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缉凶实录》
1. 林大杀妻案(上)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秦素的整颗心脏像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捏紧。抽痛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将肩胛内扣,像只受惊的虾子。
她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
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身着带补丁的短打上衣,裤子上全是淤泥,鞋上有水,在他脚下有一只正扑腾着身子的草鱼。
秦素微微侧头,视线越过他,落在堂屋那张简陋的板床上。
那上面,躺着他的娘子金氏,脖颈间一道深勒入肉的红痕触目惊心,早已被仵作宣告了死亡。
金氏是今早“上吊”的。
邻居陈婶恰好抱着半拉南瓜来串门,刚推开林家大门没走几步,就听见屋里传来“哐当”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陈婶心道不妙,冲进堂屋,只见金氏悬在梁上,脚下的椅子歪倒一旁。
她慌忙把人救下,可惜,人已经凉透了。
寻常上吊自尽,惊动不了衙门,顶多派个小吏看一眼了事。
可跟着秦素来的捕快轻衫心思细密,发现了个要命的疑点,那椅子的高度!
轻衫仔细量过,那椅子就算端端正正摆在死者脚下,以金氏上吊的高度,也只有脚尖能勉强够着,这样微末的着力点,怎么可能把一把椅子稳稳踢倒?
秦素直觉此事有蹊跷,这才亲自带着轻衫赶来。
炎夏酷暑,放下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林大脚步踉跄地走过去,用薄被盖住妻子,声音哽咽,“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可她年纪大了,没留住。孩子没了,她人就恍惚了……我想着她小产亏了身子,这才一早出门捕鱼,想给她炖碗鱼汤补补……谁知道……这一回来,竟是天人永隔啊!”
他嚎啕大哭的模样引得围观邻里纷纷叹息同情。
“林大真是可怜,没个孩子,媳妇也没了,以后可咋办!”
“谁说不是呢!林大可是咱们这儿最老实厚道的,又疼媳妇。她媳妇进门十几年没开怀,林大连重话都没一句,她倒自己想不开了……哎,都是命!”
秦素冷眼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男人,方才心悸还留下阵阵隐痛,她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凶手?
她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在穿越前是一家侦探事务所的侦探,跟各方警方都有合作,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凭借破案在国际上赫赫有名。
不想一次意外,她竟然穿成了扬州城的一名女捕头,还意外得到一个技能,便是预知凶杀案凶手的身份。
其表现,便是在看到凶手时出现强烈的心悸。
方才她在看到死者的丈夫时便出现了这种感觉,她已经经历过好几次凶杀案,这种感觉从未出错过。
也就是说,这个案情的凶手一定是死者丈夫。
可她不明白,死者丈夫是如何做到让旁观者目睹死者自杀,且他那个时候正在捕鱼,有完美不在场证明,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的呢?
难道感情因素导致的间接杀人,也算谋杀?
想到这秦素摇摇头,她思忖了一会儿,对林大道,“今天早上你什么时辰出的门?”
林大道,“大约天一亮就出去了,因为娘子昨天就想吃鱼了,我当时没想到,她竟然就是为了支我出去。”
秦素又看向邻居陈婶,“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死者上吊的。”
“大概就是半个时辰之前。”陈婶想了想说。
秦素掐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午时,半个时辰之前距离天刚亮有两个时辰之久。难不成这两个时辰之久,林大都在捕鱼?
可没有确凿证据,单从这一点去倒果为因恐怕并无人相信。
秦素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可以确定死者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说完这一句话,围观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秦素紧紧盯着林大的脸,明显注意到他有一瞬间的慌张。
“何以见得?”林大颤着声音询问,片刻补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一定要为我娘子做主啊!”
秦素抱起手,“其一,死者如果是自杀,椅子的高度会与身体的脚悬挂的高度持平,这样更便于死者踢倒椅子自杀。其二,死者恰好在有人进门之后踢到凳子自杀,这不是太巧合了吗?如果死者真想自杀,在听到有人进门之后就应该放弃自杀,先将进门的人敷衍过去。其三,死者应该是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死亡,也就是说,陈婶看到的自杀只是障眼法,而非真正的死亡时间。”
在未经仵作检验之前,几个时辰内的死亡时间难以判定,但按照林大是凶手,且有两个时辰的不在场证明来说。林大杀人的机会只会在他出门之前,也就是至少两个时辰之前。
秦素给林大扫去一个眼刀,她方才所言已经让林大心智大乱,他不安地为自己开脱,同时扮演一个无辜的丈夫,“什,什么?可是死人怎么能踢开凳子?这障眼法又是什么?而且,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我娘子还好端端的。她还说她等我打鱼回来,一块喝鱼汤......”
“哦?”秦素盯着林大的眼睛,“她说等你打鱼回来一块喝鱼汤,而且又没留下遗书什么的,你就没怀疑过她不是自杀?反而一回来就为她的自杀找好了理由。”
“因......因为陈婶说亲眼看见我娘子自杀的啊。而且,我娘子最近确实因为小产有点恍惚难过。”林大紧张地解释,而后无辜地看向秦素,“大人,你是在......怀疑我吗?”
他这一问,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议论。
“绝不可能!林大对媳妇多好啊!”
“这女捕头怎么回事?无凭无据就污人杀妻?”
“就是,女人家查案,到底不如男人稳重……”
议论声嗡嗡作响。
轻衫悄悄将秦素拉到一旁,压低声音,“秦捕头,可是有什么眉目?”
秦素蹙眉摇头。
从前破案,她靠的是抽丝剥茧的证据链。如今带着答案推过程,反而束手束脚,极易因预设立场而误入歧途。
“只是觉得疑点太多,不能放过。”她坦言。
陈婶进门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是关键。
林大必是设了机关,制造不在场证明。陈婶的出现是意外,但即便陈婶不来,林大捕鱼归来,也定会设法引人见证这场自杀。
既然陈婶救人后立刻报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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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场后才通知林大赶回,他根本没机会处理机关。可轻衫已仔细查过,屋内并无鱼线之类的牵引物。
不用线,如何让陈婶一进门,就恰到好处地触发椅子倒地的声响?
秦素百思不得其解。
她与轻衫再次来到大门口,模拟陈婶进门的情景。大门距堂屋约十步,门轴、门槛都无异样。无论怎么推门、进门,堂屋内都寂静无声,毫无反应。
秦素将心神不宁的陈婶带到院角的磨盘旁,准备深挖细节。
“陈婶,劳烦你将今早来林家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再说一遍。任何微末之处都可能是关键。”
“哎哟,大人,我都说清楚了啊!我就是来送个南瓜,谁知道摊上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啊!”陈婶一脸苦相。
轻衫上前一步,他面容白净,笑容温和,极具安抚力,“陈婶,人命关天,您再仔细想想?您多一份细心,或许就能为金娘子讨个公道。”
陈婶叹了口气,努力回想,“上午我从地里回来,摘了个大南瓜,想着金娘子坐小月子,就切了一半送来,顺便唠唠嗑……我刚抱着南瓜推开林家这大门,”
她指了指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才往里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堂屋里‘哐当’一声,像是凳子倒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就看见金娘子吊在那儿了……”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是有点怪!我当时听着动静就冲过去了,跑得够快了,可……可怎么就没见着金娘子挣扎一下呢?吊上去这么快就没声儿了?”
秦素与轻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
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深知上吊之人,从窒息到完全失去意识,至少也需十数息挣扎时间。陈婶从门口到堂屋这十步距离,无论如何也快不过这个时间差。
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轻衫道,“方才我听你说,死者在两个时辰前死亡,我还不信,觉得应该由仵作验尸再作评断,但现在我信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便是那一声异响。在陈婶踏进林家之后听到的那声椅子被踢倒地声音,找到这个手法,这个案子便能破了。”秦素面色凝重地说。
轻衫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想通。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句,“常大人!”
秦素与轻衫闻声望去,只见一人踏进院门。
来人一身青衫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正是扬州县令——常汝琰。
仅才到弱冠之年,却整天一副老成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官派十足。
因着他是这扬州城的县官,所以他一来,众人不敢多言,周遭也肃穆起来。
“秦素。”常汝琰缓缓张口,将秦素叫过来。
从秦素口中大致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常汝琰便走到院子中,直接回答了秦素和轻衫怎么都想不通的疑问,“真相其实很简单。”
他继续道,“不需要什么机关,房间里的异响就是尸体造成的。”
“什么?”秦素震惊。
死人怎么可能发出声音?
而且又为何是在有旁观者到来时才发出声音?
2. 林大杀妻案(下)
常汝琰冷眼看向陈婶,陈婶被他看的心底一怵。
他拉着秦素到一边,问,“你觉得林大是凶手?”
“大人,你知道的,我的感觉不会出错。”秦素道。
她先前跟常汝琰提过感觉这种异能,一开始常汝琰不信,但在她精准预言几次凶手之后,常汝琰也不得不信几分了。
但紧接着常汝琰便发出了几个灵魂质问,“如果林大如你所说,准备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么首先他就不会不锁门就离开,因为不锁门变数太多了,万一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进来呢?即使概率小也不代表不存在,我觉得林大不会冒险。
其次,如果他要随机选一个人与之一块回家,正好看到自己娘子自杀以排除自己的嫌疑,完全可以更早回来,因为两个时辰之内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万一衙门有手段知道具体死亡时间呢?
至于机关,就更不可能了。林大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农夫,他没那个脑子,可以设计一个你和轻衫都察觉不到的机关。”
“所以?”秦素像是突然被点通了,“是我将事情想复杂了?”
“你大错特错了。”常汝琰负手而立,他再次看向陈婶,“说说吧,林大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为他作证?”
陈婶怵了一下,紧接着她双目圆瞪,在众人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了,“饶命啊!大人!是林大他,他杀害妻子。早上的时候我来林家串门,不小心看到了,林大威胁我照他的话做。我刻意去了一趟田里,平复好心情才回来,按照准备好的说辞报给了正巡逻的轻衫捕快,本以为尸体很快就会以自杀论断,入葬后就没事了。”
“但没想到尸体的高度引起轻衫捕快的怀疑,后来我良心谴责,但又不敢翻供。怕引起怀疑,当成是共犯。所以我只能透露一些问题,说当时进去的时候尸体就一动不动了,怕你们觉得金娘子死的另有蹊跷,能查出真相把林大抓走。”
“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陈婶连着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直到秦素上前阻止才停下来。
秦素压低眉头,“林大到底用什么威胁你了?”
“我......我偷过别人家的粮。”陈婶低下了头。
秦素不再纠结陈婶的事,她站起身怒视林大,只一眼就将人吓趴下了。
事到如今,所有一切都被陈婶和盘托出,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趴在地上捶地痛苦,“娘子嫁进我家,十年没有所出,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没儿子,还娶个不下蛋的鸡。我想休妻,可是妻子无处可去,又在三不出之列,我没办法。我想纳妾,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银子,我只能想出让她死的办法!”
“我对她那么好,她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都是她逼我的!”
“都是她逼我的!”
林大自知已到穷途末路,他癫狂地哭嚎着,糗态毕露。
昔日大家眼中的老实人,大好人,如今却是一个罪无可恕的杀人犯!
乡民的议论声更大了一些,声声传入秦素耳中,
“哎!林大太可怜了,本本分分做人,只是想要传宗接代罢了老天都不帮他实现。”
“都是被逼的,他这媳妇命薄不能生,去别人家还不是挨打挨骂,自个就吊死了,何苦累得林大搭上一条命。”
秦素听得这些同情林大的议论声,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麻。
一个众人眼中的老好人,只是因为没有孩子就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这么多人为他辩解,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想来,原身以一女子之身成为衙门唯一的一个女捕快还坐上捕头之位定是极为不易。
“林大,你既知罪,就随我们回衙门吧。”秦素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林大,将他丢到轻衫手边。
轻衫熟络地将人用绳子捆好,押着肩膀带人往衙门去,经过陈婶身边时,轻衫挑了挑眉,“你也随着去吧。”
陈婶身体一抖,跟着轻衫去了。
案子告破,秦素跟常汝琰款款走在路上。
常汝琰一语道破真相,秦素万分钦佩,除了钦佩,还有些挫败。她自认为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侦探,还绑定了预知凶手的技能,一定能胜常汝琰一筹,不想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上耗了这么久。
“大人果然让人钦佩,若不是你,哪有扬州城这富足和乐的好日子。”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常汝琰可是封建时代的地头蛇,这马屁该拍开始得拍的。
“你也不差。”常汝琰背着手往衙门走去。
他步子迈的大,很快将秦素甩在后面。
秦素小跑着被能跟上,累的有些喘气。
常汝琰还说风凉话,“秦素,你近来脑子聪明了不少,可是身子骨怎么变差了,从前你可是能一人追凶追出二里地不喘气的,我看你是吃胖了,得好好减一减。哦,还有,查案是本官的事,捕快嘛,一是要捕,二是要快,别舍本逐末。”
常汝琰这人什么都好,便是一张嘴太过刻薄厉害,秦素刚刚穿过来时,还受不了他这么说话,现在倒是已经习惯了。
秦素听了他的冷嘲热讽,并不生气,只随口敷衍道,“大人英明神武,言之有理,属下受教了。”
“这就好好锻炼身体,尽量不拖大人的后腿。”
约莫是听出了秦素的敷衍语气,常汝琰淡淡地扫了秦素一眼,最终,并未多说什么,只加快脚步走到了前方。
回到衙门之后,又是好一番折腾,杀人凶手判了罪,帮凶跟着下了牢,衙门里的刘师爷年龄大了,记录案件进展有一些力不从心,秦素便守在一旁帮忙,直到整个案件审理结束,归档完毕,秦素方才伸了一个懒腰倒在椅子上休息。
她累狠了,办案的时候还好,一闲下来就像是没骨头的软脚虾,正准备舒舒服服地趴着睡一会儿,便见常汝琰走了过来。
“坐好。”
常汝琰淡淡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秦素又一股脑地坐起了身,不知是不是秦素的错觉,她总觉得常汝琰放在她身上的关注过多,衙门里这么多人,怎么常汝琰天天盯着她一个人不放啊?
“又在想什么?”常汝琰走到秦素面前,修长如玉的手指翻过秦素整理的卷宗,似乎是在检查工作内容完成得如何。
秦素一不小心说了实话,“想休沐……”
“?”
常汝琰看了卷宗片刻之后,道,“秦捕快有时间想休沐,不如先跟本官讲讲,要怎么才能将字写成这般模样?”
秦素承认自己的字写得丑,不过被常汝琰这么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她起身抽走了常汝琰手里的卷宗,面无表情道,“常大人的要求未免太多了,岂不知便宜没好货的道理。”
秦素在侧面表达衙门工资待遇低,事情多,还经常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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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点熬夜通宵。这话倒是逗笑了常汝琰,他微勾着唇角道,“是吗?本官倒是觉得秦捕快聪明伶俐,协助本官查案时,用得十分顺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常汝琰居然会夸人了?!秦素觉得不对劲,果然又听常汝琰道,“秦捕快除了耳背一些,跑得慢了一些,字丑了一些……倒是没有别的缺点了。”
“常汝琰!你别欺人太甚!”秦素愤然拍桌,正准备好好理论一番时,却又被常汝琰突如其来的关心打断了怒火。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秦素有心悸的毛病,虽然是看见杀人凶手才会出现的症状,但常汝琰仍旧会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偶尔查完案还会吩咐大夫来给秦素检查身体。而常汝琰之所以“嫌弃”秦素身体弱,其实是要督促她好好强身健体……
“没什么问题,好着呢。”秦素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算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不跟常汝琰这种刻薄上司计较。
“大人慢慢熬吧,若没旁得事,我便回家休息了。”
时辰已晚,天色昏暗。
常汝琰嘱咐道,“回家路上小心一些。”
秦素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离开了县衙。
穿越过来之后,她便以原身的身份在这个时代生活。秦家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家庭幸福美满,秦家父母开明和善,只育有一个独女,对秦素万分疼爱,寄予厚望。正因如此,原身虽然是一个女儿身,却没有草率的嫁人生子,而是选择到衙门当了一名铲奸除恶的捕快。
秦家的宅子距离县衙只隔着一条暗巷,此刻,天色已晚,四周空无一人,秦素独自走入小巷,阴风一吹,略透着几分寒意,倒是将秦素原本迷迷糊糊的睡意吹醒了两分。
秦素想早一些回家休息,不由加快了脚步,路过巷尾的一处宅院时,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恐尖叫声——
秦素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看向了宅院的墙头,正见一道黑影从墙角翻出,转瞬便隐入了黑暗,不见踪影。
当秦素看见黑影那一刻,她的心口再一次毫无征兆地传来了心悸的阵痛,秦素扶住墙,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心悸的感觉压过去,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处宅院出命案了,刚刚她见到的就是杀人凶手!
待体力恢复了一些,秦素取出腰间信烟投向天空,通知常汝琰与衙门众人此处出了意外,随后走上前敲响了宅院大门。
秦素敲了好一会儿,门后才传来动静。
“这么晚了,谁敲门啊?”守门小厮不满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他睡意朦胧,一只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待看清了秦素身上穿的捕快服之后,方才震惊道,“您是衙门的官差?”
秦素询问道,“你们主家是谁?”
“我们主家是王员外。”王员外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富豪,不仅家境殷实,族中还出过几个当官的祖辈,这一处宅院正是他居住的房产。
秦素微微蹙眉,“我先前路过你家后院,听见里头有动静,怕是出了什么事,麻烦小哥通报一声王员外,再带我进去查看情况。”
说罢,秦素直接将衙门的腰牌摸了出来。
小厮一见腰牌,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点头去通报,不多时,他却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家员外说时间太晚了,大人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来。我们那后院住得都是员外的妻妾儿女,不见外客,实在不方便放大人进去搜查。”
3. 卫小娘投井案(上)
秦素冷冷道,“你可曾告诉王员外,你们家可能出了命案。”
“说了……”小厮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王员外觉得是大人听错了,大人先请回吧,若是家里真有什么事,明日我们再去报官。”
闻言,秦素顿时意识到对方是故意不让她进门,这王氏宅院果然有鬼,办案查案最讲究时间效率,现在的秦素已经确定王家出现了命案,自然不愿轻易离开,若是真过了今夜再来,那些证据和线索恐怕就要断了。
秦素冷冷道“衙门办差,向来没有等的道理,让开!”
小厮正为难,便见王员外裹着一件长袍,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灯的家丁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门口。王员外盯着秦素道,“秦捕快,虽然你是衙门的官差,但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强闯民宅啊。”
王员外明显是认识秦素的,毕竟,扬州城里只有秦素一个女捕快,几乎家家户户都听过秦素的大名。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王员外家中可能发现了命案,为了确保这一处宅院的安全,我必须立刻去后院查探情况,王员外如此阻拦,难不成是有什么猫腻?”
“你休要信口雌黄!”王员外被秦素气得够呛,他打定了主意不会放秦素入内,便用秦素的身份来压她。
“秦捕快当了几天差,便真以为自己成了县太爷?你说我家有命案,有什么证据?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有什么资格来王氏宅院耀武扬威?”
“她没有资格,那本官有资格吗?”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秦素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一转身,便见常汝琰带着一队捕快站在身后。
秦素顿时感动不已,这常汝琰虽然说话难听,但办事还是十分靠谱,居然来得这么快。
王员外一见到常汝琰便变了脸色,震惊道,“县令大人……什么风将您吹过来了。”
常汝琰并没有搭理王员外的殷情态度,他可没有秦素这般好耐心,只冷淡道,“让开。”
王员外愣了一瞬,只得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道。这常汝琰与秦素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父母官,并且还是官宦世家出身,王员外得罪不起。
一行人顺利进入王员外府,秦素跟在常汝琰身后,县令大人的神色瞧着一本正经,唯独秦素听见他低声道,“方才看见本官这么高兴?”
秦素微微挑眉,嘴硬道,“不算高兴吧。只是没想到大人来得这么快。”
常汝琰微微勾唇。
须臾之后,一行人已经到了王家大宅的后院,出乎预料,此刻虽然是深夜,后院却围满了人,不仅有丫鬟小厮,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女眷,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果然,当秦素走近之后,便见地上躺着一具刚刚从水井里捞起来的女尸,那尸体显然刚断气不久,静静地躺在地面,宛如睡着了一般。
“怎么回事?”秦素冷冷蹙眉,询问道。
满院子的人本来鸦雀无声,直到常汝琰立刻下令将后院围了起来,众人方才又惊又怕,七嘴八舌地直呼着冤枉,“大人,这卫小娘子是自己投井死的啊,与我们可没有半点关系。”
“大人可要明察秋毫,我们也是听见动静才发现她投了井……”
“哎哟,我就说这一口井不吉利吧,已经淹死两个人了,还是赶紧吩咐下人过来填了。”
“这王家真是撞了鬼,怎么隔三差五就死一个人啊。”
众人议论纷纷,秦素与常汝琰方才知道原来这不是王家第一个投井自尽的人了。
秦素的目光冷冷扫视了一圈儿,只见后院的窗户上还贴着带喜字的窗花,询问道,“这卫小娘是什么人?”
王员外的神色流露出几分尴尬,不过事已至此,他只得实话实说道,“回大人的话,这是我上个月新娶的第八房姨娘。”
经过一番调查之后,秦素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王家员外家大业大,别的爱好没有,最是喜欢娶年轻貌美的姨娘,原本他家已经有了七房姨娘,却仍旧不满足,半年时间又陆陆续续娶了两个姨娘。
其中第一个姨娘季氏,刚刚过门就投井死了,听说她是被家里人卖给的王家,许是不想伺候王员外,所以选择了投井。过了两个月,王员外又动了娶姨娘的心思,便又盯上了年轻貌美的卫娘子,这次王员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不仅聘礼给得多,还特意问了卫小娘愿不愿意,得了卫小娘同意才将人抬进门。不料,这卫小娘居然又投井死了……
先前秦素来敲门时,底下的下人已经向王员外通传了卫小娘的死讯。王员外觉得脸上无光,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才不愿意让秦素进门。
听完事情经过,常汝琰下意识看向秦素,却见秦素朝着他摇了摇头。秦素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常汝琰已然明白——这卫小娘绝对不是投井而死,而是他杀。
常汝琰先传来了忤作给卫小娘查验尸体,随后道,“按照王员外所说,并没有强迫卫小娘嫁入王家,既是自愿,好端端地怎么会寻死?”
“王员外若是没有说谎,那卫小娘便是死于他杀。”
闻言,王员外立刻道,“大人,大人明察秋毫,我哪儿敢说谎啊?今夜我在大娘子的房中安睡,从未见过卫小娘,她的的确确是自己投井而死的啊。”
“对啊,先前我听到院里传来一声尖叫,便出来查看情况,正见丫鬟采儿摔倒在了井边,她是最先发现卫小娘投井身亡的人。”
“大人……人证物证都有,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众人并不相信卫小娘死于他杀,一时之间众说纷纭,秦素抬手压下纷乱的声音,询问道,“采儿是谁?”
不多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走出了人群。
“奴婢就是采儿。”
先前秦素路过王家后院时,先是听到了女子的尖叫声,后才看见杀人凶手翻墙逃走。因此,秦素猜测刚刚发出尖叫动静的人就是采儿。
“你是怎么发现卫小娘投井而死?”
