了探眼,“瞧这阵势,总督夫人亲自过来,还带着她,你说是不是两家要成了?”
成不成不好说,可秦素瞧着常汝琰跟柳烟容这么大摇大摆坐在一起,她忽然有点烦。
刚刚还没什么,现在莫名生出几分不爽。
跟谁不好?
偏偏跟那小婊砸?
秦素唇角微敛,伸手将瓜子壳一推,没好气地夹起另一道菜塞进林婉儿碗里,“吃你的,别瞎操心。”
酒过三巡,楼下大堂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锣响。
酒楼的管事迈步走上高台,向着四周俯身作揖,大袖一挥,语声洪亮,“各位客官,今日良辰上元正值佳节,我望江楼依旧如约举办一年一度的诗词大会,今年的题目,便是‘月下花灯’!”
望江楼的诗词大会,一直是上元节的重头戏。
许多文人墨客都特意赶来,而去年风头出尽的,则是号称“扬州第一才女”的柳烟容。
听此,柳烟容抿唇一笑,她款款起身,柔声道,“伯母,烟容才疏学浅,却也想借此机会登台献丑,为您和汝琰哥哥助兴。”
沈氏听闻自是高兴,浅笑颔首,“烟容有此雅兴,便去试试吧。”
得到许可,柳烟容便踱步上台,对着众宾客盈盈一拜,她稍一沉吟,便抬眸开口道,“火树银花不夜天,明月皎皎照无眠。才子佳人双影对,只羡鸳鸯不羡仙。”
语音清柔,字句流畅,化用佳节胜景,点题映景,顿时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捋须赞道,“柳小姐化用得妙啊,切题切景,真是佳作。”
台下掌声与赞语此起彼伏,
“柳小姐才情天赐啊。”
“确是一时之选,此诗已是极上乘了!”
四下议论渐起,对柳烟容的才情推崇备至。
接下来的几轮,柳烟容更是屡次以工整的诗句轻松胜出,尽显风华,再无人登台挑战。
她眼波流转,享受着簇拥与赞叹。
然当视线扫过不远处懒懒嗑着瓜子的身影时,唇角忽而上挑,悠悠笑道,“今日诗会不过助兴,各位还请莫笑小女子孤芳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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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扬州才女众多,秦捕头也是其一。不知秦捕头可愿赐教,给我等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场内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齐齐落到秦素身上。
一个整日舞刀弄枪的捕快,懂什么风花雪月?
柳烟容是要当着常汝琰和总督夫人的面,把秦素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在场的还有几个柳烟容的忠实拥趸,个个排队等着看热闹,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秦素对此早有预感。
依照这种娇小姐的行事风格,不找点事儿都不算正常发挥了。
可秦素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磕着瓜子,安之若素,仿佛局外之人。
这边林婉儿却急得跺脚。
“她这是存心跟你杠上啊?不就几句酸诗吗,素儿你直接上,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咱马王爷几只眼!”
“……”
要不要反思一下?
林婉儿这暴脾气,是不是随了她的熏陶?
秦素沉吟片刻,暗自一声轻叹。
她脑子里装着唐诗宋词八大家,随便拎一首都能出来应付,让她上,不是欺负人古代娇娇嘛……
偏偏柳烟容不知死活,忽地轻嗤一声,“秦捕头可是害怕输给我?也是,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游戏,怕是入不了你的眼。毕竟,笔杆子哪有刀把子来得实在呢?”
话音一落,四周就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议论声。
秦素慢慢掀开眼皮子,放下手里的酒杯。
挑衅她可以忍,糟蹋她的职业?不行。
秦素站起身,颊肉漾开一个浅涡,“既然柳小姐盛情相邀,秦素再推辞,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管事眼见气氛烧到了点子上,连忙高声宣布,“好!这场切磋,咱们秦捕头接了!
秦素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将酒杯搁下,撩了撩裙摆,迈步下楼。
常汝琰微微一顿,方才想要插手的动作,也在此刻停住。
他重新坐了回去,目光随秦素的身影,落在那一抹摇曳的裙摆上。
杨柳细腰,步履生烟,格外引人注目。
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妆容,却依旧透着骨子里的随性张扬,发髻松挽,鬓边垂着两缕青丝,眉目间晕着点点秋水,一双秋瞳荡漾着几簇碎光。
秦素走上台站定,一抬头,与常汝琰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后者悠闲地靠在椅上,扇子轻晃,狭长的眼尾微挑,向她漫不经心一挑眉。
模样流丽,透着几分风流倜傥的纨绔气。
但其实,常汝琰极少露出这般模样,秦素似是悟出什么。
这人又琢磨什么心思呢?
袖子轻轻甩了一把,秦素负手而立,闭眸酝酿了片刻,方才开口缓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她声音温润,带着些许疏淡。
柳烟容脸色微变。
这时,秦素稍作停顿,趁众人不注意时,她眼侧一弯,对柳烟容做了个鬼脸,轻笑间落棋收官,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1. 上元节(下)
最后一句落下,满堂沉寂。
只听得窗外市井的喧闹声,屋内烛火哔剥的微响。
刚刚那位还赞赏柳烟容的老者,手中茶杯骤然落地,清脆声打破了一室静默。
他腾地站起,激动地胡须发颤,“好!好一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词意境高远,气象万千,今日得闻此绝唱,江南一游,足矣,足矣!”
老者的声调未落,四下立即有喝彩之声接踵而至。
“‘一夜鱼龙舞’,将上元盛景写得透彻入魂,秦捕头文采,非凡俗可及!”
“这最后一句,更是让人拍案叫绝,道尽百转千回人生况味!”
“此词大气蕴雅,我等惭愧……不敢妄评。”
……
柳烟容站在台上,脸色煞白。
她引以为傲的才情,被秦素碾压得体无完肤。
她不明白,一个粗鄙的武女,一个身份低贱的捕快,怎么能作出如此惊才绝艳的词句?
台下众人神色都有些微妙,却无一人开口替柳烟容辩解什么。
扬州第一才女的名号,如今怕是已经易主。
秦素略显无措,轻咳了一声掩去尴尬。
对不住了,辛弃疾大大……
而不远处,常汝琰摇动折扇的手不知几时停住了。
他看着台上的秦素,见她笑意淡然,仿佛方才的辉煌词句与铺天赞誉皆和她无关。
周围尽是火树银花、鼎沸人声,唯她一人,独显疏冷清醒。
东风夜放花千树……众里寻他千百度……
这女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琰儿?”
沈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常汝琰怔了怔,转头望向她。
沈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多了几分揣测。
常汝琰少见地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了一声,掩下复杂的情绪,沈氏也未追问,只是重新看向台上。
管事激动地宣布结果,声音中掩不住的喜色,“今年的彩头,归我扬州秦捕头!”
珍贵的端溪名砚被奉到秦素面前。
秦素抱拳接过,坦然道,“多谢柳小姐赐教,也谢在座诸位赏脸。小女子千虑拙作,承让承让了。”
说罢,也不多做停留,直接转身离席。
而林婉儿早在刚刚便冲下楼梯,拽着秦素胳膊就是一阵猛摇,“素素!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多厉害?简直是文曲星下凡!瞧瞧柳烟容那脸,绿得都快成块翡翠了,真解气!就她也敢称第一才女?”
秦素被她喊得头疼,就手将砚台塞进她怀里,“送你了,当作谢礼,不过你嘴上得有个把门的,别到处乱说。”
“这可使不得!”林婉儿瞪圆眼睛,连连摇头,“端溪名砚啊,这得值多少钱!”
“我哪用得上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白搁。你不是说你爹最爱这些文房四宝?正好,拿去博他欢心。”秦素抬手按住砚台,不容她再推脱,随后唤来小二结账,“反正今儿逛也逛够了,咱该回去了。”
“可是……”
“没有可是,走了走了。”秦素懒得多费口舌,拉起林婉儿就走。
赢是赢了,但这种被人死盯的感觉算不得多享受。
那首词不过是借了辛弃疾的东风,妥实有些心虚站不住脚。
一场比赛闹得全场瞩目,秦素恨不得立刻远离这是非之地。
再晚走些,只怕收拾局面的就不是她自己了。
二楼雅座里,柳烟容满目黯然,双眸盈满湿红。
她转头看向沈氏,喉间发涩,试探着唤,“伯母……”
沈氏神色寡淡,轻描淡写道,“只是一句助兴小令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乏了,该回去歇了。”
说罢便率先离席,态度再无之前的亲近热络。
柳烟容双手握紧,指节泛白,心头怒气翻涌间,抬眼寻向常汝琰,却只见他微垂眼敛,隔着雕花木窗,垂眸俯视着楼下喧闹的街巷。
柳烟容不甘心到极点了。
正欲说些什么,常汝琰先一步回过头,看向她时寒意微显,“柳小姐,今日之事还望是最后一次。母亲许你陪同,只因看在柳通判的面子上。若明日再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恐怕柳家脸上也不好看。若你再如此行事,休怪我翻脸不认情面。”
言尽于此,常汝琰不再多留,起身随沈氏而去。
-
夜风渐起,带着湿冷的水汽氤氲而来。
秦素任由林婉儿拉着,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河边依旧人声鼎沸,眼前无数盏花灯摇曳于水面,灯火通明如流金碎玉,映得河水也跟着流光溢彩。
林婉儿在灯摊前停下,从中挑出两盏素面莲花灯,将一盏递给秦素。
“听说这河神娘娘可灵验着呢,难得过上元节,素素你赶紧许个愿吧。”
说罢,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截眉笔,借着灯笼的光线在花瓣上写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外乎是“爹娘安康”,“铺子红火”之类的。
秦素垂眸看向手中的灯,又凝视河面上浮动的灯群,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无以名状的孤寂。
满城繁华,终究隔她千里。
起初的惶恐、艰难融入新身份的努力、被心悸强压的不安。
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陌生的时空卷走。
她究竟是谁呢?
是那位曾声名远扬的女侦探,还是如今昭庆的一名扬州捕快?
抑或,是无根无凭,被命运流放至此的异世孤魂?
“发什么呆呢,快写呀。”林婉儿小声催促着,眼见秦素对着河水出神,手中灯瓣仍是空白,“说嘛,想许个什么愿望?姻缘?平安?还是升官发财?”
秦素被她拉回现实。
那些翻滚的心绪,到底是无可言说。
她接过眉笔,笔尖在灯瓣上停住半晌,终是落下四字。
——愿得归处。
林婉儿凑过去一瞥,笑出了声,“愿得归处?素素,不就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吗?我看常大人今晚瞧你的眼神,可不就意味着你的归处近在咫尺嘛。”
她只道秦素少女怀春,全然不解字面深意。
这番解读令秦素哭笑不得,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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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负却悄然一轻。
她微笑道,“你这脑袋瓜除了姻缘,就真的不能装点别的?例如……明日新到的蜀锦花样?”
“哎呀,别胡闹了。”婉儿轻嗔,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语声,将两盏灯拨亮,轻轻放入水中,花灯悠悠然漂离岸边,融汇星河之流。
前路未定,归途渺渺。
于这天地间寻一安身之处,便是秦素此时所想所愿。
林婉儿双手合十,再次喃喃心愿,方才道,“好了,河神娘娘收了,时辰不早,咱们回家吧。”
秦素瞥了那烛光最后一眼,这才挽住林婉儿,浅笑一声,“嗯,我们回家。”
-
常府别院,月色如水。
石亭四角的纱灯随风摇曳,勾勒出亭中二人的剪影,茶香氤氲,悠悠飘散。
沈氏浅酌一口茶,淡声开口,“那位秦姑娘果然是别开生面。今日她所作之词,不仅气度恢弘,连意境也颇为深远。就连翰林学士,或许都要自愧不如。”
常汝琰神色冷淡,将紫砂壶置回几案,不以为意地应道,“嗯,确实不同于常人。”
沈氏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琰儿的喜好,一向别出心裁得很呐。”
常汝琰手下动作停了停。
沈氏似是没察觉一样,自顾自说着,“早先烟容那丫头来府上,我看着虽灵动伶俐,但心思全写在脸上,藏也藏不住,未免失了几分趣味。哪里比得上那位秦姑娘,清淡如水却内蕴暗香,叫人愈发忍不住想探她究竟。这般隔而不远的滋味,才叫人放不下的罢?”
常汝琰盯着微荡的茶面,失笑一声,“母亲又打趣我,秦素不过是敏锐了些,恰巧罢了。”
“是么?”沈氏也不在意,眼底浮起些许无奈,“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不是眼瞎心盲的。今日席上柳家小姐话里话外的挑衅,秦姑娘的反应可谓滴水不漏,只此一点,便不是寻常女子可得的气度。”
“要说最有意思的却是你。我可瞧得清楚,从她上台你眼睛就没离开过。琰儿,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啊。”
夜风潇潇,仿若吹拂过浅眠的夜。
常汝琰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问,“母亲想说什么?”
沈氏语气缓了三分,“不过觉得为人要适时放宽自己,琰儿,你为当年之事束缚心神太久,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你相看,不过是想你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可那些声色虚浮的娇闺小姐,怕是与你难以长久啊。”
常汝琰盯着手中的杯盏,眸光微暗。
沈氏道,“今日一见那位秦姑娘,却忽然觉得人如其词,干净利落却又蕴味绵长。仅这般心性,她或许能懂你的重,也可接住你的沉。”
常汝琰指骨在壶沿轻敲着,没有作声。
见他未作抗辩,沈氏心中了然。
“话已至此,琰儿想如何,为娘无需再多言。只记住无论如何,常家永远在你身后。为父为母,只盼你所求皆得,心中无憾。”
亭外,梅枝轻响,花影摇曳,几片白梅瓣随微风落下。
常汝琰握紧的手渐渐松开,他沉吟良久,终哑声说道,“孩儿……知晓。”
22. “醋意”生澜
上元节后第二日,衙门里氛围格外热烈。
虽说偶尔因为案子破了活跃些,但毕竟还是个和死者公文打交道的地方。
然而今天却有所不同。
一众捕快们,连平日不苟言笑的刘师爷都围在正堂里,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话题中心只有一个——他们的秦捕头。
“秦头儿,你那首词真绝了!昨儿我路过茶楼,说书先生都当新鲜段子讲了,你可是给咱衙门添彩了。”甲虎拍着大腿,唾沫横飞地说道。
丘三正往嘴里塞着新烙的葱油饼,含糊不清地附和,“可不是,那柳家小姐的脸色,和咱仵作房的青尸一样,秦头儿给兄弟们出了口恶气!”
丘三平日里对柳烟容看不上,总觉得她像苍蝇一样三天两头往衙门跑,整日一副趾高气昂、谁都看不起的样子,实在让人不顺眼。
这番话引得众人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非也非也。”刘师爷吹开杯中的茶沫,捻着胡须,笑眯眯地摇头,“秦捕头此词,意境高远,情致深婉,不是意气之争。连府衙几位学究都赞叹其有稼轩遗风呢。”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秦素,正端着热豆浆吸溜着。
她勉强干笑两声,摆手道,“刘师爷谬赞了,谢大家抬爱啊。我不过是一时侥幸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秦素心中苦不堪言。
扬州就这么大,但凡出什么新闻,传得比5G网速还快,要早知道今儿上热搜,打死也不会让柳烟容激了去。
这么一会儿功夫,从出家门到县衙,她笑脸迎了无数人,现在说话都觉得肌肉要痉挛了。
轻衫端着一碟桂花糕过来,轻咳一声替她打圆场,“大家行了吧?秦大捕头的案卷还堆成山呢,整理不完可就麻烦了。”
他眼神示意桌上的文书,成功地让众人转回注意力。
秦素迅速领悟,刚想撤退,却听得衙门外一声高亢的嗓音传来,“哎哟喂,今儿个热闹的紧!轻衫捕头,老身来给您送福气了!”
只见一位身带环佩,手持绣帕的妇人如花蝴蝶般闯入。
正是扬州城中名声赫赫的官媒——王妈妈。
轻衫瞧见王妈妈,眼角跳了跳,手里的碟子差点脱了手。
王妈妈目光随意一扫,却突然停住,面上笑意愈发灿烂,“哟,这位不正是诗会上技惊四座的秦捕头吗?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个钟灵毓秀的姑娘!”
秦素端着豆浆的手一顿,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眨眼。
???
这开场白和语气不妙啊……
王妈妈快步上前,握住秦素的手,从腰后不知哪儿摸出两本册子。
她扬起一本先在轻衫面前晃了晃,“轻衫捕头,您可瞧好了。这吏部侍郎家的远房侄女,还有李家姑娘,都是温柔宜人的好女子,城南张家小姐那可是知书达理,陪嫁的田庄就在城西呢,整整有百亩!”
轻衫僵立当场,进退两难。
前几日不知为何,王妈妈突然来寻他,说有几个婆子见到他巡街,心生好感,纷纷认定他是理想女婿。
于是赶紧请来她这媒婆界的老手,各自抢先给自家闺女说媒。
衙门里的同僚知道后,还拿这件事逗了他好几天乐子。
蓦地,王妈妈又将另一本册子塞到秦素怀里,“秦捕头,您这绝佳品貌才情怎能耽误?老婆子手中有的是青年才俊。这新科举人陈公子,家学渊源,前途无量,还有东街的吴少爷,家财万贯,为人豪爽,对了,还有城北武馆的赵教头,一身好武艺,与你可谓天作之合啊……”
王妈妈左右开弓,双手翻飞,两本册子快翻出了重影。
轻衫被逼得额角冒汗,他试图往后撤,却被凑来看热闹的刘师爷用茶壶挡住了去路。
“???”
这未免也太不顾同僚义气了吧?
反观秦素这边,更是一脸懵逼,云里雾里。
眼前是一张张男子画像和小传,她不由得扫了一眼,尴尬得脚趾快抠出三室一厅来了。
这王妈妈比现代那群媒婆还难缠,明明是给轻衫找老婆,怎么临时改剧本,变成给她介绍对象呢?
最近婚介所都加紧冲业绩不成?
“王妈妈,我我真不急啊……”秦素连连推辞。
她和轻衫隔空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兄弟。
旁边的捕快们憋不住笑,肩膀直抖,后头几人早围成了小圈,悄声下注赌是秦素先逃,还是轻衫先崩。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门响,热闹戛然而止。
常汝琰站在签押房门口,静静观摩着这场闹剧。
他扫了轻衫一眼,视线又落到秦素手腕上,眉心微微皱起。
秦素看到常汝琰出来,仿佛天降救世主,别说抄三倍卷宗,就是十倍她也愿意。
“秦素。”常汝琰不急不缓开口。
秦素如闻天音,立刻兴奋举手,“到!”
“东市有个失窃案,随本官去一趟。”
“是是,大人我来了!”秦素如蒙大赦,趁王妈妈还愣着,迅速抽身,飞奔跟上常汝琰。
轻衫望着他们的背影,有些绝望。
大人,您这案子挑得真是时候啊……
他看着王妈妈亮起的眼神,咽了咽口水,“王妈妈,我、我觉得我命里缺五行,真克妻啊……”
-
总算从婚配现场脱身,秦素跟在常汝琰身后,暗自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手腕,半开玩笑道,“多谢大人搭救,这王妈妈的手劲几乎能和衙门的拶指相比了。”
常汝琰双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聒噪,扰了衙门的清静。”
秦素抿了抿嘴,心想这人还真是口是心非。
常汝琰步伐迈得大,秦素只好小跑着追上,才穿过两条街,她便气喘了。
“常汝琰,你这是赶着去参加竞走吗?”
天杀的,腿长就可以这么嚣张吗?
常汝琰稍稍放慢脚步,没计较她冒出的怪词,冷冷地哼了一声,“体力太差。”
说完,又不理会继续向前走。
秦素被这蹬鼻子上脸的劲儿搞得上头,正想掰扯两句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瘦削书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在秦素面前站定,深深作揖,激动道,“学生杜鸣声,拜见秦姑娘!”
???
秦素气还没喘匀,又被这突然的问候搞懵了。
她迟疑地问,“额,你是……?”
杜鸣声急切道,“昨日的望江楼诗会,学生倾听姑娘的吟诵,深为震撼至今难忘,今日在此巧遇姑娘,实在是三生有幸!”
“……”
被这番热忱弄得头疼不已的秦素,十分后悔昨天的一时冲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脑残粉?
看对方态度诚挚不失礼数,秦素也做了个样子,拱手还礼,“杜公子过奖了,只是一时感触,不敢当如此赞誉。”
“姑娘过谦。”杜鸣声略显紧张,脸微微泛红,“学生无意冒犯,只觉心弦为之一振,尤其是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深深打动我,不知秦姑娘可否指点一二?何等心境方能觅得灯火阑珊处的人?”
“……”
指点?
她怎么指点?
教他穿越?还是背辛弃疾的词集?
秦素一时语塞,斟酌着该怎么说,才能既不伤对方颜面又把自己摘干净。
然而,不知何时消失的常汝琰,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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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地又折返了回来,“秦捕头如今声名鹊起,满扬州都是你的仰慕者,本官都替你感到无上荣光啊。”
秦素背脊嗖得一凉。
常汝琰倒是无暇理会杜鸣声,眼神定定地钉在秦素身上,缓缓道,“失主已等候多时,莫要因小事耽搁了正事。”
不等她反应,他已抢先一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哎,常汝琰……!”秦素被他拽得一个踉跄。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杜公子还愣在原地,一脸的错愕。
常汝琰力气极大,秦素被他一路半拖半拽地走,眼见手腕再度吃痛,她心中无名火越烧越旺。
这没事找事也得有个限度吧?
非要逼她不成?
秦素忍不住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用力向后扯,冷声质问,“常汝琰,东市根本没报案,你究竟想干什么?”
此时两人站在一条偏僻小巷里,四下无人,秦素索性不再跟他绕什么官场客套。
常汝琰转过身和她对视上,“我做事需要向你解释?”
“???”
秦素被这态度气乐了,“您老人家拖我大半道,我总该讨个说法吧?”
说完,目光落在被攥住的手腕上。
常汝琰终于意识过来,手指动了动,却依然没有松手,冷着脸说,“刚才那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素闻言,轻笑一声,“哦?大人如此洞察入微,那他到底图个什么?不会是想同大人探讨这醉翁之意吧?”
常汝琰微微眯了眼。
他沉默片刻,终究松开了手,慢声道,“本官对曲意迎合的事情不感兴趣,倒是秦捕头才名远扬,今后怕是求知若渴之辈络绎不绝。只希望你慎重,别误了正事。”
“……”
秦素不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想到昨日酒楼的事,又忆起林婉儿的话,才平复的心情再度搅乱了。
“大人教训得是。”秦素淡然回应,扬起笑意,“只是四海清风,来去无拘,衙门虽净也抵不住花香鸟语,顺其自然便好。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这话多少带点影射的意思了。
常汝琰神色微沉,“你误会了,昨日并非我和柳……”
“大人做什么,需要向我解释吗?”
这下常汝琰彻底被顶得哑口无言。
秦素拍去衣裳上的灰尘,“多谢大人在衙门替我解围,不过烂桃花我还应付得来,您大可不必操心,我承受不起。”
“……”
常汝琰头一次感到无从措辞,他张了张口,可不知该说什么。
秦素见他没说的欲望,索性收了心思,向常汝琰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不想,又被拽住了。
秦素望着自己的手腕,闭眼,深吸一口气。
她真是醉了。
“大人还有何事?”
常汝琰也不明白为何拦住她,他抿着唇,沉默着带她往回走,手劲却已放轻了许多。
秦素皱了皱眉,“你又要干什么?”
常汝琰答得面不改色,“上药。”
可秦素以为他说的是她手腕,“用不着,没破没残上的什么药?”
常汝琰步伐缓了下来,“是我需要。”
??
秦素,“你上什么药?”
常汝琰道,“右手,还没好。”
“……”
他又轻声补充,“我自己不便,你来。”
“……”
秦素一时盯住他背影不语,半晌,撇了撇嘴,嘴角不自知地勾了下。
“诶,过了巷子口松开啊,别总占我便宜。”
常汝琰,“……”
啧。
真是不知好歹。
23. 书院魅影案(一)
一周后,县衙接到了一桩报案。
鸿蒙学院的学生周不语,昨日从藏书楼顶层掉下来死了,报案者是清晨洒扫的杂役。
若非意图明显的谋杀,这般意外事件县衙通常是点过卯才行事,然而这名杂役还讲述了另一桩情况。
他言道,近月来书院屡有怪事发生,多名学生声称深夜在藏书楼撞见鬼了。
有几人甚至惊吓过度,变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
常汝琰觉得事有蹊跷,便带着秦素和轻衫及一队捕快迅速赶往鸿蒙书院。
天色才刚亮,本应是晨读的宁静时光,书院内却已聚集了不少学生。
他们三三两两聚成小圈,低声议论着,时不时瞟向紧闭的门和书院深处。
县衙的马车在石板路上驶过,最后停在书院大门外。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儒衫的老者,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又抬头张望着什么。
见常汝琰从马车上走下来,他快步迎了上去,深鞠一躬,“常大人莅临,老朽顾鸿儒愧不敢当,教导无方,竟令学生横遭不测,实在惶恐。”
说着,视线在常汝琰脸上停了会儿,又扫向他身后的几位,神色间满是痛楚。
秦素站在常汝琰身后不远的地方,她瞥了几眼这位顾山长,莫名觉得有点说不上的违和。
常汝琰微微颌首,直言道,“案发地何在?烦请顾山长帮忙引路。”
“是,大人请随我来。”顾鸿儒侧身让出一条道儿,领着众人步入书院内。
廊道那头,学生们仍在低声议论着,见山长领着衙门的人走了进来,各个神情莫测,窃窃私语声也愈见高涨。
案发地点是书院后方的藏书楼,一座五层高的古旧木楼,而尸体就平躺在楼下正中空地上,已经被白布遮盖住,周围站了几个捕快守卫。
常汝琰走上前,蹲下身,轻揭开白布一角。
露出的正是身着书院青色制服的周不语,衣上满是泥污和血迹,四肢呈现一种不自然的姿势。
一旁的仵作开始汇报验尸情况,“初步查验,致命伤在于头部,颅骨严重碎裂,系高处坠落导致。推测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至子时之间,体表无其他明显外伤,但指甲缝内有少量木屑。”
常汝琰略微颔首,又查看周围地面,青石板的缝隙里长着青苔,有几片落叶已经被踩进了泥里。
放下白布,他询问负责看守的张头儿,“地面上有没有拖拽或打斗痕迹?血迹分布如何?”
张头儿道,“卑职带人仔细查看过,除了死者坠落造成的少量冲击痕迹和血迹,并无拖拽和搏斗迹象。另外……”
他顿了一下,指向远处靠墙根的地方,“那边发现死者遗失的一只鞋,鞋底上沾了点青苔。”
常汝琰顺着张头儿的指示方向看去,又沿着藏书楼外墙抬头望,五楼的围栏约有半人高,看起来有年头了。
常汝琰将轻衫叫了过来,“带人上去。楼顶和栏杆,尤其是在死者坠落点附近仔细查一遍,记好不属于楼顶的物品,可疑之物立即封存。”
轻衫领命,挑了两名手脚麻利的捕快,三人一道去了藏书楼。
常汝琰又把秦素叫到跟前,“去找昨晚最后见到周不语的人。了解周不语近期状况,还要问书院近来有无异常事件,有何传闻,学生间有没有什么流言,一并留意。”
秦素心里抱怨又是她跑腿,但面上仍旧恭敬应下了。
她抬眼扫了藏书楼一圈,又瞥了眼地上的尸体,这才向那群嘈杂的学生们走去。
顾鸿儒一直沉默地站在常汝琰身边,此刻方才开口,“常大人,这藏书楼多年失修,结构复杂,老朽或许能为您提供些帮助。”
常汝琰道,“有劳山长了。”
说罢,便向藏书楼的后方走了过去,顾鸿儒紧随其后。
秦素走到那群学生面前,寒暄地报拳,“诸位同窗,我是县衙捕头秦素。不知昨夜哪位最后见到的周不语?可有人知晓当时的情形?”
那群男学生见是个模样俊俏的女捕头,虽想上前聊几句,却又因秦素气场有些逼人而踌躇不前。
到底是出了人命,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落到一个瘦高个的学生身上。
他被推搡着站出来,眼神还有点发直,“是是我,还有李兄。我、我叫王生。”
旁边另一个稍矮的学生走上前,点了点头,“我是李志远,昨夜亥时,我和王兄在藏书楼三层温书,周兄……他也在。”
“亥时?”秦素拿出前阵子刚做好的笔记本和炭笔,紧接着问,“那位置具体在哪?周不语当时的神色如何?你们离开时他还在吗?可有说过什么?”
王生吞咽了一下,答道,“三楼东边那排窗旁,最里侧的大桌。周兄当时还好好的,只是看起来有点坐立难安,书捧了半天,也没翻过一页,老是往窗外望。”
秦素问,“窗外有什么?”
李志远摇摇头,“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我们问他,他只说楼里有些憋闷,想透透气。哦,他还提到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但回头又什么都没见。”
“之后呢?你们离开时他还在?”
“是的。”王生回答,“我们走的时候大概亥时三刻,他仍在那里,说再读片刻就回斋。”
秦素边记边问,“那时楼上还有其他人吗?楼下呢?”
“应该没有人了。”王生非常肯定,“我们走时只有周兄一人留在三楼。下楼时,楼下烛火也灭了,似乎连守夜的刘伯也回屋了,门都是关着的。”
秦素想到了闹鬼的传闻,继续发问,“你们离开时有没有听到异常动静?或者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可疑的人?”
就在这时,顾鸿儒和常汝琰从楼后绕了出来,似是要去藏书楼上面看看情况。
顾鸿儒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廊下的学生,看向王生和李志远时稍稍停顿了下。
可当他越过秦素时,不过两步之隔的刹那,秦素猛地僵住,一阵剧痛涌了上来。
她咬紧牙关死死按住了心口,这才勉强压下痛呼。
好家伙,这还带延迟的?
常汝琰步子稍顿,眯眼扫了她一眼,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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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顾鸿儒全然未察,只是低垂着眼帘,带常汝琰入了藏书楼的门洞。
“秦、秦捕头?你没事吧?”王生站在一旁见状,脸色骤变,语气慌张,“你是不是不舒服?”
秦素深吸了几口气,压下涌上的不适,牵起一个勉强的笑,“没事,老毛病犯了,一会儿就好。刚刚聊到哪儿了?你们回去路上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李志远眉头微蹙,似有难言,但稍作犹豫后,终于道,“异常动静倒没有。不过我们下到二楼的时候,走到拐角听到一阵奇怪的风声——‘呜’一声,很急,吹得三楼那边的窗纸发出一声猛响,怪渗人的。还有就是……”
他压低声音凑近些,“马上到东斋舍时,大概都子时初了,山长书房的灯还亮着,窗上映着一个人影,好像在翻看书。”
趁说完,李志远连忙低下头,看也不敢看秦素的眼睛。
山长书房?
子时初灯还亮着?
这时间点倒和周不语的死亡时间重合。
秦素眉间紧了紧,写下这些细节,趁势追问,“再确认一下,你们看到的是山长屋没错?东排位置准确?”
王生向前一步,略带谨慎道,“就东边那排最里的房间,窗外有株老槐树,我记得清楚。平日里山长时常在那儿批阅卷宗。”
“好,你们的线索很重要。”秦素快速记下这些重点,吩咐来张头儿妥善安置两人,“暂时先留在书院,可能还需你们配合。”
看着王生和李志远被带走,秦素定了定神。
楼下的初步勘察意义不大,她必须上去看看,尤其是三楼和案发地点所在的五楼。
秦素迈步走向藏书楼入口,刚至门前,就见轻衫领着人从楼上走来,脸色凝重,手里拿着油纸包和记录簿。
“怎么样?楼上有什么发现?”秦素立即迎了上去。
轻衫道,“常大人和顾山长还留在五楼。刚才在楼顶发现了一些情况,栏杆有一处朽坏得厉害,木头都腐朽了,断裂口非常旧,边缘也已经发黑。”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将一小片纤维状物质递到秦素面前。
“栏杆外找到了这样的东西,质地细腻,可能是细棉或者细麻,并非死者衣物的普通棉布,也不是书院杂役穿的那种粗布。”
秦素细细瞧了几眼,果然质地特别。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发现?脚印呢?”
“楼顶露水重,脚印杂乱交叠难以辨别清晰。不过有一组脚印相对较新,可惜泥泞模糊,无法判断具体的鞋纹。”
轻衫继续说道,“另外在五楼入口附近的地面上,有一些浅浅的湿泥痕,像是从楼下带上来的。”
秦素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那三楼东窗附近呢?可有异状?”
轻衫回答,“三楼还没仔细查,常大人吩咐我们先重点查楼顶,我马上带人再上三楼看看。”
秦素微微点头,“辛苦了,我先去五楼。”
说着,便快步朝楼梯口走去。
看来,该去会会那位德高望重的凶手了。
24. 书院魅影案(二)
越往上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阴冷潮湿。
秦素抬脚爬了半天,总算踏上了五楼。
这一层空间逼仄,远不如前几层敞亮,倒像个阁楼改建成的平台,角落里胡乱丢着几张破损的桌椅。
常汝琰背对楼梯口,俯身探出半个身子,似乎在察看栏杆外的某处,而顾鸿儒站在后侧,微弓着背,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深沉。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常汝琰直起身,回头望向来人。
秦素行礼后环顾一圈,又飞快地瞥了眼顾鸿儒,对方察觉后朝她点头示意,神色毫无波澜。
“……”
如果不是刚刚的心悸,秦素几乎要认为是自己误判了。
这老头的演技完全能拿奥斯卡了。
“问清楚了?”常汝琰问。
秦素点点头,将刚刚打听到的信息简单复述了一遍。
闻言,常汝琰眯了眯眼,“有人盯着他?”
“是。”秦素看向一侧的顾鸿儒,“另外,王生和李志远返回东斋舍途中,约在子时初,瞧见山长书房的烛火还没灭。”
顾鸿儒面色倏然一滞,接着露出一抹苦笑,“昨夜确实……老朽有些心绪紊乱,一直都无法安眠。便在书房中翻阅旧册,一边盯着烛火出神,一边想着些往事。未曾想后面竟出了这样的……”
他摇了摇头,“若是老朽再仔细些,提早察觉书院里不对劲的地方,或许……周生便不会如此……”
常汝琰敏锐地捕捉到话中深意,“不对劲?顾山长此言何意?”
顾鸿儒似是这才意识到失言,犹豫片刻,才终于低声开口,“老朽原本不愿声张,只觉这些事说多了徒惹人心惶惶,于书院百无一利。可如今出了这桩事,唉……”
他略微压低了声调,“近来书院之中确实有些异事,有学生……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常汝琰语声一冷,“不干净的东西?”
秦素垂着目,默不作声。
脑子里闪过周不语的异常反应以及李志远提及的风声和窗户纸响。
“就是这样。”顾鸿儒期期艾艾地说,“那是上月初九亥时发生的事。王生,就是秦捕头刚才问话的那个学生,还有一位姓赵的学生正在三楼温书。听他们说,当时烛火无风自舞,剧烈摇晃,窗边忽然飘过一道白影,紧接着竟然听到女人的哭声。”
“赵生当场吓得病倒,回家修养至今,仍未痊愈,整日神思恍惚的。”
顾鸿儒叹出一口气,续道,“不仅藏书楼如此,东经阁也怪事频传。有学生半夜听见里头传来读书声,清晰可辨,可推门进去却空无一人,多次反复,令人不安。周生出事前几日似乎特别关注这两处,还对同窗说过想查个究竟。老朽以为他年轻气盛胆大好奇,劝说过他莫染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谁料竟……”
说到这里,顾鸿儒声音哽咽起来,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藏书楼的白影和哭声?
东经阁的读书声?
周不语调查这些干什么?
秦素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瞥了顾鸿儒一眼。
看来这所谓的闹鬼,应该和周不语的死,以及这位悲愁满面的顾山长脱不了干系了。
汝琰沉思片刻,淡声问,“顾山长口中的赵生,现在何处?”
顾鸿儒道,“已被家人接回城南银林巷疗养了。”
常汝琰道,“那东经阁位于何处?”
顾鸿儒抬手向栏外一指,“在书院西北角靠近后山处,早已是废弃多年。”
常汝琰想了想,对秦素道,“稍后你和轻衫去东经阁看看,务必检查仔细点。”
话音中“仔细”二字加重,秦素当下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仵作登上五楼,匆匆走向常汝琰,“卑职在楼下复验尸体时,有了一些发现。”
“讲。”
仵作道,“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缝中的木屑,与这栏杆木质相似,应是死前用力攀抓所致。”
常汝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栏杆腐朽处。
秦素皱了皱眉。
难道周不语坠楼前是有过挣扎的?
还是和别人在这里发生过拉扯?
常汝琰俯身,又查看了一遍木质边缘和外侧,秦素顺势凑了上去,发现木刺上隐约能看到一点布丝,颜色略深,和轻衫发现的纤维相似。
常汝琰用眼神示意,秦素立刻领悟,从随身袋子中掏出油纸和专用镊子,将那点布丝取下来收好。
顾鸿儒立在几步外,静静注视着两人的动作,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些。
现场勘查暂时告一段落。
常汝琰命人详细绘制楼顶平面图,标注好每处位置,随后对顾鸿儒道,“顾山长,请严加约束学生,切莫妄加揣测也不可靠近此地。在未有确切证据前,关于闹鬼的传言绝不能随意传播。”
顾鸿儒忙不迭躬身应下,“明白,老朽定当严加约束。”
“另外找个幽静的地儿,本官需询问其他知情的学生和杂役。”
-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午餐直接安排在了书院食堂。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常汝琰三人,以及仵作和捕快们。
顾鸿儒显然是下了命令,让学生们远离这几位神仙。
食堂显得异常冷清,桌上的菜肴简朴,几碟青菜豆腐、几碗清淡汤水,几个硬馒头。
秦素瞧着这清汤寡水的一桌,再想起自己脑力体力的消耗,不禁小声嘀咕,“这营养可半点跟不上破案节奏,我开始怀念我的小馄饨了。”
对面刚拿起筷子的常汝琰动作一顿。
接着眼皮不抬,将自己那盘并不算丰盛,却显得油星点点的笋干烧肉朝秦素的方向推了推。
秦素愣了愣,眨眨眼。
哦,忘了,这位稍微比他们待遇好些,可她心情更不好了。
“果然是差别待遇,官大压死人呐。”
常汝琰扫了她一眼,冷冷道,“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
秦素瞬间老实了,闭上嘴巴拿起筷子。
她正要夹菜,却不知为何脑子抽了抽,忍不住又问,“大人是担心我饿晕了耽误查案?”
常汝琰默了片刻才开口,“我嫌你吵。”
“……”
秦素心里切了一声,暗道这位傲娇毛病又犯了。
不过瞧着那盘笋干烧肉,她嘴角弯了弯,不客气地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嗯,就滋味儿而言比不了小馄饨,好歹有点荤腥,勉强过得去。
轻衫低头专心扒饭,明明瞧见了却假装没看着。
仵作瞧了瞧这一边,又瞧了瞧那一边,不禁有些疑惑了。
虽然大人平时也照顾秦素,可今儿瞧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大人什么时候和别人表过“我”?
秦素竟还能这么痛快接了?
这突然冒头的亲昵感和好似老夫老妻的生活气息是哪儿来的?
仵作脚下轻动,暗暗踢了轻衫一下,凑近低语,“大人和秦捕头,可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没把心里那个词儿问出口。
轻衫一怔,温润的面上浮起几分难言之色,终是轻叹一声。
和着才看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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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都忍了小一个月了……
轻衫咳了一声,掩嘴悄声答,“您心里知道就好,可莫要多言。”
秦素的想法瞧不透,但大人这边……或许最近才发觉自己对秦素的心思。
只是俩人都没点破罢了。
仵作一听这话,两眼骤然放光,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低低笑了两声后,他不再多话,埋头对付起自己的饭了。
唉,年轻真好啊,不由想到他那早早没了的媳妇……
-
饭后,秦素和轻衫即刻动身,带着从三楼搜寻到的物件,直奔顾鸿儒所说的东经阁。
东经阁看上去,就是孤零零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
比起藏书楼,这里更显冷清荒芜。
墙皮大片脱落,窗纸破败不堪,几乎只剩下残缺的木框。
门前杂草丛生,草叶紧贴着石阶,空气中还有一股令人不适的霉味。
“就是这里吧。”轻衫略一打量,上前推开嘎吱作响的破木门。
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勉强能瞧见四周陈设,上面还覆着厚厚的灰尘。
秦素取出自制的简易口罩戴上,又递给轻衫一个。
两人点着带来的火折子,小心地走了进去。
秦素低声道,“我们分头查看,留神脚下,可能有近期活动的痕迹,还有就是那所谓的读书声,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轻衫点头应下,提步朝另一边走去,秦素则屈身检查着附近的地面。
这东经阁里面灰尘很厚,只要有人来过痕迹应该藏不住。
没多久,秦素便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发现了几枚新鲜脚印。
脚印的尺寸目测像成年男子,但印痕交叠,似乎不止一个人来过。
秦素掏出尺子,蹲身量了量鞋印的大致长度和宽度,神色微凝。
这时,轻衫突然出声。
秦素走过去,只见他指着一处墙角的竹篾和破布,示意她过来看。
轻衫拨开杂物,露出下面一片明显被焚烧过的区域。
灰烬颜色泛白,与周围积年的老灰大为不同,旁边散着几片草叶和花瓣。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之前张子谦用过的毒香原料?
秦素低声道,“这些草叶和花瓣收集起来,还有这灰也带回去。”
说完,她又在周围检查了一圈,在一个破旧柜子后发现一个陶碗,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水痕。
看着这些收集到的证物,秦素有了些猜测。
“灰烬很新,草叶花瓣也是刚留下的,再加上这些脚印……所谓的读书声,恐怕就是这些布置出来的动静。”
轻衫点了点头,“看来周不语想查的‘闹鬼’,确实别有蹊跷。”
秦素嘱咐他,“把脚印拓下,咱们再去二楼查查是不是还有其他线索。”
两人顺着楼梯上到二楼。
绕了一圈后,除了发现几处模糊的新脚印外,并未找到其他异常。
不久后他们返回一楼,秦素的注意力重新落在那焚烧痕迹上。
“你在藏书楼三楼发现什么了?”秦素问。
轻衫拿出另一个油纸包递给她,“那边的窗户底下,也发现了点不寻常的灰,不过颜色更深,只是混进灰尘堆里很难察觉,窗棂缝隙里很干净,窗纸虽然破损但都是些旧痕。”
三楼也有这样的灰?
秦素接过油纸包,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灰确实比这里的颜色更深一些。
东经阁这边暂时查不出什么了。
她小心收好两个油纸包,“走吧,先回去向大人禀报一下。”
25. 书院魅影案(三)
回到县衙的时候,已经是申时。
为了理清案情,一行人直接去了签押房。
常汝琰坐在角落里审阅着轻衫呈上的记录簿,秦素也没闲着,她把搜集到的证物铺开在长案上,然后戴上仵作那里借来的手套,用镊子夹起一片烧得干缩的花瓣研究起来。
花瓣轮廓尚存,是个喇叭形状。
她又捻起一片草叶闻了一下,香气奇特。
秦素沉思片刻,心下一震。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这是曼陀罗和九回香。
她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
单独来看或许是寻常的草药,但若按特定比例混合燃烧,便会生成一种极其强悍的致幻剂。
没想到,这种配制手法在这个朝代就开始成熟了。
秦素自言自语道,“难不成这草药都搞起批发来了……”
几起案件都用了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昭庆朝简直就是个大毒窑啊。
常汝琰听见秦素的喃喃自语,随即将手上的记录簿合上,问道:“有眉目了?”
“有些想法,但不敢确定。”秦素抬头道,“我想请个帮手来看看,善余堂的苏药师,他是扬州城里最懂药草的老前辈。”
常汝琰认为此提议妥当,叫轻衫去请那位药师。
轻衫应承后便快步离去。
秦素继续整理证物,常汝琰走到长案边,看了眼上面的东西,抬下巴示意那包深灰,“这是三楼的?”
秦素嗯了一声,“混在窗户下面土里了,我怀疑这是第一次‘闹鬼’时留下的。”
常汝琰又看向那片花瓣,“此物,有什么不对?”
秦素想了想,找到一个贴切的比喻,“这东西,能让人大白天见了鬼。”
半个时辰后,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随轻衫走了进来。
见到常汝琰,忙不卑不亢施礼,“草民苏茂,见过常大人。”
“苏药师不必多礼。”常汝琰抬手虚扶,“今日请您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侧身让开,露出长案上的物件。
苏茂抬眼瞧见案上那些草叶花瓣,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神色一端,不动声色地走上前。
秦素察觉他的神色变化,站起身将位置让了出去。
苏茂放下药箱,取出铜制戥子、白瓷研钵和几样辨药工具。
先是捻起那片最完整的花瓣闻了闻,又举起来对着光端详,喃喃道,“白花曼陀罗,年份还不浅,晒得倒是火候十足。”
随后,他掐下一小截草叶,观察断口处流出的汁液,“九回香,这真是不常见,虽含微毒,但平时却是香料的上佳引子。”
苏茂用药匙舀起些东经阁的灰放入研钵,同时将花瓣和草叶的碎片一并放入,用药杵捣碎直至三者混而为一。
他观察了下成品,放下药杵,坚定说道:“确实无误。”
常汝琰沉声询问,“究竟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迷魂散的残留物。”苏茂抬起头,“此散配方阴毒,以白花曼陀罗为主料,晒干后研磨成粉,再加入九回香的叶汁一同焙干。若普通人吸入其燃烧后的烟尘,轻则头晕目眩,重则神魂颠倒,目不视物,出现种种幻觉,最终失控癫狂不止。”
他说完稍作停顿,继续补充道:“这种药混合比例极为精细,一多一少皆会影响其毒性,能调出这般品质的迷魂散者,必是对药理了如指掌之人。但这迷魂散为禁药,寻常药铺绝无此物。”
常汝琰眸底一沉,微一颔首谢过孙茂,转而吩咐轻衫,“送苏药师回去,取二十两银子作为酬谢。”
苏茂连忙推辞,“不敢当,不敢当,能为大人效劳是草民的荣幸。”
说罢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又行了一礼,方才随轻衫离去。
听完苏茂一番话,再结合现场找到的所有线索,秦素有了推测。
“书院的闹鬼是人为操纵,凶手利用迷魂散在特定环境下制造出恐怖幻象,让学生们产生撞鬼的错觉。很可能是周不语无意中发现了其中的秘密,甚至可能他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因此遭到了灭口。所谓的从五楼坠落,只是伪装成被鬼惊吓后失足的假象罢了。”
常汝琰手指在书案上抚了抚,半晌才开口,“烟雾的扩散范围如何控制?藏书楼并不是一个全封闭的空间,三楼更是通透无阻。要在不惊扰其他人情况下,让特定的人中招,此人必然对书院的布局了如指掌,并要熟悉夜间风向的变化。”
常汝琰的话让秦素意识到自己忽略了重要细节。
这案子和之前的卫小娘案、镜房案有所不同,前两起都是卧房那样封闭的环境,至少范围可控。而藏书楼四面敞亮,楼层相连,要让迷魂散奏效,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常汝琰接着道:“凶手还得精通药理,能自由进出药房或通过自己的渠道获取禁药,他的身份必须能让他在深夜自由活动而不被人怀疑,整个书院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或许书院里的管事能接触到库房钥匙,那位长期抱恙的院医精通药理,还有……”常汝琰目光和秦素相接,“你感觉到的,顾鸿儒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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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微微一怔。
看来,他今天注意到自己的反应了。
心中泛起细细的波澜,又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常汝琰和她有所不同,他能凭借缜密的逻辑推理达到这种境界,而她却总被心悸绑住手脚。
这么一看,她还真没用啊。
秦素定了定神,“我们如何证明?就算找到灰烬也难作为直接证据。顾鸿儒完全可以说不知情,至于那布料……”
常汝琰接过话,“轻衫已经查了,请苏药师之前,我便让他去寻访了城中几家顶级布庄。”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轻衫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卷完整的布匹,“大人,问清楚了。这种布料叫寸心锦,织造工艺极其复杂,因此价格昂贵,即便是富裕人家也没几个能承担的,更别说是学生和杂役了。掌柜的说扬州一年卖不了几匹,他记得这半年内只有知府大人购过两匹,另一匹,是三个月前被鸿蒙书院的管事买走,据称是为山长裁制新季节的常服。”
书院内,只有山长和几位大儒有资格穿戴。
而过去三个月里,只有顾鸿儒一人为自己新制衣袍。
至此,线索已然形成一个完整闭环。
秦素深吸一口气,心中却没有轻松,反而愈加沉重。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受人敬仰的书院山长,为何会选择如此阴毒的手段去威胁自己的学生,甚至不惜杀人灭口的地步?
轻衫也皱起了眉头,“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有动机,光凭这些物证很容易翻案。
常汝琰见秦素满面惆怅,轻笑道,“既然明白了难点,那又在琢磨什么妙计?”
“???”
这个“又”字用得就很巧妙,秦素被他噎了一下,挑了挑眉,“大人这是在考我?我哪有您这么神机妙算啊。不过办法总归是有的。物证嘛,能找到烧完的,或许也能找到没烧干净的。我们得找出他藏匿原料的地方,探出那件衣裳,没准也能顺藤摸瓜挖出动机。”
另外,案发时顾鸿儒有明确不在场证明,多半用了什么障眼法,让两位学生看到书房里有他的身影,这也需要找到证据。
常汝琰不置可否,只道,“如何找?”
秦素眼珠一转,凑上前一步,含笑道,“这就要看我的妙计了。书院清规严谨,贸然打探只会打草惊蛇,惹来更多麻烦。唯一的法子,就是混进去。”
说完,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旁边的轻衫,“由我和轻衫乔装成求学的学子,混入鸿蒙书院。”
26. 书院魅影案(四)
签押房内瞬间安静了几秒。
“不行。”常汝琰一个箭步站定,周身气压骤降,“顾鸿儒早就见过你们两个,况且你是女子之身,入书院是违背规制,这样太冒险了。”
“虽然险,但这也是现下唯一的办法。”秦素据理力争,“书院规矩森严,除了学生和杂役,女子根本无法踏入,装扮成学生才是唯一能靠近顾鸿儒的途径。”
见常汝琰不为所动,秦素再次劝说道,“难道衙门里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人选?顾鸿儒那日仅见我穿捕快服,接触时间不长,如今换上男装,涂黑面容,压低声线,扮作病弱书生并非难事。”
见两人僵持不下,轻衫踌躇片刻,开口道,“大人,我觉得秦素说的未必不可,书院的学生至少有百余,山长事务繁忙,每日如何记得每个人的面孔?属下脸上画疤,扮作秦素的伴读,如此一来,更不易引人注意。”
常汝琰沉默良久。
他知道无人比他们更合适且快捷,但想到秦素身处险境……
“我们又不是去单挑顾鸿儒,就是去搜证。”秦素撇嘴,“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撤离不行吗?”
“你以为顾鸿儒是什么人?”常汝琰轻蔑一笑,“在书院立足多年,手段岂是寻常?若被识破,怕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秦素道,“明闯不成只能暗访,再拖下去证据便毁了。”
常汝琰的神色越发阴沉。
真是要被这女人气疯了。
轻衫在一旁无奈至极,这两人脾气竟是如出一辙,固执得令人无语。
秦素也不再说,见常汝琰没再强硬反对,干脆耗着。
良久,常汝琰掐了掐眉心,叹出一口气,“身份文牒明日一早会备好。你就用秦夙的名字,身份是金陵来扬州投亲的寒门学生。轻衫是你的伴读,名秦轻。”
秦素眼睛顿时亮了,刚要拍个马屁又被猝然封住。
“入了书院你二人须寸步不离,如遇危险立即撤离,切勿逗留。每日戌时,轻衫到衙门汇报当日情况,记住是每日。”
常汝琰看着秦素,一字一顿道,“尤其是你,莫要给我惹什么乱子,也不能一意孤行。”
“……”
她在他眼里是多能惹事生非啊……
总归是点头了,秦素不再计较,乖顺应了。
-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
杂物房里,秦素正对着镜子,细致地涂抹自己的面容。
她用炭笔勾勒出浓密的眉形,又蘸了些脂粉微调眼睛的长短。
旁边,轻衫略带惊讶地看着,“你这手艺,比许多画师还要高明了。”
秦素闻言转过身,一脸郑重,“这就是男女间差别之处。”
轻衫被她语气逗乐,目光却落在秦素肩上,“肩膀再垫厚些,走路记得含着胸,步子拖沓些。”
秦素照他的话整理好衣裳,含胸驼背地走了几步,试着将嗓音压低,发出几句啊啊声。
“怎样?像不像?”秦素问。
轻衫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像个肺病缠身的老头子。”
要的就是这效果,秦素自我感觉挺不错的,大学在话剧社演过反串角色,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轻衫又道,“就是这嗓子,一直装着怕是费力。”
“没事。”秦素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甘草片,“含着这个能润喉,听着也更像常年咳嗽的动静。”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常汝琰走了进来,眼神将秦素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秦素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挺了挺背,接着又记起自己的人设,赶紧缩了回来。
她装作低沉地打了个招呼,“大人好。”
常汝琰眉头微蹙,“喉结。”
秦素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对啊,这一茬忘了,这也没阴影粉画不出来,难不成用泥捏一个?
常汝琰抬脚朝她走了过去,秦素还没琢磨过来什么,只见他伸手探向身后窗沿,手指头在上面那么一抹,就这么朝她脖子伸了过来。
秦素一惊,后退半步,“等等,你干嘛?”
常汝琰稳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别动。”
喉咙处一阵温热,秦素身子猛地僵住。
“你、你这是公报私仇吧?”
明摆着故意的?
常汝琰眼神微敛,手上的动作却轻柔起来。
画好假喉结后,他又在秦素头顶上来回撸了几把,把几缕碎发拨了下来。
“???”
这人是不是有点过于猖狂了?
秦素呆滞地眨了眨眼,只能僵硬地看着常汝琰在她身上动手动脚。
终于,她醒过神来了,刚要高声抗议,却见常汝琰先停下了动作。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秦素的脸,淡淡评价道,“……像颗腌菜。”
“……”
你才腌菜!你丫比谁腌得都入味!
秦素原有的心绪被这一句打得乱七八糟。
常汝琰看她一副气不过的样儿,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几日敢把脸和脖子上的东西擦了,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
如果说至今为止有什么能毁灭三观的,秦素不得不承认,一是她英年早逝,莫名穿越到这个架空朝代,二就是刚刚。
这话换个人、换个场合说,秦素都不会震惊。
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诡异地,在此时此刻此常汝琰口中冒出来。
秦素三观崩了,并且内心十分复杂。
一方面是没料到,如此古早玛丽苏的霸总台词,会从一个几百年前的古人嘴里听到,另一方面,她实在无法浪漫沉醉,她觉得常汝琰认真的,她不但不能擦,而且真会被打断腿。
秦素哑口无言。
轻衫看他们对视太久,终按捺不住,轻咳一声,“那个,大人……时辰不早,我们该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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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过罪过,再不走就误事了,你俩肉麻能不能换个时辰?
常汝琰这才直起身退后一步,扫视了秦素一眼,“记得少说话,凡事不可硬来,保护好自己。”
说罢,便先行离去。
秦素望着他的背影,捏了捏自己耳朵,惊恐地问轻衫,“他不会,中邪了吧?”
“……”
服了。
-
秦素和轻衫城马车径直奔到书院门口,递过假造的文牒和引荐信后,又塞给负责登记的管事几钱碎银子,倒也没受什么刁难,轻而易举地办妥了入学手续。
当天上午书院并无课程安排,他们被引领回到了学生的斋舍。
斋舍是个四人间,格局简单,陈设朴素,除了张公用的大书桌和四张硬板床外,便再没有其他物品了。
另有两名舍友,一个叫赵青,一个叫孙起,都是本地家境一般的学生,为人尚算和气,见新生到来,只是略显好奇地打量几眼,便继续捧着书本苦读去了。
书院的生活比秦素想象中枯燥许多。
从卯时三刻起,她便在大讲堂晨读,内容不过是《论语》《孟子》的反复吟诵。
最初她还能应付,但几日过去,她快要受不住了。
现在夜里做梦,都是满脑子的“之乎者也”。
白日听课更是痛苦不堪,夫子们个个古板严肃,讲授内容也非秦素所擅长的,因坐姿不正还被夫子用戒尺敲了两次手心。
不过,这些也就忍了。
最让秦素目瞪口呆的,是午时的食堂。
往日那些端着架子满口圣贤书的学生们,一到饭点便儒雅尽失。
秦素第一次去被那阵仗惊得愣在原地,等她和轻衫凑到跟前时,饭菜早被抢得精光。
如此重复的日子过了一周,二人仅对书院地形和人员有了初步认知,顾鸿儒每日深居简出,极少现身。
就在秦素担心常汝琰或许会忍不住召回他们时,终于迎来了顾鸿儒的一堂经义课。申时未到,明德堂内就已经座无虚席了。
秦素拽着轻衫,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顾鸿儒在一众夫子的簇拥下缓步走上讲台。
简单开场后,便开始今日的授课。
秦素留了个心眼,抬起书本半遮住自己的脸。
然而此时,前排有个学生似乎太过疲惫,竟控制不住打起了瞌睡。
顾鸿儒的声音戛然而止,本来温和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
“你!”顾鸿儒抬手一指,声音骤然拔高,“身在明堂,心却悠然梦乡!圣贤言犹在耳,你却如此麻木!如此心性,如何求学?简直朽木不可雕也!”
那学生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垂着头。
堂下众人都不敢出声。
秦素冷眼旁观这一情景,不禁皱起了眉。
她或许明白为何当初那股违和感如此强烈了。
顾鸿儒,他简直是个疯子。
27. 书院魅影案(五)
“听说了吗?昨晚又闹鬼了!”
“真的假的?这次又是哪儿?”
“还是藏书楼!孙起同乡亲眼看到的,就在三楼窗边,一个白衣女鬼披头散发的,还对着他笑呢!”
一个学生被一群人围着,脸色惨白,用力比划着。
最近几日,书院里的“闹鬼”传闻愈演愈烈,学生们晚上不敢单独再出门,连去趟茅厕都要三五成群。
顾鸿儒为此特意召集所有学生,痛斥这等胡言乱语是心志不坚、学风不正的表现。
然而,他越是压制,流言传得越凶,现在这鬼都敢在窗外飘了。
秦素垂下眼,掩去了眸中的兴味。
顾鸿儒这是在加码准备下一次“惩戒”?
她放下筷子,和轻衫对视了一眼,“又是藏书楼三楼……”
轻衫眉头微皱,沉声道,“他大概觉得上次教训不够,周不语的事反倒激化了他,让他认为这法子更好用。”
秦素双手环抱,偷偷扫了一眼那群学生,心中盘算着。
顾鸿儒既然再出手,对她来说倒是一个机会。
她在课堂上已经看出此人偏执的本性,一心奉持心正为圣,不惜用极端手段纠正他人,藏匿之处必定是他认为最安全,也最能体现权威的地方。
轻衫迅速理解她的意图,“你想夜探藏书楼?”
秦素点头,“眼下正是他作案后最得意的时候,今晚是找到他罪证的绝佳机会。”
秦素看向轻衫,“我需要你帮忙。”
可轻衫纠结了。
想必大人早有预料秦素会采取行动,他一时难以抉择。
秦素的判断没错,潜伏至今,此刻正是最佳机会,可是……
“放心。”秦素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现在最提防的是外人,不会想到有学生敢夜探藏书楼。”
见轻衫面露难色,她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常汝琰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他又能知道个啥?”
“……”
秦素你这样说,真不怕大人秋后算账吗……
秦素道,“埋伏了这么久,总不能一无所获。难道你还想继续吃这里的饭?”
“……”
那肯定是不想的。
轻衫闭眼一咬牙,“好,我帮你。”
秦素轻轻点头,从怀中掏出几日前画好的地形图,“虽然只有一个看守,但藏书楼不能硬闯。刘伯住在后门旁,每日戌时三刻巡查,子时一刻再来一次。我得在他第一次巡视后,第二次巡视前行动。”
她往地图上一指,“我进去后,你就在西柴房等。若我一刻后没出来……”
轻衫略作思索道,“西边柴房里有不少枯枝,只需点燃一小堆,火光不大,我能控制好,不会真的走水。”
“……”
不愧是共患难的兄弟,真是靠得住。
“好,就这么定。”秦素将图纸收起,狡黠一笑,“今晚咱就会会那传说中的女鬼。”
-
是夜,月黑风高,子时时分,书院一片寂静。
秦素换上一身夜行服,敏捷地翻过东侧围墙,按计划绕到藏书楼侧面,从破窗翻入,悄然登上三楼。
她不能用火折,只能借助月光辨别方向。
秦素放轻脚步,渐渐靠近东侧窗,抓紧时间在附近摸索着,不久便发现里侧角落里一抹不起眼的灰。
应该就是这个了。
秦素取出随身携带的油纸,小心刮下来些许。
可仅有灰还不够,必须找到造鬼工具。
秦素猫着腰环视了一圈,又在地板上不同地方轻轻叩了叩,敲到最里头一个书架下时,她指尖一顿。
这里的地板,听上去比周围要空许多。
秦素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插进去,伴随着一声轻响,那块地板被撬了起来。
下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
秦素连忙取出,打开一看,果然是未经处理的原料,还有几只竹筒。
她迅速将东西揣进怀里,刚把地板复原时。
忽然一道低吼声如惊雷般在三楼炸响,“谁在那里?!”
秦素瞳孔骤缩,头皮一阵发麻。
顾鸿儒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楼梯处传来略重的脚步声。
秦素来不及多想,一个闪身躲入旁边两排书架的夹缝中。
脚步声逐渐逼近,最终停在了她藏身之处的书架旁。
二人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秦素能清楚的听到衣料摩擦声,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她不能被发现。
一旦被发现,以顾鸿儒那老奸巨猾和心狠手辣的手段,她今晚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儿。
忽然,常汝琰那张冰块脸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
秦素欲哭无泪。
真要被他那张破嘴说中了,这可不仅仅是断腿的小事,常汝琰能把她撕个粉碎。
就在此时,顾鸿儒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站直身子,缓缓转向秦素藏身的角落。
秦素心中咯噔一下,完了。
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惊惶的叫喊声突然响起,“走水了——西柴房走水了!来人!快来人啊!”
顾鸿儒动作一顿,他快速跑到了窗边,只见西边夜空被桔红色映得发亮,白烟滚滚而起。
“岂有此理!”
