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不是双(女扮男装)》
1. 智退三方人
建启六年梁国
墙头繁枝间,麻雀受不住午日蒸腾,伶俐地跳到阴凉处张着嘴散热,不时煽几下翅膀。
忠义侯府内院,房屋门窗紧闭,床榻上俯趴着一道瘦削身影。
整个后背血肉模糊,水泡鼓动黄脓,边缘皮肉皲裂卷曲,已凝固的琥珀色粘液泛着光,接续浑浊血痂。
院门处,侯府寥寥几个家丁正堵着门,不让外头几人进来,推搡吵嚷间,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小厮被当胸一脚,踹出人堆两丈远。
“你还挺厉害,”出腿者是个中年男人,他本想偷尸,却没想到院里留了人,“我在朝为官,嫡子和你家公子同为东宫侍读。
早知你家公子求学屡屡遭打,昨日更是被人用石灰水泼了,从宫里往出抬时便已是脱证①,百死无活!”
那小厮歪着身子,手捂痛处:“没人道的畜牲,滚!我家公子无论如何,绝不会给你们配阴婚!”
这男人一介官身便敢欺上侯府,得益于大梁“四公六部二十四司”的官职体系,此行之下,正经爵位对应上三品官位,即相公、部侯、司伯,后代可顺承为次级的封号爵。
而封号爵位,比如忠义侯,均徒有其名,无官品无权势,只有俸禄,其后代承继还需考取功名,以致大都一世逍遥。
他这两年为给自家病逝的长子,配个极利来世康健的好阴婚,就算不忌男女也未得偿,此番打听到这将死的侯府公子八字,找人一算,日柱五行及其它要素,竟样样都合适。
高兴坏了。
院门处吵闹不休,屋内元青争惊醒,定了半晌神,才终于确定自己没在阴曹地府。
因为她刚做了个梦,梦里有阎王,阎王正两手拿着个发光的、薄长方体物什骂街:“你看我出去举不举报你就完了!”
元青争跟阎王搭话,阎王却连眼都不抬,还在骂:“我不跟你现实碰一碰,你早晚会见到我的!”
她自觉无趣,转身离开。
要说元青争亲爹也算是个传奇,孤儿出身,在二十有四的年纪就做到了四品参将,却在今上宫变登位那日身死,换得个封号忠义之爵,留下了刚新婚不久的夫人。
夫人还怀着孕,这遗腹子就是元青争,只比那小厮大半岁,出生后为了能有承爵的资格,好好的女孩儿就装男孩儿,但这其里还包含着侯夫人的私心。
因为当年忠义侯,死不见尸。
她认定忠义侯死得蹊跷,可这里面的弯弯绕,她一个遗孀无法窥见,所以便想推元青争长大入仕,探查真相,至少,也要找到尸体,让其入土为安。
为防此事败露,侯夫人求了个皇商头衔远离京城,母女二人在外十年才敢回家。
而元青争回来后,因着十岁便考过了府试,被破格选入太子侍读的队伍,却不想在东宫内屡遭私塾暴力,因为,她没有爹,没有个在朝为官的爹。
好欺负。
这次的伤,就是那帮侍读子弟用石灰水烧的,她能躲过初一,终究没躲过十五。
外头还在吵,元青争昏睡多日,只堪堪起身,额间便已布满虚汗,竖耳听着。
“阴……婚?”
她懵憧一瞬,继而泪滴混着汗水聚在下颌,”砰”一声滴落。
府中没有男人为官,无权无势,活着受欺我能认,可怎么待到我死,我的尸身还要继续被欺?!
凭什么?!
屋外那些话越听越惊心,什么“还账”、“赔礼”之言,元青争不消细想,便能猜到前厅景色如何。
她这满背红肉,险些身死,那石灰水主意的元凶,必然是要登门赔礼。
而侯夫人是皇商,最近借下不少行商的钱,把所有身家随着圣意不知压入了哪里,那帮人今日闻着“赔礼”、“聘礼”的味儿,欺负她娘,已逼上门。
外面动真格的了。
“俎上鱼肉再忍下去……尸身会被烹。”元青争眸色坚毅,望向门扉,抬手擦净泪痕。
她本就不是怕事之人,但侯夫人一直要她在京城之内多加忍让,可如今看来,若再继续避让,遑论找回她爹的尸体,便连自己的尸体也要被人吃干抹净!
想定,她撑着身子下床,为自己细致穿好束胸,又将裹伤布潦草一缠,套上中衣与外裳。
再建门楣、报仇找尸均可后议,现今的当务之急,在前厅。
提剑,元青争咬牙出门。
“坏了……真没死啊!”男人瞧见元青争出现,瞪着眼珠子,立刻让人停了手,悻悻而走。
而小厮瞧见元青争,立刻迎上来哭道:“公子,你可算醒了!”
元青争顺手拄着他,没停脚步,后背随着动作扯得生疼,却死咬着唇不肯吭声。
前厅乌泱泱的,院中摆满了箱子,其大多是空的,少数装了金饼银铤,被烈阳烤得发烫。
最侧边还有一口上好的檀香木棺材,开着盖儿,想吃人。
赔礼者稳坐椅间,悠哉喝茶:“杨夫人,我家公子还小,不知事儿,此番我家主人诚意拿得足,您也就别想着狮子大开口了。”
要账者立在其旁,谄媚道:“是啊杨夫人,您就别硬撑了,咱们不如先把该商谈的商谈了,外头箱子倒箱子,皆大欢喜~”
配阴婚者装得一副体恤模样,蹲在侯夫人椅旁:“杨夫人,两个孩子已然足够般配,赘给我家,丧事我必办得圆满!”
彼时杨如晦坐在上首椅间,眼眶深陷,脊背佝偻,双唇良久不启,全凭一口气撑着。
“哎呀,夫人,这婚配不成了。”中年男人行进正堂,一把拉起那劝配阴婚之人。
“家慈安好?!”
元青争拖着及地青锋,在男人之后,缓步踏入正堂,整个人像极了从地狱之门爬出的鬼,观得自己母亲被围剿,愤怨滔天。
霎时间堂上之人面色全变了,要账者失了笑模样,赔礼者嘴角要攀不攀。
剑尖划得地面呤叮作响,小厮紧盯她脚下,时刻准备相扶。
鞘横于案,元青争落座杨如晦对侧椅中,将剑竖在身前,气势逼人。
堂内一时死寂。
杨如晦怔愣间站起,眸中血丝漫过水汽,双唇颤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元青争尽量挺直身子,朝杨如晦轻轻摇头,以表达“我没事”,又睨向那对求阴婚的夫妻,心下怒意陡升:“两位,本公子还活着,劳烦跑这一趟了?”
那夫妻二人立不住,也没理由继续呆下去,装了几句佯,赔笑后带着人尴尬离开。
杨如晦那口气散了,跌坐回椅间,捶着胸口,良久说不出话。
元青争见状,沉着面色,朝赔礼者道:“何府管家?赔礼,本公子收了,你回去交差吧。”
“哈哈,元公子,您活着真是太好了。”管家笑言,“只不过您既活着,那赔礼金银,鄙人恐怕得要带回去些。”
“本公子险些命丧黄泉,你却要贪下我的买命钱?”
管家一愣:“这话忒无理,元公子,您活着自有活着的价钱,死了,自然是有死了的价钱。”
元青争隐在袖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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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自攥紧:“何管家此番是为赔礼而来,你说,倘若你拿回一些,那我侯府收下的,到底是多少?”
这意思就是,本公子想说侯府收了多少,就收了多少。
你若留我百块金饼,我日后非说只得了一块,难道世人会在“管家贪财暗捞油水”与“侯府栽赃别府管家”之间摇摆不定吗?
必然是前者更加可信。
“何管家回去,大可以说是我元青争相逼,你才被迫将金银全部留下,总之理由随你找,若是顺着我,你等拿上几块银铤作酬劳,也无不可。”
恩威并施。
管家皮笑肉不笑,作揖道:“元公子所言极是,金银俱奉,何府再行致歉,望元公子早日康复。”
顺从,总比被构陷要来得好,更何况元青争言下之意,是说在场何府之人都有钱拿,他若不同意,可谓断人财路。
“慢走不送。”
观得何府之人行经院中,每个拿了块银铤趁兴而走,元青争暗道此仇还不是时候报。
“要钱来的?”
她眯眼盯着正堂里最后一拨人,使力,将长剑狠狠戳入地面,手扶膝头,压低眉峰。
要账者领头的大腹便便,看那柄剑不消扶持,便杵在地面轻轻摇晃:“是……是的。”
小厮鼻头一酸。
元青争音调冰寒:“我明了,你们是怕我一朝身死,我母亲无力经商,还不上钱,可我母亲向来诚信为本,我只一问,这款,到日子讨了吗?”
心思被戳穿,道理被戳破,那领头行商苦笑道:“元公子,商人均逐利……我等没别的意思。”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我都能理解,这样,本公子给你们两条路。”
元青争道,“第一,若以后还想蹭一蹭皇商的便利,那就好好给我母亲道歉,利索走人。
第二,若是想拿着金银走,我便让账房即刻前来点算,日后生意场上,尔等与我母亲,分道扬镳!”
若说前两拨人是欺负侯府无权,那这帮行商欺的,其实是侯府没了男人。
而现在元青争这个侯府“男丁”活着,皇商于商,又实在是有诸多可利用之处。
那堆行商眼神吵过架后:“我等猪油蒙心,冒犯了杨夫人,在此郑重道歉,他日必携赔礼再度登门,万望小侯爷保重自身。”
至此,侯府正堂终于清静了,剩下一片残茶,尚还冒着热气。
“公子,外裳浸出血了,咱们回吧。”小厮红了眼眶,颤声道。
杨如晦闻言,起身查看元青争后背,泫然欲泣:“都怪我……娘想想办法,咱们再也不去东宫了。”
元青争安慰她:“哈哈,母亲与我想到一处了……咳咳!”
她被一口唾液呛到,后背再度撕裂,内里鲜血随着腐肉蜿蜒而下,小厮意图给她顺背的手僵在半空。
待那阵灭顶之痛余韵渐消,元青争蹙眉道:“母亲,幼时你嫌我吵闹,随手将静字拆开给我做了名,那时你明快通透,远非而今畏缩之态。
我回京后一味忍耐,也只得了今日这番光景,可见忍耐能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
杨如晦如鲠在喉:“你我能好好活着,其实就够了。”
“可我不想死了也受欺,也不想母亲再受欺!”
“……”
“找寻父尸、重建门楣,孩儿一刻不曾忘,但以前的方法错了!从此以后,我绝不再忍。”
音罢,元青争蓦然笑了,“娘,脱离东宫之事,让我自己做吧,还有,我饿了……”
2. 护城河怪案(一)
建启十一年平京
是夜星稀,城外护城河边,林子里静悄悄的,惨淡月光透过交错的树杈,一块一块投射在地面,粗壮的树干似要捅破天去。
元青争现今十九,这会儿单手牵着马,不停拨开身前疯长到半腰的杂草,慢慢靠近河岸。
小厮牵着匹马,与她并肩而行:“公子,你真打算办这个案子吗?”
闻言,她半晌无话,虽然后背瘢痕尽消,但她心中一直憋着口气。
元青争当年养好伤后重回东宫,赤手空拳将那何家大公子暴揍得无法下床,场景骇人,整个侍读队伍一个敢拉架的都没有。
实属一箭双雕。
一方面自己顺理成章的被踢出了太子侍读的队伍,另一方面狠狠出了口恶气,毕竟:“大家都是有名有姓的公子,我凭什么让着你?”
“就算我家中再无权柄,你家有人在朝为官,但你我二人终是小辈,平辈之间起龃龉,不如就用拳头说话!”
后续自然是要登门赔礼,但元青争赔礼时在何府门前跟杨如晦唱了场双簧,把自己在东宫所遭受的私塾暴力曝露人前。
还道何府之前给她赔礼是管家上门,今次她是亲自来赔的,诚意相较颇足,最后撒下一把铜板,扬言“就赔这些”。
终归此事何府也不算占理,杨如晦送去一箱银铤后不了了之,但这仇报得,她还犹觉不够。
毕竟何家大公子是被她揍了个半死,她是的确快死了。
元青争此番要探的案,乃是平京城里的一桩最新悬案。
自开春后冰泮瓦解,打这河里就出了个专门吃小孩儿的怪物,听闻生得长嘴四足,背覆鳞甲,被吃的孩童连根指骨都打捞不上,死数将近二十。
她今年在学业上行了大运,于文试中“勇夺孙山”,继而往吏部考功司使了些金饼,提前知晓了自己大概会定官刑部,刑案司。
听闻是褚太尉发的话。
“护城河怪案”府衙破不了,已往上递到刑案司,成了“大案”,若有人能够探破,那升官就是指日可待。
元青争,很想做这个“破案之人”。
更重要的是,她打听到那何家大公子,曾于孩童失踪日沿着护城河边跑马,日落方回。
他徘徊于危地,意欲何为?这“河怪”,跟他有没有关系?
元青争巴不得这二者之间有点关系:“那老叟他孙子,被河中忽然立起的怪物扑入水中,事发二月有余,家中所有银钱用来打点上官,却依旧不见其人,不见其尸。”
小厮没再追问,担忧眸色转成坚毅,林中一阵疾风袭来,他突觉背后森寒,猛然回首——
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目之所及,连雾也没有。
元青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提着嗓子眼四下张望,无所发现后,苦笑道:“哈哈……落籽,你别自己吓自己啊……”
都给她吓着了。
落籽难当的摸了摸侧颈,动作有些僵硬:“按说天也不算太晚,这城郭边却当真如传言,一个人影也不见。”
元青争没再多说:“走吧。”
二人今夜是从侯府谢师宴尿遁而出,不过并非心血来潮,手中也是有些线索的,元青争在今早侯府摆的施恩摊子前,发现了桩反常事。
那会儿有个老乞丐蹲缩在墙角哭哭啼啼,啃着根大鸡腿,她观其腰间挂了个穿着红绳的半旧铃铛,略一思忖,便上前慰问:“老人家,你为何在此哭泣?”
老叟身无长物,满头银霜,却在腰间悬了个小孩玩意儿,清晨时分独缩墙角,无家可归。
这怎么想,怎么不对。
她猜那半新不旧的铃铛,是老叟家中小儿的,小儿或死,或出于各种原因见不得。只要不是自家原因,那么……
“老朽的孙儿,他失踪在城外大河里了。”老叟豆大的泪滴倏然而落,与鼻涕混成一堆。
果然,她猜对了,之后从那老叟处,打听到不少事。
落籽“嗯”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以壮胆,寥行几步,元青争也有样学样的捡了一根,毕竟四周的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前方何人?”
行走之际,一道清雅的男声从身后幽幽然飘荡过来。
“谁?!”
元青争浑身汗毛登时立起,后背紧贴上马鞍,扭头喝道。
落籽大跨一步挡在她身前,沉息凝神,目光锐利,那树枝在他手中,好似真成了柄利刃。
远处依稀是个人模样。
双方互持,最终还是来人缓慢挪步,朝他们靠近,待到近前作揖:“在下新科状元盛舒宇。”
彼时元青争才把砰砰跳的心脏又抓回来放进肚子,点头敷衍道:“忠义侯府元青争。”
落籽不屑与来人搞这些虚礼,语气不善:“不知尊驾揽月至此,所为何来?方才又躲在何处?!”
“我并未躲,应是足下未能瞧见我。”盛舒宇温和道,“听闻护城河边频频走失孩童,在下私心想来查探一番,若有头绪,便想争取将官职定在刑部,届时案破即可迁官。”
来抢活儿的?!元青争蹙眉。
她打量着这位文试状元郎,观他眉眼如画,肤色白净,上半墨发被一顶小银冠高束脑后,此刻长身玉立,看着倒好相与。
大梁男子以“身长颜伟”视作上佳,此人不可谓不是个俊俏郎君,但谁知他说的真话假话,而且,今年刑案司的空缺,只有一个。
既目标一致,撕破脸皮没必要,这状元是人是鬼,暂可不议,元青争想定,相邀其同行。
落籽则顺手将树枝扔向一旁,向其翻了个不轻不重的白眼儿,他就知道,背后有人!
“再好不过。”盛舒宇微笑着应了。
但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他今夜,其实是跟踪元青争来此的:“不知元小侯爷可还记得,幼时曾在太行武极巅学过艺?”
元青争眼眸微闪,可将要再开口,远处的水边却突传异响!不再言语,三人连忙靠近河岸。
银白月光下,水边杂草舍命般的乱晃,其间一只野鬣狗正在拼命挣扎,疯狂扭动四肢,做着无谓的自救。
它整个头颅已淹没在一张长长的嘴里,两只前爪不停去推颈项间的那道索命齿环,后腿挣命蹬踏,尾巴摇摆的像条被扎了七寸的蛇。
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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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声时断时续,甚至能听得出惊惶与呜咽。
可那水下的怪物并不想丢掉这顿宵夜,几息之间,它死咬鬣狗,在水滩边旋转一圈,溅起一道三尺高的血浪后,没入水中,依稀可见四爪与尾巴。
杂草不再乱晃,三人快步上前,但至水边,除去宣告着怪物捕猎成功的波纹,什么都不剩了。
盛舒宇欣快道:“不枉此一遭!”
元青争不以为意:“确实是个怪物,不知从何而来,但盛兄已下了决断吗?这真是那个吃小孩的怪物?”
“以我视来,若幼子碰上这水怪,确然是无法逃脱的,可见无人能够破获此案,是因未能找见这个怪物。”
元青争听罢沉眸。
人心本就隔肚皮,况且对面人的信息,有缺损。
“天色已晚,今夜收获颇丰,若有缘共定官于刑部,届时还望与盛兄守望相助,告辞。”
她右手平叠于左手内,行了个标准的官礼,继而潇洒转身,说走就走,不欲与之多聊。
落籽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眼神悄悄追逐着她的侧脸。
他很喜欢他家公子的长相,特别是那双眸子,其走势细看有些微微上挑,透出一股摄人心魄。
可眼尾沟又生拽着纤长的羽睫投下阴影,把那些风流意气掩了下去,水润瞳孔中未流尽的情绪,也被此偷偷敛藏下来。
身后盛舒宇还过礼,好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元青争并不管他,已然翻身上马,她瞧了一眼落籽没说话,落籽也没有多言。
今夜所见此怪,与那老叟同元青争说的略有出入,虽有四足与尾,可真正的水怪是能站立的,捕食方法是将猎物扑入水中,后续不得而知,保不齐是个人。
可适才瞧见那个,完全用翻滚来捕食,俨然不对。
“升官发财,先到先得。”坐在鞍上,元青争回首凝眸那位状元郎,低声道,“希望你尽快拿着这假水怪的线索,去刑部邀功。”
而在几人不远处,半人高的杂草丛里,一只“大鲵”正匍匐离开。
“贼人下马,速速受降!”
主仆二人刚出来林子要往城门行去,元青争就被这一声大喝叫停了,她一勒缰绳,定睛瞧着面前拦路的十余人,俱是官差模样:“诸位何处当值?”
为首之人文质彬彬,慢条斯理的从腰间解下腰牌,起手亮出来:“本官乃刑案司六品郎中,邢正川,今夜在此设伏护城河水怪。”
他抬手指向一旁,元青争望过去,心道不好。
那树根处蹲着个小人儿,不哭不闹。
翻身下马,她道:“误会,邢郎中,我已有功名,乃忠义侯府世子元青争,不日即将定官刑案司,今夜在此,与君同为一桩事。”
原以为摆出身份后她便能走人,毕竟忠义侯府近几年生意做得大,根基深了些,却不想那邢郎中笑得更开了,将脸一扭:“小孩儿,这就是今晚要来吃你的怪物。”
整队官差压上前,小男孩儿“哇”一声哭了出来。
落籽将元青争护在身后,怒骂:“你这泼才胡说什么?!我家公子也是你能随便抓去敷衍结案的吗?!你想建政绩想疯了吧?!”
3. 护城河怪案(二)
忠义侯府
花厅檐角下,幼鸟嗷嗷待哺,宽敞的巢穴沿边,此时落脚一只雌燕。
花厅膳桌旁,元青争端坐着,杨如晦饭毕漱过口,轻声道:“季春风大,再加一根禁步吧。”
元青争前几日被捕入狱,杨如晦在外四处求人,银子流水般的洒,最后还是求到了褚太尉那里,二人才于昨晚被放出来,但身上的污水并没有被洗清。
两方现在的对峙,属于我证明不了你是水怪,但同样的,你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是水怪。
褚太尉的意思,若元青争无法自证清白,那她此次文试就白考了,且这辈子能不能再进文试场也未可知,谁让她大晚上不睡觉,跑去河边。
但褚太尉说到底,也只是在元青争亲爹手下做过副官,如今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他让刑案司给了三日为限自证。
元青争昨晚刚从狱中出来,今日,是第一日,也是新登科学子们要进行定官考试之日,她还得去耗上半日。
杨如晦音落,旁侧一位端着松木盒子的侍女便走上前来,削葱般的手指掀开盒盖,里面静躺着枚蓝玉翠竹禁步。
蓝玉流世不多,但不算名贵,因为质地实在一般,落籽上前接过,将其系在元青争腰间。
她一身缥碧色交领常服裁剪得体,月白色发带上绣的是君子兰,通身不显华贵,任谁也挑不出错。
“哎呀,什么时候才能到下辈子啊~”杨如晦起身走人,她今日还要巡铺子,没再去管元青争,任她自己面对难题。
侯府现在于平京立足的东西是钱,她得为之继续努力,至于侯府能不能有个讲话略有效力的侯爷,不再被人看轻,那就得看她“儿子”的了。
“你说,那盛状元会同我一起定官刑案司吗?”元青争沉着迈出门槛,于廊下站定。
落籽悄悄贴近她身后:“他倒是想。”
庭院里和风正扬起柳絮恣意起舞,朦朦胧胧间,元青争惊觉两侧花坛里隆冬不败的蝴蝶兰,已被换成了各色海棠。
她将手搭在眉弓处,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重:“好一个春!”
“公子,马车上你最喜欢的云雾高山毛峰,我已沏好了。”落籽嗓音温润,整个人与她靠得极近。
“好落籽,走。”
元青争说罢迈下台阶,没走侧廊,走的天井,整个人酣畅地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什么挑战也不畏惧。
尚未解瘾,那道温热体温便再次远去,落籽神情滞涩一瞬,继而提腿再次跟上。
他注视着元青争如瀑如墨的青丝,因风飘扬的发带……克制地攥紧了拳,心脏好似刚刚停止竭力的奔跑,此刻又被藤蔓紧紧缠绕。
他想带他家公子去南樾,至少在那里,他有把握让他家公子,不再受欺。
考试处分为内堂和外堂,内堂见考官,外堂候消息,从最后一名开考,这会儿盛舒宇从内堂出来,也就意味着定官考试的结束。
他步子迈得从容,于元青争身旁站定:“小侯爷有字没有?在下表字复光,日后同朝为官,还望莫要相轻。”
“无字,复光兄喊我青争就好。”
“好~”盛舒宇一副对她很感兴趣的样子,“对了,护城河一别,青争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晚元青争入狱后思绪翻飞,她前十年的确常住太行武极巅,还果真从尘封的幼时记忆里,抠出了个天天苦大仇深的小孩。
但两人的交情,近乎没有:“印象里,复光兄是要更木讷些的,没想到如今竟登上了我辈学识榜首,让人刮目相看。”
昨晚她还跟杨如晦提起了这个事儿,彼时杨如晦居然跟她讲,要与这位状元郎搞好关系,最好把人请到家里住,对此元青争一笑置之。
毕竟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拉拢什么门生。
盛舒宇摆手道:“苦读而已,以你我的交情,便不要一些虚言了,青争可知,武极巅少主会来参加本届武试?”
“知道的,他同我传了一封信。”
此时几位监考官从内堂出来宣读定官结果——
他二人都被分到了刑部,刑案司,品级八品,官号知事,授绿缎广袖官服、单玉皮制腰带,素乌纱冠帽一顶。
元青争侧首,心道这盛复光有点手腕,但这案子,她势在必得。
这下两人可要结伴而行了,于是落籽驾着马车,除了拉着自家公子,还拉了一个状元郎,双唇抿得又平又直。
进到刑案司大院,两人领过腰牌后,马不停蹄的向刑案司司伯魏庄河提出,都要接“护城河怪”一案。
魏司伯看着元青争,思虑半晌,最后抻了抻衣袖:“都去文书局,找了卷宗看看吧。”
“是。”二人行过官礼,缓步往文书局行去,可这会儿,他们居然谁也不急。
既然两人共同查办此案,那有些事,就不能再采用之前的想法了。
元青争需要在三日之内自证清白,但她只是去了河边一趟而已,本就被诬,何为自证?
只有破案这一条路走。
她准备借一借这位状元郎的力,斟酌开口:“复光兄,那日所见之物,并非我们要找的水怪,那怪物是能站立的。”
“……”
“……”
两人视线交汇。
“我知道。”盛舒宇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没说其余的话,毕竟若今时今日,两人身份互置,他也会想独揽政绩的。
二人所谓的幼时情谊,他也知道着实淡薄,那晚算得上长大后初见,既是初见,又凭什么要求对方需事事与自己交底?
初见就把自己心中的成算、手里有的牌,全都交出去的,那是傻子。
元青争也明白这层意思,接了他这个好,和和气气道:“来日方长,你我二人共入刑案司,以后只怕少不了互相依仗。”
她站定,眸色认真:“此后我愿与复光兄坦诚相待,信息对等,互通有无。”
其实若今日盛舒宇非要与她计较一番这“站立”之事,她也是愿意道歉的,但以后绝不会深交。
毕竟世上聪明人那么多,不差一个书呆子。
盛舒宇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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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双眸,面容忽然攀上笑意,他要的,可不仅仅是坦诚相待,他要的,是忠诚:“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们向文书局七品员外高志讨要来卷宗,看过后,通篇只有最新的一条还有些用:昨夜再失幼童。
去到马厩,二人各将一件匕首藏于靴内,挑了两匹顺眼的马,再次出发护城河。
上次是在河的内侧探寻,此次自然要探查河的外沿。
元青争牵着马,循着河沿走得缓慢:“不是那水中生物伤人,既能站立,搞不好是人为。”
盛舒宇行在她身后,附和:“两月有余,伤害了将近二十个孩童,频率虽高,但我们人力不足,用不了守株待兔的办法。”
“岸边忽立,拖孩童入水。可以断绝恶人牙子的可能,毕竟孩子在此过程中,极有可能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卖不到好价钱。”
“也不会是强盗贼人,不然要赎金的字条早该送到孩子家中去了。”
“所以,贼人杀孩子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元青争这会儿就像个丈二和尚。
突然,她发现了什么:“复光你来!”
河沿是一些类似拖拽的痕迹,十分杂乱,寥寥几个脚印,大致能辨出是背离平京的方向。
盛舒宇脑子转的飞快,问道:“青争可知,这远离平京的方向有什么建筑吗?只怕孩子们并非死在这水中。”
“不错,我们一直以为孩子失踪在水边,理所当然的就以为孩子死在了河里,只是打捞不上尸体而已,但其实贼人早已带着孩子去往他处,保不齐还活着!”
盛舒宇对这平京附近实在算不上有多熟悉,只好寄希望于元青争能够想到什么:“既然总是掳走平京的孩子,那他们的藏身之处,必然远不了。”
“容我想想……”元青争眯起眸子远眺,隐在袖中的手指互相捻了捻,半晌,镇定道,“郊外,有一个三清观!”