采儿小心翼翼道,“奴婢晚上路过后院时,听见井里有动静,便寻着声音走过去一瞧,正见卫小娘被淹在井水深处,实在是害怕,所以才吓得惨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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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采儿尖叫的声音,惊动了整个王氏后院的人,大家方才知道卫小娘投井而亡了。
秦素审问完了采儿,正巧忤作的验尸结果也出来了。
“回禀大人,尸体没有任何受伤、中毒的迹象,死者确确实实是溺水身亡。”
此话一出,立刻又在王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卫小娘果真是投井自尽啊。”
“我说她是中了邪,否则,好端端地怎么会想死。”
“这一口井实在是太不吉利了,莫不是季氏的冤魂回来索命了,只要是新娶回来的八房姨娘,全都逃不过被井水溺死的命啊。”
众人议论纷纷,越说越离谱。秦素趁机将常汝琰拉到一旁,询问道,“你怎么看?”
常汝琰道,“既然尸体上没有伤痕,又没有中毒的迹象,有可能是被人推进了井里溺水而亡。”
“确实有可能……”秦素摸着下巴道,“只是王家的后院住着这么多丫鬟女眷,倘若杀人凶手将卫小娘推下井,深更半夜,定然会闹出一些动静,惊动旁人。”
然而,自始至终,并没有任何人听到卫小娘投井的动静,所以这个可能性不大。
听到这儿,线索似乎完全断了。常汝琰只得询问秦素的“直觉”了。
“你有没有心悸的感觉?”
秦素便将先前在墙角遇见杀人凶手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常汝琰。
“那杀人凶手一身黑衣,又蒙着面,夜色太黑了,我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不过,单看他的身形,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
闻言,常汝琰道,“先前采儿说她听见了井里有动静,足以证明当时的卫小娘还在垂死挣扎……从凶手作案,再到采儿发现卫小娘投井起码要半盏茶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凶手却能在王家来去自如,说明他对王家非常熟悉,定然是与王家有关联的人。”
秦素向来相信常汝琰的断案能力,立刻附和道,“正是如此。不过,我刚刚已经将现场的王家人都看了一个遍,并没有任何心悸的感觉,可见凶手并不在现场……”
“想要知道凶手是谁,必须先查出卫小娘的真正死因。”
常汝琰沉思片刻,顿时决定将案件分为两个思路去查,一是令秦素去检查卫小娘的生前物品,尤其检查书信一类的东西,以防错过重要线索,二是派捕快去调查卫小姐生前的人际关系,可曾与人结仇,有没有和谁走的比较近,可有什么异常。
秦素领了命,当即进了卫小娘生前居住的房间。王员外十分宠爱卫小娘,这屋里干净整洁,金银珠宝无数,除此之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
秦素将屋里翻了一个底朝天,既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又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物品,倒真像是卫小娘自愿出门投了井。
正当秦素想要放弃时,目光一转,突然瞥到了卫小娘放在桌上的一个精致香炉。
那香炉的香已经染尽了,秦素打开一瞧,只见到一层灰白的香灰,她伸手蘸了一点香灰放在鼻下闻了闻,顿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香有问题!
4. 卫小娘投井案(下)
那股奇异的甜香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味,绝非寻常熏香。
秦素猛地抬眼,迅速走出卫小娘的房间。
常汝琰双手背后静立于院中,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头,目光掠过秦素指尖沾染的香灰。
“发现了什么?”
“是香。”秦素张开手,将沾灰的指尖摊开在他面前,“这香有问题,味道很不对劲。”
常汝琰眼神微凝,示意秦素说下去。
“寻常的安神香多是草木清气,却甜得发腻,尾调发涩。”
秦素回忆着现代接触过的迷幻剂特征,“我怀疑这不是普通香,而是迷香。虽然量不大,但足以让人昏昏沉沉,甚至产生些许幻觉。”
常汝琰看向王员外,“王员外,你这卫小娘房中所点的香,是从哪来的?由谁采买?”
王员外猛地一哆嗦,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结结巴巴开口,“这、这香是大人明察!我家熏香向来统一采买,从未有过差异啊,都是城南香韵阁那‘夜来珊’,最是安神……绝对没问题!”
他急忙看向一旁的管事王福,“王福,你来说,是不是?”
管事王福面色如纸,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都是小人亲自去香韵阁采买的。给各房姨娘用的都是一样的,小人敢拿性命担保!”
“哦?”常汝琰突又浅笑,“既然香一样,那为何偏偏卫小娘房中的香如此独特?既然如此,便去再取一包来验。秦素你随他去,盯着他取。”
秦素示意王福带路。
王福不敢耽搁,急匆匆领人前往库房。
常汝琰环顾着院中的人,最终看向神色怯懦的丫鬟采儿身上。
“采儿,“你刚才说听到动静立刻赶来,那时……可曾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比如甜香?”
采儿眼神飘忽,才细声道,“回……回大人,奴婢当时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井中的卫小娘,没有注意到什么气味……”
常汝琰不再追问,只是那眼神让采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很快,秦素和王福回来了。
秦素手里拿着一包崭新的香料,当着众人的面拆开取出一小撮,同样放在鼻下嗅闻。
她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又将指尖那点从香炉里取出的灰白香灰凑近对比。
“大人,味道完全不同,库房拿来的香是草木味,而卫小娘香炉里的残香是那种甜腻涩味。”
秦素将两样东西都递向常汝琰,“大人可以亲自验证。”
常汝琰并未接过,只倾身嗅了嗅秦素递过来的香料,再嗅了嗅她指尖沾着的香灰。
他直起身,眼神冷冷道,“王员外,王福,你们是否有话说?”
王员外和王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冤枉!小人(小的)实在不知啊!”
就在这时,轻衫带着几个捕快匆匆从外面进来,走到常汝琰身边低声回禀,“大人查到了。卫小娘嫁过来之前,与西街一个叫李三贵的书生总有往来,似有旧情。李三贵家贫,曾多次来院中寻卫小娘,都被门房挡了回去。据门房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天前。”
常汝琰又看向采儿,“采儿,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发现卫小娘时,当真没闻到任何特殊气味?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那是什么香?”
采儿被这连番逼问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奴婢没有!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常汝琰冷笑一声,“那本官换个问题。你一个丫鬟为何深更半夜,会恰好路过这偏僻后院?又为何恰好能听到井里的动静?”
“宅院这么大,卫小娘投井为何偏偏是你第一个发现?你与那李三贵又是何关系?”
“我……我……”
采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乱瞟,最后猛地看向人群中一个方向,又触电般缩回。
不远处的王福正面色慌张躲闪着。
“王福!”常汝琰厉喝一声,“看来你也并非全然无辜,那被掉包的香是不是经了你的手?”
王福吓得彻底瘫软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是、是李三贵!他给了我三两银子,让我把卫小娘常用的香换成他给的香。他、他还说只是想见卫小娘一面。”
“小人一时贪财、小人不知道那香、那香会害死人啊!”
王福几句话就交代了事情的原因,常汝琰此时又把注意力移到采儿身上。
“采儿,王福已经招了。李三贵是如何指使你,将中了迷香的卫小娘带到井边,又将她推下去的?那声尖叫,是你故意喊出来引人发现的吧?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卫小娘自己投井的假象。”
采儿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崩溃大哭,“不!不是我推的!我没有推她!”
“是李三贵!是他!他让我戌时末趁卫小娘被迷香弄得昏沉时,把她扶到后院井边。他说他会等在那里。我、我只是照他说的,把人扶到井边,然后、然后李三贵突然从暗处冲出来!”
“他……他一把就将卫小娘推进了井里!”
“我吓坏了才叫出声的……大人!我真的没想害人!我不知道他会杀人啊!他答应我只是带卫小娘走……”
采儿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李三贵的阴谋和盘托出。
原来李三贵因爱生恨,又见卫小娘贪图富贵甘做妾室便起了杀心。
他买通了王福换香,又胁迫与卫小娘同屋、同样被李三贵拿捏了短处的采儿做内应,利用迷香控制卫小娘,再亲手将其推入井中制造自杀假象。
那采儿的尖叫既是惊吓所致,又正好充当了发现者的角色。
常汝琰当机立断下令,“封锁全城,缉拿李三贵。”
捕快们随之附和道,立刻领命而去。
王员外站在院子里,整个人面如死灰。
家丑彻底暴露还牵扯出命案,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实在是无地自容。
他恨恨地瞪了瘫软在地的王福和采儿一眼,一挥袖,对着下人咬牙,“快,快把这晦气的井给填了!”
常汝琰看向秦素,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口吞噬了两条人命的水井。
“在想什么?”
秦素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人心比鬼可怕多了。”
又道,“大人似乎对气味很敏锐?”
常汝琰刚才并未直接接触香料,只凭气味就分辨出二者是不同的东西。
常汝琰反问她,“本官只是鼻子尚可,倒是你何时对香也这般精通了?竟能分辨出何为安神香,何为迷香?从前倒没瞧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
秦素脸僵了僵。
糟了,这原身究竟有哪些本事,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前世的那些知识和经验太过熟悉,不自觉就对常汝琰说出了香有问题,穿过来后除了告诉常汝琰自己心悸一事,其他根本没露过什么关联。
况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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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身当上捕头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常汝琰……
应该对原身情况不怎么了解吧?
秦素面不改色地回答,“大人忘了?家父家母一直经商,这香料也卖过一些,我偶尔耳濡目染罢了。至于是不是迷香,还不敢断定,只觉得那味道怪异刺鼻,闻着头晕实在不舒服,所以才有所怀疑。”
常汝琰盯着她看了片刻,又转身吩咐轻衫,“带人将王福、采儿押回衙门。”
他看向卫小娘的尸体,“让仵作再仔细验看口鼻、指甲缝这些地方,看能否找出迷香残留,用以佐证。”
“是,大人!”轻衫得令,立刻指挥人动作起来。
待人离开后,常汝琰看了看秦素,眉头一皱,面上虽不显但语气低缓了几分,“走吧,我送你回去。”
秦素此刻浑身乏力,连脑子都迟钝了几分,但这一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怔了片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啊?回哪儿?”
常汝琰瞟了秦素一眼,“这个时辰,你还想回衙门值夜不成?”
秦素总算回过味儿来,何着这位是要送她回家啊。
但想到对方是顶头上司,她怎么都觉得不该麻烦他了,勉强笑道,“大人不必,多谢美意。巷子口离我家不过数十步远,走这点路用不着您亲自送。”
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偏偏撞上个不吃软硬的主。
“少啰嗦,快跟上。”
见人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儿,秦素也懒得再跟他计较,咕哝了一句“死傲娇腹黑男”,最终也只是叹气认命,快步跟了上去,两人并肩离了王家。
-
回程路上,常汝琰沉默地走在前面,秦素紧拖着她那灌了铅般的双腿,勉强跟在后头。
蓦地,常汝琰忽然止住了步子。
秦素没来得及反应,差点扑到他背上。
“大人?”秦素疑惑抬头。
常汝琰缓缓转身,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却在黑影间愈显深沉。
经过几息的沉默,他轻声叫了一声,“秦素。”
“属下在呢。”
“说说看……什么叫死傲娇腹黑男?”
“???”
秦素满脸空白,倏然石化。
不不、不是吧?
她刚才随口嘟囔的,这都能听见?
这人不光鼻子好使,耳朵也跟开了挂似的?!
知道不解释反而更可疑,秦素强作镇定扯出一个笑,“大人,那不过是些乡野俗词,不值一提。都是胡编乱造的戏里听来的,哪敢妄加揣测其深意呢。”
“哦?”常汝琰低笑声中透着兴味,“在我看来,这些乡野俗词,倒似乎隐含某些别的深意呢。”
秦素笑得比哭还僵,“哪儿能呢,大人多虑了,您千万别多想,真是绝无深意,哈哈……”
常汝琰抿唇,转身继续向前走。
“自从上月那场大病痊愈后,你这莫名的心悸之症也是颇为奇特。每每无端发作,却总能让我连破大案,倒有趣得很。”
常汝琰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似笑非笑地扫过她一眼,“可是我始终好奇,这种天赐般的能力究竟来源何处?更妙的是,那一病之后你不止性情似换了人,果断得叫人刮目相看,连字迹也几乎快认不出是你的笔风了。”
“如果不是这副皮囊依旧是秦捕快的模样,我还真以为……”
“是哪个精怪,借了咱秦捕快这张皮了。”
5. 云路园失窃
“借皮”二字犹如晴天炸雷,秦素站在原地懵了会儿。
常汝琰昔日对心悸的事提得极少,偶尔关心她的身体却又不露痕迹,秦素也不过当作随口一提,未曾上心。
如今看来,常汝琰虽看着漫不经心,怕是将一切都记在下了,甚至记得比她以为的更多更深。
常汝琰的锋芒不在言辞,而是藏在骨子里那份深沉的本性,含而不露,叫人根本捉摸不透。
秦素瞧不透常汝琰的态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也相信精怪夺舍这种荒唐的说法?”
常汝琰似是对她的反问颇有兴致,“天下广阔,人间百态,你又怎么断定什么是荒唐,又什么是可能?”
“……”
秦素也不知如何回答了,转而戏言道,“如果我真是什么精怪,大人你会怕我吗?”
“刚刚你不是才说,人心有时比鬼还可怕。”常汝琰压低嗓音补了一句,“我怕的从来不是鬼,而是人。”
秦素还没来得及琢磨透这句话到底什么含义,就见常汝琰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
如此突兀的动作让秦素微怔。
“你……”
“夜凉,披着。”常汝琰语气平淡,“脸白得像纸,走路也摇摇晃晃的。要是在我眼前晕倒,明日衙门的闲话怕是少不了。”
他抬手系好了披风上的绸带,又道,“跟上,我送你到家门口。”
秦素攥紧披风的一角,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不是没想过告诉常汝琰,毕竟连心悸识凶这种荒诞事都能接受,那穿越这种离经叛道的事他应该也能理解。
但根据这段时间对常汝琰的观察,秦素却不得不承认,他大概不是个会轻易相信玄幻之事的人。
之所以告诉他有关心悸的事,也不过是为了能顺利侦破案子,好让她在这里安分地做好一个捕头。
现代的秦素确实已经死亡,而她再睁开眼,便成了此间的名为“秦素”的女子。
原身的父母在她醒来的那一刻痛哭流涕,连声感叹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秦素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后福,不过是个无法证实的幻想。
真正的秦素早已在之前那场恶疾中不治身亡,而如今站在此处的秦素,不过是一个借壳而居的异魂罢了。
自幼便失去了父母,而来到这里不过区区一月,却让秦素意外领略到前世从未体验过的家的温暖。
她珍视这一份突然降临的暖意,也并无意破坏如今的岁月静好。
虽说这境遇实在是荒诞可笑,但上天既然赐予她第二次生命,她便要在这一世弥补过往的缺憾,绝不辜负此生。
秦素心里藏着事,连二人已走到秦家门口也未曾察觉,直到常汝琰出声说到了。
秦素这才回过神,抬手去解披风的绸带,“谢大人护送,衣服我——”
“穿着吧。”常汝琰抬手制止了她,“明日带去衙门还就好。”
“啊?”
常汝琰看着她愣怔的模样,淡淡开口,“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早些歇息。如果因为精神不济耽搁了明日的差事,我不介意收拾你。”
“……”
秦素气得抬头瞪他,“常汝琰你够了!这分明是压榨——”
话未落,常汝琰反倒快一步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
“一点规矩也没有,整个衙门里,也就你敢直呼我的名字。”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私下可以随意点。”秦素捂着额头,愤愤回。
起初,秦素还不太习惯大人大人的称呼,有一次被常汝琰的话语刺得上头,直接叫了他的全名,随后才意识到在这里属下直呼上司大名可是大忌。
秦素做好了挨罚的心理准备,却不曾想常汝琰不仅毫不计较,还允许两人私下可以不讲礼数,从此她对这个冷面上司多了几分好感。
虽说这常汝琰毒舌了点,可本质上还是个好人。
同样的,这常汝琰不愧是常汝琰,关心的话偏偏要说得让人窝火。
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秦素长吁了一口气,推开了家门。
-
翌日,天刚蒙蒙亮,扬州县衙大堂已是一片肃然。
李三贵被两个捕快死死按跪在堂下,头发散乱不堪,面如死灰,全然没有昨夜翻墙逃窜时的狡猾模样。
王福和采儿也低头跪在一旁,早已画押认罪,铁证俱在。
堂上,常汝琰一身沉暗官袍,眉目冷峻如霜。
他将昨夜秦素发现的香灰对比结果、王福采儿的供词、以及仵作验明卫小娘颈后微痕的报告一一呈上,“李三贵买凶换香诱骗推杀,罪证确凿。依当朝《昭庆律》,谋杀人者,斩。”
“王福采儿,助纣为虐,流放城外,遇赦不赦。”
李三贵一丝狡辩的力气都没了,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嗬嗬声。
王福和采儿听到被流放的处决时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可也很快便被拖了下堂。
堂外一直听审的王员外见事情利落了结,登时挥手示意家奴抬入早已备好的“明镜高悬”匾额。
他脸上堆满笑意,搓手谄媚道,“县令大人果然是咱们扬州城的父母官,这次还要多亏常大人您深明律法,不然连我都不知那姨娘竟背后藏着好大一桩秽事!”
话到末尾原是意图讨好,可想到家丑不可外扬,当即低眉顺眼地压低了嗓门,“额哈哈哈……不提了不提了,那这匾额,您看……”
常汝琰斜了王员外一眼,“不必言谢,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倒是王员外也该好好约束下内宅了,可得好自为之啊。”
说罢,便挥手命人将那匾额收进了库房的角落,只留下王员外满面尴尬地僵立在原地。
-
退堂之后,衙门后院的气氛难得松快些。
刘师爷捋着花白的胡子,看向正低头整理卷宗的轻衫,“常大人还真是雷厉风行,此等命案,不过一日便了个水落石出,年轻有为啊。”
轻衫微微一笑,颔首应和着,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半分。
尽管昨夜累得倒头便睡,可秦素整个人却仍显得蔫蔫的,一丝精神头都提不上来。
眼前堆满了案卷,秦素一只手捏着笔,一只手托着发软的额头,小声念叨,“这都多少了……怎么就没个头。”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那无声接近的气压,直到一片阴影凉凉地笼罩下来。
秦素一个激灵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常汝琰那张冷淡的面容。
话还没出口,常汝琰便俯身抽走了她面前的卷宗,薄薄几页纸不过掀了两下,眉头骤然皱紧,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这是写的什么东西,鬼画符吗?”
话音落下,卷宗已被毫不客气地丢回她书案上,“重写三份,申时前本官要看到。”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连哈欠都卡在喉头,困意被吓得跑了一半,“大人,这……这也太多了吧?”
“嫌多了?”常汝琰挑了挑眉,“那就再加一份王家的勘查记录吧,申时前也一并完成。”
说罢,他长袖一摇,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根本不给秦素反驳机会。
“……”
秦素盯着常汝琰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磨牙。
开始了开始了,这货绝对是公报私仇。
又过了片刻,屋内只剩下秦素一个人了。
她孤零零地对着堆满案面的卷宗,毛笔在指间转了几圈,头一点点地垂下去,终是支撑不住,将额头压上了微凉的桌面,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里,额头陡然传来不轻不重的一下敲击。
秦素猛然从梦中惊醒,迷茫中抬起脸来,只见常汝琰不知何时又折回,手里还拎着一卷公文,正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衙门的俸禄是让你来这里睡大觉的吗?”
“再睡,就去后院马厩站着清醒清醒,那里的味道,保管你神清气爽。”
秦素的额头还带着压出的浅红印子,闻言羞恼交织没来得及反驳,却见常汝琰随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
“提神用。”
“申时前不完成,扣你半月的俸禄。”
秦素下意识伸手接过,她拔开瓶塞嗅了嗅,立刻一股辛辣的清凉感冲入鼻腔。
确实是上好的提神药油。
秦素那点郁气竟又莫名其妙散了,反倒生出几分哭笑不得的情绪。
她放下瓶子,又从书案旁取出昨夜洗净的披风,快步追上正要迈出房门的常汝琰。
“大人!”
常汝琰回过头。
“谢大人昨夜……咳,披风之恩。”
常汝琰接过披风,快速展开抖动了一下,然后凑近闻了闻,脸上的嫌弃几乎能实质化,“你这是对我衣服做了什么?怎么一股子劣质熏香味儿?”
“……”
秦素觉得刚才那个认为常汝琰颇有风度的自己现在可以挖个坑直接埋了,她阴阳怪气道,“对不住了,我下回定用皂角泡它三天三夜,再挂檐下风干,从此大人披风那么一展——”
“三条街外香风四溢,五条街外香气扑鼻,家家振奋户户拍掌,保证您风华绝代诶——”
常汝琰被她这不阴不阳梗住,将披风一摞不再理睬她,欲转身离开。
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滚了过来。
“大人!常大人,不得了了!”
云路园的赵掌柜几乎是连滚爬地冲进来,哆嗦道,“库房,库房遭贼了。”
“那批、那批刚到的御供级苏绣全没了!”
闻言,常汝琰眸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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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御供的苏绣?”
“是啊大人。”赵掌柜哭丧着脸,“价值千金啊!锁得好好的库房门窗都没坏,可这东西就不翼而飞了,这要追回来不了……小的我一家都得掉脑袋啊!”
此事显然已经牵涉到了贡品,性质非同小可。
常汝琰听完赵掌柜的陈述后立刻点齐了一队人马,秦素和轻衫跟在队尾,一行人快步直奔城东的云路园。
-
库房位于云路园的僻静处,铁锁完好无损,两扇包铁的木门紧密相拥。
入口没有强行入侵的痕迹,地面洁净,货架齐整,似乎没有激烈翻找或争斗的迹象。
“这里……就是专门存放御供绣品的地方。”赵掌柜指着几处空荡的区域。
“有些意思,可见对方不只是一般的贼。”
常汝琰环顾四周,最终落在库房高处的几扇用于通风的狭窄气窗上,
秦素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找来一把梯子利落地攀了上去,凑近其中一扇气窗察看。
窗棂内侧的金属插销上留有几道极细的划痕,磨损不久,非常浅,若不是贴近了观察绝不会发现。
“大人,这里有线索。”
常汝琰查看那些划痕,赞赏了句,“好眼力,衙门的饭果然没白喂你这一口。猜得出来是什么工具吗?”
秦素自动无视常汝琰的调侃,分析道,“应该是由精钢制成的钩爪类工具,这是密室盗窃特有的法子,需要专业工具和极……”
“密室?”常汝琰打断她,“又是哪家的稀奇古怪说法?直接说贼手段高,工具好不就得了?”