顾鸿儒低声咒骂了一句,面色顿时铁青。
作为山长,任何细微动静都关系他的颜面威严,尤其在这样闹鬼的时刻,足以让他精心营造的恐慌氛围化为乌有。
许是突发状况让他更显不安,他没来得及顾虑此处的异常,狠狠一甩袖,快步跑向楼梯口。
脚步声渐渐远去。
确认顾鸿儒彻底离开后,秦素浑身无力地瘫软,她扶着书架,大口喘着气。
不愧是轻衫,这条小命算是保下来了。
秦素不敢多留,强撑着站起身,沿着原路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藏书楼。
夜风一吹,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后山小树林里,轻衫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总算是见着了秦素的身影,他快步迎上去,扶住她微微发颤的身子。
“你怎么样?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秦素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物证塞给轻衫,又把夜行衣脱下来,交代他带出处理。
“这里面就是物证,你快出去交给大人。”秦素声音还有些哑,“顾鸿儒已经起疑心了,今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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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书院的巡查怕会加倍。”
轻衫接过纸包,目光停留在秦素苍白的脸上,忧心忡忡。
“可是你——”
秦素推了他一下,“我没事,只是太紧张,这儿我能应付。你要速去速回,千万小心。”
轻衫看了她几眼,终于点头。
不再多言,转身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
秦素在原地驻足片刻,后怕的情绪还未完全散去。
她转头望向藏书楼,不见了那先前的浓烟,西柴房的吵闹声也逐渐平息了。
秦素吐出一口长气。
虽只找到一半证据,但凭借刚才的发现,她大概清楚了顾鸿儒的作案手法。
余下的线索,恐怕便藏在那间书房里。
秦素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还好常汝琰不知这一出闹剧,不然明天就该为自己备好棺材了。
然而轻衫尽职尽责,不光把物证顺利交给常汝琰,顺带将今晚的事一并交代了。
常府别院内。
常汝琰一身黑衣绸缎,乌黑长发披散,正面无表情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轻衫单膝跪地,垂着头,不敢直视。
这副模样,可是许久没见过了。
“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轻衫抬手抱拳,称呼也变回从前。
常汝琰斜靠在椅上,宽松长衣微微敞开,露出一部分精壮的胸膛,双目微阖,剑身被他擦得光亮。
片刻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向轻衫,低声说道,“罢了,她岂是你能拦住的。”
此话一出,轻衫暗松一口气,心头的石头稍稍放下。
正庆幸间,一阵劲风掠过耳畔,长剑已钉入身后的墙壁。
轻衫心下一凛,准备起身的动作又赶紧收回。
常汝琰眼神半眯,轻嗤了一声,“我就该断了她的腿。”
“……”
轻衫无语了。
心想您嘴上这么说,要真断了秦素的腿,怕不是要先断自己的。
轻衫硬着头皮,替秦素圆了一嘴,“秦素也是想尽快破案,顾鸿儒心思向来缜密,我们之前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常汝琰冷冷一笑,丢了四字,“无法无天。”
这话也不好接,轻衫索性闭了嘴,就是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有一天,秦素发现这位的真面目,不知能不能坦然接受。
而最意外的当属这位主子,终究是肉身凡胎,再冷漠无情也难逃俗世羁绊。
常汝琰放下剑,看了看桌上的证物,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淡声道,“安静几日,往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闻言,轻衫却想到了其他地方,赶忙劝阻,“还请主子三思,此时不可轻举妄动。”
常汝琰微顿,明白了轻衫所言何意。
他看向轻衫,勾唇笑出一声,“何时,你竟揣摩起我的心思了?”
“……”
轻衫摸了摸鼻子,“主子……嗯,我毕竟跟您多年了。”
心想你撒泡尿什么样,我大概都能猜个八分。
常汝琰盯了他片刻,然后转回去,叮嘱道,“还不到时候,莫多嘴。”
轻衫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28. 书院魅影案(六)
西柴房无端着火的事,到底还是引起了顾鸿儒的注意。
两日后的公休,秦素正和轻衫对着地形图探讨,不过一会儿工夫,斋舍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轻衫起身开门,见外头站着个小厮,年纪不大,神色却傲得厉害。
他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后,方才将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秦夙何在?山长有令,着你即刻去书房,亲自考校你的学问。”
闻言,秦素顿觉胸口一滞。
果不其然,那老狐狸有所察觉了。
虽然顾鸿儒那晚被轻衫成功引开,但显然这几日又去探查了一番。
新生报到没几日,藏好的东西便不翼而飞,还无端起了火,他不怀疑到她身上才怪。
轻衫接过帖子,温声说道,“有劳小哥了,我这就陪同公子前往。”
那小厮冷冷一瞟,单手抱臂,发出一声嗤笑,“山长只命了秦夙一人前往,你这个做伴读的,不必跟着添乱。就管好你自己吧。”
说完,便不愿多留,甩身离去。
门一关,秦素的笑意立刻塌了个干净。
她看向轻衫,道,“这下麻烦了。我那点墨水应付柳烟容还行,到他面前,只怕拎不住三句。”
轻衫却镇定自若,理着秦素衣领,宽慰道,“别慌。你不过是个寒门书生,学问稍逊才合情合理。他若问得紧,你便答得磕绊些,太顺利反而会更容易暴露。”
秦素听罢点了点头,觉得有理。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了。
她摸了摸脖子上那片喉结,颜色褪去不少,心想出门前还得补个一层。
一路往东,秦素在书房门前停下,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四面墙壁书架林立,挤满了蓝皮书籍。
顾鸿儒正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喝。
秦素弓着腰走进去,关上门,刚要上前行礼,眼角却瞥见旁边客座上似乎还坐着一人。
她下意识瞟去一眼,愣了。
不是,这位爷怎么会在这儿?
秦素迅速敛去错愕,转回视线,压着嗓子道,“学生秦夙,拜见山长。”
顾鸿儒微微抬首,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随即放下茶盏。
“无需拘礼。”他抖了抖袖口,继续道,“今日唤你前来,并无要事,常大人是本县官员,此次恰巧到书院视察,听闻有一位金陵来的新学生,便想见上一面。”
常汝琰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秦素一眼,淡淡饮了一口茶。
“……”
这莫名熟悉的画风是怎么回事。
秦素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知如何理解当前这种情况。
这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分明是鸿门宴。
可常汝琰瞎掺和什么呢?
“秦夙是吧?”顾鸿儒率先开口,“你自金陵而来,家学必定深厚。老朽今日闲来无事,想小考一番,可否?”
您根本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啊,在这装什么鹌鹑呢?
秦素心中一阵吐槽,随后欠身施礼,答应了。
“你且讲讲,《大学》开篇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如何解?”
秦素微微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送命题。
这个她在现代时还是知道的,加上这两日被书院疯狂洗脑,她垂手恭立,用那病弱声调,磕磕绊绊答道,“回山长……学生以为,‘明明德’,是……彰显光明德行。学者之首,首要修身养性,使固有善性不被物欲蒙蔽,从而弘扬光大。”
秦素答得谨慎,不忘轻衫的提醒。
顾鸿儒听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勉勉强强。理解尚浅,未得精髓罢了。你方初至此地,能有此见解也不容易。”
“那老朽再问你,《尚书》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乃圣学心法精要。你来说说,何为道心?又当如何允执厥中?”
“???”
卧槽?
秦素脑中骤然一震。
《尚书》?
这老头怎么不问别的,偏问《尚书》??
这东西她两辈子都没翻过,如何解这“十六字心传”?
唐诗宋词她能凑合几句,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和七年高等教育,哪本书都没跟她提《尚书》啊。
这无异于让她解析《圣经》的核心到底讲了个啥。
扯淡呢……
秦素垂着头,半天没挤不出一个字。
顾鸿儒的视线如芒在背,而一旁的常汝琰仍慢悠悠品茶,仿佛对这审问毫不关心。
见她迟迟不答,顾鸿儒的语气渐冷,“怎么?答不出来?”
秦素握紧拳头,知道再不发言,将坐实顾鸿儒的怀疑。
她硬着头皮,张了张嘴,“学生愚钝。学生认为这‘道心’……或许是指心中本源,与天理良知契合。这、本质脆弱,容易被、被私心遮掩。”
“至于‘允执厥中’,可能是在说做事时需寻求平衡?既要随本心,也需考虑实际……如同荀子所言‘人性本恶’,需用礼法约束,就是‘人心惟危’……而……而我们通过后天教化,明辨是非,这便是……便是让‘道心’显现?”
越说到后面,秦素声音也越来越小。
“荀子?”顾鸿儒陡然提高声调,将茶盏重重放下,“荒谬!简直荒谬至极!”
秦素顿时心头一跳。
这、这是怎么了?
顾鸿儒呵斥道,“‘人心道心’之论,乃儒学正统心性之学,讲求克己复礼,内省其心,以存天理、灭人欲。你竟敢引荀子‘性恶’之说来解?还将孟子‘存心养性’与荀子之言混为一谈!你读的究竟是哪门子的圣贤书?!”
“……”
秦素被顾鸿儒的嗓门震得脑壳快弹飞了。
完了,这下彻底翻了,不光翻了,还连累了老祖宗们。
就在秦素觉得马上就要被就地正法时,常汝琰放下手中的茶盏,薄唇微启,“顾山长。”
顾鸿儒微微一怔,循声看向常汝琰。
秦素也是一愣。
只见常汝琰站起,缓步走至秦素面前,微微俯身,和她平视,“本官当是什么金陵的才俊,没想到不过是个蠢不可及的愚钝之徒啊……”
“……?”
常汝琰道,“句句离经叛道,不堪入耳。鸿蒙书院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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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之地,岂容你这等不学无术之人浑水摸鱼,污了这清净宝地?”
常汝琰语气毫无起伏,却冷得过分,字字带刀带刺儿。
顾鸿儒坐在一旁,眉头不由紧锁。
县令大人这话属实不算轻,都这般评价了,看来此子的确只是个草包,是他多虑了。
秦素被批得面红耳赤,她飞快扫了一眼常汝琰,却突然发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玩味和戏弄。
“……”
秦素恍然大悟。
不过这人演得也太逼真了吧?
他大爷的,差点以为自己真要被祭天了。
常汝琰见秦素会意,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命令道,“将《大学》《中庸》各抄十遍,三日后送给本官检阅,倘有错漏,恐怕你得卷铺盖回金陵了。”
秦素仿佛被吓破了胆,行了个礼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书房。
她一路狂奔,直到斋舍门口才喘匀了气。
轻衫早已等候多时,见秦素完好无损,忙凑上前去,“怎么样?顾山长没为难你吧?”
秦素摆了摆手,“可把我给吓坏了,险些穿帮……”
她飞快地把书房里的惊险情形讲给轻衫听。
听完后,轻衫非但没有担忧,反而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秦素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还笑?”
“大人骂得越狠,便是护得越紧。”轻衫温声解释,“他这通操作,看似是把你贬得一文不值的,实则是在给顾鸿儒喂定心丸。这下,那顾山长该是彻底放心了。”
一个目不识丁、愚钝到连县令都不屑一顾的草包,如何能潜入藏书楼呢?
顾鸿儒的疑虑,恐怕已经被打消了。
秦素当然明白,只是心里不痛快。
她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算哪门子的保护,哪儿有这么护人的?”
轻衫脸上的笑意不减,看着秦素微红的脸颊,心中微微一叹。
看来秦素也并非全然无知啊。
话至此,秦素忽然回过神来,扭头问轻衫,“你,是不是已经把那天的事告诉他了?”
轻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措手不及,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
秦素一瞬间悟了过来,这反应还需要解释吗?
“果然,患难与共的情谊也比不上大人的一句话。”
轻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毕竟大人说,是每日……”
秦素轻叹一声,“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记得每年到我的坟前放一束菊花。”
轻衫被她这话惹笑了。
大人如此容忍她胡闹,这件事都网开一面,又怎会真舍得动手呢?
可轻衫还是有些疑惑,“为何要放菊花?”
秦素又是一声叹息,心想古人就是没仪式感,死了连束花都不给。
无意多作解释,秦素摆手示意,略过了这个多余的话题。
“走吧,”轻衫开口,“先回去斋舍,那十遍《大学》《中庸》,怕是真要抄了。”
秦素一听,脸上表情骤僵,“不是吧,真得抄啊?”
轻衫道,“不抄,小命难保。”
“……”
29. 书院魅影案(七)
抄书,是天底下最折寿的刑罚,没有之一。
秦素伏在书案上,手中的毛笔像不听使唤的死人一样。
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手腕酸疼,脖子僵硬,眼珠子也快盘出包浆。
秦素觉得再过一个时辰,她就能化作那专门瞪着圣贤书的望夫石了。
“‘大学之道,我明你个头啊!”
轻衫端来碗热水放到秦素手边,“大人虽说撂下了话,三日后亲自检查。可你这字……”
他瞅着那一片乱七八糟的字,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
“我这字怎么了?龙飞凤舞的,豪放派!”秦素梗着脖子道。
她拿过碗喝了一大口,总算缓过来些力气,“不过,他倒给了我个好理由。”
轻衫一怔,“什么理由?”
秦素压低声音,“你想啊,一个被县令大人罚抄书的废物,为了抄得又快又好,去藏书楼查些典籍孤本的来参考,多么上进啊?”
轻衫脑子转了一圈,终于明白了,“你是想查书院的旧档?”
“没错。”秦素凑近道,“周不语的死,还有顾鸿儒那疯魔行为,绝非一朝一夕,二者肯定有什么关联。这破书院迎来送往,总该留下蛛丝马迹吧。我需要查的不是经义子集,是人头档案。”
轻衫嘴角抽了抽。
或许是被大人逼得近乎癫狂,他觉得,秦素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
鸿蒙书院的档案室在藏书楼底层,由一名姓胡的老夫子看管。
次日,秦素抱着半抄完的《中庸》,以“查找先儒注解,求字句精当”为名混入档案室,以防万一,她让轻衫在外面替她放哨。
档案室里书架排排挺立,上面的卷宗和册子大部分都落了灰,乱七八糟地按年份码着。
秦素绕过账本和考评,直奔存放名录和档案的那一侧。
从近年的档案开始翻阅,终于在第四本上找到了周不语和赵生的名字。
然而,除了生辰籍贯和入学年月,档案上他们的信息却少得可怜。
秦素微微皱眉,陷入了沉思。
不能说完全无功而返,顾鸿儒的举动必有其因,作案地点和目标全在书院内,若曾有大事发生,不可能没有记录。
或许,得查更早的档案。
放下手里的,秦素转到另一侧书架。
连续翻了两本后,她几乎失去耐心,这时,视线无意间瞥过某页,瞬间凝住。
——顾文轩。
书院里并无其他姓顾的学生,除却顾鸿儒。
秦素仔细翻看这一页,只见顾文轩名字旁,标着两个字——身故。
她记下这一页的标号,随即在架子上翻找对应年份的档案。
一个不起眼角落里,一卷卷宗被挤到最里面,上面已经是灰迹斑斑,显然许久没人动过了。
墨水蕴地有些看不清,总共寥寥数语,记录的是三年前的一桩过往。
——顾文轩,秋日与同窗夜游湖畔不幸落水,救起时已回天乏术,经县衙验证系意外身亡。
这是上一任县令任职期间发生的事。
秦素继续翻到卷末,眼睛扫过附上的同窗名单。
周不语、赵启霖、钱通、孙浩。
周不语正是此次案件的死者,而赵启霖,便是年初因惊吓而卧病未愈的那个学生。
秦素一目十行看完这部分内容后,心头泛起一阵凉意。
所有事都不是随机的。
一切根源,全部源于三年前那场意外,完全是一场精心设计、策划许久的复仇。
秦素将卷宗合好又放回原处。
动机找到了,但还缺关键的东西——人证。
她得找个活口,把那所谓的意外给掰扯清楚。
-
离开档案室后,秦素以老母病危为由,顶着张惨黄的病秧子脸,从夫子那里拿到半天假。
出书院后,她径直前往城南。
轻衫查到书院曾有一位干了二十多年的老杂役,一年前因腿脚不便请辞,如今缩在城南,靠缝补浆洗为生。
秦素找到他家时,人正蹲在破门槛上,低头和针线较着劲。
秦素提了提手里的酒肉,笑着走进,“请问,是王伯吗?”
王伯闻声抬头,仔细打量秦素,满眼都是——你谁啊。
秦素不动声色地编道,“听说您手艺好,我这儿有几件衣服想请您帮忙缝补,顺带带些酒肉给您尝尝。”
王伯见生意上门,且小哥儿会来事,脸色微松,“什么手艺,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秦素倒是不急,乐呵呵地坐到边上,将东西放下后,陪着他东拉西扯,还亲自给倒了一碗酒。
许是这酒肉诱人,王伯喝得是无比痛快,三碗下肚,那点警惕早被冲得无影无踪,话匣子渐渐打开了。
聊了会儿,秦素乘机把话题引向书院,“我听说扬州学风颇盛,尤其是那鸿蒙书院堪称一绝,我想着将来若有了儿子,无论如何也要送去长长见识。”
鸿蒙书院四字一出,王伯夹肉的筷子便陡然一停,片刻,他长叹一声,“是好,不过那地方,如今也不太安宁了。”
秦素追问道,“这里头,还有说道?”
王伯又自顾自满上一杯,摇了摇头,“有些事,提不得。”
秦素见时机已到,打算直奔主题。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王伯,不瞒您,我这次来不仅想请您帮忙,还想打听桩往事。我有个远房亲戚,他儿子三年前在书院念书,后来……人突然就没了。家里总觉这事儿蹊跷,可官府说是意外,……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话音刚落,王伯脸色忽地一白,“你……你是说顾家那个?”
秦素点了点头。
王伯没说话,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良久后,他猛地一拍桌子。
“意外?狗屁的意外!那么好的孩子,性子是闷了些,对待我们下人却一向和气,分明是被那几个小畜生给害的!”
秦素问,“您指的是?”
“就是那个姓赵的,还有姓钱、姓孙的那几个!”王伯咬牙切齿道,“那几个败家子仗着家有权势,在书院横行霸道百般欺侮文轩,笑他是书呆子,抢他的书,撕他的课业,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
“出事那天,老头子我正在剪枝,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将文轩围住,嘴里不干不净。文轩气不过要理论,姓赵的就推了一把……文轩没站稳,直接就掉进去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没人下去救!等我喊人,等人捞起来……晚了,什么都晚了……”
说到这儿,王伯已满脸泪水。
秦素心头微沉,问道,“后来呢?这事儿怎么处理的?”
王伯道,“顾山长当时抱着文轩哭得肝肠寸断,那几家害人精不知给老官儿塞了多少银子,到头来,人命官司就这么成了意外。结果呢,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半点事儿也没有。”
“顾山长……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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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认了?”
这才是最难理解的地方。
“怎么可能认?”王伯摇着头,“从那天起,顾山长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沉默不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看学生的眼神……就像见了脏东西。我看着心寒,没多久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听此,秦素久久没说话。
动机,一一浮出水面。
顾鸿儒并非无动于衷,只是走了最偏激的路。
-
从王伯家出来,秦素又去了银林巷。
她没贸然拜访,而是给看门的小厮塞了几粒银子,谎称亲戚犯过类似魔怔,特来探问药方。
那小厮见银子,眼馋之下便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他说自家公子书院回来后便神神叨叨的,整日藏在屋里不见光,反复念叨着,“不是我推的、你别缠着我、你放过我吧……”
这一趟走下来,秦素的心情沉重不已。
她想了想,决定先回县衙,把今日探得消息告知常汝琰。
许久,常汝琰低声道了一句,“偏执成魔,他想为子复仇,却拉着整个书院为他儿子的死陪葬。”
秦素默然。
这桩案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赢家。
绝望的父亲,终活成了自己憎恶的模样。
而那些学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剩下的,恐怕也将在噩梦中度过余生了。
从头至尾,不过一场闹剧。
常汝琰说完后,转头看向秦素,见她依旧一副病秧子模样,不禁皱眉。
“你这身……”
她这身如何?
还不是您老人家下的令,不让擦脸不让洗脖子的?
秦素低头闻了闻自己,表情不算多友善。
情况也说明了,秦素朝常汝琰摆了摆手,“你先忙吧,我去后面洗个澡,这实在是……”
“不行。”常汝琰想都没想便否了。
秦素闻言一愣。
常汝琰正色道,“人多嘴杂。”
秦素有些无语。
她也不愿意,可这会儿回家也不现实,她这副尊容,吓坏爹娘可不好。
明日还要赶回书院,来回折腾更麻烦。
正暗自盘算着,头顶飘来一句清冷的话。
“去我府上。”
“???”
秦素并未露出半分娇羞,反倒满脸茫然。
您那儿就……不人多嘴杂了?
常汝琰迎上她那见鬼的眼神,不假思索道,“我府上房间多,没人。”
秦素想了想,竟然觉得这个提议合理。
她确实需要个清净地方好好整理心情,顺便理清这几日的思绪。
更何况常汝琰都不介意,她介意什么?
秦素没再矫情,准确讲,也没那精力矫情了。
-
常府别院。
一进府门,常汝琰便命丫鬟准备好客房和热水,而后者显然提前得到吩咐,丝毫不惊讶,恭敬回应后便领着秦素往客房去。
秦素扯了扯身上衣裳,忍不住低声抱怨,“烦死了,这束带勒得胸快没了。”
声音极小,纯粹是解脱后的随口感叹罢了。
前面的丫鬟安静领路,但后面的某位,脚步却倏地顿住。
秦素对此浑然不觉,继续拐进月亮门,消失在常汝琰的视线中。
半晌,他缓缓抬手,按住额角,一股燥热毫无征兆地窜上来。
“这女人……真的是……”
30. 书院魅影案(八)
-
两日后,明德堂。
晨钟响过三通,数百名学生端坐在堂内,等待夫子来授课。
然而堂内氛围却有些压抑。
“听说了吗?赵启霖……彻底疯了!昨夜里光着身子冲到街上,嘴里胡乱喊着什么冤魂索命……”
“何止他,钱通和孙浩也卧床不起,烧得人事不省,梦里都在说胡话,也是什么索命……”
几个学生低声交谈,窃窃私语。
就在议论声越发如沸之际,大门忽然被从外推开,接着涌入数十名捕快,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满堂学子,瞬间噤若寒蝉。
学生们惊愕地站起身,看着突然的变化,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常汝琰迈步而入,轻衫和秦素紧随其后。
顾鸿儒一接到小厮通报便匆匆赶过来,见状不禁一愣,他强自捋了捋胡须,上前拱手道,“常大人今日莅临,不知所为何事?若只是视察,此举……恐怕有违圣贤之地的清净,惊扰了学生们的心境。”
常汝琰站在讲台上,俯视着顾鸿儒,开口道,“本官今日前来,并非视察,而是为查明疑案。”
“鸿蒙书院近月怪事频现,学生接连无故疯癫,甚至有了坠楼丧命者。所谓鬼神之说满天飞,弄得是人心惶惶。本官身为父母官,自当彻查到底,还书院一个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常汝琰稍顿,唇角微勾,“顾山长,这所谓的‘鬼’,究竟从何而来,你……可清楚?”
顾鸿儒眉头微皱,“常大人此言何意?子不语怪力乱神,老朽只信圣贤之言。”
“好一个只信圣贤之言啊。”常汝琰轻嗤一声,朝轻衫使了个眼色。
轻衫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将手中装着证物的袋子高高举起,袋中正是从藏书楼和书房中搜出的迷魂散材料。
顾鸿儒见状,瞳孔猛然缩紧,手指在袖中死死抓住。
常汝琰道,“这白衣女鬼,窗外鬼影,无非是有人利用一种名为‘迷魂散’的药物,精心制造出的幻象罢了。而巧的是,本官听闻山长在医理药学一道上颇有心得。”
顾鸿儒稳了稳心神,抬头问,“一派胡言!常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难道说这闹鬼事件全是老朽在背后搞的鬼?”
常汝琰踱步至顾鸿儒面前,讥讽道,“难道本官说的可有不对?”
“荒唐!”顾鸿儒狠狠地一甩袖,“老朽是书院的山长,传播闹鬼骇闻于我毫无益处,我怎会做如此不智之举,来败坏自身及书院的名声?”
“别急啊,顾山长。”常汝琰冷呵一声,“不如咱们先谈谈,这所谓的白衣女鬼,和东经阁的哭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凶手先在东经阁试验药性制造出怪谈,见效后又在藏书楼正式设局,而那些见鬼的学生们,轻则神志恍惚,重则疯癫臆症,想必,这就是你的目的吧,顾山长?”
顾鸿儒被刚才的话气得发颤,指着常汝琰低吼道,“你……你这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老朽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要如此构陷于我?”
常汝琰微微眯起眼,脸色变得阴沉。
秦素实属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拿过旁边捕快手中的托盘,将上面的布帛揭开,呈上前,“大人,这是书房内发现的证物。”
顾鸿儒看到托盘放的东西,脑子立刻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书房暗格里藏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托盘里,是那日秦素返回书院后,趁着顾鸿儒下山时潜入书房找到的。
一件寸心锦制的常服,还有一件陈旧长袍、几本医书和剩余未使用的致幻粉末。
老东西心思慎密,竟然在书房内设了隐秘机关,秦素也是凭借对顾鸿儒的分析推测,才解开机关,找到了书架后的暗格。
常汝琰心领神会,对顾鸿儒说道,“这寸心锦裁制的常服,顾山长可还认得?这袖口有一处勾丝,刚好和围栏上所缠绕的纤维分毫不差,不仅如此,上面还沾有周不语指缝中同样的木屑,以及……迷魂散的残迹。”
话音未落,堂下学生们大为哗然。
“县太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山长杀了周不语?!”
“怎么会这样?不是在说闹鬼的事情吗?”
“天啊!难道这周不语坠楼,也是山长一手策划的?!”
……
顾鸿儒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于众人的反应,常汝琰置若罔闻,继续说道,“案发当晚曾下过雨,空气潮湿最利于烟尘扩散。你待王生、李志远离开后,便在藏书楼三楼燃起混有毒粉的竹筒,那香气独特,闻到也不过以为是寻常驱虫草药罢了。”
“周不语独自留在三楼,吸入毒烟后神智早已混乱,而这时你早已登上五楼,故意制造出声响,轻易便将一个惊弓之鸟引上楼去。”
“周不语在幻觉驱使下踉跄登上五楼后,你便趁其不备从背后推下。而周不语坠落时曾死命抓住栏杆,但那栏杆早已朽坏,如何能承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胡说八道!”顾鸿儒被常汝琰一通逼问,早已不顾儒雅,“老朽当日人在书房,王生李生都能作证,试问老朽如何能去藏书楼行凶?”
常汝琰微微挑眉,“一件外袍,一截蜡烛,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便骗过了所有人。这点障眼法对顾山长而言,又有何难?”
常汝琰每说一句,顾鸿儒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本官一直很好奇,是何等深仇大恨,能让一位德高望重的山长,对自己的学生痛下杀手。直到本官查到一桩三年前的旧案。三年前,贵公子顾文轩在湖边意外落水身亡,当时在场的同窗,有四位……”
“周不语。”
“赵启霖。”
“钱通。”
“孙浩。”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时,顾鸿儒已是面无人色,身形摇摇欲坠。
堂下,学生们脸色变幻莫测。
常汝琰冷冷地看着他,“书院里近来被鬼魅纠缠的正是这几位。一个周不语坠楼惨死,一个赵启霖被活活吓疯,剩下的钱、孙二人,想必也日夜活在恐惧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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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鸿儒激动地叫嚷,“荒谬至极!他们内心有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与旁人何干!”
常如意冷笑道,“与旁人何干?赵启霖饱受鬼影缠身之苦,心智失常屡屡提到三年前。顾山长,这真的是巧合吗?”
顾鸿儒的身形晃了晃,望着两件衣衫,仿佛失去了支撑。
常汝琰道,“若非有人推波助澜,那点愧疚,又如何能化作索命的厉鬼?周不语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暗中调查,不想却撞破了你‘扮鬼’的秘密,于是,你便杀他灭口。”
“不……不是的……”顾鸿儒喃喃自语,眼神愈加涣散。
“顾文轩之死,让你看透了这所谓的官官相护,看透了这圣贤之地的腌臢。你憎恶这里不纯净的学生,借鬼神之名,行戕害之事,顾鸿儒,你心好狠啊......”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
顾鸿儒突然狂笑起来,指着堂下的人群,眼神中满是恨意。
“我是在清理门户!我是在替天行道!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读圣贤书却蛀空了灵魂的蠹虫!我儿命断于此,他们凭什么苟活?他们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读着圣贤书,追名逐利?!凭什么!”
“天道无眼,官法无能,那就由我亲自来清算,我要替天行道!”
顾鸿儒猛地转向常汝琰,嘶吼道,“不错!那些鬼都是我弄出来的!我要让他们日夜活在恐惧之中,让他们明白,做下亏心事终究逃不过报应!”
“周不语?!三年前他就知晓一切!可他今日才假模假样地跑来讲什么真相?一切都太迟了!我何罪之有!”
堂下众人惊恐万状,纷纷后退,唯恐被这疯癫山长沾染上分毫。
常汝琰凝视着彻底失控的顾鸿儒,缓缓抬手,吐出两个冷清的字,“带走。”
两名捕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癫狂的顾鸿儒,将他拖出了明德堂。
秦素看着那被带走的身影,心底情绪翻涌,难以平复。
鸿蒙书院的案子,尘埃落定。
然而书院的天空,并未因案件解决而放晴,反倒是阴云密布,愈发沉重。
一代大儒竟成阶下囚,昔日令人敬仰的山长,成了杀人凶手。
这一骇人听闻的公案,深深震撼了每个学生的心,久久难以平息。
有人唏嘘,有人惊惧,有人迷茫。
至于那些始作俑者,常汝琰毫不留情地予以惩戒,夺去了他们的功名,家中长辈更是被召去训话,颜面尽失。
秦素目光落在门前牌匾上,良久,才听见身旁的常汝琰缓缓开口,“以恶制恶终难长久,律法有其昭彰,自有道理。”
秦素听罢,轻轻叹了口气,“痛苦是真,只是错用了方式。他本可以寻求律法,虽然……
虽然律法未能给予他公正。
常汝琰默然片刻,轻声回应,“有时,律法之剑难以触及所有之事。”
秦素闻声侧目,常汝琰的神色如常,只是多了丝难掩的疲惫。
她若有所思,却终究没有再开口。
31. 波荡
回程的马车,很是颠簸。
秦素瘫在座椅上,揉着酸痛的腰,哼哼唧唧地抱怨,“装一回书生比查案子还辛苦,这辈子我是再也不想碰那劳什子的圣贤书了。”
对面,常汝琰正闭目养神,闻言只翕动了一下,淡淡道,“十遍抄完了?”
秦素的抱怨骤然止住,倏地坐直,满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怎么还真要让我抄完啊?”
常汝琰掀开眼帘,嘴里不留情面,“不过是四书中的两篇,到你这儿竟成了胡编乱造,那日诗会上的本事哪去了?”
秦素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那你得去问辛弃疾大大,问他老人家怎么就精准地占了教科书C位,让她这种学渣也记住了。
秦素摸了摸鼻子,决定跳过这掉面话题,身子一歪又瘫了回去,继续揉着腰哼哼,“哎哟,我的腰,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这折腾哟……”
常汝琰瞧她装模作样的样子,嘴角微抽,翻出一个软垫,随手扔了过去,“垫着,再累也比不过你嘴硬累。”
软垫落入怀中,秦素愣了愣,立刻得了便宜卖乖,嘴里也不叨叨了,把软垫垫在身后,换了个舒适姿势,合眼安静下来。
马车内顿时静谧,只有车轮轻轻辗过路面的声音。
连日紧绷耗尽了所有心神,没多久,秦素脑袋一歪,靠着车壁沉沉睡去。
察觉到她的安静,常汝琰单手撑着脸颊,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
褪去了伪装,那张脸又显出原本的精致模样。
几缕细发掩在额前,睫羽投下淡淡的影,平日的机巧灵动此刻只剩几许乖顺。
常汝琰静静凝视片刻,视线渐下移,停在她的脖颈。
那里还留着一抹浅淡的痕迹。
指尖似乎仍存留着那日为她涂抹时的热度。
常汝琰眸色微沉,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停住。
他想起几日前她在府上那句毫无防备的低声抱怨,望着眼下这情景,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想着想着,常汝琰真的低低笑出了声。
秦素啊秦素,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是将你远远推开,还是直接绑在身边呢?
常汝琰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进退两难的一日。
他收回那些翻涌的心思,指腹终是落了上去,轻轻一抹,那点碍眼的痕迹顷刻消散,肌肤恢复了原本的细嫩白净。
“真是……没心没肺的小狐狸。”
-
回到县衙时,天色已近黄昏。
常汝琰率先从马车下来,回眸一瞥车内睡得毫无知觉的秦素。
车夫压低声音询问,“大人,要不要叫醒秦捕头?”
常汝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自己走到车边,轻声唤道,“醒醒,到了。”
秦素微微一颤,猛然睁开眼睛,意识还有些恍惚。
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哦……已经到了啊。”
常汝琰不再多言,径直向衙门走去。
秦素打着哈欠,慢吞吞地下了马车,伸展着酸麻的身体。
这时,常汝琰忽然驻足回头,神情淡然地对秦素说道,“回家好好歇着吧,这两日准你休沐。”
秦素身子一顿。
休假?
常汝琰竟然给她放假了?
反应过来后,她欣喜若狂,向前方的常汝琰挥手大声致谢,“谢大人!您可真是难得一遇的好上司!”
情绪过于激动,导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常汝琰多少能猜出七八分意思。
他扯了扯嘴角,“哼,马屁精。”
说罢,也不再多言,径直朝书房去了。
秦素和车夫就势道了个别,连衙门的大门都不进,转头便奔自家方向去。
临近街口,她远远瞧见轻衫迎面而来,眉目间显得有些沉重。
秦素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说来也怪,这一路上她就没见过轻衫的影子,原以为他早回了衙门,谁料这会儿才露面。
秦素直接迎了上去,“你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轻衫这时也注意到了秦素,随口解释一句,“去替大人到府城跑个腿。”
秦素哦了一声,正想再说些什么,轻衫先开了口,“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先忙你的。”
他说罢,带着一张温和笑脸,直接越过秦素朝衙门而去。
秦素盯着轻衫急匆匆的背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总督府向来是派人过来传话,常汝琰什么时候主动联系过?
况且,总督夫人不久前才来过扬州,这短短几日,又有什么急事需要轻衫亲自跑这一趟?
秦素怔立片刻,一时没收回视线。
-
夜色渐深。
书房内,常汝琰褪去了一身官服,懒懒地靠在椅子内,手里正把玩着一枚玉佩。
轻衫在门外轻叩两声,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抬头间,见屋内不止常汝琰一人。
轻衫微愣,但瞬间收敛了神色。
他关好门,走上前对常汝琰躬身行礼,“大人。”
常汝琰微微颔首,“如何?”
轻轻衫回答,“顾鸿儒承认了,曼陀罗和九回香确是从黑市一流动商人手中买来的。那商人始终斗笠遮面,看不清样貌,和张子谦的供述一致。黑市那边已派人暗访,可无人知晓那人来历,近期也没有再出现过。”
常汝琰似早有预料,并未感到意外。
轻衫又递上一封信函,“这是总督府派人快马送来的。”
信函里,除却信纸,还有一枚沉甸甸的虎符。
常汝琰快速扫过上面的字,眸光微微一沉。
信中的内容和瑞王密信所提及之事相差无几。
漕运近来风波不断,想必也让父亲起了疑心,不然怎会命他彻查私盐一案,还将调遣水陆缉私营的权力都给了他。
常汝琰随手将虎符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走到窗前,将两封信一同凑近烛火。
他盯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低语道,“明日持虎符去缉私营,调水军一营听从调遣。另外,密切关注漕帮的三当家雷或,此人和杜临有旧,这些年江南生意恐怕都由他牵头。瑞王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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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件旧物,怕是和此人也脱不了干系。”
轻衫垂首,静默不语。
角落里的闻折闻言,抱拳应道,“是。”
常汝琰将逐渐燃尽的信纸丢入火盆,看着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对轻衫说道,“继续跟进那神秘商人的线索,也盯紧德善庄那边,近期差不多该有动静了。”
“属下明白。”
闻折和轻衫行了一礼,随后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院内游廊下,久未见面的两人,一时都没开口。
还是闻折先打破了沉默,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轻衫,语气略带打趣,“哟,你这捕快行头,倒是穿得越来越有模样了。”
轻衫不为所动,继续迈步,“彼此彼此,闻大影卫如今也是威风八面。”
闻折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起初闻折对轻衫并无好感。
他行事作风一向直来直去,见轻衫像个温润少爷,实在难以将他和刀剑联系起来,心中不免有些轻视。
直到某次在练武场,轻衫几招便压制住一个身手不凡的同僚,闻折才对他刮目相看,话也主动多了几分。
两人并肩而行,闻折双手交叉搁在脑后,慢悠悠地走着,似是不经意提起,“主子护的那位秦姑娘,可是知道她现在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轻衫脚步倏地一顿。
见他不语,闻折轻笑一声,“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啧啧,也不知道主子暗地里解决了多少麻烦?不过那姑娘倒也真是个厉害人物,这么上蹿下跳地查案,竟还能好好活到现在,也真是神了。”
轻衫目光转冷,他看向闻折,语气里是少有的警告,“祸从口出,她不是你能随意议论的人。”
闻折瞅见轻衫认真起来,也不想再多说,撇嘴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了好了,知道你忠心护主,一个个都成我祖宗了。我错了,我闭嘴。我去忙了,告辞。”
话音刚停,人已几个起落,隐入夜色之中。
轻衫看着闻折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哪能不知秦素的处境。
越是清楚,越必须守口如瓶。
想必大人也明白,进一步是将她拖入豺狼之穴,退一步却又如覆水难收。
所以才会这样,进退维谷。
对些许事一无所知,远比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更为安全。
轻衫长叹一声,转身离开了院落。
许久,游廊不远处的假山后,一个纤细身影缓缓立起。
秦素沉默地站在阴影中,眼帘轻合,掩住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夜风一阵阵掠过,她放缓呼吸,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的掐痕还隐约可见。
想到刚刚听到的话,秦素闭上眼,心底涌出一道无声的自嘲,
并不是因为常汝琰,而是为如此优柔寡断的自己。
说不上来什么心情,惊讶?疑惑?
又或者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秦素抬头望了望天,忆起那晚的街角柳巷,绕过脖间的手指似有余温,清冷的话语仍回荡在耳畔。
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
可是常汝琰,我既怕鬼,也怕这人心啊。
32. 非此世之人,却牵此世之果
次日一早,刚过辰时。
秦母提着篮子正要出门采买,秦素蓬头垢面,从窗扉探出脑袋来。
“娘,路过衙门时帮我去告个假吧,就说……我染了风寒,还需养个三日。”
秦母回过头,见女儿那堪比淤青的两个黑眼圈,不由得有些心惊。
她忙走过去,揉了揉秦素的脸,“闺女,你这是怎么了?又哪里不舒坦了吗?”
分明是被那场大病吓出了后遗症。
秦素抓住母亲的手,笑了笑,“娘,我没事,只是最近连日不休有些累了,想找个借口多休几日。”
见女儿如此,秦母没觉得异样,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放心吧,娘一会儿就去衙门替你说啊,累了就休息,那衙门少了你又不是转不动了。”
秦素被这话逗乐,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她含糊应了两声,便把人催去了。
三天。
秦素给自己三天时间整理思绪。
她大咧咧地摊在床上,盯着帐顶的流云纹,脑袋一团乱麻。
一晚过去,终是心里接受了这些。
常汝琰有秘密她早有所察觉,然而那毕竟是他的事,她身为属下,再好听不过,勉强算是个关系尚可的朋友,问得太多不合适。
如果不是昨日心血来潮加上某种直觉,她中途折返回衙门,恐怕会一直浑然不觉。
老实工作,只求赚个俸禄了事。
终归是不一样了。
轻衫称那人影卫,秦素这个现代人自然明白这称号意味着什么,同时也验证了她对常汝琰的疑虑。
而轻衫作为捕快,武功非同寻常。
秦素奇怪的是,为什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距离她穿越已经过去小半年了,往日所破的所有案件,也没有给自己引来什么麻烦。
种种迹象看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她和常汝琰的关系被他人当成了弱点。
秦素抬手盖住眼睛,莫名有些烦躁。
身子换了,可芯子是自己的。
一两次无所谓,如此反复,连同那过于显而易见的举动,事到如今,秦素不愿再自欺欺人。
常汝琰,应该是对她生了别的感情。
是否男女之情难以定论,戳破了就是两重结果。
秦素最无奈的是,自己对常汝琰的感觉似乎也起了变化。
究竟是作为朋友,还是女人,秦素不确定。
或者说,她不敢。
因此继续装傻充愣,不予挑明,然而常汝琰似乎也有此意。
起初秦素不懂,觉得古人含蓄,常汝琰再怎么随便,到底是骨子里内敛。
直到听见昨晚那番话她才明白,这其中或许不是她能承受得住的。
那么到此为止呢?
不要再有牵扯,彻底疏远彼此,事情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复杂了?
-
秦素这一觉直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秦母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鸡汤走了进来。
她把碗放到桌上,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秦素,“闺女,醒醒了,该起来吃点东西了。”
秦母有点发愁,这本来好好的,从早到现在居然就一直没下床,中午唤她也是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转个身又睡了过去。
再这么睡下去,没病也得睡出病来。
秦素被摇醒,眼神还有点不聚焦,见自家娘亲满脸愁绪地望着自己,她坐起身,轻声问道,“娘,什么时辰了?”
听见闺女醒了,跟着媳妇一道进屋的秦父也凑了上去。
见女儿神色恹恹,他脸上的褶子又多了几层,“我说闺女啊,你可是在衙门里受了什么委屈?”
秦素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很快反应过来,“爹,你想到哪里去了,没人欺负我。”
秦父褶子更多了,“那可是……因为什么案子不顺心?”
自家丫头对案子的热乎劲儿他是知道的。
秦素无奈笑道,“哎呀,真没事,就是太累了,一不留神就睡久了些。”
秦父起身叹了口气,“素儿啊,不然,咱们要不就别干这差事了?”
话刚出口,秦素微微僵住。
看着二老关切的目光,心中的某些念头忽然摇摆不定起来。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这算是连累了所有人,她的父母,还有常汝琰……
“爹,娘……”秦素垂下眼帘,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捕头要不就不做了,你们觉得行吗?”
秦父闻言一阵呆愣。
先前那话不过出于私心,丫头到底多喜欢这差,他是看在眼里的。
终究是经过一番自我说服,他摸了摸秦素的脑袋,语重心长道,“自你病好以后,爹娘便只求你平安快乐。捕头呢,当得开心咱们就当,若是不开心受了委屈,那咱就撒腿儿不干。天底下营生那么多,我秦家的女儿,还怕没口饭吃?”
秦母也跟着点头,眼圈有些泛红,“你爹说得对。虽说这差事提心吊胆的,可我看你呢,做得起劲,人也精神。好歹衙门里有常大人照应着,我们心里也就踏实些。不管怎样,你得遵着自己的心意来,怎么开心怎么活。”
秦素听得鼻头一酸,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这一下,二老都傻眼了。
“哎呀呀,闺女啊你这是怎的哭了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爹是哪家的王八羔子,爹给你收拾他去!”
秦素破涕而笑,用手擦了擦眼泪,“这是被感动的,我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啊……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真是祖上积德了。”
秦母一听跳脚了,“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关老祖宗什么事!呸呸呸!”
秦素又乐了。
老天让她重活一世,补偿了曾经错过的一切。
尽管她不是真正的秦素,但至少这一刻,父母的爱是真的,也是她所拥有的。
这样,就足够了。
-
当晚,秦素做了个冗长而混乱的梦。
血色染红了天际,四周是一片死寂的荒土,没有半点生机,唯独常汝琰静静躺在不远处,白衣已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
他嘴角微动,似乎在唤着两个字……秦素。
而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眼前的景象也一点点褪去。
大概是梦的后劲太大,一连几天秦素都无精打采的,整日窝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发呆就是昏睡。
秦母看在眼里,自然是急在心上,思来想去,便请了人去林家。
等林婉儿风风火火推开闺房大门时,便见自己的闺蜜正拖着脑袋,翘着二郎腿,慵懒地躺在床上磕瓜子,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封皮大大的《柳艳二三事》五个字。
见有人进来,秦素不慌不忙抬了抬下巴,“嗨”了一声。
林婉儿一愣,怀疑秦姨是不是摸错了界,这哪儿像有事的样儿?
可细细再看,见秦素皮肤干燥,眼眶肿胀,嘴唇还起了皮。
林婉儿不怀疑了,这位确实是精神出了岔子。
于是关门落锁,直接冲了过去,捧着秦素脸嚎,“我的天爷,秦大小姐,你这是被哪个妖精吸元气了?”
“……”
秦.妖本尊.素掀了掀眼皮子,抬手一挥,“别闹,我正看到精彩地儿呢。”
林婉儿狐疑地打量她,“不对啊,你这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秦素明白林婉儿过来的缘由,诚实道,“本来有点问题,不过现在可能没事了。”
可林婉儿只觉得秦素要疯,“我说了多少次不要整天盯着死人骨头,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
秦素有点心累,张了下嘴,又用眼神示意手里的书。
姐妹,这扬州最火的言情话本你是瞅不到吗?
“不行,这样下去不成。”林婉儿一拍大腿,“跟我出门走一趟,咱们去青路寺拜拜,去去晦气。”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秦素起身。
秦素话本子被夺,还被拉下床,扒住床沿抗议,“我不要动,我要我的床!”
可林婉儿压根儿不管这茬,坚定地表示不妥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姐妹俩对视半晌,最后秦素认输,只能叹了口气,任由林婉儿摆布。
-
收拾妥当后,二人乘坐林家的马车直奔青路寺。
寺庙坐落于群山之中,香火正旺。
林婉儿拽着秦素直奔殿内,双双跪于蒲团之上,烧香叩拜。
佛门清净之地,秦素的态度也端肃了几分,学着林婉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佛祖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愿所求皆所愿,愿所盼皆安康。
拜完佛后,林婉儿神秘兮兮地拉她到一边,“这青路寺的平安符特别灵验,我娘前年身体不好,我来求了一道,回家不久就好了,你今日也求一道。”
秦素听言心中一动,便走到分发符纸的僧人处,为父母请了两道平安符,正要转身离开时,她脚步停驻,犹豫片刻又退了回去,再要了一张符纸。
二人求完符后便往寺庙外走去,路过正殿时,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与她们擦肩而过。
老僧忽然止步,回身看向秦素。
“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
秦素和林婉儿微微一怔,转过身去。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对秦素道,“女施主命格奇特,非常人所有,实乃千年难遇。”
闻言,秦素心下一跳。
林婉儿有些不解,“这位师父,您这是何意?”
然而老僧并未作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秦素,嘴角漾开一抹微笑。
秦素沉思片刻,对林婉儿道,“婉儿,你先去马车上等我,我和师父再聊几句。”
林婉儿虽好奇,但见秦素神色严肃,便听话地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等人彻底走远了,秦素方才转身,向老僧行礼。
“师父。”她犹豫片刻,低声试探,“敢问师父……可是看出了什么?”
老僧抬眼望向殿外古树,“施主命盘,老衲难窥其秘,亦难明其意。只知非此世之人,却牵此世之果。”
秦素道,““那……这命盘可会再有变数?”
老僧收回视线,微微欠身,“因果既定,一切皆为天意。施主随心而行,自得道法自然。”
说罢,便转身,缓步走入了殿宇深处。
-
二人从山上离开后,又在集市上逛了逛,到了林家已是戌时。
秦素心里有事,婉拒了林婉儿要送她的提议,独自一人沿着街巷朝家走去。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自家巷口。
她无意间抬起头,脚步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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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自家的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伫立着,一身墨色常服勾勒出挺拔姿态,微低的头浸在月色的冷冽里。
秦素手指微蜷,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似是察觉到了动静,常汝琰侧过头,刚好和她的视线对上。
秦素对此时此景既无奈又无力,她抬手拢了拢披风,迈步走向常汝琰。
“这个时辰,你怎么会来这儿?”
常汝琰目光在秦素脸上来回流连,最终开口道,“师爷说,前些日子你母亲到衙门告了假,所以过来瞧瞧。”
秦素笑了笑,“只是风寒罢了,快好了。”
然而下一秒,就见常汝琰突然抬手朝她额头伸过来。
确认没有发热后,常汝琰放下手,低声问,“身子没好,怎么还往外跑?”
秦素稍愣,反应过来时常汝琰已收了手。
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好多了,只是跟朋友出来走动走动,也不能一直憋在家里。”
常汝琰“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沉默站着。
“那个你……”秦素道。
“你……”常汝琰几乎同时出声。
秦素觉得气氛过于尴尬了,“没事,你先说。”
常汝琰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他望着秦素,道,“是有什么事?”
秦素想缓解这压抑气氛,可不知该说什么,话赶话地,不过脑子吐出一句话,“常汝琰,我要是不当捕头了你会不会舍不得啊?”
话一出口,秦素就想给自己一嘴巴。
她说了句什么……说得什么玩意儿……
秦素眼珠子乱飘,打算用别的话圆一下,就听常汝琰突然问,“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就是随口一说。”秦素注意到常汝琰气场一变,脸色也冷了半分。
正准备开口解释,对方却打断她。
“大不了以后不让你写卷宗了。”
“……?”
秦素怔怔地眨了几下眼,一时没能回过神。
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一句,她刚想好的解释又梗在喉咙。
懵了片刻,不知为何忽然想笑,最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回答啊……
这人也是绝了……
秦素捂着肚子笑了好半天,那点郁闷情绪也淡了。
她抬眼看他,眼睛弯成月牙,“你是怕没了我不好破案,还是怕没人给你逗乐子啊?”
出乎意料地,常汝琰没有毒舌,也没有制止她,看着她毫无形象地大笑,低低道了一句,“舍不得。”
这一回,秦素整个人僵住了。
表情一时没法收回去,样子估计有点不忍直视。
终是常汝琰打破了沉默,“如果不是因为婚事或身体不适,那就……好好呆着吧。”
莫名其妙地,秦素在这一刻竟有些释然了。
常汝琰不是唯一一个,她也不曾坦诚。
一如他有不能言说,她同样如此。
常汝琰没有做错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
随心而行,自得道法自然。
或许,就是如此吧。
秦素恢复了惯有的从容,从袖中掏出那枚平安符递了过去,“送给你的。”
常汝琰一愣,低头看向她掌心。
红绸金线,一眼便知是什么。
他伸手接了过来,“怎么想到给我这个?”
“嗯……今天被拉去庙里上香,想着顺便求一个。”秦素道,“听说这青路寺的平安符很灵的,你可要装好啊。”
常汝琰看着手里的符袋,双眸微颤,那心底泛起的阴郁因这光亮一瞬化为平寂。
许久,他蓦地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好。"
那日庭院饮茶,还觉得母亲的定论过于牵强,徒生揣度。
德善归途箴言,云来雨中束带,望江楼灯火阑珊。
然扪心自问,常汝琰,早在不知何时,你便种下了这自缚其身的因,又怎舍得轻言放手?
-
京城,尚书府。
夜色浓如泼墨,府中大多奴仆都已歇息,唯有书房仍透出微弱光亮。
"大人,扬州来报。"
暗卫无声无息地现身,快步上前,将一封密信递至案前。
“常汝琰近日频频动作,眼线回报称,他暗中调查漕运账目,还接触了数名船商,前几日甚至动用虎符调了缉私营水军……看样子,这位常县令对漕运已有所觉察了。”
杜临正坐于案前临摹一幅字帖,写的正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大字。
听闻此言,执笔的手一顿,浓墨随之滴落,晕开一朵乌墨。
他凝视着那团墨色,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这常汝琰,果然跟他那不识时务的老子一个样。”
暗卫不敢多言,垂首抱拳,“大人,我们该如何行动?是否立即派人去扬州,将那常汝琰……”
杜临抬袖,把墨迹污损的字帖推开,“莫慌,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纵是背后有常远撑腰,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说着,他起身踱步至窗前,轻敲鸟笼,瞧着鸟儿受惊后仓皇失措,冷冷一笑,“常家小子既然喜欢多管闲事,那便成全他。让这运河上多几个冤魂徘徊……又有何妨?”
33. 情难自禁
秦素告假三日,实则在家中静养了整整七日。
再度踏入县衙时,秦素整个人神清气爽,郁结一扫而空。
那晚她便下定决心,不论常汝琰背负何种沉重,既不愿沦为他的软肋,那便做他的刀。
鸿蒙书院的案子结得漂亮,城中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对县衙更是赞誉有加。
刘师爷最擅长搞气氛,见秦素回归岗位,立刻建议大家庆贺一番。
一来算是为衙门庆功,二来庆祝秦素大病痊愈。
这提议一出,众人全部叫好,常汝琰也意外地没有反驳,只说了句“可”,便敲定了这件事。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望江楼雅间,雕花木窗半开,一众捕快们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来来来,秦捕头,这杯我老刘必须敬你!”刘师爷端着酒杯,一张老脸喝得满面红光,“若非你孤身入虎穴,又怎能如此迅速地揪出真凶!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老刘是打心底里佩服!”
秦素笑着举杯,“师爷单敬我可不成,大人运筹帷幄,轻衫内外奔波,这功劳我可不敢独占。”
刘师爷挠了挠头,也觉得不妥,可这轻衫兄弟一向不喜酒,大人……他也不敢跟人碰啊。
轻衫笑了笑,“你这话说的不对,我不过是帮衬,主意还是你的,师爷这杯酒敬得合情合理。”
刘师爷见轻衫圆了话,顺势望向常汝琰,只见他默默喝口茶,说道,“无妨,今夜不必拘礼,随意些。”
有了县尊大人的金口玉言,满屋子的人彻底放开了手脚。
刘师爷开了头,其他人也纷纷端着酒杯上前,敬酒词说了一箩筐。
秦素也不拘束了,酒这种东西她两辈子都没少喝,算得上喜欢。
前世酒量不错,只是穿来之后这具身子底子如何,她还真没试探过。
衙门里都是些豪爽汉子,一圈敬下来,几杯梨花白下肚,秦素的脸很快泛起一层薄红。
她本以为凭着两世的功力,怎么也能喝倒一半人,可谁知这古代梨花白喝得时候没什么,后劲相当大,不过几轮,秦素便觉得眼前开始重影,天和地都倒了过来。
常汝琰全程没怎么动筷,只偶尔端起酒杯抿上一口,他看向旁边的秦素,见她撑着脑袋傻笑,脸颊的红晕也愈发明显。
显然,是醉了。
轻衫见秦素摇摇晃晃地还想去够酒壶,连忙伸手按住她,“秦素,你喝得不少了,歇会儿吧。”
秦素正喝在兴头上,皱眉打掉他的手,“没事我还能喝呢,你怎么跟个八婆似的……”
“???”
轻衫有点懵,“八婆……是什么人?”
他仔细想了想,家中并没有姓八的婆婆,也没有名为“八婆”的亲戚啊……
然而秦素已经喝得飘飘然,她拖着下巴,捏起一根筷子,开始对着空气漫无目的地比划。
“唉……你们这儿也太无聊了,连个WiFi都没有……我真是度日如年啊……想刷个剧都不成,外卖点不了……”
常汝琰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秦素画着圈,继续碎碎念,“用手机查资料多方便,哪用得着翻那么多破书,眼睛都瞎了……”
“我的淘宝啊……我的购物车……买个东西还要跑断腿……”
“还有空调……这鬼天气夏天可怎么活啊……”
……
秦素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脑袋一歪,直接趴在桌上不动了。
一桌子人听秦素嘟嘟囔囔地,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秦头儿?你这说的啥意思?衙门无聊?”
“秦捕头这是说什么胡话呢?歪什么发?卖什么?”
“许是醉糊涂了吧……说的都是些怪词儿。”
“夏天咋地不能活了?空……挑什么?
轻衫也是一脸茫然,他看向常汝琰,却见自家主子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常汝琰放下酒杯,打破了席间的议论,“时辰不早,都散了吧。”
他站起身,又对轻衫吩咐道,“去备马车。”
众人见状,也不再纠结那些怪话,时辰确实不早,明日还得上衙,于是纷纷起身告辞,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下了楼。
转瞬间,雅间里只剩下常汝琰,和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秦素。
常汝琰走到她身边,垂眸看了片刻。
他没多言,拿过一旁的披风裹住秦素,俯下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人很轻,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和女儿家的馨香,身子软得像没骨头。
秦素还在絮叨,常汝琰动作顿了顿,才迈步离开了雅间。
此时望江楼的客人已所剩无几,他将秦素的披风兜帽拉起,遮住她大半张脸,直接去了酒楼后门。
轻衫已经备好马车等候多时,见大人直接抱着秦素出来,猜着应该是醉的不省人事了,赶忙将车帘提前掀开,方便他上去。
临上车,常汝琰突然顿住,侧首对轻衫吩咐,“直接回府。”
闻言,轻衫微微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常汝琰接着道,“稍后去秦家一趟,就说今夜衙门急务,秦素值夜,让他们安心。”
轻衫感觉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了。
看着自家大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瞬间懂了什么。
他默默点了点头。
常汝琰抱着人上了马车,轻衫坐在车辕上,内心一通吐槽。
您这借口找的真是冠冕堂皇,自己不安好心还要拉他来打掩护,当真是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啊……
-
秦素的酒量不算差,以前事务所里的同事没几个能喝过她,所以并没有酒醉断片的经历,自然想不到今晚的聚会竟会成黑历史的一页。
常汝琰本以为喝多了的人会安分些,谁知醉倒后的秦素,比醒着时候还要难缠百倍。
如果轻衫此刻掀开车帘,或许会目睹令他终生难忘的场景。
一个像八爪鱼般手脚并用挂在人身上的秦素,和一个黑着脸、被她死死勒住脖子动弹不得的常汝琰。
常汝琰实在没料到这个情况,先不提什么旖旎念头,冲秦素这手劲儿和满身酒气,他就已经要受不了了。
想把人放到旁边静躺,奈何秦素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沾软垫就缠了上来,把他当个人肉支架来使用。
来回折腾了几次,常汝琰累了,索性由着她挂在自己身上,伸手托住她的腰。
秦素靠在常汝琰身上,脑袋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
“……我的……冰淇淋…………”
常汝琰听着那满嘴胡言,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尝试扶她坐直,结果秦素蹭得更有劲了。
“……”
沉默半晌,常汝琰逸出一声低笑,柔声唤,“秦素?”
怀里人似乎听到有人叫她,迷迷糊糊抬头,一双眸子含着水气。
她眯着眼盯着常汝琰,许久才将视线对焦。
紧接着,秦素猛地抬手,“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打在常汝琰脸上。
“你这个……死腹黑……”她皱着眉,醉醺醺开口,“怎么老跑我梦里凑热闹?”
常汝琰身子一僵,显然没料到这一掌,正怀疑人生时,耳边传来这没头没脑的指责。
他任由那双手在脸上胡乱摸着,有些哭笑不得。
“你经常梦到我?”常汝琰勾唇笑问。
秦素的手停下,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然后扯了一下常汝琰的脸,“我不喜欢梦见你。”
语气满是嫌弃和不满。
然而常汝琰理解错了话意,原本含笑的嘴角一下子收住,正想把人从身上扯下去,却见对方忽然一瘪嘴,眼圈红了。
“……”
准备松开的手,又默默地收回去。
常汝琰不明所以地皱眉看她。
“不喜欢……浑身是血……”秦素倒没哭,只是语气有些委屈。
常汝琰愣住了,回想起那次她莫名其妙给他求平安符。
看来是因为这个啊……
他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轻握住秦素的手,低声问,“你究竟是谁?”
起初的疑惑和不确定,渐渐化作不可能中的可能。
即便灵魂夺舍这种事荒诞可笑,常汝琰终是无法否认了。
她根本不是秦素。
那么,她究竟是谁?
是否会和来时般,突然有一日消失?
秦素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捧住他的脸,一本正经,“我很强……放心。”
话音刚落,她就头一歪,靠着他睡去。
马车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常汝琰心间仿佛被什么轻击了一下。
他不再多问,只把人揽得更紧,凝视着她安稳的睡颜,眸光晦暗难测。
-
常汝琰抱着秦素一路入了府。
许是马车上抱舒坦了,秦素这会儿跟个树袋熊似的,手脚并用地缠在常汝琰身上。
常汝琰将她带到上次的房间,吩咐来随侍的丫鬟,“去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丫鬟忙不迭应声,仍未从这诡异景象中回过神来。
常汝琰素来不喜喧哗,因此别院内只安排了几个下人。
然而,当他泰然自若抱着一位姑娘入府时,下人们属实都有点惊吓。
又发现怀中人和上次是同一位,一时间,都悟出点什么。
他们少爷一向冷漠寡淡,也不喜有任何人近身,更未曾见过哪家姑娘能如此亲密。
可这位不光靠了,近了,还……少爷还任由人挂在自己身上。
他们有点想哭。
少爷没有龙阳之癖就行,以后这常家大概能延续香火了……
费了番功夫后,常汝琰终于将秦素从身上解开,谁知刚一松手,本该落床的人却忽然使劲。
他毫无防备,重心不稳被勾了个趔趄,情急下抱住了秦素,两人顿时成了一个女上男下,极为尴尬的对坐姿态。
秦素浑然不觉,只觉得这个“靠枕”凉快又舒服,迷糊间蹭着他的脖颈,“好凉快啊……”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软软的身子依偎着。
常汝琰可一点都不觉得凉快,浑身紧绷,热潮顺着脊椎直上,他暗自压下那份欲.望,却难掩声音里的喑哑,“秦素,你到底想做什么?”
问了也是白问。
秦素哪儿听得见,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热的不行。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凑上去寻找着降温的东西,蹭着蹭着,这脸就快蹭到男人脸上。
常汝琰呼吸一紧,方才放松的右手猛然攥起,漆黑如墨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如果秦素这时能清醒些,兴许能察觉眼前的常汝琰一改往日钦贵疏冷,看她就像在看一块上好的肥肉。
软香怀玉,美人在怀。
然而那偏执晦色的念想压抑不住地泛起,一下下拍打着常汝琰的理智。
他喉结慢滚了下,指腹不禁慢慢流连。
“秦素……”
秦素皱了皱眉,可视线所及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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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片色泽浅淡的薄唇。
……好渴……好想吃小卖铺的“绿舌头冰棍儿”……
这么想着,秦素凑了过去,照着就咬了一口。
常汝琰身躯一震。
唇上袭来的触感微麻,夹杂着湿热和柔软,那根理智的弦骤然崩断。
他抬手扣住秦素的脑后拖起,轻扯了下她的唇,趁她尚未反应时顺势勾了过来。
烛光摇曳,空气透着燥热难耐,仅留下若轻若隐的交渍情-动。
“呀——!”
端着热水进来的丫鬟一抬头,便撞见这令人脸红耳热的场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常汝琰猛然惊醒,迅速松开人挡在自己怀里,眼底未消的潮.欲下掩着一层阴冷。
“出去。”
丫鬟心跳狂乱,哪里还敢多留,赶忙退了出去,还不忘顺带上房门。
这这……这少爷也真是的,做这种事连门都不关啊……!
房里的气氛因突如其来的打断渐趋冷却。
常汝琰缓了缓气息,侧目望向床上的人,发现对方根本没被影响,还彻底睡死过去了。
他嘴角抽了抽,脸色沉得能挤出一摊子墨。
这种情况竟然也能睡的下去?
盯着那微微红肿的唇,常汝琰心头微动,指尖轻轻抚了上去。
秦素蹙眉扭了扭,“烦死了,痒……”
“……”
常汝琰被气笑了,盯她片刻,低声威胁,“敢再对别人这样试试,你就倒霉了。”
他伸手替她拉好被子,等了一会儿才起身。
屋外,丫鬟一直候着,见常汝琰出来,忙低头行礼。
“进去给她换衣裳。”常汝琰沉声道。
丫鬟赶紧应声,进屋伺候祖宗了。
现在不是久留的时候,常汝琰打算回自己房间,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停住了。
某处刚才就不对劲的反应依旧显而易见。
常汝琰闭了闭眼,低骂一声,一转身改道,疾步去了净室。
-
次日,秦素是在一阵头痛欲裂和口干舌燥中醒来的。
她揉了揉疼痛的额头,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后顿时愣住。
似是有点不相信,用力眨了眨眼,确认身处环境后,倒抽一口冷气。
这什么情况……为什么她会在常汝琰家里??