二人不做停留,翻身上马疾驰,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两发离弦的箭,不消片刻,已能远远瞧见观门。
“距离平京近便些的建筑,稍稍大些的,只有这里了。”元青争将马拴在观外大约三百步,这一片树林稀疏,好在草地繁盛。
盛舒宇瞧着这破败的道观,心里没来由的不舒坦,沉声道:“藏好匕首,必要时躲在我身后。”
“复光兄不用这样如临大敌,我们只是探查,又不多做什么,”元青争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拍了拍袖中的荷包,笑道,“只要身上有银子,不愁观主不接待。”
“话虽如此……”盛舒宇心里就是不舒坦,“我们进去吧。”
这观香火稀少,远不如平京城内的道观寺庙。
已值春末,整个前院除了寥寥几棵常青树,就剩下一株桃花,树干瞧着粗壮,枝桠却无多少生气。
元青争撇下盛舒宇走到桃树近前,观得有人专门用方石圈出了一块极大的地面用来保护桃树,不使人近。
她绕着石圈来回打转,也没瞧出这桃树为何开得这样破败,间歇抬眸间,是更加破败的院墙。
4. 护城河怪案(三)
三清观
二人走进大堂,石桌上坐着三位神尊,是为三清。
他们虔诚礼拜后,元青争就从袖中掏出一块十两的银铤,投进了功德无量的立地箱里。
咚—隆隆——
盛舒宇垂眸,望向地面。
此时供桌后看了一会儿的观主笑眯眯走近,询问他们所求何事。
那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罩住了一副骷髅架子,瘦骨嶙峋,宛如干尸。
元青争瞧他头上那点稀疏的毛发被挽得一丝不苟,眼眶深陷,脖颈间、手背上青筋凸起,手指干枯瘦长,浑身骨节突兀的诡异,可混浊的眼球倒还有几分光彩。
整个人泛着青灰色,让人怜惜孱弱之余,更添恶心恐惧之感。
盛舒宇张嘴就是瞎话:“我二人文不成武不就,但有一知己朋友,武艺方面绝顶聪慧,武试在即,我们来求他能取得好名次。”
元青争眼皮一跳:“是极,今日我二人求仙问道至宝地,眼看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在观中借宿一宿?”
“二位小友至心至诚,此事必有可为,贫道可为其作上几张符箓,用以加冕气运,只是若要住下……观中确实略有杂乱。”
观主扯动嘴角,笑得十分勉强,两侧面颊凹陷着,堆起了那层薄薄的皮肉,本来就瘦得皮包骨,这下更沧桑了。
“观主大义,我二人午膳未用,便从早上一路拜到现在,实在是无力返程了,”元青争一边说,一边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您看,我这身上还有些银钱,不知能否……”
仿佛是掏空了,她才拿出来不到三两碎银,外加一个铜板,眼神殷切的看着观主。
观主微笑着接过去,微微俯身:“既是如此,那贫道便为二位贵人打扫庭院,今夜尽请住下吧,观中粗茶淡饭,晚间一并给二位端进屋里。”
她瞬间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作揖道:“如此,再好不过了。”
观主难掩喜色,倒也没忘本职:“不知二位施主,谁帮我留一下,要参加武试的小友信息?贫道也好为他加冕气运。”
“我来吧。”盛舒宇跟着观主走到旁边供桌,起手洋洋洒洒写下一串生辰八字,最后落笔一个“周”。
观主接过,向后喊道:“远山——将后院客房打扫出两间来,今夜留用。”
此时大堂后门处走进来个不算清瘦的小道士,甚至还有点肥,元青争暗自觉得好笑。
这观主和小道的身形倒过来还差不多,这破落道观一点儿油水全进了小道的肚子,倒给这观主饿成了麻杆。
饭后,两人装着消食,把整个道观逛了一圈,回到屋里关上门,脑袋凑在一处。元青争悄声道:“方才散步,路过后门,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春末,并不该有那么多的落叶,”盛舒宇低声说,“保不齐是攒着的,用来堆在后门。”
“复光果然慧眼,”她觉得保功名有望,欣然道,“此地确有古怪,门扉的划地痕迹,正常人都不会想着掩盖的……但被掳的孩子们究竟会在何处呢?”
盛舒宇其实还有点别的发现:“白日里,你拿着那十两银投往功德箱时,可听见声音有些不对头吗?”
这下元青争愣住了,那功德箱里空空如也:“未曾听出有什么不对,不就是我的十两银子,落到了那空箱子里的声音吗?”
说完一撇嘴,用以表示,又不是你状元郎的银子。
“不!”盛舒宇坚定的说,“十两银铤虽然大,但那尾音过于长了,回响声音不对。”
元青争心下骇然,这盛复光怕不是谛听兽下凡?
她迟疑道:“你的意思,地里是空的?”
“一探便知。”
“……复光,”元青争眨了眨眼,拧眉道,“你……你跟我闹着玩呢?”
“我真的听出来了!”盛舒宇神色异常诚恳,“你相信我。”
元青争看着他纠结几息,思及反正自己目前还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不如就相信一把盛舒宇……随即拍板道:“三更天行动,我望风,你探。”
夜半,盛舒宇前来敲门,她和衣而睡,立时起身,二人贴着墙面,往大堂摸去。
这会儿月光有些诡异的猩红,三清观外那片疏林中,两匹马不断甩着长长的脖子,意图挣脱缰绳,不时用鼻孔“愤愤”出着气,想要离开。
整个道观一丝光亮都没有,连一盏风灯也不舍得掌,两个人悄悄摸摸地关上了大堂后门,三清背对他们,神容温和。
“就算有事,那几个道士也不会从堂前门进入的,我便在堂后门这里猫着,”元青争蹲在门后,透过门缝望向后院,“若来人了,我敲一长二短,你迅速隐蔽。”
她对“谛听兽”其实还抱着半分不信任,所以加了句:“如若什么都探不到,那咱们就速速回去,另想他法。”
旁边供桌桌布已被她堆在了面上,以防备需要躲到桌下时,不慎拉到东西。
盛舒宇在确定他的想法对不对,晃了晃功德箱,里面没有任何声音,银铤已被取走,又拍拍地板,声音确如所料:“好,我会尽快。”
他环顾四周,沉心寻找进入这地下空间的方法,月影偏斜半寸后,他居然找上了三清……
爬上坐着三清的石台,他顿首道声“得罪”,便在三位神尊身上一通乱摸。
正摸着道德天尊,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天尊背后,好似划过了一道浅沟,侧身探首,发觉那是一处裂痕。
有裂痕并不奇怪,这观里贫瘠,没钱修葺神像罢了,只是这裂痕方方正正的……盛舒宇半蹲下来,抽出靴中匕首,将那裂痕围成的瓦片取下——
这居然是个半空心的天尊!
他眸色坚毅,空心天尊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咽下一口津液,壮着胆子,将手缓缓探了进去。
心脏乱跳,未知的恐惧席卷胸腔,盛舒宇终于摸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可使力,竟拿不动也移不动,不免皱眉。
福至心灵的往下一按,落针可闻的大殿,顿时回响起一道微乎其微的“碦喳”声。
元青争瞬时回头。
盛舒宇回望,张嘴无声道:“没事。”
“小心。”
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机关在哪里?
盛舒宇起身观察着大堂每一个角落。
除去两道堂门后的供桌,这昏暗又破败的空间里,只剩下被厚厚垂幔掩了的承重柱,上面红漆斑驳。
视线落在元青争给自己找的藏身之处,他灵光一闪,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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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台,掀开台布,果然发现在道德天尊对应的位置,凹陷了一块四方石板。
石板边侧有凹槽,拉开之后,赫然是一个能容纳一人行的密道!
密道阶梯延伸向地底,幽邃可怖,黑得十分疹人,像是什么怪物的嘴,正饿极了而大张着。
把机关简单跟元青争交代好,盛舒宇掏出火折子,咬牙下密道去了。可没一会儿,他又上来了:“青争,底下密道过于窄,我下不去,你身量比我小些,你来试试吧。”
“啊?!”元青争接过火折子,不得已抛弃了望风的职责,“啊……好吧……”
密道里,暗淡火苗下,元青争压住心间的恐惧,尽量踩实每一步台阶。尽管肩膀已在不时蹭下两侧墙壁的土屑,可这该死的幽深密道,竟还在慢慢收窄。
直到火光映出前方一个拐角,她不可避免的想起来那个骷髅一般的观主。
那弯造得极窄,想来盛舒宇就是没过去这里,而那个骷髅观主想要过去,目测轻而易举。
抬手抹过一把颈间虚汗,元青争轻叹口气,吸起肚子,侧着身,费劲巴拉的从那弯窄隙里挣了出来,脑门一堆土。
落地后又复行十几步,从地面来看,此刻她应该在堂前阶梯下。
鼻腔隐约充斥着什么腥味,还混杂着什么腐烂的味道,让人几欲作呕。元青争掩鼻而行,三十几步后,两侧墙体猝然消失。
她悄悄摸摸往前递出火折子,大气不敢出,手中的光芒虽然微弱但很够用,照出的光景让她在豁然开朗之余,刹那间窒息。
“婴尸丛林”。
密道高度伸手可触,一根又一根的麻绳绑住婴童的两只手腕,将其吊了起来,离地大概一尺有余。
观其数量,远超二十。
有些尸骨皮肉已然皱缩的不成样子,成了半干不软的垂尸,麻绳另一端埋在头顶的土壁里,他们脸色灰白,衣裳破烂,脚上全都没有鞋。
更甚者一些无衣物蔽体的,只怕连足月都没有,扒去襁褓就被吊在了此处,入眼此种,皆是女婴。
地上还放置了几个大铜盆,盆中是厚厚的赤红色——这些孩子,被集血而死。
元青争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冷静的,如果不看她手心的汗。
可现在没空去想,多出来的这些孩子从何而来,昨日刚失踪了一个,既非手起刀落,可能还有救!
元青争想定,竭力平复着心绪,身随心动,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摸过去,手掌兀自发麻,身体血液也有些不受控的凝滞。
那些尸身没有丝毫热乎气儿,触之生冰,心脏发紧。
“不……”
一道难以听闻的声音飘上半空。
“……活的,活的。”她敏锐捕捉到这蚊子似的声音,说话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往音源方向缓缓摸去,终于摸到一个尚有余温的肚腹,汗透脊背。
那小男孩两条细弱的胳膊已然脱臼,内脚踝处还有一道伤口,竟不停往下滴着血,滴落到下方的大铜盆里,双唇干裂,头颅无力的垂着。
不好耽误,元青争立刻抽出靴中匕首将那孩子解救下来,又割下自己外裳的衣摆,将那伤处胡乱包扎上,背起小孩返程。
心喜,这下功名真的能保住了!
5. 护城河怪案(四)
三清观
大堂里,盛舒宇正全神贯注的望风,突传耳中一道异响,他屏息凝神,待到又入耳两道短促的敲击声,他才轻舒口气。
彼时后院中,远山小道正在此时起夜,盛舒宇生等着他进去茅房,才赶紧打开机关。
里面元青争先把孩子递了出来,悄声道:“所有孩子只活了这一个,但也只怕是……”
说话间,盛舒宇将孩子放到了自己背上,轻声道:“既如此,那小道正在茅房,我们一会儿从前门溜出去,直奔平京。”
元青争盖灭火折子,轻掸了掸身上的灰,理清局势,采纳了他的建议。
二人从门缝观得小道从茅房出来,回了自己屋,才拿下前门门栓,准备溜走。
“不要!”
诡寂的夜里,吃人的恶观,背上孩子迷乱间受到外界的刺激,这声“不要”已经可以算作异响了。
果然,元青争入耳后院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将堂前大门迅速关上,拉起盛舒宇的衣襟就跑,盛舒宇背着孩子不敢迟慢半步,但跟不上她的步伐:“你先跑,别管我。”
奔出三清观,元青争回腿把观门踹上:“闭嘴,快跑!”
后方小道已打开门瞧见两人,他提腿就追,速度极快。
二人狂奔三百步,解下缰绳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正准备扬长而去,远山小道却已奔到近前。
他抓住马尻,一瞬用力,盛舒宇连人带马一齐摔到了地上。
小孩儿本就失血状态,昏迷无力,这一摔后不负众望,呕出一口血,盛舒宇在一瞬被摔愣后,挣扎着要爬起来。
远山面色不虞,朝他逼近。
元青争见状,利落抽出靴中匕首,站上马背,朝他飞扑,大喝:“妖道!”
短草疾摇,利刃堪堪划破远山的衣襟。
微凉晨风吹过,他打了个小小的冷颤,随手将上衣脱下扔远,面上挂着危险的、浅浅的笑,三角眼阴鸷的盯着元青争,仿佛在盯着一个死物。
盛舒宇伸手探查小孩的颈侧搏动,心下惋惜,遂抽出匕首,与元青争大摆一字长蛇阵。
两手接寒光。
元青争心惊,他不是胖,他真的壮……
远山随意活动着肩膀和手腕,肌肉虬结,呲牙道:“还真是小瞧了你们两个书生,不过,这儿可是个风水宝地,便宜你们了!”
“再怎么宝地,我们也不会长眠于此的。”元青争悄声问盛舒宇,“复光,我武力一般,你如何?”
盛舒宇沉着道:“我有些功夫,但看样子也只能勉力一试,若我打不过他,你抓紧就跑,跑回城,搬救兵。”
他说完快步向前与远山缠斗起来,元青争紧随其后。
远山打斗经验颇足,一直不让他二人有前后夹击他的机会,所以三人现在围了个大圈。
彼此试探过几回合后,他抓住空子,在盛舒宇出刀时蓦地抬脚踢向他的手腕,盛舒宇武器脱手。
眼见着又是一拳直冲盛舒宇面门,元青争当机立断,飞刃向远山的粗臂。远山余光瞥见,被迫后退半步躲开,盛舒宇一个右勾拳,打中了他的下颌。
可还不等盛舒宇再出第二拳,远山还手极快,一道重击打在盛舒宇的心窝,接着就是招招暴揍,最后侧身一个鞭腿,把他正正踢落在方才站定的地方,吐出一口血。
元青争没有接住盛舒宇,被远山拦住去路,他一个直拳袭来,元青争下腰做板桥,躲过了他的铁拳。
“躲拳哪有费这么大劲儿的!”远山顿觉好笑,也就没拿元青争当个武学人才,接着又要往下落拳。
可元青争幼时在武极巅居住,为的是学艺,而且学的就是一些个利于逃跑的招式,自然不正统。
她下腰后紧接着没有起来,顺势出腿,踏向远山的喉结,远山一怔,身体比脑袋先反应了过来,抬臂格挡。
喉结如果被踏碎,可是要命的!
她顺势借力又蹬第二下,给了他一记窝心脚,继而整个身体依靠着惯性翻过去,落地,起身,后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远山方才被她一踢后退数步,这会儿生起气来:“文弱书生!你哪里学的这些不要脸的招数!”
招数要不要脸的,好使就行了呗,但是……
“远山!你先冷静一下!”元青争连忙转换战术,喊道:“我们可以商量商量,多少钱可以买我二人的性命,我愿给!多少我都有!”
远山顶腮,甩甩手,复又握拳,轻蔑道:“你们死了,我自有生财之道!”
元青争换了个角度继续劝:“远山!我二人虽刚入仕,但也是朝廷命官,杀了我们,你就会被朝廷通缉!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东躲西藏吗?不如拿了钱财,远走高飞!那些孩子的死,我亦可装做不知道!”
这话分明很有道理,她甚至都撒谎要不追究“护城河怪”了。
可远山听完竟是吊高了眉梢,怒道:“呸!你可闭嘴吧!这些孩子的死,你们也不无辜!今日既被撞破,就不能让你们活着回去!我可不是傻子!”
音罢,他欺身上前,一拳过来,力未至,风先至。
元青争自然不会明知打不过还要继续打,她拔腿就跑,后面远山气急败坏,追不上更打不着,什么难听的话都出了口。
可在逃跑之际,她一时又有些纠结,是与远山殊死一搏,还是丢下盛舒宇自己逃命?
彼时盛舒宇还躺在地上死咬着牙,不肯呜咽,身体躯干像是被人搓过的面团,忘记使用,风干在那里了,不知还能不能看见一会儿的太阳。
她决定,先跑为妙。
“留人!”
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伴着些少年意气,如虎啸般,带出来一把以折收尖的四尺环首刀。
其刀柄黑身亮,未挂刀穗,破空而来,呼啸间正砍中了远山的右膝盖,生生削下一块皮肉,继而鲜血淋漓的插在了草地上。
元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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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停驻。
“啊——”
远山伤吼倒地,双手掐着自己的大腿意图止血,可不远处那黑金行装的侠客身形如燕,正在快速接近,他不得不赶紧起身应对。
元青争躲到树后,不跑了。
她想,若来人能够打得过远山,那皆大欢喜,她掏多少银子出来酬谢也不是问题。
若来人打不过远山,她也有把握在二人缠斗之余,把盛舒宇悄悄带走。
至于那侠客……爱活不活吧。
不远处那两人很快的扭打在一起,招式之快让人定睛也看不真切,但远山毕竟带着伤,几个回合后还是落在了下风,频频格挡,毫无出手机会。
那侠客所有的黑发被一顶鎏金小冠高高束起,极具潇洒,缠着臂绳的胳膊出手狠厉。
皮质腰封,隐约可见里面蓬勃的肌肉,短打的行装外袍下摆,随着出腿的动作翻飞,绣着的金边涌成了浪。
一招一式,既要人命,也要美感。
只见他运力一掌将远山击倒,月光霎时清明褪去猩红,又迅速从地上拔起带着血芽的长刀,单手高高举起,要抹了远山的脖子。
料峭晨风骤然吹过,扬起他高束的发丝与行装衣袂,微微弓步蓄势待发,杀人的场面美得诡谲。
刀落!
“侠士且慢!”元青争连忙喊道。
千钧一发。
那薄薄的刃,在距离远山的脖颈仅余两寸处停下,失去了生命威胁,他略一放松,彻底昏死过去。
元青争从树后闪出身来,伸手打着招呼,边跑边喊:“请留活口,请留活口~”
侠客堪堪住手回头望向两人,盛舒宇惊喜出声:“子衡!”
“想我了吧?我远远瞧着就像你~”侠客挑起远山扔掉的上衣,擦刀又收刀,就是不去扶他,反而问道,“青争,你二人这是在做什么?”
元青争刚到近前,略微撑大了眼眶:“侠士认得我?”
盛舒宇吃痛,说话也没力:“青争,他是太行武极巅少主,周慕。”
故人。
元青争心内一喜,抱起左掌右拳的江湖礼:“周慕,别来无恙。”
周慕回礼,微笑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还不等两人再寒暄一番,盛舒宇揉着胸口站起身来,截断了话口:“时不待人,子衡,我们先进城,一切回头详说。”
周慕看得出来他们有要事,赶紧往回跑,捡起打架前扔掉的包袱,弯了眉眼:“我都遇上你们了,就不用再腿着进城了吧,你们谁载我一下?”
不等回答,他看向元青争,阳光灿烂的问,“……青争,你可以载我吗?”
元青争这阵子刚费力把远山放在盛舒宇马上,又把那个小孩儿带上了自己的马,坐在鞍上,笑着向他伸手:“来!”
周慕握住,蹬腿上马,抱住她的腰腹,不再言语,三人一尸,直奔平京城。
进到刑案司后,开了刑讯房。
6. 护城河怪案(五)
刑讯房
天色将明未明,元盛二人颇有气势的坐在桌后,燃了一根残烛。
远山被绑在几步开外的刑架上,侧边墙面挂满了刑具,刃边森然,黑黢黢的在张牙舞爪。
“打斗之时,你说那些孩子的死,我们也不无辜,作何解释?”元青争问道。
远山垂眸看着自己被潦草处理过的膝盖,脚腕间合好扣的铁链,满是不屑:“解释?我说的难道不通俗易懂吗?读书人怎么也听不懂人话呀?”
这一句试探过后,二人随即明白,直接问怕是不行了,得耍耍心眼儿。
盛舒宇把着砚盘磨墨,状似随口:“远山,我二人新官上任,这些刑具用起来不知轻重,你死了,我们最多也就是换顿训斥,三清观依旧会被捣毁。”
元青争面上带笑,话藏着刀:“哎?那观主老道并不像你一样是个硬骨头吧,他……会三缄其口吗?”
“呵,瞧你们这样子,芝麻大点的官儿,”远山行走江湖的确也不是傻子,问道,“你们有权利,留下我的命吗?”
如果自己什么都交代了,最后还是要殒命,那他图什么?
“我二人立功心切,你若是肯配合我们,将事情的主体交代了……”元青争诱道,“那细枝末节里有没有你,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远山梗着的表情有了些松动。
盛舒宇帮腔:“这些孩子的遭遇,保不齐都是那老道所为呢?我们进行抓捕,老道负隅顽抗,自裁以谢其罪,我们确实……没拦得住?”
是呀,都是那老道干的!
远山这次是真心动了。
他只是拿了钱财,装作道士保护道观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被那老道给骗了!
“我们一回来便开了刑讯房,现在虽是四下无人,”元青争趁热打铁道,“可再过一会儿,大家都来上值了,那有些事情,我二人可……”
她表情就与昨日求宿时,那老道为难的表情一般无二。
远山一咬牙,问道:“那我之后,要蹲多久的大狱?”
盛舒宇回他:“量刑之事其实主要取决于你,你交代的越详细,就能越少受牢狱之苦,反之,则反之。”
远山终究还是经验不足,被攻下心来,低着头,声音也不大:“……我说。”
毛笔汲墨,盛舒宇准备记录口供,元青争把纸张给他铺好,贴心的压上了紫砂镇纸。
“其实护城河中的那个怪物,就是个障眼法,南边人把这玩意儿叫鳄,是从且阑国引过来的,并不适应平京的气候。”
远山斟酌开口,“所以那老道回回都估摸着它的死期,再从南边往这里运新的一条。”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老道他还有张自制的鱼皮衣!穿上后活脱脱的像这玩意儿……他在河边捉了小孩,绑起放血,用来炼延年益寿大补丸!”
元青争眸中寒光一凛,忙问:“是谁要吃这个?”
“不知确切是谁,”远山勾唇回道,“不过,等我性命无虞之后,可以为二位官爷奉上些相关此人的线索。”
他到底还算有些脑子,知道不能把所有的底牌全亮出来,所以现在轮到元青争咬牙了,她恨恨地在心里问候了一遍远山的祖宗十八代。
盛舒宇被打得狠,出来刑讯房门便踉踉跄跄的,还好周慕就在外边,出手搀了一把。
元青争看着无力的此人,思索道:“若等他们发现远山不在,我们就打草惊蛇了,此事不便宜拖,复光,你先休息一下,我去要兵。”
又掏出一小块碎银来递给周慕,她挂上一张无懈可击的温和笑颜:“少主能否到街上为我二人买些吃喝?天光明亮,少主也该饿了吧?”
周慕略带不爽地接过银子:“少主少主的,你要与我见外?也好,小侯爷看不上我们平民,那以后我可不敢喊你青争了。”
尚未完全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一瞬,元青争蹙眉。
她只是觉得两人阔别再见,客气一点儿会比较好,但既然人家不乐意,那就:“周慕!事不宜迟!待此间事结束,我为你接风洗尘,现下快行动吧!”
“……马上回来。”周慕把银子塞还她掌心,翻墙而走,没走正门。
时过一刻,肚子也填饱了,人员也齐备了,三人领着五十人马往三清观赶去。
原以为还要打斗一番,却不想观里能打的,原来只有那个远山。
他们一伙人砸开密道,先把所有孩子的尸体一个个轻缓的解了下来,又寻到了这地下空间的通风口——院中那棵桃花树。
其隐蔽方法跟道德天尊如出一辙,如若不存心找,只怕瞧见也会以为是个自然的小树洞,更遑论周围还特地围了一圈方石。
它日夜不息的遭受着血气袭击,若能生长得好,那才有了问题……
墙角处还有一大堆白骨,周慕在此找到了那件鱼皮衣,其尾硕大,上连一颗长嘴巴的鳄头,背覆鳞甲,散发着恶臭。
众人翻遍整个三清观,又从后院找到了那老道炼丹的炉鼎,里侧用刀一刮,尽是血泥。
观里零散人员一共四人,将他们捆成一串后,盛舒宇将封条贴在了大门上。
临近正午,日头高悬,铜驼大街上的百姓被今日之街景震得合不拢下颌。
这是不算短的一个队伍,打头的是元周盛三人,大部分人马都驮着小孩儿的尸体,有些围成一个圈,圈里捆了四个人。
队伍的末尾,一人用刀具将鱼皮衣挑起展示。
众人一边嘲笑圈里的麻杆老道这辈子只怕是没吃过饱饭,一边在猜队伍最后挑着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这,这衣服穿上的话,不正是那个吃小孩的怪物吗?!”
“啊?!”
队伍直到刑案司门口才停下,街边赞赏之音不绝于耳,还有寥寥几声哭泣,淹没在人潮鼎沸中。
“诸位乡亲父老,本官乃刑案司知事,护城河怪一案,目前有重大进展,所有失踪孩童无一幸免,全部殒命。”
元青争站上台阶喊道,“万望各位生身父母节哀,待案件结束,刑案司自会归还尸体,现在,请诸位散了吧!”
……
待到人群疏散开,魏司伯已在他办公的屋中踱步良久:“好呀好呀,你二人真是上天赐给我的英才,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破获了此案!”
元盛二人踏进屋内忙行官礼,谦恭道:“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魏司伯喜上眉梢:“好好好,本官都听说了,你二人只怕尚未足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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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本官来着人审讯,你们回家补补觉,好好休息休息,明日回来接手文书即可,此次本官必然要给你们上报大功一件!”
半句也没提“自证清白”的事儿。
短短两日,元青争现在神情间尽是扬眉吐气,嘴角也压不住,那针对她的人,此番如意算盘落了空,她官位得保,仕途之路,终究还是踏上了。
“多谢司伯挂怀。”
得了一日假,三人闲聊着走出刑案司大院,元青争问道:“不知你们在平京下榻何处啊?”
盛舒宇回的中规中矩:“我租住在客栈。”
周慕闻言扼腕,一边轻轻摇头,一边装佯道:“我今早刚进平京呢,漂萍也,漂萍也。”
“不若你们跟我到侯府住吧,不收你们的房费,”元青争提议道,“府中有吃有喝有医者,待晚间再一同聚一聚,我给二位接风洗尘?”
“恭敬不如从命!”周慕笑着应下了,但盛舒宇没说话,她探究的目光望过去。
周慕见状,抬臂勾上他的肩膀:“呦,盛复光~那点儿小心思又拿出来了?我说你能不能省省啊?”
“起一边儿去你!”盛舒宇有些羞恼,因为周慕说对了,“我只是……算了!”
可这副做派落到元青争的眼里,她只觉得很无语。
自己明明是好心邀请,即使他盛舒宇不愿住,直接说出来,或是为了面子付房费也成。
这是闹哪样儿?
她维持着面上的得体,想着要不是她娘亲提了一嘴,她才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垂眸间就要委婉的说“不住拉倒”。
“青争,你别看盛复光现在跟个好人似的,其实他自卑的很,”周慕察言观色道,“他从小住在武极巅,而今过得家门入不得,住完我家住你家,他心里难受,怕丢面子。”
“周子衡!”盛舒宇叫他。
不想周慕仰头看天,吹上了口哨,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说”的模样。
元青争惊奇道:“复光兄在平京有家?还回不得?”
周盛二人这回都闭了嘴,一个装没事人的哨声戛然而止,一个悻悻然垂下眉眼。
没人为她解惑,元青争不乐意了,幽幽道:“怎么,你俩都知道的事儿,单单瞒我一个人?这算哪门子的幼时情谊啊?”
“并非如此……”盛舒宇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周慕偷瞄一眼他,道:“青争,待到你行冠礼,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眼睛不住的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两片唇瓣抿得紧,就是不再开口。
“……有些事儿,我二人并不是瞒你,”周慕觉得这原来好好的气氛变得太诡异了,“等时机成熟,令堂会告诉你的。”
我娘?!
她听罢聚起眉头,不死心道:“不能悄悄告诉我吗?”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盛舒宇可算是开了尊口:“我们三个,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关系。”
“切……”元青争撇嘴,皮笑肉不笑,心口也不一,“搞得好像我很想知道一样。”
周慕撞向盛舒宇的侧肩:“啧!给个准话儿,住不住?你不住的话,我俩可就走了?”
“住!”
7. 婀娜俏通房
忠义侯府
府门前阶,落籽坐在最侧边,不时搓过指腹间肉眼不可得见的伤口。
他今日穿得俏,缥碧色的一身窄袖常服穿得舒展,所有墨发高高束起,配了根翠竹纹饰的发带。
大梁官员申时初下值,他昨日提前许久去接他家公子,结果却被告知他家公子和状元郎探案去了,只好形单影只的打道回府。
此刻他坐在这儿,是想早一点见到元青争:“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元青争一行人有六个,盛舒宇带了三个小厮,她和周慕都是一个人。
落籽迎上来,欢快地巴拉巴拉道:“公子,今儿上午我在铜驼大街上看到你们了,真叫一个威风八面!妖道伏法,尾挑鱼皮,让人瞠目结舌!”