秦素这才想起来,这个朝代好像还没有密室这种说法,都习惯叫困室。
名字也是够直白随意了。
“是是是,大人所说极是。”秦素站在梯子上翻个白眼,语气做得恭顺至极。
其实她前世理科出身,对这古语一窍不通,目前全靠支零破碎的古装剧记忆硬撑门面,语言应用更是东拼西凑,能讲到如今这个程度已经是不容易了。
就在这时,轻衫匆匆而入,递上一物,“大人,库房后杂草中发现的东西。”
常汝琰接过,是枚毫不起眼的铜扣,翻到背面后,他微微一顿,眼底倏地掠过一道寒光。
铜扣背面刻着一枚细致的兽首图案,线条却说不出的怪异邪性。
常汝琰不动声色地将铜扣紧攥在掌中,沉声道,“继续搜,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然而,一番彻底搜查过后,除却这枚兽首铜扣,依旧线索全无。
-
日头渐渐西沉,常汝琰望了眼天色,见事情毫无进展,索性收队暂返。
秦素骑在队伍旁侧,眼底的疲意未散。
常汝琰一眼瞥见,破例将她安排进自己来时的马车,而自己则翻身上了她原先的马。
秦素欲言又止,才刚开口便被对方一记眼神给实实压了回去。
其他人瞥见这一幕却并无惊讶之色,各个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秦素见状也不好再坚持,稍感尴尬了一下,便坦然占了常汝琰的座驾。
向来八卦不论古今。
乘坐顶头上司的马车的确会传出不少闲话。
然而她既不是那种矫情的女子,也非拘泥于古礼的人,既然有好处送上门,再假装谦恭就未免有些虚伪了些。
常汝琰对她的照顾本就不是一回两回,况且县衙里满是壮汉,就她一个女铺,她要是处于常汝琰的位置,恐怕也会多关照几分。
马车缓缓辗过村道,外头扬起些轻尘。
秦素双臂环胸靠坐在车厢一角,凉风窜入,打得她微微一抖。
常汝琰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车窗,恰好瞧见那瑟缩的身影。
他眉头轻蹙,缰绳拉紧,一转身从鞍袋中抽出那件被他早上弃之不顾的披风,“啪”地一声轻响,披风稳稳落在秦素的膝上。
秦素一愣,低头看了眼多出来的衣物,抬眼时却听车外传来不急不缓得声音。
“披上,你现在身子骨这样弱,病倒了文书由谁处理?交不了差,扣光你这个月的俸禄。”
秦素撇了撇嘴,无声地对着窗外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把披风毫不客气地披到肩上。
一天天的除了扣钱没别的了。
熟悉的温暖一点点漫上来,悄悄拂过她的鼻尖。
安然之际,随着帘摆晃动,秦素透着一丝轻快的调皮声线悠悠传出,字字笑意怏然。
“大人这是怕我一病不起,没人敢拍你的桌子,顶你的话,让你失去了训人的乐趣吧?”
话落,常汝琰执缰的手顿了顿。
那带有挑衅意味的娇俏嗓音在耳畔一圈圈回响,久久未散。
风起之间,他唇角像是不经意动了一下,最终随着天光掩去,勾出了一个极轻极浅的弧。
6. 鬼市扣玄机
马车很快停在了县衙门口。
秦素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常汝琰便从旁边下了命令,“秦捕快,随本官去书房。”
秦素动作一顿。
刚回衙门,连口水都不让喝?
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利落地跳下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常汝琰身后。
书房内。
常汝琰将那枚小小的兽首铜扣置于书案上,负手立于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秦素一走进书房,视线便被那枚铜扣牢牢吸引。她走近几步,压下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大人,你似乎认得这铜扣上的纹样?”
常汝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云路园失窃的贡绣价值连城,却并非寻常金银,极难销赃。你说,这伙费尽心机潜入守卫森严库房的贼人,目标明确,手法专业,他们得手的赃物最后会流向哪里?”
这个问题,对于秦素来说几乎是条件反射。
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自然是黑市。专门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物件儿,那里不问来路,只认价钱。扬州城里,俗称鬼市。”
“鬼市…”
常汝琰缓缓转过身,一双眸子落在秦素脸上,似笑非笑道,
“原来秦捕快对这些江湖门道儿都清楚得很。本官记得,你从前可不曾涉足这些地方。”
“这么说来,那场大病倒是让你脱胎换骨了。不止是多了个心悸识凶的本事,这脑子……”
“你非但没吃亏反倒还赚了,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
“……”
秦素可不觉得常汝琰这话有几分真心。
原主之前就是个两点一线的工作狂,别说鬼市,就是寻常的市集都逛得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秦素不想琢磨,顺着常汝琰的话,解释道,“我好歹是个捕头吧,要是连这些销赃的门路都摸不清,日后碰上案子,岂不就是两眼一抹黑?”
“我还怎么帮你查案追赃?你不该觉得有我这样得力的属下,实在是三生有幸极其难得吗?”
“有了我,您这官儿才能当得踏实安稳,日后或许还能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走向人生巅峰啊!”
秦素劈里啪啦一通说完,不知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常汝琰的笑点,他本还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
常汝琰弯起眉眼,对着秦素,笑道,“这么说,我要想走向人生巅峰,还得全靠你了?”
这话秦素可不敢乱接,天知道这腹黑的男人又在挖什么坑等她跳。
“大人,这话可不严谨。我什么时候说只能靠我了?您天纵奇才,断案如神,我不过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而已!”
难得在言语上被人绕了进去,常汝琰少有的愣了些许,他瞧着站在面前正揉着鼻子故作无辜的秦素,仿佛是看见了阴险狡诈的小狐狸转世。
常汝琰没有告诉秦素,自他记事以来,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唯她一人。之前并未多关注过秦素,只是近日来她的行为举止实在奇怪,也想过或许是派来的奸细,甚至是更荒唐的那一种可能。
毕竟,如今的秦素和从前完全是判若两人。
可……
常汝琰收敛了笑意,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枚铜扣,说道,“无论这贼是谁,他背后的雇主或者说他所属的势力,一定和这兽首有关。贡绣价值虽高,但目标太大,风险极高,寻常的贼绝对不敢碰这种烫手山芋。”
“能在黑市里吃下这批货并且敢接手的,来头定然不小。”
“眼下的法子就是去鬼市查探,看看近期是否有来路不明的顶级绣品出货,特别是和贡品同级别的苏绣。留意任何和这兽首标记相关的人或物。”
秦素精神一振,立刻挺直了背。
“不过鬼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规矩森严,外人贸然闯入极易打草惊蛇,甚至是惹祸上身。要想前去还是需得乔装改扮一下,谨慎行事。”
秦素立刻自告奋勇,“我懂我懂!我可以扮成去采买绣品的富商管事。”
“你?”常汝琰毫不客气地打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就你这身板气势扮个账房先生都勉强,还想扮东家?怕是连门槛都进不去就被人轰出来了。”
秦素刚燃起的激情瞬间被常汝琰这句话浇了个透彻。
“此事,本官亲自来。”
常汝琰目光落在秦素气鼓鼓的脸上,慢悠悠地补充道,“至于你,就扮作本官随行的账房吧。”
“啊?”秦素听此一愣,随即才反应了过来。
这是同意带她一起去了?
秦素立刻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应道,“是!大人!”
常汝琰不再看她,对着门外唤了一声,“轻衫。”
轻衫应声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去准备两套行头。”常汝琰语速极快,“一套富商穿的,料子要上乘,但不必过于张扬。另一套……普通账房先生的服饰,要合……合秦捕快的尺寸。”
常汝琰说到最后时语气不自然地顿了一下,轻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恭敬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不过半个时辰,两套衣服便送了过来。
秦素换上了那套深灰色的棉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小帽,遮住了大部分的头发。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人眉清目秀,眼神灵动,确实像个机灵的小账房。就是这身衣服宽大了些,衬得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瘦小了。
秦素刚从隔间走出来,便正好看见常汝琰也换好了衣服。
只见他一袭宝蓝色云锦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缂丝比甲,通身不见半点明晃晃的金玉配饰,唯独腰间悬着的那块羊脂玉温润剔透,雕工精湛,一看便价值不菲。
此刻褪去了官袍换上这身行头后,既有世家子的矜贵,又隐隐透着一丝洞悉世情的精明。
秦素察觉到自己盯着常汝琰看了半天,顿时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如果不是因为总冷着个脸,常汝琰真当得上是一气宇轩昂的美男子,明明都过了弱冠却始终不娶妻,不知是太过心系百姓还是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
常汝琰的目光落在秦素身上,眉头蹙起,“衣服怎么这么大?这轻衫办事是越来越不仔细了。”
“凑合能穿就行了,反正我就是个陪衬的账房,又不是去选美……”
常汝琰听得一清二楚,冷哼了一声,只道,“走吧。”
-
扬州城的“鬼市”,隐匿于一片深巷深处,巷道曲折如同迷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脂粉味和积年的腐朽霉气。
瞥见常汝琰和秦素这两个陌生的面孔时,几乎所有的商贩无一例外带上了审视和警惕的神色。
秦素也注意到他们的注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常汝琰靠了些。
常汝琰察觉到她的微妙动作后,眼神一沉,抬头朝那些观察着他们的人看去。
两人在一间看似收售古玩字画的铺子前停下。
常汝琰随手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瓷瓶把玩,单手负于身后,用一种商贾特有的圆滑声调开口,“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铺子里,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抬起头,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将常汝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脸上堆起笑容,“托您的福,混口饭吃。这位爷瞧着眼生,是头一回来?”
“路过贵宝地,听闻扬州地面繁华,特来寻些好物件儿。”
“听说你们这儿路子广,不知最近,可有什么上好的绣品在流通?”
掌柜眼底闪过一丝警惕,“绣品?好绣品自然是有,苏绣、湘绣,小店都有存货,不知爷您想要什么样的?”
“要顶级的。”
常汝琰身体微微前倾,压住声音,“不是市面上那些寻常货色。要……见不得光的,但东西,必须是一等一的好。”
说罢,他站直身躯,手指在柜台上轻轻地敲了敲,慢悠悠道,“至于价钱嘛,好说。”
掌柜的眼中精光一闪,却打着哈哈,“爷您说笑了,咱这铺子,规规矩矩做生意,哪来的见不得光的绣品?至于顶级的东西,可惜这玩意儿难碰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素适时地开了口。
“东家,前日不是听刘老板提了句说有无影手的货?成色极好,据说还是宫里的路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翻动着手里那本充当道具的假账册,神态自然,仿佛只是在提醒自家主顾。
常汝琰赞赏地瞥了秦素一眼,随即看向掌柜,“哦?无影手?掌柜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有好货竟还藏着掖着?难不成是怕爷付不起钱?”
“不敢不敢!”掌柜的听他二人一唱一和,脸色微变,“爷您可误会了!这无影手……那帮人神出鬼没,他们的货确实不是小店能经手的。他们出货快量也大,做的都是大手笔,一般直接找上家谈,我们这种小门面,最多听听风声罢了。”
“大手笔?”常汝琰追问,“什么样的上家能吃得下这批货?莫非市面近日又有什么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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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物?”
说着,他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掌柜面前。
掌柜的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将银子收入了袖中,俯身凑近,压低声音,“爷,您想知道这个可是踩了刀尖啊,那帮人狠得很。不过最近风声确实紧,听说他们真弄了批绝顶的货。”
“但那买家神秘得很,没人见过真容。只听说叫狼爷,出手极其阔绰向来不还价。而且,交货地点总是变来变去。”
“就前些日子,听说是在城南废弃的龙母庙附近交的货,但具体情况……小的真不知道了。”
狼爷?
常汝琰眉目一敛,与秦素交换了一个眼神。
兽首铜扣和这狼爷莫不是有什么隐秘关联?
“其他呢?你对那狼爷可有了解?模样?口音?或者有什么独特的记号?”
“哎哟爷,您可饶了我吧。”
掌柜的连连摇头,一脸惊恐,“小的就知道这么多了,再多嘴怕是小命不保,那狼爷神秘得很,听说他手下个个都是凶神恶煞,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打探啊!”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浑身酒气的壮汉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这边撞了过来,目标直指身形相对瘦小的秦素。
秦素正凝神听着掌柜的话,完全没注意到危险靠近。
眼看就要被那壮汉撞个满怀,电光火石之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猛地横了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
秦素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而她的脸颊,也几乎是整个贴在了他宝蓝色的衣襟上。
常汝琰并未察觉到秦素的异常,只一脸凶狠地看着那醉汉,冷冷道,“走路长点眼。”
那醉汉被常汝琰冷厉的眼神和迫人的气势一慑,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嘴里嘟囔了几句便灰溜溜地跑去了。
危机解除,常汝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秦素。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用刻薄的口气对她道,“站稳了。平日在桌前不是挺能吃?怎么还一副柔弱不堪的样子?”
秦素的脸颊还有些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常汝琰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现在姿势过于亲密,完全超出了上司保护下属的范畴。
秦素原本该趁机挣脱,可此刻脸烧得厉害,甚至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无法掩饰异样。
犹豫间,她又不敢动作太重,只得僵硬地倚靠在他怀里,声如蚊呐般低声应道,“哦……。”
常汝琰听见这软糯的回答,这才意识到秦素的反常。
他手臂松了些,却并未完全放开,而是依旧虚虚地环着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自己身侧,隔绝开周围拥挤的人流。
面上,他依旧是一派冷峻商贾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亲密的保护,不过是顺手而为。
他不再看秦素,转而继续对掌柜施压,“掌柜的,多谢相告。若是想起什么新的,比如……那批货可能的去向,或者‘无影手’其他的据点……”
他又摸出一块稍大的碎银放在柜台上。
“麻烦您到陈记商行,找那里的陈掌柜说一声。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一句落下,掌柜的双眼牢牢钉在银子上,忙不迭点头哈腰,“是是是,小的记下了,有消息一定给您送到!”
常汝琰不再多言,揽着秦素,转身便离开了这间铺子,重新融入鬼市昏暗嘈杂的人流中。
常汝琰没有放手的意思,秦素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老实地闭着嘴,任由他半圈着向前走。
常汝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低头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低垂的、已经泛起粉色的耳尖,和紧紧抿着的唇。
他眸色深了几分,原本即将松开的手,却微不可察地收紧,将人更密实地护在身侧。
“别四处乱看,这不是你该掉以轻心的地方。若真出了事,我未必能每时每刻护住你的安危。”
秦素在他怀里缩了缩身子,连连点头。
是是是,爷您说得都对……
可您是不是抱得太紧了点……
而且您好像忘了,我现在好歹是个男儿身啊!
秦素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案件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先离开这里,目标太大,回去再商议。”
常汝琰脚步不觉加快,秦素只能认命跟随,两人一同朝鬼市的出口疾行而去。
7. 龙庙伏杀机
二人一路疾行,直返县衙。
常汝琰未曾稍作耽搁,片刻间已召集轻衫及几名身手利落的捕快,定下今夜前往龙母庙暗查的计划。
若鬼事掌柜所言不虚,循着现有的蛛丝马迹,龙母庙这处废弃已久之地,或隐匿着解开贡绣一案的关键线索。
“关键线索集中在城南废弃的龙母庙,背后交易买家乃一名唤作‘狼爷’的人物,很可能牵扯江湖失踪多年的无影手。”
常汝琰将行动布置交给轻衫,“即刻率人埋伏龙母庙周边,设下封锁,截断一切可能的通行路口。注意行事隐蔽,未得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打草惊蛇。”
“遵命!”轻衫抱拳闻命,集结众人直奔目的地。
堂内只余常汝琰与秦素。
秦素活动着因久坐略显僵硬的手腕,见常汝琰一番安排却将她划出行动,终于面色一正,上前一步,“大人,此事不容有失,我请求一同前往。”
常汝琰投来凝重目光,沉声劝道,,“秦素,此次行动非同寻常,很有可能会遇上危险……”
话未说完,秦素已抢先答道,“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能置身事外。”
她自然明白常汝琰顾虑何在,然而作为扬州城正经授职的女捕头,她虽为女流,却并非无根之木,职责在肩从未轻忽。更何况,她有一定的武术根底,辅助亦绰绰有余。
况且,原身也有一定的武艺和自卫能力。
“我虽是女流之辈,可也是这扬州城正经授命的捕头,缉凶除奸是我的本分,若因危险而将我置身事外,这不仅是卸责,更有失体统。何况,多我一双眼睛,总能多添几分保险,你说呢?”
常汝琰原本存有一丝犹豫,但想到她在鬼市中的冷静表现,也只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随我一起吧。”
“不过有三条必须遵守,距离不得离我三尺之外,不得擅自脱离队伍,绝不可冒险逞强。若触犯任意一条,我回来绝不轻饶你。”
秦素如释重负,微笑道,“谨遵大人命令。”
“很好。去换身便装,半刻后门前集合。”
说罢,他不再多言,迅步离去准备佩刀与袖箭。
-
龙母庙早在几年前便已废弃,孤零零地立在荒郊野外,四周杂草丛生,树影婆娑,无人问津,连远处的村落也像被人遗忘了一般,了无踪迹。
夜幕低垂,寒风透过破败的门窗钻入,带着呜咽般的低鸣声,回荡在空寂的庙宇中。
轻衫远远瞥见常汝琰和秦素正朝庙宇接近,快步迎了上去,。
“大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已布下人手,若有变故,立刻行动。”
常汝琰勒住马,凝视前方庙宇的黑影,点了下头,“你们两个随我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听哨而动。”“明白。”
三人将马匹安置好后,便进入了龙母庙的正门。
庙内景象愈发显得荒凉破败,殿中的龙王泥像早已破损不堪,几近是已经无法辨认。仅存的一只左眼黑洞洞地冲着殿外,而另一只眼早成了一个窟窿,庙内周围脏乱不堪,显然是荒废太久了。
常汝琰环视着周遭,没多言,他对秦素和轻衫打了个手势,命令两人分头行动,小心勘察。
秦素径直走向神像,借着微弱的月光,注意到神像基座后的一处阴影。
那里的尘土散布明显与周围不同,痕迹凌乱浅薄,显然最近有人踩踏。
角落里堆了一大捧干枯发黑的稻草,秦素小心拨开了表层,露出几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饼渣,以及旁边未干的水渍。
这庙虽然荒废已久,但四壁屋顶尚未完全塌陷,最近无雨,水渍绝不可能是自然积聚的。
秦素起身,朝常汝琰和轻衫无声示意。
二人察觉后迅速走近。
“看这里,这里的水渍还没有干透。”秦素压低声音,手指向混乱的痕迹,“饼碎有被咬过的痕迹,也没有发霉,再加上这些脚印,说明这地方不久前有人活动过,想来没有离开的太久。”
常汝琰却收敛了目光,他的视线缓缓移向庙内上方,盯住那横贯大殿的一根木梁,眉间微微蹙起。
粗大的横梁上,几道细如发丝的划痕引起了他的警惕。
就在秦素准备进一步翻查稻草堆时,突如其来的一股尖锐剧痛自心脏处猛然袭来,秦素面色陡然煞白,眼前一阵昏眩,冷汗“唰”地从后背渗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着。
脑中霎时间警铃大作,秦素瞳孔猛缩,再顾不得翻查,蹒跚地立起身。
不好!这种感觉是——
这附近有杀人凶手出现!
就在秦素刚欲开口,试图对常汝琰和轻衫喊出“此地有凶手”的警示时,意外却先一步破空而至——上方传来了异常清脆的响声,屋顶那陈旧的瓦片轻颤了一下。
常汝琰和轻衫立刻警觉起来,所有的注意力都立即集中到了响声的发声处。
几乎是同一时刻,常汝琰飞快的将秦素挡在身后。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突然从暗处猛地窜出来,直冲向龙母庙的大门,意图趁乱夺路而逃。
轻衫和常汝琰几乎在黑影刚出现的一刹那便反应了过来,二人垫脚蹬地,迅速冲了上去,挡住对方去路。
霎时间,庙堂内一阵刀光剑影,以二对一,黑衣人只能被逼的连连后退。
就在刀锋擦过一缕衣角时,常汝琰将手指圈起,放在口中吹了一声,打算叫来后援。
自知正面交锋无望撑不住多久,黑衣人猛地一扬手将几枚圆黑色球掷出,圆球落地后便瞬间炸开,下一秒,庙中腾起大片浓烈的灰白烟雾。
“屏住呼吸!”轻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沉喝出声,但烟雾蔓延得迅猛,就算两人反应再快,也敌不过人力肉身的局限。
待到烟雾散去,庙门外已是空空荡荡,黑衣人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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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衫显然心有不甘,抬步便要追出门去,却被抬手一拦,“不必追了,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小心有诈。”
话音未落,常汝琰转身,扫向黑衣人消失的地方。
轻衫只得硬生生停住脚步。但他的眼神依旧警惕,目光扫视着庙内,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回马枪。
常汝琰快步走到黑衣人消失的地方,目光扫过地面,发现了一块深色的布料碎片。
他俯身将布料拈起,手指摩挲了几下,随后便将碎片收到袖子里。
常汝琰站起身对二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收队。”
返回的途中,常汝琰长时间都未发一言。
秦素骑着马跟在常汝琰身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刚刚在庙里,心悸来的太突然,她还是有些不舒服,心口仍留着刺痛感。
她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在胸口处按了按。
常汝琰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转头询问,“方才在里面,你是不是又心悸了?”
秦素放下手,朝常汝琰点了点头,“是的,感觉很强烈。刚刚那人……他手上必定有人命。”
常汝琰闻言,眉峰轻蹙几分,“你对自己的心悸有几分把握,当真不会导致误判?”
秦素察觉到常汝琰后半句语气明显重了些,她虽不明所指,却知道对方并非有意质疑,想必这事或许牵涉太深,她不宜多问。
这莫名的心悸能力,是她穿越后迄今为止仍未完全理清的存在。
起初想着或许是原身自带此能,可如此玄妙之事在这个时代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至于这“心悸识凶”的能力,也是她从几次反复发作中逐渐摸索出的线索。更像是她穿越后被强行绑定的某种“金手指”,
心悸能指向凶手,但是否唯一能力,秦素也无法确认。
沉吟片刻,秦素字斟句酌地开口,“我不能百分百确定心悸只能预知真凶,但可以确信,对方必定与命案有着直接关联,绝非无辜之人。”
常汝琰对她的判断信之不疑,但内心疑虑却未褪减。这件盗窃案,与命案间的联系似乎错综复杂,远非表面单纯。
他心中有了揣测,沉下声线道,“看来这无影手的背后,藏的不仅是黑市买卖。那兽首铜扣,与龙母庙中的黑衣人之间,怕是有着我们未曾触及的惊人关联,此案恐怕绝非寻常盗案那般简单。”
刚刚经历那样的凶险,秦素也察觉这件事背后牵扯甚广。
常汝琰说完后,想起庙中秦素心悸时的模样以及忍耐的动作,他语调忽然柔和了几分,“此事交由我来查,你辛苦一天,今晚先回去好好歇息。”
秦素心中仍想着刚才黑衣人的事,听到他的关切后,脑中却闪过鬼市时他抱着她的事。
莫名的熟稔让她心底泛起几分不自在,本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她却觉得别扭了。
秦素对常汝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也早些歇着。”
8. 锦绣布庄纵火案(上)
许是因昨夜劳顿至极,秦素一进家门便不省人事,清晨天色微亮,她才勉强醒来。
心中思绪如麻,念着昨日在龙母庙中的遭遇,秦素随意净了面,换了身素衣,便匆匆出了门,朝县衙方向而去。
县衙里早已到了几位同僚,秦素一一作了问候,随后迈步向常汝琰的书房走去。
临到书房门口,就见半开的窗户内,隐约可见常汝琰正伏案疾书,桌角堆满了杂乱卷宗。
似有所感,常汝琰抬眼瞧见了秦素,刚欲抬手示意,就在此刻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猛然打断了。
“大人!大人!”刺耳的呼喊从甬道传来,一名小捕快跌跌撞撞冲入,“锦绣布庄走水了,还、还……烧死了人!”
秦素闻言,心中一凛,厉声问,“怎么回事?”
常汝琰已快步从书房走出,与她一道追问,“烧死了人?什么人?”
小捕快咽了口唾沫,脸上惊惶未退,“是……是库房的老张头,尸体……已被烧得不成样子。”
秦素神色刹那间沉了下来,脚下一动便欲往外赶,却被常汝琰一把拦下来。
“不要慌乱,还不清楚状况,留心别乱阵脚。”
眼下情势紧迫,常汝琰也不容拖延,当即吩咐秦素与轻衫同行赴布庄查探,又即刻命人传召仵作和几名捕快一同赶往现场。
-
火场早已被焚毁得狼藉不堪。
昔日里堆满绸缎的布庄,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梁柱与斑驳不堪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久久不散的焦糊味。
“大人!您终于来了!”布庄的掌柜被一名伙计搀扶着站在院子的边缘,泪痕和灰尘交错在脸上,衣摆上沾满了黑灰,远远地嚎哭着,“全都完了,全都完了啊!...”