几乎是下意识地,秦素猛地掀开被子,又是一阵吸气。
衣服呢?这不是她的衣服啊!
秦素忍着头痛,试图回忆昨晚的事。
可她想来想去,只停留在打圈敬酒的环节,接下来怎么走的,又怎么来的这,完全空白。
但最可怕的……想不起来才最可怕。
秦素呆愣地坐在床上,目光扫过整间屋子,直觉自己可能惹了什么祸。
断片这种事她万万没想到,断片后睡在常汝琰家,她更是万万想不到。
静了会儿,不知怎的,秦素似是想到什么,慢慢扭了扭腰,又扒开领子看了看。
“……”
还好还好,貌似没发生什么狗血情节。
看来这衣服是府上丫鬟换的。
正当秦素安慰自己没有酒后乱性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常汝琰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身浓黑锦锻常衣,长发披散在肩。
这变化让秦素完全愣住了。
不知是酒劲儿没过,还是画面冲击感太强,秦素平日看惯了常汝琰素衣束发、一丝不苟的打扮,冷不丁见他这暗黑又带着几分慵懒的模样,再配上那张标准的禁欲脸。
她脑子里直接蹦出四个字——阴湿妖孽。
常汝琰将托盘放在桌上,双臂环抱瞧着她,“醒了?”
秦素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我……我怎么在这儿啊?”
“你昨夜撒酒疯,怕吓到伯父伯母。”常汝琰解释道,“已经打了招呼,说你临时在衙门值夜。”
虽说理由圆了,但秦素心里总七上八下的,她怎么觉得……常汝琰好像不高兴了?
常汝琰坐下,抬手摆好了早餐,“过来,吃饭。”
“哦、哦……”
秦素趿拉着鞋下床,老实坐了过去,又瞥了常汝琰一眼,试探着问,“那个……我昨晚没做什么出格事吧?”
常汝琰倒茶的手一顿,抬眼细细审视她,又迅速把视线投向她的嘴唇。
“……?”
那神秘莫测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正当她胡思乱想脑补时,常汝琰总算开口了。
“没有,就是嚎得惊天动地罢了。”
秦素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酒品勉强过关。
虽然尴尬,但比起做其他事,好太多了。
见自己没犯下滔天大罪,秦素也放宽了心,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然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常汝琰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的脸。
秦素困惑地皱眉,“你看我干嘛?”
常汝琰没回答,只是抿着嘴,表情更不好了。
忽然,他伸手捏住了秦素的脸。
“啊——!”秦素猝不及防,惊叫道,“你有病啊,干嘛拽我!”
秦素立即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满脸莫名其妙。
这人是不是疯了?
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秦素气不过,还想再骂几句,就听常汝琰冷呵一声。
“没心没肺,欠收拾。”
“???”
他是彻底疯了吧……
34. 空船浮尸案(一)
四月中旬,正是细雨霏霏时节。
一清早,衙门接了个案子,说有个渔民准备出工时,在离岸不远处发现一艘官船,甲板空空如也,连个守船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船民心里犯嘀咕,不敢贸然靠近只得绕船查看,就是这一圈,让他终生难忘。
船尾水下漂着一个模糊的黑影,被绳索拖拽着,他鼓起勇气凑近一看,发现竟是一具穿着黑色水靠的浮尸。
辰时刚过,秦素一手握着佩刀,一手压着雨笠,迈过几个积水坑,抬头便见码头边乌泱泱的人群。
她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朝人群走去。
虽说已经到了标准打卡时间,但这烦人的雨天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
秦素心中暗自抱怨,最终还是迈步朝蹲在那边的仵作走去。
“都让让,无关人等不许妨碍办案。”秦素抬手拨开人群,给自己开出一条通路。
周遭的议论声仍不绝于耳,
“哎哟,这人八成是遭报应了,死得这么惨定是没干好事。”
“就是嘛,我看准是水鬼!不然哪会这么蹊跷!”
“依我说,朝廷就该好好整治那些奸人……哦,这模样瞧着真是……”
秦素听着旁边的碎嘴子,实在不懂这些人还杵在这里干嘛。
大概是天性使然,旁观者总爱说些风凉话,毕竟死的不是自己人。
秦素本想亮出腰牌震慑一下这群围观者,又想起那些对女捕快的非议,只得将那股火压下。
“哟,秦捕头来了。”仵作见到秦素过来,先打了个招呼。
秦素微微颔首,朝地上那具被盖住半身的尸体看去。
仵作道,“是渔民报的案,今天早上在回岸的漕船下发现的,啧,死状相当凄惨。”
话音未落,秦素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这一看,直接让她背过去干呕了一声。
那尸体面容惨不忍睹,满是深浅不一的创口,显然被鱼啃咬得面目全非,一边眼珠子更是半悬不挂。
秦素心里直叹,幸亏没吃早饭,否则全得吐出来。
她一边捂住嘴巴,一边问道,“死者身份能确认吗?”
仵作摇了摇头,“不过,你看看这里,猜测身份应当不难。”
他掀开了尸体侧边的白布,露出了手腕处已被泡得发白发皱的皮肤,上面隐约可见一道浅黑色蟒蛇形纹身。
秦素眉头微皱,“漕帮的人?”
这可不好查了。
漕帮虽表面由官家管理,但终究算是古代□□,实则乱得很。
然而秦素记得漕帮聚集地并不在附近,而死者身穿水靠,一个漕帮人这身打扮,定没干什么正经事。
仵作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周围,“常大人他们没到?”
秦素道,“应该在路上了,我跟衙门交代说让他们一到便直接来码头。”
要不是常汝琰这几日不在,她也不会独自一人来现场。
秦素让仵作继续验尸,自己则去码头周围的渔民处询问情况。
她问了接到报案的捕快后,朝不远处一个正蹲在石伢子上谈得眉飞色舞的男人走去。
“大哥,今早是你报的案?”
这男人正和一群老爷们聊得热闹,听见问话抬头一看,见是个戴雨笠的俊姑娘。
嘴一咧,正要乐呵呵应下,却见秦素从腰旁掏出一块牌子举起来,“衙门捕头,有些闻讯需要你配合。”
男人愣了愣,到嘴的胡话硬生生止住了。
这偏僻码头多是整日在河上飘着的人,知道衙门有位女捕头的不多,刚刚还以为是哪家的花姑娘。
毕竟是官府的人,那船夫便收敛了心思,忙不迭地点头应承。
秦素问,“今早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男人道,“大概是天亮没多久吧,我通常那个时辰出船,今儿也不例外,谁想今天碰上这晦气事!”
秦素道,“你报案时说船上没人?”
“哎呀,提这个我还是怕得慌啊!”男人拍了几下大腿,“我起初看到船停的位置不对才过去瞧,谁知船上没人,反倒是后头跟了个货,当时见下面一团黑影,还当是闹鬼了呢!”
“……”
秦素有点无语,她一个信奉科学的二十一世纪侦探,居然戴着刀扣着雨笠,大清早听古人讲什么见鬼。
要是这事让她从前同事知道,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她被雷劈了。
不过,秦素觉得和穿越相比,被雷劈恐怕更加让人信服。
秦素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那船夫所言没什么大用处,又询问了旁边几人,也都没有线索。
男人又搓了搓手,谄媚道,“不知这位捕头,衙门里还缺杂工不?我倒是……”
秦素正低着头在本子上记着,周遭雨声人声混乱,她也没听清那男人在说什么。
正要抬头询问时,帽檐下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随即身子就被转了过去。
秦素下意识抬头,身上倏然覆了一件外衣。
视线被雨笠挡住,她只见到面前人的黑色官靴和深色长衫,身形笔直高挑。
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
“出门怎么不穿油衣?”常汝琰语气不太好。
秦素撇了撇嘴,心想这人一天不找茬估计浑身不自在。
“我有这帽子啊,穿这东西太麻烦。”秦素不喜欢这古代雨衣,总觉得中看不中用。
话音落地,才反应过来场合不对。
她轻咳一声,“别系了,我自己来。”
常汝琰收回手,看向眼前的男人,眯着眼道,“问这位捕头,不如直接问本官如何?”
男人自然认得常汝琰,看到县太爷忽然出现还阴嗖嗖地说话,哪里还敢再问?
“不不不不,大人我什么都没问,没没问!”
这时秦素刚整理好衣服,忽然听到这两句话,愣了一下,反问道,“嗯?问什么?”
常汝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没事,带我去现场。”
秦素哦了一声,奇怪他为何没有淋湿,举手推了推帽檐,才发现有人给他撑伞。
眼光再一转,轻衫正脸带和善之笑望着她。
“……”
看来这帽子确实影响视线,不能再戴了。
常汝琰未再顾她,自顾自地向前迈步,秦素和轻衫紧随其后。
秦素小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啊?”
轻衫笑道,“刚到,看见你问话,大人便先过来了。”
他回想着刚才大人那不善的表情,多半是又气又恼了。
秦素不再多问,只望着前方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常汝琰最近有些不对劲,准确来说,庆功宴睡在他家之后就开始了。
以前还算收敛,这段时间却格外肆无忌惮。
衙门里没少吃他俩的瓜。
秦素原打算提醒常汝琰注意点,后来觉得容易捅破窗户纸,反倒更尴尬。
索性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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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就不喜欢主动,既然常汝琰愿意这样,毕竟也没少块肉,俸禄照拿,办公室暧昧搞搞也无妨。
归根到底没吃亏。
仵作见常汝琰走近,立刻起身行礼汇报,“死者男性,年岁约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体格健壮。面部损毁严重,已无法辨认。从尸僵程度及尸斑来看,推测死亡时间为昨夜子时前后。初步判断系溺水窒息而亡。”
常汝琰视线落在尸体上,最后停在蟒形刺青处,眉头紧锁。
轻衫侧耳贴近低声道,“大人……漕帮的人。”
常汝琰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转向那艘船,吃水线极浅,想必是空载返航。
秦素压低了声音,“如果是内讧仇杀,把尸体扔进河里不是更干净吗,何必多此一举?”
常汝琰道,“空船吃水浅,漂得快。绑在船尾是为了让尸体出现在这里。这不是意外,也不是简单的内讧,而是一场有意让我们注意的谋杀。”
此时事情有变,想必是雷或察觉到了什么。
秦素重新观察起地上那具尸体。
她早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但为何非得盯上官家的船做文章?
凶手的目的,看来不仅止于杀人。
秦素忍着反胃感,蹲下身又细看了看。
刚才在远处没能注意,如今凑近了才发现,死者的右拳紧紧攥着,指节已经发白。
“他的手,掰开看过吗?”秦素问。
仵作回道,“看过了,没有发现什么。”
秦素不信邪。
她从仵作那里拿了一双薄麻手套,开始尝试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尸体早就僵直了,来回掰一个死人拳头也不是什么易事。
秦素用了些力气才一根根地扳开。
这时轻衫也凑上前,“诶?”
摊开的掌心里竟藏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被水浸湿后黏在皮肤纹路中,若非凑得极近根本无法察觉。
秦素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点,举起来看了看。
粉末质地独特,完全不像泥沙。
仵作仰头看她,咧嘴道,“果然有几分门道,我这老眼昏花真是不中用了。”
秦素笑着打趣他几句,随即向常汝琰摊开手心,“你看看这个。”
常汝琰垂眼看去,视线落在那灰白之间,没有多言,“用油纸包好,收起来。”
随后他转头吩咐轻衫,“带两个人去船上查查,看有什么线索。”
“是。”轻衫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常汝琰又看了一眼尸体,“带回去仔细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仵作弯腰应声,“遵命,大人。”
见事情都安排妥当,秦素正要问接下来的安排,常汝琰突然摘了她的雨笠。
秦素一愣,“你干什么?”
常汝琰道,“丑。”
说着就将秦素拉到伞下,俩人共打一把伞。
“???”
秦素扫了一圈周围,凑近低声提醒,“这里是案发现场。”
常汝琰挑眉,“那又怎样?”
“???”
所以您别以公谋私啊。
秦素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常汝琰见秦素安静下来,目光上下扫过,嘴角微勾,“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不错。”
秦素闻言皱眉,“什么意思?”
常汝琰捏住她的脸,“长肉了呢。”
秦素,“……”
35. 空船浮尸案(二)
秦素被常汝琰这突然的举动弄得浑身不舒服,她拍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谨慎地拉开距离。
“你才长肉了。”秦素揉着脸,没好气地瞪常汝琰,“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常大人还要不要名声了?”
附近几个站得近的捕快,听见此话立刻竖起耳朵,本想凑过去看热闹,但常汝琰凉飕飕的目光一扫,他们赶紧又缩回了脖子。
常汝琰听此,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我不过是担心你这几日懈怠公务,只顾着长膘了。”
秦素一口气堵住胸口,险些喘不上来。
确实,自从没有常汝琰的榨取,她吃得好,睡得足,精神焕发,圆了点也正常。
可这儿也不是唐朝,直接这么说不就是戳她痛处吗?
秦素正要抗议几句,却见轻衫在船上朝这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过去。
秦素也顾不上斗嘴了,狠狠瞪了一眼常汝琰,抢回自己的雨笠匆匆赶过去。
常汝琰则悠闲地跟在秦素身后,目光追随着前方的人影,嘴角微微勾起。
轻衫早已等在船舱门口,见二人过来,指着面前的木门,“大人,这门是从里面插上的。”
秦素借着门缝往内瞧,果然看到门后横着一根木栓,她试着推了推,却纹丝不动。
门上还有几道不规律的划痕,印迹很深,木屑还带着些新茬,显然是被什么利器撬过留下的。
秦素有些不解,“难道是想劫船?不是内部斗争啊?”
“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常汝琰慢慢走到门前,指尖轻轻触摸那些划痕,“要从外面插上这门栓的方法多得很,无论是细线,还是一块冰,都能悄无声息地做到。”
秦素微微撇嘴,沉默不语。
心中想着她能一眼看懂才怪。
这种古代的密室手法,她虽有理论知识,但亲眼见到这种还是头一回。
常汝琰对轻衫说道,“把门破开吧。”
轻衫应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找准门栓的位置插了进去,几声脆响后,随后用力一撞,舱门应声而开。瞬间,一股河水的腥气和陈旧木头霉味扑面而来。
船舱内空间不大,绳索杂物交织,一目了然。
“看样子凶手不想在这里留下线索。”
秦素环顾了一圈,没发现任何打斗或可疑的痕迹。
常汝琰瞥了眼舱内一角,微停片刻,随即抬步径直穿过船舱,从另一侧门走了出去。
秦素和轻衫心领神会,紧随其后。
雨不知何时渐歇,仅余细密雨丝,船尾的舵叶半浸在水中,随水波微微摆动。
轻衫俯身朝下观察片刻,微微皱眉,“大人,那儿似乎有线索。”
听此,秦素也顺着轻衫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舵叶上有几道长乱不一的划痕,痕迹不算浅,看上去是被什么坚硬东西刮擦形成的。
秦素察觉到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正眯着眼想看清楚时,后领子就被人揪起来了。
常汝琰冷着脸道,“再往前点,你也能下去喂鱼了。”
说罢,侧身吩咐轻衫,“叫个水性好的下去查探。”
同样也注意到了那里的不寻常。
待轻衫走远后,秦素勉强抓回自己的后脖领,不情愿地抱怨道,“你一天不变着法子折腾我,是不是不痛快?”
估计是待久了,这人冒出来的话多少能猜出点意思,大概是见木栏湿漉漉的,担心她一不小心会掉进河里,虽然明白常汝琰的好意,秦素心里却仍是有些不痛快。
因为那一揪,有几滴雨水滑进了脖子里,凉得让她不太舒服。
常汝琰闻言,眉头微扬,“我折磨你?”
显然,他可不这么认为。
秦素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不是?”
一想起她将那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常汝琰脸色更沉了。
究竟是谁折磨谁呢?
“受着,你该长长教训。”
“……”
秦素深吸一口气,露出个不走心的笑,“不就是喝断片白睡了一宿,您老人家至于如此吗?”
话里话外讲的本是她白睡了一夜,可偏偏听起来有些歧义,直接让常汝琰想到其它的方面上去。
他眼眸稍暗,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捻动着。
秦素根本不知自己对常汝琰的影响有几分几寸,若非不是那晚被打断,或许真的会失去理智,做些不成体统的事情。
然常汝琰清心寡欲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拥抱和醉酒的吻而心潮涌动。
回想昔日深山幽谷寂照玄寺,师傅常言净身静心,学会克制欲望,隐忍不平之事。
这些教诲他谨记于心,怎料多年持戒,也会有马失前蹄一日。
考虑到时机未到,常汝琰无意立刻坦白,因一旦失控,秦素或许会成为他的软肋。
棋差一步,后果难以料想。
常汝琰更无法想象,若秦素知晓他本来面目,又将如何看待他?
秦素会不会失了往日的灵动与清澈?
甚至疏远他如避蛇蝎?
更或者,就此彻底离他而去呢?
他无论如何不能容许。
心神稍定,常汝琰垂眸轻笑,将身倾至秦素耳边,低声道,“以后再敢喝酒,我便绑了你。”
男人声线低沉,夹杂着尚未消散的笑意,轻柔环绕在耳边。
秦素对常汝琰的动作毫无防备,一阵莫名的寒意却先油然而生。
她急忙退后半步,愣愣地盯着常汝琰。
的确不是错觉,最近时不时能察觉到,常汝琰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奇怪的疯批感?
起初秦素并没有在意,但如今这感觉愈发明显,仿佛自己是被一头狼盯上了。
这人……不会是精分吧?
秦素身体一紧,下意识回应,“知、知道了,不喝了还不成……”
常汝琰慢慢站起身来,垂眸看她一眼,又恢复成以往的高冷模样。
“……”
罢了,您是大人,您最威风。
不多时,派去河里查看的捕快回到了岸边,将从舵叶上发现的东西递到了他们面前。
颜色很深,像是某种特制的绳索,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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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鱼的网。
轻衫此时也回到了船上,走到常汝琰前面汇报,“大人,看来死者确实是被绑在船尾,想必是一路拖拽过来的。”
秦素沉吟道,“可如果尸体一直沉在水下,阻力不算小,船上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
“除非尸体在拖拽途中挣脱了部分束缚,浮上了水面。”轻衫接话道,“所以才变成了被船拖着走的模样,最后被那渔民发现。”
常汝琰微微颔首,又看看船帆,主帆虽然半卷,但副帆的牵索有所松动。
他回到船舱内,脚步在船舱底部的压舱石板旁停下。
“挪开这石头。”常汝琰指着那最角落的一块压舱石,对轻衫道。
轻衫一人力不从心,秦素过来帮忙,二人合力才将压舱石慢慢移开。
石板之下露出底板,而底板的木纹下竟藏着一个暗格。
锁扣已被强行撬开了,格内空无一物。
秦素微微眯眼,注意到暗格一角的缝隙中,似有什么反光的东西。
她掏出油纸,蹲下后在那个地方抹了抹,纸上沾染了几粒暗银色的碎尘。
秦素转身,将这些碎屑递给常汝琰,“这是什么?”
常汝琰接过来看了看,眸光骤然一沉。
旁边的轻衫也凑近了身,分析道,“这质地和色泽,不出意外的话是铁屑。”
他似是也意识到什么,缓缓望向常汝琰。
船上有暗格,里面出现了铁屑。
秦素神情也变得凝重。
在漕帮内,干水下活计的人不在少数,为了多些赚钱路子,水鬼们往往会在漕运时暗中走私一些不可告人的货物。
轻则是珍贵物件,重则是私盐,抑或是更为危险的……
秦素眉头微蹙,试探道,“难不成……那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常汝琰凝视着暗格若有所思,“恐怕货在案发前已转移了,走吧,先回衙门。”
-
现场的调查告一段落后,常汝琰一行人回到衙门。
验房内,仵作正伏身检查尸体,见常汝琰等人进来,便将手中的工具放下。
“大人,属下有所发现。”他伸手指向尸体口鼻处,沉声道,“死者肺部积水中,发现了大量深黑色的淤泥和螺旋状水藻。而今早水域附近的只是浅泥沙和普通水藻,二者大相径庭。”
常汝琰心中有了猜想,问道,“可辨明这些泥沙和水藻的来源吗?”
仵作接着道,“这里的螺旋水藻只在上游几处深水河段出现。那里的水流湍急,泥沙细致且为深黑色。如此看来,死者并非溺毙于下游,而是在上游某地。”
仵作说着,指了指桌上几处用纸包裹的小样,“除淤泥水草外,还在死者肺部,以及指甲缝及水靠内里,检出了更多灰白色的矿物粉末。这些粉末和秦捕头在死者掌心发现的完全一致。”
“死亡时间仍然是昨夜的子时前后吗?”常汝琰道。
仵作肯定道,“正是如此。”
常汝琰没有再开口,默然凝视着眼前的尸体。
看来,这漕河水,怕是不太平了。
36. 空船浮尸案(三)
不消片刻,验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前堂一名守门捕快匆忙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
他抬头瞥见常汝琰,抱拳禀报道,“大人,门外有人求见您,是漕帮的三当家雷或带人来了。”
常汝琰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把他们领到偏厅等着。”
捕快领命而去。
常汝琰望着捕快离去的背影,略微扬了扬下巴,“轻衫。”
轻衫心领神会,没等下一步指示便自觉跟了出去。
秦素走上前来,双臂环胸朝门口看去,“这么快就找上了门,生怕别人不知道心里有鬼啊。”
常汝琰没有立刻回答,只轻声对秦素说跟他一起出去看看。
走出验房门口,常汝琰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今日没有感到心悸吧?”
秦素点了点头,“早晨特意留意了下四周,看到的不过是村民和渔民,并没有感觉到凶手在。”
常汝琰负手看向秦素,沉吟片刻,“待会儿你就在后堂观察,若有凶手混入,等他们离开后再告知我。”
秦素愣了愣,疑惑道,“为什么我不和你一起问话?”
常汝琰半敛双眸,“今日只需轻衫便可以,漕帮人员复杂,个个是江湖混混,你虽是官府中人,却容易被他们轻视。”
理由似乎充足却又有些牵强,秦素依旧不理解,她看着常汝琰,总觉得话里有话。
尽管如此,服从命令是职责所在。她略一迟疑,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秦素垂下头,额边恰有一缕秀发轻轻垂下,遮住了较好轮廓。
常汝琰指尖微颤,他心中轻叹一声,终是伸手替她将发丝挽至耳后。
秦素正想着事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耳畔划过一抹温热。
她微怔,抬眸望向常汝琰,却听他率先开口道,“想来你也察觉了,这案子牵连不小,与其想些有的没的,不如先帮我把人揪出来?”
秦素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飞快地将视线移开,摸了摸耳朵,“我也没说什么啊。”
常汝琰目光微转,唇角勾起一个无声的笑,不再多言,转身朝偏厅走去。
秦素注视着他的背影,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表演功底还在,不然真的差点破防,这人不知刚刚那举动有多撩人吗?
突然说话那么温柔,尤其是配上那张脸……
秦素摇了摇头,小声嘀咕着,“再这么来几次,可是扛不住了……”
-
偏厅之内,气氛有些压抑。
为首的男子身着一袭玄衣,身躯魁伟,面目黧黑,眉眼间积着一层阴云。
常汝琰一现身,他便疾步上前,随即“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拳抵胸口,满满的隆重。
秦素刚站到后堂屏布处就目睹这一幕,唇角微不可见地抽了下。
可真是厉害,这昭庆真是人人都是角儿……
男人一双虎目通红,声音带颤,“常大人!小人雷或,今晨听闻在废弃码头发现一具浮尸,还牵连了一艘漕船。我漕帮兄弟刘奎和那船一同失踪,音讯全无,还请大人见告,那船和人……可是和我漕帮有关?”
男子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整个心都悬在了喉头。
常汝琰从容俯视着雷或,微微点头道,“确有此事。死者的身份正在核实,可腕上那蟒蛇纹身倒是显眼。”
雷或闻言,身子猛然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他站起来,向后踉跄了半步,一脸难以置信。
身后几个心腹见状,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勉强站稳。
雷或道,“蟒蛇……这一定是刘奎,绝对是刘奎!那纹身是我亲手找师傅给他的,那会儿我们还在跑船!”
他猛然转身面向常汝琰,深深抱拳行礼,“常大人,刘奎跟我十年,虽是手下,却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他一向老实本分从不和人结怨,究竟是哪位天杀的畜生下此毒手……求大人务必查明真凶,还我兄弟一个交代!我漕帮上下任由大人差遣,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说罢,雷或顿了顿,咬牙道,“若需悬赏,我雷或即便倾家荡产也要将那凶徒碎尸万段!”
这番情真意切,义薄云天,演得真是入木三分。
连轻衫都看得几乎快要动容了。
秦素心中冷哼一声。
戏演得这么足倒不如不走船,去戏台子走一走更合适。
雷或似乎仍觉不够,又转身面对心腹们厉声喝道,“都听着!在常大人面前,大人问什么你们答什么!若有隐瞒或虚言,休怪我雷或不念兄弟情分,帮规三刀六洞伺候!”
一众汉子闻言,皆面色一凛,齐声应诺,“是,三当家!”
常汝琰缓缓扫视这群人,最终落在一身材精瘦、始终沉默不语的中年男人身上。
男人约莫四十上下,肤色黝黑,自始至终垂着眼,不发一语。
此时,秦素也恰好看了过去,视线定住一瞬,她心口猛地一抽,呼吸戛然而止。
——果然来了。
秦素慢慢吐出一口气,再次抬眸望了过去。
“都起来吧。”常汝琰打破了片刻的寂静,转身坐到主位上,神态自若,“既然是来协助查案的,本官自然要一一问询。三当家,希望你和你的手下如实回答。”
“大人请放心。”雷或用袖子抹了把脸,重新站得笔直,声调坚定,“我雷或自当说话算话。”
常汝琰微微颔首,淡然道,“据你所知,刘奎平日是否和谁结过仇怨,或者帮内和谁不睦?”
雷或皱起眉头,似在努力回忆,“大人,这刘奎是个闷葫芦,平时只爱喝两杯。至于结怨……我们这种跑船的,码头上争个先后是常有的事,但总不至于酿成命案。帮里的兄弟都视他亲人般,这结怨的事绝不可能。”
常汝琰继续追问,“昨夜子时前后,你在何处?”
“昨夜?”雷或像是早有准备,对于常汝琰的问题没有意外,轻声回忆着,“不瞒大人,最近漕运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我心中烦闷,拉了几位兄弟去醉月楼喝酒消愁,一直喝到天亮。醉月楼的老板和伙计,甚至是熟识的姑娘都能为我作证。”
常汝琰不置可否,又问起身后众人,大多人的回答都简单直接,有在家歇息的,有码头当值的,全都有旁证。
当视线落到最后一人时,他淡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终于是抬起头,一张脸好似饱经风霜,许是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还带着点哑,“回禀大人,小的名为陈礁。”
常汝琰道,“昨夜子时,你在何处?”
一旁的雷或闻言,神情微微一动。
陈礁拱手,直言不讳,“不敢瞒大人,昨夜帮里无事,我便去我那姘头家住了一宿。”
常汝琰身子倚在靠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继续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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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她能为你作证吗?你整夜都在那里未曾离开?”
陈礁笃定答道,“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若大人质疑,也不妨将人叫来衙门问个清楚。”
从刚刚到现在,秦素始终在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动作。
这陈礁,凶手的嫌疑几乎是板上钉钉,他的每一次回答都像是经过无数次练习般流畅。
而那位号称三当家的,即便不是帮凶,恐怕也知晓内幕。
一个掌管着数百号人的hei-帮头子,因一名手下的失踪便如此大动干戈前来,甚至“拖家带口”的……
看来,常汝琰说得没错,其中牵扯不少。
问过基本问题后,常汝琰也无意再多留他们,“今日就到此为止了,有需要我会再传唤各位。”
他起身下了逐客令。
雷或再次抱拳行礼,脸上恢复了几分哀痛,“多谢大人,若有任何进展还望大人第一时间告知,可让我那兄弟……早日安息。”
说罢,雷或便不再多言,扭头示意众手下转身离开。
偏厅里,方才的压抑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轻衫上前,附耳低声道,“大人,雷或可能察觉了,要不要继续暗中盯着?”
常汝琰抬了抬手制止轻衫接下来的话,轻嗤一声,“先查查陈礁,还有那个女人,找到她仔细询问,注意她言语间是否有破绽,是否受胁迫。这个陈礁……查查这两日的行踪。另外……”
常汝琰顿了顿,视线扫过后堂一眼,压低声音道,“弄清今日铁屑的来历。”
轻衫留意到常汝琰视线,心下了然,不再多言,抱拳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很快,偏厅只剩下常汝琰,这时秦素从后堂走出。
常汝琰转过身,那股冷厉气息瞬间消散,他抬头看向秦素,见她脸色还有些泛白。
“刚才很不舒服吗?”
秦素摇了摇头,心口那点闷痛感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开口道,“大概不用我说,你也猜出凶手是谁了吧?”
常汝琰轻笑出声,“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厉害?”
秦素睨了他一眼,“我又不瞎不聋,你那问法还不够明显吗?而且那个三当家肯定知道不少,他装得太用力了。”
常汝琰眸色微敛,嘴角扬起几分玩味,“秦捕头这聪慧模样当真叫我有些惭愧了。早晚哪天这衙门里只靠你一人,连我都可以闲下来喝茶了?”
谋权篡位可不敢。
秦素撇嘴,“这位子我可没兴趣,你还是安心坐着。”
常汝琰挑眉,“都不感兴趣?”
“?”
秦素一愣,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岔开了话,“说正事吧,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似是知道自己无意说了敏感话题,常汝琰敛起心思,正色道,“你今日在现场发现的灰白粉末可能是关键线索,暗中去查一下,看能挖出点什么。”
秦素应了声,抬步往外走,脚才刚跨过门槛,身后又响起常汝琰的声音。
“秦素。”他看着秦素,嘱咐道,“出了这衙门,不管去哪里都要多加小心。”
秦素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握了握,随即佯作无事地一笑,“知道知道,我好歹是个捕头,别总拿我当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说罢,便转身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径直朝衙门外去了。
37. 空船沉尸案(四)
秦素走出衙门,径直回了家。
秦母今日不在铺子里,见她回来,惊讶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秦素笑着回答,“回来换身衣服,一会儿去城南查些事,穿官服太显眼。”
秦母听此也没再多问,拿过一旁的竹篓就往厨房去。
这时,秦素似乎想起了什么,唤住秦母,“娘,你是不是该去给爹拿药了?一会儿我顺路去拿吧,你们省得跑。”
秦母想想药也快喝完了,秦素顺路取药倒也省心,便点头笑道,“那就顺道儿取回来,记得给苏药师捎那坛酒,他可是爱喝。”
秦素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刚刚和常汝琰分开时,秦素便琢磨好了接下来的打算。
常汝琰今日的行为,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绝不是一时兴起。
虽然不清楚详细缘由,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前阵子出于场合,秦素并未表现得太过亲近,实则苏茂是她父母的故交,这些年二老的调补汤药全出自善余堂。
秦素几次帮忙取药,来往间便熟识了。
苏茂大概也顾及分寸,那日才未多说什么。
而常汝琰他们不知道的是,苏茂不仅是药师,还对那些稀奇罕见之物颇有研究。
船上的灰白粉末究竟是何物秦素还不敢妄断,她只想到找苏茂先请教一番。
至于为何回家,第一是安全起见,换回便装更合时宜,这第二个嘛……
秦素侧了侧头,望向屋外。
自从那晚无意中听到了后院的对话,秦素便留了心眼。
这段时日,她更确定那影卫奉常汝琰的指令行事,多次察觉有人尾随。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秦素还真以为是被贼盯上了。
那大哥显然不知容貌早被知晓,所以隐蔽得并不高明。
这“尾巴”倒不是无日不跟,约莫三四回了吧……
倒是今日不曾见到。
秦素收拢心思,快速换好衣服,拎着一坛酒奔去城南。
善余堂内,苏茂正站在柜台前翻一本进货册,今日客人不多,他打算趁空闲理理账。
算盘声才响了几下,门外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带笑的女孩声传入耳中——
“苏大爷!”
秦素提着裙摆,一脚踏了进去。
苏茂不必抬头便知来人是谁,他将册子合上,笑呵呵回应道,“哟,这不是闻名扬州的秦大捕头嘛!”
秦素撇撇嘴,“您再用之前的事逗我,我可不留这坛酒了啊。”
一听有酒喝,苏茂两眼一亮,笑得褶子叠起来,“哎呀,还是你这丫头懂事,来一趟知道给我带好东西。”
他伸手接过秦素递上的酒,随口便问,“丫头,你怎么这时候过来,是衙门需要我再验什么?”
秦素四下看了看,确定店里无人,才贴近低声道,“今天还真有事儿想请您帮忙,不过可能得去后面的秘密基地。我这东西吧,不能太张扬,咱得小心些行事。”
“秘密基地”是秦素起的名字,苏茂听后觉得有趣,于是俩人都这么称呼起来了。
苏茂皱眉思索,“又有什么怪案子?用了什么妖药?”
“不是不是。”秦素摆手示意,“应该不是药材,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就想找您瞧瞧,不过确实和案子有关。”
苏茂明白过来,走到店门口,将“营业”牌子翻到“休息”那面,又将门栓插好。
“走吧丫头,去后面。”他示意秦素跟上。
秦素心里乐开了,这苏大爷真是个懂行的,完美搭档啊。
俩人一路去了西边的厢房,关好门后,秦素便将怀里揣的那包粉末掏了出来。
“您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苏茂走到工作台,将油纸摊开放桌上,凑近仔细观察,又捻起一点闻闻,指尖轻轻搓了搓。
他眉头微蹙,走到架子前将粉末倒入小瓷碟中,又滴入几滴液体。
粉末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苏茂又取出一根银针反复刮擦着,把粉末放在光处端详。
秦素静静等候,不急不催。
她了解苏茂,凡事求证确实,从不妄下结论。
半晌过后,苏茂才放下银针,揉了揉眼,“这东西不是药材,也非普通沙土。”
秦素追问,“那能看出是什么吗?”
“若是我猜得不错,”苏茂指向碟中粉末,“这是霜金石粉末。”
“霜金石?”
这个名字秦素听都没听过。
苏茂点了点头,解释道,“算是一种伴生矿,常和铁矿银矿一同被开采。其质地坚硬无比,色泽灰白中又带着金属光泽,因此得名霜金石。具有一定的硬度,有时会被工匠用来做些低等研磨料,或是……”
他略一停顿,回忆道,“或做矿脉勘探标记。”
“标记?”秦素抓住重点,“那这东西有特定的产地吗?”
苏茂缓缓答道,“霜金石虽不稀有,但在咱大昭,主要产地集中在北境三州。”
话音刚落,秦素身形微微一滞。
北境?
这字眼过于敏感了。
她知道的关于北境的事只有那日在云来茶楼,而且常汝琰反应也……
秦素抿紧嘴唇,沉凝片刻后,沉声询问,“这霜金石除了标示和研磨,还有其他用途吗?”
苏茂摇头道,“旁的用处倒没听说过。这石块既不能入药,也无任何观赏价值,除那些矿工,寻常百姓怕是见都未曾见过啊。”
秦素不敢妄下结论,地理位置虽有重合,但两者似乎哪里都挂不上号。
她略一沉吟,向苏茂致谢,“您这一番话可帮了我大忙了。”
“你这丫头是跟我还见外呢。”苏茂摆摆手,满不在乎笑笑,“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衙门还真不一定能请到我。”
秦素笑了几声,敛下眼眸,“苏大爷,我还需烦劳您帮我,这件事情必须保密,绝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包括衙门。如果有人问起和我有关的事,千万别提咱们的交情啊。”
苏茂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得一怔,“丫头,你这是惹上祸了?”
“没有没有,您想多了。”秦素摇头否认,“只是我未和衙门提及和您交好的事,毕竟案子多少有些不便,也容易招来非议。”
苏茂觉得言之有理,便不再过问,点头答应了。
秦素收拾好包裹,又和苏茂取了父母的药包,这才离开了善余堂。
-
此时,衙门书房。
轻衫敲了敲门走入,见常汝琰立在书案前,撑着案面看什么。
他关上门,走上前躬身禀告,“大人,属下查访了陈礁的姘头。那女人名唤阿秀,住在城南柳枝巷。问话时,她言辞闪烁,眼神躲闪,虽一口咬定陈礁整晚和她在一处,细节却前后矛盾,破绽百出。看来不是受了胁迫,便是收了好处,在替陈礁作伪证。”
常汝琰未抬头,只应了一声。
轻衫接着道,“另外,今早在暗格中发现的铁屑,属下也查明了。扬州本地没有生产这种铁料的矿场,其质地和冶炼痕迹确出自北境,只是无法确定具体的采矿之地。”
此言一出,常汝琰敲击桌面的手停住,眼中寒光稍纵。
“确认无误?”
轻衫道,“确认。”
常汝琰缓缓坐到椅上,身子稍斜,手指轻抵下颌。
半晌,他抬头对轻衫道,“案发不过一日,陈礁即便再小心也来不及将所有痕迹处理干净。今晚你亲自带人守着,他必有所动。记住,莫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常汝琰耳尖一动,飞速敛神示意轻衫,“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轻衫会意,转身离开了书房。
刚踏上游廊,就瞧见秦素从正前方走来,怀里似乎抱了些东西。
此时秦素已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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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官服,看到轻衫,抬手招呼道,“你回来了啊?查的怎么样?”
轻衫笑笑,“已经查到了,陈礁那姘头应该是有问题,在包庇。”
秦素不意外,点头后看向书房方向,“那我先找大人。”
说着,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红薯递给轻衫,“给你,刚路过买的,半天跑来跑去应该饿了吧。”
轻衫微愣,随即接了过来,笑道,“这衙门里有个姑娘就是比一群男人强啊。”
秦素斜了轻衫一眼,“说的好像我是什么丫鬟似的。”
轻衫笑了,也不耽搁,辞别后转身离去。
秦素抱着袋子直奔书房。
见秦素怀里多了东西,隐约又闻到了红薯的香气,常汝琰挑眉,戏谑道,“查线索的同时还不忘尝个鲜?”
“……”
秦素闻言只是淡淡扫了常汝琰一眼,默默地将门关好,然后来到了书案旁。
她随手将袋子放在上面,从中取出一个红薯,自顾自地剥开皮,“查到案发现场了吗?”
见秦素不愿搭理自己,常汝琰轻叹一声,随手指向水系图,“昨夜子时前后,没有船通过水闸的记录。但那段水流自西北向东南,正好顺着昨夜的东南风,船帆半升就能受风,甚至不需操控,也会飘到尸体被发现的码头附近。”
常汝琰抬眼看了看秦素,“这情况像是船上有人突遭不测,凶手见是空船又急于逃脱,索性任由船漂走。”
秦素听罢皱起了眉头,“那凶手为何将尸体绑在船尾?这样不就明显是在告诉我们这不是意外?”
“因为他根本不打算掩盖。”常汝琰答,“他是故意让我们发现尸体,希望我们对此展开调查。而这船和尸体正是诱饵。”
秦素听得云里雾里。
她不了解漕帮那些弯弯绕绕,只能想到的合理解释便是,船和人不会凭空消失,最好伪装成帮派外的意外事故,撇清责任,恐怕也是为了掩盖走私的事。
常汝琰看秦素若有所思,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他撑着额头,视线停在她唇上,“你查到些什么?”
秦素仍低着头,漫不经心答,“我去问了几家铁匠铺,那粉末是一种叫霜金石的矿产,产自北境三州。”
常汝琰支着额头的手指顿了顿。
秦素继续道,“估计暗格里的东西也是从那边运来的。”
屋内沉寂下来,秦素又咬了口红薯,这才若无其事抬头看常汝琰,见对方眼皮微垂,神情略显淡然。
她伸手扯过一张素笺,把红薯皮放了上去。
常汝琰敛起心绪,看着秦素道,“用得还挺顺手。”
秦素动作稍顿,一脸无辜,“否则我还能扔到哪儿去?”
这地方可没有专设垃圾桶啊。
莫名的,这一句话让常汝琰心底的杂念一扫而空。
常汝琰垂眸低笑一声,“你如今是愈发的肆无忌惮了。”
“还好吧。”秦素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了才能干活啊。”
常汝琰被这歪理搅得无言,只注视着秦素,忽而一笑,“很好吃?”
“嗯,确实甜。”秦素说着,朝袋子扬了扬下巴,“你要不要尝一个?”
常汝琰道,“你要给我剥开吗?”
“……”
秦素面无表情地盯着常汝琰,反问,“你要给我涨俸禄吗?”
“……”
两人大眼瞪小眼,默默无声较量。
突地,常汝琰率先笑出了声,他稍坐直身子,慢慢伸出手。
而秦素正忙着啃手里的零食,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晃,唇角似被轻擦了一下。
秦素呆了呆,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常汝琰。
而后者早已安然坐好,如常地舔去指尖的甜味,扫了眼已经石化的某人,若无其事道,“嗯,是挺甜的。”
“……”
卧……槽……
38. 空船浮尸案(五)
在这种情境下,秦素确实有些无法应对。
上一世只顾着工作,虽说曾有过暗恋,可恋爱经验为零,更不用说什么亲昵行为了。
不过,秦素并非羞涩腼腆,纯粹是有点被惊到。
常汝琰对她的意思已经显露无疑,但他不挑明,秦素也乐得不说。
搞暧昧可以,然而总是这样出其不意,抛开少女心思暂且不论,秦素还联想到其他层面。
常汝琰这一刻正因刚才的举动陷入沉思。
在确认秦素身份后,他时常暗中观察,从秦素的行为举止以及言语间,间接感受到秦素的世界和此地的不同,无论是思想,还是男女之间的界限,似乎无规无禁。
因此,耳濡目染之下,常汝琰不由自主地做出些出格举止。
然而,随着对秦素了解愈深,常汝琰愈发期待见到各种各样的她。
无论是欢笑的、懊恼的、娇羞的还是呆愣的,每一个不同的秦素,他都想收入眼底,据为己有。
仿佛中了难解的蛊,越陷越深,愈发沉迷其中。
秦素整理着思绪,捧着红薯凑上前,试探地问,“嗯……天王盖地虎?”
“?”
常汝琰被这无厘头的问句拉回神来,皱眉道,“说的是什么?”
“……”
看来不是同行。
秦素撇了撇嘴,低声道,“你家不会有鱼塘吧……”
尚不知何故,常汝琰被逗得笑出声,“我家有没有,你不是最清楚吗?”
秦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人言外之意,可她并不是指字面意思。
倘若常汝琰真是地道的当地人,怎么撩妹撩的如此游刃有余呢?
秦素能想到的,常汝琰情感史可能丰富多彩,不仅仅撩过她一个人。
毕竟,曾有和柳烟容共度望江楼的前缘。
这么一琢磨,秦素心情不太好了,见常汝琰没理解到精髓,索性不再猜。
假若常汝琰真是个海王,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阉-了他,给自己讨个说法。
秦素放下红薯,拍了拍手,“你还没告诉我,作案现场找到了吗?”
常汝琰见她瞬间恢复淡定,嘴角微微上扬,回答道,“刘奎肺中的淤泥和水藻来自上游,而符合的地点只有一处。”他指了指水系图上某一地点,“澜心潭。”
“澜心潭?”秦素皱起眉头,努力回忆道,“那里水流湍急,河床复杂,还有不少暗礁,船只一般都会绕道而行,凶手为什么偏偏选在那儿?”
“正因如此,才人迹罕至,便于行凶抛尸。”常汝琰站起身来,招呼道,“走吧,去亲自看看。”
秦素一愣,“现在就去?”
常汝琰道,“不然?等你把一袋子红薯吃光再去?”
“……”
大可不必,她最近应该都不会想吃红薯了。
-
半个时辰后,小乌篷船悠悠离岸,迎水而上。
船舱内并不算窄小,秦素自在地伸展双腿盘膝而坐,凝视着舱外的景色。
常汝琰则一派从容,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书,一手摇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秦素侧过头,盯了常汝琰片刻,突然问道,“你这样瞧着不会头晕吗?”
常汝琰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晕?”
秦素无言了。
也是,这地方的人哪会知道什么是晕车晕机晕船。
可秦素此时却真有些不适,努力忽视那种反胃的感觉,继续望向船外。
河风从微启的窗缝透入,夹杂着湿润的水汽,将她的发梢轻轻拨动着,其中一缕掠过了面颊。
秦素下意识地抬手去理,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她微微愣怔,转头便对上常汝琰深邃的目光。
“坐过来些,风大。”
说着,常汝琰轻轻一拉,就将她拽到了自己身侧。
秦素突然遭受袭击,胸口一阵恶心直往上冒,完全来不及多想什么。
他奶奶的……这大哥非得这么拽着她?
秦素皱起眉头,想要挣脱,反而被握得更紧了。
“别乱动,船在晃。”
您也知道船在晃啊!!
秦素心里憋屈,恶心得说不出话,懒得开口,手指不自觉地加了点力。
常汝琰掌心忽地一疼,他放下手中的书册,视线落在秦素身上,满脸困惑。
秦素瞪着他,语气不善,“这位大人,麻烦先松开爪子,不然我可要吐你一身了。”
如今秦素确实没了早先那副恭维态度,现在的常汝琰简直是个无赖,再也配不上她的马屁了。
而常汝琰对此却并不恼怒,只是问,“不舒服了?”
秦素闭上眼,沉闷地嗯了一声。
话刚落下,手腕处的禁锢便消失了,可下一秒,她整个人被直接放倒,头枕在常大人的金腿上。
“……”
秦素有点哭笑不得,“要不你干脆把我丢到河里给鱼添个伴吧。”
常汝琰低笑一声,没再多言,手指按在她的太阳穴上,细致地揉捏起来。
水波在耳边轻轻荡漾,男人身上的冷香萦绕不散,不是脂粉皂角的香气,却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被这么一按,秦素立刻觉得好了不少。
尽管心中闪过一丝念头想让他停下,考虑到眼下无人在场,常汝琰又罕见地屈身侍奉他人,秦素便坦然接受了这意外之福。
秦素闭着眼,双手环抱在胸前,嘴里溢出满足的哼哼。
然而,正按摩的某人听到这声音,脸色逐渐变得复杂了。
常汝琰盯着下面那双红润的唇,仿佛是在勾引他般,他眸色渐深,动作也慢了下来。
察觉到手上力度减轻,秦素微微皱眉,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饱含深意的眸子,盯的过于直白。
常汝琰手下一顿,没料到秦素会睁开眼,顿时有种被抓包的局促。
到底是不轻易慌乱的人,常汝琰神色如常,视线移开,和秦素的眼神不经意地交汇上。
四目相对,隐晦眸光跳动着。
秦素心头一动,轻轻抓了下衣袖,忽而开口,“不可以。”
常汝琰愣了一瞬,又似乎心领神会,唇边荡起一抹笑,“什么不可以?”
“什么都不可以。”秦素拍开他的手,索性坐起身来,“我不晕了,不需要按摩了。”
常汝琰侧眸看向秦素,见她抬手整理头发,神情自若,唯有耳尖染上一抹淡红。
常汝琰敛眸,指腹无意识地搓了搓,唇角轻勾。
哪有什么不可以?
某个小狐狸,可是早就主动过了啊。
秦素收起那点尴尬,开始转移话题,“你之前说船顺着风向可以漂到下游,可澜心潭的水势那么复杂,尸体和船都容易被冲到岸边搁浅,怎么确保一路顺畅地漂到下游码头,还能被发现呢?”
常汝琰拿过一旁的水系图,指着澜心潭下游的河道,“运河的主航道宽阔,水流虽急但一直平稳,天然有‘导流’的效果。一艘空船只要初始方向正确,顺着主流漂数十里不触岸是寻常之事。”
秦素不理解,“可总会存在变数吧?”
常汝琰解释,“澜心潭并不是真正的险滩,下游出口处有一道天然形成的‘水脊’。”
“水脊?”
“是一道浅水下的暗礁带,满载货船吃水深,经过时需小心,空船吃水极浅,反而能利用它修正航向,更稳定地汇入主流。”
秦素越想越觉得心惊。
这古代杀人犯的心思太缜密了,镜子和迷药不过是小菜一碟,如今又碰上一个活用地理知识的高人。
多亏常汝琰在,不然她这地理二十分的水平,打死也想不出是这样作案的。
秦素看着常汝琰,赞叹一句,“你懂得真不少啊。”
常汝琰眉梢微扬,“想学?我可以教。”
“……”
秦素的敬意转瞬即逝,她撇嘴道,“免了吧,我付不起学费。”
不久,船靠了岸,停在澜心潭不远的浅滩。
常汝琰先一步走出船舱,又回头停步问,“还晕吗?”
秦素怔了一下,“啊?还好。”
“要不要抱你上去?”
“……”
秦素眯了眯眼,“不必,您顾好自己就行,我又没残疾。”
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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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琰没再强求,转身上了岸。
秦素一个头两个大。
这一天天的,真是够了……
-
岸边的空地上因前几日雨水浸没,泥泞湿滑,秦素踉踉跄跄地跟在常汝琰身后,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四周。
这时,常汝琰突然停步,略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左边的乱石堆,“那里。”
秦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石头缝里藏着什么暗色物体。
她走过去,伸手将那东西拽了出来。
是一截断成两段的绳索,约有小孩手臂粗细,材质和在船舵上发现的一样。
“是牛筋混编的钢丝索。”常汝琰走了过来,垂眸看着秦素手里的东西,“通常用于漕船固定主帆或起锚,一般渔船倒不常见。”
秦素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看来刘奎就是被这绳索绑在船尾,凶手将他绑好后推入水中,然后割断了多余的绳索。”
常汝琰嗯了一声,视线停在某处,“应该不止如此。”
秦素顺着他的目光探去,才发现远处泥地上有几道杂乱脚印,而脚印旁还有两道规整的平行压痕,延伸至河滩尽头。
秦素皱眉,“这是……车辙印?”
印子不宽,间距表明是一种小型推车。
看来是用于转移货物。
一切基本对上了。
凶手、凶器、作案手法、运输工具、还有这完美的抛尸轨道。
陈礁的嫌疑已经无法狡辩,但秦素更感到疑惑了。
她看向常汝琰,询问道,“一个简单的内斗,即便是因分赃不均杀了人,何必如此费心?为什么特意把尸体送到我们眼前?”
常汝琰未置一词,只是静静盯着河水流动,眼神幽深。
-
当夜,月黑风高。
轻衫领着两名捕快,隐匿于柳枝巷对面的暗巷中。
此时,对面的院门发出“吱呀”一声微响,陈礁探出头来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轻轻压低斗笠,迅速融入夜色。
轻衫朝身后的捕快做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穿过大半个扬州城,直接来到了郊外的一处荒地上。
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似是等待许久了。
来人裹着一件黑色斗篷,可从偶尔露出的身形和站姿来看,并不像是中原人。
轻衫生了警惕,他示意两个捕快隐蔽,自己则纵身跃上了一旁枯树上,观察着前方二人的动静。
陈礁看了看周围,然后向前走去,微微弯了弯腰。
距离略远,轻衫听不清对话的内容,只见陈礁显得十分谦卑,还带着些许畏惧的神色。
那人说了几句后,便从衣襟中抽出一个布袋,递给了陈礁。
陈礁接过袋子,略一掂量,嘴角露出贪婪的笑。
没多久,那黑衣人便转身离开,几个跳跃间便没影子了。
陈礁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揣着那袋东西按照原路返回。
待陈礁远去,轻衫才从树上跳下。
他凝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随即通知远处藏匿的捕快先行回去,他独自一人继续尾随陈礁。
陈礁的住处并不在柳林巷,而是在漕帮码头附近的一个村子,家中有一艘搁浅多年的旧渔船。
轻衫一路尾随陈礁回到村子,见他先是上船忙活了半天,随后才进了屋。
等人进去后,轻衫俯下身子,沿墙一步步移动,轻巧地跃上了船。
船舱里破败不堪,一层厚厚的污泥积在舱底。
轻衫皱起眉头,从腰间拔出佩刀,慢慢拨开堆积的杂物,没多久刀鞘便触到了什么硬物。
他动作微微一滞,拨开表层的破渔网,发现底舱的木板有一处是可以掀开的。
和那艘官船结构大差不差,下面也有一个暗格。
里面放着一套水鬼行头——黑色水靠,一把短匕,还有几段铁索。
轻衫又在暗格内部摸了摸,触到什么细微的粗糙感,他伸出一看,指尖上附着和官船质地相似的灰白粉末。
轻衫随即从衣襟内取出油纸,将粉末洒在纸上包好,再将暗格复原,这才抓起衣服离开了此地。
39. 空船浮尸案(六)
是夜,子时。
天际沉雷翻滚,一场倾盆大雨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河面上,隆隆的雨声掩去一切杂音。
在靠近河道的一片隐秘芦苇荡中,两队人马屏息潜伏着。
秦素身着一袭黑衣,半蹲在一米高的芦苇丛中,紧盯着前方狭窄的水道。
雨越下越大,早已模糊了前方的景象。
丘山擦去脸上的雨水,凑近低语,“秦头儿,这雨来得不轻,咱们难以展开啊。”
“就是要这样。”秦素压低声音,“这种天气最适合潜逃,轻衫他们应该已经在下游准备好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引入陷阱。”
根据轻衫昨夜的探查结果推断,陈礁若要逃,必选水路,而今早的征兆显示将有暴雨,扬州的这片浅滩正是必经之所。
秦素道,“他要跑就必须借助船,单靠潜泳他逃不出扬州地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众人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秦素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异响。
秦素声线一绷,“来了!两人一组,分头围堵,用绳索锁住主水道,把他逼到东侧的浅滩。”
“是!”
丘山带着几个捕快将浸了桐油的粗麻绳迅速投入河流,形成一道水下屏障。
片刻之后,一艘舢板自上游慢慢露出水面,船上只有一人,正是陈礁。
他划得小心翼翼,仅在需要时用短桨调整方向。
舢板逐渐接近陷阱,秦素用手势示意丘山。
丘山心领神会,对另一船上的捕快点了点头。
就在舢板行至最窄的水道时,芦苇丛中忽然亮起数支火把,陈礁被这变故惊得不轻,手里的短桨直接掉进了水里。
他反应极快,二话不说便弃船钻入水中。
“糟了,他要潜水逃!”一捕快惊呼。
秦素抬手示意,“不必追,守住水道两头,他憋不了多久。”
这片水域她和常汝琰研究过,水下暗流虽多但并不深,确实藏不了太久。
但意想不到的是,陈礁的水性超乎他们的预料。
秦素这时候有点急了,继续等下去不是办法,她示意身边的捕快,把火把熄灭。
几乎同时,约摸右侧十丈的水面骤然一阵动荡,掀起哗啦啦的水声。
秦素瞳孔猛缩。
不料下一刻,一道黑影破水而出,握着匕首朝近在咫尺的丘山刺去。
“小心!”秦素急声呼喊。
丘山因这一声猛然愣住,眼看就要命丧此地,秦素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抽出刀鞘,朝陈礁的手腕狠狠一掷。
随着“当啷”一声,匕首脱手落入水中。
陈礁一声闷哼,雨水模糊了视线,手腕的麻木与疼痛同时袭来。
他猛地抬头看了眼秦素,一个猛子又再次没入水中。
不好!
秦素大声朝丘山喊,“放信号!”
丘山不敢耽误,迅速抽出信烟招呼下游的人。
话音未落,一只泥泞的大手陡然从水中跃出,直扑秦素的咽喉!
秦素早有提防,身子一扭避过那一抓,随即反身一脚踹向陈礁胸口,却被对方用手臂挡住了。
陈礁眯眼狞笑,“好呀,原来是你这臭娘们暗算我!”
虽说情况危急,但秦素素来是敌越强她越倔。
“别泄气,毕竟老娘捉人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冒泡呢!”
陈礁何尝被一个女人如此对待,当下便用了狠劲。
船身剧烈摇晃着,两人在狭小的船头缠斗起来。
陈礁常年水下作业,力气惊人,然而没了武器只会些拳脚功夫。
秦素虽从刚刚那几下判断出对方底子,但因天气恶劣船面湿滑,一时竟被逼得步步后退。
不过眨眼间,秦素肩头猛地一震,整个人被拍进了冰凉的河水里。
丘山见此,脸瞬间没了血色,就势便要冲过去。
浅滩水不深,秦素被甩至一片芦苇荡中。
她顾不得呼痛,扭头喊,“给我呆着,谁也别过来!”
陈礁一击得手并不恋战,反而想趁机溜之大吉。
或许过于自信,临跑前看着秦素玩味一笑,“你这小姑娘有趣得紧,要早知如此,真该把你拐来做小媳妇。”
秦素捂着肩膀,唇角一挑,“现在知道也不迟。”
陈礁神色骤变,还未及反应,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现于身后,随后便是一阵刺骨生疼。
他还未来得及呼喊,整个人便被掀飞,重重砸入水中。
赶来的捕快眼疾手快跳下河,将昏死过去的陈礁拖上船,三两下便捆了个结实。
轻衫顾不得其他,急忙下水拉起秦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秦素早已收回手,她摇摇头,“没事,掉在芦苇里,连皮都没破。”
轻衫确定秦素无恙后,一扭身望向丘山,面色沉了下去,“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好好跟的吗?”
轻衫不明白,明明警告过只需拦截不必迎战,为何如此多人连一个人也拦不住?
丘山一个激灵,看了看秦素,不知该不该说。
他怎么不明白这话意思,可轻衫兄弟刚刚不在场啊,他其实也有些懵,这秦头儿身手变好不少,跟着上去不是添乱吗?
秦素推了轻衫一把,“你干嘛凶他?我让他们原地待命,人多了不是添乱吗?”
“……”
丘山噎住了,嘴角抽了抽。
见此情形,轻衫无话可说,只好叹口气。
他不是怪丘山,而是怕出事无法向大人交代,估摸着人早已发现信号向这边赶了。
然而秦素此刻心情确实不太好,陈礁被扔上岸,周围围了一圈捕快,秦素推开丘山递来的游衣,一步步迈向昏迷不醒的陈礁。
她板着脸,连缓冲都没有,直接一脚踩上了某处。
到底是命根子,全身最敏感的部位,陈礁蓦地痛醒,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
手脚被捆住,陈礁只能怒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臭婊子你疯了!”
秦素冷笑一声,脚下逐渐加力,“姑奶奶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疯了。”
说罢,又朝要害连踹三脚。
陈礁最后已经发不出声,只能在地上翻滚,痛苦不堪。
旁边一众人,全部都惊得嘴巴合不上。
秦、秦头儿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泼辣了……
轻衫怔了半晌,勉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轻声对身旁呆愣的丘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丘山犹豫了一下,最后拾起最重要的情节,简单复述。
“……”
轻衫更懵了,有点不太信自己听到的。
“真的衫哥,你没看到那画面,我压根儿没法儿形容,我觉得秦头儿之前啥都藏着呢,这是个厉害人物啊……”
轻衫咽了咽口水,怀疑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让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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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今晚出任务。
正琢磨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道人影策马疾驰而来。
可秦素这边正上头,雨势又猛烈,压根没注意到渐渐逼近的人影。
常汝琰迅速勒住缰绳,一抬眼就是这样的情景。
秦素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脚边是被擒的陈礁,而她浑身湿透,脚踩在对方身上,骂道,“哪来的狗胆儿让我当小媳妇,你妈今儿就让你绝了后!”
“……”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常大人,不敢说话了。
常汝琰神色骤冷,翻身下马直奔那边气焰嚣张的女人。
“怎么回事?”
秦素猛然听到这一声,回头望去,便见常汝琰一身黑袍未撑伞,头发还滴着水,面色黑得能吃人。
秦素回过神,忽得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赶紧收脚,解释道,“没什么,我教育犯人呢。”
众人又是一口老血。
秦头儿这样不合适啊……
常汝琰面色阴沉,大步走上前,先是看了眼地上的陈礁,又盯住秦素。
秦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揉鼻子,忘了那肩上的伤,手刚抬起就僵住了。
她皱眉咬住嘴唇上的肉。
尽管这小动作极隐蔽,仍被常汝琰一眼识破。
常汝琰微微眯眼,抬手便向秦素肩膀探去,秦素猝不及防,轻嘶了一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常汝琰撤回手,脸上阴云密布,逼人的冷意仿佛能冻结雨水。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让他们说?”
秦素被常汝琰的状态惊到了。
从未听他如此语气说话,更没见过这般杀气腾腾的神情。
秦素愣了片刻才结巴道,“只是被拍了一下,没事。”
常汝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秦素一惊,“你!你干什……!”
“闭嘴!”常汝琰怒声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轻衫看到此景,有些不知所措,“大人,事情是……”
之前秦素没有显露端倪,轻衫也是刚察觉到异常,怪不得大人会暴怒。
常汝琰冷冷扫了陈礁一眼,染着杀意。
陈礁被这眼神吓得浑身一抖,差点尿出来了。
“押回牢里,严加看管。”常汝琰冷声吩咐,“他要是死了,我唯你是问。”
轻衫心头一凛,“是!”
常汝琰不再逗留,抱着秦素快步走向马匹,将她放上马背,自己翻身跃上,一拉缰绳,骏马嘶鸣,载着二人绝尘而去。
-
柳枝巷内。
阿秀心神不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陈礁临走前交代过让她今晚就离开扬州,可她总心慌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踢开,几个蒙面人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
阿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坏了,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然而下一秒,一道道寒光便从窗外疾射进来。
冲在前面的两人惨叫着倒地,剩余几人惊恐万状,这才意识到是中了埋伏。
两个当场毙命,一个腿部中箭,被生擒活捉。
闻折不紧不慢地上前,扯下那活口的面巾,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那个虚脱瘫软的阿秀,不耐地挥手道,“都带走,主子有令,一个不能少。”
40. 空船浮尸案(七)
秦素几乎是被一路雨点子抽回去的。
外头雨大,俩人又没穿油衣,尽管常汝琰将她护在怀里,还是架不住有那么几滴凭着地心引力抽在脸上的命运。
秦素本想抗议几句,可常汝琰通身压着股低气压,全程不发一语,只顾着快马加鞭往回赶。
秦素本以为直接回衙门,哪晓得刚抬起头,却见那高大辉煌的朱漆大门微敞,她当即愣了下神。
常汝琰先行翻身下马,话都未等她出口,整个人竟被直接抬了下去。
说抬,一点儿不夸张。
秦素此刻被常汝琰强制吊在半空,双臂挂在他脖子上,两腿被架得分开,姿势暧昧又尴尬,任谁看都好像在玩考拉抱。
秦素没了那夜的记忆,也就不知这姿势对常汝琰来说早成了家常。
秦素脑袋一懵,还未来得及反击,便被逐步逼近的宅院吓得一震,连声道,“你脑子是让雷劈了吗!有话不会好好说,干嘛架着我进去?!”
岂料,常汝琰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多赏,只紧紧勾住她膝窝,几步从容跨进府门。
“说话啊!我可真踹你了!”
常汝琰的眼风冷冷扫过去,没什么感情道了句,“你的伤。”
她的伤?
秦素反应了下,好像悟出什么,难不成是不想碰到她的伤?
但……问题是,那也不用非抱着啊她又不是腿瘸了!