元青争很受用落籽这话,也就忽略了他跟自己穿得很相近,臭屁道:“好了好了,此事已告一段落,明日我再去刑案司忙公务,现下你替我去十里飘香酒楼定个雅间吧,晚上公子要摆宴。”
“好嘞,公子!”
侯府正堂里,杨如晦试探的问:“这两位是?”
元青争忙给引见:“母亲,这位是武极巅少主周慕,这位是新科状元盛舒宇。”
周慕举起江湖礼,盛舒宇作揖:“杨夫人好。”
“是你们啊,”杨如晦似是早就猜到了,“从太行过来旅途辛劳,就不要住在外面的客栈酒楼了,住在家中吧,也就添副碗筷的事。”
周慕嘴甜:“多谢杨夫人,晚辈真是求之不得,这多年不见,杨夫人风姿依旧~”
元青争悄悄白眼他,对杨如晦道:“母亲与孩儿想到一起去了,那他们的下榻之处,母亲给看着安排?”
杨如晦会心一笑:“舒宇就住在任尔堂,小慕住在峰远阁,你们不必想着什么买宅子的事情,一辈子住下也无妨。”
什么?!
元青争再度撑大眼眶。
她娘亲不仅让她相邀盛舒宇住在侯府,这会儿还居然想让他们住一辈子?!
啥交情啊到底……
“杨姨真是人美心善,”周慕马屁拍起来没够,“晚辈要再谢杨姨一礼。”
盛舒宇倒是平常姿态:“多谢杨夫人不嫌,我二人就叨扰了。”
元青争狐疑的眼球滴溜溜乱转,不由得想起那个秘密,那个就她一人不知,在场其他三人全都知道的秘密:“母亲,复光兄身上还有一些小伤,让房医者给他看看吧……”
拜出正堂,他们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
盛舒宇站在任尔堂的匾额下,内心一阵翻涌,转身看向了皇城的方位。
日头高悬,他的影子很短,短得只在脚下方寸之间,身后三个小厮背着包袱鱼贯跨过门去。
周慕没有在意峰远阁的匾额,饱餐一顿后将行李略微规整了,坐在水井旁开始洗这一路上脏掉的衣服,那柄折锋刀正静静的躺在正屋桌子上。
元青争住的院子叫至清楼,可谓是整个平京最独特的院子了。
因为她住的主屋建了两层,上下有裸露在外的楼梯相连,楼梯从地面延展到二层的阳廊,在此可收全院之景。
她进到里卧后闩上门,立刻着手脱束胸,困得连午饭都顾不上,趴在榻上呼呼睡去。
两刻钟后,一女子悄悄摸摸翻窗而入,爬上了她的床榻……
日落黄昏,元青争睡得半梦半醒,忽觉一根手指正在她耳廓边轻轻摩挲。
“再不老实,后果自负。”她抬手捉住了这根作乱的手指,说话用的女子本声。
可那手指的主人不思害怕,反倒笑起来:“有何后果?东家想要怎样?”
元青争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古妙龄,你是太久没受过我的手段了……”
妙龄是元青争为了不让别人对她的性别生疑,而摆在明面上的通房。
她比元青争长几岁,前头嫁过一个负心汉,被休赶出来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娘家也早没人了,是元青争捡了她回家,好好养到现在的。
那时的她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酬,元青争自然是拒绝了她,还说要再给她找个新夫家。
当陌生男子的画像摆了满屋,妙龄以死相逼,这事儿才作罢。
当晚她就收拾包袱,搬离了至清楼,把侯府侍女的衣服叠在床头,整整齐齐。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元青争侧躺过身看着她,“铺子有人看着吗?还是关上了?”
妙龄抱着她的手臂,落寞道:“东家从登科后就没和奴家好好说过话了,此番在铜驼大街春风得意,只怕是更加不得空闲……奴家特地让人看着铺子回来见你的。”
铺子是当初元青争觉着妙龄出来侯府,活得辛苦给了她的,她挂个名儿当东家,实际什么都是妙龄的。
她本意是“授人以渔”,可那铺子才开了没多久,有些恶人见妙龄生得美,频频来店骚扰,妙龄只好雇了打手,情况才好一些。
彼时当面言语的没有了,背后流言竟是四起,各路难听的话层出不穷,连妙龄曾经卖过床铺的这种荒谬之谈也有人信。
大梁连官办青楼都有,自然也不缺消遣之地,可卖床铺这种,是连暗巷里的窑姐儿都不齿的,毕竟人家一次也只做一个人的生意。
“怪我怪我,最近事多,”元青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哄道,“铺子最近生意好做吗?回头我给你送些银子去,你开开心心的。”
“你能时常来看我就成了,”妙龄整个人往前凑了凑,“震慑宵小~”
那会儿谣言让铺子的营收一落千丈,妙龄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辛苦攒的银钱也全搭在了铺子里。
事情传到元青争耳中,她这才又思考起来妙龄,也思考起来自己的年岁。
当初元青争把妙龄唤到侯府,给了她两条路,第一条是铺子还来,她直给五百两银铤,让妙龄远走高飞,好好生活。
妙龄没有选。
第二条是她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了,让妙龄做她明面上的通房,为她打掩护,她顺理成章的为妙龄开店提供庇护。
妙龄选了。
此后两人互相倚仗,生活蒸蒸日上,铺子也回到了正轨。
侯府里,杨如晦知晓此事后,还帮着元青争通晓了府中上下,“妙龄是小侯爷的通房”,自此,妙龄又住回了至清楼。
元青争笑道:“好,眼见入夏了,我找个时间……”
话还没说完,外头落籽在一楼大喊:“公子——你醒了吗?该吃晚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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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妙龄蹙眉。
元青争轻咳一声换了声线,朗声回应他:“知道了。”
挣扎起身,妙龄娇笑着放开了她的手臂,又从身后挑起来她的束胸,故意着问:“公子是要自己穿,还是奴家帮你穿?”
她眼角泛着狡黠的光,元青争失笑。
峰远阁里,周慕美美一觉到了傍晚,刚醒过来就有侍女前来请他,说是小侯爷喊他去吃酒。
他将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通,提起折锋刀,踏出门去。
尚未行至侯府大门,他远远就瞧见了元盛两人,盛舒宇换了一身衣服,却远远不及元青争夺目。
水蓝色交领窄袖常服,祥彩刺绣样式繁复,腰身挺拔,碧蓝发带上锁着压了根发绳,下坠着两颗琥珀珠子。
走到近处,他看见元青争前额被风微微扬起的发丝,竟有几根不安分的在撩拨睫毛。
风止,又落回鬓边。
他微微侧了脸,道:“青争,我去岁得的小字,叫子衡,平衡的衡,你别喊我大名了,显得不亲近,叫我子衡吧。”
元青争绽开一抹笑:“好的,周子衡,走吧~”
十里飘香
“小侯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酒楼掌柜异常热情的来招呼元青争一干人等,细看他脸上虽满带笑意,但脖子后面全是细密的汗珠。
此地建得可谓豪奢。
一楼布了些黄花梨木散桌,中央高台下坐落着假山流水,台上舞姬正衔杯折腰,羌笛之声飘摇入耳,盘旋在描着繁复金箔纹饰的房梁上久久不散。
二层四面环着修了雅间,回廊柱子上绑着的鲛绡软帐,只因有人路过便可款款而动。
元周盛三人点点头越过他去,落籽留步跟他交涉:“掌柜的,二楼正中的雅间清扫好了吧?我要的那些菜式若是已准备齐全,尽管上就是。”
“哈哈,落籽郎君……”掌柜的故作了下迟疑,然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是这样的。
中午自从您把那个雅间定了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为迎接小侯爷做准备,可是到了下午,兵部侯的曹公子却打发人过来说,他们也要这个雅间!所以……”
落籽表情变化不大,声音却失了温度:“所以,雅间你让出去了?”
他的眼神明明无波无澜,可掌柜被盯得就像是坠进了深海,恐慌之感从四面八方涌上心头,他赔笑道:“那哪能啊~
雅间早就为小侯爷准备好了,我等怎么会怠慢小侯爷呢~只是怕曹公子晚些时候来到,会去楼上给小侯爷添堵,我们这些打工的,怕是拦不住……”
落籽听罢,转眸望向正在上楼的元青争,一脸轻松道:“拦不住就不必拦了,传菜吧。”
雅间内,三人落座,落籽把兵部侯公子要过来抢雅间的事情简单说了,元青争嗤笑一声。
周慕摸向长刀:“他是兵部侯的公子,但毕竟不是兵部侯。”
盛舒宇颔首道:“我在京中这些日子听闻过他,是个极其出名的纨绔,想来此人应该畏威不畏德,子衡出手正好,只是要注意分寸。”
元青争淡淡开口:“不必,已然中旬了,武试即将拉开帷幕,关于子衡,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应对此人,我自有道行。”
8. 接风洗尘宴
十里飘香
雅间内酒菜上齐,落籽坐在元青争身旁给她斟酒。盛舒宇将三个小厮留在家中归整行李了,周慕没带小厮,故而二人身后各站着位酒楼陪侍。
“好水有重逢。”元青争大气的端起一盏交州窑青瓷酒杯,“今晚就由我来为复光兄补上接风宴,为子衡送上洗尘酒,但请满饮此杯!”
……
几刻钟后,餐桌上三人把酒言欢、细数过往的流程已过,争执开了。
元青争:“明明是这道竹笋煨鸡汤更好吃!”
周慕:“非也非也,此鱼蒜片辣椒用的刚刚好,肉质鲜嫩,鱼更好吃。”
盛舒宇:“你们真的不考虑这道白玉羊肉吗?”
砰——
雅间的朱漆描金紫檀重门忽被一阵大力推开,周慕登时站起,长刀半出鞘,但看清来人后却没收住表情:“这年头……花孔雀也能出门了?”
曹抒今日在衣物配饰上下了大功夫,腰间光玉佩就系了一长串,头顶发冠也是极尽奢华,满镶宝石不算,还特地配了根同色系的飘带。
元青争侧首看向曹抒,话却不是对他说的:“子衡,你坐。”
周慕收刀,眼睛却如猛虎般没离开这个花孔雀,即便坐着也带了些挑衅。
曹抒没理周慕,也知道自己今日不占理,但还是强硬的走进来,挑明来意:“元青争,这个房间小爷今日想用,你开个价吧。”
“哦?本公子倒不知,十里飘香什么时候竟成我的了?”元青争佯装无奈,道,“这我可怎么开价啊?真叫人为难……”
不是她的,却是她家的,十里飘香其实是杨如晦的产业,她不知道而已。
曹抒挂脸:“姓元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今日是一定要这个雅间的,你家中虽有爵位,可没实权,我家中可是有权的,你要掂量清楚,惹不惹得起我!”
忠义侯府在官场中并不受待见,其原因除去侯夫人经商的缘故,更主要的是通府里没有个在朝中当值的人。
一个闲散侯府,哪里比得上兵部侯府呢?这些年来,那一帮看人下菜碟的,没把元青争娘俩当了踏脚石就不错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元青争丝毫不怵:“我也不是头一回惹你了,多多少少,不差这一回。”
“你!”曹抒伸手指向她的鼻子。
可还不待他再开口,元青争便讽刺道:“你之招数我已摸的透透的,现在是威逼利诱,一会儿便是软性求告。别走流程了,直接到最后吧,你想使什么浑招?”
曹抒被气得跳脚,但语气却沉稳下来,哼道:“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做了个八品的知事,还真有底气跟小爷我叫上板了。”
微顿,他听从了元青争的提议,“既然你软硬都不吃,那我就只好死皮赖脸了……”
他两手一摊,自顾自的入了座,爽朗道:“那就共席吧!曹某多谢元公子的盛情款待,黑云,让人去拿副碗筷来!”
音罢,他身边的壮汉小厮开始动作。
元青争被逗笑了:“曹公子扮起熟人来,还真是熟的没边了,本官认为,本官方才并没有允诺你共席的要求。”
她笼了一眼盛舒宇,缓声道:“本官与状元郎,还有一些案件上的事情需要探讨,曹公子啊,这期间……实在是不方便有外人在场。”
元青争说这话时,还带着浅浅的笑。
曹抒当然知道她这是在找赶他走人的借口,本官本官的说个没完:“你究竟要如何?反正我话撂在这了,你今日,休要想赶我出这个门!”
“曹公子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元青争笑得摇头晃脑,“要搁往日你早已急得发狠,今日却端出了这无赖的派头,既然你势在必得……
那这样吧,吾之席面在平京,如今也算是水涨船高起来了,你就,给我一百两银吧。”
“什么?!一百两?!”这回曹抒真的跳脚了。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惊声道:“你怎么不去抢啊你?你穷疯了吧,元青争?侯夫人不是皇商吗?!”
杨如晦这个皇商,自然拿不到盐铁这样极重要的垄断。
她当初拿到的,是宫里贵人们的四季穿衣,这也正是元青争出手妙龄成衣铺子的底气,至于其他产业,譬如这十里飘香,杨如晦一个字儿都没跟她提过。
元青争扬起笑脸,眼尾沟的阴影深了些,含笑道:“对呀,我就是在抢啊~但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我这个席面啊,或者你要跟我,跟状元郎闹翻?”
一时间,雅间静悄悄的,呼吸声尽可听闻。
曹抒咬牙切齿,明明自己家中比元青争好得多,可怎么每回嘴上都说他不过呢?!
虽是短短半日时间,但现在是个人都知道,新科状元和元小侯爷破了大案,仕途正好,这会儿没有人会想上赶着开罪这俩的,包括他。
良久,他往旁边一摆手,道:“拿钱。”
黑云闻言,从怀里掏出两块五十两的银铤置于桌上,就这样,四人“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可曹抒入席后不吃酒也不吃菜,眼神一个劲儿的往一层舞台上瞟,元青争也不希得理他。
直到一位身着丁香色衣裙的舞姬赤足登场,曹抒直接离席趴到了回廊栏杆上,大喊:“婉兮!婉兮!”
他从怀中掏出装得满满登登的一个袋子,里面是数不清的金簪。
这时元青争才反应过来,曹抒此番原来是为了在最好的视野,看最美的女子,送最多的缠头。
声乐丝丝响起,那婉兮姑娘的动作时轻时重,时缓时急,一曲舞未毕,就有人往台上扔碎银子了。
而曹抒更是在她快要舞完时,直接翻越栏杆,从二楼跳了下去,鲛绡软帐“忽”得飞出回廊,也未能碰到他的衣角。
轻巧落于婉兮身后,曹抒将金簪尽数插在美人发髻,假山流水的高台间,站了一对真璧人。
元青争:“我们走吧,将雅间留给他们。”
盛舒宇:“也好。”
周慕:“行。”
待曹抒搂着佳人回来后,雅间已经空了,整套席面也换了新的,桌上还留着那两根五十两的银铤,旁边有一些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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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是个字:礼。
长街上三人散步消食,周慕连续几日都在奔波:“你二人今日都换了衣服,我却换无可换,不如陪着我去买几身新衣服吧?”
大梁夜市不可谓不繁华,两人跟着元青争,慢悠悠溜达到一家“半里玉成衣铺”,柜台后面站着的是位女掌柜。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惑人,额间一点脂粉遮不住的胎记红痕更添娇美,柳叶弯眉小琼鼻,双唇好似桃花瓣,穿着平京最流行的衣裙,身姿婀娜。
“什么风~把东家给吹来了~”
元青争笑言:“我是东家,那我拿你铺子里的衣裳,可以不给钱吗?”
妙龄将手轻轻搭在她小臂上,摇头道:“哦,奴家认错了~您不是我的东家~”
此时就算周盛二人再迟钝,也看出了这两人关系匪浅,便都说各自逛逛。
元青争颔首道:“相中的,给小工看一眼直接拿走就好,我要到后面查查账,你们先回侯府,不必等我,马车留给你们。”
周慕觉得不妥:“我与复光身上都带些功夫,马车还是留给你吧。”
“不必,马车留给你们装新衣,能把车厢塞满的话那是最好,晚些时候查完账,我会与掌柜的一同回去。”
盛舒宇道:“也好,你也不要太晚了。”
元青争“嗯”过一声,搂着妙龄往柜台后面行去。
周慕原本是要直奔小衣区的,却在行走之际瞟到一根腰带甚合心意,那腰带主体是白色的绢,用料扎实细密,上面穿了块弦月样式的红玉。
盛舒宇远远瞧见他拿着根腰带在傻笑,低眉撇嘴。
柜台后里廊,妙龄抱住元青争:“后面我新放了一个卧榻,我们去那里说话吧?”
元青争换了本声,笑道:“在此无妨,没人再来欺负吧?外头那两人从今日起常住侯府,以后你回去的时候看到他们不必惊慌。”
“奴家晌午就知道了。”妙龄努努嘴,抬手从她的衣领处往里伸,探到了皮质束胸。
“这个不如上一个质地软,我裹着不舒服。”元青争随手将两人的距离稍微拉远了些,佯怪道:“能不能给我找两块好皮子?”
妙龄真是一个无有不应的百宝箱:“奴家卧榻上有,今日刚做好,用的小牛皮,又软又牢固,东家看看吗?”
元青争笑道:“卧榻那边到底有什么?非得拉着我去看?”
音落,妙龄娇嗔一声。
“唉……你解下我腰间的荷包,里面的钱都归你了,外头那两人拿的衣服,都用这个钱买单,多了的,给你花。”
妙龄眼眸顿时亮了:“啊?哪里能真要东家的钱呀?就是不给钱,奴家又不会说什么。”
嘴上虽然那么说,但妙龄手上动作却很诚实,三下五除二,荷包就到了她手里。
随手颠了颠份量,摸着形状,不是银铤,是金饼。
最终两人还是谈笑着往里间行去了,留下落籽眼神呆呆的,不知思绪飘去哪里,在大堂练神功:坐如钟。
而刑部大牢里,此时正横陈着四具尸首,尚未僵硬。
9. 护城河怪案(结)
次日晨刑案司
“什么?!”元青争紧紧抓着官服袖子,“司伯的意思,就让我们二人拿着这种东西写结案书?”
盛舒宇在一旁眼中晦暗不明。
魏司伯屋内,二人面前的书桌上是口供:远山受老道的长寿诱惑,穿上假鱼皮在河边绑走幼童,常从后门回观。
老道因自身所需,渴望长寿,乃至永生,将孩童灌上药吊起,于内脚踝处划一伤口,抹上不愈之药,下置铜盆收集血液,用以炼延年益寿大补丸。
孩童之血数量跟不上用量,好在城外东边的小时山上,有许多人生下来丢弃不养的女婴,未免其落入牲畜腹中,远山时常去捡。
“写好之后,找高志瞧一瞧,再给本官看过,”魏司伯坐在桌后椅子里,吩咐道,“另外那些孩子的父母,过了正午会来认尸,你二人去帮忙吧。”
“司伯!不是这样的!”元青争急色道,“这几纸口供不对!尸体也不能被带走!”
魏司伯一掌拍在口供上,震得桌子都在抖:“元青争,注意你的态度!”
她立时收劲,缓声道:“司伯,下官昨日清晨审过远山,他说过那老道是受人指使的,情节与今日这份口供有出入!”
魏司伯板着脸:“不是他又能是谁?口供已然在此!”
“京中有人,在求邪药。”盛舒宇沉声开口,“司伯,让我二人再查一查吧。”
天道未必酬勤,努力了并非就一定会结好果。
魏司伯明知不对但毫无办法:“此事就这么办吧,写好结案书,本官为你们上报表功,更何况,你们已查无可查了。”
元青争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问道:“司伯此话何意?!”
盛舒宇反应过来:“难不成,那些人都已经……”
“昨夜有人劫狱,三清观一干人等,尽数死在牢中。”
“什么?!”元青争脱口而出,“灭口,这是灭口!”
“胡言乱语!”魏司伯肃然道,“明明就是有人想救这些妖道出去,以求延年益寿大补丸的秘方!妖道不给,那些贼寇才奋起杀人。”
盛舒宇追问:“那些贼寇呢?可有留下尸体?可有捉住活口?”
此时魏司伯的面庞才染上心虚之意:“贼寇武功高强,尽数逃脱。”
“……一干人等,俱死牢中?”元青争声音有些微微发抖。
魏司伯垂着眼皮,“嗯”了一声。
元青争终于盘算明白了事情的本相,京中求长寿之人位高权重,他要保护自己,所以随手给了刑案司一个“真相”,让刑案司尽快结案。
而上一个替死鬼,是她:“我不结案。”
魏司伯并不惯着她,抬眼对盛舒宇道:“他不结,你来结。”
盛舒宇退了一步没全退:“司伯,请让下官再去一趟三清观,若是查不到新的线索……下官会结案的。”
二人行过官礼退到屋外,元青争急切道:“复光,昨日我们抓人的时候已将三清观翻了个底朝天,你认为那里还会有新的线索吗?”
盛舒宇无言,只摇了摇头。
“一定还会有办法的,”元青争镇定道,“三清观你先去,事到如今,这些孩子的尸体,便还给他们的父母吧,只是我们先不要结案,再查一下,多查一下。”
看着她那殷切的眼眸,盛舒宇轻点了下头。
午时正,刑案司的天井摆了许多具小孩的尸体,前来认领的大人们个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庭院仿若是一个巨大的灵堂。
“蛋啊……你死了让娘怎么活啊……”
“妮子呀……是爹不好……”
日头毒辣辣的钻钉脊背,可这些失了孩子的父母浑然不觉。
他们大多数眼眶已然凹进去了,还有些现在只能抱着孩子瘫坐在地,枯树般的双眼一滴泪也流不出来,面色无光,恍若痴傻。
“这……这是我的孙儿啊!这是我的孙儿啊……”
声音有些熟悉,元青争定睛一瞧,正是那腰间悬了个破旧铃铛的老乞丐。
她灵光一闪,快步上前:“老人家,你曾说你家中所有的银钱,都用来打点上官了是吗?”
老叟忙跪下行叩拜大礼:“多谢小侯爷,多谢小侯爷为我找到孙儿,老朽虽死无憾了……”
“莫要言生死。”元青争拉起他,急道,“我只问你,你打点上官的银钱可留有收据?你是打点的谁?又为何打点到倾家荡产?”
“啊……第一次事发,听说官爷们也是焦头烂额的,”老叟断断续续道,“但案子到了平京府衙后,府尹却总把找孩子的案子往后放。
所以为了尽早的找回自家孩子,许多人都交到府尹那里诸多银钱,但是……这种事情怎么会有证据呢?”
说完这些,老叟又开始抹眼泪:“老朽落到今日这般,也是因为找我孙儿心切。
我的小辈只有这一个了,我就变卖房产,凑了我能凑的所有钱用来打点,今日还能见到我孙儿,我已经……我已经无憾了。”
老叟现在的样子看着就像活透了一般,但元青争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瞟了眼脚边的那一大堆白骨:“老人家,我现在要抓住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你能否帮我一帮?”
得了老叟的首肯,她高声喊道:“若有人曾交到平京府尹那里诸多银钱,请到本官这里来签个字,画个押。”
院中天井渐渐空了,连一根白骨都没剩,盛舒宇在此时踏进院子,元青争得了满满登登的两张纸,迎上去问道:“复光,怎么样,找到新的线索了吗?”
盛舒宇神色颓然:“有人在昨日对三清观又进行了一次破坏,我什么都没找到。”
话虽这样说,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撒谎了。
“没关系的,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法。”元青争强自稳定心神,“这些丢了孩子的人,全都给平京府尹行过贿。
我猜这府尹必然是受了幕后之人的指令,才总把关于护城河怪的案子往后拖,我这里签了一份名单,拿着这份名单告到御史台,不愁他不供出幕后之人。”
看着她手中那薄薄的两张纸,盛舒宇叹气道:“青争,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输了,说一句事后诸葛的话,昨日抓人回来后,我们应该亲自审的。”
“是,此事我们做的欠妥,以后便该吃一堑长一智了,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青争!我们已经输了。”盛舒宇敛去脸上的所有表情,沉息道,“结案吧。”
元青争整个人凝固一瞬:“……不,我不结案,我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方法吗?复光,我们再试试。”
“你这个想法即使付诸行动了,也撼动不了幕后之人一分一毫!”
盛舒宇道,“罢了,你现在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想试的话你就试试吧,我在这里写结案书,等着你死心归来,署了名字递上去!”
元青争气急败坏:“盛舒宇!好!算我看错你了,你不查,我自己查!”
“你不结案,我结!”盛舒宇看起来很平静,“你的动作最好是快一些,不然我要是想独占功劳,就不等你来署名字了。”
“小人!”恶狠狠骂过,元青争风风火火的出门了,但她并没有去御史台,而是奔去了平京府衙。
盛舒宇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尽是无奈。
府衙里,元青争对府尹又是威逼利诱,又是软言相劝,把曹抒的那些伎俩学了个十足十,收效甚微,最后还是去了御史台。
几日后,平京城有了最新的谈资:
“哎!你知道吗?咱们府尹啊,被撸了!”
“知道知道,说是那平京府尹尸位素餐,所以革官去职,又因为情节沾点恶劣,所以一撸到底。”
“公文这么大白话吗?不多搞两个文绉绉的词?”
“……公文现在还贴在布告栏上呢,写的文雅极了,你自去背吧。”
“……”
刑案司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元青争如遭雷击,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平京府衙
新上任的府尹叫廖敏。
此时前府尹已褪去官服,身着中衣,背着个包袱往外走,不想迎门撞见一个不速之客。
元青争诘问:“我将东西交给御史台,御史必然会过来问你的呀,你为什么不辩驳,你为什么不将幕后之人供出来?你真的不想做官了吗?”
前府尹看着来人,不知说些什么好,干脆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往外走。
元青争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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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蛮缠,追出庭院,发狠般一把拽住他的包袱:“你不跟我说,也不跟御史说,就这样默默的收拾东西走人吗?不抓住那人出来,他还会害人的!你知不知道?!”
前府尹扭身躲避:“小侯爷身份尊贵,还是莫要在此处逗留了。”
她怒气冲冲:“此间事你已得到了报应,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现在就要你一个答案!”
左右环视,确认四下无人,前府尹才拽着包袱纠结开口:“现在在小民眼里,小侯爷您才是坏人。”
“我是坏人?”元青争不可置信道,“明明你和你幕后之人才是坏人!你有什么立场说我是坏人?!”
“小侯爷把我害的没了官职,出去我还不知道要干个什么营生才能养家糊口,我怎么没有立场了?”
“那是你咎由自取!你为什么要为了上人而对下面百姓多加盘剥呢?你若清清正正做官,我又有什么把柄能拿住你?”
前府尹听罢,泄气了:“小侯爷,谁在踏入官场的时候不是想做个好官呢?可是怎么才能做一个好官呢?”
“自然是公正廉明,两袖清风,为民请命。”元青争死死盯着他。
可前府尹听完竟突兀的笑起来,使力一扽,把包袱背回了自己肩上:“……我谁也不怪,我连自己也怪不着,我已经做的够好了。”
“执迷不悟!”元青争音量升了上去。
“小侯爷总说我与我的幕后之人,可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前府尹再次环视府衙庭院,低声道,“我拿了钱只知向上交,求个庇护,可我的上面有多少人啊?
究竟是谁拿到的这些钱,又有谁从这些钱中抽出了一些钱?”
元青争怔愣在原地。
“我也曾派人沿着护城河搜寻痕迹,我也曾是想救回这些孩子的,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前府尹继续说道,“我甚至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上面曾来人吩咐我不要多管此事。
还说如果我想再往上爬,势必是要结交朝中富贵之人的,时机成熟他可为我牵线搭桥,不然有我好看,我死不足惜,但我还尚有家人啊。”
“……那你为何不把此人供出来?”元青争和缓的问,“你把他供出来就好了呀?”
前府尹苦涩一笑:“那人对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一丝一毫他的信息都不知道,他给我看了一堆六部的腰牌,每一个都是真的。
而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假的信息,从来都是他找我,我永远找不到他。我一个小官,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到家中,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尽力了……”
元青争现在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可前府尹话锋一转:“虽然我也不知道小侯爷以后会如何,但今日我能做回百姓,我要感激您。”
元青争这会儿真没脾气了,呆呆的站在原地。
这其实不是她头一次接受这个社会的规则,但是她没想到,有些人、有些事,居然可以做到这样张狂:“……我将你拉下马去,你并不该感激我。”
这下前府尹又笑了,只不过笑得很低:“小侯爷,草民今生都不会为前路发愁了。”
“……什么?”