常汝琰未作回应,只是越过那哭嚎的掌柜,径直朝火场中央被围起的区域走去。
地上横陈着一块破草席,草席下隐约显露出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轮廓已经被烧得难以直视。
“仵作到了吗?”
“回大人,小的在。”匆忙赶来的仵作拱手,疾步上前。
“验。”
话音刚落,仵作揭开草席,捂住鼻子蹲下,忍着腐臭和烧灼的气息细细查验。
秦素站在常汝琰身侧仔细观察着现场。
库房被烧得如此惨烈,从场面来看火势起得极快,然而起火点却似乎并不单一。
她扫过几根梁柱底部,发现某些地方的炭化似乎更加明显。
“大人,”片刻后,仵作验毕尸体抬起头来,“死者确系老张头无误,口鼻间亦有大量烟灰炭末,肺部灼伤严重,看来是因吸入浓烟而窒息死亡……但……”
仵作指向尸体的喉部,“此处炭化极重,但喉骨形态出现细微错位,像是生前遭受外力。而他的脚踝上虽已经过火烧,却仍能隐约看出些勒痕,像是曾被绳索捆绑过。大人请看,此处灰烬板结发黑,与周围不同,撬开表层可见少量未燃尽的麻绳纤维和一枚烧变形的铜扣,与勒痕处相符。”
秦素心中一紧。
窒息身亡?却有外力伤痕和捆绑痕迹?
看来绝非简单意外。
显然,常汝琰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他转身望向一旁正在搜查的捕快,冷声问道,“现场可还有其他异常发现?”
“大人,暂时没有。”捕快们忙得灰头土脸,却毫无所获。
常汝琰不再多言,径直迈步走向库房中央。秦素与轻衫顿时跟随在后。
焦木横斜着,踩上去就是一阵嘎吱作响,滚烫的余温透过靴底传来。
常汝琰单膝跪地,用佩刀挑开尸体周围的灰烬与残骸,秦素站在他侧后一步,俯下身子仔细扫过四周地面,寻觅着可能的蛛丝马迹。
“大人,你看这处。”
秦素低声提醒,指向尸体斜上方靠近气窗的墙角。
常汝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只变了形的铁罐半陷在焦木的裂隙里,罐子周围的地面染着一片深色油污。
“是油罐?”轻衫也注意到位置,眉头一皱,“就在气窗下面?”
常汝琰走过去,弯腰捻起一点黑色粘稠物嗅了嗅,冷声道,“是桐油,助燃之物。”
他说着起身,视线扫过整个烧毁的库房空间,“火势蔓延如此之快,没多久便将这里烧得一干二净,这绝不是偶然。”
掌柜一下瘫坐在地,抹着眼泪嚎叫,“老天呐,谁这么歹毒要对小人下手啊!”
秦素没有理会掌柜的哭嚎,她的视线被吸引到库房唯一还算完好的那扇厚重铁门上。
门上插栓虽被烧得扭曲,但靠近门轴的内侧,却有几道深深的凿痕,像是被什么锐利的工具用力撬过的。
她蹲下,指了指那些痕迹,示意常汝琰注意,“门是从里面插死的,但这凿痕却很新,难道说凶手在放火后撬开了门?用工具撬开门栓逃出了库房?”
“撬开的?”常汝琰走近几步,用指腹蹭了一下那些痕迹,不经意间抖落下一点细微的金属屑。
他紧蹙眉头,迅速梳理各种可能。
“凶手的手法确实娴熟,但若门从内部插死,他如何在屋内纵火后全身而退?反过来说,若在外头放火,又怎样将插栓封死?”
一旁的轻衫提出一个可能性,“除非……凶手离开后,有人在屋内重新插上的。”
“不可能。”秦素果断否定,“火势蔓延开后,高温与浓烟充斥整个库房,断无可能有人冒险逗留,更别说返回栓门。此外,老张头负责守夜,门从内插死完全符合他夜里的习惯。”
案件到了这一步已有了大概轮廓,结合现场洒落的桐油以及死者被捆绑的状况,这是一起蓄意谋杀和纵火案。
然秦素的心悸反应仍未出现,说明凶手并不在现场。
常汝琰把注意力转向布庄的后院,那里通常是布庄的伙计和账房的住处。
“掌柜,昨夜布庄有哪些人留宿?老张头之外。”
掌柜抹去眼泪,道,“回大人,除老张头外,后院住着账房李先生,还有两个伙计……哦对了,厨娘张婆子也住在那里。”
秦素边听边默默清点了现场的人数,忽然发现似乎少了一个,她对掌柜问道,“除了老张头,另外一个伙计呢?”
“伙计?”掌柜一愣,环顾四周,面露疑惑,“是啊,阿贵去哪里了,人呢?”
这时另一个伙计低着头,走上前道,“掌柜的,阿贵昨晚跟小的说肚子疼,告了假,天还没黑就回家了。小的看他脸色确实不好,就……就放他走了。”
常汝琰眼神一沉,隐约觉得阿贵有问题,随即便吩咐轻衫先前去阿贵家找人。
之后,他又对现场的众人问,“账房李先生何在?”
常汝琰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衣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匆匆上前,战战兢兢地开口,“小……小人李守拙,参见大人。”
常汝琰紧盯着他,“昨夜亥时至子时,你身在何处?”
李守拙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珠,眼神在厅内乱飘,低声回道,“回大人,小人昨夜一直在房中算账,直到听见外面喊走水,才急忙跑出来……小人真的不知任何内情啊。”
“算账?可有旁人可以作证?”
李守拙的喉咙耸动了一下,“这……没有,小人独自一人在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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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起火时,你可曾听到什么异常声响?比如撬门声?”
常汝琰语气强硬,李守拙连连摆手,语不成句,“没……没有!小人算账算得太专注,只听到外头乱作一团,有人喊走水……”
秦素在一旁冷眼观察着。
这李守拙明显话有藏口,既不直面常汝琰,又只捡轻的答,像是在刻意规避什么。
常汝琰见连问数次仍未能撬开他的嘴,察觉问不出更多,转头低声问秦素,“你可有心悸?”
秦素告知自己并未心悸,应该是凶手不在现场。
常汝琰没再多语,只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问她,“依你的看法,此案关键在何处?”
秦素环视了一圈,理出口中的答案。
“其一,库房起火点多,且使用了桐油助燃,分明是人为纵火。其二,死者老张头被捆住手脚,颈部明显有挣扎痕迹,说明凶手在放火前便将他制住。其三,门栓从内部插死,门上却有撬痕,这才是最出人意料之处。到底凶手是如何做到出入的呢?其四,伙计阿贵昨夜正巧告假,时机未免太巧,嫌疑极大。其五……”
说到这里,秦素目光一转,直直落在李守拙身上,“李守拙的证词漏洞太多,他必然有所隐瞒。”
常汝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扇铁门上,“此案的关键就在于那扇门。若凶手能够同时达成纵火与门内插死这一矛盾的状态,一个可能是——他根本不是从门进出。”
“不是门?”秦素听到常汝琰的话,都是一怔。
然而常汝琰并未就此多作解释,他迈步走向库房侧墙,停留在靠近屋顶的气窗上——那是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气窗,窗棂已经被火烧得焦黑了。
秦素望着离地将近两丈的气窗,难以置信问,“大人怀疑凶手从气窗进出的?”
常汝琰没有回答,他仰头看着那气窗,眉头紧锁,“离地近两丈……”
秦素也抬头望去,下一秒,她忽然眯起了眼睛,“大人,看那气窗边缘的砖石。”
常汝琰循声望去,只见气窗外沿有几块砖石的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被蹭掉了表面的烟灰,露出底下更深些的底色。
更关键的是,其中一块砖石棱角上似乎还勾着一丝棉线。
“是布料?”秦素猜测道,“有人从这里进出时刮蹭留下的?”
常汝琰当即让人找来梯子攀上去查看,很快便在窗侧下方找到了刮痕,可能是钩爪之类。
而在内侧的窗棂上还有几次暗红色斑点。
常汝琰又问轻衫,“血迹位置?”
“在窗棂的凸起处,量不大但位置刁钻,像是攀爬时划破蹭上的。”
常汝琰听此后,飞快将视线扫过在场的众人,就发现那位李账房神色慌张,右手还不停地往身后藏。
秦素也注意到了李受挫的动作,她朝旁边的两个捕快示意了下,两名衙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强行将他的右手从袖子里拽了出来。
只见李受挫右手的手背上缠着几圈布条,布条上的血早已浸透发黑,边缘处还能看到翻出来的皮肉。
秦素立刻上前一步质问,“你说伤是前日所划?若真是前日划伤理应该结痂了。可你这包扎的如此厚,血迹浸透发黑,边分明是新伤而且伤口不浅。昨夜算账时,这伤口怕是还在流血吧?你倒是说说,这伤究竟是如何来的?又是在何处得来的?”
李受挫被问得语无伦次。
常汝琰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对轻衫下令,“去仔细搜李守拙的房间。再仔细查验他手上布条和气窗上找到的棉线比对,等阿贵带到一并严查。他身上若有伤,也仔细查验。”
9. 锦绣布庄纵火案(下)
县衙偏堂。
李守拙此刻跪在堂下,低着头抖个不停。
然刚刚轻衫带回消息,在李受挫房中搜出了那件半旧长衫,而袖口处正好有一道被尖锐物勾破的口子。
如今证据确凿,李受挫已经濒临绝望了。
秦素站在堂下,眼睛死死地看着正跪在地上的李受挫。
虽说证据有了,可她心悸并未出现,想必纵火杀人的另有其人。
常汝琰坐在公堂上,对李受挫沉声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肯交代,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守拙嘴唇打着颤,早已是面无人色,冷汗直往下掉。
常汝琰对旁边的一个捕快,道,“把他昨夜算的账册,连同布庄近三个月的所有账目都呈上来。”
捕快应声,接着将早已准备妥当的账册,连同昨夜那本摊开的流水账一并放到了常汝琰案前。
随意翻了几页账册后,常汝琰又唤来秦素上前将这几本重新审计过的账册念给李受挫听。
秦素不敢怠慢,翻开一条条念着自己重新清算过的内容,
“昨夜账目记了一笔库房损耗,白银一百二十两,理由仅仅是布匹虫蛀霉变六个字。正好登记在昨日入库的蜀锦十匹之后。蜀锦是何等贵重的物件?刚入库便报了如此巨损,不是荒谬吗?”
常汝琰听此便看向布庄掌柜,“蜀锦入库便报损?掌柜的,可有此事?”
被带上堂旁听的掌柜早已怒不可遏,闻言更是跳脚,“没有!绝对没有!大人,昨日入库的蜀锦是小人亲自盯着搬进去的,匹匹都是上等的好货,虫蛀霉变?放他娘的屁!小人根本不知情!”
李守拙此刻还想硬撑着,颤抖着解释,“记记错了……定是记错了。”
“记错?”秦素冷笑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账册,接着拿起另一半更厚的,翻到对应的月份,“行,那咱们就看看总账。”
“总账此处记载,上月十五,库房新进高价苏绣五幅,价值白银三百两,入库清晰。”
秦素翻到了后面的盘点记录,指尖在纸面上戳了戳,接着讲,“本月初十库房盘点,这五幅苏绣竟不翼而飞了。盘点册上仅仅标注了盘亏二字就再无下文,这价值三百两的定制苏绣,你轻飘飘一句盘亏便了结了?李守拙,你这账是如何平的?”
秦素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掌柜的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指着李守拙便破口大骂,“好你个黑了心肝的李守拙!我说那批给贵人的苏绣怎么迟迟不见踪影,原来、原来是你这蛀虫,你……你丧尽天良啊!”
秦素继续道,“损耗、杂支的名目下,数笔不明的大额支出,合计逾五百两,哪儿里来的凭证?”
“上月应入库云锦十匹,账上有记录,可库房盘存却无,难不成凭空消失了?”
掌柜的早已是听得气火攻心,甩着袖子就要扑上去。嘴里不停叫喊着,“我的银子,我的货!李守拙,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害我!”
常汝琰猛地一拍惊堂木,“李守拙,人证物证都在,你监守自盗私卖货物,伪造账目,侵吞主家财物,罪证确凿。昨夜库房大火老张头惨死,更是你与同伙为掩盖罪行纵火杀人,毁尸灭迹!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李守拙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向常汝琰磕着头求饶。事到如今他再也瞒不下去了。
“是……是小人鬼迷心窍,小人欠下了赌坊巨债,利滚利实在还不上了,便偷偷把库房里值钱的布匹绣品分批拿出去贱卖了,做假账填窟窿。”
“老张头、老张头他前晚巡夜撞见小人,小人正偷偷往库房角落里藏那桶桐油,小人当时骗他说是防耗子,可昨夜起火前他像是起了疑,嘟囔着要去找掌柜的。小人,小人怕极了,就伙同阿贵……”
李守拙哭嚎道,“阿贵也欠了一屁股赌债!他知道小人的事,昨夜就是他动的手。他力气大,趁老张头转身查看库房角落时,用短棍狠狠打在他后颈,老张头哼都没哼就倒了。
“阿贵用带来的麻绳把他手脚捆死,我们俩把桐油泼在几处顶梁柱和布堆上点、点了火。阿贵还说烧成白地,神仙也查不出。他身手利索还带着钩爪绳索,点了火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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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窗爬出去。”
“小人手上的伤是让那铁钩子划伤的,小人是被逼无奈啊,都是阿贵他动的手,火也是他点的啊大人!”
几乎在李守拙话音落下的同时,轻衫和两名捕快便将被捆的结实的阿贵抓了回来。
原来阿贵的确是要逃跑,可还没逃跑成功便让人抓住了。
而在阿贵家中的床下,也搜出了赃物。
阿贵看到堂下跪着的李守拙,再看到旁边一脸凶狠的掌柜,一瞬间心如死灰,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案子就此告破,李受挫和阿贵也被收监等候发落。
事情处理结束后,常汝琰看向站在一旁的秦素,歪头戏谑,“想不到你对这打算盘的事,也如此熟练。”
秦素正活动着手腕,许久没算过帐,一下子算这么多她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听到常汝琰这不阴不阳的一问,也不打算跟他计较,随口说了句,“常言道算盘一响,黄金万两,账目一清,家宅安宁。略通些皮毛罢了,让大人见笑。”
说完,又将话题引回到案子上,“所幸没辜负大人所托,这纵火杀人案总算是真相大白了。”
常汝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指了指案几上的东西,“这些连同本案所有证物、口供,都需要整理归档,秦捕快既然能力如此出色,那这件事也交给你办吧。记得明日午时前。”
“……”
秦素实在是不明白常汝琰怎么总要跟她对着干,她蹙了下眉,“大人,这时限是不是……”
“怎么?完不成?方才你查账指证时条理分明的很,如今只是整理归档,怎么还反倒为难了呢?”
秦素一口气直接噎在了胸口。
“查案耗神更耗体力,还不如多动动笔,可别误了时辰,否则扣光你这个月俸禄,权当让自己买个教训了。”
话音未落,秦汝琰人便消失在门外。
秦素目瞪口呆地瞧着空荡荡的门口。
须臾,咬牙切齿嘀咕了一句,“常汝琰你大爷的……”
我是你爸爸!
10. 德善庄一日游
书房内。
常汝琰目光若有所思地凝在那拓印的纹样上。
昨日,陈掌柜辗转传来的消息寥寥数语,仅留下一个模糊的线索——德善庄。
敞开的木门悄然被推开,轻衫抱着一摞新誊录完的案卷低步而入,将其轻放于案头,恭声道,“大人,这是布庄案的最终结案文书,还请过目。”
常汝琰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后,目光转向轻衫询问,“城西的德善庄,你了解多少?”
轻衫思索片刻,缓缓道,“属下略有耳闻,听说那儿收留孤苦伶仃的孩童。堂主吕德全,是位精通商道的老秀才,口碑尚可。大人为何对德善庄感兴趣?”
“口碑尚可……”常汝琰手指轻叩桌面,点在纹样上,“查查近半年间的捐款粮状,尤其留意外乡人士。”
轻衫闻言,不禁看了拓印一眼,神色顿时一正,严肃点头,“属下即刻查探清楚。”
“不急。”常汝琰抬手止住他,“今日先随本官去体察一番民情。”
“体察民情?”轻衫微愣。
常汝琰未再多言,起身朝书房外走去,“备好马车,记得低调些。”
然停步于门口,他蓦地改了方向,折身往捕快班房走。
-
此刻,秦素正百无聊赖地拿茶水在书案上乱画着。
连续破了几个案子,此前刚适应的节奏又被闲来无事彻底打乱,反而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忽然,耳后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秦素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擦掉桌上的水渍,可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背手转过,准备笑问大人吩咐,却见常汝琰一身玄白锦缎,玉冠束发,单手执扇。
若非他那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乍一看还真一副世家公子的矜贵样儿。
常汝琰目光扫过她的脸,又落在那斑驳的水痕上,淡淡道,“换上便衣,随我出去。”
“去哪?”秦素下意识问。
常汝琰转身往外走,“德善庄,体察民情。”
“……”
体察民情?
这冷面阎王什么时候这么接地气了?
秦素心知追问无果,只得闷闷地跑回厢房换了平日衣裳。
-
衙门外,轻衫已备好马车等候许久,而常汝琰也早一步坐进马车里。
须臾,秦素从衙内缓步而出,一袭素雅的藕荷色襦裙,长发随意挽起,松松地用一支素簪插着。
鲜少穿着这般女儿家的装束,秦素步伐稍慢,提起裙摆正要迈上马车时,车帘却倏地从内掀开,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秦素愣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只手上,显然有些意外。
见车外半天没有动静,常汝琰语气略显不耐,“楞什么神?还不上来?”
这一声将秦素唤回了心思,她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握住对方的手,踏上车辕。
坐稳后,常汝琰收回手,目光随意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她鬓后的发髻处,“你这随随便便的模样,只怕整个扬州就你一人如此盘发吧。”
古代女子深受礼教规训,仪态举止向来繁琐。
秦素不以为意,抬手拨了拨头上的发簪,淡然道,“整个扬州也只有我一个女捕头。”
话中自有几分骄矜意味。
常汝琰闻言瞥了她一眼,轻嗤一声,“孺子不可教。”
“……”
马车驶离喧嚣的衙前街,朝城西驶去。
秦素单手支颌,微微侧身望着窗外,乏味无聊间,她不由偏过头,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身旁的常汝琰。
盯了片刻后,秦素再次感慨古今再怎么不同,世道却始终这般不公。
常汝琰不但生得相貌英挺,俊朗非凡,举手投足间还隐带一股贵气。既是父母官又是总督大人之子,是这扬州城万千少女钟意的郎君人选,若在现代,定是不折不扣的高富帅。
可惜了这幅好皮囊,那性子实在叫人难以恭维——刁钻刻薄,天生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样,偏偏还有股不加掩饰的疏离压迫感,令人头痛。
秦素这边想着,冷不防听见常汝琰没睁眼便淡淡冒出三个字,“好看么?”
被抓个正着,秦素一怔,随即迅速恢复神色,嘴硬答道,“大人仪表堂堂,自然好看得很。不过我倒好奇,大人体察民情为何要带上我这粗手笨脚的捕头?”
常汝琰缓缓睁开眼,皮笑肉不笑,“粗手笨脚?秦捕头莫要过谦,上回查布庄账簿的本事,本官至今记忆犹新呢。”
“……”
“至于为何带你……听说秦捕头常在市井行走,想来能更好地与百姓沟通。”
秦素被噎住。
这理由听起来很合理,细想又很敷衍。
她懒得再与他争,索性闭目假寐。
马车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最终在一处幽深巷口缓缓停下。
院落前的白墙黛瓦虽显整洁,门环却已被锈蚀得斑驳不堪。
轻衫走上前去轻叩。
庄门“吱呀”开了,一个中年男子急步走出,衣衫洗得发白,缀着补丁,正是德善庄堂主吕德全。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吕德全一副恭敬模样,腰弯低低,搓着双手,“不知常……常公子大驾光临,小庄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
吕德全显然认得常汝琰,言语间满是谄媚。
常汝琰微微颔首,手中折扇一展,“听闻吕堂主乐善好施收容孤幼,今日难得得闲,特来拜访,不必拘礼。”
“不敢当,都是托众善心人所赐,小老儿不过尽了微薄之力,给这些无依孩童提供一个遮风挡雨之所。”吕德全引三人往里行去,边说边笑。
德善庄并不大,不过是几排低矮土坯房围成的四方院子,简陋却难掩破败。
而院子的一角,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个妇人卷起袖子,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发号施令,
“听好了,进了德善庄就得守这的规矩!第一,手脚要利索干净,偷鸡摸狗的事敢给我来一个试试。第二,嘴巴要紧闭,看见啥听见啥,敢往外掖,别怪我不留情面。第三,记好了庄里的恩,有饭给你们吃有衣给你们穿,你们就得感恩戴德,给庄里帮上力。听见没有?”
话音一落,那群孩子懦懦地低头,一个个怯生生地应着。
秦素的脚步倏然顿住。
她清楚地听到了刚刚那番话,也看到了那群孩子们的表情。
顿时一股无名火涌上来,却碍于场合不好发作。
常汝琰也停下了脚步,轻衫则微微蹙起了眉,眉宇间也掠过一丝不悦。
见他们这般神色,吕德全忙堆笑圆场,“常公子见笑了。乡下妇人嗓门粗些,但心肠可不坏,这些都是为孩子们着想。无规矩不成方圆嘛!这群娃一个个小小年纪不懂事,还是得有人敲打敲打的,免得他们日后出去惹祸。”
话音未落,人群里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晕湿了眼眶,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做声。
妇人眼见如此,刚要跨步过去厉声喝骂,秦素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上前挡住了那妇人的脚步。
这哪里是教导?分明是恐吓与折磨!
秦素几步走到小女孩面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柔声询问,“摔疼了吗?”
她无视掉旁边妇人眼中的不满,伸手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两块细致包裹在油纸里的桂花糕。
秦素将桂花糕塞进小女孩手里,道,“摔痛了吧?姐姐这里有甜糕,吃一块,嘴巴甜了就不疼了,好不好?”
小女孩盯着轻轻落在手中的糕点,怔怔地抬起头,又看看眼前的秦素。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像是崩塌般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小小的牙齿咬了一口,舌尖瞬间被内里沁出的甜糯滋味包裹住,眼里泛起微微的亮光。
常汝琰立于几步之外,他静静看着蹲下身安抚孩子的秦素,眼中闪过一抹幽深的情绪,那握着折扇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吕德全一见秦素出手施善,忙悄悄给那妇人使了个眼色,又满脸堆笑凑上,“姑娘好心肠,是咱这些孩子顽皮,叫您见笑了。”
秦素拍干净小女孩膝头的灰尘,叮嘱道,“慢些吃,别噎了。”
说完,便起身回到了常汝琰身边,连看也未看吕德全一眼。
常汝琰见秦素此刻表情不善,顺势开口转移了话题,“吕堂主,这庄中收容的都是孤儿?”
“是,是!”吕德全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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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些命苦的孤儿,父母双亡,或是被爹娘遗弃的。小庄的条件有限,只能勉强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件衣穿罢了。”
他说着,手一指周围那些破旧的土坯房,“您瞧瞧,条件简陋得很呢。”
常汝琰不置可否,“带路,领我四处看看。”
吕德全一听,面色闪过一丝僵硬,却还是立刻恭顺地在前引路。
他引着三人一路走向里院,直到来到一处偏僻道屋舍。
只见那间屋子与旁边的不尽相同,门窗紧闭,甚至门口连半件晾晒的衣物都没有。
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门前,眼神凶厉警惕,与瘦削苍白的面容格格不入。
常汝琰远远停下,目光扫过少年,与那紧闭的陈旧房门。
吕德全见状,面色一变,急切道,“这屋子平时没人住,是漏了雨的,里面堆着些杂物,怕孩子不懂事乱闯磕着碰着,就特意锁起来了。还让这孩子在旁守着,省得贪玩的闹进屋去。”
“杂物?”