秦素被雨淋了个透,身上又潮又黏,她吸了口气,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一劝。
“要不咱冷静点?先把我放下来,有话好好讲。”
“好好讲?”常汝琰冷呵一声,“秦素,别忘了你怎么答应我的。”
秦素语塞,她的确无话可推脱。
常汝琰原本打定主意不让她一起去,奈何秦素一番据理力争,硬吐出“再这样安排的话,便辞捕头一职”的狠话来。
这话着实压人,直压得常汝琰脸色比阴云还难看。
可偏偏此事他确是理亏,又无法向她明言,只得不情不愿地妥协。
最后达成的协议,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抓捕,不动手。
然而谁也没料到,陈礁这混账竟会使出阴招,最后盯上了秦素。
信烟是遇到意外才会使用,所以当常汝琰看到那道光束时,脑海瞬间空白,连细想工夫都没有,快马加鞭赶去了芦苇荡。
一路急赶,心中唯余一个念头——若是秦素出了事,若是她真的出了事……
这样揣测着,心头像被人捏了一把,紧得喘不上气。
惊慌间,谁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震惊吗?
不算。
秦素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常汝琰早有察觉,只是对自己的骤然失控觉得荒唐,但荒唐背后又觉得释然。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底是从哪一刻起,他把秦素看得如此重要了?
秦素道,“那陈礁想对丘山下黑手,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常汝琰道,“连个水鬼都搞不定,他到底废到什么程度?”
秦素登时沉下脸,语调不善,“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然而常汝琰不为所动,抱着她大步跨向厢房。
秦素一路强压的脾气终于爆了,她手脚并用挣得更加剧烈,最后干脆一冲动,狠狠咬上了常汝琰肩头。
隔着湿衣,用得还是十成的力。
常汝琰虽面容淡定,却忍不住皱眉,脚步一顿,冷冷地盯着秦素,“秦素,你当真不知好歹?”
秦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迎着他的目光瞪回去。
她气急,却不知该发作些什么。
明明应该生气,可当她看到常汝琰冒着雨跑来全身湿透的模样,尽管他脸色冷得慎人,秦素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掩盖不住的慌乱。
所以哪怕常汝琰说的再难听,摆多臭的脸,秦素都能理解。
可心底那点子委屈止不住地冒,她不喜欢被人护得像瓷娃娃,也讨厌他将她当成废物。
秦素垂了头,唇咬得泛白,沉默不语。
常汝琰抱着秦素穿过长廊,途中但凡有下人见了,表情都精彩得不像话。
自家少爷浑身湿透,用和上回一模一样的姿势抱着同一个小姐回府。
这次倒不是醉酒,而是湿身了……
进了屋,常汝琰将秦素轻放到床上,立即吩咐人准备干净布巾和热水。
丫鬟显然被之前的事锤炼得稳如磐石,利索答应一声就去忙了,走前还顺手关了个门,动作精准又熟练。
秦素有点佩服自己,没想到这个情况还能腾出心思琢磨,为何下人们都如此淡定,又为何那丫鬟关了门。
不过想归想,秦素脸色依旧不大好,话没有说一个,更不去看常汝琰一眼。
屋里没有现成布巾,常汝琰便随手扯过被子盖在秦素身上,又走去桌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趁热喝了,小心着凉。”
秦素瞥了一眼,虽不情愿但也没拒绝,安静地接过来,轻轻啜了一口。
而常汝琰却没有半分要换衣的意思,只坐到桌边,姿势散漫,指尖轻扣着桌面,声音不疾不徐,“说吧,怎么回事?”
“你想听什么?”秦素看着茶杯里的水纹,无所谓道,“是我为什么能压制陈礁,还是为什么以身犯险?”
不得不说,秦素通透得很,她明白常汝琰好奇些什么,也清楚到底在愤怒什么。
所以事到如今,秦素突然就想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可常汝琰的敏锐又岂是寻常,他安静凝视了她一阵,手指停下动作,“无论如何,你不该出手。”
秦素道,“那要看着我的手下受伤?或者去死吗?”
常汝琰沉默了,隔了片刻才道,“你的命,远比他们任何人都重要。”
简直荒唐至极。
秦素听着,只觉常汝琰荒谬,连一丝感动都提不起来。
她抿了抿唇,不愿再多说什么。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丫鬟捧着布巾进了门。
常汝琰起身将布巾接下,顺便吩咐,“去找管家领些银子,把大夫请来府上一趟。”
丫鬟刚要俯身应下,谁知秦素已起身阻止,“不用了,不需要大夫。”
她将茶杯放下,走到常汝琰身旁,直接从他手中扯过布巾,对丫鬟轻声一笑,“没什么事了,你出去吧。”
丫鬟愣住了,站着没动,抬眼看看秦姑娘,又小心翼翼地扫了自家少爷一眼。
可常汝琰只冷冷盯着人,脸色难看至极。
“退下。”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丫鬟顿感大难不死般福了福身,连头都不敢回地急忙从门口退出去。
乖乖哦,这俩人都好可怕……
门再次合上,常汝琰面无表情地望着秦素,只见她神色淡漠,一边缓步坐到桌前,一边随手拿起布巾擦拭头发,似乎将他当作空气,全然不放在眼里。
常汝琰心底莫名腾起一股燥意,脸霎时阴沉几分,直步过去,冷声问,“为何不请大夫?”
“伤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有数,不用你操心。”
常汝琰眼眸微眯,骤然攥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冷声问,“你到底想怎样?”
秦素停下动作,抬眼看他,“你真想知道?”
常汝琰皱眉。
刚要开口,却见秦素唇角似勾出一抹讥讽,下一秒,另一只手忽然用力甩过来。
常汝琰下意识拦住,刚碰到却猛然想到她肩膀上的伤,手上却没完全松劲,只是稍稍放轻了些。
“你……!”
“不是你问我想怎么样?”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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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依旧面不改色,“我要给你一巴掌,不成吗?”
常汝琰微怔,眸中划过异色,眼神落在秦素脸上,晦暗不明。
二人僵持不下,秦素分毫不让,常汝琰寸步不移。
空气中的窒息仿佛拉到极限,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常汝琰眼中怒气微敛,唇间一声轻叹缓缓溢出,“我真是拿你……”
话未尽,他的手却在同时松开了她。
秦素还未回神,便被一股力道勾住了腰身,炙热夹杂侵略意味的吻毫无预兆地落下。
秦素瞳孔骤缩,完全没料到这个情况。
“唔……常……”
她下意识张嘴,却被男人霸道地勾住舌.尖,将未出口的话尽数吞没。
忽觉手腕被扣住,秦素本能挣扎,却被引导着圈上了脖颈,而后一个用力,身形陡然一轻,被稳稳地抱上了桌沿。
常汝琰缠得紧,根本不给秦素推开的机会,一次次将她逼得无处可躲。
秦素被压得身子后仰,本该拒绝的,却不知为何抗拒的心思渐渐消了,她指尖微颤,覆上常汝琰的发丝。
感到指尖的触碰,常汝琰身形一顿,低低闷哼了一声,突然勾起秦素的膝窝,将人带至门边墙侧。
屋外雨声潺潺,屋内绯色盎然。
两人纠缠的影子交缠一处,直至湿热的唇落至纤细颈.侧,秦素猝不及防轻颤了一下。
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扣门声。
屋内本打得火热的二人一愣,秦素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推开常汝琰,唇瓣早已染上一抹娇艳红意。
她努力稳住忽快忽慢的气息,却还不忘提醒眼前这位还没平复的某人。
“你快放我下来啊,外面有人来了。”
常汝琰眯眼瞧她,脸上的欲.色未退,被打断的不悦涌上眉眼,他沉声开口,“什么事?”
门外的管家听见这一声,冷不丁抖了抖,连忙小声回话,“少爷,门外轻衫捕头求见,请您回衙门。”
听见轻衫的名字,秦素更无地自容了,甚至有种背着父母干坏事的即视感。
常汝琰淡声道,“让他候着。”
管家送下一句“是”,便赶紧匆匆退下了。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秦素只觉得场面实在太尴尬,又有些头皮发麻,“你还不快去?”
常汝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不给我一巴掌了?”
秦素觉得这人实在得寸进尺,“把我放下,我就不计较。”
常汝琰尝到甜头也不再逗,抱着人走到床边坐定,随后将散在一旁的布巾捡起,裹住秦素的身子。
“一会儿换身衣裳。有什么事叫丫鬟,别到处乱跑。”
秦素尴尬劲儿过了,又觉得常汝琰实在过于淡定,她盯着眼前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可真像个海王。”
“?”
常汝琰手一顿,“海王?”
秦素反应倒快,轻咳道,“没事,夸你呢。”
可常汝琰也不算笨,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古推今今推古怎么都能理解个大概。
他勾了勾唇,俯下身凑近,含笑道,“收了赏还不满足?”
说罢,便再次偷了个香。
秦素一愣,猛地捂住嘴,“你!你你、别太过分我告诉你!”
奶奶的,两辈子的初吻,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了个几百年前的妖孽!
常汝琰扯了扯秦素的脸,“这回我看你怎么忘。”
“???”
秦素一脸懵逼,“什么意思?”
可常汝琰完全没解释的意思,意味深长地一笑,将她安排住下,还不忘叮嘱处理好伤早些休息,便不再管身后呆住的某人,转身离开了。
秦素盯着关好的房门,脑子白得像幼儿画板。
到底、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41. 空船浮尸案(八)
常汝琰直接随轻衫去了衙门地牢。
地牢最深处藏着一道隐秘的暗门,知晓其存的人寥寥无几,除非遇上见不得光的案子,或是碰上啃不动的硬骨头才会用。
此刻,陈礁便在这暗门之后。
穿着一身囚衣被死死捆在刑架上,歪垂着头,湿发凌乱,泥污遮了半张脸,像是从地里挖出的死人,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闻折坐在一旁,端着粗陶碗灌下一口凉水,咽下后重重搁下碗,他一手抹过嘴,瞥了眼陈礁,又抬脚踢了踢地上正低声哼痛失去意识的杀手。
忽而,一阵轻浅的脚步声自暗室外传来,常汝琰缓步入内。
一袭乌纹锦黑袍,乌发松散束起,零落几缕垂落颊边,烛火摇曳间,更添几分薄凉又摄人的邪恣。
那张生得极好的面容在烛影下隐隐灼灼,看不清情绪,只气息叫人遏不住一阵战栗。
“问出什么了?”常汝琰开口道。
闻折闻声,连忙立起,低头拱手道,“主子,这厮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吐。”
“哦?”常汝琰慢悠悠勾起眼皮,似乎来了一点兴致,“嘴硬?”
话音一落,他悠哉迈过几步,伸手从桌旁取出一柄匕首,不疾不徐地瞧了两眼,刀锋折出森冷银光。
还没等人再说什么,刀子便嵌入陈礁的肩膀,划开布料,切进皮肉。
刃锋缓缓贴着骨头游移,直到重重碰上骨架才住了手。
陈礁剧烈抽搐几下,他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霎时从疼痛中清醒过来。
“我向来最缺耐性。”常汝琰揩了揩刀刃上的血珠,漫不经心道,“不过若需多磨些时候,也未尝不可。只是你的骨头……恐怕撑不到那时。”
陈礁双肩一抖,狠狠吸了口气,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常汝琰。
常汝琰抬眼看他,兀自一笑,将匕首随手抛向地面,转而拿起桌上的布巾,缓慢地擦去手上残血。
擦净手后,他似是无意问,“不妨说说,雷或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心甘情愿舍命替他卖力?”
陈礁听闻,双目倏然睁大,片刻后他哼声一笑,低头啐出一口血水,“没错,是我杀了刘奎!他骂我是条狗,当着所有兄弟的面辱我!不还银子,那钱是给我老母看病的!我拼死挣来的钱他夺去邀功!这样的畜生,难道不该死?!我偏要叫他不得好——”
一番话说得声嘶力竭,倒也算合情合理。
“说完了?”常汝琰眼中并无动容,他抓起桌上一枚铜牌反手把玩着,歪头看陈礁,“既是私怨,你下了手杀了人,可转头又领了赭羯人的赏钱,到底图着什么呢?”
一句沉问,四下静寂。
陈礁的瞳孔猛然缩紧。
常汝琰稍敛起眸,不慌不忙道,“你以为扛下所有,雷或就会念着你的旧情?你藏钱那姘头家,今晚可是迎来一波意外的客人啊……”
“你……”陈礁整个人愣住了,脑子空了一片,却突然反应到什么,他猛地看向一旁倒地不起的人,嘴唇哆嗦着。
三爷……三爷竟然对阿秀下手?!
常汝琰慢慢直起身,掸了掸衣袖,淡漠地对闻折道,“看来,他是想明白了。”
“不!不!”陈礁猛地挣了两下链子,生怕常汝琰就此结案,涕泪横流,“我说,我全都说……求大人,求大人救救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雷或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那个口口声声说会照顾他家小,视他为心腹的三爷,转过头却杀人灭口!
“是三爷……三爷让我做的!”陈礁咬紧牙关,语声颤抖,“从怎么杀刘奎,怎么把他绑在船上,怎么算时辰扔进河里……每一步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
陈礁颤抖着道出原委,“他说那个时辰澜心潭是暗流最急的地方,能把尸体不声不响地带到下游。他给了我五百两金票,说事成之后还会给五百两,让我带着家人离开。可他也警告我,说要是走漏风声,就让我给自己收尸!”
常汝琰冷冷问,“为何杀刘奎?”
陈礁喃喃道,“账本……是账本……”
“什么账本?”
陈礁道,“刘奎有本要命的账,记着三爷这些年做的勾当——所有走私的数目、路线,还有和赭羯接头的名单……”
常汝琰声线微沉,“接着说。”
“精铁。”陈礁闭上了眼睛,“三爷从北边的几座废矿偷运原料出去,用来炼精铁,再通过义丰钱庄的路子……卖给了西边。”
西边,赭羯,和昭庆接壤的敌国。
常汝琰盯着陈礁,目光越发幽深,“账本呢?”
陈礁绝望道,“三爷怕账本落到官府手里,更怕落到您手上,为了不留隐患……他亲手烧了。”
“为何账本在刘奎手里?”
陈礁惨笑一声,“刘奎嫌三爷给的好处不够!他管着押运,知道得太多了。刘奎拿账本威胁三爷,说不给足银子,就把事捅出去。三爷没得选择,只能下手。”
暗室里,烛火噼啪作响。
常汝琰不动声色地扫了桌上一眼,又道,“这铜牌,是谁给你的?”
陈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迟钝地发现桌上的铜牌,那兽首纹路极是显眼。
他猛地一怔,沙哑道,“三爷给的。他说交货时必须人对牌牌对人,用这铜牌验货。”
常汝琰声音更冷了一分,“雷或的上线,可是一个叫狼爷的人?”
陈礁身子一僵,脸上错愕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县太爷究竟为何能知晓这么多。
事已至此已无隐瞒的余地,陈礁点了点头,“我没见过狼爷,只知道三爷也听从他的指示办事。狼爷的人都用兽首标记身份,见到兽首,便如见到狼爷。”
常汝琰神色渐沉。
看来雷或并非直接听命于杜临,那个狼爷才是操控暗线的关键人物。
账本已毁,陈礁虽认罪,却不能直接牵连雷或,想必雷或得知陈礁被捕后也会布置一条后路,找替罪羊脱身。
案子算是水落石出了,常汝琰也不多费口舌,转过身对轻衫道,“让他签字画押。”
轻衫应声,“是。”
正要离开时,常汝琰忽而止步,回过头,斜睨道,“嗯……废条胳膊吧。”
“?”
轻衫怔住,“大人?”
陈礁也是一蒙。
“总归是活不得了,费条胳膊罢了。”常汝琰目光微移,注视着某处,语气淡淡,“今儿我心情不错,命根子给你留着,舌头,也留着。”
“……”
陈礁听得一愣一愣的,甚至忘了自己应该嚎几声才对。
而一边的轻衫在听完这两句话后,瞬间明白了什么。
下意识扶了扶剑柄,嘴唇动了动,最终未多言,顺从领命了。
这理由根本不用想,但那句心情还不错……
轻衫隐约觉得是秦素做了什么事,把主子哄好了。
常汝琰撂下话,便径直走出暗室。
而目睹全程的闻折走到轻衫身侧,望着离去的背影幽幽说,“你有没有发现,主子好像变仁慈了?”
之前手段可比这残忍多了。
闻折嘶声一笑,“不过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以前也没吩咐阉人啊?”
“……”
轻衫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他瞥了闻折一眼,心中不禁有些认可,“要是哪天你觉得主子疯了,那就是疯了。”
“……”
用得着觉得?
这主子一直都不太正常吧?
-
常汝琰离开后,秦素也没有愣神太久。
想着时辰不早便先去洗澡,换上干净衣裳。
回到房间后,她撩开半边肩膀,对着镜子查看伤势。
虽然没伤到筋骨,但却青紫了一大片,若不处理明日难免会肿起来。
她唤来门外的丫鬟,询问府上是否有红花油。
丫鬟点头应下,转身朝后院库房寻去,没过多久便拿着东西回来了。
见秦素肩上有伤,丫鬟惊呼,但仍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姑娘,让奴婢帮您吧?”
秦素本不想麻烦人,又想到左手确实不习惯做事,便点头应了。
丫鬟将手洗净,倒上红花油,轻轻替秦素揉着。
秦素闭上眼,享受着对方的贴心伺候,丫鬟手上的动作不停,目光却被秦素吸引住了。
女人沐浴后,长发半湿柔顺地披散,脸庞素净细致,睫毛纤长,鼻梁高挺。
这并非是令人惊艳的容颜,却是越看越觉美丽。
丫鬟注视片刻,忆起那日偶然撞见的一幕,脸上不觉染红。
正巧秦素睁开眼,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
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怎么了?你怎么脸红了?”
丫鬟略显慌张,见秦素真切地看着,低声道,“不敢欺瞒姑娘,只因姑娘太美,奴婢因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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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素尴尬笑了两声。
毕竟不是自己的皮,听别人这么说还是有点怪。
但要论外貌,秦素觉得自己原来的模样要比这张强多了,身形也更胜一筹。
心中一叹,默默地emo了一会儿。
丫鬟见秦素不语,以为她不信,又说道,“姑娘放心,少爷独对您如此,从未这般待过别的女子。”
“啊?”秦素一愣,“什么意思?”
秦素本来没想那么多,谁知突然听见这么一句。
丫鬟笑了笑,“奴婢不骗您,姑娘是少爷破例让亲近的,之前从未如此,哪怕是上次也是少爷亲自抱您回府,您睡熟后又命奴婢为您更衣。”
“……”
秦素莫名有了点什么预感,犹豫片刻,小声地问,“那个,上次……发生了什么吗?”
丫鬟脸色微红,躲闪道,“姑娘不记得了?上次您和少爷在房里……”
话到嘴边,却羞于继续。
秦素凌乱了。
猛地想起常汝琰那句话,又记起上次醒来时,那货总盯着她的嘴……
我擦了诶……
秦素咽了咽口水,绝望地阖上双眼,“好了,我明白,你不用再说了。”
心中欲哭无泪。
怪不得,怪不得说什么忘了。
想必是自己酒后乱性对常汝琰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
而秦素之所以肯定是她做的,就是因为这货还知道让别人给她换衣服。
秦素啊秦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多时,伴着细雨的消退,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常汝琰收起伞步入房中。
一抬眼见屋内情景,不觉止了步。
丫鬟见少爷回来,忙恭声问候。
常汝琰颔首,淡淡道,“先下去吧。”
丫鬟得了吩咐,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常汝琰走上前,将红花油倒在手心,缓缓为秦素按摩着。
秦素倒是挺自然,只问道,“处理好了?”
“嗯。”常汝琰轻声回应,目光停留在秦素裸露的香肩上,那半掩的藕色抹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眼神黯了几分,体内的燥热再次涌起。
秦素自然不觉得露肩膀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听常汝琰嗓音沉沉的,不禁看了一眼,只见常汝琰眼帘半垂,唇线微抿,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可秦素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伤,便解释道,“只是青了而已,养几天就好。”
常汝琰终于回过神来,稍感无奈,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旖旎想法。
他缓了缓气息,“陈礁已经画押,这几日先休息,好些了再去衙门。”
秦素也觉得带伤会影响效率,便没有反对。
“那我明天直接回家。”她说道。
常汝琰并未反驳,“嗯。”
秦素有些诧异,“这么痛快啊?”
常汝琰微微垂眸,指尖摩挲着青紫的皮肤,“要是我说不太痛快,你会答应?”
“……”
秦素觉得肩膀有些烫,立刻后退,警惕地看着他,“不可以。”
常汝琰被她逗笑了,放下手中的东西,将人拉过来放到腿上。
秦素低呼了一声,连忙裹紧自己衣裳,一脸惊悚。
终于是感觉到什么了。
常汝琰轻拖着秦素,勾起她一缕发丝把玩,“嘴上说着不可以,你倒是口是心非啊。”
秦素眼神乱飘,没话解释了,只嘟囔一句,“送到跟前了,不吃白不吃啊……”
常汝琰闷笑,将人稍稍抬了抬。
秦素慌了,“你、你干嘛,我可是伤员啊,别霸王硬上弓。”
常汝琰环着她,抬眸对上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低声道,“不碰你。”
秦素刚松口气,就听到三个字。
“先留着。”
……嗯?
秦素懵逼了,“什么玩意儿?”
常汝琰不答话,只盯着秦素的唇,慢悠悠吐出一句,“我饿了。”
“?”
秦素又是一蒙,“啊?”
“不吃白不吃。”
话音刚落,常汝琰便贴近,轻轻含住她微张开的唇,熟练地探了进去。
秦素唔了一声,心里已经泪流满脸了。
这人怎么回事,像碰了什么隐藏开关似的。
“你呜……等会……门、门没关……”
42. 空船浮尸案(九)
如常汝琰所料,雷或得知陈礁落网后几乎瞬间便有了动作。
他果断切断和陈礁相关的一切往来,连那些昔日里称兄道弟的漕帮头目,也在一夜之间和陈礁撇清关系。
一个替雷或处理脏活、和陈礁来往密切的手下,第二天就成了替罪羊,身绑石头沉入运河。
常汝琰对此自是心知肚明。
雷或在漕运经营多年,根基盘踞错综复杂,拔他一根汗毛便能连动整个扬州半璧,以陈礁一人之力去撼动这盘老棋局,无异于空谈妄想。
但常汝琰也没打算就此收手。
数日后,县衙门口贴出了告示。
以刘奎被杀一案为引,直指漕运混乱、水匪肆虐,即日起由水陆缉私营联合整治运河沿线,为期三个月。
此令一出,运河上顿时官船穿梭,甲兵森严。
缉私营的官兵昼夜出动,对所有过往船只逐一盘查,尤其雷或掌控的几处码头和船队,更是被重点“照顾”。
表面上这是清剿匪患,实则是常汝琰给雷或递上的一记敲山震虎。
衙门里因此连日内外忙乱,鸡飞狗跳。
而秦素对各位同事们的遭遇毫不知情,她在家安静地休养了一周多,才听闻告示的事。
本想去衙门看看情况,却被常汝琰一个眼神给瞪了回来。
此时,秦素身着一袭水蓝色儒裙,腿上松松垮垮地搭着条薄毯,整个人懒散地倚在长榻边,枕着窗沿,目光涣散地扫过窗外的风景,神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丫头,今儿又有东西送来了。”秦母拎着两大盒东西,眉开眼笑地踏进门。
秦素懒懒地瞟了一眼,一盒是水果糕点,另一盒是两只拔了毛的鸡。
她捂嘴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说,“随便放哪儿吧。”
秦母将东西摆好,走到榻边坐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试探着开口,“素儿啊,你跟娘说实话,你和常大人是不是……”
秦素的受伤由头自然是瞒了又瞒,只说是在抓贼时不小心磕碰了,所以休养些日子罢了。
但自从别院回来后,秦家每日都能收到常府名义送来的补品,起初还只是枸杞参片鹿茸,后来却越发讲究,乌鸡甲鱼一样不少,隆重的让秦素皱了好几次眉头。
这阵仗仿佛她养病是假,坐月子倒像真。
秦母哪会看不出来?不由得生了些念头。
秦素往榻边一靠,语气轻飘,“娘,你别胡猜,真没那回事。”
确实没有。
虽说事情阴差阳错走到了那一步,可秦素还不乐意因此掉了份。
窗户纸捅破了一角,还没捅出个豁口来。
尽管两人心照不宣,这事开了个头却沉不下底,在秦素这儿就不算数。
更何况亲个嘴算什么?
真捅个天开了又如何?转头提上裤子谁也不认识谁,多简单。
谁不会反手来招更狠的?
但偏偏秦素在乎的压根不是这个。
她能不问,却熬不过心底怀疑。不做声,不代表真糊涂。
趁着几句话敷衍完母亲,秦素换了身爽利装扮,拎起糕点出了门,直奔林婉儿家。
自打上次林父寿宴后,两家的来往频繁了不少,送糕探望自然是表面文章,秦素心里有别的算盘。
近几日常汝琰的人盯得紧,林家这样的地方倒很方便避过耳目。
林婉儿许久没见秦素高兴得不得了,还没进门便急忙迎了出来,拉着她说个没完。
秦素耐着性子陪她咬文嚼字、聊新出的衣裳首饰,转了几圈才绕上正点儿上。
“婉儿,林伯伯近来还好吧?”
“哪能不好!”林婉儿立刻应道,“前两天还念叨你呢,说让你有空多来家里坐坐。他那端溪砚如今用惯了,瞧两眼就要念起你来。”
秦素笑了笑,“那林伯伯这会儿在家吗?我正好有些事想讨教他。”
林婉儿虽听得莫名,但秦素一向主意正,便没多问,干脆牵着她一起去了东侧的书房。
书房内,林孟台正在核对货单,见女儿领了秦素进来,他忙将手里的笔搁下,笑着迎了上去,“素丫头来了,伯伯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秦素站定,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林伯伯”,行礼稳妥得滴水不漏。
林婉儿笑道,“爹爹,素素今日来找我,顺带有些事想向您讨教呢。”
林孟台挑了挑眉,“哦?什么事还要问我这老头子?”
秦素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门口,林婉儿会意,回身将门掩好。
秦素领着林孟台移步茶桌安坐。
“怎么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林孟台满脸疑惑。
等林婉儿坐定,秦素才开口,“实不相瞒,这回倒真是我的私人请求。只是话里牵涉些敏感内容,不方便叫外人听见。”
她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伯伯这些年常往北边生意场打转,对那一带的事想来再熟悉不过了吧?”
林孟台怔了怔,“北边?倒是有些年头没听谁提了。”
秦素低了低眉,“想必伯伯也听说了,近来漕运出了岔子,前几日还出了命案。如今所追查的线索隐隐指向北边,可具体缘由……”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衙门里所查多流于表面,只怕不能使人信服,倒是坊间的零碎言语更能抓住些实锤。我只是寻思着这事尽早理清,也好让百姓们安心不是?”
几句话分寸拿捏得极为妥帖。
既表明查案的初衷不为私,也暗捧对方多年商路精通,话里藏着十足信赖,顺带将林孟台面子捧得稳当,直叫人听着不觉排外,更觉这忙帮得顺理成章。
林孟台听罢,自觉并无不妥,“那丫头你想问什么?”
秦素柔声道,“北边这些年……伯伯可曾听说过什么乱子或是什么大事?”
林孟台神色微凝,略作思索后道,“大起大落没有,这些年边境官府管得牢,百姓们过的也算安生,要说乱子……莫不就是十年前那件事吧?”
“十年前?”秦素神色微敛,“伯伯指的是……通敌一案?”
林婉儿正喝茶,闻言差点呛了,忙拍着桌子插话,“就是那个案子吧!这事我知道,茶楼里小先生隔三岔五就提,九成桌上的人都恨不得掀桌子砸柜台。”
林孟台轻叹,“是啊……当年那案子轰动不小,我们做外跑生意的也差点被波及。这位镇北侯原本是百姓心里的靠山,谁知一夜之间成了通敌的叛国贼。墨家从上到下三百余口……”
他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全没了,屠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事,百姓怎能不心惊胆寒?”
秦素追问,“可我听说,镇北侯镇守北地多年战功累累,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会不会其中另有冤屈?”
“谁又能说得准呢?可朝廷断案一向讲究证据。”林孟台将茶盏放下,“这事儿啊,头几年还常有人提起,据说,是他麾下一名将领亲自递的状子,连侯爷和北狄暗通款曲的凭证都送了上去,说他偷运药材兵器给北狄,铁证如山啊。”
秦素眉头微蹙,“那将领是谁,伯伯可知细节?”
林孟台摇摇头,“这一点不晓得了,只听说此人立了大功,被调回京城领官职去了。”
秦素沉吟片刻,缓缓道,“那墨家当年……真的没有一个活口吗?”
林父端起茶呷了一口,“怕是没有了。当年的清剿实在太过彻底,连墨家的旁支都惨遭祸害。圣上龙颜大怒,下的是死命令。”
秦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片刻,她抬眼再问道,“那负责此案的钦差大人是什么来头?”
“还能是何人?可不就是今日朝中宰相,杜临,杜大人。”林孟台答道,“这事,当年可是人尽皆知啊。”
……
秦素在林家待的时间不算久,推辞了林孟台热情的邀饭,和林婉儿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戌时正,河边最热闹的时辰,两岸尽是摊贩堆积,喧闹繁杂。
秦素把披风裹紧,顶着满脑子的疑问朝家中走去。
今日从林父口中所得的消息,依旧和那日说书人所提的通敌之事一致。
原本她还有几分迟疑,但结合案子间接摸索到的蛛丝马迹,再加常汝琰前后表现,秦素几乎能够断定,和当年通敌案脱不开联系。
一个疑问解决了,又冒出另一个谜团。
常汝琰在其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又是在提防着什么人?
秦素这样推测,能够让常汝琰陷入困境的人,权势必定在他之上,甚至超过总督府。
秦素心中一震——在总督之上?
涉事人物中,能凌驾其上的,唯有杜临这位宰相,或当年的那位指控将领,又或者……皇上?
可通敌案发生时,皇帝并未继位。
但倘若是先皇呢?
秦素想着事情,竟不知不觉走出了河岸,四周渐渐没了市集的喧嚣,只剩下巷子里屋舍交错间透出的静寂。正出神时,忽而心口传来钻心的刺痛,秦素骤然一震,抬手飞快捂住。
这时候突然心悸?!
秦素咬了咬牙,好在经历过太多次了,她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痛得难受。
脑子里闪过几分念头,她眸光顿然一凝,瞬间明白了什么。
几乎没怎么思考,便下意识迈开步子,脚下一滑,似要跌倒般踉跄了几下,高声嚷了一句,“哎呦!这谁这么缺德,泔水也倒这儿!”
秦素大声嚷嚷着,视线隐晦地扫视着前面的路。
她烦躁地抖了抖裙摆,又狠狠跺了几脚地,带着几分躁意往前迈步,倏然拐进旁边一条狭窄幽暗的小巷。
刚迈入阴影,秦素就迅速贴住墙壁,小心掩住身形,呼吸放缓,死死盯着巷口。
没过多久,巷子外一道黑影蓦然划过她刚才的位置,短暂驻足后,沉着步伐朝暗巷逼近。
秦素下意识屏住气息,手指探向藏在身后的匕首。
但就在黑影抵达巷口的瞬间,一声闷响传来,伴随的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随后,另一道身影迅速掠过,之后便是一阵悉悉簌簌的动静。
秦素慢慢放下手。
闻折对巷子里的动静浑然不觉,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同伙埋伏后,才俯身准备将那昏迷的杀手扛走。
岂料,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背后悠悠飘来。
“身手还不错。”
闻折脊背霎时一僵,迅速转身,眼中满是戒备。
待看清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人,眸里的戒备迅速变作震惊。
怎么回事?
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秦素抬眼略过地上的人,又不慌不忙看向闻折,“就算你不出手,我大概也能应付下。”
闻折闻言,面色微沉,“你知道我是谁?”
秦素耸肩,“不算知道吧,只知道你不大看得起我,还觉得我碍事。”
这女人从容得过分,甚至有些古怪。
况且,主子压根没提过她会功夫。
闻折生出警惕,“你想怎么样?”
秦素像是没看到他袖中的暗器,轻笑了一下,“别紧张,我要真为难你刚才就不会自己走出来了。今晚的事你大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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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实告诉他,一字不漏。”
闻折嗤笑一声,“你在威胁我?”
威胁?
秦素不明白了,她这语气很像是威胁人吗?
“我最怕麻烦,只是觉得你这样挺累。不如摊开来说以后打个照应,你也好方便些。”
“……”
这下,闻折是真的皱眉了。
他常年在杀伐里摸爬滚打,哪里习惯和女人交谈,偏偏眼前这个言辞不按常理,神色举重若轻。
闻折冷哼一声,“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秦素诚恳地思索片刻,给出了回答,“凭……我可以打你小报告?”
“?”
秦素悟了,明白闻折是没听懂,又换了个说法,“哦,凭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少块肉,或者断条腿?”
“……”
闻折的脸不大好看了。
这话倒是听懂了,可依旧不想妥协。
他何时听过一个女人的?
“你觉得我会受你摆布?”
秦素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还真是主子什么样奴才什么样,油盐不进也就算了,脑筋还不转弯。
秦素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气,“你该怎么护怎么护,该怎么交差怎么交差,可遇上这种情况,日后你我合作一下岂不是好事一桩?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买卖你亏什么呢?”
闻折怔了怔,试图抓出什么破绽,可偏偏什么也没寻到,倒真有些被她绕了进去。
最终,秦素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将闻折绕进自己逻辑里,勉强算是撮了个成。
是夜,闻折将此事一五一十禀了常汝琰,却只字未提秦素为何早知他的存在。
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他自己也没能弄明白。
常汝琰听完却并未追问,只吩咐将杀手先关押起来,然后挥手让他退下。
-
子时后,夜深人静。
秦家的一切早就归于寂寥,烛火熄灭了,黑暗笼罩整个宅院。
后院厢房内,窗户无声地被推开,月光顺势溜进,又很快被阴影吞没。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探入,随后一步步靠近房内的床塌。
他立在床边,目光低垂,凝视着那沉睡中的人。
她安然恬静,呼吸匀长,侧脸柔和。
过了片刻,他稍稍弯下身,想去拨开那粘在额边的碎发。
就在触碰的一瞬间,床上的人忽地睁开眼,下一秒,秦素手腕翻动一把擒住他,猛然一扯!
对方骤不及防,身形失衡扑倒在床上,那宽阔身躯砸进柔软的被褥。
秦素瞬间翻身而上,膝压在他腰间,胳膊反扭,“常大人,三更半夜偷溜进女子闺房,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常汝琰被秦素压制在身下,眸中闪过一瞬惊愕,随即被暗色取代。
“你倒是胆识过人。”
月色洒在二人身上,秦素鬓边发丝微乱,嘴角笑容玩味,模样如同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常汝琰喉结微滚,一手绕过她的手腕,腰身微一用力——风水陡然轮转,秦素还来不及反应,双手已被牢牢扣住,举过头顶。
“咔。”床头木架微晃。
常汝琰俯下身,微凉气息拂过她耳边,“可惜,我也没有被女人压在身下的习惯。”
秦素顿时有点窘迫,视线游移着,“你……你先起来。”
常汝琰盯了她片刻,松开手坐了回去,不言不语,只上下打量面前的人。
秦素坐起身,理了理衣裳头发,“没事,我没受伤。”
她起身穿上鞋,走到桌边倒水喝。
常汝琰盯紧着秦素的一举一动,半晌,他才冷冷地开口,“为什么不问我?”
秦素顿住动作,侧头望去,常汝琰面色沉郁,神情紧绷。
秦素收回视线,再饮一口水,“我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常汝琰薄唇抿紧,没再出声。
秦素见状,轻笑,“你看,所以我为什么要问?”
常汝琰垂下眸,低声道,“你和父母要不要暂时离开扬州,我会安排……”
“然后呢?”秦素脸上的笑瞬间敛去,“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你能护我一时,能护我一辈子吗?”
“你不该被牵连进来。”
“晚了。”秦素打断他,“既然已经这样了,躲到哪儿都没用。父母我要护,你我也能护。”
常汝琰心头一震,眼底暗潮翻涌,复杂难辨。
“本事没几分,倒是学会口出狂言了。”
秦素稍垂眼帘,“我懂好歹,带了父母走就是桥归桥路归路。我这条命和你再无干系。”
话音未散,常汝琰眸光骤寒,猛地上前抓住她手腕,“你敢动这念头?!”
秦素仰头直视,“你认也罢不认也成,我无所谓。”
常汝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总是用这种咄咄逼人的方式让他没得选。
常汝琰气极反笑,“秦素,你真够狠。”
秦素道,“再狠的我也敢,不信你试试。”
她心想,好歹死过一次了怕什么?不过是一群古人,心眼子再多能玩过她一个现代人?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余两人的呼吸交错浮动。
不知何时,常汝琰慢慢松了力,将她牢牢拥入怀里。
秦素被抱得喘不过气,挣了几下,耳畔却传来低低一声。
“不了。”
秦素微怔。
常汝琰将脸埋进她颈侧,哑声道,“不用再试了……”
早就,无路可退了。
43. 世间昌平,海晏河清
不过半月,雷或终是撑不住了。
常汝琰那记敲山震虎又准又狠,雷或咬牙切齿,也只能硬生生割了两块肉护住大局。
任由缉私营抄了两处秘藏盐仓,又“自愿”上缴了十余艘走私船。
筋断骨折,好歹保住了命脉,最后只背了个“失察失管”的罪名,另加一笔让人肉疼的罚银,总算暂时平了事情。
轻衫探了消息回衙,“大人,漕帮这段日子确实安分了不少。不过据眼线来报,雷或手下几个心腹最近频频往德善庄和城西那支商队跑,看着像是又在谋划什么。”
常汝琰听罢,眉目微沉,垂眸盯着棋局,不紧不慢落了一枚黑子,“断了一臂,可不会甘心。水路堵死,眼下怕是在陆路动起了念头。”
“那刺客,可撬开嘴了?”
轻衫垂首,“是个死士,见势不妙直接咬舌自尽了。”
常汝琰缓缓执起一枚白子,“既如此,丢去赌坊门口吧,也算给三当家提个醒。”
轻衫一怔,脑中又闪过那日暗室一幕,再联想到闻折不知从哪儿窝回来的刺客。
一时间忍不住腹诽。
这嘴还真是开了天光,离疯怕不远了。
“是。”轻衫低应一声,快步退出。
-
转眼五月初五,城内一改前些日子的紧张气氛,家家户户门前悬起了艾草菖蒲。
秦素还在被窝里恍恍惚惚,就被秦母一把拽了起来,稀里糊涂地套好衣裳,连拖带拽地弄到了院子里。
院子当中放了两大盆东西,左边是洗净的青芦叶,右边是淘好的糯米。
秦素站着发愣,问,“娘,你难不成要拿去铺子里卖?”
她瞥了一眼,琢磨着这一盆,足够摆个地摊了。
秦母嗔她一眼,“你这孩子净胡说,家里包粽子是送人情的。邻里得送去些,婉儿那还有衙门里都得顾到。过节嘛,总得有个样子。”
秦素头疼。
她一向拿得出手的是嘴皮子,可对于这种忙来忙去的事着实不太情愿。
秦素洗了手,搬过小凳子坐到母亲旁边,开始帮忙包粽子。
秦母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堆出了小半盆。
昭庆朝的文化与元明时期相差无几,粽子馅儿除了常规白粽,蜜枣果铺豆沙外,还有火腿咸肉的。
秦素不爱吃咸粽子,嫌弃这些味道过于单调,耐不住性子跑到厨房,包了几个咸鸭蛋,又顺手拿了几块方糖,一股脑儿往粽子里塞。
秦母这边包得认真,压根儿没注意秦素都加了什么料儿,等她看过去,秦素刚把一块儿糖按进去,正拿着手边的马兰草乱捆一气。
秦母一脸嫌弃,“你这包的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
“……”
秦素哽了哽,觉得有些冤。
她两手黏黏糊糊,哼哼唧唧来了一句,“怎么就不能吃了?甜的咸的还不都一样,反正是往嘴里塞。”
秦母白眼翻个不停,拎着自己的箩筐进厨房蒸粽子去了。
今日过节,衙门里也没什么正经事,留下守着人也都无精打采,连说话都懒得提声。
秦素拎着两只食盒晃进来时,迎面瞧见那群人歪着脑袋靠墙,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踹下河去和屈原作伴了。
秦素将食盒“啪”地放上桌,一抹盖儿,“都别给我摆副丧脸,粽子来了。”
闻得有吃的,众人像是突然回了魂,连吃两波白虎堂饭都提不起劲的腿脚这次齐刷刷地迈向前。
“秦头儿可以啊,居然会包粽子!”
“这肉粽看着不错,我先尝尝!”
“哎哎这里蜜枣多,赶紧让我拿一个!”
……
轻衫也从一旁走来,捧起一个粽子,刚拆开便皱了眉。
秦素一瞅,笑了。
总共就包了几个,居然这么巧挑了个现形。
轻衫捧着粽子,表情有点难尽,“这味道……”
秦素招呼着,“哎呀,你这什么手气啊!这是隐藏款,我发明的新口味,就包了那么几个还让你一下碰上了。”
轻衫眼角抽了抽。
甜咸交织的味道扑面而来,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吃啊吃啊!”秦素催促道。
轻衫看了看她再看看粽子,为了给面子,斯文地咬了一小口。
“……”
那张清秀的脸五官瞬间扭成了一团,褶子拧得层层叠叠,下巴硬是抿出几个坑。
嘴里好像嚼着的不是什么粽子,倒像是一坨刚蒸汽腾腾上桌的粑粑。
旁边丘山憋不住笑,猛地拍了下桌,“哎哟,大兄弟你这表情,难道真这么难吃?”
“哈哈哈哈哈,看他那样准是吃了什么奇味儿东西!秦头儿八成又干了什么不靠谱的事!”
秦素瞪了他们一眼,咂巴着嘴辩解道,“我有那么坏吗?不就是换了点料吗?咸的甜的都现成的,至于这样吗……”
轻衫皱着眉,嘴蠕动了几下,最终闭着眼强行咽了下去,随手端起茶杯用力灌了两口,抬头冲秦素勉强挤了个笑,“嗯……挺有创意的,很有想法……我觉得咱们刑房最近可以省下添置刑具的银子了,用你这个就行,保证死得安详。”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丘山笑得直不起腰,眼一斜正好瞄见门口的身影,险些惊得呛了口水。
“大人!”丘山一个激灵,从桌边挺直身子,瞬间变回标准军姿。
常汝琰背着手,目光淡淡扫过站得笔直的众人,最后落到角落里坐得十分随意的秦素身上,又瞥了眼食盒。
今日过节,常汝琰也没给下属们摆什么冷脸,声音不温不火,“没事的话散了吧。”
大家得了令,一溜烟全走个干净。
常汝琰最后深深望了秦素一眼,而秦素躲也躲不过去,无奈扯了下嘴角,心里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待常汝琰走出前堂,秦素将另一筐粽子递给轻衫,“这,你转交那位闻大兄弟。”
轻衫怔住,瞅着面前食物没吭声。
秦素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好歹是半个搭档,总不能一点儿意思都不送吧?”
那日常汝琰仍旧滴水不漏,秦素也没打算深究,只是和常汝琰约法三章,人可以继续跟,但角色得变,从护卫改成合伙人。
道理很简单,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常汝琰心里怎么想,她也不在意。
可这事憋坏了闻折。
堂堂影卫被一个女人威胁了不说,更是被主子吩咐听秦素使唤,岂止是打他的脸,这根本就是踩着他的脸,还用力地碾了几下。
大半夜,他硬拉着轻衫发起牢骚,天南海北地编排起秦素来。
“你说她一个普通丫头,怎么就这么邪门?”闻折皱眉,憋出一句,“主子是不是中什么妖术了?”
“她知道我跟着,八成有问题。”闻折越说越气,索性摊坐在椅子上,“真是遇到个魔星了。”
闻折气得脑袋疼,话也不经脑子了。
轻衫听他絮叨半天,居然少见地没板着脸训人。
他心里也有些纳闷,可想起那日丘山的话,结合前后细节,轻衫不得不承认,秦素深藏不露,而大人对此也毫不惊讶。
俩高手啊,还真是挺配。
秦素虽不知俩人背后小声议论,却像是有所感应。
“人都拗不过节,一个人多寂寞,多可怜。”秦素将篮子推到轻衫怀里,“也算安慰下被我重伤的自尊心。”
“……”
还好闻折没听到,不然又要吐血三升,没完没了地怄半宿。
轻衫没说什么,笑叹了口气,点头应了。
秦素交代完,抬脚去了书房。
今儿衙门给了一天假,杂役们回家过节,府里安静得很。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秦素敲了敲门,稍等片刻才推开。
她倚在门边探了探头,“常汝琰?”
屋内茶香袅袅,茶案旁的男子闻声抬起眼,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秦素身上。
“过来。”
秦素心里腹诽一句,但没计较,手一挥带上门,抬步往里走去。
一恍神间,手腕蓦然被人扣住,整个人被扯进了熟悉的怀抱。
秦素手撑在他胸前挡了挡,却立时被挑起下巴,封住了言语。
身上一袭窄袖儒裙薄如蝉翼,轻纱掩映间后背触了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轻轻一颤。
呼吸交错间,秦素被吻得气息溶软,挣了几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过分了啊……”
唇瓣微肿,水光未散。
常汝琰稍稍退开,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瞬,眉眼带出三分戏意两分温存。
“晚上随我游船。”
“还船?”秦素眨了眨眼,“你到底有多爱坐船?”
常汝琰波澜不惊地回道,“清净,没人碍事。”
“……”
秦素听得这话,顿觉其中意味深长,“常大人,你不觉得自己愈发放肆了吗?”
常汝琰面色未变,反倒扫了眼她那身软缎衣裙,“下次,别穿这样的。”
秦素本想反驳一句“你管得着吗”,却又怕惹得这闷葫芦起了心思,索性忍气吞声。
眼下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挑不挑明倒也无所谓了。
反正秦素向来心大,想得也开。
常汝琰喜欢她,她对常汝琰也不是毫无心思。两人私下里偷偷摸摸相处,她倒觉得轻松自在,毫无拘束。
要是真闹到板上钉钉那一步,接下来就逃不过家里急着备嫁妆的闹剧,她是死活不愿跳这坑的,晚婚晚育再合适不过。
再说了,两人若出了岔子,拍拍手散伙也方便,总好过掺进繁琐的和离局面。
毕竟——二婚到哪都不好看。
“这是婉儿新挑来的样式,我觉得挺好。”
常汝琰捏住秦素指尖,加了几分力,“太露。”
秦素抽回手,“我又不是露肩露腿的,有什么好挑剔的?”
常汝琰眼眸微微一眯,将人往怀里扣了些,“那你倒是露一个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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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之前确实露过不少。
秦素几乎能笃定,常汝琰骨子里就是个闷骚。
总结一下——衣冠楚楚,禽兽无疑。
既然话越扯越没意思,秦素干脆不多做纠缠,应付着和他抱了一阵。
半晌后,便听见轻衫上前敲门,通知龙舟赛马上开始让他们过去。
秦素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翻身便从常汝琰怀里闪开,傲娇地抬抬下巴,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前,潇洒得仿佛刚刚的亲密全然不曾发生。
常汝琰目送她出了门,细细瞧了几眼,无奈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
昭庆每年都会举办龙舟赛,除了各家商帮外,衙门作为官府门面也要派人参加。
轻衫向来对这些热热闹闹的活动没有兴趣,因为众人推举,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接了头首。
秦素本来也是不爱凑这热闹的,无非是作为捕头过来撑个场面。
不过林婉儿硬扯着她往热闹的人堆里钻,挡也挡不住。
常汝琰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二层,慢悠悠地品着茶,视线越过攒动的人流,落在了那个身穿桃红纱裙的纤细身影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
秦素站在前头看了会儿,轻衫带队基本十拿九稳,她视线一偏,瞥向后边漕帮的那艘船。
船上的人不过是一群小喽喽,许是前几日被衙门折腾得狠了,一个个眼神都愤愤不平的。
“小心!”林婉儿突然叫了一声。
只见衙门的船猛地一晃,轻衫猝不及防,一个身子斜扑进了河里。
秦素眼皮抽了抽,脸顿时一臭。
这都一群什么玩意,整个一群扶不上墙的稀泥?
秦素随手扯过一旁的布巾,拨开人群,朝那边走了过去。
说实话,这运河到底不同于自家小池子,再加上不久前的命案,秦素心里多少有些发悚。
她原本想着上不来就下去救一把,哪成想人家轻衫水性倒不错,自个儿扑腾了两下爬上来了,只是狼狈了些。
“你没事吧?伤着没有?”秦素把毛巾递了过去。
轻衫抹了把脸上的水,摇摇头,“没事,就是呛了几口。”
林婉儿也跟着跑过来,上下扫了一眼,下意识发出一声“哇哦。”
这词是秦素教她的,可看着林婉儿目不转睛连眼珠子都转不动,秦素秒懂。
湿身美男太过惹眼,招得这位少女一时移不开眼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教坏小孩罪过不小啊。
秦素一边唏嘘,一边挪开了视线。
轻衫甩甩头发,又动手拧了拧衣角,却不想接过布巾之前,一只修长的手先一步递去一条白绸巾,随即丢进轻衫怀里。
料子柔滑,质地一看便知,比秦素那条不知高了几个等级。
秦素和林婉儿都是一愣,两人齐齐顺着那只手望过去。
常汝琰面色淡漠,开口道,“他有手,自己会擦。”
秦素,“……”
轻衫,“……”
林婉儿左右看了看,随后凑近秦素,压低声音问,“你这是……有了吧?”
“???”
林婉儿是指秦素和他们大人是不是有点眉目了,可这姑娘向来不好好说话,懒到字也省去大半,意思完全跑偏了。
秦素眼角一抽,叹道,“妹妹,话本少看些,四书五经多读读。”
这姐妹俩在旁悄声嘀咕,轻衫抱着那绸巾,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突然就有点理解闻折了。
什么叫满腔话难开口,什么叫哑巴吃黄连。
他也是很想骂娘啊!
……
夜幕低垂,白昼喧腾渐止。
运河之上,星辉隐隐流转,花灯如细碎繁星漂浮,画舫悠悠徘徊。
一艘不起眼的小篷船静伏在河畔,秦素捧着刚买的莲花灯,走到船边蹲下身,拿炭笔写着什么。
不片刻,常汝琰拎着披风走近,披在她肩头,“总见你捣鼓这些玩意儿,做出来倒是趁手。”
秦素没抬头,手下依旧不停,“毛笔磨磨蹭蹭的,还是这样够快。”
常汝琰目光微动,静静落在她身上,终究无多言。
秦素写完最后一笔,点燃灯芯,将莲花灯缓缓推入水中。
摇曳的黄晕沿波纹铺展,孤影随流水涣远,安静融进了不远处河境灯影的密簇繁华。
秦素站起身,凝神望向远方,一时间怔然。
常汝琰上前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枕在她肩头,“写了什么?”
秦素唇角微弯,“嗯……希望少抄些卷宗?”
常汝琰笑意深了些,“未免志向小了些。”
秦素眯起眼看他,“我的志向早被你磨光了。”
略一停顿,她漫声继续道,“不过是应景随心写罢了。一愿山河无恙,二愿人间皆安。”
三愿……吾心所系,岁岁欢喜无忧。
常汝琰静了半晌,眸光霜融云起,片刻后,却只是低声应,“嗯,会的。”
44. 百草枯骨案(一)
端午节一过,衙门又恢复了往日难得的平静。
大案子没有,日常就是左邻右舍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争个没完。
秦素支着脑袋,坐在堂外的台阶上,耳边却不得清净。
院子里,两位街坊吵得唾沫横飞,一场争执从一只鸡竟扯到了几棵白菜上。
“秦丫头,你给评评理!”王婶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旁边的李叔,“他家那只猫把我家鸡吓得飞进他家菜园子,好嘛!白菜一啄就出事了,你说这到底怨谁?要怨也该怪他家的畜生没管好!”
李叔的胡子气得一颤一颤,“你家鸡啄光了我种了大半年的菜,到底谁没管好?!毁了我的收成,这笔账舍不得赔也就罢了,还要倒打一耙?”
“赔钱?那也是你家猫先惹的祸!没有你家猫吓唬,我家的鸡能跑到你院子去吗?”
“我家的猫?难不成我家的猫替你家鸡指路了?鸡没长腿吗,去哪不是它自己决定的?!”
“……”
秦素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一鸡一猫,搅得衙门里比案发现场还热闹,真真是难得一见。
虽说这清闲日子得来不易,可成天跟这些鸡毛蒜皮打交道,实在也让人头疼。
秦素抬头扫了两人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开口,“王婶,这么说吧,鸡是您家的没错,飞进了人家菜园子,确实啄坏了白菜,于情于理,这些菜钱你赔了也说得过去。”
王婶听着脸一拉,还没来得及出口,秦素抬手按下,“但李叔,您家猫也的确是惹事端的头一个。我看这样,王婶赔一半菜钱,这差不多算是两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可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没意思。”
轻衫倚在门框边,听得直想发笑,眼见场面消停些,他刚张口准备附和几句,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秦头儿!衫哥!”丘山步子极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院子里原本热闹的争吵滞住了,王婶和李叔双双转头,一脸错愕地盯着丘山。
丘山停步时才注意到还有街坊在,清了嗓子,欲言又止地看向秦素和轻衫。
“别愣着,说吧,什么事?”秦素站起身拍拍衣裳上的灰。
丘山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凑近,“昨儿傍晚,义庄拖进来一具流民尸首,今早……变样了。老更夫去看,被吓得腿都软了,直嚷邪门,说是闹鬼似的。”
轻衫眉头一蹙,“怎么个变样了?”
丘山道,“我也不清楚,义庄的伙计慌里慌张地跑来报案,说老更夫吓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只让派人赶紧过去看看。”
一只鸡和一只猫的故事瞬间不重要了。
秦素活动了下手指,率先开口,“知道了,你先去备马。”
随即转向两位还愣着的街坊,“王婶,李叔,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可有异议?要是有,那只能让刘师爷帮忙处理了,现在衙门有急事办,耽误了可不好啊。”
两人哪还顾得上吵架,看丘山样子也知道事儿不小,忙连连摆手,“没……没异议,就听你的。”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先忙去了。”秦素说完,抓起一旁的佩刀,和轻衫一道出了衙门。
-
城郊的义庄建在荒无人烟的偏僻地界,四周是杂乱的荒草和零星的孤坟,说穿了不过是个大号停尸房,寻常日子里连半个鬼影都见不着。
秦素和轻衫策马赶到义庄时,也是半个时辰后了。
刚一下马还未走近,一股奇特的味道就顺着风飘了过来。
秦素皱着眉捂住口鼻,紧接着吐槽,“好家伙,这……这能算是人闻的东西?”
轻衫也有点不舒服,捏着鼻子不说话,表情不算太好。
义庄的门槛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更夫瘫坐在地,手脚颤得厉害,嘴里不停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
见有人过来,他一激灵,瞪圆了眼慌慌张张想站起身,却两腿发软,险些一屁股跌回地上,幸好轻衫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
“官爷!官爷您可来了!老汉这把老骨头差点就丧在这义庄里了,真见着鬼了,那模样吓死人啊!”
轻衫稳稳托着他,“老人家别急,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老更夫的手不听使唤地抖着,颤巍巍指向义庄门内,“昨儿傍晚……送来的那乞丐尸,就放在最里头那张床板上。我……我今早进去扫地,一瞧——哎呦我的亲娘!那张脸红透了跟涂了胭脂似的!可身子、那身子像泼了墨,浑身的肉都烂得滴黄水了!见了那东西别说扫地,半步我都迈不进去了!”
秦素一听,眉头锁紧。
“老人家,您在外面缓缓,我们先进去看看。”轻衫安慰了一句,率先迈步而入。
秦素跟在轻衫身后,一踏入那昏暗的房内,那股怪异味道比先前更重了。
屋内靠角停着一张粗制木板床,上面躺着一具尸体,覆着一张皱巴巴的破旧草席。
轻衫走上前,伸手将草席掀开,尸体的模样瞬间暴露在二人眼前。
秦素往前迈了一步,却因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气味,一下子捂住嘴,生理性干呕一声。
心里已经不停骂娘了。
饶是上辈子看了无数恐怖片和惊悚片,但冷不丁把那种场景搬到眼前,秦素一时半会儿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躺在板上的,是一具男性尸体,看衣着,是沿街乞讨的流民无疑。
可偏偏那张脸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双颊红润,唇色鲜艳,皮肤光滑得不似人间烟火,看起来比活人还多几分精神气儿。
若非闭着眼没了气儿,倒有几分像个熟睡的壮年男子。
再往下看,便愈发说不出口了。
脖子以下的皮肤墨黑腐烂,像急速腐败后的尸体,干瘪瘪地皱成一团,满身还有大小不一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了,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腐肉。几处严重的地方骨头清晰可见,还黏着让人作呕的残碎肉丝。
一张活人的脸,和一具仿佛被硫酸烧过的躯体。
老更夫耐不住进屋看了一眼,才瞄了个影子便捂着胸口倒退,叫了一声“妈诶”,“昨天送来的时候好好的,就是个饿死的,谁能想到睡一夜就成了这副鬼样子!这、这不是妖邪是什么啊!”
秦素压住胃里的不适,闭了闭眼上前查看。
“这也太……”轻衫忍不住后退一步,下意识搓了搓手臂,“怪吓人的,哪里有尸体这么个烂法?真……真撞上邪物了?”
秦素斜了他一眼,“亏你能想到那上头去,难不成世上真鬼神作祟了?”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掩住鼻口,这才靠近尸体。
除去表面状态,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涌了上来,类似福尔马林夹杂着热带水果的腥甜,酸涩得直冲鼻腔。
秦素盯了尸体片刻,转头问老更夫,“老人家,昨日您收尸时,他全身可还是正常的?也没有红黑分明的状况?”
“哎呀,那哪敢不准啊!”老更夫一拍大腿,急忙答道,“昨儿是西边那俩更夫发现的,就倒在土地庵门口,一点伤也没有,摸着凉透了。我那时还仔细看过,脸灰白得难看,颧骨凸得像个骷髅精,整个人瘦得跟柴火似的。哪晓得这一夜就成了怪模样!”
“昨晚,义庄有外人进来过吗?”秦素继续追问。
老更夫一脸坚决,“没有,没有!我睡得再沉,养的那条大黑狗看家护院可从不含糊,昨晚它连哼一声都没有,一定没人进来过!”
秦素又垂目看向床上尸体。
她俯下身,随手拾了根干净的稻草,小心拨开死者衣服,触碰尸体表面发黑的皮肤。那触觉非肉非皮,劲得像树皮,轻戳一下竟往下掉细碎的皮屑。
轻衫见状,小声嘀咕道,“听说南疆有种蛊术,能折磨人到生不如死,死了也不得安宁,不会是……”
秦素原想怼一句“别扯那没科学依据的糊话”,但她如今还真没什么立场说这些。
视线又落回尸体,话哽住了。
可能也是头回见这种场面,向来镇定的轻衫,也难免扯出些不靠谱的揣测。
蛊术?
现代倒也流传些说法,但秦素没信过。
这场景虽猎奇,倒不至于那么玄乎,说到底肯定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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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去联想什么蛊毒,倒更像某种化学反应,只是这里可没有硫酸那种东西。
而且这尸体散发出的异味……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传来噔噔噔急促的马蹄声,常汝琰和老宁一前一后踏了进来。
一进门,两人齐齐怔了一瞬,目光被那具尸体和浓郁的怪味死死攫住。
“我的天——那、那是啥玩意儿?”
老宁忍不住倒抽冷气,缩着肩膀退了两步,同时把鼻子紧紧捂上。
常汝琰皱起眉,朝尸体走近。
“大人!”轻衫连忙行礼。
那老更夫却当场吓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民……小民拜见县尊大人!”
“起来回话。”常汝琰语气冷淡,余光落在那具尸体上,“怎么回事?”
轻衫立刻跨前一步,将前因后果和初步发现简单复述了一遍。
等轻衫讲完,常汝琰慢慢走向床板,身形稍稍一侧,将秦素和尸体隔开了半步距离。
“宁仵作。”他头也没回唤道。
“诶,大人,卑职在。”老宁提着勘验箱,小碎步地上前。
虽说刹那间竖起了专业的神色,但一眼瞧见这尸体,又不觉吞了吞口水。
“验。”
老宁应了声“是”,深吸一口气,埋头忙碌起来。
秦素想到之前为老宁准备的口罩,便从箱子中取出几个,然后递给轻衫和老更夫,最后一个递给常汝琰。
“戴上,闻久了要犯头疼。”
秦素用手帕遮住嘴,盯着老宁的动作,含糊不清道。
常汝琰瞥了一眼手中的口罩,又看了看秦素蹙眉隐忍的模样。
虽然对这东西有些抗拒,但仍不敌扑鼻的气味,只好接过。
他将口罩覆在口鼻上,侧头将秦素轻轻拉了下,“不舒服就别太靠近。”
秦素没纠结,想了想没必要继续摧残自己,再看下去怕是自个儿眼睛也得疼。
老宁一边检查一边向常汝琰报告,“死者面部肌肉柔软,经银针检验无变色迹象……颈部以下肌肉僵硬,腐败严重,针身虽发黑但并非毒物所致,而是尸体自然腐败的颜色。”
他用小刀在脖颈处划开一小口,凑近闻了闻,随即猛地后退,捂着鼻子干呕。
“……”
秦素突然有点心疼老宁了,这验尸真不是一般人干的活儿啊。
老宁呕完后,忙换了个新口罩戴好,声音微颤,“大人,这下面的肉像是浸了腌料,又像是煮过头的,烂得实在不像话。但脸上却皮肉鲜嫩……卑职验尸验了这许多年,真真从未见过这般离奇的死法啊。”
说罢,他低头拨弄了一处腐皮,甜臭之气呛得老宁连退两步,又咳了两声,“这腐臭里混着怪味,呃……卑职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常汝琰微垂眼帘,凑前察看了片刻尸体,随后走回秦素身边,低声道,“你怎么看?”
秦素道,“肯定不是什么闹鬼,我刚才看了一下,大概是中毒引起的。不过具体是什么毒我弄不清楚,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次遇见。”
常汝琰思虑了一会儿,排除了几种可能性,“绝非寻常的烈性毒药。”
“砒霜中毒者皮肤呈樱桃红,全身一致。□□则会导致全身抽搐,死后僵直,更不会出现这种上红下黑、腐烂不均的情况。一般来说毒药入体是全身性的,不可能只让面部红润,而躯干却腐烂如此。”
听罢,轻衫道,“那有没有可能是疫病?近期天气渐热,疫气滋生也不奇怪。”
常汝琰摇头,“疫病大多有传染性,死者周围定会有人出现类似的症状,可更夫守在此处,并没有出现身体上的不适,疫病导致的尸腐虽快,却是整体溃败,比如痘疫死者全身发疹,霍乱死者因脱水变得干瘪,全部有迹可循,可这具尸体的腐烂速度和形态……有些违背常理了。”
论证无果,现下线索匮乏。
常汝琰沉吟良久,道,“这里先封起来,尸体也不可轻动,传人来仔细搜查义庄内外是否有异常。明日你们二人去打探此人来历,一个无籍无名的乞丐,绝不会平白死得这般蹊跷。”
45. 百草枯骨案(二)
流言蜚语总是跑得飞快,很快扬州城里一大半人都知道昨夜义庄尸体出了岔子。
西边的早点摊儿,阿婆拎着篮子,猫腰走向张记肉铺,原本卖花的兴致被满耳的闲话给浇灭了。
“张屠户,那事情你听过没?义庄的尸体活成妖了!”