前府尹此刻得到了他久未感受过的自由与坦荡,道:“公文上只讲了对我革官去职,却并没有讲我的私产受何处置,现实也是如此,这也就是我感激您的原因。”
元青争瞳孔震颤:“……细讲。”
“我如果被官字所迷,一路往上攀,前路势必埋伏着莫大的凶险,保不齐哪天就被牺牲掉了。”
前府尹道,“但我如果依着小侯爷,交了不利上人的口供,就算保全了性命,那我自然也是要革官去职的。
但现在不同的是……我的私产,上边人赏给我了。”
背脊发凉。
元青争原本以为革官去职,剥夺私产是一套的,是打包的,是不能分割的,却没想到,事情原来竟还可以这样做!
“万法非黑非白,灰处亦有本心。”
前府尹行了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官礼,垂首道:“公文已下,小侯爷您就算是找陛下也没用了,朝令夕改乃大忌。
小民会携家眷离开平京,走得远远的,以后过踏心的日子。”
10. 大梁武试开(一)
刑案司
从平京府衙回到刑案司,元青争只觉精疲力尽,走的这一段路仿佛耗尽了她身上的所有气力,浑浑噩噩,不知所谓。
正要进第三道大门,盛舒宇手中拿着几纸文书恰好往外面走:“回来了,这结案书我刚要交上去,不准备写上你的名字了,这下可好,被你逮个正着。”
元青争嘴巴比大脑先反应过来,不愿意吃这个亏:“你有本事就去交啊,我看没有我的名字,你不受人诟病吗?”
盛舒宇满眼阴司:“青争,若我就是要让这结案书上无你落名,将你的功劳全部遮掩呢?”
“那司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状元郎是个贪功图劳的小人,不再与你交心,”元青争继续跟他打嘴仗,“见过我们押送案犯的所有百姓,也会戳你脊梁骨,你的名声岌岌可危。”
“哈哈,请来落名吧!”盛舒宇大笑。
元青争身心俱疲,叹道:“复光,我今日已上了许多课了,你就不要再费我脑子了。”
二人带着结案书来到魏司伯处,司伯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又看着元青争脸色不太好:“这几日你们休息吧,每日点卯后到文书局去学习。
此案是个大案,应当不用等三年一次的吏部考核,就会有褒奖的诏书降下来。”
退出屋外,元青争的眼眸里满是怅然。
她站在廊下,喃喃道:“魏司伯其实也是事情的一环,从我们威风八面的回来,他就在布局了,呵……万法非黑非白,我自是知晓的,我一直都知晓。”
可灰处,真还存有本心吗?
即使存在,那这没有被付诸行动的本心,真的还算存在吗?
……
文书局里,两人怀揣着各自的小心思一直捱到下值,元青争心里还惦记着周慕,对盛舒宇道:“武试将开,我们回家先去找子衡一趟吧。”
“好。”
峰远阁里,周慕正倚着栏杆坐在长廊边,廊外一棵硕大的柳树,已抽了出丝丝嫩芽,生机勃勃。
他今日穿着一身茶白色常服,手中正端着本兵书看,另一只手时不时在虚空做着推演。
疾风向他面袭,发丝扬起,剑眉星目展出来,将整个庭院落上了点睛之笔,神色专注。
盛舒宇离得老远就启声:“子衡!”
周慕循声抬眸,笑道:“你们下值回来了。”
元青争现在状态好了不少:“护城河怪一案破获的明明白白,魏司伯深感我二人乃探案的旷世奇才,不日即将升官,你呢?对此次武试可有信心?”
周慕合上书:“必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武试的考核顺序是先武后略,”元青争问询,“武又分为空手,射避和器搏,这些你都拿手,只这谋略一试,你准备的如何?”
“放心吧,”周慕看起来成竹在胸,“必然这些兵书没有读到狗肚子里去,明日武试就开始了,你们有空来看我吗?”
元青争一口答应下来:“自然,明日我与复光点过卯后,就找机会开溜去给你助威。”
“我不行,”盛舒宇有其他事要忙,“旧时同窗相约喝茶,下午我再去武试场找你们吧。”
周慕瞧他一眼,后又垂眸。
次日,元青争换下官服从刑案司出来后便与盛舒宇分道了,带着落籽赶往兵部的演武场,即为武试场。
武试第一项为空手互搏。
场内合共九个擂台,每一个上面都是一堆大肉块块,你来我往,惨叫与大喝不绝于耳,全都不带一点儿虚。
腿腿劈风,拳拳到肉。
元青争挤在众多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着场内的几个擂台,不一会儿就眼花缭乱。落籽生的高一些,望得远:“公子,我看到周郎君了,他还没上场。”
她白眼一记:“你看到了?你没必要眼神这么好,公子内心很受伤。”
落籽笑了笑,元青争实在受不了了:“走,我们不挤在人堆里了,到前面想办法去。”
刚走近看台,她还没想好用什么办法上去,头顶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元青争,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刑案司的知事吗?
怎么,三脚猫的功夫就想来参加武试啊,你是平京武学里的人吗?只怕没资格参加吧!”
元青争没理他这话,只心道刚想打瞌睡就有人上赶着送枕头:“曹抒,你穿着武试服却在看台上,于理不合吧?”
曹抒高傲极了:“我爹是兵部侯,武试是兵部主办,你当在你们文试的地盘上呢?”
“好兄弟,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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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元青争有求于人,还是收敛了锋芒,求道,“我上次可是随了礼的,又让了雅间,这次你帮我一把,我不想在下面看,你让我上去。”
曹抒内心是承雅间之情的,但越听她说话,他越不痛快:“什么?!你随礼?!那百两银不原本就是我的吗?!”
唉……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元青争叉手,微扬了声音:“那我还让给你雅间了呢?你最好快快帮我上去,不然我就告诉你爹,你在外面给舞女争缠头!”
“你使软劲就使软劲,干嘛又使硬劲?”曹抒又被气的跳脚,“我让你上来就是了,但你的小厮上不来啊。”
她咧嘴一笑:“好。”
依(威)靠(胁)着曹抒终于上了看台,元青争顿觉神清气爽。
她让落籽自行去寻找阴凉地,自己跟曹抒打听起了情况:“嘿嘿,紫御,你能给我找找武试流程吗,我有一位好友在下面,但我还不知他几时上场。”
“噫——”曹抒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元青争,你让我一阵恶寒,你别叫我表字,你唤我的大名,我就给你找。”
“姓曹的……”元青争自觉好不容易给曹抒卖个乖,没想到得了这两句话,“给你脸,你居然还不要吗?”
曹抒大呼一口气,身心舒畅:“就是嘛,我这个人跟你不一样,我是吃硬的。你好友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给你找,你个软硬不吃的茅坑里的臭石头!”
元青争攥紧拳头,被他气得牙痒痒,道:“真是给你脸了,叫周慕,思慕的慕,来自太行州开阳府。”
听罢,曹抒偷偷往看台中央去了,叽叽咕咕的跟他爹耍完心眼儿,又蹦蹦跳跳的回来:“你好友排在第五擂台,第七队,估摸着再过一阵儿就能上台。”
元青争作揖,换上诚意满满的笑容:“多谢多谢~”
曹抒很受用她这礼,昂昂首、微微笑后说:“哼,你等着本公子把你那好友打的屁滚尿流吧!”
“哦啊?”元青争忍俊不禁,眼神里满满的恶意,“你跟他恰好在一个擂台上吗?”
彼时曹抒不接她的话了,不仅不接话,还往看台边走了走,愈发的昂首挺胸。
她在后面抿唇偷笑,心道,不白来,果真不白来。
11. 大梁武试开(二)
武试场
红日越挂越高,擂台上脱衣而搏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拳风狠厉之辈,把人家的牙都打掉了。
掉牙之人气不过,跟人家约了武试结束后,谁也不准跑,要打第二场,终于,第五擂台上了第七小队。
这项比试,每队十人同时互搏,不得离开擂台范围,最后站着的那一位,便算胜出,兵部兵选司官员全程观看,用以赋分。
武试并不拼命,此一项排名也无甚严格,最后登科主要看的是武和略的综合实力,所以运气也占了一小部分。
很显然,曹抒此番的运气并不算好。
第七小队参试之人已经接受过搜身,确定没有带任何利刃后站到了擂台上,元青争站在看台边上,一错不错的看着周慕,低喊:“周子衡,加油!”
那擂台上的周慕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从而感受到元青争投来的视线一般,蓦然转身,抬眼望向看台。
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遥遥对望。
视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就连场内那些嘈杂的声音也消弭了,两双眼睛跨过噪杂的千百人群,看到了彼此眼眶中荡起的一圈波浪。
元青争愣过一瞬,挥了挥手,又极力向天捅了三拳给他打气。
周慕扬起唇角,阳光从他的鼻梁另一侧漫过来,描出他洒脱不羁的面容,连统一的白色武试服都比别人穿着更好看。
监考官敲响铜锣:“比试开始——”
音罢,擂台上十个人开始三三两两的打起来,曹抒居然主动找上了周慕。
两人有来有去的打了几个回合,周慕就随手把他掀翻在地,旁侧有几个脑袋灵光的人一看苗头不对,自发结起阵营,对他群起而攻之。
周慕见状,开始一味的闪避,并不出手。
几番下来那些人愣是打不着他,即使碰到也被用巧劲卸了力,急得直冒汗,索性九人围成一圈,把他圈进去了,共同出拳。
就是此刻!
趁着九人出拳,下盘不稳,他一记狂风扫落叶,将九个人全部撂倒在地,眼疾手快的又踢下台去四五个。
看台上元青争瞧得十分激动,这一出扫堂腿,给她看出了些望友成龙的意味。
曹抒头一个被踢下来,此刻半躺在地,喉间血气一番上涌,他愤而捶地,甚觉丢脸,牙齿咬的咯咯有声。
剩下几个与周慕近身肉搏,结果毫无悬念,再一声锣响后,比试结束,周慕胜。
曹抒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
“真给我争面儿!”元青争聚精会神的看完比试,在这厢正高兴呢,没注意到看台中央一记眼刀扫了过来。
下来擂台,周慕直奔看台,但他上不去,只好仰头而望:“怎么样?动作可有观赏性?”
元青争起手江湖礼,恭维道:“子衡武德通天,鄙人倍感钦佩。”
“元青争!”
这道声音饱含不悦气息,猛然灌入元青争的耳膜。
但她第一时间居然没想着还嘴,果然,稍一转脸她就看到了,离她不过两丈远的太子殿下。
玄金相间的太子服就在眼前,元青争连忙收敛表情,恭恭敬敬的把江湖礼换成了官礼:“臣刑案司知事元青争,参见太子殿下。”
“免。”太子瞥了一眼台下的周慕,问道,“这是你什么人?竟能引得你如此吹捧?”
元青争低眉敛目,看着十分好脾气:“好友一位。”
太子不屑道:“你且低声些,本次武试乃孤一力操办,不想听些叽叽喳喳的鸟叫烦言!”
她继续装乖:“是。”
待太子离开,元青争迫不及待的从看台上下来,一把拉起周慕的手腕:“走走走,这里今日没有你的比试了吧?”
周慕顺着方向,几根手指反握上去:“是的,空手互搏,只要决出每十人中的魁首便好,青争,我怎么看这个太子殿下对你颇有微词啊?”
她拉着周慕一直快步走出了武试场,才松手无奈道:“他不待见我。”
周慕暗自攥了攥再度空荡的手掌,疑惑道:“为什么?你与太子按辈分算来,不还有层表亲吗?”
“表的哪门子亲!”元青争环顾四周,道,“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皇室,我可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啊?”周慕懵了,“杨夫人不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吗?”
这就要迁出一场爱情史诗了,元青争的外祖母当初嫁给她外祖父作妾时,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是别人的,但她外祖父认下了这个孩子,也就是杨如晦。
这事儿当时在平京城里都传疯了。
她粗略的给了句话:“我娘跟皇后娘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名义上的姐妹而已。”
明明时过境迁,但架不住有些人偷偷在元青争跟前嚼舌根,还是叫她知晓这事儿了,但这终归是她家“密辛”,她自然不会跟别人多多提起。
任谁想要知道,自己打听去。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她为人“豁达”,而是因为众口悠悠,她堵不死。
“皇后娘娘与侯夫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周慕惊奇道,“继而你与太子也毫无干系?!”
元青争点头称是,还说皇后娘娘因此并不喜欢杨如晦,太子随了皇后娘娘,也不喜欢她。
“可在我印象里,皇后娘娘对侯夫人挺好的呀?”周慕依然觉得事情不对,“当初今上初登大宝,侯夫人去求皇商的头衔请离皇城,是皇后娘娘从中斡旋,此事才达成的啊?”
“切~”元青争往旁侧翻了个白眼,低声道,“我家现在挣的每一笔银子,在交过国税后,都要拿出一半,孝敬皇后娘娘。”
“什么?!一半?!”周慕十分震惊,声音都大了。
元青争连忙抬手捂他嘴:“你低声些,这不是明面上的事!”
周慕点头,她松开了手,道:“在外人看来,我家是因为没有人在朝中为官才倍受冷落,只能与商人共舞,但其实都是看人下菜碟,我和我娘不受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青睐罢了。”
“太子对你如此不好,”周慕醍醐灌顶,“就因为他娘亲?他没有长出自己的脑子吗?”
元青争把刚放下的手又捂到了他的嘴上,吓得眼神四处乱瞟,低声肃然:“什么他娘亲啊,你得称皇后娘娘,被人听到你不尊皇室,你可要挨板子的!敢说天家坏话,你不想活了?”
周慕轻轻拍她的手。
“你能不能别再口出狂言了?”元青争再次把手放下,将掌心往侧腰处的衣裳抹了抹,“我不想捂你的嘴,都是口水。”
周慕侧头看着她:“他不好,你很对。”
元青争瞧他一眼,笑了,抬脚往停马车之地行去:“他厌恶我这事儿,我是从十几岁上给他当侍读发现的,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整个侍读队伍众志成城的孤立我。
有些人还故意磋磨我,磋磨完了再去找太子邀功,说太子会高兴,嗷,倒还有一个太子的对头不曾欺负我,但他也不曾帮过我。”
“那太子怎么说?”周慕只觉心脏好似被剜去一块,“他维护你了吗?”
“维护个鬼。”不自觉的,元青争越走越快,声音满是寒凉,“一开始我还顾忌着皇城之地、天家颜面,可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
于是生生在宫里闹了一通,把当时我最恨的一个侍读打得哭爹喊娘,我先动的手,然后如愿以偿的被踢出了侍读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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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在马车旁站定,又扯出一抹笑:“现在想想,终归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活着的、有官位的爹罢了,那些侍读也不过是见风使舵。
但此后哪怕侍读队伍已散,我也时常生活在那段日子的阴霾里。”
周慕解下马匹的绳索,重呼一口气。
元青争这会儿才略显呆滞,因为……没有人搬马凳了:“哎~落籽呢?哎呦喂,我把落籽忘在武试场里了,你等我会儿。”
武试场里,落籽又在练神功:站如松。
左相公府
盛舒宇和元青争分道后,来到了左相公府。
他将一个信封交给门房,嘱咐门房自己就在此处等候,没过一会儿,相府里出来人把他引至一处偏厅等候。
且等了一阵子,稳健的脚步声响起,他立刻恭敬站好见礼。
来人半头鹤发,紫色暗纹广袖官服,腰间皮质束带上镶五块玉石,乃一品大员朝服,是左相江斯,主辖户部吏部:“你从哪里得的这块腰牌?”
“三清观偶然所得,”盛舒宇端着礼回话,“下官瞧着像是相府的腰牌,特来物归原主。”
江相没叫他免礼,自顾自缓慢的坐到了上首椅子:“如何个偶然法?”
“道德天尊。”
“哦?不是在别处捡到的?”
“不是。”盛舒宇笃定道。
江相上下打量着他,又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有,只怕此腰牌是哪位大人路过进香而无意丢失的,下官碰巧捡到,给带了回来,不曾示于外人。”
江相闻言微微勾了唇角,手捋着半白胡须,念道:“新科状元,刑案司八品知事,盛舒宇?”
“正是下官。”
“莫要弯着腰了,”江相终于给他免了礼,笑着说,“快坐吧。”
此时盛舒宇才慢慢直起身子,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麻掉的筋骨:“多谢江相。”
“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该说该做,什么不该说不该做,这一点很好,”江相不疾不徐的开口,“但你若是自作聪明,以为这一块腰牌能证明什么……”
恐吓。
左相树大根深,除了底下有一个追求真爱的儿子他拿不出手,人也找不到,孙子都已在前年做到了户部侍郎,位居正四品,遑论他那家族。
整个朝堂,除了那两个身着金龙玄衣的,他一个也不放在眼里。
“下官从未认为此腰牌能证明什么,又能给下官带来什么,”
盛舒宇不卑不亢,“只是早年身为布衣,在学堂刻苦读书时听闻冮相大名,心下敬慨,如今终于能有些交集,便沉不住气了。”
“你倒是个好苗子。”江相自以为摸清了他的意图,略带傲娇道:“只是状元在文试之前,怎么不曾拜会过老夫?”
这话一出,盛舒宇就明白过来,江相在疑他不忠,不准备收他作门生。
左右一个腰牌,无论如何算不得他江相求延年益寿大补丸的实证,就算捅出去,他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害怕。
可……他从三清观带回来的东西,不止一块腰牌。
“晚生日前自傲,但心中对江相的景仰做不得假,总想着有所成就再来拜会,也有底气,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江相转了转手上的犀角扳指:“来日方长,此腰牌本相就收下了,你先回吧。”
“下官告辞。”
待盛舒宇走后,江相拿着那块腰牌进了他的密室,密室内,他又开一道暗门。
门扉滑开,不大的空间里,挂着一件玄底金龙,避膝上绣十二纹章的龙袍,旁边桌子上,摆的是十二玉旒的天子冕冠。
那块腰牌,被他随手丢在冕冠之上。
12. 大梁武试开(结)
忠义侯府
翘了半天值,元青争傍晚回到至清楼神清气爽,想着明日一定要把盛舒宇拉去。
尚未进主屋,身后落籽拉住了她的衣袖,眼神异常可怜:“公子,你以后能不能多多想到我一些,不要总丢下我。”
元青争一看,暗道小可怜人,可是小厮就该如此啊,公子把你忘了,你自己也没跟上啊?光怪我丢下你,这不好吧?
但最终她还是把话软了下去:“公子都是有事情,才让你原地等候的,哪回没有再回来啊?对吧?”
“话是这样说,可是公子……”说着说着,落籽凑近一步,虚虚握住了她的手,将其大半都笼进了掌心,“能多带着我就多带着我,好吗?”
落籽生得比她高,元青争连身影都被笼住,略有些不自在,慌乱道:“好了好了,公子知道了。”
她赶紧转身离开,没注意落籽又被她扔在了原地。
落籽看着元青争离去的背影,慢慢将手掌贴近鼻腔,细细嗅了嗅。
他家公子不爱用香,他什么都没闻出来。
武试来到第二日,太子殿下亲自在看台为考生陈述规则:“射试,即每人十支箭,射死靶,记环数。
避试,即受十支无头箭,记躲避数,两数相加为最终分数并排名,前一百者,参加明日器搏,规则如是,比试开始——”
元盛二人老招再使,早早就来到了武试场。
只不过这次没往看台上去,甚至也没和场地里看热闹的士兵站一起,老老实实跟外围百姓站一起了。
射避之试比空手互搏进行的更快,场上立好的靶子一眼望不到头。
一排一排的考生拿着比半个人还长的硬弓等在后面,有些人甚至都拉不开这武试的重弓,还没上场就被淘汰了下去。
记零分。
“子衡加油!”元盛二人在人堆里尽力呼喊着。
看台中央又一记眼刀扫了过来,但由于距离较远,元青争也不将视线往看台偏离分毫,并没有受到影响,喊的更大声了。
“射!”
监考官一声令下,一阵箭雨“嘟嘟嘟”的不停射在靶子上,结束后唱靶:“太行开阳周慕,满环!”
此时场边走来一个太监,慢悠悠的停在他二人面前:“元小侯爷安好,太子殿下请您上看台呢。”
“……宝树公公,臣在此处十分自得,不用到看台上去,”元青争心下震惊,万分推距,“劳烦公公转达,臣多谢殿下好意。”
宝树笑道:“小侯爷还是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当差的了,殿下说您若不去,就要奴才请人带您上去呢。”
这话一出,元青争自然是要乖乖跟着走的,不然最后指不定是怎么上的看台。
如今还算很有体面,是太子身边近侍来“请”,再拖下去,可说不好是几个大汉来“请”了。
她暗骂宝树笑里藏刀,自己也露出了和善的笑:“劳烦公公引路了。”
上来看台,元青争给乌泱泱围着太子的一堆人以及太子见礼:“臣刑案司知事元青争,参见太子殿下,各位大人。”
太子不语,恍若未闻。
“臣——刑案司知事元青争——参见太子殿下——各位大人——”这次加大了声音。
太子依旧不语,恍若未闻。
褚太尉在一旁心道不好:“殿下,忠义侯府的元世子来了。”
太子此时才像刚听见似的,转过头看向她:“哦,这射试看得孤入了迷,没在意……谁来了?”
元青争心里骂他狗东西:“臣,忠义侯府元青争,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赐座。”
“谢殿下。”
落座,她垂首抿唇,在心里骂骂咧咧。
狗东西!君臣之礼犹嫌不足,你有本事把老子的官身剥去呀?!你有本事……
你还真有本事,算了,我好不容易当的官,我还指望我能撑起我家侯府呢,我不同你一般计较。
直到射试结束,太子取过一把重弓,走到了看台边上,吩咐道:“元青争,你过来。”
这会儿元青争将伏低做小写在了脑门上,站定于太子侧后方。
咻——
白日流星。
利剑从看台破空而出,太子拉弓射箭一气呵成,直击遥远的靶心,底下几个会来事儿的官员奋力鼓掌叫好。
元青争也拍马屁道:“殿下英明神武,非常人所能及也,臣敬佩不已。”
眉梢微不可见的扬了扬,太子将弓随手往外一递,立刻就有人接了过去。
但他扭头看着面前人常服里伸出的修长脖颈,在阳光下泛着莹白,心里就是不痛快:“元青争,你嘴上抹了蜜,你心里不敬孤。”
老子还不敬?你是有什么大病吗?!
元青争面口不一,膝盖适时的软了下去:“臣不敢,臣之所言,字字属实,句句发心。”
“起来吧,”太子眼睛扫视过场内的所有考生,没有找到那个武德通天的人,“下午避试与明日器搏,孤来此之前,你最好已在此等候,不要让孤看见你给谁助威。”
不给周慕加油好办,可是怎么才能比太子来的更早呢?
元青争蹙眉道:“殿下,臣现在是刑案司的八品知事,需得日常点卯,恐怕来不了太早。”
太子心火扬起,抬脚离开:“那是你的事,不要让孤给你解决。”
射试结束,元周盛三人随意找了一个小馆子吃中饭,周慕和盛舒宇对太子的做法在心里操爹骂娘,却也只能帮着元青争想办法。
盛舒宇的想法很中肯:“今儿下午的御试好办,本来就已经出来了,不再回去就是,可明天的点卯和器搏是同时开始的,只能告病假了。”
元青争叹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终究要在看台那里,人山人海的,我怕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说我不思上进,告虚假。”
周慕给她夹菜:“让你的小厮穿上官服,到刑案司给你点卯如何?”
元青争夹给他一根鸡腿:“你先吃饱饭吧,别思虑我的事了,你才是重中之重,这几日可都要养护好自己的身体。”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盛舒宇放下筷子,道,“跟魏司伯实话实说吧,下午你终究是不得空了,我回司里去帮你说。”
元青争食不知味:“那就这么办吧,多谢你了,复光。”
咚、咚、咚、咚!
几声鼓响,武试场安静下来。
太子在看台宣布避试规则:“避试,由弓.弩营射出十支无头箭,原矢处包布,敷以石灰粉。
十箭过后,躲过几箭,记相应分数,接住记双倍分数,规则如是,避试开始——”
此一项分为四个场地,每一场地都有百人弓.弩营结成的方阵,弓箭虽被拿掉了箭矢,但重弓之下许多人躲避不及,中箭后依旧被逼的直退好几丈,让人望而却步。
看热闹的兵士和百姓“哎呦”之声此起彼伏。
待到周慕上场,元青争攥着拳,在看台上眼巴巴的望着。
咻咻咻——
一阵箭雨后,整个场地议论的声音陡然增大:
“天呐,那边那个考生也太厉害了吧,十支箭居然全都接住了!”
“诶,你们不觉得这个考生有些眼熟吗?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眼花,还是失心疯啊?你上哪里能认识这么厉害的人?”
“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大街上尾吊鱼皮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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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和状元郎、小侯爷一起打头的,不正是他吗?!”
武试第三天,魏司伯给元青争记了一日假,此刻她正站在太子斜后方,旁边都是一些品级较高的朝中大员,如芒在背。
太子宣布器搏规则:“诸生武器自选,亦可自带,不得以命相搏,不得暗器伤人,点到为止。
以现有分数为准,前一百人参加器搏,由最后一名开启回合制,倒一加零分,倒二加一分,以此类推,规则如是,比试开始——”
周慕的分数暂排第一,在人们下午百无聊赖之时,他穿着武试服,带着本命长刀上了擂台。
按照规则,只要打赢了擂台上的这个大汉,他就还是第一,反之,就要一个一个的打下去,直到打贏。
器搏可谓武试里的重头戏,场内场外看热闹的人比前两天多了一倍不止,大家都兴致勃勃,紧紧盯着擂台上的两人。
一声锣响,二人开始出手试探对方的实力,大汉不容小觑,他只经过一场就遇到了周慕,两个人都很谨慎。
转过几圈后,大汉先动手了。
他手中一柄长剑攻的是周慕下三路,周慕身形迅疾,一步纵跃,落到了他的身后,转身踢腿,却被大汉用剑鞘死死挡住了。
周慕长刀出鞘!二人打得昏天暗地。
直到大汉长剑脱手,周慕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上,监考官敲锣:“周慕胜。”
“哇——”
惊叹骤起,周慕将手伸向坐在地上未曾起来的大汉:“兄弟,以后你我同朝为官,今日结个好缘法?”
大汉轻笑一声,将手握了上去,起身道:“好,我们一起报效朝廷。”
周慕不置可否,抱拳道:“在下太行武极巅周慕,字子衡。”
“原来我竟败给了武极巅的人,好吧,不亏。”大汉也抱拳,“在下临青琅琊庞宠,字十归,无师承。”
太行州与临青州毗邻于平京,武极巅享誉大梁武林,但一个无师承的人居然在武试里打到了现在,只能感叹一声,人外有人。
而本届武试,只剩下了最后一项:“武略”。
武试场
武试第四天,武略专注的是考生们对战场的分析,题目由太子现场提出,众考生在考纸上作答。
露天考场清空无关兵士与百姓,笔墨纸砚由朝廷提供。
太子依旧在考前讲述规则:“请诸生以我军一万对阵敌军一万于乌水为题。
结合《吴起兵法》,论如何养兵,能够以最小的损失取得胜利,写八百字策论,交卷后即可离场。
放榜日,自行前去榜下查看成绩,孤愿诸位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刑案司里,元盛二人看着手中崭新的绿色暗纹缎面官袍,心中俱是欣喜不已。
“护城河怪”一案,二人品级皆升了半级,从七品,官号员外,官服上有了暗纹,腰带从一块玉饰变成了五块玉饰,官帽未变。
元青争心内感慨。
真希望老子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品官员,到时候穿着紫色暗纹官服配五玉皮带,镶双玉乌纱冠,必然威风更甚!
魏司伯轻咳一声,道:“近日刑案司不算忙碌,本官这里没有什么大案,但琐事不少,你二人可愿为本官分忧?”