常汝琰视线扫过门棱边缘,木纹干燥根本看不出漏雨的痕迹,而那少年下意识的紧绷,则更显不寻常。
常汝琰没有继续追问,淡声应了一句后便迈步向前,只余身后的秦素和轻衫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从庄子南侧一路穿行过去,便能抵达饭堂。
诺大的饭堂内空荡冷清,仅有几张破旧的长桌与条凳,陈设单薄得不像是供人用餐之地。
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供奉着一尊大约一尺高的泥塑神像。神像的表面因风化而模糊不清,勉强能辨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模样。
常汝琰脚步微顿,周身气压陡然沉了几分。
他的目光投向神像下方,引得秦素也下意识顺势看去,只一眼便怔住了。
只见神像下方一个石墩子上,刻着一个熟悉的图案,那流畅的线条与形状,细看之下,与云路园找到的那枚铜扣竟有七分相似。
秦素终于明白了常汝琰此行的真正意图,失窃案一事,他显然已经掌握了些许关键线索。
常汝琰负手站在窗边,折扇轻摇,另一手把玩着一枚核桃。
但随即只听“咔”的一声,那核桃竟在他指尖化作碎屑片片落下。
一旁的吕德全目睹这一幕,浑身不由自主冒起了冷汗。
片刻之后,常汝琰看向轻衫,淡声吩咐,“取五十两银子来。”
吕德全闻言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常汝琰接着说,“贫困者无罪,这些银两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给那些孩子添些衣物和饭食。”
听到这话,吕德全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恐惧转为无法掩饰的惊喜。
他赶忙连连作揖,嘴里慌乱谢道,“哎呀,多谢常公子!多谢常公子的恩德啊!小老儿代孩子们叩谢公子的大恩!”
“不必。”常汝琰抬手虚扶了一下,“时辰不早,我们该告辞了。”
-
回程的马车上,二人一直未曾交谈。
常汝琰依旧闭目养神,仅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轻敲着。
秦素倚着窗,看着窗外飞速撤退的田野,脑海中不断闪过德善庄的一幕幕。
半晌,常汝琰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你对那些孩子,倒是尤为不同。”
秦素回过神看向他,常汝琰依旧闭着眼,秦素有些不解,“不同?”
“寻常人家若不是抱以施舍般的怜悯,就是避之不及。像你这样毫无芥蒂地俯下身去哄孩子,甚至亲手将随身带着的点心送出,我倒是头一次见。”
秦素对常汝琰的话颇为不满,但也知他所言确是时世使然,便坦然道,“我只知道,他们不是乞儿更不是物件,也不该是别人眼中的累赘。而是跟我们一样活着的人,有血有肉,需要衣食,更需要被当做人来看待。人活在世间,本就该彼此给予善意与温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常汝琰手指敲击的节奏渐渐停下。
静了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秦素身上,没有答话。
车窗外洒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女子的话语随着雨点,轻轻叩击在他的心间。
昭庆十年,雨落东归。
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尘世,常汝琰似乎是第一次懂得,何谓理所当然。
11. 还是excel好使
从德善庄回来后的几日,扬州城始终笼罩在连绵的秋雨中。
轻衫派去监视德善庄的人手尚未传回特别有价值的消息,只说吕德全深居简出,偶有外地商客拜访,行踪神秘。
常汝琰却不显焦躁,此刻他需要更多的线索,也需要耐心把某些线头拉直,眼下德善庄无疑是一块关键的起点,但绝非全貌。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秋雨滴答敲击着瓦檐,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秦素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门走进来,她将茶盏放到常汝琰手边,目光扫过书案上摞成小山的账册,忍不住出声道,“这么多,你全要看?”
常汝琰端起茶盏,盯着表面浮动的几缕热气,吹开浮沫后抿了一口。
温热在喉间蔓延开,稍稍驱散了伏案许久带来的疲惫感。
“账目如水,表面看来是一片平静,但水下,说不定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放下茶盏后,他从最上层抽起一本账册,手指随意翻动了几页,“查案,有时就得耐得住这淘沙取金的单调苦功。”
秦素注视着常汝琰的侧脸,不知为何,在烛光的映衬下,她竟觉得这人伏案工作的模样有种格外的魅力。
尤其是——常汝琰这张脸还长得如此好看。
秦素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正了神,清了清嗓子掩饰道,“大人说的是,可这么一大堆,单凭你一个人看得看到什么时候?”
常汝琰终于抬眼望向秦素,“秦捕头有何高见?”
被这双眼看着,秦素有些底气不足,却仍旧硬着头皮回道,“高见算不上,不过人多力量大嘛。这账册堆得跟山似的,不如……分点给我?我虽然算账不快,但帮着整理整理找找规律,还是能做的。”
常汝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
上次布庄账册梳理之事他还记忆犹新,分明是胆大心细,如今却还摆出个“算账不快”的姿态?
常汝琰心底隐有几分玩味,轻描淡写道,“秦捕头倒是勤勉啊。”
随即,他抬手从桌上抽出一本最厚的账册,推到书案另一端,“既然你主动请缨,那就拿去吧。”
“……”
秦素盯着那本快被虫蛀空的厚账册,再抬眼瞥了瞥常汝琰那张沉寂如水的脸,心头莫名一跳。
或许是错觉,她仿佛瞧见他的嘴角方才微微扬了扬?
可话毕竟已经说出去,秦素只得暗自叹气,认命般搬了张凳子坐到书案对面,将账册翻开。
霎时,一股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直让她打了个喷嚏。
常汝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揉了揉发痒的鼻尖,秦素低声嘟囔了句,便翻看起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毫无章法的蝇头小字,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匀,日期杂乱无序。
各类“收某某善人捐米三石”、“支某某日买炭钱二百文”、“付李木匠修桌凳工钱八十文”等记录挤作一团。
硬着头皮看了几页,只觉得头昏脑涨,效率反而越来也低。
秦素停住手,深吸一口气。
她低头思索片刻,转而想起现代表格记录的法子。
秦素起身走至书房角落的一张小书案旁坐下,抽出素笺裁成几张整齐的方片,又提笔在纸上细细勾画着表格框架。
勾画完成后,秦素翻回账册,仔仔细细地将每一条内容规整地抄到格子中。
刚开始,秦素的动作还有些生涩,毕竟毛笔写字和键盘打字速度天差地别,但在常汝琰的魔鬼训练下,她早已耐住性子苦练许久,手腕很快便习惯了节奏。
而远处的常汝琰,手中的册本不知何时早已停在了原页再未翻动过,他视线转向了一侧,落在秦素身上。
两人之间隔得不算远,秦素的每一个动作常汝琰都尽收眼底,那素笺上的内容更是让他神色微敛。
这种将复杂账目清晰化的记录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
那些原本需要大量精力比对的信息,在她的整理下竟显得如此直观明了。
常汝琰眸色稍深,却未发一语。
偶尔,秦素会因某个难辨的字迹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啧响,而每到这时,常汝琰的视线便会再次不动声色地落回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秦素放下笔,长舒一口气,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拿起素笺走到常汝琰的书案前,“整理完了,这是我认为存在疑点的账目汇总。”
常汝琰低头看了眼那些汇总,却未立刻翻看内容,而是抬眼望着秦素问,“有何疑点?”
秦素指着表格上圈出的几行,分析道,“某年三月收官拨赈济粮,精铁五百斤,收商贾捐输药材二十大箱,收匿名善士上等粳米一百石。这些记录与官方存档严重不符,药材和粮食远远超出了寻常所需,且来路不明。”
“这些物资也并未用于修建或是日常衣食上,而是通过义丰钱庄周转,流向了金谷仓、平戎仓和永丰仓三个地点,但三个仓库的名称,官档和本地名录皆无明确记载,位置成谜。”
“另外,记录中多次标注的损耗情况尤为可疑,尤其是药材和精铁,损耗比例高得离谱,远远超出了正常运输储存的范围。我怀疑,极有可能存在虚报冒领或是暗中转移的情况。”
秦素话音落下,静候常汝琰的回应,不料却突然感到周身一阵寒意。
她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常汝琰垂着眼帘,搭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几分。
待常汝琰再抬眼时,原本骤然凌冽的气场已消散,神情恢复平静。
秦素因他刹那间的变化怔住,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被他的话语截断,“做得不错。”
常汝琰拿过那几张素笺,起身朝秦素走去,“你这一手查账的本事着实让我惊讶,本官竟不知,我扬州衙门里竟藏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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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善数通慧的高手?”
“莫非……是在梦中得了仙人传授?”
秦素被他突如其来的打量弄得有些局促,只是尚未说出口的疑问,早被近在咫尺的距离打乱了所有思路。
“呃,这个……”
秦素不自觉往后退了些,干笑着试图掩饰,“大人可别取笑我了,哪里来的仙人呢?我不过是觉着那账本看得晕头转向,眼睛都花了,随手画个格子分开记罢了,也就是瞎猫碰死耗子,撞了个正着。”
“瞎猫碰死耗子?”常汝琰勾了勾唇角,笑说,“如此复杂的旧账居然能被梳理得这般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秦捕头这碰死耗子的本事,只怕扬州内全部的账房先生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人。”
被捧杀得有些无言以对,秦素梗着脖子,声音拔高几分,“我这不是被你逼的吗?那账册都发霉成什么样了,虫蛀留下的洞比字还多!我要不用点法子今晚上别想睡觉了。话又说回来了,好用就行,大人你刚刚不也夸我做得好吗?”
秦素自觉占着理,底气比方才多了几分,还隐隐透着点委屈,“我辛辛苦苦帮你捋清头绪,不夸奖也就算了,还鸡蛋里挑骨头,审贼似的盘问我。要知道这么费力不讨好,我才不揽这个瓷器活儿呢。”
秦素瞪着常汝琰,摆出一副“你再找茬我立刻撂担子不给你做”的架势。
常汝琰看着秦素涨红的脸,凌厉间透着三分狡黠和三分憨意,偏偏委屈却占着最后四分。
刚才心底生出的沉重,此时竟被她这股生动劲儿冲散了大半。
一声极轻的低笑从他的喉间逸出。
“牙尖嘴利,不过是随口一问,竟惹得我们秦捕头一肚子怨气,还真难伺候。”
话音落下,常汝琰目光移回素笺,低声念道,“义丰钱庄……”
秦素连忙轻咳一声,“那个,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常汝琰抬起眼,淡淡应了一声。
得了指示,秦素忙不迭地抓起自己的东西,转身便准备开溜。
就在推门欲走之时,身后响起常汝琰的声音。
“秦素,今日辛苦了。”
秦素脚下一顿,拢着门框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半响,她只轻声“哦”了一句,没再多话便推门离开。
房内,常汝琰指尖在那几个名字间轻轻划过,眼色微沉。
良久,常汝琰召来轻衫。
“明日一早,带人去查查这个义丰钱庄如今还在不在?背后的东家是谁?当年经手三仓交易的掌柜和账房,还留在扬州的,一个也不要漏。”
闻言,轻衫难得愣了愣,略微压低嗓音问道,“大人是怀疑与当年北境之事……”
常汝琰未作回应,只盯着素笺上的熟悉字眼,目光愈发幽冷。
窗外,夜雨的淅沥声不知何时骤然密重,雨声入帘,叩得这扬州夜分外清凉。
12. 三角恋?
义丰钱庄的调查,由轻衫带领人马展开。
衙门依旧维持日常的宁静,而秦素则频繁被召去充当壮丁,几乎成为常态。
常汝琰似乎有意地将案头梳理和卷宗核对的繁重任务推给了秦素,名曰“物尽其才”。
秦素将一叠素笺递到常汝琰案前,“这是济世堂过去半年药材流通的详细记录。我着重核对了与义丰钱庄关系异常的部分。”
“这处,还有这处。”秦素指点着素笺上标出来的地方,“表面上看是药铺囤货的大致情况,但深入分析钱庄的资金流和实际入库批次,明显账目对不上。尤其是那些金创和解毒药材,采购量远超常规,入库记录更是模糊不清。这些药材要么高价流入黑市,要么被秘密囤积在其他地方了。”
“这济世堂的掌柜恐怕问题不小。”
常汝琰拿起最上面的素笺,目光在那些条线和文字间来回扫动。
这“表格法”果真简化了繁冗的信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法子相当出色。
济世堂的疑点呈现得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分析尚可,疑点明确。”常汝琰将素笺放至案上,吩咐秦素,“济世堂交给轻衫去查。这些相关记录,你一起交给他,让他带人彻查掌柜和库房,务必摸清这批药材的去向,拿到实证。”
秦素点头应了。
能得到这毒舌上司一句尚可太不容易了。
她熟练地将几份卷宗整理好,转身退出书房。
游廊曲折,两侧植满了应季花草,此时正盛。
然这份难得的惬意并未停留太久。
转过一处廊角,一道夹杂讥讽的女声突兀而至,拦住秦素去路,“哟,这不是县衙的大红人秦大捕头么?果真忙碌得很哪。”
秦素脚步一顿,抬眼看去。
只见柳烟容穿着一身鹅黄襦裙,珠翠环绕地站在廊下,下巴微扬着,双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秦素。
身后的小丫鬟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却也不忘随主子悄悄打量了秦素一眼。
确实是漂亮的,不是寻常女子的娇美,五官小巧精致还带着点英气,比她家小姐装扮后还俊。
秦素反应寡淡,轻轻一颔首,“柳小姐。”
柳烟容对常汝琰情根深种,这件事县衙上下谁都知道。
相较于柳烟容初初见时还略染的假意含蓄,如今她对秦素的视线中满含敌意,秦素倒是见怪不怪了。
面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柳烟容胸中无名火蹭地冒了起来,“秦捕头还真是尽忠职守啊,三天两头往书房奔,一进去就是大半日。嗯……照那些知情人的说法,自然是忙于公务。可这不知情的,怕是还以为……”
她轻笑一声,带了点耐人寻味的调侃,“秦捕头这般姿色,或许也成了某些事上的捷径,不知有没有这么个说法?”
柳烟容素来看秦素不顺眼,尤其对她那份天生丽质又不事粉黛的模样心生妒意,这番话不仅刻薄,更是直指她品行有亏。
秦素眼神冷了下来。
“柳小姐,说话还请留意些。我既为县衙捕头,出入书房理所应当,职责所在,问心无愧。但反倒是柳小姐,既非衙内人,却频频造访,倒不知是为何事操心了?”
柳烟容气得几乎冒烟。
一句“非衙内人,却频频造访”正好切中她的痛点,叫她一时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冷笑一声,摆出一副自持身份的姿态。
“好一张伶俐嘴皮子。你,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商贾之女罢了!凭什么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仗着些旁门左道迷了常大人,你就真以为自己能平起平坐了?也不照照镜子!”
“整日混迹于男人堆中,抛头露面,要我说你这样的女子还不如早早嫁了人,免得污了这里的清净!”
“柳烟容!”秦素终于怒了。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碰到这种戏码,这古代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放肆!”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所有的吵嚷一瞬压了下去。
常汝琰不知何时站在了游廊另一端,脸色沉得能掐出墨来。
他一身官服未换,显然是刚从书房走出来的。
柳烟容登时噤住,嚣张气焰瞬间熄了大半。
“柳小姐。”常汝琰冷冷道,“这里是县衙,是朝廷法度所在,供官吏断案审凶之地,你以为是你柳府的后花园吗?”
柳烟容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碍于颜面站得勉强笔直。
“你口出污言,妄议朝廷命官,甚至对本官下属进行无端侮辱,又以闲杂人等之身擅入衙门重地,是何道理?”
常汝琰目光如刀,“念在柳通判的薄面,本官不追究。但柳小姐,请现在带着你的随从,立刻离开这里。”
柳烟容何曾受过这等当众羞辱?尤其还是她倾慕之人亲口说的。
巨大的羞愤瞬间淹没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上血色尽褪,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常汝琰,再看看旁边抱着卷宗、神色平静却仿佛带着无声嘲讽的秦素,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常…常大人…我…我不是…”她试图辩解,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秦素看愣了。
这真是说哭就哭啊……
常汝琰根本不想听她废话,对闻声赶来的两名捕快吩咐,“请柳小姐出去。”
捕快们立刻上前,虽然没有上手拉扯,但姿态冷硬。
柳烟容再也待不下去了,呜咽了几声后,跌跌撞撞地跑开了,而她身后的小丫鬟也慌忙追了上去。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常汝琰看了看秦素,见她怀里还抱着那摞卷宗,脸上没有过多情绪,只眼底残留着一丝不耐和……鄙视?
“不必理会这些疯言疯语。做好你的分内事就好。”
秦素没想到常汝琰会说这么一句,准确说,她更没想到常汝琰会如此护短。
秦素半开玩笑半调侃,“大人放心,我这人心宽。柳小姐大概是觉得我长得太美对她构成了威胁,所以才这般气急败坏吧?”
说罢,秦素故意眨了眨眼。
这本是她用来化解尴尬的自嘲式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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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往常汝琰的性子,多半会冷笑一声,再毒舌地刺她两句“不知所谓、白日做梦”之类的。
常汝琰闻言,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阳光正好勾勒着她清丽姣好的面颊,那双眼睛狡黠灵动,此刻泛着小小的得意。
常汝琰点了下头,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嗯。她不如你。”
“……”
“???”
秦素瞬间僵住了,眼睛蓦地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闻。
她没听错吧?
常汝琰……常扒皮,这个刻薄毒舌以扣她俸禄为乐的腹黑男,居然在……夸她?
还说柳烟容不如她?
一股热气腾地从耳根蔓延到脸上,秦素准备好的伶牙俐齿瞬间卡壳,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啊、啊?”
似乎也意识到这话不妥,常汝琰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刻板。
“卷宗还不送去给轻衫?杵在这里作什么?等着本官请你喝茶吗?”
说罢,袍袖一甩,步履略快地朝书房方向走去。
秦素一个人抱着卷宗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廊角的背影,脸上热度还没退去,又痒又懵。
常汝琰……刚才是在安慰她?
还是真觉得她比柳烟容好看啊?
秦素打了个冷颤。
她甩甩头,把那股悸动压了下去,抱着卷宗快步朝前衙跑远了。
……
书房内。
常汝琰正背对门站立着,秦素那惊愕呆滞又带着点傻气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
刚才回廊上的一幕,尤其是柳烟容那些恶毒辱骂。
他向来厌恶这种后宅倾轧和口舌是非,更厌恶有人将污水泼到他看重的人身上。
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如你,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一愣。
常汝琰烦躁地啧了一声。
就在这时,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常汝琰眼神瞬间一凛,所有的杂念顷刻消散。
他慢步走到书案后坐下,随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书架后走出,单膝跪地。
“主子,京城那边有动静了。杜临似乎察觉到我们在查义丰钱庄旧账,尤其是涉及北境那几笔。他派了人下来,正在秘密调查……秦素姑娘。”
常汝琰执笔的手一顿。
“调查秦素?查什么?”
闻折道,“在查秦素姑娘的家世背景,以及进衙门当差后所有的行踪,对方很谨慎,应该是动用了官面上的关系,看来……是想从您身边人入手寻找破绽。”
常汝琰眼神骤然一冷。
杜临这只老狐狸果然嗅觉灵敏。
追查义丰钱庄显然是触到他最敏感的地方了,这狗贼不敢直接对他下手,竟把主意打到秦素头上了?
“严密监视,查清对方身份和落脚点。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另外,”常汝琰眼中寒光一闪,“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秦素及秦家,不得有误。”
闻折,“是。”
13. 云来茶楼听书
-
这日下午,难得一见的晴好天气。
轻衫完成外务回到衙门里,见常汝琰仍然在书房中忙碌,而秦素也是面露倦色,于是提议,“大人连日操劳,秦捕头也该歇一歇。我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二位出去散散心?”
说罢,轻衫将目光转向秦素,眼中流露出求助之意。
秦素心领神会,看了常汝琰一眼。
近日来,他们忙于搜查贡绣案和义丰钱庄的线索,常汝琰似乎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常汝琰显然有意拒绝,然而秦素却率先开了口,“听我爹娘说,云来茶楼最近来了位说书的先生,擅讲奇闻异事,那里的雨前龙井也是一绝,点心也精致。正好这几日衙门上下绷得太紧了,不如……大人一起去放松放松?”
这是秦素从父母闲聊里听来的地方,此刻正好用作借口。
常汝琰笔尖顿在纸上,他抬起眼皮盯着秦素,眼神如在询问,你何时也学会了这些小伎俩?
秦素坦然迎上常汝琰的目光,指了指案前堆积的公文和卷宗,“磨刀不误砍柴工,大人再这样耗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况且……”
秦素意有所指,“听听民间的市井故事,没准能激发灵感,对破案也有些帮助呢。”
窗外鸟鸣聒噪。
常汝琰紧抿的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搁下了笔,端起那杯早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收拾好。若那说书先生讲得不堪入耳,你便回衙门把三库房的旧档册重理一遍。”
听这意思是同意了,秦素难得不和常汝琰计较,嘴角微弯,“遵命,遵命。”
-
两人换好便服,一前一后地走出衙门。
常汝琰没有选择骑马或坐马车,而是悠闲地步行。
秦素则稍稍落后半步,安静地跟随在后。
街市上依旧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素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地逛过集市,刚刚迈出衙门,她便忍不住四下张望。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时,常汝琰见秦素直勾勾盯着,便问,“想吃?”
秦素摇头,道,“没有。”
其实不过是忽然被勾起了记忆,那时学校门口常有卖糖葫芦的小推车停着,她和舍友总少不了买几串回去。
常汝琰瞥了秦素一眼,只当她是口是心非,然没有多言,径直走向了小摊,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递过去。
“最大的那串。”
小贩笑眯眯地挑了一串最大最红的递上,“公子好眼光,这串甜得很!”
常汝琰接过糖葫芦,反手塞到了秦素手里,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拿着。”
秦素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抬头看向常汝琰走远的背影。
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
她小步追了上去,顺势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
嗯,还真甜。
常汝琰听着身后传来的咀嚼声,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即又飞快地抿平唇线。
-
云来茶楼是扬州城的百年老字号。
而此处也是那些文人雅士、商贾闲人们极爱闲聚消遣的地方。
常汝琰和秦素直接走去二楼,选了靠窗的一处座位。
此处视野极佳,推开窗便可见楼下蜿蜒的河道,河面上时有几艘乌篷划过。
这是秦素穿来后第一次逛古代的娱乐场所,当下觉得有些新奇。
而常汝琰却显得兴致寡淡,手指搭在茶盏边缘上,若有所思地向窗外熙攘的街道望去。
此时楼下大堂已坐了不少人,闹哄哄的。楼下大堂人头攒动,喧嚣不止。
不多时,一个衣着半旧青布长衫的说书人缓步走上台,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清了清嗓,随即便掏出一块醒木往桌上一拍,厅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列位看官,今日咱不谈才子佳人,也不讲神怪志异,且听我细说一段十年前北境边关,那桩惊天动地、令人切齿痛恨的通敌叛国案!”