张屠户正准备切另一块肉,刀上沾着些碎末,他斜了眼阿婆,嘴角微撇,“老婆子又是听谁瞎咧咧了?一个饿死的老叫花子,难不成还能爬出来咬人?”
“我哪是随便乱讲!”阿婆急得跺脚,口水不停地往外喷,“是我那小老弟亲眼所见!前些日子他在义庄帮忙,说昨儿一早官差就到了,还封了整个地方。他瞥见那尸体怪模怪样的!脸红得像丫头,身上像被鬼啃过一样!吓死人了!”
旁边卖豆腐的周婶抬眼瞅着木桶,正舀水呢,木勺子一下掉地,哐当闷响。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止不住发颤,“这哪是饿死的?怕不是那‘鬼人瘟’吧!我记得娘家二舅爷也提过这邪病!”
张屠户皱紧眉头,把刀往案板上一插,正准备驳几句,却听墙角蹲着的老汉响了响烟锅子。
老汉猛吸了口旱烟,抬下巴指了指义庄方向,“听说啊,那尸体飘出一股怪味儿,远远都能闻到,昨夜义庄旁边挖地的狗叫了整晚,我估摸着必是邪祟作怪,阴气太重!”
听到这话,阿婆打了个寒颤,急忙说,“哎哟闹不得闹不得,我得赶紧去抓点药,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周婶也没心思卖豆腐了,急忙招呼道,“诶诶诶!阿婆等等我,我也去!”
于是谣言四起,不到两个时辰,药铺前便排起长龙,大家疯抢草药,连避瘟符都炒出了天价。
有些铺子倒是不急着买药,而是早早关了门,生怕街上的瘟气招惹到自家。
秦素和轻衫赶到西边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贪吃蛇般蠕动的人群。
秦素叉着腰,满脸说不出的无奈。
她闭了闭眼,扶着佩刀正要过去管管这群蠢货,却见前头不远处一个身穿发白道袍的汉子正跳着脚,吆喝不停。
那袍子洗得都褪了色,袖口还有些毛边,腰间系着根红麻花绳,黄幡被挥得猎猎响,“驱邪避秽”四个大字实在扎眼。
“诸位乡亲!”道士大声喊道,“这是千年难遇的凶煞降世!昨夜见天狗食月,正是邪祟出关之时!贫道这符水,乃是采自五阳观卯时的甘露调和而成,只需一帖便可保家宅平安,三帖能驱魔消灾——一帖只需十文,不贵不贵!”
道士边说边往人群里挤,扛着的黄布条子险些抽到旁边排队买药的老头儿脸上。
“……”
秦素被气乐了。
这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她早有耳闻,经常变着法子坑百姓钱,话说得头头是道,当初她亲娘也差点被他忽悠掏了一大笔银子。
秦素咂巴了一声,迈着大步径自朝道士走去。
轻衫见她神情凌厉,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假装隐形。
而道士瞧见一身官服的秦素到来,不知是被传言煽动的,还是天生胆儿就肥,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先是看了眼秦素的佩刀腰牌,眼珠子一转,凑近了些,“这位捕快姑娘,您来得真是时候!这凶煞妖物非同小可,我愿代扬州百姓除祟。呃……不知姑娘能否请县太爷赏赐些银两购置法器,这……”
“哦?”秦素猛地抓紧他的黄幡,“既然道长知道是凶煞作怪,那当知那凶煞模样如何?是青面獠牙还是三头六臂?是红袍还是黑袍?戴的帽子是黑是白?”
道士一噎,手忙脚乱从屁股后摸出个罗盘,指针转得像失心疯,“这……乃阴阳玄机,凡人如何能见?但观此罗盘之异动,便知那凶煞已在城西游荡——”
秦素冷呵一声,“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怎么让官府帮衬你呢?”
“玄机?”轻衫绕上前来,手里玩着个铜板,“上月你说东街有琵琶精,结果是老关头的黄狗偷了只鸡。上上月说城南井有水鬼,不过是婆子掉了木盆。如今又编个凶煞,还想从衙门捞点好处,真当我们好糊弄吗?”
轻衫话音刚落,周围人群哄然大笑。
一汉子拍着腿乐,“这道士的符我儿用来擦鼻涕都嫌刮脸,不如茅厕纸软!”
一旁妇人搭话,“可不是嘛!我男人也买了符,说保平安,结果第二天就摔了屁股,养了半个月呢!”
道士被揭了老底,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你们……凡夫俗子哪里懂得阴阳之道!待凶煞夺命时,你们就完了!”
“我看你快完了!”秦素猛地扯了下黄幡,那道士措手不及,险些跌个四脚朝天。
他哆哆嗦嗦想要辩解,却被秦素犀利的眼光盯住。
“我说这位道长,话出口那便是泼出的水,是收不回的。你且说说这凶煞究竟要夺谁的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是造谣惑众。按律例,轻则受罚,重则下狱啊……”
道士一听吓得后退半步,罗盘“哐当”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慌忙弯腰去捡,却被轻衫抢先一步。
“这法器倒有些与众不同。”轻衫掂量了一下,“这指针转得比风车还快,是塞了磁石?敢问是哪家杂货铺淘来的?”
周围哄笑声更响,有人大叫,“骗子!用假货骗人!”
“打他出去!别在这儿祸害人!”
道士额头冷汗直冒,抓起黄幡想溜,却被秦素一脚勾住了道袍下摆。
他“哎哟”一声,直挺挺摔了个狗啃泥,袖中的符纸散了一地。
秦素冷眼一扫,又向众人说道,“听好了,官府查案期间,谁再敢散布谣言惑众,休怪我们不给情面!真相定会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
秦素再度盯住地上的道士,“下次再见你招摇撞骗,可就不止踩袍子了。”
道士哪里还敢再诈,连滚带爬起身,也不顾落下的东西,一溜烟逃了个没影。
虽然还有人心怀疑虑,但街坊们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轻衫直摇头,“这流言传得比风还快,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人心惶惶了。”
“先查清那乞丐的底细再说。”
秦素整了整衣裳,也没心思搭理药铺了,拉着轻衫直接去了土地庵。
-
门口,一个乞丐正叉着腿晒太阳,抬头瞧见有人提着菜包子走来,眼睛顿时亮了。
秦素蹲下问,“我有件事想找你打听,愿不愿意配合下?”
乞丐见是官爷,立即露出机灵的笑,“我知道我知道,您二位来探听那个老酒虫的事儿吧!”
秦素和轻衫对视一眼。
见这乞丐应该知道什么,秦素不再绕圈子,将包子递过去,“说说吧,老酒虫死前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乞丐吞了口口水,用破袄擦了擦手,才敢接过包子,一边大口咬下,一边连连点头,“有,有些古怪。”
轻衫在旁边蹲下,“先说说这老酒虫是什么人,你和他平时可熟?”
乞丐嚼着包子,含糊道,“那老货……向来酒鬼一个,没钱买酒就在酒馆捡别人剩下的……脾气冲,谁敢碰他的酒坛子真能拼命!奇怪的是不久前,他居然不去酒馆了!”
秦素往前凑了凑,“怎么个不去法?”
乞丐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往常天一擦黑就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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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后巷,那天却鬼鬼祟祟端着个破碗喝东西。他说……有人请他喝神仙汤!”
秦素正在小本子上记,闻言顿了顿,“神仙汤?你指的是......琼浆玉液那种?”
乞丐点头道,“可不是么!那汤看着像蜜,摇一摇能拉出丝儿来,闻着有药味但又不像苦的,我当时想这哪是汤啊,简直是天上馅饼砸头上了。”
说到这,他吸了吸鼻子,“老酒虫跟我唠叨,说那汤滑溜喝了骨头缝都酥了,老寒腿也不疼了,还讲喝久了头发变黑,掉的牙长回来……”
轻衫皱眉打断,“返老还童?”
“我瞅着像!”乞丐舔着嘴角油星,“你说这不是神仙汤是什么?”
秦素嗤笑一声,“他就没想想,这好事凭什么落他头上?”
乞丐挠头,“这我就不知了,他还说要带我一起喝呢……”
秦素神色一沉,“你喝了?”
“哪能啊!我这几日没见上老酒虫。最近我在东边讨饭,听说义庄闹鬼,那乞丐说的挺像他,我也心痒所以回来瞅瞅,要是人真没了,这地儿……不就又我一人占了嘛。”
秦素摇了摇头,觉得这乞丐也没那脑子害人。
她把本子合上,“包子拿好,记住今日说的不可对外泄露一个字,否则下次可没这好事了懂吗?”
乞丐忙不迭点头,含糊应道,“明白,明白。”
二人问完话,直接回了县衙。
轻衫将今日搜集来的情报一一汇报给常汝琰。
听完后,常汝琰沉思片刻,才缓缓道,“先查一下近日城内外是否有类似‘神仙汤’、‘长生散’之类的邪药流传,尤其要注意那些江湖术士和药铺。”
轻衫抱拳领命,施礼退下。
待人出去,常汝琰走到茶案旁,看向一脸纠结的秦素。
“在想什么?”
秦素托着下巴,“我总觉得那神仙汤里有某种怪药,昨日在尸体上闻到的味道很熟悉,和之前几次出奇地相似。”
常汝琰倒了杯茶,“你想如何?”
见这人意会了,秦素眼睛一转,提议道,“要不请苏药师来看看尸体?他说不定能发现端倪。”
常汝琰微微挑眉,“你对苏药师这么有信心?”
“唔……”秦素略显窘迫,笑着解释,“毕竟上次他就查出问题了,本身是公认的。”
“好,回头让轻衫去请。”常汝琰没再多说,递过茶盏。
秦素跑了半天热得不行,见茶水冒着热气,她皱了皱眉,“我不要,本来就热还让我喝热水。”
常汝琰确实没有冰水热水的概念,“这也要挑?”
秦素瞥了一眼,凉凉道,“总喝热水很容易老的……”
说完,一个挺身就要往外奔。
奈何大佬眼疾手快。
常汝琰一把扣住秦素圈在怀中,眯眼打量,“嫌我老?”
“冤枉冤枉……”秦素笑容谄媚,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大人您风华正茂,英俊潇洒不老神颜啊——”
其实秦素有点幽怨,毕竟实际年龄比常汝琰大,怎么也没料到有一天会玩姐弟恋……
常汝琰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好看吗?”
面对这骤然近身的俊脸,秦素怔了一下,条件反射答,“好看。”
“秦捕头这话似乎诚意不足啊……”
秦素秒懂,又有点无奈。
她抱着赶紧哄好人的心态,凑上去亲了亲,“这下够了吧!”
得了香吻的人脸色明显好转,轻笑一声,低头含住秦素的唇。
“嗯,礼尚往来。”
“……”
46. 百草枯骨案(三)
案子有了方向。
随后几天里,轻衫奉命调查“神仙汤”的药源,而秦素则亲自带队,几乎将扬州城内外的流民聚集地走了个遍。
凭着前世的经验,秦素隐隐察觉到,凶手是在进行某种有针对性的犯罪,专门挑那些无名无姓、无亲无故的流民,用“神仙汤”这种诱惑力的名头引他们上钩,借此来试验药物的效力。
五月中旬,扬州天气变得格外喜怒无常。
头天还是烈日当空,晒得人汗毛发烫,转过天就是狂风暴雨,气温骤降,冻得人牙齿打颤。
如此反复无常的气候,几乎延续了好几天。
秦素刚从一处流民区出来,在不通风的巷子里穿行了半日,身上早被热气逼出了一层黏汗。
她随意抹了下脸,刚抬脚,脑袋猛地一阵昏沉。
“秦头儿,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丘山跟在后头,见秦素忽然停步,不由开口问。
秦素闭眼缓了缓,摆摆手,“没事,这鬼天气闷得。”
丘山也擦了把脖子上的汗,又在脸边扇了两下风,“确实,这天儿也是怪邪性,忽冷忽热的。”
秦素不再多言,心里想着今日的排查也差不多了,便让丘山带其他人先回衙门,自己则改变方向,准备走一趟义庄。
前阵子苏茂外出访友不在扬州,秦素一直没机会见到他。方才听丘山提起,苏茂今日一早刚回城,就被衙门的人请去了义庄,此刻应该正在验看那具腐尸。
秦素估量了下自己离义庄的距离,不算远,正好可以过去亲自了解情况。
骑马不过一刻钟,秦素到了地方,利落地拴好马,又把水袋里剩下的水倒进马槽,这才转身朝义庄门口走。
门口留有几个衙门的捕快看守,见到秦素过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秦素让他们去旁边歇着,自己则走进放尸体的屋子。
她捂着鼻子掀开门帘,抬头见苏茂正蹲在尸体旁,旁边是个半开的木箱,还有个炭火盆燃着。
“我说苏大爷,您这熏香还是炼丹呢?”
见官差都不在,只有秦素,苏茂心领神会。
他乐呵呵笑着,招呼秦素过去。
秦素皱着眉头,一步一步挪,“我之前给您做的口罩呢?怎么不戴着?”
苏茂“诶”了一声,摆摆手道,“那东西不错,可捂着口鼻,气味辨识不清了。辨药靠鼻子,失了味觉我这眼也就废了一半,影响我的工作啊。”
秦素听苏茂已经活用她教的现代词,嘿嘿笑了一声,“您现在可洋气得很啊!”
“咳咳,跟你这丫头待久了,心态都觉得年轻了不少。”苏茂顺势打趣一句,“我刚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衙门小兄弟请来了。我猜八成是你这丫头的主意。”
秦素眉眼弯弯,“那当然是您见多识广,大伙儿都佩服呢。不过,这炭火盆是做什么用的?”
苏茂道,“里面是些晒干的苍术和佩兰,用烟气熏一熏,能压住尸体上的甜腐味。”
秦素松开手,小心闻了闻,“诶,好像真是,没那么恶心了。”
怪不得这老头子不戴口罩呢。
“那您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急什么。”苏茂揉揉腰,手上的银簪不停地扒拉着尸体表皮,“验毒跟抓药一个道理,先辨气,再观形,最后动手。”
秦素撇嘴,“放了好几天了,总这么搁着也不是事儿,继续放下去,指不定哪天就发霉长蘑菇了。”
苏茂嗔了秦素一眼,才道,“丫头,能闻出这甜里带点沙砾气不?还有这腐味,不是咱江南水土里泡出来的闷臭,这东西不是本地长的。”
秦素凑过去嗅了嗅,“还真有点,可这跟验毒有啥关系?”
“关系太大了。”苏茂用银簪拨开尸体眼皮,眼白已浑浊,却不见寻常中毒的瘀青,“看这眼,中原的毒哪怕再慢也会让眼仁发灰,这双眼睛倒像有护身符,没让毒气冲起来。”
他又用簪尖碰了碰脸颊,“皮肉虽饱满红润,可底下藏着股寒气。”
说着,苏茂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细长银针,秦素以为他要像老宁那样往肉里插,谁知他沾了点死者嘴角黏液,就往自己嘴里放。
“哎哟我的大爷!”秦素差点跳起来,“您怎么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好家伙,要是再搭进去一个,秦素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苏茂不紧不慢地咂了咂嘴,评道,“有点回甘,不像是桂花蜜,也不像是枣花蜜。”
“……”
秦素脸颊抽了下,“我是让您来验毒的,不是给您找下酒菜呢。”
苏茂无所谓地笑笑,又品了品,“微量而已,不会有大碍,寻常法子验不出,唯有亲口试。嗯……这味道,像是沙丘里的甜草根,喉头有些紧。如果是毒,那也是精心‘培养’的,决不是粗制滥造的烈药。”
秦素听得发懵,只呆愣地瞧着苏茂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他从箱里拿出个瓷瓶,倒了些乳白粉末,挑了点黏液混进去。
混合物慢慢泛起浅褐色,冒了几个细小的泡,却没像寻常毒物那样发黑发紫。
“这是‘百草试’,遇中原毒物会翻紫,遇这种却只发暗,说明毒性走的不是一个路数。”
“那……究竟是啥毒?”秦素忍不住追问。
苏茂把银针擦干净放回箱里,“难说,但我早年走访时,曾遇一位西域商人,听他们说流沙地区有一种草,根能制糖,汁液可蚀骨。药性隐蔽,需长期服用才显效。死去时……”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尸体,“或许和这具差不多,脸面瞧着光鲜,内里早就烂成泥了。”
秦素本来还迷迷糊糊的,一听“西域”二字,顿时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又是西域?
她暗自思忖,问,“苏大爷,您是如何判断这药物的来历?”
“丫头你有所不知啊,说起这毒,中原确实比不上西域。”苏茂刮下一点腐烂部位的黑渣,放到瓷盘里,“瞧这渣子碾开来有沙感,中原的毒怎会这样?咱们江南的毒多用水里虫土的菌,湿润柔和,而西边的毒却是沙中草石缝的根,干烈刁钻。虽不确定是哪种毒,但从死状上看,十有八九是那边产的。”
秦素沉默了。
若这真是某种西域毒药,那整件事情未免过于巧合。
之前两起案子的草药也产自西域,凶手不是直接在本地购得,而是间接通过其他途径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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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分析,会不会背后隐藏着一个密运毒药的组织,专售这些市面上见不得光的违禁药材呢?
屋子里本就不怎么通气,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再加一个炭火盆,秦素想着想着,头更疼了。
索性不再纠结,问清了药物明细,眼看时辰不早,也就不再让苏茂陪自己在这儿受罪,催着他赶紧回去歇着。
秦素刚把苏茂送到义庄门口,两人正在说话,忽然一阵沉稳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抬头望去,正好见常汝琰骑马来了义庄。
苏茂看到县太爷到来,立刻收敛神色,恭敬地行了一礼,“常大人。”
常汝琰微微颔首,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二人。
“苏药师,可是验完了?”
秦素觉得没必要再让苏茂重复一遍,便抢先一步说,“已经验好了,我怕苏药师太辛苦,先让他回去歇息。”
毕竟是衙门请来的编外人员,如此尽心尽力,常汝琰看在眼里,没再多问,只是又提起赏赐的事。
秦素听此叹了口气,“银子就免了,还是送两坛好酒实在。”
“……”
苏茂愣了愣,有些惊讶秦素为何对大人如此不拘礼节。
常汝琰倒是从容不迫,点点头,“好,听你的。”
“???”
苏茂挠了挠头,看着秦素欲言又止。
秦素也有些没料到这回答,但见常汝琰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觉得这人八成猜到什么故意的。
她也无意再瞒着,朝苏茂比了个阻止发问的手势。
“您先回去歇着,下次跟您聊。”
苏茂也是过来人,见秦素反应如此平静,心里已是猜对了大半,呵呵笑着答应。
不过临走前,秦素还是拽住他,小声威胁了一句,“您要告诉我爹娘,我可不带您玩儿了。”
苏茂小胡子一翘,“哼,你这丫头。”
说完便由门口的小捕快领着离去了。
秦素瞧着离开的马车,慢悠悠地转向常汝琰,“你早就看出来我和苏大爷很熟了?”
常汝琰瞥了她一眼,“这很难猜吗?”
“……”
行吧,您是神探,是她忘了。
秦素撇了下嘴,“是我爹娘的故交,认识很多年了。平时总是帮二老调养身体,我对他的水平还是比较了解的。”
常汝琰道,“嗯,如此才更要敬重些。”
秦素本没想搭理,却不知想起什么,嗖地一扭头,“不对啊,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你上次难不成也……”
秦素正想问,常汝琰冷不防道,“你身子不适?”
“啊?”秦素一愣,脑子也卡住了,“什么?”
常汝琰微微皱眉,目光直视着秦素。
秦素确实有点不舒服,从流民地出来就有了,只是不太明显,刚刚一直在忍,如今被常汝琰一问,顿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她垂着脑袋,摇了摇头,“还好吧,可能是热的。”
秦素感受着嘴里呼出的热气,想着去牵马,然而刚迈两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竟直直跌了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只撞进一个清冽熟悉的怀抱中,随即便彻底失了意识。
47. 百草枯骨案(四)
秦素醒来时,已是深夜了。
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眼缝,适应了周围光线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四周是桃木色的床架,青灰色纱帐垂得妥帖,两侧点缀着雕工精美的银丝香囊。
秦素动了动身子,顿时酸软得像重组了一通,脑袋也嗡嗡得。
她皱着眉,撑着床板坐起身,抬眼打量着屋内的环境。
窗边搁着一张檀木书案,书架上立着几本兵书和律法之类的书籍,空气中飘着一股沉静冷香。
哪怕再怎么迷糊,秦素也明白自己现在在谁的房间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修长身影推门而入。
常汝琰穿着件黑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头发散落在肩头,还透着些微湿意。
秦素呆滞一瞬,脑子有点跟不上,眼却挺诚实的。
完全是欣赏美男出浴的本能。
见人醒了,常汝琰端着托盘大步走向桌边,将东西放下,冷冷开口,“醒了?”
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秦素脖子一缩,暗叹这男人应该是不高兴了,只垂头丢了个软软的“嗯”。
常汝琰站定,微微低头看她,“自己发热了都不清楚?”
秦素一脸茫然,反射弧慢了半拍,“啊?”
常汝琰斜了她一眼,“今日若是我没去,义庄多半得给你留块地方了。”
秦素终于反应过来了,摸了摸鼻尖,底气不足地小声嘟囔,“我以为是天太热,中暑了……”
常汝琰没接这茬,径自拿起那碗漆黑的汤药,用勺子搅了搅,走到床边,将碗递到她面前。
“喝了。”
秦素看着那药,脸皱成一团,连连往后缩,“不能不喝吗?这味道……太难闻了吧!”
常汝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你喝,或者我灌。”
秦素心头一凛,顿时想到上次被强灌药丸的“惨案”,她咬了咬牙,只得伸手接过。
和这碗乌漆嘛黑冒着气的药汤子硬碰硬对视了三秒,秦素心一横,眼一闭,捏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药汤顺着嗓子直接滚到肚子里,苦得舌头都麻了。
秦素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趁热打铁地把空碗往常汝琰手里一塞,麻利地钻进被子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企图用心里暗示把那股子味散去。
正感叹人生的波澜壮阔时,头顶又传来一声清冷的催促。
“出来,把这个吃了。”
秦素一听瞬间炸毛了,以为还有一碗药,“我不吃!打死都不吃了!”
话吼完,她立刻朝床内侧一滚,把自己裹成个圆溜的蚕蛹,生存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常汝琰看着那不安分的一团,竟生生被这幼稚把戏搅得一点脾气都生不出来了。
他伸手揪住被角,“出来,不是药。”
“我不要!”蚕蛹内传来断然拒绝,“我信你个鬼!”
这世上信谁都不能信这腹黑男。
“真不出?”
“不出!”
常汝琰静默片刻,见里面的人是铁了心要顽抗到底。
他把手里的东西含进嘴里,长臂一伸,将那一团“蚕蛹”整个从床上捞了出来。
原本紧贴床沿的秦素,猝不及防地被连人带被拽了过去,身体一沉,感受到身下坚实的触感,被子顺势从头上滑了下去。
秦素瞪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一张俊脸压住,接着嘴巴被堵住,瞬间有一物顶了进来。
嘴里不是苦味,还甜嗖嗖的。
秦素试探着嚼了嚼,才意识到是蜜饯。
常汝琰将她环在腿上,目光落在她那不安分的腮帮,轻哧一声,“病成这样还能折腾,普天之下也就你一个了。”
秦素含着蜜饯,吸了吸鼻子,“我看你这是趁我生病没力气反抗,故意占我便宜。”
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常汝琰眼眸微眯,靠得更近些,“要真占你便宜,我会在乎你病没病?”
“……”
秦素回忆了下那晚的事,悟了。
也对,这男人发起疯来,哪儿还顾她是什么状态。
上次她明明受了伤,也照样把她压在墙上亲了个不停。
秦素愤愤地咬了下蜜饯,“你个变态。”
“?”
常汝琰再次遭遇知识盲区,“变态?”
秦素没解释的欲望,“我夸你呢,夸你与众不同。”
这词儿明显不带好意,常汝琰一听便知,只是懒得计较,将人小心放回床上,替她掖紧被角。
秦素缓过劲来,没忘正事,把今日苏茂的分析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可常汝琰反应淡然,只“嗯”了一声,又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秦素张了张嘴想说案子要紧,可对上那忽然投来的冷酷眼神,到嘴的话憋了回去。
罢了,病号果然没权说话。
再顶嘴,这男人怕是真琢磨怎么废她的腿了。
秦素抻了抻被子,只露出两只眼在被窝里骨碌乱转。
见常汝琰起身似是要走,便脱口而出,“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啊?”
常汝琰迈开的步子一顿,转身看她,“你说呢?”
她说?
秦素本来想说这时候不睡觉还能干啥,话到嘴边却蓦地一怔。
自己占了人家床,人家总得找地方睡吧。
可问题来了,这人怎么不把她送回客房,非要抱进自己房间?
这不是明摆着折腾自己吗?
秦素闷声嘟囔,“要不……你也上来睡?”
常汝琰定在原地,半眯起眸盯着她不说话。
秦素觉得自己意图可能太明显,但有什么办法呢?
眼前美色太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刚洗完澡,墨发轻散黑衣贴身,禁欲性感浑然交织。
这种尤物单看都算难得了,能不能捞点好处?
秦素低咳一声,“我不是怕你认床嘛,再说了床这么大,睡两个人完全够用。”
常汝琰气笑了,“你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
秦素还真就这么觉得。
不过动……她细细盘了一圈,她亏得在哪儿呢?
只是她这病恹恹的身子,得琢磨琢磨能不能承受了。
这些心思,秦素自然是不会露半分的。
原本还担心自个的病会传染给常汝琰,可转念一想,刚才两人都嘴对嘴了,这时候再计较没多大意思了。
秦素拍了拍床板,眨了眨眼,一脸坦然模样。
常汝琰视线微顿,眼角轻轻一抽,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不至于真在这时候动她,可他也无从保证,美色当前,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到底能撑到几时。
而偏偏,这女人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却教人心浮气动。
常汝琰盯她半晌,终是无奈转身,走到窗边,吹熄了烛火。
果然,秦素说对了一点,常汝琰的确认床。
秦素借着模糊月光,看见常汝琰沉着走近,坐下、脱鞋、合衣上床。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秦素顿感双眼受到了神圣的洗礼。
妈妈啊……
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长发美人是她的诶。
近在眼前的沉静俊颜让秦素心痒,手也不听使唤,悄悄伸了过去。
眼看就要碰到那侧脸,半途中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稳稳扣住。
明明才闭上眼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在夜里幽幽亮着光。
常汝琰握住她的手,落下一句,“别乱动,乖一点。”
声音低沉,透着点耐性将尽的隐忍。
女人身上独有的馨香混着些许淡淡药气,如丝如缕地钻入常汝琰的鼻息,他虽用内力压下翻涌的气血,可眉间一瞬的微动,昭然若揭。
秦素没听过常汝琰这么说话,被他震得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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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酥,一边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一边低声顺着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往被子里缩了好几分,又将自己埋得严严实实。
虽说秦素自诩脸皮够厚,可和男人同床共枕还是头一遭,这种微妙的紧张感是逃不过的。
只是那点异动被满眼的视觉冲击冲散了。
常汝琰见秦素安分了,没多言,只是替她将被子拉好,顺势将人揽进了怀里。
秦素依着胸膛,只觉那有力的心跳声随着温热的气息缠绕而来,心也不觉间跟着平静下来。
没一会儿,药劲上头,困意袭来,她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常汝琰等着耳边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把怀中人稍稍松了些,将她因汗湿贴颊的一缕碎发理开,又端详了几眼。
月光浅泻,他忽地轻笑,低头在她额上浅浅一碰,再次将人揽得更紧了些。
下巴轻抵发顶,闭目,安心随她一道沉入梦里。
-
翌日,秦素被清晨的微光唤醒,她眨了眨酸涩的眼,见身旁的位置早已冷透,猜着常汝琰一早就出去了。
秦素稍微活动了下手脚,发现睡了一觉后身子轻松不少,又抬手摸了摸额头,热也确实退了。
正准备翻身下床时,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秦素应了一句,门被推开,先前那个服侍的小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秦素记得她,好像是叫竹俏?
“秦姑娘,您醒了呀!”竹俏面带笑容,福了福身,“少爷走前吩咐了,让您醒来就先用早膳。”
托盘上放着一碗清粥,还配了几样精致的小菜。
秦素也不拘着,朝竹俏点点头,走到桌前坐下吃了起来。
她一边用着早饭,一边和竹俏闲聊着。
“昨夜可真把奴婢吓得不轻。”竹俏边小心拿碟碗,边说道,“见少爷一脸急躁地抱您回来,姑娘闭着眼,脸色发红,吓得奴婢险些以为您染了疫病呢。”
秦素正要端碗喝粥,听到这话动作一顿,“嗯?还有疫病这样的话传出来?”
竹俏连忙摇头,解释道,“只是近来义庄闹鬼的事折腾得人心惶惶,大伙儿私底下还是觉得和疫病有关。”
她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接着道,“不过奴婢今日听人讲,说济世堂的孙大夫在城南搭了义诊棚,给城里的穷苦人免费施药施粥,说是能防疫气呢。”
秦素舀粥的动作微微一滞。
济世堂?
这个久违的名字再次闯入耳中,秦素愣住片刻。
她瞬间联想起曾经那些疑点重重的账目,而如今又冷不丁冒出一个义诊棚,居然还是施药……
这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还有这种好事啊?”秦素似漫不经心问。
“可不嘛!”竹俏敬佩道,“都说那位孙大夫不止医术高明,心肠也是顶顶好。听说那粥熬了整大锅,城里的穷人都领去了,排了好长的队呢!”
听此,秦素心里有了计较,她把粥三两口喝尽,看向竹俏道,“竹俏妹妹,我想麻烦你个小事。”
竹俏忙点头,“姑娘有什么差遣尽管说。”
秦素眼神微转,“能帮我找件下人不穿的旧衣裳吗?越破越好。”
竹俏皱了皱眉,虽不解其中缘由,却没多问,只应道,“好,我去给姑娘找。”
没过多久,便抱来了一套洗得发白发薄的粗布衣衫。
秦素接过衣裳,顺势道了谢,又称自己想再歇息会儿,嘱咐她无事不必来打扰。
待竹俏转身离去,秦素迅速将门掩上。
她拿起衣裳,毫不犹豫地猛咬下一口,布料“嘶啦”一声裂开。
秦素连续撕了好几个口子,又扔到地上踩了几脚。
她快手快脚将这身行头换上,又在窗沿上抓了把灰抹在脸上,顺手揉乱了头发。
打量一番后,确认妥当,秦素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
扫了眼走廊四周,确认无人,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院角门溜了出去。
48. 百草枯骨案(五)
秦素一路摸到了城南,沿途向几人试探打听,才摸清了那处义诊棚的所在。
棚子并不大,几张方桌拼起来占了一角,棚檐悬着一块白幡,写着“济世堂义诊”五字。
前面已聚了几名流民乞丐,他们衣衫褴褛,目光饥渴。
近旁空地上,一口大铁锅冒着热气,伙计装扮的药童正在分发热粥,几乎每个流民手中都端着一碗。
秦素缩在不远处的墙根里,偷偷观察着眼前景象。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捕捉那若有似无的气味,和那日尸体上的甜有点相似,只是混着更浓郁的药香。
秦素视线扫过那药童,最后停在桌后正搭脉的男人身上。
竹俏说的那位孙大夫,应当便是此人了。
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着一身洁净棉布长衫,脸庞和善,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正在为流民们逐一诊脉。
秦素按了按心口,微微蹙眉。
看来没跑了,凶手就是这个孙大夫。
可接下来怎么行动,她却一时犯了难。
锅里煮的东西实在过于可疑,不亲手拿些取证,无法确认是不是老酒虫喝下的“神仙汤”。
但要如何接近呢?
乔装成流民去义诊倒是个办法,反正病还没好全,装一装应该没人起疑。
可危险也不小,万一锅里的东西真有什么问题,那喝还是不喝?
喝了,或许就凶多吉少;不喝,却恐引起怀疑。
秦素正琢磨得入神,后背冷不丁被人一拍,整个人瞬间僵住,猛地一偏头。
眼前人脸上抹得黑一道灰一道,衣服破旧得连她都自叹不如,那双清亮的眼却盯得直勾勾。
“你这走路不声不响的毛病,能不能改改?”秦素拍了拍胸口,话里还带着余惊。
被忽然点了名,轻衫顿感无辜,却也只得耸耸肩,“你这装扮,再加上鬼鬼祟祟的举动,想不认出来都难。”
“……”
秦素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后不耐烦摆摆手,懒得多计较,只低声问,“你什么情况,也来查这里?”
轻衫点点头,“大人怀疑济世堂有问题,叫我盯着。”
秦素眨了眨眼,心想这主谓宾用的很贴切啊。
也不知常汝琰是什么时候盯上这济世堂的。
难不成他早就知道这些?
难怪昨天反应那么平淡。
轻衫不明白秦素在胡乱想到哪里,只问道,“你呢,怎么会在这儿?”
心想不应该在家里休息吗?
秦素摸摸鼻子,支支吾吾,“别问那么多,我也来蹲点的,咱俩目的没区别就行了。”
“……”
轻衫似觉哪里不对,但没来得及开口,秦素便一把拽住他袖子,拉近一步。
“你来得正好,我正发愁着。”秦素压低声音,“我怀疑那粥有问题,想取点来看看。可这病虽然好演,但万一他们非要让我现喝怎么办?”
轻衫也注意到粥的异常,但心中仍存疑问,“这义诊棚是昨日才搭起的,我也看过喝粥的人,倒没见谁有事,也许只是寻常的粥?”
秦素摇了摇头。
昨日之前她或许也如此认为,但苏茂的解释让她明白那毒一两次喝不出端倪。
“你还有没有其他发现?”她问。
轻衫默了须臾,忽道,“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这孙大夫看诊后会单独分发一小包药,可奇怪的是并不是人人都有,通常递给些身强体壮的流民汉子。”
秦素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问,“你有法子弄一包来吗?”
轻衫笑了笑,从怀中摸出包东西递给她。
“???”
秦素先是一愣,随即倒抽一口凉气,“你该不会以身犯险喝了那粥吧?”
乖乖,这的人都这么命大乱闯的吗?!
“怎么会。”轻衫摆手,“我花几两银子从一个汉子手中买的,那人倒是爽快得很。”
“……”
一包药几两,怕不是隐藏富二代吧……
秦素无语了,“不会用词别瞎用,你这分明是被当冤大头了。”
“……”
药有了,粥有没有倒也无所谓了。
秦素瞧着空忙了一趟,不免觉得有些没意思。
正要开口发句牢骚,天空骤然一沉,乌云滚滚涌来,继而豆大的雨点砸下。
棚子里的人忙不迭地收拾东西,流民也没了喝粥的念头,乱成一团地散开。
秦素和轻衫被浇得猝不及防,连忙钻进巷口一处屋檐下避雨,却挡不住倾泻的雨势,二人很快就湿了半边身子。
轻衫拧着衣袖,瞅了秦素一眼,问道,“恢复得倒快,才病上一日就被放出来了?”
秦素听罢动作一滞,抹了把脸上的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呃……他不知道。”
轻衫拧水的动作僵住。
他把秦素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两遍,表情一下变得复杂了。
抬抬手又放下,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提。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秦素狐疑地皱了皱眉。
轻衫叹了口气,正犹豫着到底是提醒一句还是索性脚底抹油走人,骤然看到不远处雨幕中驶来一辆低调的马车,很快,停在了巷口。
秦素察觉到马车停下,警觉地朝车帘望去,只见那车帘轻掀,露出了一张比这阴雨天气还冷了三分的面孔。
“……”
我擦……
常汝琰看了眼僵直不动的秦素,又扫向一旁站着的轻衫,低声道,“跑回去。”
看来不用选择了。
轻衫如蒙大赦,像领了什么军令,抱拳躬身应了声“是”,转眼便消失没影了。
秦素咽了口唾沫,提起脚也想悄悄溜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上来。”
“……”
秦素叹了口气,认命地转了个方向,一脚踩上马车,费力地爬了上去。
人刚坐稳,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块干爽的布巾便迎面飞了过来。
她下意识抬手挡住,扒拉开布巾抬眼一瞧,就见常汝琰眉目微沉,正定定地看着她。
秦素手一顿,索性把布巾搭在头上,慢悠悠别过视线装没看见,心里却忐忑得不行了。
常汝琰一直不出声,秦素更是没底。
犹豫了下,她往男人身边挪了几寸,“我没做危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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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已经不发热了。”
常汝琰微垂着眼,目光深邃复杂,他转而望向窗外的雨帘,淡淡道,“秦捕头可真是有一手。”
“……”
-
马车匆匆而返,径直驶入别院。
自此常汝琰便不发一语,秦素顶着他压抑的低气压,被直接带回府,又勒令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
刚一出来,竹俏便端着滚烫的姜糖粥迎上前。
“姑娘赶紧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秦素接过粥,佯作随意问,“你们少爷呢?”
竹俏答道,“少爷刚回来又走了,只吩咐奴婢好好照顾姑娘,秦姑娘可莫要再乱跑了。”
秦素有点讪讪,“怕是连累到你了。”
刚才进门时看那模样,显然是被牵连的。
竹俏愣了愣便摇头,“姑娘别担心,少爷并未责罚奴婢,只是见您突然消失,一时着急罢了。”
秦素略显愣神,“他……发了很大火吗?”
竹俏低头搅弄了一下衣角,“奴婢不敢说谎,今日少爷见您不在询问奴婢去向,奴婢一时语塞,就……就提了和您闲聊时的事。”
秦素自然没责怪的意思,毕竟这事确实是她的错,只是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竹俏见她神色凝思,鼓起勇气说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素不是拘泥俗礼的人,当即摆了摆手,“别动不动奴婢奴婢的,我不计较那些,平日里你就喊我姐姐吧,这样我听着顺耳,过来坐下说话。”
竹俏一愣,显然没料到秦素这般和善亲切,心中霎时感到一阵暖意,但还是有些迟疑。
“快过来啊,我又不凶你。”秦素催促了句。
竹俏咬了咬唇,终是听话坐了过去。
秦素问,“你要说什么?”
竹俏低头敛眸,小声道,“其实竹俏早想同姐姐讲,少爷是真把您放心上的。”
秦素闻言微微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姐姐可能不知。”竹俏语气轻了几分,“昨日您失了意识,少爷抱您回来时慌得厉害,连忙请了最好的大夫,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大夫说您只是发热,才略松了口气。”
她顿了顿,又深深看了秦素一眼,“以往少爷从未这般待过旁人,大家私下都说是多亏姐姐,少爷才像个知冷知热的凡人了。”
茶气氤氲,映着秦素的眼睫似浓墨轻染。
她并未接话,只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
常汝琰的好她不是不知道。
她接受着,默许着,却从不会去追问理由。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份喜欢究竟存于哪个“秦素”身上?
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还是如今这个满身秘密的她?
若有一日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揭开,常汝琰真的会不在意吗?
他真能毫无顾忌接受一个占了别人身子的幽魂吗?
终究是无从知晓,也不敢去知晓。
若非要赌上一把,或许秦素宁肯维持如今的平静。
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不去追问,不去挑破。
这,便是她最后的退路了。
49. 百草枯骨案(六)
秦素放下纷乱的思绪,随口问道:“你们少爷……一向这样冷淡吗?”
竹俏一愣,摇头回答:“这个竹俏就不太清楚了,竹俏是两年前才来到府上,不过听闻少爷幼年体弱多病,性子因此才养得冷淡孤僻些。”
秦素微微蹙眉:“体弱多病?”
这让她着实难以相信,常汝琰看起来可没有一点病弱的样子。
竹俏点头:“竹俏也是偶然听府城几位老人提起,说少爷幼时病得厉害,后来老爷和夫人将少爷送去别处修养,好像近两年身子逐渐调理好了,这才回了扬州。”
秦素的疑虑越来越深。
她对常汝琰的了解只限于这段穿越后的相处,而原身的记忆中根本没有他的过往。
幼年多病,可身手又极为矫健,这又该如何解释?
难不成是养病期间学习了什么秘术,增强了体魄?
更让人困惑的是,一个普通的县令,即便常汝琰的父亲是高高在上的总督,身边有影卫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影卫至关重要,通常只效力于关键人物,而闻折却是直接听命于常汝琰……
秦素不敢妄自猜测。
昭庆并非真正历史中的某个朝代,按照常理推测更容易误入歧途。
她只能假设,除了是总督之子和扬州县令之外,常汝琰或许还隐藏着另一个难以告人的身份,而这些背后牵连的事情,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不论是对常汝琰,或是对她自己。
那么,这个身份会是什么呢?
秦素一时感到头脑发胀,搁置这个想法,随意和竹俏聊了几句,让她先行退下。
闲暇无事,不如先着手眼下案子。
她在床上平躺,慢慢梳理着案子的脉络。
心悸朝向那位孙大夫,自然是凶手没错,济世堂若有问题,背后牵扯的恐怕是禁药贩卖,流民则成为实验对象,通过购入药材进行毒药测试。
而济世堂资金周转则由义丰钱庄负责,其中关联不止于此,还有德善庄牵连其中。
如果这些事情并非各自独立,而是彼此交织环环相扣,逆向推理便会追溯到那起未解的贡绣案,更牵连到名为狼爷的神秘人物。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顺着线索分析,德善庄、义丰钱庄和济世堂,三者之间必定隐藏着一个庞大的黑色产业链。
济世堂负责药物走私,义丰钱庄负责资金洗白,那德善庄的角色是什么?
从上次走访观察看,德善庄绝不像单纯的慈善所,那间隐秘的小屋里究竟藏着什么?
等等……
秦素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孤儿?
还是孩子?
如果德善庄并不是进行物品走私,而是人口贩卖呢?
想到这,秦素不禁心下一凛。
以寻常推理看人口贩卖的可能性极大,然而秦素还不能作出定论,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并没有任何关于拐卖人口的风声传出。
更何况,德善庄的暗势力曾渗透至三仓,而这三仓的具体位置和背后职能却无从查证。
既然她能推测到这一切,想必常汝琰对这些事早就知情了……
许是想得过于集中,秦素不知何时再度沉睡过去。
身子还没有好利索,这一觉直睡到夜幕降临,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秦素才悠悠转醒。
听得是竹俏在门外,她略停顿了两秒,才让人进了屋子。
竹俏见她一脸迷糊,显然刚醒不久,便把手中东西放下,轻笑道,“姐姐这一觉睡得可真安稳,该用晚饭了。”
秦素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又望向门外,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早上就喝了一碗粥,这会儿确实有些饿,她拖着鞋走到桌旁,落座,刚拿起筷子,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们少爷还没回来么?”
竹俏答道,“少爷在书房,刚刚交代竹俏无需替他备膳,让姐姐安心吃。”
“……”
秦素眼角一抽。
和着是跟她玩起冷战了?
秦素用筷子在米饭上划了划,望着满桌佳肴突然就没了胃口。
反复思量,最终长出了一口气。
秦家那边倒不必每次告知,父母对秦素夜不归宿早习以为常,尤其常汝琰对她颇为照顾,现在干脆连问都不问了。
既如此,住一日也是住,住两日也是住,秦素索性放宽了心。
她虽不善于哄人,但眼下常汝琰显然是真的动了肝火,既不闻不问也不求,甚至有些绝食抗议的意思。
秦素放下筷子,对竹俏道,“去替我找个食盒来吧,我给他送去。”
竹俏一听自然是高兴,想着姐姐心中到底挂念少爷,这是要主动去哄人了。
她笑盈盈地应下,转身离开屋内,不久便拿了一只精致的三层食盒过来。
秦素将桌上的饭菜装好,又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才提着食盒朝书房走去。
-
书房内,烛火明亮。
秦素轻手轻脚来到门外,停下脚步,微微调整呼吸,伸手叩了三下门。
屋内却无人回应。
秦素也没打算继续敲,猜想常汝琰早就察觉她的动静,话也懒得问,径直推门走入。
一抬眼,书案处没有人,再一转头,就见男人斜倚着竹榻,拿着块白布,正不慌不忙地擦着剑。
见她进来,常汝琰毫无反应,低垂着头,专心手上的事。
秦素一时愣住了。
这半夜三更的,常汝琰不吃饭在这儿擦剑,该不会是谋划着要砍她的腿吧……
然而这念头转瞬散去,她的视线被别的事情勾住了——
最近秦素才发现,常汝琰私下特别偏爱穿黑色衣裳,不是寻常的全黑,料子一看就是上乘,肉眼都能看出泛着光,款式独特,简单的刺绣仿佛天成一般。
用秦素的话讲,就是一水的高奢简约-性-冷淡风。
望着眼前的人,她觉得这高奢兴许能再上升个level。
常人衣衫下都搭着里衣,秦素也没有多留意常汝琰内里的打扮,唯一那两次,要么穿了里衣,要么外衫系得规整。
衣裳还是那身黑衣裳,可……
这松垮垮的打扮和那若隐若现的胸肌到底怎么回事啊!
秦素轻咳一声,关上门,迈步走向桌子。
她将食盒放好,小心翼翼地挪到常汝琰面前,扯出一个笑,“听竹俏说你还没吃呢,我正好也还没吃,要不咱们一起吃个晚饭?”
常汝琰缓缓停下手上的动作,稍抬起眼眸,凝视了秦素片刻,将剑收回剑鞘。
秦素看这动作以为答应了,赶忙小跑回去,开始摆饭菜。
东西摆好后,突然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常汝琰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单手撑着额头,正幽幽地盯着她。
秦素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再度舔着脸上前,抓住常汝琰袖子晃了两下,“菜都做好了不吃多浪费,要生气也等吃完再说呀。”
然而,常汝琰仍旧一言不发。
静了三秒。
秦素倏地收回手,脸色也臭了。
还真是上纲上线的,没完没了了还?
见人不给台阶下,秦素心中腾起一股火气,袖子一甩,丢下一句,“爱吃不吃,姑奶奶不伺候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
刚抬脚,一只手猛然将她攫住,接着一扯,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秦素踉跄稳住,条件反射般攥紧对方的衣襟,准备开口斥责,就听到一个声音从上方压下来。
“你就这些诚意?”
被冷暴力半天,只换来这一句,秦素怒火瞬间到顶,寒声道:“我就只有这点诚意,爱要不要。”
秦素不痛快,常汝琰也不痛快。
天知道这两日他因这女人有多揪心,对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常汝琰心绪翻涌,手中力度不自觉又加重几分,喃喃三个字,“别离开。”
然而秦素并不知常汝琰在想什么,只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她抽不回手,便冷眼道,“现在我能去哪儿?不回家就为哄你开心,结果您老人家连个好脸都不给,我干嘛还上赶着?”
说完更觉得憋屈,挣扎着就要起身。
而正死死抱着人的某位爷不仅不放,反而将她扳过身来,彼此对视,身子紧贴在一起。
秦素僵住。
常汝琰将她托上腿,眸光缓缓抬起,不知为何,眉间的阴郁忽然消散了,柔情悄然流淌着。
秦素望着他的脸,怒气莫名消散了一半,意识到什么时,她推了推他,“放开。”
常汝琰直勾勾看着她,目光徐徐落到唇边,“张嘴。”
“?”
秦素脸一热,抬手就捂住,“我不。”
常汝琰嘴角微扬,轻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下。
秦素心神一乱,被这突然的温柔举动迷惑,浑然不备,终是被钻了空子。
本是针锋相对的情况,却在这一刻变得旖旎缱绻。
常汝琰托起她纤腰,舌尖纠缠,轻重之间,难以抗拒。
秦素踌躇地抵上他温热的胸口,意识稍纵即逝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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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
触感真实、肌理精致,撩得人心颤。
忽而间,腰上一松,衣带轻脱,外衣滑落至肩头。
秦素猛地睁开眼,凉意袭来,刹那间想起了什么。
因为怕热,她没有在家层层包裹的习惯,身上只套了件外衫。
此刻外衫除去,剩下的仅是她自制的内衣内裤和一件寻常肚兜。
出来时匆忙,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以至于现在样子和穿着泳衣没什么不同。
而常汝琰显然也没料到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额头轻抵着她,目光愈发深邃,呼吸愈加沉重。
秦素耳根微烫,略显无措道,“这这这、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音未落,常汝琰已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秦素还没来得及惊呼,手便被高高举过了头顶,紧接着滚烫的温度附上来。
湿热落上脖颈,似吐息般蔓延出点点殷红。
秦素身子骤然一震,她微颤着声息,心跳急促如鼓,陌生的感觉自下而上漫溢。
燥热的呼吸在心口回旋着,下一瞬,一道浅浅刺痛的酥麻感瞬时袭来。
秦素不由低呼出声,长睫微抖,嗓音染了哑,“你干嘛咬我?”
还是咬得……
男人带着低喘,贴近她的面庞,笑言道,“晚饭太诱人,难免情不自禁。”
秦素耳尖顿时红透,受不住地移开了视线。
常汝琰勾起她的膝弯,轻轻啃咬着她的耳垂,秦素禁不住煎熬,一挥手挣脱束缚,慌乱地抱住他。
无意间,衣摆下的掌心触及到腰后某处。
二人不约而同一滞。
然而不过瞬息,她的手又被重新钳住,吻如雨骤下。
秦素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耳边急促的声响,整个人被这一刻的炽热席卷。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坠热感隐隐约约泛了上来。
秦素怔忪一瞬,随后猛地瞪大眼睛,一把推开眼前作乱的人。
常汝琰猝不及防,看着她,哑声道,“怎么?”
秦素实在无地自容,万万想不到如此狗血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她努力调整呼吸,支吾道,“那个……我姨妈来了。”
“姨妈?”
秦素一顿,绝望闭了闭眼,“就是,月事。”
常汝琰一时反应不过来,两瞬后终于明白,他垂下眸,无奈叹了口气。
他把秦素抱起来,又替她穿好衣裳。
秦素偷偷瞄了一眼,终于还是问出口,“要不……我帮你下?”
毕竟……刚才的感觉挺明显。
常汝琰微微一怔,很快领悟她的意思,瞬间被气得发笑,“你也对别人说过?”
秦素完全没料到这回答,懵了下,炸了,“胡扯什么!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不能因为她思想开放就觉得她水性杨花吧?!
嚷完又不解气,上手给了两拳,“放开!我再让你碰就跟你姓!”
然而常汝琰没有丝毫恼的意思,反而笑意更浓了。
“跟我姓?”
秦素迅速反应过来,眼角一抽动,几乎想给自己两巴掌。
常汝琰到底顾及秦素身子,缓了片刻,等那躁动完全消失后,才将她抱起朝餐桌走去。
秦素月事不规律,只好吩咐竹俏准备套新衣裳。
只是无意间瞥过她脖子上隐约的痕迹时,小丫头还是羞得红了脸。
秦素觉得形象彻底毁了,又懒得多说,忍着腰酸默默扒饭。
-
一顿饭速战速决,秦素填饱了肚子,化身无腿之人,而某位爷因得到了好处,心情骤变,任劳任怨地抱人回房。
秦素安静躺上床,盖好被子,见人没有就寝的意思,疑惑道,“你又去哪?”
“还有些卷宗没处理,一会儿回来。”常汝琰道。
秦素哦了一声,也无意追问,挥挥手把人赶出了屋。
门轻轻合上,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秦素翻了个身,眼睛盯着床顶,若有所思。
并非是她感觉不对,那触感不会错的。
所以常汝琰腰后,为什么会有烧伤留下的疤?
此刻,书房内一片寂静。
常汝琰神情自若地坐在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闻折悄无声息地站到案前,低眉垂目,拱手行礼。
直至最后一尾落下,常汝琰放了笔,将信件折好封上,递给闻折。
“今晚你便动身,务必将信送到瑞王手里。”
“谨领命。”
50. 百草枯骨案(七)
四更天梆声响到第三下,秦素便被一阵极轻的窸窣声扰了梦。
床沿微不可察地一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随之而来。
睫毛微颤,她缓缓掀开眼帘,半边脑袋探出了被窝。
“这时候你又要跑哪里去?”声音懒洋洋的,透着浓浓睡意。
常汝琰整了整身上的衣襟,低声道,“轻衫传了信,城西那头出了些动静。”
秦素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微敛,忽而开口,“你早就怀疑济世堂了,对不对?”
“你啊,就不能让脑子歇一会儿?”常汝琰轻叹,替她捋开了些许额上的发丝,“时辰还早,安心再睡会儿,案子的事我自有分寸。”
凶手已经确定,确实不必再问,而其他的,想必常汝琰心里已经有底了。
秦素没再言语,只是默默重新把自己缩进被子里,闷闷应了一声。
-
城西荒山,夜半风如刀,寂寥间透着几分阴骘寒意。
一队人分散隐在几颗老槐树下,盯着不远处那座破败的木屋。
两个粗衣汉子正从麻袋里往外倒着药渣,屋内一角已经堆满褐色碎屑,几片随着风滚到草席边缘,上面躺着一个瘦弱如柴的汉子,此时正嘶哑地笑着,嘴角挂着未干的黏液。
“大人,那两人已经进去了。”轻衫压了嗓音,踱步至常汝琰身旁。
常汝琰神色淡淡,抬手比了个手势,身后的四个捕快即刻散开,悄无声息地向木屋逼去。
屋内传来低低声响。
一个沙哑的声音低语,“孙大夫今儿来不来?昨晚那‘货’撑不过半夜就死了,那模样……怪渗人的……”
“闭嘴吧你!”另一人不耐烦地说,“黑市那头催得紧,锅里熬的东西还差火候,再磨蹭下去小命全得折在这儿!”
“可这试药的人越来越少了,”瘦高个叹了口气,“义诊骗来的几个眼瞅着都快不行了,再这样孙大夫怕是要恼。”
“少废话,赶紧添柴!”矮胖子踹了他一脚,“也不知道哪来的邪性玩意,上次那批火候不够,害老子挨骂……”
“砰——!”
话音未落,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室内两人齐齐变了脸色,瘦高个正端着的勺子“哐当”落地,惊得转身就想钻到灶后,却被轻衫一脚踹回了墙边。
矮胖子盯着满屋的官差发了愣,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常汝琰负手而入,视线一寸寸扫过屋内景象。
土灶上的锅里煮着深褐的膏子,气味混着甜腻和腥臭,直扑鼻尖。
一旁草席上,五个流民横七竖八躺着,脚腕上都拴着铁链。
三个已灯尽油枯只剩下皮包骨,另外两个疯疯癫癫怪笑不止。
而最阴暗角落的草堆下,隐约露出一只染了青黑的脚,皮肉早已腐烂,散出阵阵恶臭。
“这,这是什么事……”一个捕快咽了口唾沫。
常汝琰缓步走到两个伙计面前,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碎屑,声线透着寒意,“孙怀仁多久来一次?”
瘦高个身子一颤,结巴应道,“三……三五日来一回,说是验验药效。”
“药效?”常汝琰嗤笑一声,脚尖踢了踢旁边的锈链,“把活人折腾成死人,这就是你们的药效?”
那矮胖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哭嚎着求饶,“大人饶命!小的只是熬药的,小的什么都不懂啊!这都是孙大夫吩咐的,他说这药能补精气,我们真不知道会死人的啊!”
常汝琰拿起旁边的破碗,晃了晃里头的药膏,“既然是补药,为何不见你们自己试试?”
两个伙计被这阴嗖嗖的话吓得快要尿出来了,连连哀求饶命。
常汝琰不再废话,命人仔细搜查屋内。
没过一刻,便从灶膛后拖出一个木箱,里面除了些干瘪草药,最底下还藏着本册子。
常汝琰翻了两页,眉头微蹙。
册上笔迹潦草,记着的却是些莫名其妙的符号,“丙九,红三”,“丁七,枯”等。
“这是什么?”他将册子丢到二人脚边。
瘦高个颤着声回答,“试、试药记录……红,是精神好,人能动;枯、枯就是……快不行了,就得……处理了……”
常汝琰低眸扫了二人一眼,又看向一旁的流民,抬手示意轻衫,“把这两个押回衙门,再找地方安置好这些人,暗中请个大夫,能救一个是一个。”
轻衫抱拳应声,“是。”
-
不知何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薄被下传出含糊的一声低哼。
秦素是被热气熏醒的。
她慢吞吞伸出一只手,掀开盖在头顶的薄被。
热度稍减,微凉的空气拂过潮湿的额头和肩颈。
侧脸撇了眼窗外,脑袋里空白片刻,这才想起常汝琰半夜出去了。
晃了晃酸涩的眼,她手撑着腰慢慢坐起,薄被从肩上滑落,前后瞬间一凉。
秦素低头一瞧,身形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阖了阖眼。
她这才想起些零散的事儿。
虽说因月事打断,可身上的模样实在好不到哪去。
昨日常汝琰从书房回来,见她脸色不对,自是瞧出些端倪,主动替她揉起了小肚子。
这人一脸认真伺候,秦素乐得清闲,谁晓得揉着揉着,却把禁欲那层皮给揉薄了。
先是脖子和胸口遭殃,接着就是整个脊背被烫了一遍,除去血流成河的地方,那手去了它任何想去的位置。
昏暗卧房内,本是一个人哼哼,最后变成两个人忍喘。
秦素被折腾得筋骨酸软,对所谓的清冷自持彻底有了怀疑,不停骂常汝琰浪荡不着调登徒子,奈何对方变本加厉,耳边说的一次比一次骚。
后面种种秦素提也不愿提,只能说这人有双虐倾向,不光虐她,连自个儿也搭进去了。
终于盼到消停,闭眼前见他去了外头吩咐准备凉水浴桶。
可那浴桶还不是给她的,而是人家自用。
房外似是没人,屏风后的水早温了。
秦素脸颊一热,尽力不去想昨晚那人自我解决的动静,她拿过床脚掉落的外衫穿上。
汗黏了身,没个法子,便叫了竹俏来准备热水。
竹俏被唤来,扫了眼秦素,又是一脸羞,却不免埋怨一嘴,“少爷也真是的,月事期间怎么能乱来呢……”
“……”
秦素连脸红都顾不得,挡了挡胸前脖子,干巴巴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就是热出了疹子。”
“疹子?”竹俏愣了一瞬,压根猜不到是这缘由,“可姐姐身上……”
“真——是疹子,寻麻疹。”秦素一本正经胡扯,“你没长过,待几日就好了,快帮我准备些热水。”
竹俏被绕得一时懵住,咂摸片刻才反应过来,却又犹豫着问,“可是……这会儿洗浴,会不会——”
秦素摆摆手,“没事,不受凉就好。”
竹俏瞧她模样真没再反驳,转身便去备水了。
不多时,屏风后浴桶里的水换了新的。
秦素光着脚下了床,挪到浴桶旁边,一屁股坐进水中。
水汽氤氲,她叹了口气。
眼下这副模样,衙门去不了,家也没法回。
她捧起水泼了泼脸,定定神,想着一会儿得派人回去通知一声。
抬手一瞧,胳膊上红痕触目惊心,低头再看胸口,痕迹连成一片,还有未消的齿印。
“……”
估计后面更惨不忍睹。
秦素愤愤拍了下水面,不平衡到极点了。
禽兽,丫就是一禽兽!
她甩了甩头,又泼了把水,这才拽过一旁的衣裳。
秦素从屏风后走出来时,竹俏正端着早饭推门而入。
“姐姐,快用早饭吧。”
秦素瞥了眼窗外,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半了。”竹俏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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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么晚了?
秦素擦着头发,心里想着常汝琰还没回来,事情大概没出幺蛾子吧。
转而一想,那人能有办不成的事?
未免操心得多余了些。
她放下步巾,抬步走到桌边坐下。
竹俏放好饭菜便先退下了,秦素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粥,就在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常汝琰一身素黑迈了进来。
见秦素已经起身在吃饭,他嘴角微挑,“起得倒是挺早。”
“早什么,鸡都快睡回去了。”秦素放下汤匙,抬眼问他,“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常汝琰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搁下,不由分说将她一拉,直接揽到腿上坐下。
“……”
他不紧不慢拿过勺子,替她凉粥,“荒山发现制药的地方,抓了两个济世堂的伙计,房里还捡到五个被关押的流民,已经安顿下来了。”
秦素原本想骂他这一大早的油腻举动,话到嘴边却被这消息截了回来,“是被强行掳去的?那证据齐全了?到底是什么药?”
常汝琰笑了声,“我发现你比我这县令还心急,上来就问案。”
秦素被噎住,又觉得这话站不住脚。
不问案子问什么?
问他为什么非要把她赶上腿吗?
秦素瘪了瘪嘴,推了推他,“你不能好好坐着吗?”
她扭着身子想要下去,却被人一手稳稳搂住。
“别乱动,好好吃饭。”
“……”
“常大人真是彻底不装了?”秦素气笑了,“你那清冷端正的模样是丢哪去了?”
“清冷端正?”常汝琰搅粥的手一顿,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瞬,“这种话可从不是我说的。”
话落,他将勺子伸到秦素唇边。
“张嘴。”
秦素被这两个字弄得发毛,狠狠瞪他一眼,低头咬住勺子。
瞎了,全瞎了!
这哪儿能算个人,这就是个魔鬼啊……
常汝琰看着她这副模样,目光朝下滑了滑。
昨夜疏忽了,力度有些过了头……
秦素感受到他的视线停留,顿时脸色一变,捂着领口炸一句,“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常汝琰弯了弯嘴角,“我哪儿有?”
“闭嘴,我不想听。”秦素一把抢过勺子,愤愤然,“被你闹成这副德性,现在没法回家,衙门我也不想去了。”
被吻痕逼得罢工,秦素也算人生难得。
常汝琰捏起她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玩弄着,“那便在这安心歇着,不扣你俸禄。”
“……”
真特么!
秦素微微吸了一口气,不愿再多费唇舌,“那是什么?”
常汝琰顺着她视线扫过去,淡淡道,“需要你帮忙的事。”
“我?”秦素微蹙眉头。
“药材在里头,想请苏药师过目。”
闻言,秦素懂了。
她忽然一笑,唇畔微翘,“你这算计得好啊。”
常汝琰垂眸凝视她,嘴角微扬,“还是用你用得得心应手。”
“……”
话中含意明显,秦素别开视线,轻咳了一声,“成吧,那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常汝琰低低一笑,“待会儿让管事取两坛好酒,这诚意如何?”
库房的酒,可都是好酒呢。
秦素抬了抬下巴,“苏大爷喜欢喝酒配肘子。”
“再让厨房备两只?”
秦素放下碗,拿过帕子擦嘴,会心一笑,“很不错,那就谢过常大人了。”
常汝琰将她勾至怀中,贴近些许。
“给你些什么诚意?”
身前温度缠上来,热得秦素一怔。
她微微眯眼,一指抵开面前的胸膛。
“能行个方便吗?”
“嗯?”
“今儿开始我睡客房,多谢。”
“……”
51. 百草枯骨案(八)
济世堂前,烈日炙烤着石阶,屋内断续的交谈声夹杂着几声咳嗽。
孙怀仁坐在桌案后,三指搭在一名妇人腕上。
堂下几个病患絮絮叨地诉说着病情,孙怀仁边点头边安抚,“莫急莫急,且待老夫先为这位诊治。”
“孙大夫,您真是活菩萨啊!”后头一个老汉颤巍巍作揖,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若不是您的药,我这把老骨头早散了。上个月您还自掏腰包给我抓药,这恩情我——”
“丘老爹,这话就见外了。”孙怀仁放下妇人的手腕,提笔写着药方,“医者仁心,治人救苦原是本分。”
他搁笔,将药方递给妇人,余光不经意扫见门外进来的一行人,笑意停顿片刻,又恢复如常,“这位官爷面生得紧,不知到小老儿这儿有何贵干?莫非也染了风寒?”