元盛二人捧着新官服,恭敬道:“必不负司伯所托。”
“本官看你们这几日对文书局的了解并不够透彻,可见文书放置极其杂乱,所以……”
魏司伯笑得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你们就去打扫文书局吧,所有的文书卷宗也归纳整理一遍,什么时候整理好了,什么时候再接新案子。”
……这是两人以探案之名偷跑出去,看武试被抓包的后果。
元青争头疼。
13. 老叟的自白
刑案司
文书局很大,连绵了好几间屋子,光桌子就有几十张,放置卷宗的书柜更是多如牛毛,但有高志在,终归是条理清晰的。
与其说是整理,其实还是大扫除。
不过仅凭两个人的力量,没个十天半个月,可干不完这项工程。
有人忧就会有人喜。
最近几日高志上值的时候春风满面,见人就是:“去我文书局坐坐?最近干净的不像话!”
侯府花厅檐下的巢穴今日空了,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儿已经学会了飞翔,也学会了如何捕食。
武试放榜。
武状元,太行州开阳府周慕;武榜眼,临青州琅琊府庞宠。
曹抒前来看榜时一蹦三尺高,直接把身后的黑云抱起来转了几圈,大喊道:“本公子考上了!哈哈哈!本公子终于能在我爹面前昂起头啦!”
周慕看过榜后没理人,用拳头掩着面,瞧着像个没登榜的,直接去了文书局。
盛舒宇灰头土脸的就开夸:“子衡!打小我就看你行!我就知道你能行!”
元青争一扔抹布,兴奋道:“我要作东,我要作东!今晚十里飘香,不醉不归!”
三人在文书局里高兴的忘乎所以,载歌载舞,同署官员听得头大却敢怒不敢言,只有高志轻咳了两声,但谁也不曾在意。
众人都偷偷瞪着他们三个不出声。
武状元的后续流程与盛舒宇这个文状元大差不差,只不过打马游街,周慕实打实的,身上挂满了街边两侧扔来的荷包。
坐在红鬃骏马上,行在铜驼大街里。
前头两个小吏分别举了“状元”和“及第”的牌子,为游街开道,后面跟着个敲锣的。
武状元单手控马,大言不惭:“诸位尽管扔来,若有一个荷包我周慕接不到,愿下马赔礼!执手相赔!”
于是……他得到了该有的教训。
时已入夏,周慕一路接荷包,一路下马执礼,朱红色状元服后背已洇湿了大半。
可是荷包依旧在不停的落下,像是下雨,纵使他武功盖世,也不可能全部接住。
而许多人为了能与状元执手,把旁边小摊、街边铺子的荷包扫劫一空,严阵以待。
周慕面上看似在笑,但其实已经“死”了一小会了。
他在心下不住的愤喊,我这张破嘴!
一直到太阳落山之际,他都没游完三圈……
周慕赶紧上马,抱了拳赔礼:“诸位诸位,吾本意在同乐,如今游街未完,恐不能续,毕竟吾也要乐,游街不完乃罪,来日方长,吾去了!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跑了。
周慕手臂往身后一扬,却并未真的打到马尻,而是双腿用力,使劲夹了一下马腹,令其较快奔走,不至于当街纵马,冲撞路人。
但吹吹打打的队伍就遭殃了,他们一路跑,一路吹,后来干脆鼓不成音,吹不成调了。
游完街回去的路上全部都在低声唾骂:
“什么玩意儿,老子这手都要废了,鼓槌都要拿不住了!长得好了不起啊?”
“什么长的好,照我看来也就是一般人物,他比得上左相那个户部侍郎的孙子半点吗?!”
“对!还不是他嘴贱!哦哟~接不到愿下马赔礼~执手相赔~我呸!”
“就是,有哪个状元绕城能绕到他这份上的,搞得我们也要晚下值,瞧瞧人家那位文试状元,多么丰神俊朗,才不会搞他这样的花花肠子呢!”
“是呀,这都多晚了,我这会子还不回家,我夫人必得生气了,我应承她今晚我做饭呢!”
众人白眼。
*护城河
我叫明有福,年轻的时候我也当过“官”,不过没有品级就是了,乃是家中长辈倾力给我买的官。
主要在衙门里写字,写各种各样的字,写对的和不对的字。
我叫有福,没受过什么大苦难。
可是几年前我儿子投军死了,我老伴一时受不了,捂着心口竟离我而去,我那儿媳刚生下来孩子还不满一个月,就开始天天哭。
又可巧,我年龄太大了,失去了我赖以生存的,我家里给我买的“官”。
于是我的儿媳开始日日为别人缝补衣裳,做些浆洗的活计,我则给我儿子立了一个衣冠冢,又把老伴埋进黄土之后,拖着我这副枯败的身子去到货行,做起了搬运。
我终归是没出过力气,不如其他人搬的快,人家都搬完了,我就没得搬了,挣得不够温饱。
有的时候我也会恨天骂地,为什么平京读书的人这么多呀?不然我还可以为大家写信代笔,挣些银钱,现在想想,总归是没钱花急得。
我还从正屋搬了出来,让我儿媳住了进去,她嫁给我儿子的时候花容月貌,如今也被生活拖累的形容枯槁,算来算去,还是我家对她不住。
我曾劝她说,你带着孩子改嫁吧。
可她每次都一边缝着别家小孩的裤子,一边答我:“小宝是我和夫君之间最大的念想了,我要把他好好养大。”
看着她强忍间不愿落下的泪,于是我在屋子临街处又搭了一个小屋,搬了被褥,住在那里,连厢房也不进。
原本我以为这样生活也挺好,孙儿一天天在长大,儿媳孱弱的身体也在一天天恢复,就连货行里的人也对我多有照顾,每次都留我一点货,让我自己慢慢扛。
我真的觉得老伴和儿子离去带来的影响,在这几年里慢慢的消弭了,可是……我的孙儿死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我的孙儿到底身处何方。
直到后来,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多,说是水里有怪物,专门抓孩童,那怪物背负鳞甲,像人却有尾巴。
我儿媳听着这些风言风语,又病倒了。
本来我儿子就累的她月子里没坐好,如今我的孙儿又拖累了他娘亲,原本花朵一般的人,终于是撑不住日日以泪洗面,药石难医,油尽灯枯。
不大的临街屋子,我一个人坐在床沿,坐了一整天。
后来我把我的儿媳埋了,埋在了我老伴和儿子的旁边,又把家里这最后值钱的屋子卖了,拿去打点平京府尹。
我以为会有用的,之前我在衙门里上值,见过不少人这样做,可是,怎么我也这样做了,却没有用呢?
我逐渐失去了希望,暗夜降临,我也会去想,是不是我在衙门里写过的“不对的字”在惩罚我。
可是……我也想用笔杆写出真相啊,我……我不敢呐!我没受过什么大苦难。
找孙孙的念想一直支撑着我活着,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想着哪天老死街头,也算是我的报应。
可那天,我遇到了忠义侯府的小侯爷!在我的认知里,这可是个大人物!
于是我连连拜托他,能不能帮我找孙儿,他答应了。
只要他能找回我的孙孙来,我想着,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他,即便哪天他要我去死,我也没二话。
可最后他带着人,抓住了那些妖道,在刑案司门口说,孩子们都死了……都死了……
我换上自己在这护城河边,胡乱洗巴洗巴后的衣服去了刑案司,看着满地的孩童尸体,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的孙儿。
我的孙儿是第一个在河边失踪的孩童。
是那一堆白骨。
可骨头有好多啊,我捡不出来哪些骨头是我那小孙儿的,只好把所有稍微大一些的骨头都带走了,还好……没人跟我抢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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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手挖了三个坑,我亲手埋了三抔土。
我早已不知什么叫做恸哭,我在三个坟包前,从早上枯坐到下午。
城里面到现在都还热热闹闹的,是武状元在游街,天色暗下来了,最后的霞光映在河面上,煞是好看。
我没受过什么大苦难,我不想活了。
我背朝着高高兴兴的平京,慢慢走向护城河的中央,我不想老死街头了,我也不敢托人把我埋在我老伴的身旁。
我是真的没这个脸。
所以,如果河里真的有怪物,就请让它把我吞吃入腹吧,我不想吓到河边安居乐业的人们。
我闭上眼,慢慢、慢慢的走,感受着水面,逐渐没过我酸涩的胸口:“你们都投胎了吧?下辈子,希望你们都不要摊上我这么个,没受过什么大苦难的无用人。”
河水漫过了我的口鼻。
小侯爷,我那日说无憾了,是真的。你帮我找到了我的孙儿,我所愿得偿,但……我下辈子再报答你吧!
“爷爷!”
这是我孙儿的声音。
我在河里猛然睁眼,恍惚间竟看到了我的小孙儿,他正坐在不远处的水面上!
他水下的脚踝处还带有伤:“爷爷,我脚疼。”
我颤抖着嘴唇,两条瘦弱的老腿使劲往他那里蹬,努力伸手去够他的脚踝,扑腾起一片水花:“爷爷给你揉揉!爷爷去挣钱!挣钱给你治脚!”
……我最后也没能够到我孙儿那流着血的脚踝,任由他的血,染红了护城河的水,染红了我眼前的所有景象。
但他最后是笑着的,笑着喊我“爷爷”,笑着看我滑稽的向他游。
我也就笑了,还好我压根儿不会游。
霞光散尽,城里面依旧热闹,可护城河面,已然平静下来。
峰远阁
周慕一回来就将身上所有的衣物脱了,站在院子里的水缸旁冲身子。
回屋后又从柜子里掏出一身新的小衣和中衣,换好躺在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休养生息。
元盛二人进门看他这样笑得前仰后合,周慕苦笑着又从柜子里掏出一件缙云色交领窄袖外衣穿上,扎了个朱红色腰带。
元青争见他已穿戴整齐,便将门外的人引了进来,周慕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向门口,喜道:“方悟,顾影!”
那两个人站得笔直,是武极巅上周慕的两个仆从:“参见少主。”
周慕眼睛瞬间亮了:“快快免礼,你们终于来了,盛复光都有人帮着收拾包袱细软,偏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都想你们了。”
武官的定官考核在几日后,周慕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不是那个叫他去,就是这个来拜访,方悟和顾影一直陪着。
元盛二人认命的在打扫文书局,天天灰头土脸的回侯府,每次都遭杨如晦的哂笑,夜夜都要浴桶清洗。
转眼来到定官考试这天,两人下了值就直奔峰远阁,可得到的答案却让人出乎意料。
周慕说他没有得到官职。
大梁官职主体为“四公六部二十四司”,地方下置州府县,怎么会不给武状元安排一个职位呢?
“你可是状元呀!”元青争疑问,“是不是吏部对你有其他考量?”
周慕心里有些没底:“说是过几日,陛下会在琼林园,让本次文试武试上榜者留在平京为官的,组一场文武盛宴,我也要去。”
盛舒宇沉眸道:“所以吏部没有对你定官,是因为皇帝要见你。”
元青争略微心惊,忙握住了周慕的手,神色真挚:“苟富贵,勿相忘。”①
周慕瞟了眼自己被元青争握住的手:“嘿~咱们三个,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关系!”
音落,盛舒宇把手盖了上去。
14. 盛宴投毒案(一)
皇城
文武盛宴当日,三人身着官服立于午门下马碑前,随意搭话。
周慕早忘了紧张二字怎么写:“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宫呢!文武盛宴定在琼林园,距离内宫可不远了,那前来侍奉的,该不会是宫女吧?”
元青争面上看着很稳重:“是宫女,届时陛下和太子殿下都会在,一定要保持好礼数。”
盛舒宇一惯正经:“……走吧,我们还得绕过前朝,尚有不短的一段路呢。”
行进宴厅,三人便都找各自的位置坐下了,两位状元分别坐在左侧文席、右侧武席的第一位,元青争坐在文席的最后一个。
殿宇修建得中规中矩,只是所用材料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走得内敛路子,各式植珍立在乌木桌椅旁,被养护得极其雍容,梁不雕,栋不画也架不住扑面而来的贵气。
“陛下驾到——”。
门外一太监扯着破锣嗓子喊完,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宴厅内,缓缓走进来皇帝、太子和四公,江相因着“圣宠”还带了一个随侍。待众人再次落座,流程便到了皇帝训话。
他三指捏着金杯,道:“诸卿有些是寒窗苦读,有些是三伏练武,乃此世间最睿智,最勇猛之人。
今次登科及第,总算不负自身钻研,亦可光耀门楣。积年辛苦终有时,此朝赴宴天下知。此一杯酒,朕祝贺诸卿。”
说罢,皇帝轻举金杯,收臂一饮而尽,众人纷纷跟随,身侧贴身太监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又给他续了一杯。
“此番登科之喜,纵然欣狂,可朕还望诸卿此后,戒骄戒躁,为自己的官途博一个光明,当在其位谋其政,尽心竭力办好每一份差事,此一杯酒,朕告诫诸卿。”
又是一轮酒,众人跟随,太监再续一杯,皇帝继续训话。
“诸卿已初步定官,朕望饮下这最后一杯酒,诸卿能为我大梁尽心竭力,为我大梁延绵国祚,为我大梁求生求仁,此番举杯,朕拜托诸卿。”
众人有些心肠软的当即泪洒衣襟,喝的比皇帝还快,心思都摆在面上了:他拜托我哎~
皇帝今日穿的虽是龙袍,但并没有戴冠冕,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三杯酒下肚后,和蔼笑道:“奏歌起舞,满杯动箸。”
宴席开,“歌舞升平”,众人随意攀谈。
皇帝声音带着些戏谑:“打马游街的落跑状元,是哪一位啊?”
哪一位,这问的还能是哪一位,殿试之时,皇帝已经见过盛舒宇了,这当口问的,只能是武状元了。
周慕起身举起官礼:“回陛下,臣武状元周慕。”
“都道武可兴安邦,却道状元有心郎,游街一日满身春,当街落跑三圈忙。”皇帝干笑两声,“这散句,说的可是爱卿?”
庞宠坐在周慕席侧,想笑又不敢笑,一时面色有些古怪。
周慕这两天也听到了他的一些流言快语,可这首诗却是头一次听,但不消细想,说的必定是他:“让陛下见笑了。”
怪不得人家当皇帝呢,说话就是有深度:“听闻爱卿还曾在护城河怪一案中出力,莫要拘着礼了,快坐吧,今日盛宴,主打同乐。”
“谢陛下。”周慕苦笑,他纵马之前说的几句话,其中就有同乐之言,皇帝这两句看似随和,实则还是挖苦。
“听闻吏部还未曾对武状元定官啊?”皇帝看起来相当和蔼,“朕这里有一职,白虎卫正七品校尉,十分希望爱卿能够上任,不知卿意下如何?”
正七品,比元盛二人的从七品还高半级。
白虎卫是天子亲兵,独立于六部之外,主要负责稳定平京安危,另有青龙卫维护皇城秩序,大将军路非遥帮着皇帝管理二卫。
朱雀卫穿插藏于兵部之内,名单仅皇帝所有,玄武卫最神秘,除天子外,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天子四卫一应待遇都比兵部高,皇帝亲自定官,更是殊荣。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周慕:“臣愿领职,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哈哈,”皇帝笑道:“好,那明日爱卿就去白虎卫所报到吧,不用带什么文书,带着多情之心过去就可以。”
“……臣遵旨。”
皇帝于武官这边搭了半天话后,又开始端水文官,让众人以琼林园的景色作些诗句来听,又评价赞赏了几人,太子一一附和。
元青争每次进宫都会用十二分的精神严阵以待,不想被坐在上首的太子揪到什么错处,此刻正在座位上头脑风暴,想着可能会被点名起来作的诗文。
可还不等想完,便听到一声惊呼。
“啊——!”
即刻抬眼望去,竟是太子殿下身后的试菜宫人口唇发绀,颤颤巍巍的应声倒地,两只手持着怪异姿态扒拉胸前衣物,浑身抽搐两下,继而瘫软成泥,死了。
半步远的传菜宫女被吓一大跳,惊呼之余手中还稳稳捧着食案,案上是一道炙烤小银鱼,撒着芝麻,色泽诱人。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太子徐徐站起来,眼神望向四公。
变故突生,宴厅内一时落针可闻。
皇帝命人把试菜宫人拖下去,嘱咐身后待遇一律从优,又抬手示意太子坐下,神色平静的仿佛刚才不是他儿子险些死了:“在场官员可有刑案司之人?”
文试这边站起来一头一尾:“臣盛舒宇、臣元青争,刑案司从七品员外。”
“朕知道,前段日子沸沸扬扬的护城河怪一案,就是你二人破获的,由此还带出了平京府尹这个蠹虫。”
皇帝开始使唤人干活,“忠义侯府公子少年英才,果有乃父遗风,此一道毒菜,爱卿有何见地?”
这话问的,搞得好像解上题了。
元青争还端着礼:“回禀陛下,臣以为下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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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顶顶聪明,那就并非是想置太子于死地,而是另有图谋。”
“哦?爱卿说说看。”
“众所周知,太子殿下在除东宫以外的地方进食,皆会配备试菜宫人,而此毒当即发作,致人性命,并非慢性毒,乃快毒、烈毒。”
元青争迅速打了个腹稿,“也就是试菜宫人入口必死无疑,太子殿下也并没有时间吃下此肴第一口。
所以,若不是下毒之人顶顶聪明,想以此法恐吓太子。那就是下毒之人顶顶愚蠢,不知太子殿下的进食讲究,以为真的能得手……谋害储君……”
皇帝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依爱卿之言,何人有杀害储君的动机?目的又是什么?”
元青争急出了汗,方才那段话她越往后说,越发没有底气,若是真有愚蠢之人,想要谋害储君,此人必得抓出来才好。可是这临近宫墙,又有谁是愚蠢之人呢?
“回陛下,臣不知。”
皇帝缓缓站起身,下令道:“刑案司员外元青争、盛舒宇听诏。”
二人忙从座位里撤了出来,跪下听令:“朕命你二人,于一日内查清下毒谋害储君之人,琼林园侍卫听调听宣,将犯人就地正法,不得有误,逾时,降级而处!”
这么大的案子,事关储君的案子,就这么潦潦草草的给他们两个办了?也不派几个经验老道的人来,还只给一天?不然刚升的官就没了?!
可元盛二人不敢驳言:“臣等得令。”
“事关储君,朕望你二人一定尽心办差,朕会封锁琼林园出入之地,文武盛宴不可废,宴后再查吧。”皇帝说罢拂袖走人,留下一众官员和太子继续宴会。
但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有心情继续吃呢?
……太子有。
两父子一个样,仿佛刚刚要被毒死的人不是他似的,抬手命人端了膳桌上几道爱吃的菜,气定神闲的离开宴厅,往东边偏殿行去。
剩下的众人都把目光若有似无的投在了元盛二人身上,他们被看的呆不住,心里也记挂着差事与刚得的官位,遂开始行动。
元青争拜托周慕看好宴厅众人,又初步查看了一眼试菜器具并无反黑。
盛舒宇吩咐人寻仵作来,之后和元青争一起离席,去找传菜宫女。
那宫女被吓得不轻,自己亲手上的菜害死了人,那一幕不断冲击着她的脑海,站在墙角处,眼睛盯着脚尖一动不动。
呼吸还有点轻促,手指互相绞着,打不住细微的颤抖。
元青争轻声哄道:“姑娘莫怕,在下乃忠义侯府世子,刑案司员外元青争,敢问姑娘芳名?”
传菜宫女怯生生的看向她,整个身体都惊惧着抖了起来:“榆钱……”
“榆钱这名字好呀,我最爱吃了,”元青争微笑道,“家中娘亲总给我和上鸡蛋做菜团呢,春日里生的,果然都又漂亮,又争气。”
15. 盛宴投毒案(二)
琼林园
榆钱消去了不少脸上的阴霾,她听得明白,元青争是在拐弯抹角的夸她。
于是瓮声瓮气道:“大人说笑了,榆钱之物都是穷苦人家吃的,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必知无不言。”
眼看套近乎有用,这宫女好歹不是被吓得呆愣愣的样子了,元青争便放下心来问:“是这样,那道炙烤小银鱼,自司膳坊出菜,就只经过了你一个人的手吗?”
“菜品自摆出来,再由我送到宴上,”榆钱回道,“中间只经过了我一个人的手……”
盛舒宇声音也温柔起来,引导着问:“那有什么跟往日不同的吗?或者中间有没有别人靠近过你?”
榆钱仔细想了想,点点头,颤声道:“有不同之处,我原本要拿的菜并不是这一盘。”
元青争继续问:“怎么说?”
“一般司膳坊会将四盘菜摆一起,一次上二十盘,我们这些传菜宫女从右往左拿,先拿下面两盘,再拿上面两盘,”
榆钱回想着道,“我拿的时候,却只剩下了左侧两盘,按照我们干活的习惯,剩下的应该是上面两盘才是。”
“也就是有人算着,你上菜的位置是在太子殿下那处,”元青争思忖着,“为了将有毒的菜送到太子殿下那里,
此人没有按照你们干活的习惯,拿左下那一盘,而是端走了右上的那盘,你顾及着规矩,就拿走了左下这盘,却没想到里面有毒。”
榆钱点头称是,眼眸满是真诚。
盛舒宇接口:“那也就是说,毒在司膳坊里就下好了。”
“不错。”元青争也同意这个说法,“原本的传菜之人只怕也是下毒知情者之一,在等候拿菜之时,内心慌乱,错算了一个位置,这才有此一遭。
榆钱姑娘,若是将所有的传菜宫女都在你面前一字排开,你还能认出传菜时在你前面的那个人吗?”
榆钱听完后,露出了苦恼的神情:“我们等候传菜时,是随意站的顺序,我记不得是谁站我前面了,而且大家身形,相差的也并不太多。”
“没关系,我要问的问完了,”元青争缓声道,“榆钱姑娘之后不要留自己一个人独处,要保证至少有三个人和你在一起。
如果觉得有危险,就往大厅跑,找武状元,就说我让他保护你,好吗?”
“好。”榆钱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元青争一双眼睛温柔的好像要淌水,卧蚕与眼尾沟描出了明暗:“除此以外,如果榆钱姑娘又想起什么,请直接来找我,好吗?
我是元青争,忠义侯府势必承爵的公子,我什么都不怕。”
“我……我知道了。”
盛舒宇脑中梳理过一遍案情:“青争,司膳坊一会儿再去吧,我们先去看看试菜宫人的尸体,仵作该到了。”
元青争目送榆钱离开:“她前面的那个人……如今只怕是找不到了,走吧。”
试菜宫人的尸体被放在了一张桌子上,逼仄的小屋子里堆满了各种物件,看起来是个杂物间,此番用以临时停尸。
旁边仵作上前见礼,给元盛二人讲解尸体的情况:“两位大人,在下是平京仵作李天白。
尸体已勘验完毕,结合当时的情况,与那盘炙烤小银鱼,确定此人死于毒药——鹤顶红。”
元青争一瞬间撑大了眼眶,不可置信的问道:“鹤顶红在用银针探毒之时,不是应该反黑吗?本官初步查看过,那试菜器具里的银器亮如新生!”
李天白端起旁边蒙着白布的菜,像是思考了一下:“这也就是下毒的高明之处了,二位大人,请看这道炙烤小银鱼。”
掀开白布,观得这菜虽已凉了,但是油汪汪的色泽还在,隔着几尺还能闻得到肉香。
上面孜然、辣椒、芝麻等调料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味蕾,当真称得上是一道佳肴。
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不知死活的想吃了,元青争咽下一口津液。
李仵作为他们细解这道菜:“鹤顶红在民间称为砒霜,而这道菜里用的,是提纯技艺更加精湛的成品,不知炼化了多少才得的。
而这下毒手法就更有讲究了,恶人先将这鹤顶红染上色,伪装成辣椒面,然后只撒在鱼头处,剩下的地方依然用真的辣椒面。
银针自鱼腹刺入鱼肉,自然未能碰到这上面的鹤顶红,故而没能反黑。”
“以假乱真……好计谋。”元青争叹道,“下毒之人就是要这试菜宫人死。”
盛舒宇看看尸体又看看鱼:“不知李仵作还有其他发现吗?”
李天白放下餐盘摇摇头,道:“已经没有其他发现了,尸体能说的话,尽数在此。”
“劳烦李仵作了,”元青争接过话口,“以后我二人在刑案司当值,只怕早晚还要麻烦您,届时再多多寒暄,现下您可以离开了。”
二人等到李仵作收拾东西离开后才交谈起来,元青争道:“复光,你认为这下毒之人,究竟是要害这个试菜宫人,还是要害太子殿下?”
“我原本十分笃定这毒菜谋的是太子,但是下毒之人将毒下得如此巧妙,”盛舒宇微蹙了眉头,“又有试菜宫人这一遭,不免让人想象,是冲着这宫人来的。”
元青争反驳:“我看不然,这毒必然是要在试菜宫人这里被截下的,他必死无疑,但对太子殿下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恐吓或者警告呢?
毕竟能在文武盛宴上搞出这档子事,若想让一个宫人无声无息的死去,我不信此人办不到。”
“……言之有理,但这两个猜测现在都还不能下论断,试菜宫人生平结交还是需要查的。”
“此事你去办,我们兵分两路,”元青争沉眸道,“我去找人把司膳坊大概查找一遍,将膳坊的宫人也搜一遍身,
一则看看能不能把毒药找出来,二则也是看好那些宫人,免得不明不白的死几个、跑几个,等你回来,我们再细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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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一致,二人分头行动。
可盛舒宇经过宴厅往另一侧试菜宫人所在走去时,被坐在桌子一角的人抓住了袖子:“盛状元,你们找到凶手了吗?
陛下下令封锁琼林园,我们竟也都不让离开,可我们怎么会谋害太子殿下呢?刚登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断送自己的为官生涯?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这气氛太压抑了。”
盛舒宇神色平静,心里却是不耐烦,通过语气表现了出来:“案情如今不明朗,你问东问西,不如放开我的袖子让我查案,也算你帮助破案,立功一件。”
此人闻言,撇撇嘴道:“你有什么好拽的,我爹可是户部里的官员,我虽不如你,我爹还不如你吗?
我现在不如你,我以后还能不如你吗?你最好收敛点……你去吧,有事的话,找我帮忙也可以,我叫何裳。”
盛舒宇不想跟他磨牙,原本准备直接拽袖子了,却没想到他最后一句还卖了个好给他。
来到试菜宫人们住的屋子,他详细询问了几个宫人。
除去死者叫王井,其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有梳理出与死者有深仇大恨的,或者嫌隙已久的人,只能无功而返,准备去膳坊找元青争。
可他刚出门,正巧碰上了宝树公公。
另一边元青争带着宫中侍卫刚到了司膳坊没一会儿,还不等施展大动作,后面就传来盛舒宇的声音:“青争,我来审这些宫人吧。
太子殿下在东边偏殿,遣人来叫你,说是问询案件进展,我听子衡说过你与他的过往,虽然争取了几句,但还是没拗过,他只要你过去回话。”
元青争整个人一下伤痛起来。
午门
各家小厮在下马碑前将自家主子送进宫后,都在停马车的地方三三两两的搭话。
元周盛三人乘的是同一辆马车,两人是状元,一人是侯府公子,所以落籽也就成了小厮里的香饽饽,就数他身边围的人多。
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公子与贴身小厮的上面。
几人只见原先侃侃而谈的落籽在谈到这个话题时,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分沉默,也就不把这话头往他身上引了,怕被他反感。
“我家公子对我很好,我是真心跟我家公子一辈子的,就算他以后娶了夫人,我也愿意跟着。”
“我,我没跟我家公子有过什么,倒是公子登科后的这些天,有些苗头……”
“我家公子不喜此道,我也不喜,但我忠心得很!”
“听你这话~~我们哪一个不是好小厮啊?我们直的也都忠心得很!更忠心!”
“我家公子侠肝义胆,龙章之姿,我受其大恩,我也忠心的很!”
“那你们家公子要是真要你们!你们给不给?!”
“……”
落籽听着这些,却不好意思将自己的想法诉于人听,他实在做不到向这些人求教,怎样才能让公子(爱)上自己。
16. 盛宴投毒案(三)
琼林园
太子此时正在偏殿书桌后,运笔写着什么,看元青争来了乖巧的行礼,心情颇好,拿起旁边绢布盖住了纸张,才轻声吩咐”免礼”。
元青争站直身子。
说实话,这还是太子第一次看到元青争穿官服,之前在宴会上的距离过于远,现下再看,只觉得这绿色暗纹,衬得他皮肤都比往日嫩白了些许。
黑色官靴穿在他的脚上,竟连鞋尖都秀气起来,双腿隐在长裤下,身姿挺拔,可腰身又好似不堪一握。
毕恭毕敬的样子,光是站在那里就好像在引诱人抚摸,再往上看——是他淡漠、疑问的脸色,好像在说,看你爹干什么。
清了清嗓,太子开口:“案件查探的如何了?”