常汝琰抬起的茶盏却停在半空,目光倏地凝住。
他望向台上的说书人,神色微沉,下颌线绷得紧了些,气息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秦素却未察觉常汝琰的异样,只是端起茶盏饶有兴趣地听着,她本就对这昭庆朝的历史了解不多,正好是个补课的机会。
“话说当年的镇北侯,那是何等不可一世的人物。手握重兵镇守北境,眼中尽是凌厉霸气,四方闻之无不退让三分。可谁料,这般威风赫赫的人物,竟是个机关算尽、心肠狠毒的卖国奸贼!为了一纸权位,不惜暗结北狄,将军情贱卖如泥沙,害得边关陷落,忠勇的将士血流成河,尸骨枕黄沙!”
“幸而天理不昧,真相浮出水面。先皇震怒,圣旨如霆,连夜遣钦差直入北境,手持御令,直入军营。”
说书人学着钦差口吻继续讲道,“‘墨鸢勾结外敌,证据确凿,今奉圣谕收其兵权,即刻缉罪回京!’”
寥寥几句话,将墨鸢形容得贪婪阴险,狼子野心毕露。
接着又说起墨鸢如何贪恋北狄许诺的虚名,如何背叛手足兄弟送山河断壁,导致数万将士含恨沙场,又如何于军营中被问罪,不甘伏法,最终在大义当前被钦差当场诛杀。
台下茶客听得热血沸腾,纷纷大骂着。
“好!杀得好!”
“这等卖国贼真该挫骨扬灰!”
“此等国贼,死不足惜!”
群情沸涌,如火如荼,恨不得将那叛臣生撕了似的。
秦素却听得越来越疑惑。
这转折也未免太突兀了吧?
一个位极人臣的侯爷通敌动机是什么?
北境军情复杂,既然事情于帅帐直接暴露,为何钦差竟敢无惧生命危机在重重军中宣读圣旨?
满门尽灭,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然说书人似乎还嫌不够,哼唱起了一首俚俗小调,
“银枪在手似英豪,原是孤狼冷皮囊,通敌求荣换富贵,泉下无后断梦肠。冤魂逐夜化厉鬼,锁地叹命叛国狂……!”
秦素听得心头难平,正欲低声向常汝琰提议换个地方,身旁却忽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常汝琰手中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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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被他硬生生捏碎,几片碎片扎进了掌心,隐隐浸出了血珠。
常汝琰神情不为所动,唯有眉目间笼罩着沉郁。
他将茶盏置于桌上,低声对秦素道,“走吧。”
秦素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见常汝琰起身的动静。
不敢多耽搁,她匆匆掏出几枚铜钱搁在桌上,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
刚走出茶楼,原本晴朗的天空却骤然洒下细雨,丝丝缕缕地打湿了两人的肩头。
常汝琰走在前面,修长的身影在雨中越发显得孤寂。
秦素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尽管一肚子困惑,却始终没有开口。
犹豫片刻,终是解下束发的发带,秦素快步走到常汝琰身旁,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
常汝琰被迫停下,却没有抽回。
入手处一片冰凉。
秦素低头,用发带将他的掌心一圈圈缠紧,细雨在她头顶凝聚,渐成灰茫茫一片。
常汝琰任由秦素包扎着,雨丝朦胧了眉眼。
片刻后,他轻声唤她。
“嗯?”秦素回应,手上动作不停。
“方才的故事……”
话止于此。
秦素内心一阵懊恼,今日之事本不该如此的,是她自作主张了。
将发带打好了结后,秦素抬头注视常汝琰。
“大人,假如我一句都不信呢?”
此话落下,常汝琰身子霎时一僵,他定定地问,“为何不信?”
秦素道,“因为漏洞百出。”
闻言,常汝琰嗤笑,犹如听了一个荒诞笑话,“漏洞百出又如何?你可知,有时真相并不重要。世人求的,不过是一个能消解情绪的故事。是英雄或叛徒,是忠良或奸佞,也不过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真相太沉重,谁愿意去触碰,又有谁会在意呢?”
秦素隐约猜到常汝琰话中的意思,她松开包扎好的手,退后一步。
“为何不在意?若镇北候真是蒙冤,就该将真相昭告于人。蒙冤者理应昭雪,作恶者必须伏法。这才是天理。”
“我只是想不明白,镇北侯已是一侯之尊,北狄又能许他什么富贵?再说,布防图是如何机密的东西,岂是一主帅说卖就卖的?如果没有内应那这图纸如何出关?再有,钦差入帅帐,必定是账外的亲兵先行阻拦,可竟然无人察觉,难不成一个个都睡死了吗?”
这分明是……
秦素没有继续往下说。
常汝琰被秦素的话逗笑,轻叹一声,“有时真想是把最锋利的刀。戳破它,首先淌血的永远是执刀者。”
见常汝琰表情放松了些,秦素道,“大人是想说真相险恶,有可能会引火烧身?可活在世上,总要有人无惧刀刃,否则那些蒙冤的英魂,那些不公的命途,就真的永远沉在泥潭里,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常汝琰低垂着头,看向掌心处的发带,他轻按上面的折痕,半晌无言。
血色晕染发带,宛如凛冬盛开的红梅一抹。
在那片刻的凝神间,常汝琰眼中似有融化的冰雪,因这句轻语而层层荡漾开来。
14. 镜花水月案(一)
扬州城北,言府。
往日威严肃穆的高门大户,此刻已被装点得一派鲜艳喜庆,大红绸缎一路从门楣挂到了庭院。
宾客们互相抱拳道着恭喜,丝竹唢呐声一阵接着一阵。
今日乃是扬州巨贾言万财独女言玉娘的大婚之日,新郎是扬州名声显赫的青年才俊李秀才。
一边是富甲一城的商贾之家,一边是书香馥郁的名门士族,二者门当户对,这桩婚事此前成了茶馆酒肆中津津乐道的美谈,今日前来观礼贺喜者,少说也有半个扬州的头面人物。
秦素和轻衫立在言府大门一侧,身穿捕快公服,腰间佩刀,目光扫过正厅前的人群。
两人是负责维持今日秩序的。
这样的大户人家喜事向来排场盛大,杂乱之人趁势而入实属常事,因此县衙依例派捕快巡场,以防万一。
“啧,这排场,倒真是让人开了眼界。”轻衫扫了一圈,嗤笑着感叹。
他并非真的羡慕这种铺张,只是单纯觉得太过劳民伤财。
秦素皱了皱眉头,不做声。
光是看这乱糟糟的场景就头疼得想骂人,这常汝琰真是脑袋有问题,偏让她来管这种闲事,难道不知道她更愿意待在案发现场?
“秦捕头,轻捕头,辛苦了,辛苦了。”
言府管事言四小跑上前,满面堆笑地对着两人施礼,“这场面您也瞧见了,人太多事杂,烦请二位多多费心盯紧些。稍后新房拜堂之时,还得请二位去后院巡视,免得有人心怀不轨,搅扰了喜事。”
“分内之事,言管事放心。”轻衫抱拳回礼。
秦素倦倦应了一句,“我们会留意。”
嘴上说着,心里却翻了八百个白眼。
这些古代土豪办喜事真事儿多得离谱,一个个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金玉满堂似的,简直是凡尔赛摆到明面儿上来了。
言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匆匆转身招呼其他贵客去了。
鼓乐声愈发喧嚣,拜堂的吉时选在午后,此时正是宾客云集,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秦素和轻衫按照管事的吩咐,避开人流,沿游廊向后院的新房走去。
越往后走,喧闹渐渐散去,耳边安静许多。新房所在的院落被装点得喜气洋洋,门窗皆贴满了鲜红的囍字。
“那边那个就是镜房了。”轻衫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屋子。
镜房。
在昭庆,富贵人家无不在办喜事时为新娘的房间嵌上奢华铜镜,越是富裕,镜子越多越华美。
言府的新房镶嵌的铜镜极为昂贵,据说是言万财为爱女特制,寓意“花好月圆,镜映璧人”。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道尖锐的大叫声,声音恰好是从新房的方向传来的。
秦素和轻衫神情大变,不假思索地朝那间屋子跑去。
房门外,一个小丫鬟正瘫在地上,双腿不停打着颤,她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门,战战兢兢挤出几个字,“小……小姐……好像没……没……”
话音刚落,小丫鬟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素抬腿狠狠踹了下门板,门闩颤抖了几声,却没被踹开。
“里面好像被顶住了。”轻衫低声道。
“救人!”秦素厉喝一声,后退了半步,和轻衫侧着肩猛地朝门板撞上去。
她虽不如轻衫力大,但爆发力结合技巧,加上刚才那一脚。
“咔嚓!”
门栓断裂,房门被两人合力撞开。
霎时,一股浓得令人作呕的甜腻异香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秦素足足怔了一会儿。
尽管之前见过无数凶杀现场,不过这么诡异的场面还是头一次见。
新房内蜡烛还在燃烧着,地上是厚厚的红毯,墙壁镶嵌着打磨的光亮的铜镜,此刻烛光在镜子里晃动着,光影诡谲。
那张精致的拔步床上,鸳鸯锦铺得整整齐齐。
可就在屋子正中央,一个女子身着大红嫁衣,以诡异而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
头上凤冠已经歪斜到一边,珠翠散了一地。
她的脸正对着门口,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嘴唇发绀,双目圆睁,瞳孔早就开始涣散。
此人正是今日的新娘,言玉娘。
秦素深吸口气,俯身探向言玉娘的颈侧,又伸手探了探鼻息,片刻后,她抬头看了眼轻衫,轻轻摇了摇头。
轻衫脸色顿时一沉,旋即看向闻声赶来的几个家丁,“把门守好!谁都不准进。快去报你家老爷,还有,立刻派人飞马去县衙,请常大人过来!”
家丁们瞟了眼屋内的惨状,脸色刷地苍白,来不及回答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秦素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中的每个角落。
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门锁是从内栓死的,他们刚刚破门而入时断裂的痕迹也清晰可见。
窗户的插销也未被动过,毫无打开的迹象。
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密室。
秦素重新看向言玉娘,嫁衣整齐如初没有丝毫撕扯的迹象,身上也没有血迹,唯一令人费解的是,她倒地的姿势实在奇怪,仿若经受了极大的痛苦,四肢僵硬成一种不自然的扭曲。
不远处地面上,有一个倾倒的食盒,莲子羹洒了一地,瓷碗却安然无恙。
几步开外的圆凳翻倒在地,而蜡烛的烛火早已燃至过半。
靠窗的梳妆台上摆着一个香炉,里面还冒着青烟,刚刚那让人不舒服的香味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娘?哎呀,我的玉娘啊!”
正此时,一身绛紫员外袍的言万财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儿,他眼眶一红,哀嚎着就要扑过去,却在距离几步的地方被秦素拦住。
“言老爷且慢。”秦素挡在他身前,“这里是命案现场,不得擅动。还请您节哀,保护现场要紧。”
言万财脸上挂满泪水,手指颤着指向秦素,“你、你们……她……她怎么会……”
话没说完,人已声泪俱下。
谁能料想今日这大喜日子,却演变成如此的变故。
管事和家丁急忙搀扶住言万财,这才避免其瘫倒在地。
很快,身穿喜袍的李秀才听闻消息后急匆匆赶过来。
见言玉娘静静躺地,他瞬间呆滞,随后发出一声悲呼,“玉娘——!”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扑到尸体旁边,手却停在半空半天都不敢碰,眼泪一个劲儿往下落。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玉娘……”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儒衫的青年从门外闯进来,他一把扶住几乎瘫倒的李秀才,沉重地说,“文远兄,文远兄,节哀吧,要保重身体。”
秦素低低地痛呼了一声,快速捂住了心口,缓了一会儿后,她才抬眼望向李秀才旁边的那个青年。
这青年她是知道的,李秀才的同窗好友,也是今天的伴郎张子谦。
长得挺人模狗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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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张子谦并未察觉到秦素的目光,心思都放在了李秀才身上,脸上满是说不清的忧郁和关心,他小声劝慰着,“文远兄,人死不能复生……玉娘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如此难过啊。”
秦素心里把人骂了一通。
鬼话说的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敢情现在心脏疼的不是你这祸害。
片刻之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汝琰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身后跟着仵作和几名捕快。
轻衫和秦素齐齐施礼,常汝琰微微颔首,注意到秦素捂着心口,他眉头略微皱起,随即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
秦素调整呼吸,压下心悸的异样感,走上前汇报,“死者是这家的小姐言玉娘,在新婚吉时前被丫鬟发现死在新房。我和轻衫破门而入时,人已经没了气。门窗皆从内关闭,成了一间困室。死者面色呈现青紫,嘴唇发绀,初步怀疑是中毒或突发急症。
“小丫鬟刚才惊吓过度晕过去了。死者旁有打翻的莲子羹,香炉中的残香味道也不太对。言老爷和新郎李秀才则是刚赶到,而那里那位,便是李秀才的好友张子谦。”
说到这,秦素往张子谦那边看去一眼。
常汝琰顺着秦素的目光看过去,随后转向一脸失魂的言万财,“言员外请节哀。本官须立即勘查此地,明确令嫒的死因。烦请府中众人暂缓行动,听候问询。”
言万财早已是六神无主,只能点头应承,“是、是、求大人为我儿申冤……”
常汝琰不再多言,示意仵作开始验尸。
他在房间各处细细察看着,目光不时落在被翻倒的圆凳上,然后移向几步之遥的食盒和那一碗莲子羹。当他的视线转向梳妆台时,在正燃烧的香炉上稍作停留,又将目光投射到四面墙壁上的铜镜,尤其是靠窗的那几面。
秦素站在一旁,眼角余光始终落在张子谦身上。
那位李秀才坐在椅子上,手掩着面,眼泪不停往下掉。
而一旁的张子谦始终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流露着关切的神色。
常汝琰走到秦素身边,压低声音问,“你方才面色不对。”
秦素道,“凶手,是那个张子谦。心悸指向他。”
常汝琰的眼色顿时幽深了几分,他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明了。
仵作检查完毕后站起,向常汝琰禀报,“大人,死者女,年约十八。尸体尚有余温,下颌和颈部出现尸僵。面色青紫,口唇和指甲床重度发绀,眼结膜布满密集出血点。全身皮肤未见致命外伤或抵抗伤,种种迹象指向窒息死亡,具体死因还需剖验确定。死亡时间推测在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前。”
窒息?
密闭的房间,没有明显伤口,单凭窒息死去?
是突发疾病,还是毒杀?
或者是其他什么更隐蔽的手段?
常汝琰在听完仵作的报告后,对言万财和李秀才宣告,“言员外,李公子,这案情疑点重重,死因一时难以确定,本官即刻封锁现场,严加勘查。今日凡接触过新房,接触过新娘的所有人,皆需留下配合问话。任何人如有隐瞒,定以妨碍公务罪论处。”
他转而对秦素吩咐着,“仔细搜查死者的房间,特别是死者临终前所接触之物,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能放过。”
秦素轻声应下,随后将墙角、衣橱和床铺都一一察看了一遍,直至,她的注意力再度回到那香炉上。
秦素抬脚,朝着梳妆台迈了过去。
15. 镜花水月案(二)
台面上摆满了女子梳妆用的物件,妆匣敞开着,里头露出各式各样的首饰、几盒胭脂水粉、一柄玉梳,以及几只盛着花露的瓷瓶。
每样东西看上去都普通无奇,似乎没什么问题。
除了那个雕花精致的黄铜香炉。
炉盖上面是镂空设计,而那香味正是从这里面逸散出来的,气味过于浓烈甚至有些刺鼻了,和这喜庆的新房实在是格格不入。
秦素伸指捻起炉盖边缘落下的香灰。
香灰粉十分细腻,还带着燃后的余温。
她微微一嗅,掺杂花木气息的香气中,似有一缕极淡的苦味。
这香味同卫小娘房中闻到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秦素留了个心眼,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抬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根细长银簪,用簪尖拨弄了一下香炉内的灰烬,除了燃尽的灰色,没有什么特别。
秦素不死心,又用簪尖拨弄了几下。
这时,簪尖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秦素低头看过去,炉底有一些颜色较深的草料碎屑,还有几粒小巧的晶体颗粒,几近透明。
如果不是借着烛火的反光,这些东西恐怕早就被忽略了。
秦素用簪尖挑起那几粒晶体,连同下面的一些底灰,悄悄用一张干净的手帕包好,迅速揣进了怀中。
随后便不动声色地继续检查着梳妆台上的物件儿。
“大人,”仵作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上前,对常汝琰汇报道,“莲子羹残渣已检验过,碗内干净,不见毒物,也无其他异常附着。”
常汝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李秀才,“李公子,本官有些问题需你诚实作答。”
李秀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着,“大人……请问。”
“言娘子生前是否患有心疾、哮喘,或其他隐疾?”常汝琰问得直接。
李秀才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没有,绝对没有!玉娘身体一向康健,绝无隐患!我们相识多年,我……我怎会不知?”
“今日新婚佳节,你最后一次与新娘相见是在何时?她当时状况如何?”常汝琰继续问。
“是在……拜堂之前。”李秀才稍作思忖,艰难答道,“前厅侧厢,我去接她时,她……还好好的,只是有些羞怯。言四和她的贴身丫鬟沫儿都在场。我们只说了几句话,她就被喜娘扶去准备拜堂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单独见过她,直到……直到……”
李秀才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拜堂之后呢?新娘直接回了新房?”
“是的。”一旁的张子谦见状接过话头,“拜堂礼成后,新娘便由喜娘与贴身丫鬟送回新房。按规矩,新郎需留在前厅宴客,文远兄则与宾客饮宴寒暄,一直在前厅未离开。这点不仅学生,其他同窗与亲友也可作证。”
他说到此处稍作停顿,又补充,“直到后院传出尖叫声,我们才一同赶来。”
常汝琰眯了眯眼,“张公子素日与新娘可有往来熟识?”
张子谦微躬身,“回大人,学生张子谦,与文远兄为同窗挚友。因文远兄之故,与玉娘仅见过几次,谈不上深交,更无过多私谊。今日不过以伴郎之身份尽礼而来。”
“拜堂之后,你可曾踏足新房?”常汝琰字字逼近。
“绝无此事!”张子谦目光无惧,正声道,“礼不可废,规不可乱。新娘独处,新房岂是学生擅入之地!自拜堂后,学生全程陪同文远兄接待亲朋,从未离开前院,大人若疑,可随时传唤宾客对证。”
张子谦答得掷地有声,言辞条理清明,举止坦荡,不见丝毫破绽。
常汝琰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
这时,秦素走了过来,对常汝琰微微颔首,低声道,“暂时没有新的发现。”
说罢,她的目光掠过墙上的铜镜,尤其在靠近窗户的几面上停留了片刻,又抬头瞥了眼窗外的太阳。
秦素心中有了个想法。
她压低声音对常汝琰讲,“门窗是紧闭的,没有侵入的痕迹,莲子羹也没有毒。但这香气实在过于浓了,和当时卫小娘案子中的香感觉差不多,但又有些异常。另外……”
她顿了顿,眼神再次落回那些铜镜上,“这里叫镜房,四周都是镜子。如果某个时辰,阳光透窗而入,再被镜面反复折射聚焦,光和热量叠加……会十分惊人。”
常汝琰目光一缩,神色微变。
秦素的话将他心头那始终解不开的困惑点拨了个通透。
他将目光重新聚集在镜子的陈设上,尤其是那些摆放的角度。
秦素见常汝琰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了。
不久,那个刚才昏倒的丫鬟被掐了人中,已经慢慢转醒。
然而醒过来的她,却死死缩在墙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她看见秦素靠近,目光落到她那身公服上,顿时慌乱不堪,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身子不住地往后退。
“别害怕。”秦素尽量温声安慰,蹲下身与丫鬟平视,“你是言小姐身边的丫鬟,沫儿?”
沫儿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刚才,是你最早发现小姐出事的吗?”
“是……是奴婢……”
秦素道,“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地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从你进入房间看到什么、闻到什么,门窗状态如何,小姐又是什么样子的——都仔细说。”
沫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回应,“奴婢……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小姐送莲子羹的。夫人担心小姐饿着,后来奴婢便出了门。快到吉时时,奴婢想着再去叫小姐。门是关着的,奴婢敲了好几声,喊了好几句,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心有余悸,咬咬牙继续道,“奴婢觉着不对劲,小姐平日不会如此,心里慌了,就试着推了推门,可它竟推不开。奴婢愈发害怕起来,就拼命拍门,大声喊她,可还是没回音……所以奴婢才趴在门缝往里瞧……”
沫儿说到这里,脸色煞白,身子再次不住地发抖,“奴婢看见小姐,她……她就直直倒在地上,脸……脸色可怕得很,奴婢看了,吓得腿软,魂……魂都吓飞了!”
“后来呢?”秦素继续追问,“你进房时,香炉里的香是现在这样烧着的吗?”
沫儿点了点头,“是的,这香是小姐最喜欢的暖玉生烟,小姐还说这味道讨喜,图个吉利,特地嘱咐今早换新的,就一直烧着没断过。”
“你送莲子羹来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小姐是什么时候?她当时在做什么,神色如何?”
“是……是拜堂之后不久。”沫儿低着头回忆,“奴婢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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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卸了凤冠,小姐说有些疲倦,想一个人静静,就将奴婢和其他人打发了出来。那个时候,小姐看着有点累,但脸色并无异样,还特意嘱咐奴婢记得送羹汤过去……”
秦素凝神听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沫儿脸上,判断着话语的真实性。
脸上的恐惧和胆怯看着是真的,不像是在撒谎。
这时,言四带着一行人快步走入,正是李秀才所提的几位同窗好友,其中还有张子谦先前提及能替他作证的人。
常汝琰的目光扫过来人,微微点头示意。
秦素适时止住了对沫儿的问话,起身站到了常汝琰身旁。
张子谦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李秀才身边,仿佛根本不曾将这场突如其来的盘问放在心上。
常汝琰走去窗边将窗户推开,又看向房间内几面关键位置的铜镜。
阳光透窗而入,反射的光束映在镜面上。
他抬起手,微微调整身位,让光束落在手背上,凝神片刻,随即缓缓收回了手。
他回身看向众人,沉声道,“几位都是新郎李公子席上的宾客。本官问你们,自新娘拜堂后被送回新房,直至后院传来尖叫这段时间内,”
话锋一转,他盯住张子谦,“张公子,可曾离开过前院?哪怕片刻?”
室内霎时寂静,数道眼神齐齐投向张子谦。
张子谦神色不变,仍旧是那副坦荡的模样,眼中还多了丝被质疑的隐忍无奈。他转头看向同窗们。
“回大人,”一名锦袍青年率先答道,“子谦兄一直同我们在主桌前招呼客人、挡酒忙活,全程未曾离开半步,在下可以作证。”
“确实如此,大人,”一位瘦高个书生忙接话,“中途他倒是离席过一次,但只去了前院东侧的更衣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回来了。更衣房和新房一前一后,离得远着呢。”
“对对,我也瞧见了!”又有人附和,“子谦兄去得快,回得更快。”
“更衣回来后呢?”常汝琰追问,“可还再离开过?”
“绝对没有!”先前那锦袍青年信誓旦旦,“他一直同我们喝酒谈话,直到后院传出动静。”
“没错。”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
张子谦看向常汝琰,拱手道,“大人明鉴,学生句句属实。更衣室离此处甚远,当时学生确实速去速回,绝不可能分身行凶。”
常汝琰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几位作证人脸上扫过。
张子谦的不在场证明得到了多位证人的确认。
秦素微微蹙眉。
心悸的指向不会出错,可张子谦偏又有足以服众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远离前院的地方杀害新房中的言玉娘的呢?
常汝琰停止了对张子谦的追问,转而问言四,“言管事,言娘子生前与他人是否有过嫌隙?府中近日,可曾出现什么异常之处?”