轻衫没回话,直言道,“孙怀仁,有人控告你私用禁药害人性命,随我们衙门走一趟吧。”
“哐当!”
药徒手里的罐子摔落在地,砸出一声脆响,众人如被棒喝,霎时间鸦雀无声。
孙怀仁面色骤变,猛地一拍案,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颤了两下,“胡说八道!老夫行医三十余载,治过万千病人从无差池,更别说什么禁药害命的罪名!你们这些官人收了什么歹人银子,竟生生污蔑老夫清白,当官也该讲天理吧!”
他眼圈一红,看向围观病患,几滴泪珠从眼角挤出来,“乡亲们都瞧瞧啊!这就是朝廷命官,偏听偏信,颠倒黑白,专门欺负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善人!老夫若真倒了,谁为你们诊病抓药?李寡妇还等我去看胎气,虎娃的伤药又该怎么办……”
这般哭诉带了几分柔软的真情,的确能让人动了恻悯之心,不自觉涌上几分怜意和愤懑。
屋内角落,一个年轻人迟疑着站出来,小声道,“几位官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孙大夫是个好人,上个月家母高热不退,多亏孙大夫连夜开方救治,他甚至连诊金也未收……”
“是啊!”旁边的货郎也站了出来,拍着胸脯帮腔,“前阵子我拉货掉下车腿都摔断了,多亏孙大夫三天两头来换药,不然我早就瘸了。坏人哪里会这样啊?”
话音未落,却见轻衫不慌不忙,扶了扶腰刀,微微一笑,“孙大夫当真冤得紧?可荒山的那两人,天没亮就已画押招供了呢。”
孙怀仁正用袖子擦着眼泪,动作忽然一滞,袖子下的脸猛然一沉,连那几声抽泣也忘了,“什么荒山?什么伙计?老夫药铺的伙计可是一个不少,都在铺子里忙活呢。七二,小五,过来!”
没一会儿,后堂跑出来两个年纪不大的伙计,看穿着像是药铺里常见的药童。
两人见到官爷愣了片刻,随即怯怯地缩了缩脖子。
孙怀仁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扫过站在前堂的众药徒,略一扬声问,“你们几个说说看,咱们铺子里可有人不在吗?”
人群中,一个面色怯懦的药徒嗫嚅着想开口,又被孙怀仁斜眼一扫,吓得嘴里话尽数憋了回去。
轻衫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这是那两人亲手画押的文书,证明你每月给一人二两,指使他们在那破屋熬药,孙怀仁,那屋里除了药汤可还有别的东西,这话不必我多说你也该懂了吧?”
还有什么不懂的?
孙怀仁闻言一颤,支撑不住地向后晃了几步,撞得药罐跌落一地。
“这……这和老夫八竿子打不着,官爷莫不是被恶人糊弄了?定是有人想要陷害我!老夫半点不知情啊!”
“不知情?”轻衫挑眉,“他们说你每三日必亲自过目试药簿,这也是瞎编的?”
“假的!通通是假的!”孙怀仁重重拍了拍身后的桌案,嗓音陡然拔高,“老夫所售皆是强身健体的良药,绝无害人之物!定是那两人贪图私利,暗地里做了丑事想栽赃我!官爷您切莫冤枉好人哪!”
轻衫眼角一抽,不耐烦这种拖沓,他对身后示意,“给我搜,一片叶子一粒渣都不能放过。”
屋里顿时乱了套。
病患见此情景顿时没了心思看病,一个个全都跑了。
孙怀仁试图上前阻拦,却被两名捕快一左一右架住,药徒们聚在一起,看着眼前乱象大气不敢出。
“你们如此搜查,老夫内堂供奉药王祭台,若是惊扰了供神该如何向天地交代?你们一定会遭天谴的!”
轻衫微侧身,眼皮一掀,“孙大夫自身都难保了,怎么倒有功夫替我们操心?”
……
内堂比前边整洁许多,案几上砚台毛笔摆放井井有条,旁边还堆着几册医书。
“衫哥,我们找遍了,没发现什么。”一个捕快走上前道。
轻衫缓缓扫视了一圈屋内,直到视线再次落在诊案上。
他走了过去,俯身靠近。
案面光滑如新几乎没有任何划痕,唯独右下角的边缘有一处小范围的磨损,若不借助光线根本察觉不到。
轻衫直起身,在下面摸了摸,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突起。
他轻轻一按,书架忽然响动,中间凹陷处竟蹦出一个暗格来。
轻衫走到暗格前,取出几本册子翻开看看,内容和早上查获的试药册大致相同。
轻衫扬声道,“把孙怀仁押进来!”
孙怀仁被押进屋,看见轻衫身后的书架,又瞧见他手里东西,顿时脸色发白,脚底发虚抖了一下,踉跄着往后躲。
“不、不是我的,是别人塞进来的……”他结结巴巴解释。
“不是?”轻衫看着上面的内容,“上面写着四月廿七,用药后力大无穷,三日后暴瘦,这不是你的字迹吗?”
孙怀仁不回答,低声颤抖说着不是他的。
轻衫合上册子,抬眼扫向墙角供奉的药王像,香炉中的香尚未燃尽,白烟袅袅升腾。
他走去神龛前,敲了敲颜色较淡的那处墙壁,里面空荡荡的,显然有隔层。
不多会,便在底座找到个不起眼的铜环,用力一拉,整座神像竟缓缓侧移,露出里面黑漆漆的隔间。
“好嘛,这哪是药铺!”一名捕快忍不住低呼。
轻衫朝孙怀仁看去,嗤笑道,“孙大夫,以您的聪明机智来治病,药王爷可委屈您了。”
跟秦素呆久了,轻衫也受到些影响,讲话都有水平了。
孙怀仁满脸困窘惊惶,嘴唇抖个不停,早已是说不出话来。
隔间虽不大却堆满了东西,不仅有几箱子廉价药材,还有不少见所未见的药物,形状怪异,颜色诡异,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东西,墙角还堆着几个精致的碟碗杯罐。
最里侧的小案上,几本册子随意散放着,轻衫翻了几页,眼神骤沉。
大人果然没猜错,济世堂暗藏的是惊人勾当,册子上详细记录着近年的黑市交易,日期、数量、金额,字字触目惊心。
轻衫深吸一口气,重重合上册子,冷声道,“东西和人,一并带走。”
孙怀仁早已是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念叨,“完了……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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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秦素送走了常汝琰,重新梳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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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换上严严实实的一身衣裳,出了别院大门。
人到善余堂时已是晌午,前堂空空如也,秦素顺着小路往后院走去,只见苏茂正蹲在井边舀水,地上摊着晾晒开的草药。
“嘿,才几日就念着我这老头子了,还真是稀罕。”
苏茂放下木瓢,朝秦素招呼了一声。
秦素咧嘴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和酱肘子,“能不想您么?还给您捎了点好东西。”
苏茂瞥了眼,咂咂嘴,“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验死人骨头还是稀罕药草?”
“哎呀,还是您老对我脾气。”秦素提着酒肉几步跑近,“上午济世堂的事儿您听说了吧?”
苏茂嘶了一声,凑近小声道,“果真是孙怀仁那老狐狸做的?就知道这老混蛋没什么好德性。”
“这算人身攻击了啊……”秦素眼角一抽,“总之,这次我是正经奉命来的,还得求您老人家帮个忙。”
苏茂斜眼打量着秦素,意味深长地摇头。
“……”
秦素道,“您验不验?不验我可拿走了啊,这可是内供的酒,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秦素抓起一坛酒作势要挪。
“验验验,我说你这丫头咋就一点儿不容逗呢。”苏茂赶忙接过酒肉,拿近闻了下,“不错,好酒,瞅这醇厚劲儿,三十年少不了。”
说着,摇头晃脑地去前堂关门了。
酒肉放进厨房,堂门落了闩,苏茂才带着秦素去了秘密基地。
秦素将常汝琰带来的两包东西拿出来。
苏茂打开端详了会儿,又从旁边拿起碗碗罐罐倒入些东西,放在光下细看。
“嘶……这个玩意儿……”苏茂喃了一句,眉头越皱越紧,“等等,等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搁下手中物件,在那排旧书册子里一通扒拉,终于抽出本泛黄的残册。
“对对对,就是这个了。”苏茂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比给秦素看,“我就说眼熟,这渣子和这里写的一模一样。”
秦素凑过去,上面画着一株植物,形状如藤蔓,却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血竭草?”
苏茂点了点头,“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过的甜草根子么?这血竭草也是西域来的毒物,不过这草厉害之处在于,可以和任何药物并用,却不产生药性冲突。”
他顿了顿,又抹起一丝药膏闻了闻。
“果然和这上面写的一样,甜味夹着丝苦腥。”
秦素疑惑,“这东西……这么狠?”
“何止是狠。”苏茂道,“我也算头回见着真品了,幸好早年求学时习惯记录稀罕玩意儿,这才勉强识得,不然早忘了。”
“它具体会引发什么症状?”秦素凝神问,“和那尸体类似吗?”
苏茂道,“症状不唯一,但药性极霸道,能短时激发人体潜能,精神亢奋,可代价却是迅速折损人的寿元啊……”
秦素心里一沉,“最坏后果呢?”
“最坏?”苏茂叹了口气,把册子合上,“五脏六腑迅速衰竭坏死,多则三月少则三日,必死无疑。而且药的配比极其严格,稍有差池就地丧命。”
秦素抿了抿嘴。
苏茂接着道,“从残渣来看,调配手法相当熟练了。除血竭草外余下的不过些廉价药根,还有这药膏色泽均匀,明显是试验多次才练出的。”
说着,猛地拍了下桌子,“好个孙怀仁,这种狠毒阴险的东西都敢用,简直丧尽天良!”
52. 百草枯骨案(九)
离开善余堂后,秦素直接回了别院。
穿过长廊时,她瞥见书房的窗户微敞,想着或许是常汝琰回来了,便抬脚改了方向。
推开房门时,屋内的另一道人影让她愣住。
轻衫见到秦素也显得意外,下意识开口,“你怎么这个时辰……”
“我——来禀报大人情况的!”秦素连忙打断,迅速转身将门掩上,脸上掩不住的尴尬。
这是何等的社死现场啊……
轻衫瞥了眼秦素,再看向坐着的人,对方神色如常,依旧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
看来不用问了。
这又是大人用了什么招数把人扣在这儿的。
轻衫憋住笑意,掩拳轻咳几声。
常汝琰放下茶盏,淡声问,“苏药师怎么说?”
秦素顺着话题将苏茂那番话复述一遍,迈步走近,这才注意到桌上有本蓝皮册子。
“那是什么?”她扫了眼,顺口道。
轻衫道,“济世堂暗间搜出来的,只有这一本不太一样,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空的?”秦素挑眉,随手拿起。
表面看着和寻常无异,翻开一页页也确实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
这东西既然是从暗间搜出来,孙怀仁难不成会平白掩着个没用的空本子?
秦素又问,“会不会用了隐迹的手法?”
轻衫点点头,有些无奈,“能想到的都试过了,水浸、火烤,醋擦……任何反应都没有。”
怪不得这里面皱皱巴巴的,显然折腾不少。
常汝琰看着秦素的神情,忽然道,“你可有法子?”
秦素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大人这话听着,倒像是黔驴技穷了?”
常汝琰勾唇,“毕竟秦捕头你的方法,总是出乎意料。”
“……”
秦素没打算理常汝琰,心想他大概又在调侃上次她烧药材的事,继续翻着那册子琢磨。
纸摸着确实是寻常竹纸,并无特别之处。
秦素想了想,将其中一页挑了出来,对着窗外看了会儿,动作忽地顿住了。
纸的中央有一道浅痕,看着像是某种蜡质的东西。
如果不是凑得近又迎着光,单凭屋内光线用肉眼是很难识出的。
秦素顺手往旁边一伸,“水,给我点。”
轻衫愣了愣,刚想问哪儿来的水,就见常汝琰不急不缓地推过自己的茶盏。
秦素却没功夫关注别的,伸根指头拨进茶水里,然后点到纸上。
“……”
这一连串动作看得轻衫目瞪口呆。
他瞅着这边又望向那边,一时语塞了。
虽然早清楚二人关系,可眼前这光景……
这是……就那么递了?
还就那么蘸了?
秦素全然不顾旁人,她盯着纸上的两片水痕,旁边一处迅速洇开,而中间那处明显慢了半拍。
“这纸有点意思啊……”秦素抬手扇了两下,除了原有的纤维味,还隐隐嗅到了木头和橘子皮的味道。
……等等?
这样说的话,倒像是松节油和树脂?
松香?
秦素心中一动,松香不就是松脂吗?熔点远超一般炭火,又不溶于水,干燥后几近透明。
若是用松香的熔融状态在纸上书写,待其冷却凝固,常规的水浸火烤确实无法显露。
“你们闻到上面的松香味儿了吗?”
常汝琰沉吟片刻,似乎领会了秦素意思,“融化时是琥珀色的稠液,冷却后变成透明,的确是不怕水火。”
“是说这上面的字用松香写的?”轻衫不解道,“可到底怎么才能显影?”
秦素皱着眉,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轻衫见状,小声询问常汝琰,“大人,秦素这是……”
常汝琰视线随秦素移动着,忽而嘴角微翘,“再等等,或许咱们这位秦捕头会有所发现。”
秦素努力回想课本上的知识。
既然不能用水火,那必须是某种能和松香产生反应的东西……
她停下步子。
硫磺?
松香和硫磺在高温下会生成深色硫化物,这不就是绝佳显影的法子吗?
硫磺本身有毒气味又刺鼻,一般人不会和显影联想到一起,可孙怀仁身为大夫,药铺多半备有硫磺,他又懂药理知道这法子也不足为奇。
不得不说,真是既隐蔽又高明啊……
秦素看向常汝琰,“我要几样东西,炭火盆、扇子、铜勺,再找块松香,纱布,还有硫磺粉,一个陶制熏笼,就是冬天用来暖手的那种。”
常汝琰唇角勾了勾,抬手朝轻衫示意,“按她的要求,去让管事准备。”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各样东西便一一送到院子里。
秦素生了火,又取了块松香搁在铜勺里,架在盆沿慢慢烤,没多久,松香被烤得微微发黏。
轻衫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这是做什么?”
“猜测而已,总得试过才知道准不准。”秦素拾起毛笔,蘸了一点熔好的松香,在纸上划了几下。
待松香凝固,纸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素举起来示意,"这字大概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轻衫道,"那硫磺......"
"哦,我得借它的烟用用。"秦素把硫磺粉倒进碗里,又盖了层纱布,接着把空账本摊在熏笼上。
她对轻衫道,"这个烧起来很呛,你站远些。"
不一会儿,硫磺冒出一缕缕淡黄色的烟雾,秦素捂着鼻子,用扇子轻轻往熏笼方向扇着。
一刻钟过去了,纸上还是白茫茫一片。
常汝琰坐在石桌前,手撑着下巴,看着她额头渗出的汗,开口道,“要不要让轻衫替你?”
“不行。”秦素坚决拒绝,“这烟有讲究,火候时辰一分一秒都差不得。差了一点,这纸上的秘密就永远是秘密了。”
常汝琰低低笑了一声,却没再争辩。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当轻衫认为这法子只怕没用时,纸上忽然起了些微变化。
先是一道极浅的痕迹,接着那痕迹逐渐加深,轮廓慢慢显现出来。
轻衫见真的出字了,惊讶道,“还真是显了。”
药材名称、入库数量、交易银钱……
一列列一行行,都写得明明白白。
而纸的右下角,随着烟雾浸染,一个熟悉的图案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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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盯着那处,眸光沉思。
果然没错,这济世堂背后和狼爷脱不了干系。
她将扇子一收,翻开看了几页,“看来孙怀仁祸害不少人啊,这年头不短了,昭祚廿七年……这是前朝?”
常汝琰指尖顿住,眸光骤然凌厉。
秦素正翻着,轻衫忽然抬眼瞅她,"你是怎么想到用硫磺的?这法子连老宁都没听过。"
秦素一怔,心中暗叫糟糕,这才想起忘了事先编个由头。
还能咋想?高数矩阵都算得明白,区区化学反应……
她掩饰地轻咳一声,“就……杂书里瞄见过,灵光一现。”
轻衫还想再问,常汝琰却迈步过来,淡声吩咐,“把账本收好,先回衙门。”
轻衫一愣,知趣地应了声,只得捧着账本先离开了。
秦素看着他走远,放松了肩膀。
这一番折腾烟熏火燎的,汗黏着衣裳人都快被闷傻了。
她抻了抻筋骨,见任务完成便对常汝琰摆手,“你忙吧,我去歇会儿,感觉自己快蒸掉一层皮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径直向卧房走去。
关好门,秦素三两下褪去身上衣物,顺手扯下屏风上的布巾裹身。
忽然又想起热水还没让人备,正准备喊竹俏,刚到门口,那门却被从外推开。
秦素猛地一震,不由自主揪紧布巾,怔然看向关门后朝她步步逼近的男人。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她下意识后退,正要转身跑,却被一把扯过去,顺势抬去了桌上。
茶壶叮当作响,桌椅颤摇。
不待秦素反应,腰间被紧攥,唇瓣受压,火热含吮逼近。
她双眸睁大,试图推开眼前的人,却被反手钳住压下,布巾滑落到桌面。
浅痕犹在,香汗沁人。
秦素耳畔嗡嗡作响,唯有呼吸密切、水迹交缠、心跳如鼓。
她指尖难控地攀上桌缘。
不知过了多久,唇才松开,胸口传来滚烫的热流,伴着微刺痒意。
“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
秦素顺着急促的呼吸,寻回一丝清醒后,哑声质问。
常汝琰松开那地,扫抚过湿润,抵住她额头浅浅一笑,“算是给你的奖赏。”
“……”
秦素微眯眼眸,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
“起来,热。”她推搡着他,“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常汝琰轻蹭她的鼻梁,“嗯,脸都给你。”
“什么?”秦素愣住一瞬,终于忍不住道,“该不会被我的病传上了吧?”
怎么突然人就糊涂了?
常汝琰垂眸,又吮了下那唇,低哑道,“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得了宝贝。”
“……”
秦素耳根一热,有点招架不住了,可转眼又觉哪儿不对。
“等下,什么不小心——”
“好好歇着。”常汝琰拿过布巾绕住她,“我去衙门,过会儿竹俏会来给你备饭。”
秦素被绕得晕头转向,看着那门一开一合。
她摸了把脸,错愕眨眼。
这人是真病了吧?
还是,疯了?
53. 意外见家长
三日后,扬州城门贴出新告示。
白纸黑字昭告天下,济世堂孙怀仁制售禁药,草菅人命,已被查封下狱,收缴的禁药尽数销毁。
案子结了,又正巧赶上衙门集体休沐,秦素从别院回了秦家,继续安安稳稳躺了两日。
后院清风轻拂,吱呀声伴着摇椅晃动,一抹湛蓝纱裙垂落脚边,随之轻轻摆荡。
“素儿,这点心你送去给常大人吧。”
秦素正拿着新出炉的话本子津津有味看着,听到这话,她倏地垫脚,从书后探出半张脸,“为什么要送点心?”
秦母将竹篮递到身旁,轻声道,“你上次受伤,常大人送了那么多补品来。咱们家没有那些金贵物,这些是娘亲手做的,外面可是买不到。”
“大人怎会在意这些?”秦素望着满满一篮点心,揉了揉额角,“再说那些东西是他自愿送的,又没人逼他……”
“哎哟,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秦母上前拍了拍她的腿,“无论怎样都是一片心意,既然收了就该还礼,快去送过去。”
秦素一时犯了难。
秦母虽不再追问二人关系,却到底还是惦记着那回事,又是个讲究礼尚往来的性子。
可秦素属实不想领这差,刚回来没两日床板还没焐热,又屁颠颠地跑回去像什么话?
但也不敢坦白自个儿早些时候就在别院住着。
秦素琢磨半晌,又举起话本子遮眼,“明儿吧,明儿我去衙门带过去。”
“明儿什么明儿!这怎好让外人看了去?”秦母火气不大,唠叨却足,“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病那几日,常大人天天送东西,咱要不表示表示,传出去岂不让人说不懂规矩?”
她凑近些,声音低了几分,“再说你去走动走动,往后也多几分照应,他人不错啊——年轻有为生得又俊俏,我看对你……”
“停停停!”秦素猛地截了话头,话本子不晓得翻到第几页,索性撂了,“娘你别瞎琢磨,我可说好啊,我现在没那个嫁人心思。”
秦母闻言咂嘴摇头,显然不认同她的说法,“我又没叫你现在嫁,先培养培养感情不好么……”
“……”
培养感情?
早培养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再培养下去只能叫深度培养了。
“行了行了。”秦父适时开口,算盘搁在桌案上,“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休息几日,我去送吧。”
“你去像什么话?”秦母弹了他一记白眼,毫不客气将人推回椅子里,“人家是官你是民,可捕头顺道送些东西反倒合情理。再说了,你没瞧见她这几日长肉了么?还不赶紧活动活动?”
“……”
秦素嘴一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不是常汝琰喂得太好了……
终归躲不过,她一声叹气,从摇椅上站起身,“行了行了,别争了,我去送不就成了?”
见人终于松了口,秦母立刻换上笑脸,篮子塞进她手里,又将披风替人拿过来,“快去快回,夜里风凉多穿件。”
-
别院朱门紧闭,铜狮在昏黄灯笼下泛出冷冷金光。
门房对秦素自然熟识,连话都没问便让人进院了。
秦素朝后房行去,恰巧迎面碰上了快步走来的竹俏。
竹俏见秦素突然来访,笑意顿时盈上脸,“姐姐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是少爷派人接来的?”
秦素尴尬一笑,“不是呢,我是遵我娘的命令,过来送些点心。”
说罢,抬手略扬了扬手中的竹篮。
甘甜软糯的香气自竹篮内腾起,透着一缕独特花香。
竹俏呀了一声,“这点心好奇怪,竟然带着一股花香,是什么做的?”
“我娘自制的。”秦素笑道,“用的可是鲜花馅,外头可尝不到这样的味道。”
她将篮子递过去,“点心带得多,正好让大家都尝尝她手艺,你替我分分罢。”
竹俏顿时乐开了花,赞道,“伯母真是巧手,那我可有口福了。”
篮子腾了手,秦素本想直接离开,转念一想这么不声不响就走,常汝琰知道了怕是又要置气。
“竹俏,你们少爷在府上么?”秦素问。
竹俏点头,“在的,少爷歇在房里呢,姐姐直接过去便好。”
听了这话,秦素不再多想,随口道别后,晃悠悠地向常汝琰卧房走去。
脚才站稳,刚抬了抬手,房门却先“啪”地一声被拉开了。
常汝琰一身里衣,黑发披散带着丝缕湿润,双手懒懒抱臂,狭长的眼眸稍垂,目光悠悠落在秦素身上,挑了挑眉,像是在等她先开口。
屋内,屏风之后雾气氤氲,有淡白的水汽悠悠升起。
秦素的手停在半空,先是被美颜惊了一瞬,又忍不住腹诽,才过晚饭这人就泡澡准备歇下了?
念头刚一转,她心里突地冒出个荒唐画面,没过脑子便脱口道,“你藏女人了?”
而常汝琰显然没料到这虎狼之句,轻笑两声,懒洋洋道,“既然你都猜了,不如让我把它坐实?”
不等秦素反应,人便被勾了过去,接着“咔哒”一声,落了锁。
常汝琰将她抵在门上,双手轻掐住纤细腰枝,面庞埋进她颈侧,深嗅一口。
秦素抛开脑中那些狗血情节,推了推他,勉强挤出一句,“我是被我娘赶出来送点心的,你不要乱想。”
一声低哑轻笑掠过耳畔,颈边的气息带着湿意,混着一丝发间的皂角香,秦素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常汝琰侧头亲了亲,又贴近耳侧,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在乱想?”
秦素猛地一个激灵,捂住自己脖子,“我一会要回去的!”
常汝琰直起身,捏了捏她的脸,“乱想的难道不是你?”
“……”
秦素纯粹是因前阵子神经过敏了,她把人推开些,“总之,不可以乱来。”
常汝琰倒真没再多动作,拉着她到椅上坐下,倒了杯凉茶递过去。
秦素小口喝着,见常汝琰从屏风后拿下布巾,似是刚沐浴完毕,听到外边的动静就走出去了。
“要不要我给你擦?”秦素盯着人,突然道。
见她态度认真,常汝琰稍稍挑眉,没多言,把布巾递了过去。
秦素接过布巾,把人拉去床边坐好,利索地擦着那满头墨发,擦着擦着,顺手给人按起摩来。
常汝琰唇角微勾,缓缓阖上眼,单手绕过她的腰轻轻环住。
两人少有地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秦素眼神微动,不知不觉间便多看了几眼。
男人的相貌叫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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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目光,肤色白净,眉骨高挺,眼睑轻阖,黑睫幽敛微颤,那一丝柔意竟让冷峻面庞多出了几缕不可言状的妥帖。
薄唇微抿,浅浅上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分寸皆宜的清隽。
秦素盯着那嘴唇,呼吸不觉轻缓了几分。
而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笑,带着几分打趣,“这么喜欢看,要不直接亲过来?”
秦素怔了下,稍稍回神,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常汝琰掀开眼帘,眸子里似盛着烛火,“那干脆贴你脸上?”
那双深邃黑眸微弯起,盛着浅浅的笑意。
秦素指尖稍顿,垂下眼,嘟囔一句,“我不要,你总给我挖坑。”
“挖坑?”
“就是设个陷阱好让我掉下去。”
听罢,常汝琰轻应一声,环抱更紧。
他略微抬眼,眸光闪烁,“那这个坑,你跳是不跳?”
腰间的温热透过衣料蔓延到背脊,男人呼吸灼灼,撩拨得人心神不宁。
秦素凝视片刻,只觉两人的心跳纠缠不清,撞得肋骨隐隐发痛。
她抬手掠过他硬朗的眉峰,却被他握住,指腹在掌心一点点碾过,带着一丝刻意揉捻,“嗯?”
声音低沉,难掩诱惑。
秦素深吸一口气,鬼使神差地点头。
“嗯……跳吧。”
-
半个时辰后,秦素从屋里走出来。
她抬手理了理披风,嘴上还带着未褪去的艳红。
“要不要送你?”常汝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语气黏腻低柔。
“不必,我自己行得很。”秦素随手插好簪子,斜睨了他一眼,“都怪你,真讨厌。”
常汝琰眉头微扬,“你这是恼羞成怒呢,还是口是心非?”
他视线慢慢往下移,然后定住,语气拖长了些许,“……衣带,还松着。”
秦素一怔,耳根瞬间染红,手忙脚乱地重新系好那松垮的衣带,心中窘迫不已。
这事可怪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把持住,要不是惦记着回家,差点擦枪走火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秦素甩了甩衣袖准备走人,谁知常汝琰突然伸手握住她手腕。
“送你到门口。”
秦素狠狠剜了他一眼,却也懒得争执,干脆随他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回廊,正走着,前面的人忽然脚步一顿,而秦素全程都在低头看路,毫无防备差点撞了上去。
她刚要开口,却见常汝琰神情略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斜前方。
秦素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月亮门前的小路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看上去年过半百,身穿深褐长袍,神态肃穆,气度非凡。
而为首的那位年纪轻轻,大概二十出头,白衣飘逸,容貌虽不算惊艳却端正清秀,左手执着柄折扇,右手拨弄着枚玉扳指,动作懒散,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贵气。
秦素目光稍移,落到他袖口处。
金线刺绣,针脚严密。
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衣物。
正打量得入神,常汝琰忽然松开了手,向前一步,微微欠身,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父亲。”
54. 铁树开花果然恐怖
周遭静了一瞬。
听到那话,秦素心狠狠一揪。
父……父亲?!
她眼一瞪,身子比脑子快一拍,急急上前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拜见总督大人。”
真是哔了狗,最近是该烧香拜拜了……
常远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人,先前瞧儿子牵着个姑娘走出来,误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竟一时怔住忘了开口。
这一声才将他唤回了神。
他清清嗓子,神色柔缓了些,笑问常汝琰,“这位是……”
“禀大人。”秦素抢先一步制止常汝琰,解释道,“属下是衙门的捕头,秦素。”
闻言,常远眼眸微亮,上下打量她,“你便是那位秦捕头?”
嗯?
这语调怎听着有些……不对劲?
秦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迟疑间,身旁那年轻男子忽而轻笑,“没想到扬州的女捕头,竟长得这般标致啊。”
她一愣,这才想起来还站着一位呢。
秦素偷瞟了常汝琰一眼,正暗示该说点什么,却瞧见他神色一冷,唇线紧抿,无声盯着那人。
“……”
见气氛有些不对劲,她心里盘算着主动问个好,而那男子似是看出她的迟疑,坦然拱手一笑,“姑娘不必客套,在下是常县令的远房表弟,若不介意,唤我澜庭便好。”
话音一落,常汝琰脸色倏地暗了几分。
秦素没察觉身旁人的变化,只是礼貌回道,“原来是澜公子,秦素见过。”
澜庭漫不经心地瞟了常汝琰一眼,笑意愈深,笑意更浓,“不知秦姑娘今日到府上,是为……”
“是——禀报公务!”秦素忙接过话头,“案子后续一些细节还需和大人交代。”
澜庭摇了摇折扇,语调仍不急不缓,“原来是这样啊……”
秦素再不敢多留,连声附和道,“正是如此。事情既然交代清楚,这便告辞了,不多叨扰几位。”
说罢,她匆匆瞥了眼常汝琰,暗中递了个眼色。
常汝琰心领神会,点头示意。
秦素得了信儿,一刻也不多停,朝二位略一点头,仿佛脚下生风,转眼就走得无影无踪。
她一路疾行,直到出了别院两里地才停下来,双手叉腰,喘着气平复心绪。
乖乖,这可是撞了个大奖,不光提前见家长了,还一下见了俩。
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后知后觉有些不对劲。
那个叫澜庭的确实一副官宦子弟模样,可总感觉哪儿有点违和……
做表弟的,看见常汝琰不招呼也就罢了,竟也不在意长辈,自顾自地挑起话头。
更奇怪的是常远始终站在他身后,这可和常理不合啊。
按说,长辈不该是站在前头的吗?
可常远看起来对这种失礼举动并不在意,再加上澜庭那开场白,对初识的人来说有些轻浮了,而常汝琰和常远居然没有阻止或说什么。
秦素慢悠悠走着,脑子绕着圈转了半天,忍不住一乐,抬手瞎挥了两下,“啧,我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不会那人还扯出什么皇帝身份吧?”
又不是穿进小说里,哪有这么轻浮又随便的皇上?
而且瞧常汝琰那表情,也不像是尊敬甚至有些臭脸,估计两人关系不太和睦。
想着想着,秦素走到巷口,离家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却忽然脚步一顿,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出来吧,别跟着了。”
话落,那暗处的人影便微微一震,似乎经历了一番心里挣扎,才愿意显露身形。
“你怎么知道我跟着的?”
秦素转过身,瞥了闻折一眼,语调懒懒,“半路就发现了,看你跟得挺起劲,我也懒得叫你。”
“……”
闻折心里五味杂陈,一边觉得受了轻视,一边琢磨是不是武功疏懒了些,这女人到底怎么察觉到的?
秦素倒是不以为意,若说她背后长了眼睛是不可能的,其实更多的是侦探多年的直觉和女人特有的第六感罢了。
她也不多言,“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点东西。”
闻折一愣,刚想问拿什么,就见秦素已经快步走进了自家院里。
没多一会儿,她抱着个东西跑过来,递到闻折手里。
“给,还热着呢。”
闻折看着手上不明所以的纸包,嗅到一丝糕点的甜香,还掺着几分花气。
他拧了拧眉,“什么?”
秦素扬了扬下巴,“我娘做的,给常汝琰拿了些还剩下不少,正好你也尝尝。”
闻折盯着那包点心,有片刻才问道,“为什么给我?”
他总觉得秦素做事没什么道理,上次送粽子就让他不解,难不成她这个人就这么随性?
“非得为什么?”秦素被问得好笑,“心血来潮就送了呗,做人别想那么复杂,我这人可大方。”
闻折冷嗤一声,略带讽刺问,“你一向都这么随便?”
主子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随便?”秦素听出了点刺,眉梢扬起,抱臂道,“别人还没这待遇呢,真当我做慈善给谁都送东西啊?”
闻折没接话,指尖微微收拢些,盯着那鼓囊囊的点心。
看他这别扭模样,秦素忍不住说了句,“偷偷和你说,我只送去别院一篮子,剩下的都给你了,轻衫那边我都没给。”
其实是点心做的不够,她也没法给……
话糙的让人怀疑真假,闻折本想反驳,却不知为何,心底掠过一丝异样情绪。
他们这样一无所有的底层人,只能为主子拼命,何曾享受过这样的关切和好意?
闻折难得敛去戾气,唇角微紧,有些不自在,“……嗯,谢了。”
秦素看他收了,轻轻一笑,“行了,护送任务完成,早点回去吧。”
说着挥挥手,转身朝家里走,却没想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主子如此护你,有朝一日,你会不会背叛他?”
秦素脚步一顿,侧头看他一眼,神情淡然,“我为什么要背叛他?”
闻折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答,露出几分困惑。
“背叛这事儿,讲究个因果。常汝琰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为什么要背叛他呢?”
闻折神色微怔。
秦素略显无奈叹了口气,“真到了那一天,你亲手解决我不就得了?”
闻折眉眼稍沉,“我不是开玩笑。若你背叛了主子,就算违抗主命我也绝不饶你。”
“所以啊。”秦素盈盈看向他,弯了弯嘴角,“我怎么会当你是说笑呢?”
她顿了顿,嗓音低了些,“常汝琰愿意信我,我便不再求其他。他不说,我也不会问。人各有难处,强求的事,哪里能长久。”
听此,闻折沉默了。
秦素稍稍垂眸,掩去眼中波澜,“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心只愿他好,哪怕以后没有我……”
她语声一滞,后半句竟生生卡在喉间。
想到有一天常汝琰不再需要她,不再喜欢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
闻折盯了她片刻,开口道,“嗯,我知道了。”
秦素微愣,“嗯?什么?”
闻折把点心揣进衣裳里,嘟囔一句,“难怪他们都向着你……”
“啊?”秦素听得一懵。
这话题怎么拐到这儿了?
闻折却没再多言,朝秦素点头算作告辞,身影一掠,眨眼便跃上房檐,几步消失在夜幕中。
秦素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懵了会儿,那点疑问全被那一跳一跳的动作抹了个干净。
“哇……这身手,果然我还是别做梦了。”
-
别院书房。
下人们将茶水点心摆好,便被常汝琰挥手遣退了。
澜庭手里折扇轻摇,目光在书房一角停留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笑了笑,“表哥果然趣味独特,这藏在府里的姑娘可比京城那些娇娥有趣多了。”
常汝琰端起茶盏,神色淡淡,像是没听见似的,“不知陛下此次南巡,有何要务?”
“哎——这话见外了。”澜庭眯眼笑了笑,若无其事道,“直呼我名字不行么?总是陛下长陛下短的,难不成我会治你的罪?”
“陛下还没玩够?”
“……”
澜庭见他懒得搭话,也不恼,随意挑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嚼着嚼着,眼神一亮,“这饼子味道不错,哪里来的?扬州特产?”
常汝琰抬眸看去,察觉到是什么时,神情微微一变,倏地冷了下去。
“一口一百两。”
“……”
澜庭差点被噎住,气不过,干脆将剩下半块全塞进去了。
“你这是金屋藏娇连饼子都镀金了不成?”
他转向常远,“你看这小子越发放肆了。”
莫名被牵扯进来的常远轻咳一声,却没训斥,反倒从容不迫地捋了把胡须,含笑道,“琰儿哪里是怠慢陛下,这分明是……吃味了啊。”
“……”
澜庭见这一老一少的,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总归被欺负的是朕。”
他端茶润了润喉,“京城着实闷得慌,出来透气正好路过扬州,顺道看看好兄弟,常卿也好久没见儿子,便一道过来了。”
常汝琰呷了口茶,敛眸道,“陛下可是为了信中提到的事?”
见人开门见山,澜庭叹了口气,好整以暇换了个姿势,“那便说说吧,你同皇叔提到的那事有眉目了?”
常汝琰没接话,只起身走到书案旁,将底层的账本取了出来,递给澜庭。
澜庭接过账本翻了几页,眼色渐深。
常汝琰道,“济世堂暗中走私药物,一部分流入黑市,另一部分交予上线狼爷。孙怀仁自述并不知买家身份,每次交货地点变换不同,狼爷也未曾露面,此人姓甚名谁不详。但在账本中,臣发现了些许端倪……”
澜庭盯着那显目的字眼,眸中幽光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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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七年……看来父皇病逝,果然是杜临暗中做的手脚?”
常汝琰敛眸,缓声道,“孙怀仁承认奉狼爷之命,调制一种夺智乱性的药,此事背后之人,想来就是……”
澜庭闻言,脸色陡然一沉,指节攥得发白。
“还请陛下息怒。”常远起身,语气变得凝重,“杜临根植朝堂多年,门生故吏势力庞大,单凭这一账本……”
“朕自然明白。”澜庭合上账本,眸光冷冽,“凭一介江湖郎中的话岂能定杜临的罪?漕运受阻,济世堂被抄,他怎可能坐得住?但杜临身在京城绝不敢贸然现身。”
他转眸看向常汝琰,“你打算借这两件事麻痹对方,引那狼爷主动露头?”
常汝琰道,“正是,孙怀仁不过是个棋子,这些年所有事都由狼爷操控。只有掀开他的底细才能撬动更多内幕。虽无法直接击垮杜临,但足以动摇他江南布局。”
澜庭倏然一笑,眼底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行啊大哥,我果然没看错你。”
“……”
常汝琰眉峰动了动,语气平淡,“陛下过奖。”
“都说了别陛下陛下的,能不能换个称呼?”见事情有了眉目,澜庭语气也轻松了些,“既然正事谈完,要不要闲聊几句?刚才那秦捕头,许了人家没有?”
常汝琰脸色一沉,唇角扬出一丝冷笑,“你还想再试被耗子咬的滋味?”
两人间对话少了尊敬,澜庭回忆起曾经的黑历史,下意识抖了下,啧了一声,“真可怕,铁树开花果然恐怖。”
常汝琰斜睨一眼,懒得再费口舌。
“不过话说回来。”澜庭侧头道,“她对你的事知情多少?”
常汝琰眉眼微敛,不语。
澜庭见此也明白了,摇了摇头,“你这可是在自己手上落了瓷口啊。”
常汝琰道,“我会护她。”
澜庭见状,心中默然,他微微转着扳指,若有所思。
一旁的常远见气氛有些沉闷,连忙打圆场,“难得一聚,别再提这些了。陛下也趁机游山玩水一番,歇上一阵。”
当晚,澜庭和常远留宿别院,而常汝琰则提前告辞回了房间。
澜庭站在廊下,目送常汝琰远去的背影,微扬下巴看了看夜空,“常卿,你说朕这好大哥,当真能助我平定这江山社稷?”
常远掂量了一刻,开口道,“陛下可是忧琰儿会因儿女私情束缚手脚?”
澜庭叹道,“心有所系,成也容易,败也未必无因啊。”
常远轻笑,“可陛下不也因有牵绊,才愿将重担托付于他?此事琰儿既已选择,内心定是权衡过了的。再者,内子提过那秦捕头是个难得的人物,兴许还真能成琰儿的一份助力。”
“哦?常夫人如此评价她?”澜庭似是来了兴趣,随后又叹气,“不知为何见他这样倒有些羡慕了。如果可以,朕也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啊。”
常远笑了,“陛下身负苍生安康的重任,岂能如此轻弃?老臣妄言,却觉得琰儿如今的改变,倒是让人感慨欣慰。”
澜庭稍稍抬眸,就着淡白月色,轻飘一句,“朕又何尝不理解他的心境呢……”
常远拱手,“请陛下对琰儿多一分信任,老臣也定当竭尽所能,与您保这大好山河。”
澜庭和常远在扬州停留了两日,离开扬州那天,常汝琰亲自将他们送到城门外。
回程途中,一道身影策马迎面而来。
轻衫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声音略显低沉,“大人。”
“何事?”
轻衫迈近一步,低声说道,“牢里传来消息,孙怀仁……死了。”
……
孙怀仁莫名其妙死在牢里,发现他的是看守犯人的一个捕快。
那捕快说,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今早察看牢房时,却见人面色青紫,倒地而亡,气息早已断绝。
此时,秦素正埋身于书房,手边摊开的卷宗积了一叠。
明明在整理却显得心不在焉,脑中反复思量的还是孙怀仁的死。
人死在牢里这本身就蹊跷,更奇怪的是常汝琰得知消息后却没打算深究,只简短吩咐案子作罢,似早有决断。
她原本想开口弄个明白,但转念一想,常汝琰毕竟是县令,他自有打算。
可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想不通——这背后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手中的笔缓缓停下来,秦素捏着眉心,困倦一点点侵袭。
不消片刻,她便伏在桌上昏昏入睡。
混混沌沌间,耳边似有细微声响拂过。
她眉心动了动,睫毛轻颤,终于睁开眼,便看见常汝琰正站在窗旁,目光投向窗外,神色模糊难辨。
夜风从窗缝吹进,卷动他的衣襟微微飘起。
秦素凝神注视着,恍然记起那日闻折的话。
只一瞬,胸口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常汝琰,你在对抗的……究竟是什么难以启口的阴影?
55. 春宵阁无头尸案(一)
东关街的青石路渐渐隐去了暮色,不远处檐角的红灯笼一夜未灭,晕影悠悠荡在春宵阁匾头上。
这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此时朱门半掩,昨夜的绵绵笙歌早已散尽,脂粉混杂的气息却还似长了脚,游荡过花莲巷的大半条幽径。
北侧的听竹院,便是头牌月芩秋的住处。
一曲《湘江吟》让她名满江南,追求者能从巷子头排到城门外,偏偏这人冷清得很,出了名的只卖艺不卖身。
因了这份清高,刘妈妈特意挑了僻静院落给她,又砌得墙高门严,哪怕是常客富商,没提前预约也是休想闯入半步。
卯时初至,阿梅捧着铜壶,哈欠连连地往房间走,照惯例,这会儿该送热水伺候月芩秋净面了。
快到门前时,她却不自觉顿住了脚,眸光下意识地落在木门处。
雕花木门微敞着,室内漆黑无光,往日燃着的烛火也灭了。
阿梅心中倏然一紧,试探着出声唤了句,“秋姐姐?”
房内寂然无声。
她犹豫片刻,缓步靠近,却忽然嗅到一股异样的腥甜气息,混进了熟悉的淡香里。
阿梅心中蓦地一跳,将门又推开几分,借着微弱的光线往里看,只瞥见帐幔垂落的一角似乎发黑,像是沾了什么粘稠东西。
她屏住呼吸又迈近两步,恰好一阵薄风擦着门框袭来,把室内照亮了些,她抬眼扫过床铺,仅这一瞥,手中的铜壶哐当坠了地。
下一瞬,刺耳的尖叫便划破了春宵阁的晨雾。
“啊——!”
……
混乱惊动了刘妈妈,她拢了拢寝衣便赶忙跑过去,却见月芩秋屋前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伙计。
她不耐烦地拨开人群,快步冲进里屋。
可刚一抬眼,便像被冰水迎头一浇,本欲呵斥的话哽在嗓子里怎么也出不来。
拔步床上,锦被胡乱地堆在一旁,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
与其说是男子,不如说是一具躯干——上面的头,不见了。
伤处皮肉翻卷,血迹四溅,床上、帐钩乃至墙角都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
而床下蜷着一个昏厥的女子,正是此屋的主人月芩秋。
阿梅早被几个伙计扶到外间,她捂住眼睛,嘴里呢喃不休,“死人了……死人了……”
没等话说完,身子却一歪,人立时晕了过去。
……
等秦素和轻衫赶到,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碍于风月场所人多眼杂,二人没穿官服,领着几名捕快着便装匆匆赶来。
屋内早被先前安排来的捕快隔离开,轻衫一瞧床上的惨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惨烈……”
话未落,却像是想起什么,扭头看向秦素。
见她神色安然无波,反倒聚精会神地盯牢尸体,不由得愣了下,“你……没事?”
上回不还恶心得脸色发青?
秦素自然明白轻衫的意思,可类似场景也不是头次见,接受度还好。
这一回虽说惨烈,至少没有上回那股腐烂混着恶臭的糟心味儿啊。
她嗯了声,“血腥我不怕,只怕恶心。”
“……”
轻衫嘴角一僵,心道这还不够恶心的?
秦素懒得理他,走到床边,俯身查看尸体。
死者仰卧,全身僵硬,双腿弯曲未展,左手摊在小腹,右手自然垂下,指甲缝里嵌着皮屑,断颈创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一把不太锋利的刀子反复拉扯造成的。
她又看向旁边被平放的月芩秋,幸好性命无虞,只是昏迷不醒,脑后有清晰的击打痕迹。
可模样说不上多体面了。
襦裙领口被撕开大半,露出一侧雪白肩头,还有几道抓伤和淤青,裙摆上溅了斑驳的血迹。
秦素注意到她右手紧攥着一支玉簪,外形独特,簪头雕着蛇盘月,显然不是寻常样式。
一个大活人躺在凶案现场终究有些不妥。
秦素喊来一个捕快,示意他小心取下簪子收好,随后吩咐道,“把月芩秋抬到外间的榻上,再找个稳婆来查查有没有受辱,叫个大夫瞧瞧。”
捕快前脚刚出门,后脚老宁拎着箱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他扫了眼尸体,这次倒镇定得多,只唏嘘一声便蹲下身验尸。
“青壮男性,年纪推测二十至二十五,子时中到丑时中死亡,胳膊有一尖锐刺伤,身上颈部伤口边缘不平整,应该是被钝刃砍断,手法相当粗糙,不像是行家所为……不过,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秦素问。
老宁抬头,脸色略显尴尬,“死者下-体有撕裂痕迹,像是被逼迫过,但……却没发现-精-斑-。”
秦素挑眉。
人死在青楼头牌的房间,脑袋丢了不说,还疑似受过-侵-犯-,这凶手得是多恨死者啊?
秦素道,“身上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老宁摇了摇头,“一点线索都没有,干干净净,连个痦子都没见着。”
这时,轻衫问完话回来了,漫不经心补了句,“丫鬟醒了,说不认识那支发簪。依她所讲,月姑娘平日只用银簪或木簪,顶多镶颗小珍珠,这支簪可是上好羊脂玉,价格不菲。”
秦素点点头,又问,“刘妈妈呢?”
没多久,刘妈妈被带过来了,一进屋就忍不住瞟向床上的尸体,随即用袖子遮了脸,抖着声音走向前去。
秦素不动声色拉着人去屋外,还没开口,刘妈妈却噗通跪下,瘫软着哀号,“秦捕头啊——咱这春宵阁虽说是营生场所,但规矩却不敢懈怠,尤其是月姑娘那可是清倌人!昨夜绝无客人在她屋过夜,秦捕头,还请为我们做主啊!”
“……”
秦素张了张嘴,被这架势堵得话都忘了。
还没怎么着呢,大礼先出来了。
她道,“规矩这么严,那说说这男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你们前后不是管得紧吗?”
“是管得紧啊!”刘妈妈几乎拧成一团,嚷得更起劲了,“前后门都有护院把守,夜里亥时就锁了,哪能随便进外人!除非……除非是——馆子里有人带进来的……”
话音一落,屋里跟着的龟公和老妈子们脸色齐齐一变,急得忙摆手喊冤,个个说不知情。
这时,屋内一个看守捕快急匆匆跑到秦素跟前,低声禀报月芩秋醒了。
秦素听罢,轻嗯一声,抬脚进了外间。
小姑娘盖着薄被蜷缩在榻角,手紧紧捂在耳侧,浑身发着抖,“鬼……有鬼……有鬼……”
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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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柔声道,“月姑娘别害怕,这里已经很安全了。我想简单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月芩秋哆嗦着稍稍抬眼,盯着秦素看了片刻,犹豫着点了点头。
见状,秦素索性挨榻坐下,低声问道,“昨夜的事还记得吗?那个人,你可认得?”
只见榻上的人一抖,手指攥紧了薄被,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不知道!是鬼杀的……是鬼啊!”
这一声险些震得秦素耳膜炸裂,再看那月芩秋,竟是眼皮一翻,人又晕过去了。
“……”
秦素微张着嘴,半晌没能合上。
说来,她确实是头回真刀真枪和古代风月场的人接触。
只是万万没料到,这青楼人不是上来跪得虔诚,就是聊不过三句必晕。
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啊,戏也太绝了。
眼下情景是暂时问不出什么了。
秦素抿了抿嘴,啧地转身朝门口去,正迎面碰上一个龟公模样的男子,托着茶盘从廊道那边过来。
秦素脚步倏地一顿,手心蜷了蜷。
伙计看着约莫二十七八,中等身材,肤色黝黑。
见秦素眼神凌厉朝他扫来,伙计浑身一僵,迅速低头,双手捧着茶盘递上前,“捕头大人辛苦了,这是茶水,您解解乏……”
秦素眸色微沉,扫过他额头薄汗,悠悠一笑接过茶盏,“嗯,多谢了。”
又随口问了句,“怎么刚才没见着你?你也是这春宵阁里的?”
伙计闻言眼神闪了闪,微弯腰,老老实实道,“回捕头,小的叫阿德,管些跑腿杂活。方才听刘妈吩咐去后堂给各位添茶了,这才耽搁了些时候。”
“原来是这样。”秦素语气不疾不徐,抿了口茶,又像是真在饮评,“茶不错,辛苦了。”
阿德忙点头应声,两三步便绕去前头忙活了。
秦素倚靠着廊柱,指尖转着茶盏,眼角余光悄悄落在阿德身上。
正出神之际,忽然耳畔落下一抹低沉嗓音,“看什么?”
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秦素险些将茶泼了,她飞快转头,倒先被一身素白长袍晃了眼。
常汝琰这打扮她不是没见过,但许是前阵子习惯了他的黑衣妖孽装,眼下乍然清贵公子样,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她缓冲两瞬,回神后敛起心思。
“你来的正好。”秦素低声道,“那个阿德,有问题。”
常汝琰眼神微变,点点头,准备先进房间查看尸体。
忽地脚一顿,侧眸扫她一眼,“一个人琢磨什么?”
“啊?”秦素茫然。
“刚才你不是要开口?”
“……”
秦素觉得这人太可怕了。
她寻思回点什么,楼上忽的一阵叽叽喳喳传来。
几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正攒堆对常汝琰指指点点,笑容藏也藏不住。
显然早忘了这是杀人现场,那点儿胆怯全被县尊的俊脸冲得干净。
秦素眯眼瞧了瞧,啧了声,“真没想到,你这脸还有破灾本事。”
常汝琰不解,“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秦素扬手一做请,“大人快进去瞧瞧,那尸体可等您好久了。”
“……”
56. 春宵阁无头尸案(二)
常汝琰对楼上那些莺莺燕燕的目光视若无睹,抬脚便进了屋子。
轻衫在他身后紧随,将老宁的初步验尸结果复述了一遍。
常汝琰草草瞥过断颈处,最后,视线看向下半身。
秦素站在一旁,心里有点犯嘀咕。
这人心理素质未免太强,面对这具残破不全的尸体,不眨眼也罢了,甚至盯着那地方研究得这么起劲,怕不是变态吧……
常汝琰站起身,擦了擦手,对轻衫道,“查查那个叫阿德的,尤其是入阁前后那一年的事,看有没有仇家,另外,问清楚昨夜行踪。”
轻衫离去后,常汝琰才转头看向秦素,注意到她盯着尸体某处,轻啧了一声,“还盯着?”
秦素收起视线,微微撇嘴,“刚才你看得也不轻吧?”
“那能一样?”常汝琰斜了她一眼,一甩袖迈步,“先出去,这东西看久了伤眼。”
“……”
秦素无语,却也没多说,跟着人出去了。
常汝琰环顾了下四周,“凶手在行凶后需要处理沾血衣物和凶器,还有头颅。这前后门都有人把守,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带走。”
秦素也想到这点,“所以那些东西可能之前被藏在春宵阁某处。”
脑袋这种东西不容易藏住,但作案后无法立刻转移,至少得先处理血迹和凶器。
常汝琰召来几个捕快,吩咐他们彻查听竹院,同时派人查看春宵阁的其他区域。
见人安排好了,秦素决定去隔壁看看。
离案发现场最近,把东西偷偷藏在别的姑娘房间也不是没可能。
浣仙君里住着阁内其他几个姑娘,人此刻已经都被赶去了院子外。
秦素随手推开一间房,被香气呛得差点打喷嚏。
这屋子布置明显比月芩秋那艳俗得多,粉色轻纱幔帐,妆奁上堆满了胭脂水粉和首饰,床上被子凌乱,显然昨晚在这寻欢作乐,空气中还有行-事后的味道。
“哎哟,秦捕头,您怎么来红袖姑娘这儿了?”
秦素被熏得头疼,脸色也有些不悦,回头瞥了眼刘妈妈,“按规矩查案,刘妈妈还是不要乱走动了,不如到前面和大家安安静静等着?”
这老鸨真是让人抓狂。
刘妈妈也是怕官府阵仗太大惊了其他客人,可见秦素脸色变了,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哈腰快步离开了。
秦素翻了个白眼,走去床铺和妆奁搜了一遍,最后打开衣柜。
柜里布料轻薄的裙子五彩缤纷,秦素翻腾了会儿,忽然一件东西滑出衣服堆,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停下动作,捡起那件鲜红色的肚兜,只用了细纱料子,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
秦素打量了几眼,摇头咂嘴,“这些青楼姑娘真会玩,这东西穿了跟没穿有什么区别?”
不过到底是情趣内衣,设计也算合理。
“你在做什么?”
秦素身子一抖,下意识抽回手,猛地看向门口。
常汝琰懒洋洋倚在门边,双手抱臂,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秦素忽然有些不自在,“没什么,找找线索。”
常汝琰微微挑眉,迈步朝她走近,随意扫视房间一圈后,最后盯住她攥着的东西。
秦素注意到他视线,眼睛一眯,“你看什么呢?”
而常汝琰神色自如,收回目光,扫了眼秦素表情,凑近道,“不如你的。”
“???”
手里东西顿时如烫手山芋,秦素猛然想到什么,嗖地扔到一旁,耳根泛热,“胡扯些什么!”
这人怎么越来越没正形了?
常汝琰闷笑一声,“实话实说,我不喜欢这种。”
“……”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常汝琰见秦素一副炸毛样子,眼底笑意加深,却也没继续逗弄她。
屋里没什么有用线索,二人直接出了房间。
这时,一捕快领着一名男子走来,“大人,此人是阁内护院,有事呈报。”
常汝琰平静抬眸,“说吧。”
护院弯着腰,低声道,“昨夜大概丑时,小的巡逻经过附近换衣房,隐约听到里面有……呜呜囔囔的声音,还有……咚咚声儿。”
说到这,护院面露尴尬,“小的以为是哪个龟公丫鬟在里头行坏事,怕招人嫌就没敢过去……”
时间上和老宁推测相近。
常汝琰淡淡道,“换衣房在哪里?”
护院没多言,领着人去了地方。
换衣房位于两院围墙之间,已经好久不用了,积满了不穿的衣裳和杂物。
秦素捂着鼻子钻进去,常汝琰紧随其后。
屋内狭窄,两人几乎紧贴着身子。
秦素本想让常汝琰先出去,又觉得不合适,可身旁热度让她有些分心,想侧个身,奈何空间有限。
常汝琰似乎没注意这个,正低头检查着地面墙角。
秦素用脚将周围衣物踢远了些,转身时却没留意旁边露出的一截木棍,霎时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
常汝琰飞快伸手接住人,因姿势和惯性影响,两人不受控地双双跌倒在地。
秦素被常汝琰拥着,脸贴上他的怀,手臂抵住人。
她缓了缓神,小心睁开一只眼,条件反射抓了抓。
下一秒,只觉得腰后力道加重,头顶响起一声略带沙哑的低语,“还摸?”
秦素面容一怔,终于意识到当前情境,随即身体一僵。
胸口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她懵了会儿,瞬间领悟过来,“你……你个变态!这种地方都能……”
常汝琰抬手挡住眼睛,抿唇不语。
倒不是不分场合,只是秦素偏偏不老实地又抓又扭,加之这里昏暗幽闭,又是在青楼。
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怀里又躺着自己女人,柔软紧贴自己,再强的定力也难挡如此环境和无意撩拨。
他只得沉住气,闷声提醒,“再动,就要出事了。”
“……”
秦素有点生无可恋。
却不是被自己臊的,完全是因为常汝琰没下限。
不知为何,见人一副憋屈模样,她倒来了兴致,指尖在他身上点了点,还故意画圈。
“常大人,可真是-色-欲-熏心啊……”
常汝琰身子一紧,正欲开口,忽听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刘妈妈尖锐的嗓音。
“哎哟,官爷们还在查吗?真麻烦,今儿妈妈我还怎么营业啊?”
两人呼吸一滞,常汝琰下意识将秦素抱得更紧,秦素被迫躺着,耳边灼热的气息洒在皮肤上。
门外似有人停下片刻,随后传来模糊的几句嘟囔,脚步声才渐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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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秦素松了口气,刚抬起身子,却发现常汝琰没有放手意思,一双黑眸微眯。
秦素心里一紧,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你…你想干嘛?”
这人不会来真的吧?
常汝琰倒没这想法,那股躁动也压住了,只是对秦素的得意有些不爽。
他将她半抱起,侧过头,在颈后不轻不重咬了下。
秦素倒抽一口凉气,身子猛然一颤,“你——”
常汝琰松口,贴着她耳边低声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
秦素觉得自己玩脱了,赶紧爬起身,捂着脖子恼羞成怒盯着他。
常汝琰这时也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恢复以往的清冷高傲。
秦素实在不知说点啥。
影帝,妥妥的影帝,这人不演戏真是屈才了……
常汝琰不再胡闹,视线越过秦素看向里侧一处不显眼的角落。
“那。”
秦素被这短促一声唤回神,顺着方向看去,面色顿时凝重。
只见最里侧堆积如山的粗布脏衣下,有暗红色的滴落痕迹,旁边躺着一个木质衣扣。
秦素将衣扣捡起来对着窗看了看,样式材质不像这里龟公身上的,但也不是什么上等货。
没猜错的话,这里就是案发后暂时躲藏的地方。
常汝琰道,“先把扣子收好,让宁仵作过来查查那血迹。”
秦素哦了声,却忽然意识到某些事情。
他们刚才居然在可能藏过人头的房里,玩了一出脸红心跳?
秀色可餐不成,秦素想哭了。
太重口味了,这算哪门子情调啊……
她急忙甩甩头,赶紧跟着常汝琰走出去,正赶上轻衫从走廊那头疾步而来。
“大人,已经打探过了,阿德昨夜子时后确实离开过负责看守的后院,声称是因为肚疼要去茅房,大约离开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如果事先就计划好,从杀人到藏东西时间应该足够了。
“有人看见他在茅房吗?”秦素追问。
轻衫摇了摇头,“没有。后院茅房偏僻,晚上几乎没人去那里。”
常汝琰道,“他负责的杂活里,包括厨房的采买和劈柴吗?”
“包括。”轻衫点头,“所以他能轻易接触到刀具,而且后巷垃圾也由他处理。”
接触刀具,证明存在分尸嫌疑,还负责处理垃圾,抛掉一颗脑袋算不得难事。
案子虽惊悚,可破获不难。
时间、地点、条件都吻合,只是动机尚不明了。
为何一个伙计会在姑娘房间以如此残忍方式杀害一男子?
阿德和月芩秋并没有私人交情,即便死者对月芩秋意图不轨,阿德出于阻拦,砍头实属不合常理,别提对死者还有-侵-犯-行为,现场情况更显示阿德有意嫁祸给月芩秋。
最合情合理的推论是,阿德和死者间有私怨。
常汝琰沉吟片刻,问秦素,“月芩秋拿的玉簪,你怎么看?”
秦素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那簪子不是凡品,丫鬟也提过不是月芩秋的物件,一个伙计不可能买得起。即便偷来的,也不会在行凶时揣在身上。”
“所以,这簪子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秦素接口道,“死者。”
57. 春宵阁无头尸案(三)
比起在春宵阁跟一群姑娘龟公打交道,秦素更喜欢明确点的调查工作。
次日,秦素换了身便装,拿着簪子,走访了城里几家做得出这等级玉器的铺子。
一连问了三家,掌柜的都只说玉是好玉,工却非自家手笔。
最后一处,是城里名号最响的聚祥斋。
铺子开在繁华地段,三层小楼,雕梁画栋,气派得很。
她刚迈进门槛,一个机灵伙计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
“这位姑娘想瞧点什么?小店新到一批成色上好的翡翠镯子,还有南海东珠,样样都是尖货。”
“不买东西。”秦素止住他话头,“请你们掌柜的出来,有事请教。”
伙计打量她两眼,见她衣着虽朴素,周身气度却不容小觑,不敢怠慢,忙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年过半百、身着暗花锦缎袍的掌柜从后堂踱了出来,脸上挂着生意人的滑头样儿。
秦素也不绕圈子,左手腰牌,右手玉簪,往柜面上一搁。
“掌柜的瞧瞧,这东西,可出自贵店之手?”
掌柜脸上笑意一僵,视线扫过腰牌,又被那支玉簪牢牢勾住,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行家就是行家,见了好东西哪能不动心。
他拿起簪子细细端详,笑容却一点点收了回去。
秦素瞧着他神色,还挺认真,又是看又是摸的。
良久,掌柜放下簪子,眉头微蹙,“确是上品羊脂玉,雕工也是一等一的,只这样式……倒不多见。老朽眼拙,一时记不清在何处见过了。”
敷衍。
秦素心下冷笑。
这老狐狸分明看出门道了,只是怕惹祸上身罢了。
她淡淡一笑,并不戳破,“掌柜的再想想,这簪子如此特别,可不是寻常物件。实不相瞒……牵涉一桩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
掌柜脸色骤变,舌头都打了结。
纠结半晌,才磕磕绊绊道,“官……官爷您听我说,我不是有心瞒着,实在是……”
“实在是这买卖不好张扬,是不是?”
秦素替他说了。
掌柜如捣蒜般点头。
他凑近了些,神神秘秘讲,“这簪子确是我们铺子里出的,但不是现卖的,是……是人定做的。”
“定做的?”秦素心中一动,“谁定的?”
掌柜的脸色尴尬了,犹豫半天才开口,“两年前的事了,有位外地客商在此定制,指名要蛇盘月样式,就做了这一支。他说要送给位有身份的贵人。”
说到这,他干咳几声,“那位贵人嘛……喜好有些特别。”
秦素斜眼瞧人,补了一句,“好男风?”
“正是正是!”
果不其然。
昨日老宁回去将尸体重新验了一遍,发现那处除了新的撕裂伤,同一位置竟还有旧痕。
这摆明了是个断袖。
“那位贵人是?”
“这个……”
秦素懒得跟他兜圈子,“掌柜的,我劝你想清楚,隐瞒案情可是同罪。到时候不管你有什么难处,一样得进大牢。”
掌柜的双腿一软,忙不迭全招了。
“是做粮油买卖的陈有亮陈员外!听说这簪子是给他一个……一个极疼爱的契弟的!”
陈有亮?