元青争瞬时低顺了眉眼:“回殿下,现已查明毒物乃鹤顶红,精炼后可顷刻致人性命。
下毒时机在司膳坊交菜的一段时间,极大概率为内部人所为,盛员外现下正在司膳坊探查,臣准备一会儿与他一起,细审司膳坊中人。”
“哦?”太子好像浑不在意这些似的,把屁股往椅子里挪了挪,让自己坐的更舒服,懒懒道,“如何断定的下毒时机?”
“那传菜宫女说,除了她自己再也无人接手过毒菜,臣是从上菜规矩里得了线索,另外臣还有一言,想请问太子殿下,希望殿下能为臣答疑解惑。”
太子不知不觉的赞赏他,也就应承了他的话:“讲。”
夏,热得烦闷,这会儿连穿堂风也吝啬。
元青争问道:“殿下在试菜宫人倒地之时,为何要怒目圆睁四公方向?”
“呵……”太子露出一抹微笑,“没错,孤怀疑江斯,江左相。”
元青争沉思几息:“臣不得其解,殿下为何要怀疑江相,虽然在民间江相的名声不算太好,但……”
太子笑的更甚了,眼神却尽是寒凉,打断她道:“怎么?你以为江相与我父皇同心同德?”
这话给元青争问得噎了一瞬,因为她真是这么认为的,不仅是她,整个大梁的百姓在此之上也不会有相左之意。
当今陛下自登基始,便对左相爱护有加,十分尊重,这是公认的。
“江相功不可没,从龙之功也当得,多年以来,陛下确然偏重他。”
太子手指轻点着面前的绢布,冷声开口:“元青争,孤悄悄告诉你,孤和父皇是一条心的,江相,他自己一条心。”
皇帝可以因着江相呕心沥血辅佐他上位而略有纵容,也可以因着江相日渐增加的胃口而有所忌惮。
元青争的脑海霎时清明:“……臣明白了。”
现今的朝堂,已然到了后者的阶段。
太子殿下少年亲政,皇帝是在用太子与江相打擂台,世人所看到的,君臣相和的朝堂都是表象,暗中拉锯才是真相!
只不过他们依旧遵循着旧时习惯,谁也不曾撕破脸罢了。
“孤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太子微眯双眼,道,“那么,你问了孤一个问题,孤也不能吃亏,得反问一个。”
看着元青争,他扯出一个危险的笑:“江相与孤,你站哪边?”
这就要站队了?!
元青争虽然不愿与太子在一处,总是提现吊胆的怕被罚,但人家毕竟是正经八百的皇室,而江相只要不篡位就永远是臣,自己不篡位也永远是臣。
哪有为臣者,不效君反效臣的?
况且,周慕已定官白虎卫,属天子亲兵,按照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是和江相对着干了,而今上子嗣微薄,太子之位固若金汤,所以……
元青争跪了下去:“臣愿以微鄙之力,为君效忠。”
太子起身行至她身前,伸出双手扶起她:“好,有卿此一言,孤必不相负。”
狗东西。
她站起身:“殿下,臣还有一问,为何殿下不收笼状元,而收笼臣呢?”
“他可不好收笼,”太子阴恻恻的说,“而你,孤知根知底,顶多在心里天天骂孤两句,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举的。”
“……”
狗东西,我还骂,怎样?
让元青争退出偏殿后,太子掀开了桌上的绢布,那纸上除了一些名字以外,还有一张小纸条。
上字:盛入左公府,不知密语何。
元青争从太子处离开直奔司膳坊,刚进去就看见盛舒宇坐在矮凳上,眉头紧锁:“复光,怎么了?可有什么发现?”
“毒物找到了。”盛舒宇抬头看向她,愁云不减。
“这不是好事吗?在哪里找到的?”
盛舒宇从左右袖子里各掏出一包鹤顶红:“……一个藏在鞋底,一个藏在床底。”
元青争蹙了眉头:“两个人?一样的鹤顶红?”
“是的。”盛舒宇颔首道,“两个人都有鹤顶红,而且单从性状上来讲,都与毒菜里的鹤顶红相差不大,你看看。”
打开这害人毒物,元青争看得眼都干了,也无法分辨出这两份鹤顶红有何差别,更遑论辨出哪一包才是太子殿下菜里的毒了。
就连那用来包鹤顶红的纸,一份专供皇城所用,另一份见都没见过,只怕是他国贡纸,需得找人问。
她一时直接气笑了:“哈哈,要砍头的罪名,竟然还有人上赶着要,脑子有病吧都。”
原先还以为要细审之下,才能抓到案犯,如今可好,案犯不归则已,一归归俩,元青争问道:“你审过了吗?”
盛舒宇苦恼:“我刚问两句,那俩人就开始秃噜,谁也不让着谁,索性我就把他们分开关押了,等着你与我同审。”
第一间柴房里,侍卫把两把重工的梨花木椅子搬了进来,元盛二人用右手掐着腰带,缓步落座,神情阴鸷。
案犯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二位大人,不用给我上刑什么的,我都招,我认罪,是我杀的人,鹤顶红是我放的,我是做那道菜的厨子,辣椒面儿当然由我来放了。”
二人不语。
“我叫林子,我喜欢那个传菜的宫女,叫榆钱的,可是王井他也喜欢,而且榆钱待他,比待我更好!我嫉妒上心,觉得自己怎么会比不过一个没了根的太监,一时走迷了路。”
林子作揖,拜托道,“我认罪,我伏法,不知可否免于一死啊,我真的没想害太子殿下啊,求两位大人明察。”
他说完就开始库库磕头。
元青争问道:“你身上的鹤顶红,从何而来?”
林子整个身体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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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话:“是我家里的,我自入宫就带着了这一些,怕宫里有老鼠,带来药老鼠的。”
盛舒宇又问:“你怎么看,另一个认罪之人?”
“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认啊,明明是我,是我下的毒呀,他……他可能不想活了吧,然后想死的惊天动地一点?所以出来承认了,想青史留名?哦,不不,遗臭万年!”
元青争瘪瘪嘴,差点没憋住笑:“你是如何避免银器试毒的?”
“我把毒下在了鱼眼那里,”林子搓搓手指,摆出了一副厨子撒料的把式,“试毒不从鱼头试,吃却要从鱼头吃啊。”
盛舒宇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同伙,在哪里?”
“我没有同伙,我就下个毒,要什么同伙啊,大人,我什么都说了,能饶我一命吗?”
二人又去了另一间柴房。
可一样的流程,一样的神情,这个案犯明显更沉得住气,平静的很,元盛二人不吱声,他也不吱声。
那可怎么审问?只能主动出击了。盛舒宇语气冷硬:“你是何人?”
案犯开口:“我叫余庆,江湖中人,受褚太尉之命,扮成送菜人混进皇宫,下毒谋害太子,事成之后,允我百块金饼。
我原本正要寻机会钻狗洞逃去,琼林园就封了,然后就被你们从身上搜出了毒药,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元青争听得眼皮一跳一跳:“你身上的鹤顶红,从何而来?”
余庆没什么表情:“买的,外面有人卖,三两银子,就那一小包。”
盛舒宇再问:“你怎么看另一个认罪之人?”
他嗤笑一声:“混淆视听之辈。”
元青争再问关键性问题:“你是如何避免银器试毒的?”
“此毒只消少许便可致人性命,我趁菜刚摆上桌台,司膳坊众人忙忙碌碌,无人防备时,撒在鱼头那里的,毕竟谁试毒,会把银针插进鱼眼呢?”
盛舒宇蹙眉:“你的同伙,在哪里?”
“我没有同伙,二位尽管用刑逼问,改一个字,我不再为人。”
离开柴房区域,元青争命人把椅子搬到了廊下,又遣人去请榆钱过来,盛舒宇与她并排坐在游廊边。
沉默几息,元青争先开口了:“林子,看起来挺傻的,但我分辨不出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的动机合理,却又不合理。
不合理之处在于……偷偷把王井药死不行吗,非得闹得这么大,才算轰轰烈烈?要说合理,因为他傻,所以合理,也是说的通的。”
盛舒宇附和:“确实如此,陷入爱河之人,想要轰轰烈烈也不算不合理,毕竟如此一来,榆钱姑娘肯定是知道他的真心了,但有一点我理解不得。
既然厨子可以知道哪道菜会被送到太子处,那么就不该将毒下错盘子,引得那个假传菜宫女,多其一举,所以我认为,毒不是林子下的可能性更高。”
“那么,林子这边最重要的点,就只剩榆钱了。”元青争颔首道,“等她过来,我们再问询一下,就能知道林子到底撒谎没。”
“正是如此。”盛舒宇略带愁思,“林子这边好说,可余庆怕是个硬骨头,而且一口咬死褚太尉要谋害太子,牵连朝堂四公,不免过于刻意。”
17. 盛宴投毒案(四)
琼林园
“依余庆的供词,是褚太尉要他毒害太子,可我思虑良久,也未能想到褚太尉的动机何在。”元青争眼珠一转,“所以我怀疑是借刀杀人,有人想除掉褚太尉,只怕要牵连党争……”
盛舒宇问道:“青争以为,如果是借刀杀人,是谁想借这把刀?”
“褚太尉掌管全国军政,主辖兵部刑部,”元青争思量道,“他的立场和位置,无疑对所有掌权者都至关重要。
除去他本人和首席御史段之何,那左丞相,右丞相,陛下,太子皆有可能。”
“不错,虽然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但是他们两个的供词就像背书一样,与之前在我面前所说的一遍,好多句没有几字之差,”
盛舒宇道,“我认为这两个人可能都在撒谎,至少供词都是准备过的。这两个人,都是棋。”
榆钱过来了,二人未起身,只吩咐人搬过来一个方凳:“二位大人可是有新的发现?”
元青争狡黠的笑了笑,打量着她那张鹅蛋脸。
观她原本覆在额间的那些阴霾早已消失不见,两颊薄施粉黛,透出满带气血的好皮肤:“榆钱姑娘生的好模样啊!”
盛舒宇觉得这榆钱眉形如青山,双眸流光溢彩,下面部的唇珠更添几分乖巧,是个俏丽美人。
“啊?!”榆钱脸颊爬上些红晕,“小侯爷说笑了,我就是中人之姿,没有多好看。”
盛舒宇随口就问:“哦?试菜宫人王井和司膳坊厨子林子,不是都爱你……爱的不得了吗?”
榆钱惊诧,怒睁美目,急得站了起来:“大人休得胡言!事关我的清白,莫要空口白牙,血口翻张!”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榆钱姑娘你先坐。”元青争连忙起身抚慰榆钱,又转身朝盛舒宇说,“复光兄,你少说两句,我来吧。”
盛舒宇将头偏向一侧,讷讷一声:“对不住。”
他虽素日里极少跟女孩子打交道,但也自觉失言了,出口即后悔,只希望元青争能把话圆回来。
元青争也不复之前半带调侃的态度,道:“是这样的,林子在审问时说,他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想着对王井下手的。
因为他觉得你不喜欢他,更喜欢王井,我们的本意,其实也就是想问问,你与他二人的……呃……”
她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出口,“……情感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盛舒宇心内偷偷叹气。
榆钱好像对这事儿从无察觉:“我与王井是老乡啊……但他二人于我而言,都不过点头之交,没有什么深情厚谊的,他们为何要因我吃醋?这都无稽之谈!没有的事!”
“所以,”元青争心下大概有了猜测,“林子从来没有对你表达过男女之情?”
榆钱斩钉截铁道:“没有。”
她计上心来,给盛舒宇递了个眼神,盛舒宇会意轻轻点头,她才又看向榆钱:“这样吧,榆钱姑娘。
我和你一起到关押林子的柴房去,你二人当面对质一下,毕竟各执一词,我很难办。”
榆钱当即同意。
二人走进第一间柴房,盛舒宇站在屋外作旁观的一双眼睛。
林子在看到榆钱进来的时候,眼神里带着惊讶、呆滞,却唯独没有爱意,甚至连下意识的动作都是远离榆钱,这些也都落在元青争的眼睛里。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的我?我怎么不知道?!王井于我而言不过是老乡,你于我而言又是什么?”
榆钱进门后就气冲冲的朝林子大喊,“竟是自作多情到如此地步,要杀了他?”
林子迅速反应,跪起来朝榆钱膝行两步,可怜兮兮道:“榆钱,我是喜欢你的,我……我一直都喜欢你!只不过我从不曾对你表露,但我真的喜欢你!”
“我呸!你这是使的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要把我拖进脏水里!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个傻子,任你们揉圆搓扁!”榆钱怒从心边起。
她转头在屋子里挑了一根趁手的柴火棍,拿着就恶狠狠的朝林子走去,像是要给他头盖骨砸烂才算泄愤。
可她半道被截住了,不得已拧身举着棍子喝道:“放开我!”
元青争一手环住了榆钱的腰,把她圈在怀里,一手去夺她手中高高举起的柴火棍:“榆钱姑娘!
使不得使不得,我都知道了,这都是他一个人的胡言乱语,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你冷静一点!”
榆钱挣不开,发怒间想把柴火棍扔向林子的头顶,一副誓要把他瓢开了的气势,却不慎被元青争轻巧的夺走了柴火棍。
武器丢失,她一怔,慢慢地平息了怒火,又见元青争还环着她的腰,直接回首瞪了一眼。
元青争见状立马脱手,看着榆钱在旁边整理衣服,一扔棍子连忙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榆钱姑娘,在下冒犯了,再也不会了,还望姑娘海涵。”
看着她连连作揖的形态,榆钱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小侯爷莫要放在心上了。”
“多谢姑娘不恼,多谢多谢。”元青争听了连连赔笑,招手道,“来人,给案犯林子上刑,撬一撬他的嘴,问问他为什么要顶下这杀人之名!手轻手重的,别死了就好。”
林子刚躲过柴火棍,心还没有完全放下来,这会儿闻言天都塌了:“大人啊,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我认罪的呀,我认罪为什么还要给我上刑啊?我冤枉啊——”
回到游廊下,元青争让榆钱先回去。
榆钱行礼后离开,她就那么站着目送,直到这倩丽的背影拐了弯。
“我还真是小瞧榆钱了,一个小小宫女竟不是愚昧之辈,凭着我们的几句话就知道是有人用她做了个套。”
元青争缓缓落座,“不过也能够断定了,林子不是下毒之人,让他受些刑罚,我瞧着他怕得狠,估摸着一时半刻就能改口。”
盛舒宇手中不知何时端了杯茶,顺手递过去,道:“还剩余庆。既然他供出太尉来,那我们就必得把太尉拉下水了,只是光把太尉一人叫来,恐怕达不到我们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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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错,此事牵连了太子和太尉,也就是牵连了朝堂,”元青争看着杯中摇晃的水面,缓声道,“与其让它暗流涌动,不如索性把它曝露在太阳底下。”
她抬杯呷了一口,觉得这茶回甘太少,不算好喝:“既然余庆说他是受太尉指使,那么他二人必然认识……再采用一次对付榆钱和林子的招数,未尝不可。”
旁侧一侍卫小跑过来,行礼道:“二位大人容禀,林子胆小,刚打了几拳就承认毒不是他下的,说是有人承诺他认下此番罪责,也不会丢掉性命,事成之后,保他后半生荣华富贵。”
元青争笑道:“辛苦郎君了,再把他重新关起来吧。”
盛舒宇还想从林子身上再挖出些什么,吩咐道:“告诉他,何时主动供出联系之人的线索,何时才能出柴房,不然他这后半辈子,吃喝拉撒睡,不在柴房也就在牢狱了。”
将侍卫打发走后,元青争朝盛舒宇道:“我收回我的前言,这宫里,并不是没有愚昧之人。”
盛舒宇笑了笑。
她眼角亮亮的,牛饮半杯茶后,朝盛舒宇探过去了身子,耳语道:“我有个好主意,一会儿对峙四公时,我们不如诈一诈余庆。”
“哦?说说看?”盛舒宇也凑近她,两人低声谋划,语罢,他弯起唇角:“可行。”
“褚太尉以前是我爹的副官,好歹算是亲近些,此事我来办。”元青争一饮而尽,把杯子塞进了盛舒宇的手里,起身走人。
茶杯已经空了,杯底一览无余。
倒也不是元青争因着她爹的缘故,多么想保褚太尉,只是她能定官刑案司,褚太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出了大力气的。
既然褚太尉有可能是无辜的,她愿意卖这个好。
一切准备就绪后,琼林园东偏殿里,余庆正跪在地面,五花大绑的受审。
他昂着头,像个好战的大公鸡,两边的椅子上分别坐了四公和元盛两人,上首坐的是太子。
太子手边桌子上,是从他脚底搜出来的鹤顶红,颜色恣意张扬,纸张翻开有一新鲜墨滴,那是盛舒宇在此之前特意而为。
门窗俱已关闭,侍卫们在外面将偏殿围住了。
元青争厉声询问:“余庆,你说你是受褚太尉之命毒害太子的,有何证据?”
余庆活像一个来报案的受害者,不像是个犯案的凶手。
他说话中气十足:“褚太尉卧房书架之后有一密室,在那里他吩咐的我,不信的话,可以去搜一搜。”
首席御史段之何此时吹胡子瞪眼的站起来,咆哮道:“你是哪里蹦出来的死玩意儿?!竟敢如此攀蔑老夫!”
说着说着,他还要去拔旁边侍卫的剑。
那张整日里之乎者也的嘴这会儿脏话不断,什么“砍成肉酱”、“扒了你的皮”、“肠子掏出来喂狗”、(鸟语花香)之言。
太子看着变故隐而不发,手掌在衣袍内虚虚蜷握。
明明遭受指证的是褚太尉,怎么段御史这么义愤填膺?
18. 盛宴投毒案(五)
琼林园
彼时余庆梗着头颅看向段之何:“太尉这么着急又有何用?左右我活不成了,就拉你一个作垫背吧!”
……偏殿顿时落针可闻。
段御史冷哼一声不骂了,坏笑着整理自己的衣服,缓缓踱步回座。
这边堪堪才落座,那边就又站起来一个。
褚太尉从方才就多加隐忍,此时手背都已攥得不见血色,他不由分说的走到余庆面前给了他一脚。
余庆被踹出一丈远,方才发觉不对之处。
这动脚的人力道之大,合该是武官!难不成,他认错人了?!
段御史忽而笑了,搓了搓自己下巴上的胡茬,道:“我说褚益,你们行伍之人骂脏话,是比我们文人直白哈,稍学这几句,骂的我舒爽极了,哈哈!”
真假两个褚太尉,又遭一记窝心脚,余庆急火攻心,眼见要晕。
元青争启唇:“敢晕,本官就把你泡在水里继续审。”
这话音量不高,语气不重,却似有奇效,余庆登时睁了眼睛,又自己挣扎着跪起来,什么气焰都荡然无存,缓慢膝行回原处。
屋里站着的侍卫白他一眼,那表情就差把“算你识相,知道不劳烦老子”写在脑门上了。
余庆此刻心里万分后悔没有沉住气。
(鸟语花香)……遭骂两句就遭两句呗,这辈子又不是没被骂过,非得刚才张嘴挖苦回去做什么,这下可怎么办?
一脚后,褚太尉心火消去不少,拢了拢袖子坐回去:“你们会骂什么。
见着小的就是竖子,见着大的就是老匹夫,略带一些文采的骂人都带着偏门典故,就连你们自己人都听不懂。
毫无新意,毫无杀伤力。”
段御史着恼,脱口而出:“你个老匹夫!嘴脏还骄傲,你修养何在?斯文何在?!”
褚太尉虚虚挑眉朝他望过去,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欠揍得很。
段御史后知后觉。
他刚刚真的骂了“老匹夫”,确实“毫无新意,毫无杀伤力”,遂拂袖不再理会众人。
“你连褚太尉之人都能认错,可见方才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元青争厉声询问,“说!是谁让你来毒害太子,攻讦太尉的?”
破绽都这么大了,没想到余庆还能死鸭子嘴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褚太尉指使我毒害太子的,说天家对他如今信任不在,唯恐哪天身首异处才出此下策。”
元青争现在看他就跟看个笑话一样,但案子还摆在这里没有告破,心里又暗骂他两声,也不得不佩服起来,余庆要把这场戏演完的态度。
可一旁的江相坐不住了。
现在此人看似是在攻讦褚太尉,但细细想来,既要除去褚太尉,又要除掉太子,得益最大的人是谁?
是他。
天子子嗣单薄,除了太子就只剩下一个襁褓中的二皇子,而同辈王爷早在自己扶植他上位的时候就杀得差不多了。
今日投毒之事若成,届时国无储君,宫里那未长成的二皇子继位,他就是天天大喊着“我没有篡位之心!”,也不会有人信的。
任谁都会觉得他这夺权之路,顺顺当当的就走了!
亏得他留了个心眼,察觉此事苗头不对截下了仵作问询,联系前后发生的事和仵作之言,拼了个“真相”,让随从随意找个人假扮案犯。
却没想到就这一下午的功夫,那人就被择出去了,连被带到东偏殿的资格都没有。
江相暗暗攥拳,心道褚太尉这些年愈发的偏向皇帝,已经拿不住了,元盛二人此番给他推进阴沟,纵然清者自清,可谁知他们会不会有后招。
该如何破局?
盛舒宇站到余庆身前:“你现在欲盖弥彰有何意义?你连褚太尉之人都认不出来,也好意思继续说是他给你下的令?”
缓缓蹲下身,他掐住了余庆的颌骨,道:“既然你是受人指使来污蔑,那也就是说,毒的确是你下的。
你一个江湖中人能有如此高质的鹤顶红并不稀奇,但包着这鹤顶红的纸,受墨微洇,乃镜纸!由高丽国所贡!说!你是受何人指使的?”
他国贡纸?!
江相的心咚咚直跳,心内十分懊悔那日没有把盛舒宇收作门生,他府上谋士门生众多,多养一张嘴也就罢了,今时今日,此劫也就能轻易逃脱。
高丽国位于大梁东边,中间隔了一片海,国土面积小,上供的纸也少,宫里分完,大臣们也就剩四公手里有赏的了,再没有其他人持有这种纸张。
余庆被掐着脖颈,不一会儿便发觉眼前黑了一圈,遵循着本能,双手不停扒拉颈间铁钳。
盛舒宇估摸着再掐下去,人就该过去了,遂松开手,看着眼前人“咳咳”个不停:“此人现在,在不在屋内!”
余庆狂咳半天,终于顺过来气,他斜睨着盛舒宇,无力道:“这种纸谁有……那就是谁给我的毒药呗……”
江相腿肚子一抽。
此时一直致力于当透明人的右相贺兰山说话了:“本官家中,圣上曾赏下一盒镜纸,封条尤在,可供详查。”
段御史听罢也开始自证清白:“本官将陛下赏的镜纸分给了家中子女,但是就算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行此恶事的!”
元青争问道:“御史一张也不曾留?”
“镜纸它洇啊!我们做御史的,文书写的过于多,所以我常用的纸是我们梁朝东南地区自产的水阳花笺,”
段御史回道,“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会洇,就算是在阴雨连绵之时也不会,现下我书桌子上,放的也是水阳花笺。”
褚太尉看向江相,讲话一半傲气,一半怒气:“我一个被污蔑的,不用自证清白了吧?我总不至于自己污蔑自己呀。”
“太尉还是说一说吧,”元青争站起身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敢搜查四公住所的,但若不得不搜,那所谓密室,只怕是要沦落成杂物间了。”
“……我的镜纸就摆在书桌上,任人取用,无可自辩。”褚太尉觉得元青争真是长大了,是个新秀的小辈了。
也庆幸自己之前在护城河怪案里给她下的绊子没奏效,还是让她入了仕途。
可元青争却顿时血气上涌,脑中嗡鸣。
“无可自辩”,“自己污蔑自己”,掌权者除了四公,还有皇帝和太子,如果皇帝和太子是一条心的话,那这个毒,会不会是天家用以离间朝臣的?!
江相悠悠然开口:“老夫的镜纸已尽数用完,为相的需要过手太多文书,纸张消耗大。”
不算那对天家父子,四公此时已尽数陈情。
“诸位大人的理由都很好,可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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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镜纸这个线索来讲,”盛舒宇看了一眼元青争,见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江相公,您的嫌疑是最大的。”
江相没吱声,他早就料到矛头会指向自己了。
盛舒宇道:“毕竟段御史监察百官,实在没有必要对褚太尉做这些,眼中有看不惯的,直接一纸文书奏到陛下面前去就行。
贺相公的镜纸保存完好,褚太尉自己诬陷自己的可能性过于小,只剩下您了。”
江相不语,江相脑子转的飞快,江相在心里生气。
余光瞥见褚太尉那怒发冲冠的样子,暗暗呐喊,真不是我干的!褚笨驴别看我!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密室何在!
沉静半晌,元青争突然道:“还有一个思路,如果太子殿下今日身陨,谁最得意?”
太子闻言,调整了一下坐姿,是个倾听的姿态。
“皇家血脉中,太子殿下已成年,余襁褓中的兄弟一位,但生下这位皇子的许美人是皇后娘娘以前的侍女,听闻是忠贞不二的,”
元青争分析道,“其是为了天家子嗣,应皇后娘娘的令才入的宫,说实在的,她身家性命都在皇后娘娘手里,何况还在月子里,她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后宫不得干政,当今皇后娘娘也不是天纵奇才,可善政事,”盛舒宇顺着这个思路说,“若幼主即位,那么朝堂之上,不会出现垂帘的太后,而是会出现一位……”
辅政大臣。
摄政王。
话说半截,但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全都听懂了。
褚太尉的额角“嘣嘣”跳,此间事他确实一直怀疑是江相权欲熏心污蔑他,好夺走军政大权,但是他没想到,江相还能打这个谱!
改朝换代的谱!
但又继续往下想,他觉得江相真能干出来这种事,毕竟当今天子是从民间回来的,这他都能发动宫变,杀了当时的太子,将其扶上帝位。
若如今他做腻了丞相,真的想当天子呢?
这会儿江相的脸色黑得不能看,没想到面上与皇帝君臣相宜了那么久,暗中在这小小的文武盛宴上被下了个大马威。
他正襟危坐:“什么实证都没有,二位小郎君,准备逼供当朝左相吗?”
盛舒宇低眉敛目:“但下官认为此事,不会是江相所做。”
元青争以为他跟自己又想到一处去了,却没想到他继续说:“陛下与江相相识于微末,又一起登临朝堂之巅。
听闻前些年还曾愿将家中的嫡孙女送进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试问如此坚固的君臣之义,江相又为何要毒害太子殿下呢?”
上首之人微微蹙了眉头,听得盛舒宇又道:“江相应该巴不得陛下的子嗣越多越好才是,说句糙话,陛下与江相的关系,若在民间,只怕太子殿下还要拜江相一声干爹呢!”
“放肆!”
太子勃然,拍得桌子都在颤。
元青争连忙打圆场,举了官礼上前:“殿下息怒,盛员外只是想称赞君臣之义,并没有要冒犯天家的意思。”
盛舒宇举礼下跪,请罪道:“臣思绪所至,一时失言,愿自请责罚,以消殿下之怒。”
太子平缓气息,下令道:“待此事了结,盛员外,你自去领上五廷杖吧。”
余庆偷偷扬起唇角,却没敢晒牙。
19. 盛宴投毒案(六)
琼林园
“孤也听累了,说到底,这镜纸哪怕是飞贼也能有,夜半潜入各公府邸,偷上两张也不是难事,下跪之人亦是江湖中人,他自己偷的,也未可知。”
太子思量道,“因着这镜纸,他意图攀蔑朝中四公,可能性也是大得很,孤不愿看到臣子不合,弊处太过。”
众人颔首。
太子站起身来,行至余庆面前继续道:“毒害储君已是死罪,他拉几个垫背,拉谁垫背,都可以,毕竟嘴长在他的身上,所以……上刑吧。”
余庆的双眼瞬间蒙上一层悲伤,细看还有水汽,肩背塌了又塌,万分颓然。
“父皇不是给了一日结案吗?”太子道,“那就以一日为期。
若他供不出幕后之人,那就是他自己恨毒了孤,恨毒了自己永远也攀不上的高高庙堂,如此不安定之人,放在民间也是祸害,死不足惜!”