言福立刻躬身回答,“回大人,我家小姐一向温和待人,对下人也宽厚,从未与人结怨。府里一直忙于婚事,一切都顺顺当当,没有异常。”
言四也是满脸茫然。
盘问似乎进入了死胡同。
常汝琰沉吟片刻,转头对秦素低声道,“你方才提及的阳光、铜镜与热量……的确耐人寻味,随本官再去探查那些铜镜。”
16. 镜花水月案(三)
常汝琰的视线在铜镜间游走片刻,最终停留在靠窗的那一面。
他伸出手,指腹轻抚了下镜面。
镜子擦拭得极为干净,从这一角度望去,窗外庭院的一隅清晰可见。
夕阳西斜的光束正好穿过窗棂,投射到镜面,又经折射落在对面的墙壁上。
“角度,”常汝琰看着镜面折射的光路,“如果这时辰正好,日光直入窗内,照在这铜镜上,再经它反射……”
他缓缓抬起手,沿着光线的轨迹在空气中比划,指向了靠窗摆放的梳妆台。
“这里。”他语调一顿,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香炉的位置,“光线汇聚的热量,足够点燃藏在香炉中的某种引火之物。”
看来常汝琰完全领会了她的想法。
秦素当即接话,“死者的死亡特征像是中毒窒息,仵作已经排除了内服毒物。既然门窗始终紧闭,凶手无法进来,唯一能致人死地的,便是这个房间本身。”
“如果有人事先在香炉中布置了易燃之物,再加上阳光经铜镜反射聚热,点燃它,从而释放含毒的烟气……”
常汝琰收回目光,转身对上秦素,“你的推测不错。但证据呢?引火之物是什么?毒烟的来源又是什么?如何证明?”
秦素靠近他几步,小声道,“我……我刚刚趁张子谦不注意,从香炉里摸了点香灰藏起来,其中发现了些可疑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能直接声张,我需要回去做实验来确认。”
万一没有任何问题,直接将这些作为证据拿出来,可就闹个大乌龙了,没准儿还会打草惊蛇。
常汝琰挑了挑眉。
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心细啊。
花花肠子也不少。
他越过秦素,径直走到香炉前,抬手揭开炉盖打量,又放下。
随后唤来轻衫,“将现场所有证物封存带回衙门,包括香炉、香灰、被打翻的莲子羹和碗盏。尸体也送回,命仵作细验,不得有误。”
常汝琰对在场的各位说道,“此案牵涉疑点众多,非一日可解。言府上下在未查明案情之前,不得擅离扬州,随时听候衙门召见。违者,问罪不饶。”
捕快们立刻应令,将案发现场的物件一一封存转移。
言万财欲言又止,终是被言四拉住了。
李秀才神情恍惚,由张子谦搀扶着,而张子谦在听到常汝琰提及香炉时,面色一瞬间微沉,不过转瞬间,他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扶着李秀才出了房门。
-
衙门的人马匆匆离开了言府,回到县衙时,已近戌时,天色浓暗。
常汝琰一脸疲惫地回了书房,而秦素则提着香灰迅速奔向后院的空置厢房。
那处厢房平日是仵作处理杂物和检验证物的地方,房间相对僻静,工具也齐全些。
秦素七手八脚翻找了一通,抓来个铜盆,又从柜子里拽出些晒干的艾绒,接着跑去库房,在一堆陈年证物里搜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扒拉出些与碎屑接近的草叶。
秦素将香灰和晶体拌入其中,将它们均匀地铺好。
又点了根蜡烛拿捏好距离,火苗贴近干草上方半尺左右,小心翼翼地为这些东西加热,模拟阳光的温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
蜡烛持续燃烧着,铜盆中的混合物渐渐变得卷曲、焦黄,散出了普通草木临燃前的糊味。
然而那香灰却无动于衷,晶体在烛光下闪了几次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合着这是,失败了?
秦素有点摸不准了。
这手法在现代百试百灵,哪怕是个初中生玩一玩都能成功,偏偏到了这里就成了摆设。
是温度不够,还是哪里想差了?
秦素耐着性子,又将蜡烛压低了些,几乎贴上了干草。
就在这一瞬,一股青烟骤然从干草堆中窜了出来。
与此同时,晶体迅速在高温中熔化消失了,从深灰色变成了一团焦黑。
秦素心里一乐,成了!
可这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散开,猛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眼前的景物像是被搅在了一起,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突突跳得急,胸口闷得发慌,一股莫名的惶恐与躁动不由分说地涌上来。
秦素终于意识到是这烟有问题了。
咬着牙,她赶紧用手捂住口鼻,踉跄后退了几步,顺手抓过一个陶罐盖子压在铜盆上。
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冲到窗边用力推开所有窗户,扶着窗沿深吸了好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眩晕和心悸感才慢慢消下去。
秦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手心都是湿的。
就吸了那么一点,可效果也够吓人的了,这玩意儿就是个生化武器啊。
不仅能致幻,连窒息的生理反应都能引发。
不等她缓过劲儿,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门猛地被推开,常汝琰直接冲了进来,他手捂着鼻子,一边挥散着屋里的味道,一边喝道,“你又在瞎鼓捣什么?这烟味短命的都得给呛活过来!”
秦素被这喝声唬了一跳,就见常汝琰三步并作两步,满脸紧张地凑过来抓住她,两只手不偏不倚还死死按在她肩头。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伤到?”
像是恨不得直接把她翻来覆去地仔细查一遍。
秦素被他这模样搞得呆了呆,心里咕哝着这人也太认真了点,结果硬生生忘了提醒人把爪子挪开。
秦素理了理气,伸手指了指铜盆,“我没事啊,我就是做了个小实验。新房里找到的香灰和那些晶体干草,我用火烘了一下。结果和我猜的一样,这玩意儿有着致幻效果。刚刚就是不小心吸了一点儿,才晕头转向,心里还莫名起了烦躁和恐惧。看来没错了,它就是害死言玉娘的罪魁祸首。”
常汝琰听完,抬眼直盯着她,眼底翻起一阵怒意,蓦地甩开手丢了两个字,“胡闹!”
这一声冷喝,吓得秦素往回缩了一下,低头揉了揉鼻子,没敢出声。
毒气的效果虽然惊人,可常汝琰生起气来好像更可怕一点。
常汝琰走到桌边抬手掀开盖子,一股焦糊带腥的气味窜入鼻腔,刺得他眉头一皱,转而将盖子迅速扣回原位。
“是何成分?”他低声问。
“我也不知具体什么成分。”秦素摇头,“但这种东西遇热会释放毒烟,导致幻觉,若吸入过量,会致人窒息。而且……”
她抽过那张手帕,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碎屑,“这种材料干燥后不起眼,混入香灰里几乎难以察觉。若将其提前藏在香炉底,在某个特定时辰,由铜镜将阳光聚焦引燃,会无声无息地放出毒烟。”
常汝琰看着铜盆里焦黑的残渣,再看看秦素额间的汗珠,沉吟片刻,道,“仅凭这些还不能下结论。需要知道这东西的成分、源头,以及如何精确控制阳光燃点。”
说到这,忽地瞥了眼秦素,“以身试毒?胆子倒是越发不小了。我若今夜多一案,怕是要记你一功。”
秦素顿觉压力倍增,扯了扯嘴角,却也不敢辩解,只认错,“确实鲁莽了,只是想着尽快验证推测……”
常汝琰没再说什么,“罢了。跟我走一趟,仵作那边或许已出了结果。”
-
两人一前一后往殓房而去。
殓房中油灯昏黄,仵作正低头清洗着沾血的双手。
见二人进来,他忙上前见礼。
“如何?”常汝琰直截了当地问。
仵作眼底尽是疲色,“死者确系窒息而亡,却非外力所致,也未见异物堵塞气道。其气管和支气管内壁有轻微灼伤痕迹,伴随粘液分泌异常。肺叶出现瘀血与水肿,胃中几乎无食,仅余微量未消化的莲子羹。此外……”
“死者血液与肝腑间检出极微量毒素。此毒并非常见的砒霜或鸩毒,却可麻痹神经,且扰乱呼吸。”
“可确定毒物成分?”
仵作摇了摇头,“此毒极其罕见,恕小人孤陋,未曾见识过完整实物。但其性状,与古籍中记载的某些出自西域、能致人狂乱幻视,最终窒息毙命的剧毒相仿,但具体属何种,还需进一步查证……”
“西域……”常汝琰眉间拧起了结。
西域?
秦素迅速联想到自己方才实验时的强烈反应,症状与仵作所述丝毫不差。
“致幻、窒息,与秦捕头的实验结论一致。”常汝琰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仵作惊讶地看向秦素。
秦素会意,将自己在厢房内的一系列实验及细节复述一遍,着重描述毒烟的性状与吸入后的身体反应。
仵作听完后,恍然大悟,“那就是了,这就对上了。死者气管的灼伤、肺腑的瘀血水肿,正是吸入毒物释放出的烟瘴所致,此毒不仅能迷乱心智,更能直接损害肺腑,阻断气息,好生歹毒隐蔽的手段!”
关键证据链形成了。
秦素有些振奋。
常汝琰看向仵作,“那底层香灰中的可疑之物,你可有头绪?”
仵作重新戴上皮手套,小心地将香炉中的灰烬倒入瓷盘,细致翻检着,尤为注意着秦素特别指出的植物碎屑。
“大人请看。”仵作指着干枯的花瓣和碎叶,对常汝琰说道,“此物虽焚烧大半,但根据残形,花瓣呈喇叭状,叶缘有缺刻,若无差错,此乃白夜根花及其枝叶。”
“白夜根?”
秦素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现代经手过的几桩案子中,凶手使用的毒药极为罕见,她当时用整整一个通宵在网上查资料,还去图书馆翻了不少古书,是一种兼具强烈致幻与剧毒的珍稀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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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仵作继续道,“正是。白夜根又称白金花。其花叶种子皆含剧毒,量微者,能令人癫狂幻视,量大则可致命。若晒干焚烧,其烟气有迷幻功效,若吸食过量,同样能引致呼吸麻痹而亡。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民间私藏此物。至于那晶体……”
他摇了摇头,神色无奈,“灰烬中难觅踪迹,或是火中分解殆尽,或为某种助燃催化之物,小人一时难以定夺。”
常汝琰闻言,似有所思。
他随手挑起一片焦黑的碎叶,轻轻捻动,声音低冷,“白夜根,阳光,铜镜,困室……好一出连环扣的精绝迷局。”
他抬眼看向秦素,“若非你发现香灰有异,又亲自以身试验,只怕这案子真要烂在灰里了。”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那句以身试险。秦素避开他的目光,只轻声道,“属下分内之事,不过是尽力而为。”
常汝琰将残骸放回瓷盘,对仵作吩咐,将所有证物细心收纳,记录在案。还有,立即着人去查访城中药铺与医馆,尤其是西市那些胡商出没之处,问问近日可有人打听或购买过白夜根及其制品。有一点线索,务必速报。”
仵作拱手领命,安排人手去了。
常汝琰迈步出了殓房,秦素迟了一拍,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
此时夜色已浓,县衙内的灯火次第亮起。
抄手游廊上,秦素按了按胸口,那种发闷的感觉挥之不去。
常汝琰略微放缓了步子,淡声问,“还难受?”
秦素忙站直身子,连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大人挂心。”
常汝琰挑了下眉,没搭话,手却往衣服里一探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东西递至她面前,“张嘴,吃了。”
秦素间歇性愣住,先看瓶子再看手心那两粒,不由皱起了眉,“我不要,看着好苦啊。”
她最怕这一口!
“吃不死。”常汝琰冷下了声色,不等她反驳,稍稍向前一步压近她,带了点威势,“这可是你不晕过去的最后法子。”
可秦素仍是不为所动,连连摆手,满脸写着抗拒,“不要!我……”
“怎么这么倔呢。”见她油盐不进,常汝琰轻啧了一声,不再与她多耗,脚步向前一迈,捏住秦素的下颌,趁她未防备时将药丸顺势塞入了她口中。
可还没等秦素喘过气来,意识到什么的常汝琰猛地松了手,神色间泛起些不自在。
他把手一背,语声装作平静,“免得你头晕撞墙,本官可不想浪费人力抬你回去。”
说罢,他丢下一脸错愕的秦素,面色如常地迈步离去。
秦素捂着嘴,满心委屈无处诉说。
常汝琰这货真是恨不得她早日归西,这药苦得能从嗓子眼里炸开花!
她忍着那药味儿,把快要卡在嗓子眼的药丸闭气吞了下去,随即抬起胳膊,气势汹汹地就要骂出口。
可一回神,这还在衙门里啊。
无奈之下,秦素只好顶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快步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嘟囔,“你个臭扒皮的黑心肝,活脱脱一腹黑男……”
声音虽低,可秦素显然忘了常汝琰听力极佳这事儿。
他脚步微顿,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那舌尖的触感犹在。
潮湿,微烫。
他眼底的幽光深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常汝琰坐下来后也不抬眼,冷声吩咐,“去,把你今日勘查的过程,特别是验过的那些结果,还有仵作的结论,都规整记下来。字迹,写工整些。”
“……”
秦素深吸一口气,认栽了。
毕竟她今天折腾得有点过分,这位大人还气着呢,归根结底,确实是她做事不妥。
秦素乖乖走到旁边的小案前,摊开纸,磨好墨,安静地写了起来。
然而不多会儿,视线却被书案一隅的东西吸引了去。
那里有几样收缴的属于张子谦的私人物品,其中有一本蓝布包着的薄册子,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扎眼。
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一看就是常被人翻来看。
秦素盯住那本册子。
张子谦一个书生,不该知道那些精巧到离谱的理论,除非他另有所学。
阳光的角度,毒物的计量,这些关联都过于精准了,一个普通书生会平白无故就知道这样的知识吗?
显然,不能。
常汝琰察觉到秦素在走神,目光略带责备,“专心,写完再去细查张子谦的底细。他平日除了看圣贤书,尤其爱看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
秦素眨了眨眼,笑了。
她就知道常汝琰不会没理由扣下这些,果然和她想一块去了。
张子谦那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说不定,破绽就藏在这些书册。
17. 镜花水月案(四)
次日,申时三刻。
秦素正在常汝琰的书房中奋笔疾书,
刚写到仵作确认白夜根毒素的部分,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轻衫拿着素笺走了进来,将素笺呈给常汝琰,“已经查明了,张子谦祖籍扬州府清水县,幼年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成人。虽家贫却读书刻苦,十九岁得中秀才,与李秀才为同窗,二人关系颇近。平日为人孤高,却获师长多加赏识。这是从书院与他寄宿的客栈中搜检出的书目清单。”
常汝琰接过清单,前几行无非四书五经、策论文章,但当目光掠过最后几行时,却微微一顿。
《天工开物》、《格致草》、《远西奇器图说》……
甚至还有几册手抄本的算学札记与星图注解。
“《天工开物》?《远西奇器图说》?”常汝琰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讥讽里透着玩味,“张子谦这趣味,还真是别致了。”
秦素浏览了一遍清单上的名字。
果然是这样。
《天工开物》记载的无非是各类技艺工法,其中光学原理也有提及。
而《远西奇器图说》都是些有关西洋机械、水利和器械一类的知识。
再加上那些算学与星图杂记……
一个如此热衷钻研杂学的书生,要想理解并且利用铜镜折光布置出反射机关,绝不是难事。
眼见查到了证据,秦素有些激动,“这些书,加上他手头的工技常识,足以确立张子谦有作案能力。”
常汝琰却未表态,指节叩着书案,“能力是有的,可若仅凭这些还远不能定罪。动机在哪儿?”
他看向轻衫问,“那言玉娘,难道与张子谦早有纠葛?”
轻衫闻言,摇首答道,“明面上找不到。言小姐深居闺阁,张子谦虽与李秀才交情极深,却极少与这位言家小姐往来。言府的仆从也说,两人素无瓜葛。不过……”
似乎忆起了什么,轻衫补充了一句,“属下走访时曾听书院一位杂役提到,去年的上元灯会,似乎是瞧见张子谦独自在言府后巷徘徊,神情还有些落寞,但那人也说得不太确切。”
落寞?
徘徊?
秦素心中疑惑更深了。
常汝琰未置可否,转而问,“白夜根来源可有线索了?”
轻衫道,“普通药铺医馆都没有卖的。已经派人去西市的胡商聚集处暗中探访了,还未有确切的消息。”
常汝琰对秦素道,“你昨日说,凶手需要精确掌控阳光燃点的时机。张子谦当时身在前院,又该如何确保在他更衣的短短一盏茶时间内,恰好让阳光达到所需的热量?早了,新娘尚未入房,晚了,他已在人前,根本无法脱身。”
这的确是整件事情中,最难破解的那一环。
其实秦素也还没搞明白。
虽说阳光是有规律的,但谁能猜得如此天衣无缝?
万一云遮雾绕或时辰稍有偏差,岂不徒劳无功了?
张子谦究竟靠什么来确保这一切万无一失?
突然间,秦素脑中灵光一现,“除非,他布置的机关并非靠瞬间升温点燃,而是要持续加热,直到引火物达到某一临界点才会引燃。这样的话,他只需在某个时间点前布置好机关,让它自行开始加热即可。至于具体燃烧的时机,可以是在他完成更衣后,甚至是在他回到酒席的时候。”
轻衫眼中闪过几分好奇,“临界点?”
秦素一怔。
又碰到这个问题了。
这昭庆的学问实在是和她有些不搭调。
秦素打着哈哈,“就是呃……就是那种必须烧到一定程度才起火的点嘛!”
常汝琰唇角不动声色地牵了下,眸中似笑非笑,“延时引燃,确实可能。那么是什么样的引火物,既能被阳光缓缓加热,又能在达到临界点时产生毒烟?”
秦素轻吐了口气,“白磷倒是起火容易,暴露在空气中便能自燃,可它太不稳定,要么早早烧了个干净,要么烧得猛烈,毒烟还没释放出来就灰飞烟灭了。”
“计燃芯。”
常汝琰吐出三个字。
“这是种特制的材料,通过计算就可以控制纵火的时间,点燃引线一端后,便能沿着设定的轨迹燃烧。”
秦素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和炸弹引线的制作原理差不多嘛。
张子谦只需要在布置机关时点着计燃芯,再把它放到汇聚的光点上,当阳光的强度达到点燃条件时,计燃芯刚好受热燃烧。至于时间只要计算好长度与燃烧速率,就可以控制它的引燃时间,完全可以卡在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里。
“大人真是高见!”
秦素是真的由衷想夸赞,既佩服常汝琰的缜密思路,又感叹世间险恶,这江湖门道,深一层天高不可测。
“如此,张子谦只需在布置机关时点燃,无论身在何处,只要阳光循着路径汇聚,机关便会自行启动。他唯一需要亲力而为的,便是提前潜入镜房将一切布置妥当。而这时间显然是在新娘被送回前,甚至可能是在大婚筹备期间,趁众人忙于事务、疏于提防之时。”
常汝琰微点了点头,赞同她的推断,“这正是关键所在。那么证据何在?镜房已被细致搜查一番,并未见计燃芯的残留。”
秦素立刻道,“计燃芯燃尽后,也只会留下一点焦痕,如果是混在香炉灰或是地面的灰尘中,确实不易察觉。但若布置机关势必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在调整铜镜角度时。”
话音未落,她忽地想起昨日常汝琰擦拭铜镜的动作,“大人,你昨日擦拭那面铜镜时,可有什么发现?”
常汝琰并未答话,只起身走到书案旁,从木盒中取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物件。
里面是块布巾。
秦素凑近细瞧了瞧,只见布巾的一角染了几点浅黄色油渍。
“这是?”
“甘油。”常汝琰解释道,“味道很淡,但本官识得此味道。应是用于润滑镜架上的转轴,凶手在布置机关时,为调整镜面角度,极可能使用了微量的甘油润滑转轴。我擦镜时手指触到了镜架边缘,沾了些许甘油,便蹭在这布巾上。”
润滑转轴!
这一点便是关键的物证。
虽然不能直接指向张子谦,却能完美佐证机关的存在。
秦素精神大振,“这样一来,有了甘油痕迹,再结合白夜根、香炉灰,加之张子谦对光学杂学的精研,他的不在场证明便形同虚设。所谓的更衣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让众人误以为离场短促、无作案之机,这恰是障眼法。他真正动手的时机,远在更早之前。”
常汝琰道,“光凭这点,想让他松口怕是还欠些火候。到时候他完全可以一口咬定那些痕迹是旁人所留,或只是无意间沾上的。除非他自个儿露了马脚。”
言罢,他转向轻衫,“那丫鬟呢?审出来什么没有?”
轻衫回道,“那丫头吓得魂都没了,说来说去还是老调重弹。不过她倒是提了一件事——新娘回房后不久,她听见屋里传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什么小物件掉在了地上。当时她以为是小姐无意碰落了首饰,就没放在心上。”
“咔哒声?”
秦素和常汝琰对视一眼。
多半是布置机关时不慎撞落了什么东西。
常汝琰道,“言四呢?他对张子谦还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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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补充?”
轻衫道,“言四提到,张子谦虽家道贫寒,但言老爷和李秀才念他才学颇佳,倒是时常接济他。尤其是李秀才待他亲厚如兄弟。言小姐也颇为体面,指使言四替他送过好几次笔墨和纸砚。”
“不过,他说半年前张子谦曾向言老爷求娶言小姐身边的一个叫采菱的陪嫁丫头。言老爷觉得他穷酸又只不过是一介秀才,立刻断然回绝了,而且话语似乎还不少讥讽。自那之后,张子谦就没再踏足过言府了。”
一个穷酸秀才,求亲被拒,还是个丫鬟?
秦素觉得作案动机找到了。
这张子谦表面看来对言玉娘恭敬,对李秀才情深义重,但那次被拒之后,极可能已暗藏怨愤,尤其是言老爷“穷酸”“不配”之类的话,对一个寒窗苦读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而言,无异于当众羞辱。
这种事虽小,可有时反而会碰到逆鳞。
张子谦将这份屈辱藏在心底,最终怨恨化作了满腔杀意。
而言玉娘,她或许并非他的直接目标,但她是言家最珍视的掌中宝,若她命丧黄泉,对言老爷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对挚友李秀才,失去至爱同样是无法愈合的重创,对旁观的张子谦来说,复仇快感便得以满足。
“好一个兄弟啊。”常汝琰冷哂道,“表面同窗义气,暗地却生毒刺。轻衫,提审丫鬟沫儿,重点查明她听见声响的具体时刻,再去问一问那个采菱,张子谦在求亲被拒前后,可曾对她透露过异常的言辞或行径。”
轻衫得令后应声退下了。
书房内只剩下常汝琰和秦素。
“此案关键,在于两点。”常汝琰总结了一遍。
“其一,证明镜面的角度被人为调整过,且有甘油残留为证。其二,张子谦有动机、有能力,且案发前具备潜入镜房布置机关的机会。计燃芯是关键,而他精通杂学,求亲被拒,案发前行为异常,这些都能支撑推断。至于沫儿听到的异响,是重要的旁证。”
秦素点头,“大人所言极是。虽然证据链尚未闭环,但脉络清晰了。只要找到计燃芯的残留物,或是证明他购得白夜根或缓燃材料……”
常汝琰道,““白夜根来源仍是难点,此物罕见,追查尚需些时间。但张子谦此人,心机深沉,又伪装得滴水不漏。明面上突破,怕是无济于事,只能攻其防备之外,击其软肋。”
“大人的意思是……攻心?”