秦素虽不算熟悉本地这些富商显贵,这名号倒也听过。
扬州城里数得着的大户,买卖做得极大,颇有些名声,倒没想到私底下竟有这癖好。
“那个契弟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秦素追问。
掌柜的连连摇头,“这可不知道了。我们做买卖的只管接活交货,哪敢打听客人的私事。只晓得陈员外对那契弟当真上心,簪子才送出去没几日,他就亲自上门来了,改了好几回样式,生怕不中意。”
出了聚祥斋,秦素没回衙门,径直往陈有亮府上去了。
这会儿,秦素正坐在街对面的茶棚里,一边饮茶,一边瞧着陈府的动静。
瞧了一阵,她留意到陈府那些护院家丁,穿的都是一色短打,上头的扣子跟换衣房里捡到的一模一样。
八九不离十了。
死的多半就是那个契弟,当夜穿了陈府的衣裳去的春宵阁。
那扣子怕是阿德用死者衣物裹脑袋时,不小心掉的。
秦素将茶水饮尽,起身走了。
刚到衙门口,便见轻衫正吩咐着几个捕快。
“回来了。”轻衫瞧见秦素,迎了上去。
“有发现吗?”
轻衫摇头,“阿德那屋子翻了个遍,什么都没寻着。”
“一点线索都没有?”秦素皱眉。
说不通啊。
阿德如果是凶手,不可能收拾得那么干净。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轻衫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递过去,“在床板缝隙里寻到这个。”
包里是烧了一半的纸灰。
“这是什么?”
“像是信笺。”轻衫道,“我猜他可能烧了什么要紧信件。可惜烧得太狠,瞧不出什么了。”
信件?
秦素心头一动。
月芩秋是清倌人,春宵阁防备森严,外人要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
那个无头男尸是如何深夜进到她房中的?
刘妈妈说过,除非是阁里人引进去,而阿德正是那儿的伙计,自然方便得很。
可为何要领个男人去月芩秋房里?
莫非……
秦素道,“你去跟大人说一声,派人请陈有亮过来。”
“陈有亮?”轻衫一怔,“那个做粮油买卖的?”
“就是他。”
秦素将方才得来的消息细细说了。
轻衫点头,“明白了。”
一个时辰后,陈有亮被请到了。
“不知常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陈有亮朝上首的常汝琰拱手,态度还算恭谨。
常汝琰坐在主位,手里转着茶盏,没急着开口。
秦素不动声色看着陈有亮。
后者显然被这气氛弄得心慌,“常……常大人?”
常汝琰抬眸,淡淡瞥他一眼,“陈员外,昨夜子时你在何处?”
陈有亮明显松了口气,忙道,“回大人话,昨夜小人在家设宴,请了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酒后便歇下了。”
常汝琰不置可否,“你府上可有个叫沈晚风的?”
听到这名字,陈有亮肉眼可见地僵了。
他脸色变了变,眼神闪躲,“没有,小人府上没这个人。”
常汝琰没接话,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轻衫会意,将东西呈上。
“这个,陈员外可认得?”
陈有亮瞧见那支玉簪,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见状,常汝琰轻哂,“看来是认得了。”
“不……这不是……”陈有亮语无伦次,想否认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不明白,送给心上人的定情物怎会出现在官府手中?
常汝琰不再绕弯,“昨夜春宵阁发现一具无头男尸,这簪子就在现场。本官再问一遍,这簪子你可认识?”
“无头男尸?!”
陈有亮整个人都懵了,踉跄着后退两步。
他呆愣半晌,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晚风……我的晚风啊!”陈有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饶命啊!小人真没想瞒着!这簪子确实是我送他的,他是我的契弟,昨夜说要去会文友,怎么会……怎会死在那种地方?!”
秦素皱眉。
一个男宠三更半夜跑到青楼花魁房里,会哪门子文友?
常汝琰显然也想到这点,“陈员外,你当本官好糊弄?大字不识几个的契弟跑到青楼会文友,还死在女人床上?”
显然是把沈晚风先打探了一遍。
陈有亮被问得无言以对,支吾道,“我不知道,晚风他、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么?”常汝琰冷笑,“那本官再问你,这簪子既是你所赠,怎会在月芩秋手里?”
“还有,沈晚风从前做什么营生?可曾得罪过人?”
“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若让本官查出你有半句假话,这桩人命案子,你陈员外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陈有亮挣扎良久,才怯怯道,“大人明察!小的对晚风从前确实不甚了解,只晓得年少时不懂事闯过祸,后来早改了。我们情意相投,他平日最是听话,断不会主动惹事的!定是月芩秋那贱人!是她勾了晚风去,大人您可得严办凶手啊!”
陈有亮忽然激动起来,把罪名全推到月芩秋头上。
秦素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听陈有亮这口气,对月芩秋倒不陌生,想必也清楚沈晚风那点花花心思,虽说不是凶手,但确实瞒了些事。
而月芩秋,也绝非头回见沈晚风。
提起沈晚风往事时陈有亮遮遮掩掩,想必从前确有不光彩处,他因不知内情,听常汝琰这么问还当是沈晚风先惹了事,拼命想把人说成无辜。
看来这私怨,和沈晚风早年那些事脱不开关系了。
-
出了后堂,轻衫先开口,“大人,那陈有亮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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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回去,安排人盯着。”
常汝琰面色沉得厉害。
那陈有亮满口胡言,着实叫他心烦。
秦素这时说道,“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月芩秋最清楚,我们必须让她开口。”
常汝琰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走,再去一趟春宵阁。”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春宵阁重新挂起红灯笼,准备夜里的买卖。
只是闹了人命,官差又三番五次进出,姑娘客人都避得老远,昔日繁华温柔乡竟显得冷清异常。
刘妈妈瞧见常汝琰同秦素,如见活菩萨般,拉长了脸奔上前。
“哎呀,常大人秦捕头,你们总算来了!这案子查得如何?我们这买卖眼看要黄了!”
“闪开。”
常汝琰懒得搭理,直接拨开她,领着秦素和轻衫往听竹院去。
刘妈妈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敢再絮叨,只得跟在身后。
听竹院中,阿梅守在月芩秋门前,见他们来了,忙不迭行礼。
“月姑娘醒了吗?”秦素问。
阿梅怯怯答道,“秋姐姐一个时辰前醒了,用了些粥,这会儿又躺下了,不过没睡。”
“我们进去看看。”
秦素推门进去,常汝琰和轻衫随后跟上。
外间软榻上,月芩秋正盖着薄被,听见脚步声,肩膀明显一颤。
秦素先将常汝琰和轻衫拦下,独自走到了榻边。
“月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月芩秋没有反应,依旧背对着人。
秦素叹了口气。
对这种心理防线极高的人,不能急。
她搬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也不催,就这么静静守着。
常汝琰和轻衫则站在不远处,没有出声。
过了许久,秦素才再次开口,“月姑娘,我知道你害怕,这样的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住,可一味躲着能成什么事?”
“死的那人叫沈晚风,是陈员外养的面首。陈员外如今咬定是你勾搭了沈晚风,你若再不为自己解释几句,这黑锅可就扣实了。”
榻上那人总算动了动。
月芩秋慢慢转过身来,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不是我,我没杀人,真的没有……”
“我信你没杀人。”秦素忙道,“凭你一个女子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可你得跟我们说实话,沈晚风怎么会在你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月芩秋下意识朝秦素身后瞧去,被那人冷眼一瞪,又缩了回去。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秦素有些头疼。
正琢磨着怎么再劝,一直沉默的常汝琰忽然出声了。
“月芩秋,本官耐性有限。你身为唯一见证者,当真以为装糊涂就能过关?还是觉得闭嘴能保住你的名声?再不说实话,就以同案犯拿你问罪。”
“……”
秦素听得一怔。
这常汝琰今儿个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难道是讨厌和青楼打交道?
红脸白脸,他倒是一人全包了。
月芩秋终于绷不住了,掀了被子跪坐在榻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
倒真有用……
见时候到了,秦素赶紧上前扶她,“莫怕,慢慢说,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月芩秋颤颤巍巍,缓了缓神,“昨夜,我确实见过沈晚风。”
“亥时左右,我送走最后一位听曲的客人便要歇息了。阿梅替我收拾妥当,我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恍惚间听得门外有响动。”
“我当时一惊,以为是风声,哪知过了片刻房门竟被人推开了!”
秦素追问,“是沈晚风?”
月芩秋点头,“正是他。一进门就把门栓插上,满身酒气色眯眯瞧着我,嘴里净说些污言秽语,说什么仰慕我许久,定要我陪他……”
“我又怕又气,让他赶紧滚,不然就要喊人。”
“可他丝毫不惧,说我一个青楼女子装什么贞洁。我若敢声张他便四处传言,说我根本不是清倌人,暗地里和恩客苟且,要叫我声名扫地!”
“然后呢?”秦素紧盯着她,“他可对你……”
月芩秋一把攥紧胸前衣襟,摇头道,“他扑上来撕我衣裳,我一个女子哪有他力气大,慌乱中不知碰着何物,脑中一片空白,抓起便朝他刺去。”
这便说得通了,沈晚风臂上伤口的确是簪子所致。
月芩秋接着道,“他惨叫一声松了手,我趁机挣脱,刚跑到门边就被什么砸中,之后便什么都不知了,醒来便见着你们……”
58. 春宵阁无头尸案(四)
轻衫花了一日一夜,翻遍扬州及周边县城近五年的流民录,也走访数人,终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阿德,本名方顺德。
三年前,他并非独身一人到的扬州,与他同行的还有他唯一的妹妹,方凤儿。
兄妹二人乞讨为生,半道上却撞见了一伙趁乱打劫的流匪,而方凤儿生得又有几分姿色,祸事便由此而起。
方顺德拼死相护,却被活活打得只剩半条命,只能眼睁睁瞧着妹妹被那伙人拖拽着进了林子。
等他醒来带着一身伤爬进去,寻到的只有一具衣不蔽体、伤痕遍布的尸首。
人,是活活被折辱至死的。
据一名幸存的老人回忆,那伙流匪中,为首之人手段最是凶残,脸上有道旧刀疤。
轻衫拿出从陈有亮那儿得来的画像,老人只看了一眼,便颤着手指认了人。
沈晚风,正是当年那个悍匪。
动机,有了。
秦素听着,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往上蹿。
原来方顺德不是在苟活,而是在蛰伏为了给妹妹报仇。
三年的隐忍,只为这致命一击。
如此一来,案发当夜的一切便能说通了。
沈晚风金盆洗手,后来傍上了陈有亮,为其契弟。
而这陈有亮本就男女通吃,流连花丛,时常也带上沈晚风一起找乐子。
方顺德正是摸清了沈晚风的行踪,才想法子进了春宵阁当伙计,只为暗中窥伺。
沈晚风贪花好色,对求而不得的花魁月芩秋更是觊觎已久。
方顺德便以此为饵,设下这一局。
案发前,他应该是在沈晚风面前故意露出口风,说月芩秋房中有重礼;或是干脆伪造月芩秋的书信约他深夜私会。
一个伙计,要接触模仿花魁的信件笔迹并非难事。
以沈晚风色令智昏的性子,肯定会上钩。
案发当晚,方顺德为沈晚风留了后门,自己则提前藏在月芩秋房中。
等到沈晚风闯入欲行不轨,月芩秋惊叫反抗时,他便趁乱现身,一棍子将月芩秋敲晕了过去。
于是,房中便只剩下他和沈晚风,这对血海深仇的宿敌。
沈晚风有酒意,方顺德有血仇。
一人不清醒,一人恨意滔天,高下立判。
那屈辱的手段,是他妹妹当年所受之苦,他今日原封不动,尽数奉还。
最后,柴刀落下,人头滚地。
方顺德扒光沈晚风的衣物,再将那支簪子塞进月芩秋手中。
一桩凶杀案,就是这么伪造的。
护院的证词在秦素脑中一闪而过。
什么龟公丫鬟,分明是方顺德处理东西时发出的声响,
至于那呜咽声,怕是他大仇得报后,压抑不住痛哭出来。
逻辑环环相扣,动机血泪交织。
常汝琰敛眸,淡声道,“春宵阁后巷有暗渠通往城外,带人去,把沈晚风的头颅找回来。”
轻衫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离开了。
秦素和常汝琰赶到春宵阁时,方顺德正被两名捕快从他那间小屋里押出来。
他神色平静,瞧见二人,那双沉寂的眸子才微微一动。
“方顺德。”常汝琰淡淡唤他。
男人肩头几不可察地一僵。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常汝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方顺德沉默半晌,缓缓抬眼,忽地扯出一抹冷硬的笑,“那颗脑袋,我扔进河里喂了王八。沈晚风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不配留全尸。”
话音刚落,轻衫便领着一队捕快从门口快步而来,其中两人抬着个黑布包裹的东西。
“大人,在后巷暗渠里找到了。”
沈晚风的头颅被找到,连同那把沾满血的劈柴刀。
方顺德盯着那脑袋,眼中的讥诮和恨意寸寸碎裂,终是垂下头去。
人证物证俱在,再也没办法辩驳。
审讯堂上,他一概认了。
只在问及方凤儿时,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蓄满了泪,声音嘶哑,“我妹子……她才十六。”
“她最喜欢绣花,说等到了扬州,就给我做一件新衣裳……”
“可那群畜生……那群畜生……”
……
春宵阁无头尸案就此落下。
听说月芩秋还是接受不了,花银子给自己赎了身,离了扬州城。
而陈有亮为他那“挚爱”哭了几日,真情假意的,也没人细究。
春宵阁依旧夜夜笙歌,好似从未出过什么乱子。
案子一了,衙门里便松泛下来。
秦素又回到那整卷宗、劝架、撸猫的清闲日子,闲得骨头缝里都要长草。
这日刚从一户吵得天翻地覆的人家出来,她懒洋洋打着哈欠往回走。
心里却不怎么踏实。
常汝琰近来忙得脚不沾地,轻衫也是,两人常常不见人影,偶尔撞见也是一前一后钻进书房,门板一合便是小半天。
常汝琰不说,秦素自然不好多问,只是那紧闭的门瞧着有些碍眼了。
秦素琢磨了一路,直到衙门口才收了满腹心思,抬脚进了门。
刚绕过影壁,便见回廊拐角处立着两个人影。
常汝琰背朝着她,一袭官袍将身形衬得笔挺,轻衫则微侧着身,眉心紧蹙,正低声说着什么。
秦素下意识敛了步子,身形一闪,无声无息地贴进了门后阴影。
距离隔得有些远,风声又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内容。
秦素眯了眯眼,索性不再竖耳朵,只死死盯着轻衫那一张一翕的嘴唇。
倒非刻意。
上辈子办案时学过些唇语,虽说不上炉火纯青,瞧懂几个简单词句却不在话下。
她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住轻衫嘴型的细微变化。
看了片刻,脸色忽地大变,瞳仁骤然紧缩。
秦素急忙缩回身子,眸光晃动着。
须臾,她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换上寻常神色,从门后探出头来,朝两人走去。
轻衫眼尖,先瞧见了秦素,话音戛然而止,朝常汝琰递了个眼神。
常汝琰徐徐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秦素神色不变,甩着胳膊大咧咧地凑过去,“你俩站这儿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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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案子收尾的事。”常汝琰声调平静。
秦素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追问,“案子不是都结了吗?还有什么麻烦?”
“一些琐事罢了。”常汝琰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继而勾起嘴角,“你不累吗?今日没什么事,早些回去歇着。”
秦素挑眉,“这么痛快啊?”
常汝琰轻笑一声,“难不成还想再抄几本卷宗?”
闻言,秦素脸色一垮,忙摆手,“免了免了,打死我也不干了。”
见没话可扯,秦素又胡乱塞了几句,痛快地领了这早退的恩典,冲二人摆摆手,“那我真的溜了,你们也别熬得太狠啊。”
说着,便直接转身走了。
没走出几步,秦素脸上笑意便褪得一干二净,眉宇间浮起说不出的凝重。
-
回了家,秦素径直朝自个儿房间奔去,一声不吭。
秦母瞧她这个时辰回来,抬眼瞅道,“今日衙门倒是闲啊?”
秦素敷衍着应声,“闲得很,案子结了,正好能歇歇。”
可秦母又有些疑惑,瞧人回家也不搭把手,只顾往屋子里钻,不禁道,“你这是做什么去?既然回得早,便帮我择择菜,一会儿该用晚饭了。”
秦素哪有心思管什么择菜用饭的事,进屋翻箱倒柜了一通,不见要找的东西,又急急忙忙跑出来。
“娘,那张舆图放在哪儿了?”
秦母一怔,“舆图?”
琢磨了一下,这才想起来。
“哦,你说那张啊?前些时日你爹拿去瞧了,应该还在屋里头。”
秦素本想自己去爹娘屋里找,转念一想不太合适,连忙道,“娘你先别忙活了,帮我把那图取一下。”
秦母莫名其妙,想问怎么一回家就要找舆图,可瞧秦素满面焦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撂下手头的活儿回屋取东西。
不一会儿,便捧着舆图回到后院。
秦素忙不迭接过,又丢下句话说晚饭不必等她,说不定要回衙门值夜,话音未落,便如一阵风般窜回房中,反手将门栓死。
她将舆图在桌案上摊开铺平,四角按实,抱着胳膊站在桌前,眼睛在整张图上飞掠着。
也怪自己地理实在学得稀烂,根本没法子一眼瞧出轻衫说的那处地界,只能现猜现找。
秦素不停扫着和字眼相近的地点,手指也跟着在图上慢慢移动着,脑子里还不断回想着那几字的口型。
不久后,她动作一顿,指尖落在城西那片墨绿色区域。
没错了,唯一对上号的就是这里。
秦素盯着那几个字,喃喃道,“野树林……”
她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似是在踌躇什么。
想了片刻,神色忽而一定,接着便走去衣柜前,翻出一套全黑的轻便衣裳。
秦素也明白常汝琰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她,可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哪怕是她猜错了,也不敢存一丝侥幸。
结合最后猜到的地点,秦素终于知道最近二人为什么神秘兮兮了。
轻衫那句话,连起来的完整意思就是——今日戌时三刻,狼爷将携带货物经过野树林。
59. 深夜伏击
浓云低垂,几道冷辉从云隙透下,如泠泠碎银薄凉地撒在蜿蜒的山路上。
林道幽邃,十余辆马车首尾相连,摇曳的灯火仿若一串暗夜悬魂,与车轮碾碎石的嘎吱声一同在山间幽响。
远方树影婆娑,常汝琰倚靠枝干立于高处,墨衣和夜色交融。
他神色冷冽,眼中波澜不惊,紧盯着正缓缓靠近的车队。
树下草木掩映,闻折和轻衫悄然隐于石后,偶尔同伏匿暗处的护卫对视,眼神皆是森然冷肃,静待命令。
当车队进入山道最逼仄的位置,常汝琰眼神骤冷,他抬手掩至唇边,发出一声短促的鹰啸。
啸声骤起,四面八方响起破空之音,藏匿的黑影陡然现身,俯杀向正在行进的车队。
“有埋伏!护住狼爷!”
对方反应极快,在啸声响起的刹那便抽出弯刀,凶狠嘶吼着迎上来,刀锋如毒蛇般狰狞,招招不留活路,显然全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一时间,铿锵声混杂血肉崩裂的闷响,凄厉惨呼刺破夜云。
常汝琰反手持剑,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尸体,几乎无一逃得过闻折和轻衫之手。
他冷峭的轮廓于暗中忽隐忽现,墨袍如黑潮荡开一摆,眼神冷戾地盯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就在这时,那辆马车骤然一震,冲着反方向疾行而去。
见对方欲逃,常汝琰眸光一沉,冷声道,“闻折随我,轻衫断后。”
话未落,便冲杀两步,劈翻拦路匪徒,转身翻上最近的一匹马,缰绳一勒,追击黑影而去。
迅速解决几个匪徒后,闻折也纵身跃上另一匹马,拉缰疾驰,随常汝琰直追。
秦素赶到时,见到的正是眼前这混乱的场景。
听到打斗声的那一刻,她便弃马步行,从隐秘的山路绕了过来。
眼前厮杀未歇,秦素的一颗心砰砰急跳,却也清楚这时候自己绝不能冒然现身。
对方重伤大半,以轻衫的身手应当应付得了,更何况还有那批暗兵协助。
正思量间,忽然不远处一辆马车的帘布被风吹得掀起,却让秦素倏然僵住。
孩子!那是几个被堵住嘴的孩子!
刹那间,秦素的面色骤变。
之前种种推断全对上,局势却也因此变得更加复杂。
轻衫那边战斗激烈,而这些孩子绝不能继续置之不理。
秦素立刻解下身上佩刀,摸向靴子里的匕首。
直冲上去是给轻衫添乱,她心知以自己的能力对付不了场中任何一人。
然而马车和刀光人影还隔着一段距离,她迅速权衡,趁乱摸过去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正此时,那受惊的马嘶鸣着猛然立起,车厢失去平衡,“轰”地一声侧翻在地,木板崩裂,箱笼翻滚,里面的东西散落四处。
秦素被这声响攫住目光,视线钉在那破裂的箱子上,神色倏地一变。
这……怎么会是……
可此时形势危急无暇细想,秦素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镇定下来,脑中转过一个应对法子。
观察了片刻,她压低身形,借着树木掩护,偷偷移动过去。
另一边,轻衫和几名暗卫逐渐被拖住了阵脚。
眼看只剩几人苦苦支撑,轻衫越发感到力不从心,一个疏忽,左臂顿时多了一道血口。
偏在此时,一名假作昏死的匪徒猛地睁开双眼,见机不可失,眼中寒光一闪,抽刀翻身直刺轻衫后心!
“小心!”
暗卫才解决掉最后一个匪徒,回身就瞥见这情况,瞬时惊呼。
轻衫听得身后风动,心头不由一凛,却也来不及回防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砰”两声,伴随一声惨叫,那偷袭的匪徒小腿绽开一团血花,整个人跪倒在地,再无还手之力。
伴随着变故的发生,匪徒们一一覆没。
周围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轻衫猛地回头望向那异响传来的方向,看清来人后,神色间罕见地浮现三分错愕,五分震惊。
秦素?
怎么会在这里?
秦素拎着鸟铳随手一丢,快步冲到轻衫面前,一把抓过他的手臂,“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轻衫怔了一瞬,张了张嘴,本想问些什么,却被乱作一团的思绪堵住,只挤出一句,“你……怎么……”
见只是皮外伤,秦素吐出一口气,却没时间细说,语速极快道,“马车上有孩子,我先把他们送回去,你带人去帮常汝琰!”
说罢,她转身快步奔向那辆马车,一跃上了车架。
见人还傻站着,秦素大吼一声,“看什么?还不快去!”
轻衫心头猛震,只觉得此刻的秦素沉稳得骇人。
他定了定神,甩下顾虑,留几人善后处理,其余人随他火速追向常汝琰的方向。
待人走远,秦素低头扫了眼地上哀嚎的匪徒,见的确已经无法动弹,又见现场有人善后,这才稍松一口气。
她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躲在角落的几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无措。
秦素见状,急忙取下孩子们口中的破布,柔声道,“别怕,姐姐是官府的人,来救你们了。”
孩子们打了个啰嗦,却也被她温柔的语气安抚了些,怯懦地点了点头。
秦素不再多言,挨个解开捆绑的绳索,随后用力一扬鞭,驾着马车朝县衙方向奔去。
……
林间深处。
奔逃的马车终究没能摆脱追击,一头撞上树干,车身“咔嚓”一声,崩裂散架。
破碎的车厢里,一道人影忽而窜出。
常汝琰翻身下马,和闻折一前一后,将人围住。
对方缓缓转身,斗篷将脸遮掩在浓阴中,唯留两道阴鸷冷眼,森然逼人。
“常汝琰,你倒是好本事,竟然找到这里来。”
常汝琰冷冷道,“陶寺,束手就擒吧。”
陶寺一声嗤笑,身形骤然掠动,直接发起进攻。
对方招式诡异刁钻,狠厉中带着几分阴毒,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
即便两人联手,仍未占得丝毫便宜,
就在常汝琰准备借机中伤时,陶寺却像是早有防备,不仅不退,反而迎刃而上,和他拼起了以命搏命的狠招。
“主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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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折惊喝一声,不及多想,毅然扑了上去。
刀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闻折闷哼一声,踉跄了两步,终是跪倒在地。
常汝琰愣了一瞬,随即眼中涌起戾意,周身寒意骤升,一掌震退陶寺,同时扶住了气息紊乱的闻折。
陶寺冷不防呕出一口鲜血,随即转身欲逃,却不料一道凌厉剑光从侧面疾斩而来,硬生生截住去路。
轻衫剑尖几乎触到他喉间,冷漠开口,“想跑?”
陶寺神色扭曲,眼中的愤恨不甘溢于言表,然而形势逆转,他无路可退,更无计可施。
常汝琰几步上前,扯下那遮掩面目的薄布。
露出的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一道狰狞的刀疤如蜈蚣般盘踞。
常汝琰冷呵一声,“狼爷,能让你露面倒真不是件易事。”
陶寺却只是冷笑,“动手吧,我认命。”
常汝琰斜睨他一眼,没有答话,只是挥了挥手,轻衫当即会意,取来绳索将人捆了个结实。
常汝琰转身走向闻折,侧身半蹲,低声问,“如何?”
闻折面色如纸,强提着气力,“属下办事不力失了阵脚,给主子惹了祸。”
“闭嘴,留着力气。”
这时轻衫和两个暗卫压着人走来。
常汝琰似是想到什么,问道,“那边处理好了吗?”
闻言,轻衫有些欲言又止。
常汝琰目光一转,落在他沾血的衣袖上,神色一沉,“伤怎么来的?孩子呢?”
轻衫显然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牙开口,“刚才情势危急,秦素忽然现身,她……她说要去安置孩子们,就驾着马车先回去了。”
话音甫落,空气仿佛瞬时冷凝。
常汝琰眉心紧蹙,声调陡冷,“你在说什么?”
轻衫心里一咯噔,这神情和语气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动怒的征兆。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该怎么辩解,硬着头皮道,“主子恕罪,属下不知秦素如何得知此事,对方偷袭时是她救了属下,若非她援手,恐怕……”
话到此处忽地打住,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常汝琰神色铁青,半晌,才开口,“你说,是她救的你?”
话里意思昭然。
区区一女子,就算身手过人,又怎能轻易制住一群亡命徒?
轻衫不敢有半句隐瞒,直言道,“秦素没有同对方纠缠,估摸是先发现了货物里的武器。我亲眼见她用鸟铳击伤对方的腿,而且……”
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那个距离,太精准了……”
轻衫并非疑心秦素,只是觉得出人意料。
此类火器本就不常见,操控更需技法,但要做到远距离射击还能连续命中,这本事不是一般人磨出来的。
常汝琰眼神微敛,听罢已经心知肚明。
秦素心思过人,既然能发觉马车上的货物,自然也不会忽略其他。
常汝琰眉头拧得更深,曲指轻按眉心。
眼下闻折重伤,孰轻孰重他还是知道的,暂且不提此事,当务之急是先救人。
“把人押回去,先带闻折回府。”
60.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操-蛋
闻折被带回别院时,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常汝琰和轻衫从后门将人带往客房,临到屋前,远远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焦急踱步。
秦素把孩子带回衙门,又找人照看好。
野树林后续情况她不清楚,坐也坐不住,干脆就来别院堵人,不曾想还是撞见了此情此景。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秦素眼见闻折浑身是血,心中陡然一惊。
轻衫来不及多说,“快,先送进屋。”
几人手忙脚乱地把闻折抬到床上。
秦素挥手把两人拨开,毫不迟疑地撕开闻折的衣裳。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轻衫愣住了,他下意识瞥了主子一眼,果然,脸色不好看。
秦素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势,虽然没有刺中心口,但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引起并发症。
常汝琰默默望着秦素,终于从进门以来第一次开口,“这里没你的事,回去。”
语气毫无温柔可言。
然而秦素根本没理的意思,冷静道,“伤口太深,必须先止血。”
常汝琰神色微暗,正准备上前阻止,却被门外的响动打断。
轻衫急忙走到门口,暗卫在耳边低语片刻,前者面色骤变。
他示意暗卫退下,想向常汝琰汇报,又因秦素在场心生顾虑,话到嘴边止住了。
常汝琰无意再遮掩,侧眸冷冷一瞥,“说。”
轻衫垂头,“雷或被发现死在自己宅邸,一刀封喉。”
常汝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杜临这是早有防备,抢先一步灭了口。
沉寂中,秦素忽然开口,“你们先去吧,我来处理他的伤。”
她来处理?
轻衫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秦素,你……”
“这节骨眼上能找大夫?”秦素一句话怼了回去,“风声一漏,你们这摊子事还能藏住?他的伤再拖延,不死也得废。”
秦素又不傻,常汝琰没有将人送医馆反而偷偷带回别院,显然是怕走漏风声,估计是打算自己想办法处理,可比起古人那种应急手段,秦素自认她的技术更保险一点。
这边秦素寸步不让,那边常汝琰如同闷葫芦般杵着。
轻衫夹在中间,突然不知道该偏向谁了。
见半天没动静,秦素干脆默认,又补充道,“把竹俏叫来,她嘴严,我需要帮手。”
常汝琰望着秦素许久,眼底情绪翻涌,那些拒绝的理由再也说不出口。
他低声应了,留下句“马上回来”,便带着轻衫离开了。
人一走,屋里就剩下气压低得吓人的秦素和半死不活的闻折。
秦素替闻折盖好被子,走到桌边龙飞凤舞写下张单子。
恰好此时竹俏在门外唤她。
秦素一把拉开门,连珠炮似地交代,“快准备烈酒、干净的布、剪刀针线,还有热水越多越好。”
竹俏原本心生疑虑,先前少爷让下人退避,现在又召她过来,再被秦素这架势一吓,彻底懵了。
一看到床上的陌生男子和地上的血布,竹俏瞬间吓得无语。
这情况还问什么,姐姐这么着急肯定是大事啊!
竹俏正要转身,又被秦素拉住。
“一会去善余堂找苏药师,就说是我要的,立即购齐单子上的药材。”
竹俏连答三声,不敢再耽搁,急忙奔去。
……
闻折是从一阵让人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醒来的。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胸口的伤伴随着细微的痒痛。
他紧紧吸着气,视线模糊,瞥见身旁坐着个人,正在他身上鼓捣着什么。
心中警铃大作,可身子却无力动弹。
等到闻折费劲辨认出那人的模样后,忍不住一颤。
这女人……干什么呢?
手上那玩意是针?
闻折紧蹙眉头,费力地挤出话来,“你对我做什么……”
话一出,额上的冷汗瞬间涌出。
“闭嘴。”秦素专心缝合着伤口,头也不抬,“老娘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别惹我。”
闻折喉咙一哽,不知是疼得没劲儿了还是被呛住了,真就乖乖闭上了嘴。
秦素心情确实差,差到极点。
不仅因为常汝琰的隐瞒,更因为发现那些走私货物的震惊不解。
是她想得太美,这哪是什么普通的走私贩子。
瞧见那满箱子的兵器,如果再不明白,她那国际侦探的名号也就虚有其表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狼爷这根藤上,能摸出雷或这样的瓜。
秦素心里明白,以常汝琰的性子大概还是会搪塞了事,可她憋了一肚子火,感觉下一秒就能炸。
秦素想着,手上的力度不由加重几分。
闻折忍不住发出几声低嚎,结果又被一记冷眼堵了回去。
“……”
太憋屈了,动不能动,气不敢气,主子这是从哪请来了一尊活菩萨啊?
处理完闻折的伤,秦素觉得浑身都要散架。
竹俏已经把药买回来,按照指示去煎药。秦素做完善后工作,到院后水井边清洗血迹。
清洗到一半,她的动作停住,双手不听使唤似地发起抖。
许是被气愤冲昏了头,或是惦记自己手上攥着闻折半条命。
她盯着手心发了会儿呆,脑子越想越乱。
许久,深吸一口气,敛回心神。
正巧竹俏端着煎好的药走来,秦素擦干手,接过药碗向客房走去。
而屋内,常汝琰和轻衫已经回来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常汝琰转过身,和秦素视线交汇上。
秦素避开那目光,手心不自觉地攥紧,抬脚进了屋。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之后几日静养就行。”
轻衫双臂环抱,凝视着床上脸色略显好转的闻折,一时间有些无言。
直觉敏锐到不像人,又藏着一手好功夫,如今还把奄奄一息的人治好了。
秦素……
到底是藏的多深?
常汝琰没吭声,夺过药碗转手就扔给轻衫,“你喂他。”
话音未落,便一把扯住秦素的手腕,将她拖出房门。
秦素几乎是被拖了一路,俩人直接进了平时睡的卧房,“砰”一声,门被甩上,紧接着落了锁。
常汝琰把她压在门板上,不由分说地开始检查每一处。
秦素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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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得浑身乏力,说话都带着虚弱,“你在做什么?”
常汝琰道,“有没有受伤?”
声音有些涩,透着一丝隐忍的疲惫。
秦素别过头去不愿看他,轻轻将他推开些,“行了,我没事。”
听到这句话,常汝琰才稍松了口气,即便是轻衫已经说过,他还是要亲自确认。
“我得盯着闻折的情况。”秦素说道,准备离开。
常汝琰拦住她,“轻衫在,你需要休息。”
然而这温水煮青蛙般的关怀,偏偏把秦素的火拱了出来。
她忙了一整晚,又被莫名其妙拉进屋里,即便再怎么佛系,也忍不住要烦了。
眼前的常汝琰让她动容不起来,秦素真想破口大骂。
“常汝琰,”她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与其护着我,倒不如好好利用我。”
常汝琰闻言,神色微变,“你是真这么想?”
面对这直白问题,秦素哑然失笑。
不然呢?
她一直抱着闲鱼心态,工作累了就躺平,躺够了再翻起来。
上辈子她一个人活得潇洒自在,多愁善感更是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谁知道穿来这鬼地方,被不知名反派盯上就算了,还和上司成了对,虽然彼此情投意合,但秦素有些承受不住了。
一方面,她后悔当初不明不白上了贼船,另一方面,她再也无法心如止水。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操-蛋。
秦素觉得自己完犊子了。
她怕是没法和常汝琰好聚好散,因为她彻底陷进去了。
看到闻折满身是血被抬回来那一刻,她猛然想起那个可怕的梦。
如果今天是常汝琰被抬进来呢?
她还能如此镇定吗?
各种复杂思绪交织,秦素喃喃道,“我宁愿被你利用,也不希望……”
话才说一半,手便被人攥住了,“如果今天受伤的是你,让我怎么办?”
秦素身形一震,眼眸不觉泛热。
她咬了咬唇,嗓音发哑,“那我呢?你知不知道……”
她真的快怕疯了。
常汝琰心中顿颤,微微低眸看向她,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
那一直积压的郁闷和不安,都被这浅浅一句话冲散了。
常汝琰轻抚她的脖颈,将人轻轻拥入怀中。
随后,低沉的话语伴着微热的气息在耳边响起。
“一直带着。”
秦素怔了怔。
“你求来的平安符,从未离身。”常汝琰额头贴着她颈边,声音又轻又沉,“所以我会好好活着。”
要命了……
真是致命一击啊。
秦素不由得握紧了他的衣衫,眼眶彻底湿了。
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深得她心。
如果常汝琰是话本子里的男主,绝对是天花板级别的深情人设,仅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可秦素还是堵得慌。
她不觉得他稍稍放柔姿态,她就该立刻迎合上去。
如果想要长长久久,交流的方式必须改变。
秦素心里天人交战一番,终于把眼泪压回去,闷声闷气道,“这几日我想休息,咱俩都冷静一下吧。”
61. 文案前半段剧情!!
地牢昏暗的深处,陶寺如腐泥般倚墙瘫软,双手反绑,满脸泥血夹杂着汗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浑浊地看向来者,勉力扯出一声虚弱的笑。
“我不过一介草寇,常大人不如给个痛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常汝琰收敛眉目,缓缓蹲下,黑袍的衣角落在潮湿的稻草间。
“雷或死了。”
陶寺瞳孔一缩。
“就在你被抓当晚,一刀封喉死在自己的宅子里。”常汝琰不疾不徐地补充,“你说,除了你我,谁还知道你们的交易?”
陶寺身躯一颤,呼吸骤然急促。
“杜临难道会让落入官府手中的人活着?”常汝琰逼近些,语气带着若隐若现的轻蔑,“不妨猜猜,就算你从这里逃出,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陶寺神色终于显出一丝慌乱,语气急促,“我……我不知道。”
常汝琰微敛眼帘,神色隐去大半,继而伸手扼住陶寺喉间,“既然说到这里,不妨聊点别的?”
陶寺拼命挣扎,脸因窒息而迅速涨红。
“我……嗬……什么都……”
然而常汝琰没有松手,只将脸贴近,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宫内那件事是杜临一手策划?”
陶寺惊恐地睁大双眼,脖颈上的力道愈发紧绷,脸色由红转青。
“先皇病重,神思恍惚,性情大变。偏在那时曝出通敌一事,仅凭一小小兵户的证据,墨家三百余口尽灭。”
常汝琰手背青筋暴起,语气却依旧平静,“不妨你亲口告诉我,真相到底如何?”
“呃……嗬……”陶寺被掐得无法呼吸,脸涨成了猪肝色,双腿徒劳地蹬踹着。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陶寺以为自己下一刻便会咽气时,手却突然松开了。
他瞬间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鼻涕口水遍地。
“看来你还是想死得痛快点。”常汝琰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角,“也好,我成全你。”
说着,转身欲离去。
“等等……”陶寺终于喘过一口气,扯着干裂的嗓子叫住他,“我说……”
“那药……那药确实是我经手,但只是奉命行事。我只负责江南一带的货,杜相做什么从不告知我!”
常汝琰缓缓转过身,冷声问道,“当年递交状子的兵户是谁?”
“我没见过他,真的没见过!”陶寺喊道,“我只知道……只知道那人叫郑穆……”
常汝琰眼睫微不可察一颤。
郑穆。
如果没记错,此人正是如今的武库司郎中,一个无名小吏竟在短短数年间爬到了正四品的位置。
杜临的手段,当真了得。
“三仓在哪?”常汝琰追问。
陶寺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我说出来,能保我一命吗?”
常汝琰冷笑一声,“你在跟我谈条件?”
陶寺身子抽搐几下,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
常汝琰眉头紧蹙,迈步上前想听得清楚。
然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原本奄奄一息的陶寺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凶煞,不知何时挣脱反绑的绳索,从乱发中抽出一根淬毒的钢针,狠命向常汝琰刺去!
常汝琰几乎同时仰侧翻身。
钢针擦着衣袍划过,只听“嘶啦”一声,外袍和里衣应声破裂。
陶寺的动作倏地僵住。
他盯着常汝琰后背的疤痕,愣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解,随即神情骤然大变。
“你……难道你是——!”
话没说完,眼前一道冷光骤然闪过,鲜血喷涌而出。
陶寺仍是满脸恐惧,他捂着喷血的颈项,难以置信地望着常汝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时,听到动静的轻衫匆匆闯入,一眼看到了血泊中的陶寺。
血还在汩汩往外流,人已经没了气息。
轻衫怔住,目光复杂地看向常汝琰,“主子,这……”
常汝琰将匕首丢在地上,脸上无波无澜,“不过是一颗弃子,杜临怎会留下把柄。”
轻衫沉默。
“处理了。”
常汝琰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出了地牢。
-
那日后,秦素便休了长假,没再去过衙门,也没踏足别院。
听说闻折的伤好了大半,已经能下床活动。
而常汝琰那晚虽表现出明显的不愿,却也应了秦素,真就没再去找她。
两人突然达成一种诡异的默契。
秦素正式开启了她的闲鱼生活,每天不是吃喝就是躺在床上看话本子,看累了倒头就睡。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时常会枕着胳膊,盯住房顶的横梁,猜着窗户那儿会不会再翻进来一个人影。
然而,没有。
一次都没有。
不是,怎么能没有呢?!
秦素开始自我纠结了。
虽然是她主动要求冷静,但常汝琰这回也太老实了吧?
她确实冷静了,从别院回家第二天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可那股矫情劲儿一上来,她就是拉不下面子主动找台阶。
在秦素的认知里,这件事她没错,尤其当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喜欢常汝琰喜欢得要死后,心里就更不平衡了。
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三四天,秦素终是受不了了。
这么干耗着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还得是面对面摊开说。
万一让自己这么一折腾,真把感情折腾淡了怎么办?
还冷静个屁啊!
秦素一个翻身下床,迅速换上新衣裳,趿上鞋子直奔衙门。
衙门里一切如常。
秦素也没耽搁,和熟人打完招呼后,朝后院书房去。
刚走到长廊拐角,就见轻衫从那头过来。
“秦素?”轻衫见状,脸上惊讶闪过,“你不是休沐吗?”
秦素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啊,是,我就是过来看看。”
她眼珠子转了转,主动找话,“案子结了吗?”
轻衫微微一滞,眼神飘忽了一瞬,马上恢复温和的笑意,“嗯,结了。”
秦素本就是没话找话,压根没注意到他那点异样,“那陶寺都招了?之前的事情也承认了?”
“招了。”轻衫点头,“确实是长期走私,之前失窃的贡绣也是他那伙人干的。”
秦素心不在焉地“哦”了声,终于问到了正题,“那个……大人在书房吗?”
轻衫闻言,笑意深了些,“在呢,我刚从里面出来,你直接去吧。”
秦素也无意多聊,和轻衫告了别,快步朝书房走去。
离那扇门还有十几步远,秦素却倏地停下了脚步。
她低呼一声,随着这一声,身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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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晃了晃。
怎么回事?
心悸了?
在衙门里心悸了?
秦素觉得实在莫名其妙,她抬头看向前方,视线定在一处时,彻底僵住了。
不远处,只有那扇半开的窗。
而窗内伏案执笔的身影……只有一个人。
秦素呆立着,垂下了捂着心口的手,只觉得指间有些发凉。
此刻阳光正好,透过窗扉洒在那人半边肩头,镀上一层暖光。
是她的能力出问题了,还是……
就在此时,屋里的人仿佛有所觉察,缓缓抬起头来,恰好和窗外的她视线相撞。
对方怔了怔,显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辰见到秦素。
他放下笔,站起身来。
门被打开,常汝琰站在门内,眉眼柔和,“怎么不进来?”
秦素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掐了下自己掌心,扯出一个笑。
“刚过来,不确定你在不在。”
说着,她迈开有些发软的腿,朝常汝琰走过去。
进了屋,秦素没往他身边凑,而是坐到茶案旁的软榻上。
常汝琰跟了过来,伸手想摸她的脸,“不舒服?”
“没有,刚刚走得急有点累。”秦素偏头躲开,顺势抓住他的手。
她垂眼问道,“你这几日忙什么?”
常汝琰看了她几秒,才开口,“无非是案子的琐事,还能忙什么。”
他说着,走到另一边给她沏茶,“怎么现在过来?”
秦素睫毛轻颤,侧头看他,“没事,就是想问问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已经妥善安置了,剩下被拐的孩子也派人送回了家。”
秦素“嗯”了一声,端过茶盏抿了口,眼神始终紧盯着杯沿。
她脑子如同乱麻,心神不宁。
正发着呆,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秦素吓得一抖。
可这个细微的动作,还是被常汝琰发现了。
他眉头微皱,声音压低,“出什么事了?”
秦素默默吸了口气,放下茶盏,抬头迎视他,“能有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地舒展双臂,俏皮地朝他挑了挑眉,“你不想我吗?”
常汝琰自然是想的。
但他对秦素的小习惯再熟悉不过,比如紧张时不敢直视,再比如,她刚才喝的是平日不愿碰的热茶。
常汝琰没说话,顺从地把人抱起,放到腿上坐好。
下颌埋在她肩窝处,低声在她耳畔呢喃,“这么说是你想我了?”
秦素偎依在他肩头,视线落在某处,轻轻地应道,手臂稍稍缩紧了些。
“今日来是告诉你一声,我要随父母去探望住在城外的表叔,前些日子他摔折了腿。”
短暂的沉寂后,常汝琰的声音才响起,“好。”
见他没多问,秦素暗自松了口气,“那就这样,我回去了。”
“这么急?”常汝琰手心还留在她腰间。
秦素点了点头,“要回去收拾东西。”
常汝琰眯了眯眼,“秦素,你……”
“你答应了啊,可不许反悔!”秦素打断话,俯身靠近亲了他的唇,“我先回家。”
她直接从常汝琰身上跳下,临走前还不忘挥手告别。
常汝琰坐在原处,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半晌,他指尖轻触唇畔,眉间涌起一抹深思。
62. 文案马上到!!
几日后,一则消息在扬州城中炸开了锅,闹得沸反盈天。
德善庄被揭发暗中勾结人贩子,残忍贩卖孩童,如今已被衙门连窝端了,庄里上上下下全被抓进了大牢。
百姓起初还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德善庄挂着行善积德的招牌,可一想到先前鸿蒙书院的丑闻,心思立即一转,街头巷尾齐声咒骂,都恨不得将德善庄揭层皮。
而常汝琰的名字也被捧上高台,说他慧眼如炬为民除害,堪称万中无一的清官。
当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城中飞时,秦素正瘫在临县的一处温泉池子里。
滚热的水汽氤氲,她脸上搁着块布巾,整个人背靠在石壁上,仰着头毫无形象瘫着,宛如一摊死泥。
“我说素素啊,你到底怎么了?”
林婉儿搅了搅手巾,扑腾水花溅到秦素身上。
虽说秦素蜷在水里那懒散模样怎么看怎么夺人眼球,但林婉儿明显没了心情欣赏,全让一肚子疑问憋住了。
几日前她跑去找秦素,发现她又学上次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屋里不知琢磨些什么。
上次虽说精气被吸得七七八八,好歹还能说话,这回却像魂儿都没了,总不至于是转行修仙了吧?
眼见自家闺蜜这么自闭下去命都得玩没,林婉儿强行把人拽出来,又一路拖到温泉池,生怕自己再晚些连尸首都找不着。
“没事,就是有点累。”秦素一把扯了布巾,懒懒应了句。
“累?案子不是结了吗你还累什么?”
“有些细节没想通。”
几天苦思还是没有结果,秦素依旧想不通为什么心悸会指向常汝琰。
起初她怀疑是不是这破功能出了纰漏,可这念头转瞬就被自己掐死。
心悸至今从未出错,就算真有纰漏也不至于直往常汝琰身上栽,未免太扯了。
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可能。
常汝琰怕是真的沾了命案,或者说,杀了人。
那天在野树林他处理几个贼匪,按理不该引发心悸。
眼下只有一桩案子,陶寺牵连走私和凶杀,这罪过够他喝一壶的,按律该押解京城问责。可奇怪的是牢里最近半点风声都没,那日轻衫虽说案子结了,可后头如何处置一个字没提。
秦素越捋越觉得不对劲。
轻衫那话有水分,而常汝琰多半也有事瞒着她。
真是……陶寺闹的?
秦素不是没被心悸吓到,对常汝琰的信任也动摇了下,可犹豫没两天就想通了。
这里终究不是现代。
常汝琰虽然是官,可如果真做了杀人的事,在这个世道也不算什么。
秦素知道不能用现代眼光去苛责这个朝代规矩,也做好了准备接受最坏结果,但她必须明白原因是什么。
事情都到这份上,她不能再装死了。
眼下所有线索都指向北境,如果把这些碎片串联起来,唯一交会点就指向十年前那件旧案。
难不成……真和通敌案有关?
要说常汝琰图个正义翻案她觉着站不住脚,这案子八成和他关系匪浅,可到底是什么呢?
秦素脸蛋被热气熏得发红,她靠直了身子,冷不丁问了句,“婉儿,你知不知道哪儿有野道消息?就是那些关于野史秘闻的门路。”
“野道消息?”林婉儿愣住,“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
林婉儿却不大信,微微皱眉,“早想问了,你老打听些陈年往事是想干什么?”
“有些事吧,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心里堵得慌咋也解不开。”秦素笑了笑,“想不明白,憋得慌。”
林婉儿叹了口气,低头想了片刻,忽然抬头,“说起来前些日子听人提起,这边相公堂来了个北边的新人,是个百事通,杂七杂八的闲事知道不少。”
相公堂?
那不就是专供那些寂寞芳心找乐子的地儿吗?
也确实是个挖消息的好地方。
秦素眼珠子一转,拉住林婉儿的胳膊,“婉儿,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换个有意思的地方逛逛吧?”
“你打算去会那个百事通?”林婉儿瞟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秦素狂点头。
林婉儿挑了挑眉。
其实她早想去那地方开开眼了,奈何身边小姐妹一个比一个乖,她爹娘看得又严,这会儿见秦素自己想扛旗,她有点按耐不住,但顾虑也冒了头。
“咱俩姑娘家贸然闯进去不太合适,被我爹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不合适?”秦素把布巾往旁边一抛,蛊惑道,“难不倒的事,乔装打扮懂不?我去找人打听,你就在大堂听听小曲,有人胡来你一喊,我立马冲出去接应你。”
人就怕被撺掇,听秦素这一番安排,林婉儿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一张俏脸红得滴血,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点了头。
从温泉山庄出来,林婉儿就把秦素带到县里一家成衣铺子,挑了两身艳丽非常的衣裳,料子是顶好的绸缎,流光溢彩,一晃便夺人眼球。
秦素给林婉儿画了个极成熟的妆,又把自己打扮得妖媚入骨,换上那袭轻衫裙,判若两人。
连林婉儿也看得瞠目结舌,一边整理她衣角一边啧啧称奇,“素素,你这回是真豁出去了。”
“做人得敬业,这叫逼真伪装。”秦素对着镜子扭了扭,“我要单独见那个百事通自然得演像点,不然扛着素面朝天的脸过去,谁信我是找乐子的?”
“所以你今日是哪一路的?”林婉儿忍着笑。
秦素甩了把头发,“一个挥金如土,闲得发慌的怨妇。”
……
而另一边,常府。
因案子结了,又逢沈氏寿辰,常汝琰特地回了府城一趟。
自他当上县令以来归家次数少得可怜,沈氏念叨多次,他总以公务繁忙推脱,如今这情形再拒绝,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三人用了晚饭便在院子里闲坐,边饮茶边聊着家常。
沈氏见了常汝琰满心欢喜,不停问这问那的。
正聊得热络时,就见轻衫从不远处急步而来,俯身行礼后,又迟疑着望向常汝琰。
常汝琰抬眸,“何事?”
轻衫顿了顿,瞥了眼常远夫妇,似是斟酌了下,才靠近常汝琰耳边低语了几句。
话音刚落,便见常汝琰原本平静的神色倏然一冷。
下一瞬,“咔嚓”一声,青瓷茶盏裂了。
“哎呀!”沈氏被响声吓了一跳,“琰儿,你这是做什么!”
她急急抓过帕子要去擦,又一边喊下人过来清理。
“母亲,不碍事。”常汝琰抬手免了她的动作,沉声道,“我回衙门一趟。”
“是案子上出岔子了?”沈氏面露疑虑。
常汝琰已经站起身,眯了眯眼,语气倒像漫不经心,“案子没事,抓个不听话的小贼。”
沈氏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却早已大步走出院子。
“老爷,你觉不觉得琰儿不对劲?”沈氏道。
常远置着茶盏不急不缓,摆摆手,“随他去,不用担心。”
沈氏一听急了,“怎能不管?他那模样像要吃人似的。”
常远呵呵一乐,慢悠悠摸着下巴,“依我看,他倒不是去抓什么贼。”
沈氏一愣,“那你说说是干嘛?”
常远意味深长道,“看他这火急火燎的模样,我倒觉得过不了多久,咱家要添喜事了。”
-
相公堂里熏香缭绕,丝竹声声,几个俊俏小生正围着一群女子,抚琴对弈,低声谈笑细语。
一见门口进来两位佳客,管事眼神一亮,忙低身招呼,“哟,两位夫人头次来梦仙楼?是听曲儿还是歇宿?”
秦素懒懒开口,“听说你们这儿来了个新人?”
管事一怔,略有为难,“夫人说的是听雨吧,他正在后院陪客呢,要不您……”
秦素意会,利落地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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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通融下,让那位公子先来见我如何?”
管事手沉,眼珠子几乎挪不开,“好说好说,夫人请随小的楼上,我这去叫人。”
得了话头,秦素也不费唇舌,吩咐管事好生招待林婉儿,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没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白衣男子悠然走了进来。
看着也就二十出头,面容阴柔,还带着些许书卷气,放到现代也算得上中等偏上了。
他冲秦素行了个礼,“小生听雨,见过夫人。”
秦素上下打量他几眼,指了指旁边,“坐下吧。”
听雨抬头,见到面前的女人时,稍稍愣了一下。
这等容貌确实少见,他琢磨是不是哪个有钱人家的正房,被男人冷落跑这儿寻开心了?
听雨摆着谱,走到秦素旁边坐下,端起茶壶为她斟茶。
那双眸子带着引人入胜的意味,他轻声道,“夫人今日,想让听雨怎么陪?”
秦素被瞅得浑身不自在,表情一收,二郎腿一翘,直接从袖子里掏出张银票拍到桌上。
“歇歇吧,我不来找你开心的,是来问点事儿。”
听雨倒茶的手顿了顿,被这直爽路数搞愣了,再看那闪闪发光的一百两,手都抖了。
他收起刚才的矫揉造作,喉结上下滚动,“夫人想问什么?”
秦素盯着人,慢悠悠道,“十年前,通敌案。”
听雨一听,飞速看了眼门口,又把头转回来,“我的好夫人,这事儿可不是能随便嚼舌根的。”
秦素轻笑一声,又摸出两锭银子,码在了银票上。
“现在呢?”
实在不行就只能强硬来,这银票还是跟婉儿借的。
听雨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桌上的银子,呼吸重了些。
他看看银子,又看看秦素,深吸一口气。
“夫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知道的不多,这事儿也是听我在军营打杂的二叔提过几嘴。”
秦素挪过茶盏,抿了口,“案子的细枝末节。”
“细枝……”听雨没绕过弯来,“您是指哪方面?”
秦素道,“旁人不知道的,你二叔在军营总该知道些外头传不到的吧?”
听雨啧了一声,“不知道的也没什么,当年那案子闹得多凶,该传的不该传的早满天飞了。”
秦素觉得这人实在墨迹,索性开门见山,“你二叔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告诉我。”
听雨挠了挠头,“也没什么啊,就是钦差带着圣旨到营里,侯爷抗旨不从直接被处置了,不久圣旨下来,然后官兵就冲进墨家,墨家就荒了。”
“你等会儿。”秦素抬手打断他,“荒了什么意思?不是三百多口都斩了?”
听雨哎哟了一声,“哪能啊,三百多口那得砍到猴年马月去?我二叔听当时守在外围的老乡说的,官兵冲进去没多久,里头就火光冲天了。”
秦素端茶的手猛一颤。
“哎哟!夫人您没事吧?!”听雨见她把自个儿给烫了,忙掏出手帕想给人擦。
秦素愣了一瞬,飞快恢复镇定,“不用不用,我没事。”
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死死盯着桌面。
听雨见秦素突然不说话了,表情还吓人,想问又不敢问。
过了一会儿,旁边才响起轻飘的话。
“确定?”秦素低垂着眼皮,又问了一遍,“确定是放火?”
听雨收回手,小心地点头,“这事儿虽然没张扬,但当晚附近人家都瞧见了,我二叔还说这事做太绝,就算有罪也不该这么干啊,连个完尸都没留下。”
秦素手指微微攥紧,指甲抵住掌心。
她耳边仿佛有无数电流来回窜,心口像有蚂蚁咬一样。
如果听雨所言属实,那真的太狗血了。
太太狗血了。
秦素甚至不敢再往下想,可按着小说里的缺德套路,她猜的多半是跑不了。
秦素闭了闭眼,掐住眉心,“镇北侯……可有子嗣?”
63. 文案到!!
“这个……”听雨微皱眉头,“我也不太确定。据说侯爷夫人难产生下一子,身子亏损不久就过世了。那孩子好像从没在外人面前露过面,估计……也葬身火海了吧。”
秦素的心一沉再沉,像被什么压住般闷得发不出声。
事实摆在眼前,她想逃也逃不开了。
也难怪,当初觉得常汝琰和常远夫妇眉眼并不相像,可她怎么也没往深处想。
武功高强、唯命是从的影卫,还有背后那烧伤……
秦素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进某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荒唐小说里,偏偏摊上搅动剧情走向的搅屎棍身份。
一不小心跳错台阶,余下的全照墨菲定律栽了。
秦素还想再问什么,外头忽然闹哄哄起来。
人声未消,雅间的门竟呼得一声被踹开,大动静震得秦素和听雨倒吸口凉气,俩人齐刷刷看过去。
门口晕影里,先是一人侧立着挡住光,接着,是一片玄黑衣袍映入眼帘,那身姿挺拔如峰,再往上,是一张眉目冷峻如寒潭的俊美面庞。
秦素张了张嘴,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这、这戏怎么反转了?
常汝琰怎么突然找到这儿来?!
听雨显然被吓得更狠,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语气飘得像要飞上天。
“误、误会!天大的误会呀!我、我与这位夫人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没干!”
然而常汝琰从头到尾根本没瞧他,只冷冷对轻衫吩咐了句,“拎出去。”
轻衫两步上前提起听雨,动作飞快拎了人就走。
“诶诶——真不是啊!误会,真是误会!”
听雨扯着嗓子试图挣扎几下,却连半点余地都没给留,哀嚎很快就消失在廊道里。
秦素扫了眼桌上的银票,又看了眼门外消失的倒霉身影,嘴角抽了抽。
那什么……钱好像忘记收了。
不对,想这些做什么?
现在不是高兴没破财的时候啊!
门被合上,秦素咽了口唾沫,步子蹑出两寸,“那个……咱有话好说。”
可眼见常汝琰步步紧逼,秦素浑身发凉,脑袋瓜子里直冒警铃。
这人动怒完全不走寻常路,平时低气压和死人脸就吓够呛,现在更是要碾压过来的架势,眼看要动真格了。
常汝琰眼神从她头看到脚,嘴角微讽,“摔折腿的……表叔?”
秦素一个机灵,忙慌不择言地摆手,“不不不,真不是!误会肯定误会啊……你、你别过来!”
她一步步往后缩,背抵上木架的瞬间僵住,偏又不敢松劲儿,硬是贴着边挪着挪着想溜去门口。
常汝琰眉眼稍垂,手指沿桌沿缓缓抚过,似笑非笑,“怎么,夫人改口味了,还喜欢那种小白脸?”
秦素快急哭了,干巴巴辩解,“不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我真不是来找乐子的!”
“不是?”常汝琰拎起桌上的银子颠了颠,“给得还挺爽快。”
“……”
秦素这下是真想跪了,她眼珠子一转盯上房门,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脚下抹了油就往外冲。
哪知道门还没摸上,人就让一股力勾住了,一下就顶到门板上。
常汝琰扼着她的腰,呼吸喷洒在鼻尖。
“碰哪了?”
秦素哆嗦着不敢动,“我发誓!天打雷劈都不带骗的真没碰!纯聊天比纯牛奶还纯!”
常汝琰眸光微眯,冷意更甚,“我劝你说实话,不然我废他一只手。”
我的妈啊万万使不得啊!
“实话,这就是实话!”秦素感觉自己腰快断了,“咱……咱要不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真不方便。”
常汝琰没松手,盯着她的妆容和衣服,额上青筋跳动。
他紧抿着唇,俯身一把将人扛起来,直接甩到自己肩上。
秦素眼前一花,紧接着天旋地转,脑袋冲下了。
直到常汝琰就着这个姿势推开门,她才意识到,“啊!常汝琰你放开!你是不是真疯了!”
秦素边扑腾边打,脸上爆红。
真他妈狗了她就没这么丢人过!
但回应她的是屁股上响当当的一巴掌。
“???”
秦素彻底僵住,大脑瞬间短路。
什么……?
刚刚那是什么啊!!
常汝琰扛着人,在一众探究惊诧和窃窃私语中大步离开。
刚下楼,就撞上急匆匆寻来的林婉儿。
林婉儿起先在门口瞥见一个眼熟的背影,还以为是看花了眼,转头再瞧楼上围了不少人,她急忙过来,却没想到直接撞上这一幕荒唐场景。
“素素!你搞什么……”话还没说完,被常汝琰一个冷漠眼神扫过,瞬间噎住。
秦素听见这救命稻草般的美妙声音,刚想哼哼唧唧开口求救,一偏头,却见林婉儿冲她挤了挤眼,然后神色一整,轻飘飘比了个加油手势,“姐妹,稳住。”
“……”
秦素心里的热泪都干了,最后绝望闭上眼。
古人诚不欺我,交友需慎重啊……
-
秦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梦仙楼出来的,她捂着脸像个死人似的,任由常汝琰拎出去,塞进马车里,跌得头昏脑涨,颠了没多久又被扛下车。
等她睁开眼看见一座陌生的宅子,脑子还有点晕乎。
这人,在这地方也藏了个窝?
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常汝琰已经满脸阴沉把她扛进主屋,毫不留情地扔到床上。
秦素被摔得骨头快散架,还想扯句场面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脱。”
淡淡一个字砸下来。
秦素愣了。
然而男人眼里的嫌恶毫不收敛,下一句碾着怒气熨过来,“把你这身沾了臭味的衣裳脱了。”
这下秦素完全听明白了,霎时炸起毛来,“你别太过分!”
常汝琰不作声,手伸过来作势扯她衣带。
秦素一下怂了,那点气势瞬间烟消云散,她举手投降,“脱脱脱,我自己脱总行了吧!”
常汝琰停下动作,从旁边扯了件自己的衣服甩给她。
秦素连忙接住,蹭着床边下了地,满脸警惕,“我去屏风后头换,你别过来!”
常汝琰垂眼冷嗤,“你哪儿是我没见过的?”
“……”
这么暧昧一句话被这么阴嗖嗖讲出来,秦素感觉不好了。
她完全没脸红心跳,只觉得听到什么恐怖故事。
“要不您先消消气?这大晚上的来都来了总不能跑吧……”
秦素干笑着,一转身已经溜到屏风后。
常汝琰深吸一口气,坐到桌案边,手指在案上翻来覆去敲个不停,眸子粘在屏风上,似要盯出个窟窿来。
而屏风后,秦素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
看常汝琰这架势应该是以为自己出轨了,但能找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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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八成暗地里派了人盯梢。
秦素气得想骂街,但转念一想,倒也猜出了几分缘由。
那日自己的表现确实过于反常,以常汝琰那多疑性子怕是已经猜到点什么了。
秦素皱了皱眉,今日虽情况意外,却也是个挑明的机会,真相迟早要摊开,只是接下来事情变成什么样,秦素没底。
原以为能拖延个一两天平平心绪再做打算,哪成想常汝琰直接杀过来了。
她定定神,慢腾腾地从屏风后探出头,“好了。”
常汝琰似是缓和了些,坐在那边托着下巴,目光幽凉地盯着她,“过来。”
秦素绷紧背脊,慢吞吞挪过去。
却见那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半晌,忽然开口,“秦捕头这几日很忙?查到什么有趣东西了?”
这话一落,秦素登时心头一紧。
果然,这狗东西早疑心她了。
见此,秦素也不想再兜圈,“大人这是何意?我只是复查线索。”
常汝琰眸子半眯,缓缓从座上起身,步步朝她走去。
秦素下意识退了两步,却被堵到了墙边,退无可退。
常汝琰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她两侧,“你在躲我?”
秦素被看得发慌,避开那逼人视线,“没有。”
怎么没有?
常汝琰何等城府,又怎会看不出秦素那日的异常?