……
东偏殿的门终于打开了,夕阳挥洒的金光霎时铺尽地面,荡尽一切阴霾,除了殿中事物的影子。
余庆被拖下去用刑,四公和元盛两人往宴厅的方向行去。
事情就此打住,太子一锤定音,但走着走着,元青争的脑海里又浮上一个疑问:站在榆钱前面的那个传菜宫女,究竟是谁派来的?
此人既要知晓宫女们干活的习惯,又要知晓毒被下在哪个盘子里,而且还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谓是保证下毒成功的二重保证。
这里不是平京的东西南北四市,这里可是皇城啊!
元青争拉住了身侧的盛舒宇,问道:“复光,关于那个假的传菜宫女,你有什么想法吗?”
盛舒宇站定,看向宴厅,语调轻松:“江湖中人吧,我并不想深想她,没什么用,只要一日期限结束,余庆死,此案就了结了。”
元青争缓缓松开了手。
她不信盛舒宇没想过她脑海中的可能,但她经过“护城河怪案”后明白,不能问。或者问了也白问,而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撂下盛舒宇,元青争兀自转身回了东偏殿,求见太子。
门口站着太子的近侍宝树公公,他笑得官方:“元小侯爷,太子殿下已经传了饭,腹中空空的话,心情可不好,要不您食罢再来?”
元青争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你让我不来我就不来?我偏来!而且我就按照你说的来:“好的,那我晚饭后再过来。”
宴厅众人此时都在吃饭,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库库开吃,脑中想着一会儿问询太子的措辞。
周慕在咀嚼食物的间隙,眼神时不时的瞄向江相,又瞟向元青争。
盛舒宇看似吃得认真,但脑子一刻也没停,他在复盘东偏殿里自己说过的话,比如那句没大没小的“干爹”之言。
这是他一时忘形说的话吗?
不,这是他想说的话。
这段话必然会成为他进入江相公府的敲门砖、投名状。
此事他若显得过于谄媚,过于有分寸,不免让人觉得他背后还有什么意图,引得江相顾忌太多,后期不肯将核心事务交给他,引得太子顾忌太多,怕是要提早对他下手。
适当装蠢,才能继续蛰伏隐忍。
琼林园依旧被侍卫围得像个铁桶,只要余庆不交代,所有人都走不了。
四公各自坐的远远的,段御史不待见褚太尉,装看不见他。
褚太尉时不时恶狠狠的剜江相一眼,似乎认定了是江相使人下的毒,用来陷害他。
江相默默在心里复盘完所有事情,后颈渗出一层汗。
他发觉幕后之人的目的绝不是太子的命,亦不是陷害褚太尉,而是在挑拨他与褚太尉!
这些年来,褚太尉从一开始的为他马首是瞻,到慢慢地倾向于皇帝,现在更是玩上了平衡之道,而太子身为储君“敏而好学”,比他爹更难缠。
咽下一口姜,江相心道,不行,褚益不能因为这小手段倒向皇帝,至少也要保持中立,不然他们父子俩早晚会杀了我的!
现在我还有偌大权柄,还有朝堂威望,以后呢?
江相面上荣宠过盛,但民间其实早就流出了奸相的谣言,因为他曾在大梁北边的失地上插了一脚,皇帝对他越好,这奸相的流言就越甚嚣尘上,屡破不止。
与其被温水煮青蛙,不如早做打算!
一顿饭就这么各怀心思的吃完了,饭后大家开始抢睡觉的地方,周慕过来找元青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找个少人的地方。”
她点点头跟着周慕走了。
行至天井处,周慕悄声道:“在你们查案之时,左相在宴厅曾截住仵作问询,之后就吩咐他身边的随从出去了一趟,我感觉这会是个线索,特来相告。”
如果毒害太子之事是江相做的,那他没有理由去关心验尸的结果,他应该是整个事件里最知道验尸结果的人。
如果毒害太子之事不是江相做的,那么凭他的敏锐,想要觉察事件并不难,找仵作询问情况,尽可能的寻找更多有用的信息,才能面对各种突发情况。
所以为免引火烧身,林子可能是江相找的替罪羊,那也就证明了,毒不是江相下的。
元青争此时心中最阴暗的那个想法在咆哮,但面上不露声色:“我知道了,这确实是一条线索,并且是一条非常有用的线索,子衡,谢谢你。”
琼林园封锁了,大家都出不去,睡觉需要各凭本事。
太子不知为何没有回东宫去,而是占据了东偏殿,西偏殿则被四公占了,外人瞧着他们互相吹胡子瞪眼的,也没有人想过去。
元青争几次求见太子都被打发回来,也逐渐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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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今晚相问太子的想法。
“自己给自己下毒”,这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不问个明白,她又觉得“虎毒不食子”很有道理。
盛舒宇争气的很,没有顾及脸面,抢占了几张桌子,几个凳子,晚间让周慕睡凳子,他和元青争睡桌子,总之是够睡的。
文武盛宴时间选的相当好,大梁朝会每逢以五、零为结尾的日期是休沐日,明日恰好不用上朝。
众人顺理成章的、十分难受的被困在琼林园,待到明日回到家中沐浴一番,什么都没干,再睁眼就要上朝了。
元青争夜半躺在桌子上睡不着,逐渐砸磨出别的味儿来:这一日的期限,是用来磋磨朝臣的。
而这一日,是皇帝指定的。
难不成,老虎真能食子?皇帝用太子跟江相打擂已久……
摇了摇头,她企图把这可怕的想法摇出脑袋,毕竟陛下子嗣单薄,这种事情实在是跟“自己给自己下毒”一样难以让人相信。
翻了个身,她正好与“凳子床”上的周慕四目相对。
元青争俊眉轻蹙,在和周慕视线相撞的瞬间,就发展成了“谁先眨眼,谁就输了”的游戏……
整个宴厅鼾声雷鸣,夹杂着翻身声、叹气声不断。夏夜充满了燥热与短暂,外头还有各种小飞虫的噪音。
微风溜进大殿,拂过每一颗心脏,卷着不同心情逃跑,吹得外面树叶沙沙作响,不知是谁的心声。
元青争在黑暗里先败下阵来,用手揉眼睛。
周慕依旧一眨不眨,看着她的动作有如小猫舔毛,搓眼睛的手心正好朝向自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白,不可自控,滚动喉结。
而在侯府里,落籽也没有睡着。
日间太子遇毒的消息不胫而走,午门外身上富裕的小厮们打点了侍卫,得知整个琼林园都封了。
又闻凶手已落网,便陆续打道回府,预备第二天来接各家主子,他也不例外。
夜晚黑沉沉的压在他心头,他之前总被丢在原地是一回事,可现在他连那宫门都进不去是另一回事。
他无法在公子的身边侍奉,也不知道公子今晚睡得好不好,餐饭进的香不香。
心境溺入沼泽。
他的呼吸有些重,有些艰难,还有些微微发痛,可他此刻连站在公子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他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讷讷道:“这么多年来,我学武为你,学药为你,学厨为你,学……”
他想到了此刻床底下藏着的东西,微顿:“我什么都为了你,连南樾国我也不想管……公子,你能不能除了妙龄,再看看我啊。”
窗棂突然响动一声,落籽眼中的深渊猝然消失,他缓缓翻身坐起:“谁?”
“主子,是我,孙生。”绸布般的暗夜下,是一个黑衣人。
20. 盛宴投毒案(结)
琼林园
夏日初阳升得早,元青争昨日自东偏殿出来后就再没进去过,几次求见,太子都不见她,所以此时趁着早膳时间又去了。
太子正在用饭,他们在偏殿的大门打了照面:“进来与孤一同用饭吧。”
“是。”
二人在一张桌子上相顾无言,太子时不时的看向元青争,心内复杂,饭毕,他问道:“你来找孤,有什么事?不会是为了蹭孤的一顿饭吧?”
切~本公子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我差你这一顿饭?我是怕我说了真实的意图,你又会罚我。
元青争斟酌开口:“着实内心有些疑问,想来殿下这里寻个答案,只是臣的问题多少有些冒犯,不知殿下可否屏退左右?”
太子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面色不太好:“你既知冒犯,却除了让孤屏退左右也不求个开恩,还要继续问,够胆色!
元青争,究竟要到什么地步你才会学乖呢?究竟要到什么地步,你才能把孤当成你的君敬着呢?!”
此话一出,元青争心下骇然,怎么两句不到又惹到他了?
她忙不迭跪下磕头请罪:“殿下明鉴,臣心中对殿下自然万分敬仰,先求殿下屏退左右,下一步自然就要求个言语恩典。”
太子听罢依旧着恼:“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不问!从昨天晚上开始,你就像那帮御史一样,死皮赖脸的要决宰孤,哪怕孤说不让你问,你也依然会问!”
此刻元青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挤,耳边甚至传来了这些血液匆忙奔腾的声音,嗡嗡的一瞬不停。
是呀,她这的确是在逼迫太子接见她,还是用的死皮赖脸的方式,是以下犯上!
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告饶,太子又说话了:“元青争,你只是一个从七品知事,你还没承爵呢!
就算你以后升了品级可以上朝,你也不是朝堂上站着的御史!现在你虽在孤的阵营里,可孤想整治你,就像以前一样,随手而已。”
血奔得快,也凉的快,元青争整个身体都要僵了,清晨大殿的地砖很硬,好像也很冰。
明明早已入夏,她却过上了隆冬。
虽然内心也并没有很想和太子共船,但若是她现在下去,那哪怕以后所有事情她都保持中立,有太子在,她这一辈子也都不会再有机会接近朝堂了。
而倘若转投江相,谁知道那老头以后会不会真的做乱臣贼子?!君臣嫌隙已久,哪天被迫乞骸骨了呢?上有正统在世,他要夺权就永远不可能师出有名。
最重要的,爵位不能丢!
脑子里快速设想了一下所有结果,元青争得出结论,再表忠心。
她“哐”一声把头磕下去,道:“殿下,既然今天臣在您的船上,那就要忧您所忧,思您所思,拼尽全力让您得偿所愿。
如能保证自己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那就能更好的为您排忧解难,归根结底,臣这心里终究装的是殿下呀!
有卿此一言,孤必不相负。言犹在耳,心血沸腾!臣誓要为殿下披荆斩棘,死而后已!”
“……你想知道什么?就这样跪着问吧。”太子被哄好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元青争暗道可算是又过了一关:“臣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殿下当做棋子用了?鹤顶红,是殿下自己派人下的吗?”
“是你刚好成了这步棋而已,孤之前没想过用你,至于那毒,你且算在孤这里吧。”
“那包着鹤顶红的镜纸,可是殿下的?”
太子不语。
由此,元青争一下就串起了心中的那些疑惑。
“帮殿下办事的人,并不完全掌握宫中规则,所以为了鹤顶红之毒能准确地被下在您的盘子里,您专门派人混入传菜宫女,为此事做了一个二重保证。”
太子依旧不语。
她心下了然,昨天在场的所有人,只有右相贺兰山,能够完美的通过镜纸脱罪!
在朝堂之上,贺相看似公允,不涉各方争斗,但其实是皇帝阵营的,或者说是太子阵营的,是太子放在暗处的刀。
他了受太子的令,拿了太子的镜纸:“臣问完了,臣此后必然恪尽职守,为殿下尽忠。”
太子出言警告:“元小侯爷,你也只能向孤尽忠,不然,侯夫人是能得封号,还是再次遭殃,孤和母后真是难以斟酌。”
……
宴厅里气氛蔫蔫的,一直到日头过了正中,众人才被放出来。
林子被押到了刑部大牢,余庆则拖着满身的伤痕,被推到午门外枭首,盛舒宇不轻不重的挨了五板子。
午门下马碑前,许多小厮都朝里张望着。
他们刚刚目睹了一人被斩首,心下大概明白那就是毒害太子的凶手,直到看见了自家公子出来,他们急忙迎上去,问长问短,嘘寒问暖。
落籽也行得急切:“公子你可算出来了,让我看看没事吧?我……
侯夫人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好,怕公子会受苦,所以这回套马车,我带了一些舒缓情致的香。”
他搬下马凳来,继续说道:“不过公子不爱用香,用不用还是在公子,车上我还泡了公子最喜欢的毛峰。
茶香高远,我们回家。”
元青争平日里只觉得落籽唠唠叨叨,公子公子的没完,但现下听着心里倒暖洋洋的,满口答应着好。
回到至清楼,她刚推开门,里间就跑出了一个倩丽的身影,是妙龄。
她抱住了元青争,喊道:“东家!”
落籽一时间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脸阴郁,但元青争背对着他,也就没看到他的神情。
反而抚上妙龄的背轻轻拍着,嘴里哄道:“我的好掌柜,我没事,此番从宫里出来,还立了个功呢,不怕不怕。”
妙龄音调略带颤抖:“我知道东家厉害,我就是,有些担忧。”
元青争心都要化了:“我没事,我只是身上黏糊糊的想洗澡,嗯……妙龄可以与我共浴吗?我给你搓背?”
落籽原本的眼神是一半艳羡,一半不满,但此刻他凝固了。
公子与人鸳鸯浴,我为公子熨新衣?一熨还得熨两套,胰子味道随便挑?!
但他不知道,元青争纯粹是想让妙龄帮她搓搓背,她自己不好搓。
所幸妙龄并没有答应,她将元青争略微推离了些,道:“奴家铺子里还有一堆事呢,此番只是过于担心东家,所以才赶回来的,这会儿还得过去,东家好好休息吧。”
“这么拼命?”元青争失落道,“也罢也罢,都随你,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目送妙龄走人,落籽欢欢喜喜的打水,搬浴桶,还拿了好几个香味的胰子皂。
妙龄回到半里玉成后直奔里间,转动了床尾上的一处雕花。
卧榻下一声微响,她推开围床挡板,展露出一个不大的方形空间,沉入地底,满是文书,乱中有序。
文书最顶上,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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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最新递过来的字条:“造势元盛。”
她把围床挡板再次合上,又将纸条烧了,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发饰后喊道:“卓异。”
一人推门而入,穿着铺子里长工的衣服。
细看此人浓眉大眼,鼻尖一颗浅淡的小痣,嘴巴抿得很紧,是个人畜无害的模样:“掌柜的。”
“奸相”之言屡破不息,“尾挑鱼皮”和“武试状元”,所有那些带有目的性的流言,其实全都是妙龄的手笔。
她道:“太子殿下遭遇毒害,忠义侯府公子元青争与文试状元盛舒宇临危受命,一日之内将案犯枭首示众,大快人心。
如若不然,太子殿下将终日惶惶,天下早晚会是奸相的天下,如此功绩,该破格奖赏。”
卓异低头抱拳:“明白。”
不多时,街头巷口有了新的童谣,茶馆酒楼人头攒动……
次日官员照常上值,刑案司门口,元青争和盛舒宇从马车上刚下来,要开启新一日的清扫任务。
落籽却突兀地伸手,抓住了元青争的官服袖子:“公子,你以后上值,我都不回侯府等你了,我会一直待在刑案司停马地,公子出门就能看到我。”
“你这是怎么了?受惊吓了吗?”她失笑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去宫里,是上值,不会有危险的。”
落籽很固执:“宫门是没办法带上我,但我昨日还想了,公子之前和盛郎君找寻怪物也没有带上我。
后来公子破了案回来,我还傻呵呵的挺高兴,却不想公子都遭遇了什么危险。我很害怕,我不想再离公子那么远,我不想公子再遇到危险。”
盛舒宇看向落籽,如果眼睛能说话,大概已经在喊“好一个忠仆”了吧。
元青争被他这真诚的眼神盯着,脸颊不合时宜的红了:“好好好,你想在这里等,那就在这里等吧,公子我先进去了……复光!走吧。”
她说完一拉袖子,逃也似的迈上台阶。
盛舒宇则在她落荒而逃后,轻轻拍了拍落籽的肩膀,神色真挚:“忠义侯府有你这样的忠义之仆,大幸也。”
元盛二人进门后,还不等走到文书局,邢正川迎着面就来找他们了:“二位同僚,司伯有请。”
二人由此转变方向,进了魏司伯的屋子:“下官参见司伯。”
魏司伯喜上眉梢:“你二人在文武盛宴上揪出毒害太子案犯的事情,宫里已经下来诏意了,要让你二人写个结案书递上去。
此事是陛下的意思,专门说了会有奖赏,所以你们先把文书局的事撂下,快快写个结案书出来,到我这里过个眼。”
盛舒宇刚想答应,旁边元青争先开口了:“司伯,既然陛下都要奖赏我二人,那不知结案书交上去之后,这文书局的差事,可否就这样算了?”
魏司伯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他想要反驳元青争,但经过这文武盛宴之后,他二人只怕已经得了上面的青眼,攀上了高枝,万一自己磋磨他们,上面有人不乐意怎么办?
但若是就这样,应允了她,自己哪里还有当司伯的款儿?有错不罚,哪里还有纲纪?
所以……这个面子就卖一半吧。
想定后,魏司伯随手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摆出了官威:“这样吧,在结案书交上去之后,你二人先继续忙活文书局的事,等到上面褒奖的诏意下来,再另行接案,届时想接哪个案子,与本官言明即可。”
“下官多谢司伯。”
21. 人形的东西
皇城太极殿
今日朝会结束后,殿门关得严实,大殿内,皇帝身边只留了近侍望晓公公和太子。
他坐在龙椅上,缓声询问跪在近前的太子:“听说你回到东宫之后,一日未曾出门?”
太子低着头:“是。”
“自禁自足,为何?”
“儿臣以为,父皇想让儿臣这么做。”
闻言,皇帝微微皱眉:“说说你如何以为的?”
“儿臣文武盛宴那日,想要出琼林园不得而如此以为的,”
太子气势一点不虚,“如果没有父皇的示意,那些宫中侍卫又怎么敢拦儿臣回东宫,打头的,还亮了青龙卫的腰牌。”
“那朕为何想让你回不去呢?”
“因为鹤顶红之毒,儿臣未能事前请示,父皇怕儿臣弄巧成拙,离间不得江左相和褚太尉,反而惹得一身骚。”
太子小嘴叭叭的,“故而父皇要像惩罚江相难耐整夜一般,惩罚儿臣。”
“胡言乱语!”皇帝终于将怒气流于表面,又瞧太子梗着脖,仿佛得了天下间最大的道理,怒意更盛:“朕罚你,事先不报为其一,更重要的是,
一个离间之计而已,用得上你给自己下毒吗?万一你有什么不测,你让朕如何自处!让你的母后如何待朕!”
太子脸色微变。
但皇帝还没说完:“雄才大略不足腹,反推儿郎顶大梁。朕是无用,无论如何从江斯那里夺不来的权,你总有办法,可朕善识人!
当初若不是和江斯联手,朕也坐不到这龙椅之上,如今虽是朕与左相分道扬镳,造就了他如今的气势,朕想削弱不得,但也愿意给你翻天覆地的机会。”
太子气势虚了下去,继续听训话:“可你怎么能拿自己去冒险!他十个江斯能换回一个你吗?朕的后宫,美人倒有,子嗣却不多,你当知道你母后做了什么!”
太子瞬间慌神。
他母后做的事情,他是知情的,于是连忙抓住了眼前的龙袍要为皇后说话,但皇帝却抬手示意他住嘴。
“朕一直都知道,你不用慌张,你母后做的那些事,朕在她面前,不曾问过一句,虽然后宫美人众多,可你母后只有一个,朕与她情深义重。”
他显露疲态,“不过是一些未成人形的东西,她不想看见,朕就遂她的愿,不过安抚后宫而已,朕帮她善后。”
……太子没想到皇帝竟然知道这么多。
他以为这些事都神不知鬼不觉,而自己幼时若不是阴差阳错,曾撞破过皇后嘱人下手,他也不会想到,“子嗣单薄”,原来是那么个单薄法。
那时皇后蹲在他身前,把着他的双肩:“母后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若后宫多的是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就保不齐有朝一日会有别人来顶替你的太子之位!
母后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就应该活的好好的,受万人敬仰,受万人保护,你好了,为娘才能好。”
但是这些,皇帝都知道?!
皇帝这会儿的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太子现在却只觉得他爹光辉伟大。
不愧是父子,他像他爹一样,丝毫不在意宫中其他美人的死活,其他未成人形的“东西”:“父皇……”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朕给你取名为正,就是要你为东宫正统,就是要你正当顺位,没有其他兄弟可以威胁你的地位,所有的资源都给你。
希望你不要像朕一样……他们叫为父萧悠,为父听够了!你母后做那些事,也是这个意思。朕一直都知道,朕一直都纵容。”
说到此处,他猛推了一把太子,险些将他推下阶梯,生起气来:“所以当朕想透那鹤顶红之毒时,第一反应不是要夸赞你!而是害怕!
害怕你怎么这么有胆色,以身入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朕的江山要传承给谁?!你又让朕以后怎么面对你母后?!”
太子眼睛里略有水润,被推倒后又爬回来,额头抵在皇帝的膝盖,声音颤抖:“父皇,儿臣错了,以后再不以此身谋划了……”
他且哭了一会儿,泪水从黑睫夺眶而出,直落在地。
彼时皇帝那死死攥着的手才倏然松开,缓缓呼出一口气:“你知错了就好,朕的夙愿,也就是你能正当顺位,继承大统而已。
朕知你在东偏殿里召见了元青争,你想用他,朕已下令让他和盛舒宇交个结案书上来,这样就不用等明年吏部考核后再升官了,现在就给他挪地方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太子抬起头,泪滴划过脸颊,道:“父皇,元盛二人皆是人才,但盛舒宇有暗投江相之嫌。
且您与江相争来的武状元周慕,与他二人同住忠义侯府,三人颇有渊源,要用他,却不能给他太重要的位置,儿臣现在也只是软硬兼施,让他效忠而已。”
皇帝颔首:“江相虽从未曾言及盛舒宇,但难保他二人有朝堂下的勾当,等刑案司结案书交上来,再议此事吧。
你这两日也想想,要把元青争放在哪里,只一样,朕知你不喜他,但你也不要过于欺侮他了,有个分寸。”
白虎卫所
周慕从昨日一进卫所大门就开始打架,虽只过招,但架不住每个人都想与他切磋一番,美其名曰“传统”。
毕竟以前的武状元就是再厉害,进来白虎卫所,也不过是给了个伍长当一当,所以众人也有不服气的意味在。
可打了两天,愣是全败了,而那些武官也从刚开始的嗤之以鼻,逐渐变化到“下一个该我了”的架势。
校场边,周慕正在休息,方悟和顾影躺倒在旁,他二人跟着周慕也领了一套白虎卫的甲胄,但相比之下,还是周慕的“白虎校尉甲”更好看。
白色披风于左肩处绣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虎,臂甲上是凹凸不平的虎纹,护心镜莹润厚实,战盔上翎羽着白,一套穿在身上,十分英武。
而他二人没有品级,自然是穿不上如此拉风的,但大体也就是少了个披风的感觉,整体上身,一看就是帅气的小兵……
他们在白虎卫属于周慕的副官,在卫所登了名册,周慕也给他们提了月例银子,所以现在有些看起来不是那么难打的,就都由他们为自家少主代劳了。
可饶是如此,能打败他们的,这两日来也屈指可数。
不远处一小兵拿了串葡萄过来,递向三人道:“周校尉,我叫郑知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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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威沂府人士。
自老家那边打死了个强行占地的豪绅,立了功来的白虎卫,品级九品,业已三年,不知可否有幸,加入周校尉的队伍?”
周慕将那串葡萄接了过来,分给方悟和顾影:“当然,不过我没印象你跟我打过?”
郑知孝面目微扬,自来熟的坐在了三人身边:“属下跟方悟打的,输了。”
方悟吐出两个籽,吐得老远:“不用这么讲,在招式上面,还是算作平手吧,你很有实力,就算在武极巅的话,也会有你一席之地的。”
他这话一出,周慕顿时像捡到了宝一样。
“原来你这么厉害,那你来了白虎卫三年,怎么还是个大头兵,也没搞个小队长当一当?”
别人不知道方悟、顾影的实力,他是知道的,想当初他爹为了让这两人给他做随从,可费了不少气力。
“我们这种人,就应该在最前线的位置上,一往无前。”
三人并不傻,明显听出来了话外的弦音。
周慕想着不若过两天再想办法,查查这郑知孝的话是否掺了假,而现在,最好是收了他:“这样吧,若是能有三百个人跟着我,我就分些人,让你跨过队长,从伍长做起,可好?”
郑知孝简直要被惊喜冲昏了头脑,他连忙站起来,举了官礼表忠心:“有校尉一言,我郑知孝此生愿鞍前马后,周校尉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愿穷此一生,为校尉先锋。”
原来还是个官迷。
周慕站起来扶他:“你莫要高兴的太早了,我说的是,若能有三百个人跟着我,我才让你做伍长,不然我可没有足够的人让你当官,你还是只能当大头兵。”
郑知孝一脸真诚:“从此以后,属下就认准周校尉了,哪怕校尉要让我继续当大头兵,我也无怨无悔。”
与此同时,市井间的传言也不曾停滞。
除了妙龄使人散布的言论,可能也是有百姓不乏真的喜爱元青争和盛舒宇,总之传言刚起的时候,也只是说他们立功了,功还不小的意思。
到后来,传言越来越像谣言……
“喂,你知道吗?破了护城河怪一案的忠义侯府公子和文试状元,这回救了太子殿下!”
“听说了!我宫里有亲戚当值,说他们一看那个倒了的试菜太监,就把毒害太子的人抓了出来,都没用一柱香的时间。”
“你这是哪里听的谣言呀?你撒谎也别拿亲戚撒呀。明明是忠义侯府的小侯爷一看那盘菜就看出了不对劲,把菜抢了,不让太子殿下吃,但是那个宫人已经吃了。”
“对对,我听的也是这个,文试状元还让那个试菜的太监把菜吐出来,好家伙,他就是不吐,死脑筋一个,说那就是他的职责,鹤顶红啊!当时就毙命了。”
“没错没错,我听说太子爱吃那个鱼,试菜太监还没倒的时候,筷子都夹起来一条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朝堂之上就再也没有能跟江相掰掰手腕的了。”
“天呐,这可是救了皇家的性命啊,怎么不得升个官啊?”
“这可是大功德!太子殿下自从理政以来,为我们做了多少好事啊!他元盛二人,此功该在千秋!”
22. 两试分榜论
几日后刑案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刑案司员外元青争、刑案司员外盛舒宇,才能卓著,力破文武盛宴毒害储君一案,智通古今,实乃大梁之幸,万民之福。
擢升二人于刑部,任五品主事,赏银百两,望尔等继续为国效力,不得自满,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一太监站在刑案司的正堂阶上,可亲的笑着:“二位大人,咱家宣读了大半辈子诏书了,来这刑案司次数却不多。
此番是陛下亲达的意思,这样大的恩诏,可还是头一遭呢,二位大人以后前途无量啊!”
元青争接过诏书立马反应过来,嘴上说着“公公辛苦了”,借着宽大的官服袖子,送给传诏公公一块银铤,盛舒宇也有样学样。
传诏公公掂了掂两份银子的重量,满意的很:“二位大人真是会办事,会做人,以后咱家只怕还要二位大人,多多提携呢~”
盛舒宇笑道:“公公说笑了,您是天意的使者,我二人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呢,只是不知公公名号?”
“咱家是皇帝常侍传诏官吴玉宁,往来谈不上,各司其职就好,行了,咱家还要给陛下复命呢,就不多留了。”
吴玉宁装着要走,仿佛是后知后觉,“哦,对了,陛下还有一句,嘱咐您二位歇两天再去刑部大院报到也使得,只是太子殿下那边还需要去一趟。
这恩典,太子殿下也是出了力的。”
元青争笑僵一瞬:“好,我二人这就前去拜见。”
吴玉宁走后,魏司伯忍痛把这两个英才的腰牌收了回来,嘱咐以后有事可以再回来找他,才放人离开。
他原以为一部四司,元盛二人就算再怎么升官,也得在刑案司继续效力,升至六品,有个郎中的官号也就罢了,却没想到现在直接脱离四司,到刑部去了!