这不就是往人心窝扎刀子嘛?这男人果然不走寻常路。
常汝琰双眸中寒光一闪,“正是。用他苦心经营的不在场证明为刃,直刺其软肋;以其深埋胸臆的怨恨为线,牵动他情绪的失控;再以他自诩无懈可击的伎俩为局,引他在自信中露出破绽。”
话说完,他提笔蘸墨飞速写下几行,然后递给秦素,“按此准备,明日升堂,再审张子谦。”
秦素仍有些走神,常汝琰方才那一套逻辑清晰又满是阴谋味儿的说辞,听得她一时还有些懵。
她扫了一眼便看明白了内容,上面的物证和提问条理分明,环环相扣,显然是直指死穴的策略。
这扬州第一神探,真是名不虚传啊。
秦素暗暗感慨,朝常汝琰点了点头后,快步离开了。
房内一时静谧无声。
常汝琰看着窗外的游廊,不由得想起昨日的场景。
秦素对迷药的了解,新奇的试验法子,那关于铜镜的暗示……
还有刚刚……
常汝琰指节在书案上一下下敲着。
半晌后,他停下动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看来,是只滑不溜手的小狐狸精啊……”
18. 镜花水月案(五)
翌日,午后未时,县衙大堂。
捕快们手握水火棍列于堂侧,神情肃穆。
常汝琰则坐在公案后,官袍一尘不染,眉宇间满是沉重。
堂下,沫儿蜷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头埋得极低。
"抬起头来,回答本官。"常汝琰冷冷开口。
沫儿的身子一抖,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只是目光一触到常汝琰便又匆忙低下去,只敢盯着地面。
“本官再问你一遍,新娘言玉娘拜堂回房之后,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何时?当时她有何吩咐?房内可有异样?”
沫儿带着哭腔道,“是拜堂不久后,奴婢帮小姐卸下凤冠,小姐说累了想独自清静,便让奴婢和其他人退下。她似乎很倦,但脸色无异,只嘱奴婢稍后送羹汤。”
这番话同先前的陈述如出一辙。
常汝琰逼问沫儿细节,“你离开时,可曾留意房门是如何栓闭的?”
沫儿回答,“是奴婢从外面轻轻带上,没插栓,小姐自己在内栓上的……”
“之后你敲门不应,门栓插死。从门缝中看到你家小姐倒在地上。”
常汝琰复述着她之前提供的证词,语气重了些,“可在你送羹汤之前,你曾说听到了房内传出异响,此响从何而来?具体时机?所在方位?一一详述。”
沫儿瞳孔一缩,面色瞬间惨白,“奴婢、奴婢许是听错了……当时忙乱,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常汝琰冷笑了一声,“此乃关乎人命,岂能容你含糊?是首饰坠地,还是有人动了什么?”
“没、没有,奴婢不知道啊!”
常汝琰冷冷道,“你身为贴身丫鬟,小姐暴毙你也难辞其咎,若再敢隐瞒包庇真凶,你便是同谋,按律当与主犯同罪。”
沫儿闻言即刻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乞命,“大人饶命!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啊!”
此时,秦素上前一步,手中展开一张折叠的帕子,微微一笑,“沫儿,你看看这个。”
是那块掺了甘油渍的布巾,正是常汝琰昨日展示的那块。
“这东西是从你家小姐房里那铜镜上找到的,你可知它的用途?是用来润滑镜架转轴,不发出半点响声地调整角度。”
秦素平静地继续分析,“也就是说,有人在你家小姐回房前潜入房内,布下了机关。而你听到的声响,正是凶手动作失手弄出的。这些,你在门外应该听到了吧?”
沫儿定定地望着那布巾,面色苍白,几乎失了神。
常汝琰厉声逼问,“还想顽抗不招吗?非得本官动刑才肯说?”他转头高喊,“来人!”
“奴婢说!奴婢说!”
在证据和威压的层层压迫中,沫儿终于彻底崩溃了。
她哭喊了一声瘫软在堂下,“奴婢、奴婢确实听到了,是是类似小石子落下的声响,又好像小木棍折裂的声音,很轻,就发生在窗边梳妆台那边……”
秦素追问沫儿,“时间呢?”
“就是小姐回房后一盏茶的时辰左右。”沫儿断断续续地说。
这个时间点,正好卡在张子谦的不在场证明之前。
而那时,他完全有机会趁众人忙着拜堂热闹时偷偷潜入房内。
秦素深吸一口气,在沫儿面前蹲下,将声音压低几分,柔和道,“沫儿,我懂你怕什么。但玉娘待你不薄,你就忍心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却让真凶逍遥法外?那人不仅害了玉娘,还利用你,你成了发现尸体的第一人,不但让你的供词成为被用来遮掩真凶的工具,说不定他还胁迫着你,是吗?”
沫儿蓦地抬头,目光惊恐,“你、你怎么知道他威胁奴婢?”
秦素微微一叹,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小心摊开露出其中白夜根叶片与灰烬,“因为这个。房里的香炉被人放了此毒。连你这个小丫头也未能逃脱他的算计。他一步步利用你,甚至还看着你送羹汤,把你推到官府的台前。”
见沫儿有所动摇,秦素又添了把火,“你替他隐瞒真相,可曾想过玉娘在天之灵,玉娘瞧着你为护真凶隐瞒真相,她能安息吗?”
话至此,便不再多言。
沫儿面色骤然发白,听着秦素的话,一股愤怒和愧疚猛地涌上心头。
这一次,她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张子谦,是张子谦逼我的!奴婢对不起小姐,是我害了小姐啊!”
堂中人闻言,皆惊骇失声。
“张子谦?”
“那个李秀才的同窗至交?”
“怎会是他啊?”
……
尽管真相早已明了,可让沫儿亲口指认出来,这目的才算真的达到了。
常汝琰面色微沉,“张子谦具体是如何胁迫你?一字一句,务必实话实说。”
沫儿哽咽着开口,“是前些日子他悄悄找到奴婢,塞了一包银子,让奴婢在小姐大婚前一天,趁打扫新房的空隙,把一包东西混进小姐常用的香料盒里。他还说那是西域来的名贵香粉,会让小姐的暖玉生烟香味更特别。奴婢一时贪财,又想着张公子是姑爷的好友,便犯糊涂,照做了……”
“混进香料?”秦素目光微凝,继续追问,“是你那日换给小姐的新香饼?”
沫儿用力点头,“就是那个!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毒啊!小姐出事后,奴婢才慌了神。昨日张公子又找到奴婢,他的眼神……好可怕!他说、他说如果奴婢敢泄露换香饼的事,他就杀了奴婢的病重老娘,还有采菱姐姐!”
采菱?那个张子谦想求娶的丫鬟?
常汝琰沉声问,“他威胁你,若敢泄露就杀你娘和采菱?”
“是,是真的大人!”沫儿伏地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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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胆小怕事,昨日才不敢开口。大人饶命啊!奴婢真的不知道那香料里是毒啊!”
秦素停顿片刻,又追问最后一点,“张子谦除此之外,是否还让你做过别的,比如调整新房的铜镜?”
沫儿摇头答道,“没有铜镜的事,这奴婢不知。奴婢只听到那声当啷响,以为是小姐不小心碰翻了什么。”
至此,案情水落石出。
张子谦利用沫儿的贪念与软肋,暗中使计让她在毫不知情中将毒物混入香料,而他自己悄然潜入镜房,调整铜镜角度,并布下机关。等案发时他置身于前院,只待毒烟随机关释放,杀人于无形。
后来见证物被捕快取走,心虚之下威胁可能泄露真相的沫儿,以断其后路。
常汝琰猛地拍案,怒声斥道,“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称得上丧尽天良。”
随后,常汝琰写下逮捕状,命轻衫带几名捕快即刻持令牌上门缉拿张子谦归案。
一桩复杂缜密的杀人案,终于告一段落。
秦素却无端心生不安,她走到常汝琰案前,低语道,“沫儿指认张子谦授意行事,但关于铜镜机关,我们并无直接证据指向他。他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指沫儿诬陷……”
常汝琰微微抬眼,缓步踱至堂下,“他布置得再周全,终究是人。是人就有破绽。更何况,他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反倒成了最大的破绽。本官倒要看看,在公堂之上,铁证面前,他还能撑到几时。”
他目光转向秦素,“方才你的攻心之术用得不错,直言张子谦利用沫儿,引起她的愧疚,让心理防线崩溃。对付张子谦这样的伪饰之人,的确需要一击即中。”
不过是些现代的心理战术罢了。
秦素奉承了一句,“全靠大人部署得当,物证人证环环相扣,才让沫儿心防崩坏。”
常汝琰瞥了她一眼,又转身回到公案后坐下,静等着轻衫压人回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轻衫快步回了公堂,脸色凝重,“大人,属下带人赶至张子谦的住处,可人已经逃了。据书院的门房传言,约莫一个时辰前张子谦匆匆离开,自称家中有急事需返乡一趟。”
秦素心里一咯噔。
哎哟,这第六感有点偏了。
常汝琰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看来,这是知道自己败露了。”
闻讯张子谦畏罪潜逃,常汝琰立刻下令,全城戒严,封锁扬州城四门,轮班守岗,禁止所有人离城。
与此同时,又派人画影分形,将通缉令张贴到了全城各处,誓将张子谦缉拿归案。
命令迅速传达了下去,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几乎整个扬州城都人尽皆知,前日杀言家娘子的凶手真面目。
此案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本的喜事化作丧事,而凶手正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19. 镜花水月案(六)
轻衫带人顺着蛛丝马迹,在阳山一处隐秘的山洞中擒获了张子谦。
面对人证物证的交叠,和常汝琰步步深入的推诘,张子谦终于无力抵抗,垂首认罪。
他道出一切,如何沉浸于星辰运行的揣度之中,如何在大婚之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镜房,再以水漏计时器精准谋划毒发时机。
最终,张子谦被判斩监候,关押至死牢,等待正法时日。
退堂后,堂上人声散尽。
常汝琰站在廊外,目光从檐角飞转的鸟影移至衙门口。
“机关算尽,聪明自缚。若能将心思用在正道,结局或许不至于此。”
一旁的秦素闻言也抬头,她看向常汝琰,想到张子谦的偏执,莫名又想到心悸的便利与困扰,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闷。
秦素道,“果虽易见,因却难明。这世间因果无常,若不守住本心,便会被聪明困住反噬。”
这话听来是针对张子谦,实际更像在自我叩问。
常汝琰稍稍偏头,眼神落在她身上,想要说什么却没开口。
-
案子结了,卷宗也得整理归档,秦素便跟着常汝琰一道去了签押房。
整理间隙,秦素无意间瞥见常汝琰的右手。
云来茶楼那日她看过伤口,原本以为这几天过去就没事了,这会儿再看,却发现靠近虎口处多了个半透明的泡,显然是旧伤没好又添了新患。
秦素放下卷宗,径直走到书案前,手一摊,“大人,手给我。”
常汝琰眉梢一挑,不明所以,“手?”
秦素扬手虚虚往前一抬,“你手上的伤啊,让我看看。”
常汝琰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事儿,随即下意识收手,淡然道,“小伤,没什么好看的。”
秦素哪由得他拒绝,直接快一步抓了他的手腕,抬眼瞪他,“小伤也要当回事,感染了怎么办?你瞧肿成这样了,我那天只是临时包扎回来得好好处理的,你倒好居然攒出个新水泡来。”
说着,她指尖避开伤处,低声碎碎念,“你是不是压根儿没管过?还沾水了吧?”
常汝琰被她这劝训样子搞得有点懵。
那日茶楼的事以为早就翻过去了,怎得她现下又翻旧账?
他眨了眨眼,看着秦素低头审视手心的认真模样,喉头动了动。
其实伤口原就不算严重,也没什么碎屑遗留,他素来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倒是没料到,秦素突然对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计较起来。
还真是新鲜了。
常汝琰原本想着抽回手,毕竟在签押房里旁人随时可能进来,这般动作实在不合体统。
但秦素那一脸认真皱紧眉头的样子让他微微一愣,再想挣脱,却生生顿住了。
“行了,”他不再抗拒,低声应道,“随你。”
秦素没理会他的意见,松开手后便自个儿跑去翻柜子,过了会儿,拿了个白瓷小瓶、一块棉布和一根银针回来了。
“你忍着点啊,可能有点不舒服。”
她将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又取瓷瓶里的碘伏小心涂在水泡上,对着光仔仔细细挑起来。
常汝琰安静地看着,既不出声也不移开视线。
她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
还忍着点?
也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上次在德善庄时,秦素哄那小姑娘的场景,神情动作倒是如出一辙。
常汝琰一只手垂在膝旁,指节无意识地屈了屈。
这女人确实没个规矩,对他动不动就拿狐假虎威的架子,行事荒腔走板,嘴巴更是不着调。
叫人头疼之余,偏又一时不可忽视。
也不知以前她是掩饰太好,还是如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常汝琰眯了眯眼。
总觉得该给这小狐狸一个教训。
关上门审问一遭或许就会老实些,也省得总在眼前蹦来蹦去,扰得自己心烦。
秦素把粘连的旧痂小心地挑开,又用针尖把水泡挑破,把里面的组织液挤干净,
换好药后,她熟练地包扎好伤口,才拍了拍手道,“行了,这两天别沾水,最好也别用这只手。”
常汝琰试着活动已处理好的手,听后一笑,“不用这只手,那你是不是得替我批公文了?”
秦素冷呵一声,语气不善,“算了吧,我不摸毛笔能舒服得很,你要真让我写,这卷宗今后都得看天成事了。”
写公文?
一日挥毫数百次她非得把这胳膊弄废不可。
秦素想想都头皮发麻,宁愿多跑五里地,也不招这麻烦。
-
正午时分,衙门后厨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张婶在灶台前忙活着,双手沾满面粉,正徒手揉面准备蒸馒头时,就听见后门“吱呀”一声响。
“张婶!”秦素探出脑袋,语气神秘兮兮,“今儿别做馒头了,换点新鲜的成吗?比如小笼包?”
刚刚写卷宗的时候,她突然馋起之前学校门口的小笼包了,又想到张婶中午要蒸馒头,所以才跑过来问问。
张婶皱了皱眉,抬头看她,“小笼包?那是啥?老婆子可没听过。”
“就是比咱们平时包的小,皮薄点。面用半发面,馅儿得打水,还得加皮冻……”秦素手舞足蹈地解释了一通,见张婶的表情愈发困惑,便走上前给了个痛快话,“不会?得,这事儿交我,您帮我打个下手就成。”
张婶左右看了看,叹了一声,将手上大半的面团掐给了秦素。
秦素当即抓过面盆,把面团搬到了自己跟前,排气、搓条,一气呵成。
“嚯,这动手得熟练哪。”张婶瞧得两眼发直,“可你分得这些面够用?”
这么小?总共也装不下几口馅吧。
“小笼包嘛,小才好看。”
秦素三下两下便揪了一堆小剂子,转手便擀出了薄得近乎透明的面皮。
张婶啧了一声,又靠近瞧了瞧,忍不住咋舌,“我说素儿啊,你这皮儿薄得能透光了吧?”
“就是得透光,薄皮嫩肉才有味,张婶您就瞧好吧。”
秦素说着,将一张面皮摊在掌心,又挖了一小勺调好的肉馅,飞快地将面皮捏出十几个细褶。
张婶惊叹道,“啧,这手巧。”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的包子,像那集市上卖的小点心。
张婶瞧得眼睛发亮,边看边学,两人配合着忙活,不一会儿工夫,几屉小笼包已经整整齐齐地上了蒸锅。
水汽蒸腾,一刻钟后。
秦素掀开竹盖,看着里面的包子,薄皮已经被汤汁吸的撑胀,肉馅也显了颜色。
秦素道,“张婶成了,咱们端去公厨叫大家过来开饭吧。”
-
今日不同于往常。
公厨的大桌上摆得不是往日的大锅菜和馒头,倒是直接从厨房里搬出了几笼精巧的蒸笼。
“嚯,这是什么稀罕物?”刘师爷眼尖,率先凑了过来。他掀开笼盖,愣了一愣,“包子?咋这个儿小?”
张婶端着最后一笼进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乐呵呵道,“师爷,这可不是一般的包子,是素儿做的小笼包。我这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头回见这么个精致稀罕的东西!”
正朝公厨走来的轻衫和几个捕快,正好听见张婶的话,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
轻衫先动筷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弥漫在口中。
“唔,这真不错,比平时吃的包子更香。”
话音才刚落,就因烫嘴直哈气。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动了,各自拿竹筷夹起一个放进嘴里。
“嗯,果然不错啊,馅儿够足,皮还薄。”
“油也没那么多。”
“汤汁满口香滑,这味儿,绝了!”
张婶听人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乐得眉眼舒展。
秦素忍不住翘起唇角。
毕竟姐对美食的研究可比你们先进多了,小笼包这样的美味谁能拒绝?
“想不到啊,案子破得干净利落,这厨艺也不赖。将来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有口福了。”
同僚们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纷纷接话调笑秦素,气氛一时融得甚欢。
秦素虽是捕头,却从不摆架子,加之行事利落爽快,平日与众人都打成一片,倒也习惯了他们的这般玩笑。她瞪了轻衫一眼,嗤道,“少贫嘴,安安稳稳吃你的吧。”
说完,她低头夹了几个包子装进食盒里,快步溜出了公厨。
刚出了门,步到后院,忽听得一道破空声。
秦素止了步,探头望去,正见常汝琰站在院中空地,背对着她,挽弓搭箭,身姿修长挺拔。
那箭矢稳稳钉入靶心正中。
秦素下意识想要来一句感慨,但突然又想起了常汝琰的手。
不是,这大哥怎么就这么对待她的心血呢?
她板着脸走上前,“大人可真是好箭法啊。”
一句话里拐了好几个弯。
常汝琰闻声放下弓,转身看向她,正准备开口,却瞥见她手里的食盒,眉梢微挑了挑。
秦素懒得再提伤口的事,将食盒放到石桌上,如同献宝般打开盖子,对常汝琰道,“给你带了小笼包,快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常汝琰面露一丝讶色,“是什么?”
“小笼包,一种更美味的包子。”秦素递给他筷子,“你可得给个真实评价,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做出来的。”
听说是秦素亲手做的,常汝琰转而笑了笑,“你还会下厨?”
秦素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我就不能会了?我会的多了。”
就是没机会展示罢了。
常汝琰没有反驳,放下弓箭,用帕子擦净手,接过秦素的筷子,按照她的建议夹起一个放入口中。
等到吃完后,他点点头道,“不错。”
秦素心满意足,常汝琰这不错二字可是堪比千金了。
她也不再絮叨,只让常汝琰赶紧吃,自己则转身坐到一旁,目光落到放在另一边的弓箭上。
不由得想起从前那些日子,每逢遇到棘手的案件,她就喜欢去各种射击馆放松心情,箭术虽谈不上精湛,但着实为此耗费过不少心力。
现在难得看见实物,引得她手就有些发痒。
常汝琰吃得不疾不徐,放下竹筷时余光一瞥,瞧她盯着弓的模样,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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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箭法不错’?”
秦素一怔,没反应过来,常汝琰看穿她的心思,“想试试看?”
秦素眼神一亮,“可以?”
常汝琰将弓递到她手中。
秦素接过,发现弓比她想象中要沉得多。她朝靶前走了几步,脑海中回放着旧时练习射箭的动作,搭箭张弓,姿态端正。
然而,弓弦的力度大出她的意料,箭头竟是从靶旁掠过去的。
常汝琰斜倚在一旁,他盯着她握弓的姿势,不禁问道,“你学过箭术?”
自然是学过,还特地找过专家指点呢。
秦素抖了抖手腕,随口编了个由头,“哥哥教的,小时候玩过几次。”
一阵沉寂。
只见常汝琰微微眯眼,像是在咂摸这话里的真假。
他忽然冷哼一声,站起身朝她走近一步,长臂一伸,干脆将她圈入了自己的范围。
“肩力不足,手肘散,还敢说玩过几回?”
话虽责备,却见他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绕过她身侧,轻轻扶住了她微颤的前臂。
“沉肩,坠肘,眼神凝准,别分心。”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秦素全身一僵,脑袋嗡了一声。
这这、这是不是离得太近了啊?
察觉到秦素的僵硬,常汝琰倒多了几分戏谑。
他轻笑了一声,“想射得好,距离不是问题。”
“哦、哦。”
心静、心静。
常汝琰引导着她的动作,弓弦一点点拉满,姿势调整得几近完美,待时机成熟,忽然一声“放”。
箭矢破空而出。
秦素瞪大了眼,直到箭头稳稳扎入靶心,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惊喜道,“哎?中了?真中了!”
常汝琰松开她的手,退后了半步,“力道还行,准头差了些,还需多下功夫。”
这时,轻衫的声音从回廊传来,“秦素?原来你在这儿啊。大人,刚收到驿站文书,需要您过目一下。”
他走近,将一份信函递给常汝琰。
常汝琰接过后,轻衫又续道,“夫人早上特意遣了沈姨过来探您,问今年生辰可会回府,方便提前做些准备。沈姨等了小半个时辰,见您未空,便先回去了,但叮嘱我一定要把话带到。”
常汝琰拆封口的动作顿了一下,后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将邻县协查书一目十行看完后,常汝琰将文书叠好,“回府告诉母亲,衙门事忙,今年生辰就不回去了。让她不必费心操持,心意我领了。”
轻衫点了头,欠身应下,“属下稍后便传话。”
语毕,轻衫欲言又止,终还是提了句,“今日沈姨还说,柳家的烟容小姐前些日子去府上与夫人闲聊,言语里也带了几句与您有关……”
常汝琰眉间微沉,抬手示意轻衫退下。
轻衫立刻收声,朝秦素点头示意后匆忙离开。
秦素将长弓放回兵器架,打破了稍显凝滞的气氛,“大人生辰将近了?”
“嗯。”常汝琰显然不愿多说,“库房进了些松烟墨,挑两块回去,就当你那包子的礼。”
秦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瘪了瘪嘴,“我那一块还没有用完呢。”
明显对常汝琰暗示她多练字这件事十分抗拒。
常汝琰挑了挑眉,“用不完,说明你练字还不够勤。勤能补拙,再接再厉。”
“……”
秦素无语了,但又想起了轻衫刚刚提的,心中疑惑不解,“大人……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
在昭庆朝,虽风气开放,但常汝琰已近二十五,确实稍晚了些。
常汝琰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秦素,“你很想我娶妻?”
“???”
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干嘛要问她啊?
秦素轻咳一声,“我只是好奇罢了,大人相貌堂堂,这扬州城未出嫁的姑娘优秀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何大人心仪的吧?”
常汝琰反而转问,“那你为何不嫁人?”
秦素顿时噎住。
果然是个好问题。
她不能说自己二十多年一直信奉晚婚晚育吧。
“额……我这人不能接受一夫多妻,所以暂时不考虑嫁人。”
在古代,这些公子少爷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组成个小后宫,她可不乐意凑这个热闹。
秦素干笑着,又将话题扯回常汝琰,“一个人多孤单,大人还是稍稍放下公务,成家后也有人陪伴作伴。只是友情建议,那个柳烟容……不太可取,三思啊大人。”
尖酸刻薄,嚣张跋扈,要是娶进门了,这女人还不得掀了房顶?
常汝琰静静听她说完,半晌不语,但不知为何秦素总觉得常汝琰似乎有些不悦,是因为她话太多了?
“大人?”秦素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其实常汝琰听得很清楚,但他就是不太喜欢秦素这媒婆一样的想法,心里泛起阵阵烦躁。
良久,他才开口,“公务都清了?还不快去。”
秦素见他一秒变脸,心里暗暗翻个白眼。
拽个屁啊,死腹黑。
她拍掉衣服上的灰,拿起石桌上的食盒,敷衍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