若不出所料,她多半是对自己起了心悸,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想到这,常汝琰思绪翻涌。
杀陶寺本不在计划之内,他从没想过要这么做,只是情况生变让他不得不出手。
他不愿让秦素知晓此事,怕她窥见他阴冷黑暗也怕她觉得自己冷血凉薄,最终和他疏离。
可偏偏事与愿违,她的确在渐渐远离他。
那日秦素话中漏洞百出,常汝琰想过开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唯恐她一言不发消失,只得暗中安排人秘密盯着。
除了气恼她跑去风尘之地外,然而顺藤摸瓜也探出那相公馆小生的来路。
其实从秦素发现那箱货物时,常汝琰便隐隐料到这一天终究会来。
只没想到时机如此凑巧,逼他不得不走到如今局面。
可秦素,到底猜到了多少?
常汝琰收起眼底沉色,忽而道,“别查了,我是无辜的。”
秦素微微一滞,意外他如此直白挑明,却又添几分难言的惆怅。
“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常汝琰低低笑了,手指掠过她肩头,“你确定对我是心悸,不是心动?”
秦素稍稍愣怔。
这一刻,她恍惚觉得眼前这人并非她认识的常汝琰,或者说她从没真正认识过。
轻佻话语下,依然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
秦素心绪起伏,一股不明的怒意袭来,“放开。”
“放开?”常汝琰眸色骤暗,他骤然扣住她后颈,“还想让我再给你机会从我身边溜走?”
秦素指尖绷紧。
并不是害怕,事实上秦素早感觉到常汝琰骨子里偏执疯狂,只不过往日掩藏得滴水不漏,如今算彻底收不住了。
她稳了稳神,忍声道,“我只要一个真相。”
常汝琰微阖双眸,“真相,你不是早知道了?”
秦素垂眸而笑,“所有吗?”
常汝琰蓦然顿住。
秦素缓缓抬眼,唇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常汝琰,我到底该称你一声常大人……”
“还是——墨世子?”
64. 大和谐!!
四周霎时静默下来。
常汝琰敛下眼帘,指尖微微蜷缩,那双眸子像被浸染了一层薄雾,情绪晦暗不明。
秦素看着他,心中不禁默叹。
原本尚存的那丝侥幸,如今他这样的反应,将一切彻底敲实了。
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触动,各种情绪乱窜着滋长。
“怎么?”秦素盯着他微微动摇的神情,语调低缓,“你费尽心思藏这么久,不就是怕这个吗?”
良久,颈后隐隐传来的热度终于散去,沙哑的声音缓缓溢出,“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秦素垂下长睫,唇边牵起一丝淡笑,“重要吗?”
常汝琰既然没有反驳,便是承认了。
真是好一出,瞒天过海。
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真相,也让秦素明白了昔日种种,常汝琰所作所为究竟为了什么。
常汝琰望着秦素,伪装尽数褪去,“这事你不该深究。”
秦素设想过很多常汝琰的回答,然而听到这句话,却还是忍不住苦涩和心塞。
不该深究?
从常汝琰角度看,也许确实不该深究。
然而这全然是命题错误,自始至终秦素就没有过选择余地。
当初主动招惹她的是常汝琰,刻意隐瞒事实的也是常汝琰。
数次坦言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却从始至终闭口不言。
秦素不是不能理解他的立场,但换位思考只让她越发觉得,常汝琰始终没有尝试信任。
再换一种恣意观点,他一厢情愿想抗下一切,完全不愿她分担半分。
这大约是古人和现代人的思维迥异,也可能单单是他们俩的理念冲突。
秦素自认展露过不少能力,也证明自己不是仅仅提供陪衬的花瓶,可常汝琰始终行有自己的道。
秦素眸色微凝,“我是你所有算计里最大的变数,对吗?”
常汝琰浑身一震,沉倏倏攥住她肩膀,不由分说溢出一句,“不准离开我。”
“你到底杀了谁?”秦素截断他话。
常汝琰怔然盯她半晌,终是咬着牙关冷冷作答。
“陶寺。”
果然。
秦素问,“为什么?”
常汝琰抿了抿唇,“他察觉到我的身份。”
尾音落下,秦素忽而心神一颤。
那日闻折的话,看来有这个顾虑啊……
秦素扯了扯嘴角,冷然开口,“你要杀了我吗?”
常汝琰猛然僵住,目光霎时阴翳。
这女人究竟在胡扯些什么?
他盯着她眼底的漠然,胸口陡然一阵刺痛。
常汝琰自嘲笑笑,慢慢松手,最终无力靠在她肩窝里,“我是疯了才会杀你……”
他怎么可能动她分毫。
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破碎,难得显露出无力与脆弱。
不知为何,秦素鼻尖发酸,眼眶微微发热。
常汝琰嗤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让你失望了?”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瞬间戳破,刺进一根细针,疼得发紧。
秦素抿了抿唇,半晌无语。
那些萦绕不去的心头杂绪,一朝覆没,徒留一片空白。
她其实很想替常汝琰哭一哭,想当年的他不过还是个孩子,究竟怎样挺过那些艰难日子撑到今天,却被磨成这样别扭的性子?
秦素忽而轻叹,抬起手覆上他的面颊。
掌心紧贴着那份微凉时,她俯身将唇印上了他稍稍冰冷的薄唇,仅仅一瞬便退开。
常汝琰一怔,错愕低声,“你……”
“有一点你猜错了。”秦素抵着他额头,狡黠一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她从没有失望;
以后,也不会失望。
女人的话语轻柔飘进耳中,却犹如惊雷般沉沉劈到男人心上。
震得周身的克制、隐忍以及那些难言的不安胆怯,一瞬瓦解成泥。
常汝琰瞳孔微缩,眼中情绪翻涌,他不发一语,望着她的神情却有些失控的意味。
片刻后,唇间逸出一声低笑。
“抱着我。”
嗯?
秦素呆愣一瞬,没能反应过来的间隙,整个人突然被腾空抄起。
她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一声轻呼刚到喉间,便被一片晕影覆盖。
秦素属实懵了,条件反射般推了推,却被禁锢得更重,舌尖传来一阵酥麻,连吞咽都来不及。
一阵失重的晃动,随之便是床榻微颤,她再次被放下,顺势压到了柔软深处。
袖带散落,衣衫一松,身上空荡荡地凉了半截。
“你、你干什么?”秦素猛地一抽气。
不带这么玩的,怎么就突然跳十八禁频道了?!
常汝琰俯视她,眸光幽深,“你身上,有别的男人味道。”
说着,他扯下自己腰间衣带,在秦素震惊的目光中,将她双手反绑,高高举过头顶。
“???”
秦素瞪圆了眼,脑袋乱作一团。
偏偏这时候男人微微扬唇,手指扯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和紧致的腹肌,光影勾勒得线条分明。
秦素直接石化。
“你你、你还有这种癖好?”
虽然知道这人什么德性了,可真一点缓冲都不留给她?
常汝琰眉眼轻挑,指腹粗茧划过她脖颈漫上小月复,“咱们是不是……还有一笔账没算?”
秦素怔了怔,很快明白他指的哪档子事,险些当场挤出两滴眼泪,“不是,都过了多久了你现在提?”
常汝琰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在某处划着圈。
像猫爪子拨弄水面,又像风拂过竹叶,细细碎碎的动作,却让秦素浑身绷紧,忍不住颤着。
“你……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大人有大量……别!”
秦素猛地一缩,余光窥见那低头轻咬的模样,薄薄的料-子被撕-扯凌-乱,又被覆住的潮热气息重新浸入。
常汝琰稍稍松了几分,额头抵着她,鼻尖厮磨,唇间落下轻吻,薄茧缓慢而执拗地移了位置。
秦素咬紧牙关,眼角氤氲起水汽,“……你欺负我。”
常汝琰低笑一声,沙哑笑意震得人心跟着颤,“你不是早知道了?我这人的规矩就是礼尚往来。”
话音刚落,力-度又沉下几分。
秦素觉得自己像被卷进一阵扑天盖地的海潮里,波浪一次次拍击着,浑浑噩噩中好像又下起猝不及防的大雨,袭来的雨水将她彻底淋透。
她像一株突然溃散的半开花枝,脆弱得经不起片刻狂风,雨珠沿着花瓣滚落,冰凉而粘腻。
翻覆之间,她听到男人气息沉缓地贴近耳廓,“底牌都知道了,你是不是也该坦白点?”
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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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费力挤出一个字,“什……”
常汝琰鼻尖轻抵,欲眸染着几分探寻,“我很好奇,这皮囊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只狡猾的狐狸?”
秦素呼吸尽数滞在胸腔里。
她眼中浮动着不明的意味,存着挣扎和警惕。
对视半晌,常汝琰低低叹了一句,“看来你什么都清楚。”
秦素原本还撑着的一层伪装顷刻碎裂,她喉间发紧,最终哑声问出口。
“你心里的人是谁?”
“是本来的秦素,还是……我这个不知哪儿来的幽魂?”
常汝琰眼睫轻颤,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压制的力度慢慢褪开,无声的沉静间,秦素心头骤然一酸,话未出口,眼前黑影猛然压过来。
秦素倏地绷起身,险些咬破了唇。
乱了。
什么都乱了。
头脑晕眩,视线模糊,连心也沉入一片混沌里。
其实并没有特别痛苦,该做的早做的差不多,她也没什么处-子情结,可这近乎疯狂的初次直白,虽然刺激勾人,但体验感真不算多好。
秦素眼里蓄满雾气,咽着哽,话到舌尖竟骂不出声。
偏在这个乱局中,一声轻柔,隐隐带着侵袭后的喘意缓缓落在耳畔,温热似羽。
“秦素素。”
瞬间,所有思绪全被摧毁。
从来,无论谁叫她秦素或者素素,她都不会过多反应。
但她一直没有说的是,自己能如此坦然接受现实,还因为她和原身某处的相似。
秦素素,是她现代的名字。
“你……怎么会……”
“爱说梦话可是要吃亏的。”常汝琰话音带笑,一寸寸吻去她泪痕,“现在知道了?谁是我放在心上的人?”
秦素心中忽然一松,所有摇摆不定的情绪仿佛尽数化作漂渺云烟散开。
头脑稍稍清明了些,她才意识到常汝琰分明早就心知肚明。
秦素被怼得几欲要磕上桃木板,哽着泣声,“……你真是够混蛋的。”
常汝琰喉结轻滚,抚上她微颤的肩,声音低哑如缠绵的潮水,“疼得厉害?”
“……”
秦素真是不知道怎么答,混账事做尽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脸颊染了薄红,偏过头去避开那炽热目光,“你别这会儿问,先把我的手松开行不行?”
可常汝琰却连半分悔意也懒得作态,深藏的念头压了太久,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却难得顺了秦素意,动作稍缓,抬手解她凌乱的衣带。
只是往后头,便是真的不做人了。
大片青丝散乱成锦,凌凌如泼墨,薄被早皱得不能再皱,秦素浑身无力,任他予取予求。
“说,你是我的。”
秦素指尖扣紧,面红耳赤,“……是你的。”
常汝琰伏到她汗湿的颈侧,吻意炽烈,声音哑得动人心魄,“这辈子我都不会放你走,敢消失,我就算下地狱也会把你绑回来。”
秦素眼眶一热,将泪隐在臂弯里,“嗯……不走。”
常汝琰神色微荡,“当真?没有骗我?”
秦素心湖撞得荡漾,“就这么喜欢我啊?”
常汝琰低头凝视她,执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覆到唇间的吻如挽春风。
眼底是深深的情动,却浓得几乎化不开。
“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
65. 这床要是会哭怕早赶着去保命了^……
夜半,秦素软成一滩,任由常汝琰从床上捞起,一路抱出了屋外。
她昏昏沉沉地,连睁眼的力气都欠缺,只能感受到周遭轻轻晃动,随后便落入一片温热的水波中。
等她费力睁开眼眸,望见四周青雾袅袅,幽静萦绕,竟是一处露天汤池,倒有几分温泉山庄的模样。
常汝琰从后揽住她,秦素的身子软地下坠,就这么由他抱着,软绵绵地像没了骨头。
缓过劲后,秦素终于有了余力打量周围。
不由暗叹这人太会享受,这种地方竟然都置办了泡汤的地儿。
常汝琰斜倚着,乌发微湿,手臂环扣着秦素的肩,外衫松散,微敞的下摆浮在水中,眉眼带着惬意和餍足之色。
他端起石几上的冰茶抿了一口,而后俯身轻抬她下巴,将口中的凉意一丝不落地渡给了她。
“唔……”
冷甜的液体滑入喉间,秦素挣了挣,几滴水珠从嘴角溜出,顺着脖颈滑到肩窝,激得她一阵轻颤。
“人面兽心。”终于挣脱了钳制,秦素染着哑涩的嗓音带出明显不满,“用我们那边的话讲,你就是衣冠禽兽,pua界祖师爷,海王战斗机,用这边话讲,以前肯定祸害不少姑娘。”
常汝琰听着她嘴里蹦出的天外词汇,漾出些戏谑,“衣冠禽兽罢了,无师自通总成吧。”
“我呸。”
秦素这会儿真被气笑,懒得和他计较,索性放松身子靠回他怀里,仰头看着天际的清冷圆月。
墨蓝夜幕下,她沉静了片刻,开口问,“当年怎么逃出来的?”
常汝琰蹭了蹭她的发顶,手臂紧了紧,“父亲常年镇守边疆,敌手无数,为护我周全从没有让人知晓我的存在。杜临行事狠绝却也自以为是,不知府中有条通往后山的密道。”
难怪,如果不是这样,只怕早已经命丧当场了。
“那总督……”秦素顿了顿,追问。
“是我父亲的故交,也是我的义父。”常汝琰语气平缓,“义父赶到时已经晚了,府内火光大作。他没有在烧焦的尸骨中找到我,就循线索找到林间荒野,我在那昏迷了整整三日。”
秦素眼底一震,呼吸才刚一凝,又忍不住颤了颤。
她听着他平平淡淡诉说这段过往,喉头却像堵了一团刺,疼得难以自持。
十三四岁,放在现代也只是稚气未脱的中学生,却要目睹全家惨死,独自一人挣扎求生……
秦素根本无法想象,他是以怎样的意志撑过来的。
“那……总督的孩子呢?”
“二老原有一个儿子,只可惜在年幼时便早夭了。巧的是他的年岁和我相近,而且少有人见过他,因此义父将我认作膝下子嗣,以此掩护我长大。”常汝琰顿了一瞬,“为了瞒过杜临的眼线,义父将我送上山中武庵,从此我专心习武修行,再没有回来过。”
秦素依偎着他,沉默消化这些过往。
片刻后,她缓缓抬手绕到他背后,隔着清浅水流触上他的疤,低喃道,“那时候,很疼吧?”
这伤刻在血肉之间,怎么可能会不疼?
常汝琰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向自己心口,眼眉略弯,“如果这些是为换来你出现在我身边,那便不疼。”
话如钝刃磨心。
秦素眸光微颤,忽而被一股难言的酸涩情绪攫住,她嗔了他一眼,“胡说八道,油腔滑调。”
常汝琰不以为意,将人搂得更紧,脸颊靠上她耳廓,缓缓悠悠道,“师父以前总说我心性浮躁,难成大器,如今看来他老人家怕是没说错。”
秦素有些疑惑,“怎么?”
常汝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眸里倒映碎光,“遇见你后,我这颗心怕是再也静不下来了。”
秦素的耳根霎时烧起来,被这话撩得心神俱乱。
这人不装了之后竟然这么收放自如。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先前同事成天沉迷权谋小说深情男主,只因魅力百发,箭箭正中靶心。
两人对视无言,池水泛着微波化开月光的清辉。
秦素忽然被眼前情景蛊惑,抬手轻抚他眉眼,从深挺的眉骨到直挺的鼻梁,再流连到那削薄的唇,每触一处,心中反而愈发荡漾。
褪去所有伪装后的常汝琰简直摄人心魄,像是迎光而生的画中人,每一分线条都正中她的审美死穴。
完美到让人不由自主感叹,堪称顶级男友水平。
这时候要有个缠绵的背景乐,她不是羽化登仙也至少飘着走了。
常汝琰看着她被水汽蒸红的面颊,视线慢慢下滑落到更多细节处,明明才将旖旎压下,如今又势如破竹般疯长了起来。
趁着秦素失神的间隙,他忽然侧身,将人直接抵在了池壁上。
“???”
秦素一怔,察觉出他想做什么,顿时语无伦次,“不、不太合适吧?”
都多少回了,她腿肚子还抖着呢……
却不想那人微啄她的肩,嗓音压得极低,诱哄着,“素素乖,最后一次。”
“……”
天杀的,这他妈的要她命啊!
做人也多少留点余地,她就算真是块良田也不能被人这样刨个没完吧?
秦素忍无可忍,伸手掐了一把,哪知力气在常汝琰看来简直不痛不痒。
他微勾唇角,将人轻巧浮托环在腰间,靠了过去。
水波一圈圈荡开,撞在池壁时化为细碎纹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扩散开去。
秦素气息紊乱,整个人埋在他耳边羞愤交加骂着什么。
常汝琰明显乐在其中,低低笑着应,“嗯,都听你的,不让你累了。”
“……”
-
而另一头,县衙里。
丘山和刘师爷被鸡毛蒜皮的琐事搅得焦头烂额,什么刨地偷菜,被狗咬伤全找上门来搅得不得安生。
这日,两人好不容易劝和一对冲着生几个娃掐得死去活来的夫妻,正坐下喘气,就见轻衫晃晃悠悠从门口走了进来。
丘山仿佛见了活菩萨,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脸苦大仇深,“轻衫兄弟,我的亲哥哥啊!大人到底啥时候回来啊?这都多久了这些破事儿我是真扛不住了!你看刘师爷一把老骨头半条腿快进棺材了,你摸摸他那皱纹都多出几层了?你看着不心疼,我都看不下去了!””
刘师爷抖了抖衣袖,叹着气跟着补刀,“何止快进棺材,我那婆娘天天闹我,说我不是干正事是干别的事,我说是替大人辛劳她就是不信。”
“轻衫,你给透个底儿吧,大人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这都快五六日没见人影了。”
轻衫被这一唱一和堵得没路,他嘴角抽了抽,抬眼苦笑,“大人没事,就是最近让别打扰他。”
刘师爷伸长了脖子,疑惑道,“这话什么意思?”
轻衫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他们那位冷若冰霜不近女色的大人,自从把秦素带去那处私宅后,就像人间蒸发了吧?
其实也不算彻底蒸发。
次日倒是吩咐他送些衣物吃食过去,顺带扔下一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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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别来打扰,非命案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然后,就再没露面了。
想起那日常汝琰眉目间透出的某股子栋梁摇晃、春花绽开的神采,再瞧眼下这边鸡飞狗跳。
轻衫有些唏嘘。
他觉得秦素简直比话本里那些祸国妖妃还厉害。
这是妖皇啊……
而被如此对待为妖皇的秦素呢?
正被自个儿体内的生物钟憋得想骂天。
身上被诡异的酸软束缚得死死的,像做了场百八十斤重的大梦,又有点像鬼压床。
秦素眯了眯眼,强撑着转头去看,某人已经衣着整齐,却也不算整齐——下半身规矩,上半身却敞开得肆意张扬,像极了古代版双开门霸总。
这会儿懒散地倚着榻,手里捧着本书,低头翻页,眉眼带些随意的风流。
一睁眼就有姿色绝伦的美男在旁,任谁都会觉得养眼,只是秦素却满脸漆黑。
几天了……
她到底几天没出这间屋子了?!
每日除了解决基本生理问题,其他时间都被困在床上。
偶尔换个地方歇歇气,也只跑得出外头那个池子,仿佛人生就这两方寸地能折腾。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栽进去了。
池子!
不提这池子不至于胸口发堵,可一提起秦素就恨得咬牙。
阳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到身上暖融融的都像给人种了片草原,秦素却压不住体内的低气压,乌云滚滚腹诽常汝琰过分到逆天的精力和续航能力。
失策了。
怎么能忘了呢?
习武之人,尤其是刚沾荤腥的年轻男人,分明就是惹不得的可怕生物。
许是怨念太强烈,常汝琰从书里抬起头,正撞见一双悲愤满满的小眼神盯着自己。
饶是自诩厚脸皮的他,也忍不住噙了两分笑意,“睡醒了?”
秦素只觉得心累,揉着眉心闷声问,“什么时辰了?”
常汝琰收了书,走过来将人捞进怀里,“还早,刚过申时。”
还早……
申时……
秦素不说话了。
关键是实在没脸填补自己醒来就听到“刚过申时”的空白,只想以头抢地寻个去处。
“早知道如此,昨晚我宁愿睡地上也不要……”秦素咬牙切齿,偏过头哼哼唧唧,“果然开了荤的男人不配称人。”
常汝琰见她一脸不甘模样,捏了捏她的脸,“我可没让你累着。”
秦素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实在受不了这副得寸进尺的样子,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真不能再这样脚不沾地耗着了。
可就在迈脚那瞬间,余光瞥过散在地上的杂乱衣物……
她僵住了。
再瞥一眼,床幔耷拉着半边,好像下一秒就要倒给她看。
秦素眨了两下眼,又闭上了。
人间惨剧。
这床要是会哭,怕是早赶着去保命了。
还好除了守门的有两人,这院里再没有其他下人。
否则照这乱象说破天,她也敢扑上那根带刺的槐树自绝于世。
常汝琰看得分明,却憋笑到爽感直冲天灵盖。
他顺势一抬手,试图抱人,“我带你去梳洗。”
“滚滚滚!不要!”秦素一连好几声拒绝,身形猛退,“我警告你别碰我啊,我不想另一边帘子也跟着牺牲。”
常汝琰一挑眉,淡淡丢了句,“嗯,那正好,隔壁还有房间。”
“……”
66. 过渡一章
秦素摆脱了人自己爬去浴房洗漱,等收拾妥当出来,见屋子里空落落的,想来常汝琰又去书房了,便抬脚跑去寻他。
一进门,常汝琰正立在案前,衣冠整肃,手执毛笔在纸上走走停停。
秦素凑过去一瞧,下一瞬,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蛋抽搐了下。
纸上的画意浓郁,青雾飘渺池水荡漾,而池中女子却是极其扎眼,长发披散半湿,水波潋滟只掩不遮,露出几分诱人的线条。
最要命的是那如梦似幻的脸虽是侧影,却带着点堪比狐狸成精的慵懒风情,秦素再熟悉不过。
这分明是她自己被画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模样。
秦素提不起一点欣赏的心,只觉得眼前这人是真变态。
“你……”她瞅着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常汝琰放下笔,将她拉到怀里坐下,面对画轻声问,“画得怎样?”
秦素有些无语,“画成这样,心情挺复杂的。”
常汝琰垂眸,笑意藏于深处,“不满意?”
秦素咬牙,伸手戳了戳画上的“自己”,“画得很好,就是你要画点别的我可能会更满意一些。”
譬如画个符把自个儿封印起来什么的。
常汝琰握住她作乱的手,“那要画什么才好?”
“你被我打得跪地求饶的模样。”
……
两人正闹着,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秦素一个激灵,忙把画折起往地上丢,手忙脚乱,“快松开松开,有人来了!”
可常汝琰丝毫没有松手意思,甚至将她按得更稳,“不必,他早知道了。”
嗯?
知道什么?
下一刻,来人便踏进了门。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秦素抬头一看,刚好和对方撞上视线,互相愣怔里都带着点欲言又止。
秦素完全是一张苦逼脸。
怪不得常汝琰那么说,这么多天不露面估计早知道他主子不做人了,还知道她被拆了。
秦素心安理得接受现实,可对面轻衫表情僵硬,似难以消化眼前的情况。
他本是来禀事,哪知抬眼便见主子神色自若地把秦素抱在怀里,丝毫没觉得姿态有什么不妥。
轻衫微张着嘴,透着股是不是该自戳双目的绝望。
半晌,轻衫缓过劲儿,冲常汝琰递了个眼神。
后者淡淡道,“说吧,她都清楚了。”
轻衫脚下一滞,眼中错愕一闪即逝,忍不住多打量了秦素两眼。
秦素见这俩人眉来眼去的,突然觉得自己像第三者插足,在常汝琰怀里挪了挪,换了个舒服姿势,抿唇一笑,“不好意思啊,你主子这层皮不小心让我给拔了。”
轻衫嘴角一抽,盯着这两人,最终叹了口气,无奈失笑,“恭喜主子。”
得了,这哪是拔了皮,这分明是渡劫飞升了。
“……”
秦素被这句小说语录雷得一愣,吸了口气,“你别这样,搞得我好像被卖了似的。”
轻衫摇头,显然是应付不来她这愈发跳脱的性子,从怀中摸出封信递过去,“京里的来信。”
常汝琰伸手接过,秦素却没对信件起什么兴趣,反倒想起别的事,“闻折伤怎么样了?”
“已经大好了。”轻衫弯了弯眉,含笑道,“闻折特意托我转告,多谢你救他一命。”
秦素一挥手,正准备谦虚两句,就听身后悠悠传来一声,“改了,叫夫人。”
“……”
轻衫直接定在原地,满脸懵。
秦素脑子“嗡”地一下,当即一脚踢过去,“叫屁的夫人啊,不许叫!”
常汝琰挨了一脚,不疼却皱起眉,“都这样了还不承认?”
秦素差点气笑,“哪样了?”
滚了床单就叫夫人问过她了吗?
“要不你还是装回去吧,这张脸我重新给你糊上,你现在骚得让我头皮发麻。”秦素懒得理他,转头冲轻衫道,“千万别叫,那俩字直接把我叫老十岁,敢叫咱俩交情直接撇了。”
可轻衫如今彻底神游天外,显然没从刚刚那话的冲击中缓过来。
他那杀伐果决的主子,怎么忽然成了个占便宜卖乖的登徒子?
……太辣眼睛了。
常汝琰瞧秦素那句“大义凛然”不是冲着他去,这才慢悠悠收回不快,捻开信。
信里的内容不过数行,他一目十行扫完,眉宇敛了几分,淡淡吩咐,“先回去,这几日不必过来了。”
轻衫如蒙大赦拱手行礼就撤,走到门口时想了想,还是伸手关了门。
室内安静下来。
秦素见常汝琰面色不太对劲,试探开口,“怎么了?”
常汝琰抬眸看她一眼,拉她转向自己,“皇上听闻扬州屡破大案,任我为大理寺少卿,召我不日后进京。”
大理寺少卿?
哇靠,这是升职了?
秦素完全没意识到为什么旨意是封信不是黄布条子,“好事啊,你这升官了呀。”
可常汝琰却觉得秦素关注的重点似乎有点偏。
现在隐瞒已经没有意义,澜庭知道陶寺被他亲自处决了,虽意外却也因此挖出关键线索,早在计划之时他们便定下,此番扬州事了他将以借口入京。
眼下,时机已至。
常汝琰垂眸片刻,凝神开口,“你……愿不愿随我一起?”
澜庭那日话意已明,秦素或许会成为隐患,进而危及他们的大局。
而常汝琰清楚京中一事终究不可避免,自始至终,任职县令为的便是借这层外衣探查杜临的布局,这份差事从未在他的长久计划里,倒是秦素——她才是真正的变数。
他的仇不得不报,可自秦素出现以来,棋局多了太多无法预料的走向。
倘若她执意留在扬州,那也没什么。
他本就想事情告一段落后再回来寻她,然而成败未卜,何时了局,他无法许诺。
思绪纷乱间,秦素突然开口道,“你是怕我不愿意?”
常汝琰微怔,抬眼望去。
秦素早想通了,总督之子怎会屈身一个小小县令。
寻常套路早该是个体面的官职,这么安排无非是为了隐匿行踪方便查探线索,县令身份低调又不惹人疑,摆明了就是个幌子。
这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秦素心里骂着,叹了口气,抬手覆上他的脸,“之前不是说过护你吗?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常汝琰心神震动,眼底情绪复杂,“你父母……”
“如果盯上你,估计我们一走扬州这边就平静了。”秦素一面揣测,一面淡定分析,“不过也难说大反派会不会脑子抽了改主意又折回来针对我,我看你计划这么缜密,肯定早留下人暗中护我家吧?所以我还蛮放心的。”
见她话说得笃定,常汝琰忍俊不禁,“大反派又是什么说法?”
“就是那种坏事干尽的狠人,最后跪在主角脚下被狠狠反杀的那种。”秦素解释得头头是道,“主角脚踩反派,掌声雷动,完美大结局。”
常汝琰定定看了她片刻,握住她的手吻上去,“等这事了结,我们成亲吧。”
“……”
这一句砸下来,秦素懵了。
上一秒还温情脉脉,后一秒表情哔了狗。
常汝琰觉察到,面上顿时一沉,“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秦素见他眉梢都有炸开的趋势,赶紧捋毛,“你听我说,在我们那是先谈恋爱再考虑成亲的,这谈恋爱就是……额,就是先谈谈感情,是吧,两个人你侬我侬腻腻歪歪的,我这恋爱还没谈热乎你直接让我跳这坟……啊不是,成亲!进度太吓人了,我可一向支持晚婚晚育的。”
常汝琰似懂非懂消化完这番话,反问,“那为什么不能成亲后把这恋爱一起谈了?”
“……”
一句话,秦素被问住了,半天接不上来。
这人简直不像人,逻辑清楚得像在盘棋。
常汝琰这架势别说婚后冷淡了,婚后过热怕都是轻的。
秦素被噎得短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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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破绽,只得改了条件,“可以,但不能生太早。”
常汝琰一愣,眉毛轻挑,话里带了几分揶揄,“这就急着替我考虑孩子了?”
“……”
没有,真的没有,连一点暗示都没有。
秦素没心思再纠缠这些,推开那张笑得欠揍的脸,忽而想到什么,“除了总督和轻衫他们,知道你身份的还有谁?”
常汝琰如此步步筹划背后不可能只这点人手,何况要扳倒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必然牵一发动全身。
常汝琰神色从容,淡淡吐出两个字,“瑞王。”
“瑞王?”秦素怔了下,“怎么是瑞王?”
“他是我母亲的义兄。”
“……”
脑中像霹下一道雷,秦素整个人都蒙了。
母亲的义兄……
这关系四舍五入算下来,那不就是……半个舅舅?
秦素惊恐地发现自己不小心踩了什么狗屎运,硬生生傍了个顶级大靠山,步入皇亲贵戚的圈子了……
她眼皮子抽了抽,再问了句,“还有呢?”
常汝琰静默片刻,悠然吐出四字,“当今圣上。”
“当今圣……”秦素喃喃跟了句,顿住,接着声音一提,“皇上?!”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穿越小说大全桥段都让她遇上了,简直要为这“作者”脑回路佩服得五体投地。
常汝琰看她表情由震惊转为古怪,解释道,“当年先皇过于草率定下我父亲的罪状,事后殒逝,义父和瑞王都疑心这事有猫腻,陛下亦然。他从先皇病中察觉了些端倪,便一直留意。否则,也不会有后来。”
秦素将这些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茅塞顿开。
“简直了,典型的权谋戏份啊。”她咂了咂嘴,又觉得哪不对,“可皇上怎么发现你的?你不是从没在外人面前露过面吗?”
“若论渊源,父亲姑且算他半个老师。陛下幼年随先皇赴扬州,那会儿父亲教他习武作画,对他极为慈爱,我和他偶然在府中遇过几次,后来义父权衡再三,便将此事禀告了陛下。”
秦素这下明明白白了。
这哪儿是单打独斗?
分明是朝廷权贵里的两股势力联手而为。
常汝琰要报家仇,皇帝便借他将杜临这颗毒瘤连根拔了。
权倾两朝的宰相多半势力铺得太广了,皇帝虽贵为天子,却苦于直接对决理由不足证据短缺,这才只得绕着动手。
不过仔细想想,为的也不过是巩固皇权,清君侧。
秦素感慨一句,“看来这皇上人还挺好。”
谁知,常汝琰冷飕飕地丢了句,“好个屁。”
“……”
秦素一愣,这脏话劈头盖脸砸来……
“你这发言,不怕被扣个欺君之罪?”
常汝琰眯了眯眼,“他还缺这胆子。”
啧!她男人好拽好傲!好他妈爽!
秦素眼睛亮得像打了两盏灯似的,“我发现你黑化后真的好帅啊!”
话一知半解也不难猜,似是难得领了夸,常汝琰一副受用模样,嘱咐道,“如果见到他,离远点。”
嗯?
“为什么?”
“不是什么好东西。”
“……”
秦素这边正无语着,常汝琰却抓着她的腰不安分地抚,“京城人多眼杂不比扬州,日后别像现在一样随意行事,不许随便跟那些阿猫阿狗讲话。”
秦素觉得这飞醋吃得着实离谱,“这么说能比你强的也就皇上了,难道你怕我看上他?”
常汝琰覆到她耳旁,轻咬了下,“你有种试试。”
秦素没忍住咯咯笑出来,痒得往后缩,却又觉得这人俊逸的张狂实在撩人心痒。
秦素在他下巴上点了点,软着腔调揶揄,“大人您这样轻薄下属,小心俸禄都赔光了。”
温热的吐息夹着甜意,惹得常汝琰喉结一滚。
他埋首低下,在她脖间香软中沉声开口。
“赔光正好,用人偿了。”
67. 赴京前夕
去京城的日子定在十日后,交接公务安顿家小,时间着实紧迫。
那日自私宅归来,秦素便将常汝琰领回了家。
秦父秦母一见女儿领着顶头上司上门,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彼此对了个眼神,心下紧张得不行,赶忙把人迎进正厅。
等客人落座奉上热茶,常汝琰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语气收敛又不失温和,先是几句话赞了秦素在县衙的政绩,说她得力又干练,听得秦父秦母脸上都笼上几分光,仿佛得夸的是自己似的,嘴角险些咧到腮边去。
寒暄递尽,话头一转,常汝琰终是切入了正事。
“伯父,伯母。朝廷已下了调令,不日我便要入京,担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大理寺?”秦父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站起,惊得脸上都变了色,反应过来有些失态,坐回椅上强自堆起笑,“啊呀,这、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大人年纪轻轻便高升京城,日后可是不可限量,实在叫人佩服。”
秦母一时没接上话,见秦父这般说也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我们扬州难得出了这样的俊杰,大人未来必然前途无量,谁听了不羡慕?”
常汝琰只是微微一笑,点头受了这番恭维,随即道,“京中事务繁重,初到任上身边难免少不得一个可靠帮手。素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我已向吏部递了申请,调她随我入大理寺任职。”
话音未落,屋里热烘烘的气氛立刻冷了半截。
秦父手里的茶盏微微一顿,满脸堆笑忽而僵住,旁边的秦母愣了神,手里帕子都滑落了。
去京城?
那可是几千里地远啊!自家这唯一的宝贝疙瘩从会喊爹娘那日起便没离过身边,如今竟要调去那地方?
秦素也听得一愣,父母不知道,她却明白得很。
这次的调任压根儿就没安排她和轻衫任何事务,只有常汝琰得了个好差事,这人为了带她走倒是张口就来全然不打草稿。
“大人,这……这……”秦父搓着手,满脸窘迫,“小女她……她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怕是、怕是不妥吧?”
“是啊,大人。”秦母回过神来,声音带了哽咽,“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女儿家,这……”
常汝琰没急着说话,而是看向秦素,眼神一递,像在催绣球看你接不接。
此时二老已明显要往“梨花带雨”的方向发展,秦素赶紧挪了挪,坐到母亲边上,轻声宽慰,“爹娘,这可是好事呀,能进大理寺当差说出去咱家都有光,再说了我又不是一个人,这不是还有常额……大人会照应吗?”
话到最后,不忘朝常汝琰暗地挤眉弄眼。
常汝琰揣摩得分毫不差,接道,“伯父伯母放宽心,在京中我会护她周全,绝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言词凿凿,掷地有声。
可听在二老耳中那忧色不但没散,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秦素睨了常汝琰一眼,心想靠着这点护周全的话怕是不够使,眼下这情况不下点猛料是不行了。
默默深吸了口气,她清了清嗓子,忽地一拍桌子,“爹娘,我有话说。”
原本满眼愁绪的二老怔怔望了过去。
秦素趁机在桌下瞄准,冲着常汝琰大腿狠掐了一把,神色平静道,“等京城的事忙完了,我就嫁人。”
“……”
一句话砸下来,四下一静。
常汝琰微一怔,眼底惊诧一现即隐,接着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悦色。
而一旁的秦父秦母却仿佛一瞬间石化,呆呆地盯着女儿,嘴唇抖了几抖也没能吐出个字来。
嫁、嫁人?
跟、跟谁啊?
秦母却像忽然开了窍,眯着眼打量秦素,余光又扫向常汝琰,来回几次,眼中火星越烧越旺。
她忽然向前一靠,用几分隐晦又几分试探的语气问,“是……?”
秦素被亲娘打量得后颈直发麻,硬着头皮,“嗯……”
秦母眉梢顿时蹿上了天,像是二十年没听过这么神清气爽的字眼,一拍大腿直接从椅子上起身,声音高了八度,“好事啊!这是天大的好事!赶紧去,必须得去!”
这一嗓子把秦父吓得差点把茶盏失手摔了。
秦母根本不管不顾只顾着乐呵,转身就往屋里冲,“等着!娘这就去给你收拾东西!一个时辰,谁都别拦我!”
“……”
秦素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疼。
果然是亲妈,上一秒还哭得肝肠寸断,下一秒就忙着谋划要把她打包送人了。
秦父愣了片刻,随即像是想通什么,眼神忽然古怪地落在常汝琰身上。
直白得让人不好忽视。
常汝琰面上虽不动声色,还是略微调整了坐姿。
他缓缓起身,朝秦父郑重拱手一礼,“之前许多事未能开诚布公,确是无意冒犯。其实我心悦秦素许久,待京城事务安妥,我必定会备齐聘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
话来的突然,秦素刚喝进嘴的水全喷了出来,呛得她脸红脖子粗,眼神都透着惊悚。
——这人就这么不带预热地全交代了?!
她还没回神,对面秦父“嗖”地一下站起来了,连忙伸手去扶,“岂敢岂敢,大人您这是折煞我们了!这样的诚心实意实在让我二老不胜感激,只要小女同意我们是绝对没意见的,哪敢说高攀,大人能瞧上她是她的造化,真是三生有幸哈哈哈……”
“……”
秦素看着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好一场“和乐融融”,表情逐渐变得面瘫。
原本只是打算随个远门,结果莫名被售出。
她举了举手,试图插句话,谁知亲爹笑容快裂到耳后根了,连个眼神都吝啬给自家闺女,反而一头热情把常汝琰按回座位,端起茶壶殷勤续满一杯。
“……”
秦素默默放下手,打消了插嘴心思。
真是……够了。
-
衙里是在第二日传出了常汝琰卸任,新知县即将接任的消息。
不出所料,这消息像一层阴云笼罩了整个衙门。
丘山、老宁和刘师爷听说轻衫和秦素要动身赴京,虽为二人高兴却也难免心情沉重,主要是舍不得这些日子相处如故的同僚。
毕竟秦素和轻衫在衙门里混得人缘极佳,换了别人,多半很难再找到和这两人一样相处自在的交情。
这日,丘山硬是拉着轻衫去喝送行酒。
轻衫本想拒绝,怎奈推托几次都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秦素本来也在邀请之列,却借调理身体为由婉拒,言辞坚决丝毫不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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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的理由呢?
秦素心头冷冷一哂。
她一点不怀疑,前脚要是敢答应,后脚那位爷就能把她扛回屋里,锁门、关禁闭、百般摧残!
想到这里,秦素脸黑了几分。
……禽兽果然都是惯犯!
心中骂归骂,步子可没停,秦素一路直奔林家。
等见到林婉儿,还没来得及摆开话题,就猛地被人扯进了屋。
“快说快说,那日到底怎么回事?常大人把你扛走后你人就没了动静,接下来发生什么了?”
话才一半,秦素表情就快绞成麻花了。
林婉儿瞧她这样,自是料出了几分,却还不太敢确定。
她眼珠一转,伸手去扒秦素衣裳。
“诶诶诶!光天化日你疯了啊!”秦素连忙挡住她。
“怕什么,又没别人。”林婉儿丝毫不惧,手下动作快得眼花扯松了领口。
她垂眼一瞥,霎时捂住了嘴,眼里燃起八丈高的熊熊八卦之火!
秦素飞快拍掉她的手,低头整理衣领,面上倒是毫无窘迫连解释意思都懒得有。
林婉儿早就没闺秀姿态了,常日里跟秦素混得多思想愈发前卫,就算搁几百年后也能活成败家富小姐的模样。
“啧啧啧真没瞧出来,常大人看着正人君子,背里居然能这么……野性难驯哪。”
秦素一听,生无可恋闭上眼。
她怀疑是不是现代思维灌输得太彻底了,照这样下去不会遭什么天谴吧……
秦素赶紧止住这话题,将要去京城的事说了一遍,
原本笑盈盈的姑娘瞬时垮了半张脸,“这么说,以后连个能听我说悄悄话的人都没了?”
这话说得像是生离死别,秦素啧了一声,“说好听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是交代后事。”
林婉儿叹气摆手道,“罢了罢了,上京就上京吧。总归常大人是个人中龙凤,不会让你吃亏的。”
“……”
妹子你有所不知,这人中龙凤如今恐怕连谦虚都算不上了……
秦素心里有些泛酸。
林婉儿是她来到这世界后唯一交下的知心朋友,想到短时间内不能再见,不免有些感伤。
她拍了拍林婉儿的手,“等那边安顿好了你就来找我,我带你吃遍所有好东西。”
林婉儿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啊,不准反悔!”
秦素眉眼含笑,“绝不反悔。”
两个小姐妹又磨叽了一阵,秦素和林父林母寒暄几句后,直到日头渐西,她也起身准备告辞。
可刚走到门口,林婉儿忽然凑过来,神神秘秘从袖中抽出本书,迅速塞进她手里。
“路上没事时看看,解解闷。”
秦素低头,只见那册子封面朴素至极,干干净净一个字没有。
她随手翻了页,顿时愣在那儿。
本以为是啥新话本,却没想到书里寥寥几行字不值一提,满满的却是各种别样“图画”,不仅露骨,更是堪比天马行空的……另类“大尺度艺术”。
秦素手一哆嗦差点把书摔出去,连忙啪地合上,抬头瞪人。
林婉儿冲她挤眼,“别害羞,这可是好姐妹的专属福利。”
“……”
福利你妹啊!!
68. 天赐良缘,心之所归
-
昭京,大陆腹心一隅,和扬州隔着千山万水,整整数千里。
若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至少也得半月。
常汝琰倒也不急,干脆挑了轻松安逸的法子,先乘船沿运河北上至渡安,再换马车穿过驿马和望都。
沿途两岸景致静谧,偶有烛火点点,似星光浮动坠入无垠水中。
舱内昏黄摇曳,映得一室流光如梦。
常汝琰倚窗翻看京城舆图,对面的软榻上,秦素正随意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话本,眉飞色舞翻地唰唰作响。
过了一会儿,常汝琰收起舆图,站起身缓步走过去。
秦素还未来得及抬眼,便被人一把揽过,陡然落入那熟悉的怀抱。
“看什么这么投入?”
“别闹,我看得高兴呢。”秦素被弄得发痒,挣了挣,“男女主马上要飙戏了。”
常汝琰弯眉瞥过手里的书,指尖绕住她鬓边发丝,忽而漫声道,“跟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
秦素手一顿。
自从两人开诚布公以来,她从未主动提起自己前世的只言片语。
常汝琰的底细她已经摸得透了,但他对她来历之外的内容所知有限,这会儿大约是生了心思。
她稍一迟疑,还是合上了话本,“我的家乡啊,跟这里完全不一样,说起来无论做事法子、生活方便,还是想法文化都要比这儿先进得多。”
“没有马车,却有火车汽车飞机轮船这类东西,跑得特别快。住的地方有高楼,还能用一种叫电梯的东西瞬间抵达顶层。灯笼很少用,用的是一种可以通电发光的琉璃珠子,不像琉璃但比琉璃还结实。也不必毛笔蘸水工程,更便捷的工具数不胜数……”
秦素说得絮絮叨叨,将那些不属于此世的事物,用他能明白的话一一道出。
常汝琰没有打断,静静听着,手臂却微微加力。
停顿间,他才低声开口,“那你,为什么来了这里?”
秦素一时怔住。
她其实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没一命呜呼反而来了这。
良久摇了摇头,“这个嘛我也没答案,按理说这种事儿根本不该发生,没科学依据啊,怎么就直接灵魂飘过来了呢?还多了个外挂……说实话我也挺懵。”
顿了顿,为免他胡思乱想,她忙加了句,“不过重要嘛?我倒觉得不值一提,世上怪事多了,还不就是轮到我头上罢了。”
然而常汝琰神色仍不舒展,眸光微收,“那……”
似是明白他想问什么,秦素答,“这么说不好听,但确实是原来的秦素先去了……我才穿到她身体里,至于她本人大概是真没了,或者换岗去了我的世界?”
如果真是这样,那原身可够辛苦的。
那地方一个古代人想要适应生活,哪是她这蜗居此世之人能相比的?
恐怕是难如登天般的绝境了。
“你真的……”常汝琰喉结微动,嗓音低哑。
真的不会离开?
会不会像某日出现那样又突然消失?
秦素望着他眉眼间忧色,胸口一紧。
她其实一开始也害怕,害怕某日再度有变数。
只是随着时间流转,她渐渐融入昭庆,渐渐有所牵挂,愈发从心底生出了安定和慰藉。
秦素向来不是纠缠于难解之事的人,既来之则安之,许多事情总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给出答案。
昭庆也许不过是另一个平行时空,又或者人死后确实会重生,而她恰巧在与自己极为相似之人身上醒来。
这些寻思,终究让天方夜谭般的现实沉入她的心海。
“常汝琰你听我说。”秦素双腿一旋和他面对面,捧起他的脸,“还记得我给你求平安符那日吗?”
男人抬眼望她,“嗯?”
“那日我遇到了一位大师。”秦素语气放轻,“我的身份,他一眼就识破了。”
常汝琰眼中若有所动,神情微凝。
“当时我问命盘会不会有变数。”秦素慢慢道,“大师告诉我因果既定,只需随心而行。”
“我那时不解因果为何,现在好像懂了。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命数,那你就是我的果。”
而那日的古老寺院,佛音深远,繁茂古树遮挡了日光,银铃声伴着飘渺香烟拂过她的耳畔。
秦素似还记得那满目景致,恍惚之间竟如时光静止,天地无声。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这句话深埋经文几千载,却在人们口耳相传间渐沾些虚妄意味。
可如今秦素只庆幸自己活了这一遭,竟得以亲自见证。
遇见常汝琰,这是天赐良缘,是心之所归。
常汝琰轻阖双目,眼睫微颤。
那深邃眼眸中起伏荡漾的复杂情绪,最终如落尘的波纹般平息,翻涌中的俱意竟不知去了何方,唯余一刹温存,渐渐化作了静好的弥散。
常汝琰牵过秦素的手,将人轻轻提起放到软塌上。
秦素微愣,刚刚一片熟悉景象霎时翻转,眼前忽然沉下一片黑影。
“不礼貌吧?”秦素一头雾水,“我刚刚那么深情你居然没反应?”
常汝琰低笑,额头贴着她的,“深情挺好,不过我想回了扬州得亲自去趟寺里,多烧些香才安心。”
“……”
秦素瞬间觉得热脸贴了冷屁股,气得想一脚踢过去,但刚抬手就感觉头顶一阵微动。
她偏头,看这男人指尖夹着一样东西晃回来。
秦素定睛一瞧,懵了。
常汝琰眉梢略挑,语气欠得很,“还是我们素素胆子大,喜欢这种……独特的典藏。”
他声音拖长,手上那本小-黄-书甩得分外潇洒,还特意在她面前抖了抖。
卧槽?
这玩意儿不是早被她塞到枕头底下了吗?
“等、等等!”秦素语速飞快,伸手就要抢,“这不是我的——!”
可惜常汝琰稳如老狗,单手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书举得更高,好整以暇捻开一页,还模仿着画外音般的语调念了起来。
“云鬓斜簪,檀口半启,腰若扶柳春风里……”
他念得抑扬顿挫,还挑眉点评,“还行,文笔勉强过的去,画也挺下功夫。”
秦素一张老脸挂不住了,生怕从此成了社会性死亡现场。
虽说这小-黄-书有些过界,但却不像传统的春-宫-图那样直白,无非是图文并茂的艺术作品,比某些擦边玩意还文艺那么一丢丢。
秦素也不知林婉儿跟哪淘来的玩意儿,至于她拿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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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说白了也是图存货不够没事解闷,可她做梦都没想到会被这个男人发现。
一时想破脑袋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瞥见了!
秦素恼羞成怒,“最后一遍不是我的!是林婉儿她硬塞我的!”
常汝琰煞有其事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原来是林姑娘的,这倒也说得通。不得不说你们俩果然是品味相投。”
“……”
秦素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狗改不了吃屎,就是故意找茬。
干脆懒得再去抢,反正抢不过,身子一扭,彻底埋进枕头里摆烂。
你笑,我倒是看你能笑多久。
这世上也没她不能豁出去的,真惹急了大不了谁怕谁,光天化日之下咱也敢约场裸奔。
常汝琰见状,不慌不忙将书往旁一丢,上前把赌气装死的某人捞回怀里,嘴上慢悠悠哄着,手却不安分地悄悄挑开她腰间的结。
秦素一开始没觉察到,扭着扭着冷不防发现腰间清风四起。
于是理所当然,她彻底半裸奔了。
“你还是不是人了!还讲不讲点做人底线!”
秦素扑腾翻滚,奈何位置和力度都劣势到家,完全没法扭转局面。
“既然喜欢,不如试试?”
这下秦素彻底绷不住了,“别别别,我错了我服了还不成吗!您没收了书,赶紧火化行了吧?”
偏偏这时,常汝琰贴在她耳边嘘了下,“再叫大声点,都知道你夜里偷偷干什么了。”
不是,她干啥了?
她叫什么了说这么-色-情-干嘛!
崩溃归崩溃,秦素是真惹不起眼前这人,好声好气软下语调,甚至挤出点难得的撒娇腔。
但算漏了一步。
对付常汝琰这种占尽上风的主,这语气无疑是玩火,直接往人手上递柴火去。
只见常汝琰脸上原本玩味的神色忽然一敛,变成秦素再熟悉不过的“狼来了”的模样。
秦素确实不动了。
怔怔瞪着对方单手解衣襟的动作,眼尾似染了几分红。
犯规!犯规啊!
她本就见色走不动道,更别提常汝琰总精准命中她的死穴。
秦素在心底唾弃自己一番,却扛不住对方勾人的视线,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
“这……这是船上,四面敞亮又通风,不隔音、忒招摇了……”
要真被人听见那只是船沉一个问题,脸要不要了?
常汝琰动作顿住,秦素刚燃起点侥幸念头,却在瞬间一片黑暗里刷地凉了。
常汝琰随手一挥把内舱的光灭了个干净。
“???”
妈的她没那么个意思啊!
因为上回小船颠得秦素晕够呛,这次常汝琰特地换了艘大号官船,高配得能住人能会客。
这会儿门窗拴得牢靠,眼下船临时靠岸,附近几艘只依稀在视线范围内。
除了一身似要压人的气息,再没半点动静泄出去。
常汝琰不急不缓把秦素翻了个身,压得严丝合缝,唇在她耳边擦过,嗓音裹上笑意钻进她耳里。
“现在看不到了。”
“不过你最好忍住,不出声音为妙。”
“……”
我日啊!!
69. 那可是万岁爷啊!
半月后,船队总算抵达渡安码头。
船还未靠拢,岸边早有一行人候着了。
为首的是个身形略胖的中年男子,正踮着脚朝船的方向频频张望。
眼见船上下来了位端肃的年轻男子,面上的肉立刻迎风高了半分,拎着袍摆大步上前。
“下官大理寺丞周明,见过常少卿,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常汝琰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鼻中一声“嗯”,连多余的句子都没赐一句。
周明手上动作一僵,紧接着脸上的圆肉重新归位,笑意无缝衔接。
这位常少卿他早听闻过,常远总督之子,曾在扬州连破大案被圣上亲提进京。
但如今一见,对方年少俊美、冷淡得颇有几分目中无人劲头……
不免让人生些别的怀疑。
但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周明分寸拿捏得极准。
既是上官,奉承还是得拿出十二分。
吃点瘪算什么。
于是他硬着头皮陪笑,余光瞄向对方身后的女子。
那女子身段纤秀,容貌明艳,穿着虽不华丽,却有种不同于闺阁的气质。
既然与这位新上任的少卿同行……
周明心头盘算,试探着开了口,“不知这位是……”
秦素正低头活动着麻了的手腕,听见被点名,抬头满脸写着懵。
还没想好怎么答,常汝琰先一步接了过去,“待娶之妻。”
“……”
四个字,周明的问句断了尾,秦素正张开的嘴也闭了回去。
算了,到这份上了总不能拔腿掉头跑。
秦素强端出一点子姿态,来了个颇为得体的礼数。
“见过周寺丞。”
周明哪还敢多问,连忙躬身,“原来是未来常夫人,失敬失敬!”
“……”
大叔您肯定学文的吧……
-
几句寒暄后,一行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常汝琰和秦素同乘一辆,周明坐后边那辆马车,轻衫不喜拘束依旧骑马随行。
马车内,秦素刚一坐下就松了口气,侧身拿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那么说合适吗?我爹娘那是被你忽悠的,现在直接外宣了?”
常汝琰懒懒依靠在车壁上,闻言只掀了掀眼皮,“本就是如此,有什么不合适?父亲母亲早已同意,只差个程序罢了。”
秦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总督二老这么爽快?不还要考察我一年半载什么的?”
她连正式登门都没,这人就这么擅自做主,定了?
常汝琰侧眸看她,嘴角微挑,“上元节那日,母亲可是亲眼见你摘得彩头,早是心生好感啊。”
“……”
秦素脸垮了个彻底。
她挠了挠头,悄悄靠过去,“那个……我必须坦白,词儿其实不是我写的,那是几百年前某位老祖宗的,借花献佛罢了……主要记性好。”
常汝琰听了并不意外,甚至笑出了声,“果然如此。”
“果然什么?”秦素瞪他。
常汝琰伸手捏她的脸,“若真有那文采,也不至于连四书五经都理解不了。”
“……”
秦素一掌拍开他手,心里翻了个白眼。
老娘还不是被你那小迷妹坑了?
要不是祖宗闹妖风,谁吃饱了撑得上去显摆?
她琢磨着常远那态度,这男人算盘打得忒早,夫妻俩肯定私下嘀咕过她不止一次。
柳烟容的事她实在没兴致掰扯,绕过去想起另一个茬,“那我算不算把二老骗了?要是发现我是个半吊子,不满意怎么办?”
常汝琰捉过她的手握到掌心把玩,“你这么厉害,怎么会不满意?”
“厉害?”秦素挑眉。
不容易啊!
竟然能听到常汝琰嘴里抛出一记夸人不藏半点弯的评价。
“能凭一己之力成扬州第一才女,还能把我收了,不算厉害?”
“……”
我的妈耶!
本来秦素是不待见这种情话输出的,但不得不说如果她是个热气球,恐怕已经鼓到炸了。
啧,果然有了男人就容易变恋爱脑。
她一屁股凑过去,毫不客气坐上常汝琰大腿,勾住他脖子一阵晃荡,“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吗?情人眼里出西施,油腻得要命。”
常汝琰环着她,唇边轻挑,“不觉得幸运?这世上也就你能见到这样的我。”
秦素啧啧连声,随即像没骨头似地往人身上一瘫。
她晃着腿,脑子里东奔西跑乱成一团,忽而甩出句,“对了,我一直有个疑问,你那个表弟——”
话还没落地,就觉出常汝琰身子一僵,脸上的笑像被刀削走了似的,连逗弄她手指的动作也停了。
妥妥一副吃了屎的模样。
秦素眨了眨眼。
有猫腻。
绝对有猫腻。
常远那么谨慎的性子,又怎么会大喇喇带个亲戚到他藏了多年的老底上转悠?
可瞧着这表弟与常汝琰之间轻车熟路又微妙胶着的态度……
秦素腿一顿,身子蹭地坐直,眼瞪得几乎要跳出来,磕磕巴巴挤出一句,“难不成……?”
常汝琰眉头一压,压了又压,终究还是不情愿挤出一个字,“嗯。”
“……”
果然没白花那个会员的钱,瞧瞧追那宫斗戏的本事,关键时候总算派上用场了。
要不然直接转行写话本子,保准一鸣惊人,日后成什么“千古词宗”都有可能。
可眼下,秦素没半点颇有远见的成就感,只觉得人生如戏,戏还演过了头。
她居然当着皇帝面,跟常汝琰手拉手就出门了……
秦素内心咆得嘹亮,嘴上忍不住飘出句,“怪不得。”
常汝琰皱眉。
他这回是真没跟上节奏,木头似的盯着她。
秦素补刀,“怪不得需要你出马,你那表弟一眼过去就知道是个饭桶。”
“……”
常汝琰愣了刹那,旋即像被人挠到笑穴,笑声半点不遮掩,胸膛都跟着颤。
车外的轻衫,听到这笑声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这能不惊么?
跟了常汝琰这么多年,真没见这位爷有这么纵情的时刻。
轻衫对秦素既惊且服,佩服得连句酸话都蹦不出来。
然而车里那个始作俑者却满脸莫名,整个人被颠得跟拨浪鼓似的,“有这么好笑?我夸你呢,你这笑声有点打我脸啊。”
常汝琰终于忍住,将人拽进怀里,捏着下巴问,“这会儿不怕欺君之罪了?”
“请别用这边的标准套我。”秦素一本真经,“在我们那,这么废物根本过不了关。”
第一天登基,第二天就亡-国了。
话出口,她才觉出这话忒过头,赶紧捂住嘴。
常汝琰被她逗得没办法,眼里的宠溺直白得溢出来,“你在我这随便胡说些也就罢了,到了京里可千万记得收收你的嘴,不许乱嚼。”
秦素见好就收,赶忙点头。
心里却想只要这废物皇帝别犯太大毛病,她就勉强给留块遮羞布。
毕竟……
那可是万岁爷啊!
-
一行人终于抵达驿马镇,在当地的客栈暂歇。
周明身为大理寺官员,这晚少不得要应酬一场,常汝琰虽并非热衷此类场合,但也没露出少爷脾气,被周明同当地几位官员簇拥着去了楼下雅间。
秦素见此,自知不便插足,简简单单吃了些饭,早早回了房。
房内有些闷,她推开窗透气,瞧见客栈后院一片空旷,旁边斜倚着一条木梯。
她拽了件外衣披上,索性沿着楼梯攀上了屋顶。
刚冒出半个头,就撞见房顶有人,一白衣身影回头瞧她,脸在月光下显得更添几分冷白。
“怎么你也上来了?”秦素有些诧异,“不去陪着喝酒?”
轻衫笑了笑,“那种场合,适合我在?”
秦素本想反驳,转念一琢磨,这地方酒场确实不一样,撇了撇嘴,“倒是。不过你这回入京和家里道别了吗?”
轻衫摇摇头,目光落向远空,“我没有家人,是孤儿。”
一句话让秦素愣住。
她此前没多留意轻衫,只当这人不是影卫也是信任的心腹。
话题似乎不小心越了界,秦素不免有些尴尬,讪笑着凑到身旁坐下。
轻衫倒不以为意,见秦素不自在,反而先开了口,“家人早年就没了,我是被武庵的师父收养上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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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一听明白了个大概,“难怪你和常汝琰这么熟。不过当属下这种事,他不会是逼你的吧?”
轻衫忍俊不禁,“哪里是逼,是我求来的。”
“???”
对着秦素一副虚心听故事的模样,轻衫无奈笑叹,缓声叙起那段往事。
常汝琰年少时被送往武庵,性子冷漠,不愿也不屑与旁人来往。
轻衫本也沉静不主动,于是二人最初毫无交集。
直到某日他奉师命入山采药,不慎跌下矮崖,腿受了伤,无法动弹。
那片区域人迹罕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夜幕降临,隐隐有狼嚎传来,心知凶多吉少。
就在他彻底生出绝望,做好长眠地下的准备时,常汝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将狼击退,又一句话不说背起他回了武庵。
轻衫垂眼道,“那时候,我其实挺怕他的。”
“后来我决定跟随他,但主子不肯,说要打赢他才行。于是我苦练武功,却始终落败。直到最后一次比试,他忽然收手,说只要我不背弃,便认了我。”
秦素静了一会儿,语声低缓道,“难怪你对他忠心耿耿。”
轻衫偏眸看她,笑道,“你是唯一的例外。所以我希望,有你陪着他能一直走下去。”
……
夜深,人影散尽。
秦素从屋顶上爬下,刚至房门口,迎面便见周明和一个小吏左右搀扶着常汝琰晃过来。
“哎呀,常夫人!”周明蹭地亮起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常少卿这……喝得有些多了……”
“……”
秦素扫向那位“醉鬼”,瞧他半边身子斜靠在周明肩上,眉头蹙缩,脸上泛着些红,倒确实像酒气上头的模样。
“有劳周寺丞了。”秦素微微一福,伸手把人捞过来,“剩下的交给我吧。”
目送二人离去后,秦素半拖半扶将人弄进屋子,顺手关了门,隔绝外头的喧嚣视线。
把人往床上一丢,刚打算起身,袖子被拽住了。
秦素挑挑眉,垂眸看向那人。
酒气浮散,眼帘阖得恰到好处。
秦素毫不客气戳了一指上去,“别装了,外头走干净了,你还糊弄谁呢?”
果不其然,常汝琰睁开眼,黑亮的眸子里没有半点醉意。
他撑起身子,下巴一低直接搭在秦素肩上,语气懒洋洋的,“这么无情?那日你醉酒,我可伺候得周周到到。”
“……”
黑历史,她最不乐意提的黑历史!
秦素面色不动咳了声,“所以呢?”
“自然是礼尚往来,你看着办。”
“我看着办?”秦素眼珠一转,几分意兴盎然地推高嘴角,“行啊——”
她一抬手将他推倒,紧接着翻身压上。
常汝琰怔了瞬,随即眼底漫上一层趣味,带着几分耐心十足,仿佛在等她玩出什么花样。
然而,秦素不徐不疾解开他衣带,三两下便将他双手绑在床头。
这下倒好,本就按捺不下的火直接被挑得更旺了。
常汝琰呼吸瞬间变重,喉结微滚,“素素,你……”
他原以为秦素顶多仗势逞会儿能耐,这女人一贯懒得动,怎么可能真压他一头?
而男人嘛,总归不乐意在床上被碾压,但有时也讲个情调,无妨。
可下一秒,秦素慢悠悠爬起,衣袖一掸,清清冷冷飘下一句,“睡吧。”
“……”
常汝琰盯着她若无其事的背影,气笑了。
他试着挣了下,却突然停住,罕见露出几分错愕。
而秦素呢,已经悠哉地坐去桌边,二郎腿一翘,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
有句老话真是亘古不变。
男人呐。
脑瓜子再机灵,到头来还是栽在那点子冲动上。
多大的人了还犯幼稚病。
虽说常汝琰过后肯定会双倍讨回来,但秦素还是秉承能多占便宜就不放手的哲学。
谁说每局都要正经比赢的?
一雪前耻的快感简直爽到飞起。
瞧见对方不死心还试图折腾,秦素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悠悠道,
“省省吧,那结可是我们那儿特制系法,越挣越紧。你呢,还是太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