哪有人这么升官的啊?还是俩……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再度踏进东宫,元青争百感交集,行经广华殿时,她控制不住的将眼神往里探究,后背竟有些发痒,仿若还在渐生新肉。
她直视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扉,眸色没有半分恐惧,坚毅非常,全是不服。
乖巧站于主殿游廊下,一盏茶的功夫后,宝树公公出来了:“盛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这是要分开训话的意思。
盛舒宇跟着宝树公公进了大殿,太子正坐在书房:“刑部主事……盛舒宇,孤这里有一篇策论,你近前看看,说说想法。”
“是。”
那纸论上大体说的是:
如今文试只一榜,若有钱有势之人想要营私舞弊,一定会让平民受冤,不如直接开两榜,一榜为平民榜,一榜为士族榜,方能分别筛选出治国利民之才。
盛舒宇思索启声:“回殿下,臣以为文试两榜不可取。”
太子微微挑眉:“哦,孤以为你出身平民,会为平民说话,文试分榜,于民而言,应当算作好事啊?”
“文试分榜,看起来平民能得到录取的名次变多了,经年的努力能够有更大的概率被看见,但其实内里变相增加了文试中士族子弟的名额,”
盛舒宇斟酌道,“文试舞弊应当扼制,不能因为存在而放任,更不能因为放任而助长。
若此法真的施行,平民榜一定会被更严厉的挤压,世上一定会多起来所谓的私生子,在考取功名之后,认祖归宗。”
“此外,一些地方上的教育质量远不如平京,甚至十里八乡也不见得能有一位正经夫子,若当真分榜,初几年弊处不显,后续只怕天下走歪门邪道者会猛增,造成秩序的紊乱。”
盛舒宇侃侃而谈,“再者平京城内达官显贵众多,分榜之后,难保不会为了士族榜而大打出手,平京危矣。
此举也会进一步巩固士族之力,届时文试选贤与能的职能,有概率会成为一纸空文,平民榜也无法被杜绝士族通过各种方式舞弊。
长此以往,只怕大梁将再无平民学子可登榜,会有庞大家族应运而生,世家之力威胁朝堂,故如今一榜实乃妙行。”
太子又问:“武试呢?”
盛舒宇继续答:“将才难得兵易得,万般苦战始方回。武试选拔的是冲锋陷阵之良士,所以身体强健,打斗经验多更明显更占上风的。
平京内的武学,虽有好的资源,但若与人真刀真枪的拼上一场就明显经验不足,所以将是有打仗经验的,且有军功之人。
而武试登科大都会进入军队从兵士做起,再多也不会给多大的官职做,还是需要有功才可擢升,否则无人信服,故武试一榜即可。”
太子颔首,看起来像是赞赏的意思:“盛主事思维敏捷,很有见地,不过孤还有最后一问。”
往后仰了仰身子,他问得平静:“若时移世易,真有世家抗衡天家,汝当如何?”
你效忠谁?
此问不是前面那些,说说观点想法就能过去的简单问题了,盛舒宇若回答得不深刻透彻,剖心挖肝,那么在太子这边,他将被彻底打为政敌。
大梁并非没有大家族,但他们全都盯着文武两试,不成气候。
爵位世袭也有要求,不是所有人都能承袭,除去二十成年,还需得通过文试或武试。
除去极少数人世袭罔替,剩下的爵位,每继承一次,就要减去一级,元青争因着是遗腹子,所以日后会直接继承侯爵,可再下一辈,便只能是伯爵了。
买官也买不了大官,只能买到九品,所以太子口中的世家,现在代指的,是左相江斯!
盛舒宇沉默良久,把腹稿过了一遍:“前朝不乏有世家协令天子,以协天下之举,世家与寒门的斗争贯穿于世。
于君而言,失权做儡,国家由各世家斗法而治,无人为国只为其家,国危矣。
于民而言,食要供奉世家,财要供奉世家,法也偏袒世家,无生路可言,极易产生所谓义举,国危矣。
若臣处此乱世之中,当尽力斡旋,以求天子安稳,重掌朝政,拔除世家,稳定家国。”
这一段话才堪堪说在太子的心坎上,但盛舒宇毕竟不是元青争。
太子命人查过他的背景,已无父母兄弟在世,连小厮都有三个,不知道哪个才最得他的意,妻室子女也没有,十分难搞。
“不错,你下去吧,唤元青争进来,孤望你牢记今日所言,为我大梁作出不世贡献。
换人。
元青争踏进书房见礼:“臣刑部主事元青争,参见太子殿下。”
“免。”太子提眸看向元青争,觉得他身上的常服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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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轻纱的半臂外衣被腰带扎在腰身里,上面绣了青色的花纹,中衣底布用的是白绢,碎发伴着溜进来的风在他额间乱舞——俏得很。
清风拂过。
太子回神:“爱卿这衣服,从哪里做的?竟比宫中一些美人少使穿得还要赏心悦目。”
元青争站在书房正中腹诽,这衣服哪来的?这衣服自然是妙龄给我做的了,她喜欢我这样打扮呗:“回殿下,这衣服是街边商铺半里玉成衣铺的款式。”
“半里玉……成衣铺?孤回头也去逛逛。”
“殿下~”她谄媚道,“臣是这间衣铺的常客,与掌柜的相熟,若殿下有空,臣愿为殿下驾马而行。”
太子受用,但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哦?你与那铺子掌柜的相熟,那这间铺子,该不会是你的产业吧?”
元青争垂首轻笑:“果然,什么都逃不出殿下的法眼。”
太子取了她的一丝笑意漾在自己脸上:“好了,还有两件正事要同你说。
第一件,孤求了父皇,又给你加了个太子侍读的头衔,诏书此时应该下达忠义侯府了,但你不用着急回去接,孤打过招呼,让侯夫人接旨就行了。”
元青争一口气直接憋住:“殿下早已成年,怎么想起来,给臣冠上这个头衔呢?”
“因为孤不想给你留退路,”太子缓声道,“你今日成了太子侍读,来日他们就会把你划在孤的阵营里,你就算是想投诚,他们也得掂量掂量,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太子又继续道:“你可知道那盛舒宇的底细?他与江相关系如何?”
“盛舒宇自幼父母双亡,流浪一般养在武极巅上,据臣所知,此人聪明绝顶,心智坚强,”
元青争回忆着答,“但要说与江相有什么关系,目前臣没有察觉,不过臣可以断定,他是个忠君爱国的人。”
“他曾在武试期间,拜访过左相公府,不知所为何来,这事儿,你知晓吗?”
元青争怔愣一瞬。
她并不知道盛舒宇曾经去过左相公府,只好轻轻摇头。
“孤对他,谈不上有信任,并且极有可能用不了他,听闻你与武状元、他同住忠义侯府,”
太子一副早就料到了的表情,“所以孤的第二件事,就是要你监视盛舒宇在忠义侯府里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及时报孤。”
元青争微微蹙眉,心道难不成盛舒宇真的跟江相有何联系?他为什么要背对着我和周慕的方向行进呢?
不对,当时周慕还在武试,并没有成为天子亲兵,那也就是,他本意就想与江相为伍:“是。”
太子满意道:“你且上前来看看这篇策论,想个说法,要是外头盛舒宇问起你,孤对你说了什么,你就拿这篇论答他。”
元青争上前接过那纸论,细细拜读起来,太子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嘴角有些莫名其妙的弧度,细看却也看不出是笑意。
……他要是一直这样,乖乖的为孤驱策,孤必然不会薄待他。
随后元青争拜出了东宫,同盛舒宇回家,马车上相顾无言,各有心思。
这时还在书房的太子召来一个叫彩绡的宫女,吩咐道:“今儿晚上,把那个叫什么灵的,送过来伺候。”
23. 心间的瀑布
太尉府
门房小厮小跑到里间,轻声禀报:“太尉,江相来见,请您出去呢。”
褚太尉自从文武盛宴回来,心里一直不得劲儿。
毕竟毒害太子的案子,确实到了余庆那里就无可查证了,他想不通,究竟是谁要用这么大的事情拉他下马。
若不是太子不甚追究,自己只怕要把这身官服换一换了,虽然现下也没有很相信是江相做的,但谢御史和贺相公的动机,真不如江相来的明确。
陛下拉拢自己已久,自己也给陛下交了不少东西,陛下应该也没有想换个人做太尉的想法:“请他在正堂等候。”
江相这两天给褚太尉下的帖子,老匹夫都当看不见。
现今朝堂拉锯,自己不论是他日夺权,还是耄耋自保,都不能没有褚益,所以今日直接杀上门来了,有种必要把自己的嫌疑,在褚太尉这里洗干净的架势。
二人在正堂屏退下人聊了一个多时辰。
他们毕竟是在一起“造过反”的交情,只是那个之前在他们手里任由把玩的傀儡皇帝,如今越发铁血手腕了,生出的儿子也得了帝王之术的教导,比他爹更不好对付。
可情谊终归还是在的。
江相走出太尉府时,看着明显比来时面色要好不少。
褚太尉站在檐下目送:“谁也不能信,本官如今这个位置也算举足轻重,还是继续行走于中间地带吧。”
街道上,江相拉起车窗遮帘,招手唤人上前:“那个厨子,不用留了。”
至清楼
看着桌上的两道诏书,元青争只觉得头大,方才她在杨如晦住的风月居里呆了半天,只得一句:“八月冠礼,不要在此之前被贬出平京了。”
“唉……落籽,把这两道诏书好生收起来吧,”她抓过杯子饮水,“对了,叫人去半里玉成传个话,让妙龄今晚早回来一些,就说东家要她来道贺升官之喜。”
落籽捧着诏书不动了。
元青争疑惑:“落籽,你听到了吗?怎么呆住了?”
那抓着圣旨的手冒出了青筋,自从周慕和盛舒宇来到侯府,他家公子的马车罕见只有他家公子一个人了,上值下值盛舒宇和元青争永远在车厢里欢声笑语。
落籽早已在日日难受,现在脑子里还混沌上了“妙龄要来和公子过夜”的念头,一时心思憋得厉害。
元青争以为他犯了什么病,忙去扶他:“落籽,你怎么了,你别吓唬公子啊,你先到矮榻上躺一躺,我使人去给你叫房医者。”
落籽脸色灰败,话却会说:“我不想躺矮榻,我想躺公子的床榻。”
“好好好,诏书先搁下,你随我到里间来。”元青争扶着落籽对门外喊,“冬雪在不在?去房医者那里,把他请过来,嘱咐他带上药箱,快一些。”
侍女应声而走。
元青争架着落籽去往二层里间床榻,但落籽到了就坐在床沿,死活不躺下。
她弯腰按着落籽的肩膀,急道:“落籽,你快躺下,你脑子还能转吗?你不是也学过一些医草药理的吗?现在公子能帮你做些什么呀?”
“公子,我没事,”落籽当然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的胸口聚集着一堆瘀血,久久不散,“你不用让房敢过来了,我只是……心中酸涩,一时情致郁结而已,缓缓就好。”
元青争并不答应,继续按他:“你这看起来严重的很,还是让房医者给你号号脉,免得我担心,快快躺下吧。”
闻言,落籽忽然抓住了她近侧的小臂:“公子也会担心我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不担心你!”元青争一脸认真,“买你的时候,我一眼就相中了你,咱俩从小玩到大,我若不担心,岂不是没有良心?你快躺下吧!”
落籽双手有些细微颤抖,连带着元青争的小臂也抖,眸中似有晨光。
他把自家公子向自己拉近,言语渴求:“公子一眼就相中了我?”
元青争觉得头大:“我若不是相中了你,我买你干什么?你躺不躺?不躺的话,我要揍你了。”
受了话,落籽依然没躺,不仅没躺,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那公子是喜欢我的,对吗?从小就喜欢吗?”
“自然自然,所以我才担心你啊,你快躺躺吧……”
元青争后知后觉落籽在抖,不知是在犯什么大病,也就没抽手,怕刺激到他,“等房医者过来给你瞧上一瞧,我也就放心了。你快撒手,公子我要直直腰,我腰酸了。”
落籽放手。
元青争扶着后腰,慢慢挺直身体。
她瞧落籽此时端坐着,整个人除了胸膛起伏过快,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我瞧你不想躺就不躺吧……我去把诏书收起来,给你倒杯水喝。”
落籽眼神追逐着她。
他去收诏书了,他翻起了茶杯,他拿起了水壶。
潺潺流水盈满白瓷杯,水声击打在落籽心涧,成了奔腾的瀑布,震耳欲聋。
他不错眼的盯着他家公子瞧,怎么瞧都瞧不够,觉得他家公子跟个仙人似的,轻纱外衣随着动作款款而动,描出来令他神往过无数次的身形虚影……
或者,公子没这方面的心思,他有也可以?
第一步,总是要有人迈的!
接过元青争递过来的水杯,他决心道:“这是公子方才用的杯子吗?”
“啊?!不是啊……”元青争觉得今天有些跟不上落籽的想法,“公子怎么会给你用我用过的杯子呢?新的,放心吧,喝喝喝。”
落籽端着水杯没动,眼神浮在水面上。
见他不喝,元青争佯怪道:“你这小厮真是不识好歹,公子亲自给你倒的水,你居然敢不喝?”
落籽恍然抬眸看向她,语出惊人:“我想用,公子用的那个杯子。”
“杯子不都是一个样的吗?”元青争不甚在意落籽的话,治病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东西,这会儿倒杯水,她已经觉得自己把该做的都做了,思绪也就跑到正事上去了。
她还得找个合适的人,放进任尔堂呢:“你快喝吧,喝完了我放回去,你在这里等着房敢过来,我还有事要忙。”
可落籽一听这话,居然霎时憋出两行清泪,哭腔还带着恼意:“公子有什么事?公子要去亲自接妙龄回来吗?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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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青争愣住。
“公子就连这一下午的时间都等不及了,”落籽哭得隐忍,“就要找去半里玉成,与妙龄共赴云雨吗?”
元青争惊诧:“什么呀,公子我还有正事要办,什么妙龄,什么云雨的,落籽你羞不羞?”
“那今天晚上,公子要妙龄过来干什么?”
“……落籽,妙龄她是我的通房,这哪个大家子弟,他们没有几个通房呀,我且只有妙龄一个,你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
元青争蹙眉,拉过束发台的凳子,坐了下来,面色不虞,“难不成,你看上妙龄了?!”
落籽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讶异:“你还真敢跟你家公子抢人啊?!”
抢谁都行,唯独不能是妙龄。
妙龄是她的通房,如果一个都没有,不免惹人怀疑她不举或者好龙阳之类的,毕竟世上能有几个不近女色的男人?
千年来,不也就才出了一个柳下惠。
落籽又哭了,哭的很大声。
“你就算是把天都哭塌了,妙龄我也不会让给你的,你死心吧,”元青争不管他,就让他继续哭,“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和本公子公平竞争,看看妙龄是选你,还是选我。”
她相当自信,觉得就算她和妙龄之间这几年的友情靠不住,妙龄也会迫于半里玉成而选自己。
更遑论她之前给妙龄搜罗了那么多男人,妙龄一个都没有心动,她的情伤深着呢。
落籽涕泗横流,一只手想指元青争,又好似不敢指:“你没有心啊……你才说了喜欢我!你没有心!我才不喜欢妙龄呢,公子你没有心啊……”
“啊?!哎呀,误会误会,原来你不喜欢妙龄呀,快擦擦吧,别哭了,是公子话说重了,公子跟你对不起,”
元青争忙找了个帕子给他拭泪,哄道,“你再这么哭下去,公子心都要碎了。”
落籽抽抽嗒嗒的接过去帕子:“心都要碎了?”
她认命似的点头:“在碎了,在碎了,你若是继续哭下去,可就拼不好了。”
落籽攥着帕子,破涕为笑:“那我不哭了,公子还要妙龄,今晚来侍候吗?”
“不要了,不要了,不让她来了。”元青争面上虽是这么说的,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己也好几天没见妙龄了,谁会不喜欢看大美人啊……
但一说要让妙龄来,落籽就哭,不知其深意却也受不了,她随口就撒了个小谎。
“那公子今晚要独守空房吗?”
“呃……空房嘛不就是,我爱守,我常守。”
“公子,你要我吧!”落籽一口唾沫一个钉,同时外面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是冬雪:“公子,房医者到了!”
元青争扭头看向大门方向,冬雪已带着房医者进来了,落籽立时垂下眼皮,神色阴暗。
见过礼后,元青争把凳子让了出来:“房医者快来看看落籽,他刚刚胸闷难耐,青筋骤起,不知为何。”
方才冬雪的声音大,完全盖过了落籽,元青争记挂着落籽的病情,没听真切那四个字。
天时地利人和,落籽一样都没占到。
24. 第一次拥抱
至清楼
房敢号过脉,又让落籽把舌头伸出来,有了诊断:“落籽郎君心火难耐,有些气血闷在心口了。”
元青争一听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忙问:“房医者,这严重吗?无论什么药都使得的,万不要让它留下病根。”
房敢哈哈笑了两声:“小侯爷,没事的,我给开上一副方子,吃两顿也就好了,落籽郎君这是心病,光以药石相医,只能祛除病症,无法根治。”
“那这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房医者合上药箱,“我劝落籽郎君遇事不要太往心里去,这郁结于心就是自身长时间将诸事过于入心导致的。
人除生死,贵在悦己,通透自在,方不枉活。落籽郎君要牢记箴言,每日复诵。”
落籽讷讷道:“多谢房医者。”
前面房敢一进来,他还觉得自己与公子的好事被打扰了,但现在他真心觉得房敢来的太是时候了,心下成形一个计划。
元青争转身相送房敢:“多谢房医者妙手,之后的汤药也多麻烦了。”
房敢抬手作揖:“小侯爷客气了,我回去就写方子抓药,今天晚上,就让落籽郎君喝上第一碗。”
再度踏进里间,她看着落籽,开始怀疑自己。
我什么时候给落籽安排重活了?没有什么重活吧?不会是活太多了吧?怎么就至于郁结于心了呢?
所以这会儿连说话都有些底气不足:“落籽啊,差事你做不过来吗?也是,从小到大我母亲为了让你好好随侍我,这也让你学,那也让你学,确实给你太多压力了。
这样,我再在府里挑个贴身小厮,与你分担分担,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想的那么重要,记好房医者的箴言……”
落籽刚想装可怜,被这话直接将了一军:“咳咳……不……不用,我都做的来的……不要再找一个……公子不要……咳咳!”
元青争见状忙给他顺气,手抚在他背后一下一下:“好好好,你别激动,不找了不找了,公子我这不是怕你太过劳累嘛!”
落籽眼神一凛,直接伸手搂住元青争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子,我这病症不是由差事带给我的,是别的事情,多年来一直在我心里,夜半时分,它总要爬出来煎熬我。”
元青争瞬间绷紧了身子,手顺势悬在半空:“什……什么事啊?你说出来,公子现在是官身了,可以帮你做主的。”
“公子,你刚说了喜欢我的,”落籽勒得她一点儿都挣脱不得,“所以今晚,可以让我来这儿侍候吗?”
“哈哈……”元青争突兀的笑了,“你可知,此侍候非彼侍候。”
闻言,落籽从她腹上抬起头,仰着的双眸满含深情,整个人看起来亮亮的,像是一只翻过来肚皮的小狗:“是一个侍候,我愿意的,我愿意把我给公子。”
她浑身的汗毛登时立了起来。
腰身被落籽紧紧箍住,连旋转也做不到,她明白了落籽的意思,可是……这不太合适吧。
当初元青争把妙龄收为通房,侯夫人说的话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青争,你以后会是侯爷,情爱之事自己拿主意就行,只要对方忠心,能够保守你的秘密,三妻四妾随你。
但有一点,为娘希望你不要养娈童幼女,并且在自己拿主意的同时,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今时今日站在此处才咂摸过来杨如晦的话。
需要注意的是“身份”吗?她娘是在委婉提示她要注意自己的“性别”吧:“呃……落籽,其实吧……”
“公子要拒绝我?”落籽眼睛又溢满了泪花,仰着脸,泪水划过面颊,整个人像件跌落的花瓶,异常破碎,“依着房医者的话,我这病症只有公子才是药。
我喜欢公子,我喜欢的不得了,我愿意在下面,我不在意这个,我只想和公子在一块。”
元青争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公子如果实在无法接受我的话,我不会逼迫公子的,我,我回屋去吧,不过是,”落籽低头蹭了蹭她的肚子,抽吸一声,“数不尽的黑夜,骨髓里的孤寂,继续煎熬我。”
这话让元青争心疼的泛起一抹苦涩,可她轻唤一声落籽后,又没了下文。
落籽终于觉得今日的卖惨路数到头了:“公子,我今日说的话,永远都作数,若公子一时无法接受我,我也可以把心思全藏起来……我先去找人,传话半里玉成吧。”
起身迈下脚踏,他声如蚊蚋,带着啜泣,又提了个请求:“公子,你能抱抱我吗?不然我的心,太苦了……”
元青争真是没想到,落籽居然藏了这种心思,她当然知道许多人都与自己的书童小厮不清不楚,但她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吃窝边草。
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确实无法接受落籽。
自己其实是女身为其一,更重要的是,落籽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虽不知不觉的比自己高出了那么多,但她心里其实还当落籽是小孩子。
元青争喜欢比自己大一点的。
落籽的身躯截下一片阳光,把她困在阴影里微微喘息。
就抱一下而已,没事吧,他都想得想出病了,要不……先治病?
“人除生死,贵在悦己。”元青争想定,往前迈了一步,伸出双臂,轻柔环住了落籽的腰身,手掌覆在他的脊背上轻拍,“通透自在,方不枉活。”
元青争此时心下可能在叹息,但落籽此时脑中正在嗡鸣。
他胸腔里的心脏好似要跳出来才肯罢休,鼻尖使劲嗅着属于他家公子的味道——不太好闻,有股宫廷里的压抑味。
又将头低了低,他去贪婪公子的后颈——好香,是公子的皮肉味儿。
两人拥抱良久,元青争最后没有偷偷找妙龄来,打发走落籽后,在任尔堂安插了一个眼线。
第二日上值刑部,元青争和盛舒宇的官服形制已升为红缎广袖,镶单玉腰带,头戴的乌纱官帽也镶了一块玉牌。
领过刑部腰牌之后,他们规规矩矩的站在正堂,听刑部侯伍修权的训话:“刑部主掌命案凶案,修订律法,刑部大狱和诏狱等一系列差事。
你二人现已身居五品,自明日起就要上朝了,刑部的规矩差事可以延后再学,本官先找人教教你们上朝的规矩,免得明日在太极殿出错。”
“部侯,此事交由下官来办吧。”站在大堂侧边的一位官员举礼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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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官服形制,是个四品官,年纪约莫三十开外,长相斯文。
伍部侯颔首道:“也好,自培辛苦,他二人今日就交给你了,如有余力,就带他们熟悉熟悉刑部吧。”
四品官接了令,带着两人拜出刑部正堂:“二位,我是亓自培,官居刑部侍郎。”
元盛见礼:“下官拜见亓侍郎。”
亓侍郎拂过他们的礼:“私下小侯爷莫要给我见礼了,等再过些时候,小侯爷承袭了爵位,可就要压过我一头了。”
“就算是承袭了爵位,下官在朝堂之上,也无法摒弃掉现在的刑部主事,”元青争当然不会把这客套话当真,“该见的礼,必然不敢拿乔。”
亓自培笑道:“我是真心想与小侯爷交一个好情分,但是小侯爷好像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我。”
“啊?!我与亓侍郎见过吗?”
“我是郑副相的小女婿,”亓自培意料之中,“我们曾在宴席间见过。”
那是了,确实见过。
以江相为首的左相公团里,有一位郑润郑副相,其人有不少子女,末尾生的孩子是个女儿,虽是妾室所出,但极受宠。
此女嫁的头一回,因对婆家心生不满,过了一年便以“无所出”为由自请下堂了,后来又嫁的这位亓侍郎,听闻二人感情甚笃。
元青争回忆起在他们孩子的满月宴上,她还跟着杨如晦,送过一个项圈:“嗷,原来是阁下,失礼了。”
三人面上有说有笑的挨到申时下值,期间亓自培将上朝之事,事无巨细的叮嘱了两人,敬告每日朝会时间长短不一,若实在受不住饿,可以在家中用过早膳再来。
可朝会的时间定得实在太早了,还要再加上路程所耗,元青争思忖过后,准备还是以睡懒觉为重,让落籽在马车上放两个糕饼算了。
之后便和盛舒宇一同回侯府,照常是落籽驾的马车。
至清楼、峰远阁和任尔堂三座院落中间,还有大片地方,长廊相连出一个亭子,挂匾对月轩,元周盛三人今日一起在这里吃晚饭。
大家谈天说地,展望未来,元青争和盛舒宇没有喝酒,恐怕明日朝会误事。
周慕虽没有这个顾虑,但无人同饮着实无趣,只手托了腮:“六品即可上朝,我是七品,不远了不远了。”
东宫
太子这两日心情很一般。
一则几个侍妾都不满意,二则夏季雨水见增,荆州已发生了数次涝灾,虽然都不算严重,可是也有许多百姓因此丧生,有良田被淹,怎么都不算好事。
宫里的司天监看过天象之后,断言荆州还会雨水不断。
“现下这些较小的灾害,只需要调些粮食,保证百姓的温饱即可,房屋总归没有冲坏,等到时雨过去,也就能回去住了。
但若涝灾严重了呢?是否我们也要实行一些,防患于未然的措施?”
他在朝中提出这个论点,虽当时不乏有人在出谋划策,附和直言,但最终还是被江相用别的事情夺走了大臣们的注意力。
朝后皇帝安慰他,说好多年了,没出过大型的涝灾,让他不要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忧虑。
罕见的,太子叹了一口气。
25. 赈灾砂石案(一)
至清楼
从对月轩回来后,落籽把洗漱的水端到了盆架子上。
他今日话很少,搞得元青争都不太自在,觉得不习惯:“落籽,今天有念箴言吗?你的脸色怎么比之前更不好了?你,你还是少想些有的没的吧……”
落籽给她递棉帕:“我有念箴言,也有在好好吃房医者熬的汤药,过两天就会好的,公子放心吧。”
“那就好,”元青争思索再三,决定给他治治病,“落籽,公子呢,有些想法,想与你说一说,你不采纳也没有关系,你先听听看,如何?”
“公子请讲。”落籽觉得她未擦净的双手很好看,手背泛着水光,指背不生毛发,白皙而又骨节分明……
想舔一口。
元青争略带迟疑:“你早到了该经人事的年纪,之前是公子疏忽没有想到,这样吧。
你闲时出去走走,公子没有那么重的门第之见,只要是你喜欢的,公子为你去纳采、问名,如何?”
落籽闻言,不可置信的抬眼看向她。
但元青争早料到落籽会不愿意了,于是直接搬出来第二个想法:“现在还没有心仪女子的话,没有关系。
这样,公子特批你一份银子,你是去潇湘馆也好,去南风台也罢,你先尝试尝试,做些慰藉,如何?”
潇湘馆是平京里的一处青楼,里面全是女子,南风台是平京里的一处象姑馆,里面全是男子。
落籽撑大眼眶,后退一步,眼看又要捂胸口。
元青争赶紧过来相扶,忽而感觉这话说得糙了:“哎呀,你别生气,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不采纳没关系的。”
“我不慕秦楼楚馆,亦不慕假女象姑,我只是喜欢上了公子而已……”落籽颤声道,“若公子不要我,我就退回去,公子,我不会死皮赖脸的。”
元青争喉头一哽,连连作揖,比那次给榆钱赔礼赔的都快:“哎呀,公子错了,我错了,我再不说这些混账话了,我这属于想叉了,我以为你想要侍候我,是,是……”
落籽听她没了下文,问道:“是什么?”
她这会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孤枕寂寞难眠,好奇云雨之事……”
“床已铺好,烛不消一刻就会灭,”落籽带着一身伤痛道,“我先下去了,公子好眠。”
门扉合严,元青争站在原地呆滞住了,并且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但最后没有下手。
落籽回他屋里后,把藏在床底暗格的一个小罐子取了出来:“公子,你宁愿相信我是想经人事,也不相信我喜欢你,那就让我来证明给你看吧,让我来给你证明,我有多喜欢你!”
打开盖子,小罐儿里面正蠕动着几条白色的虫子,与蚕一般大,长得也相像,只不过没有脸,只有口器。
他伸出食指,抵在盒沿,其中一条就被引了上来。
眼下那轮肌肉抽动一瞬,落籽将虫子放在了脖颈处让其噬血,一直到它喝的体积比原先整整大了一倍,肥滚滚的身子,通身都是血红色才放回去。
可那块皮肤,肉眼什么伤口都看不出来,就如同他的手指。
然后又换了另一条。
太极殿
这辈子头一次上朝,元青争百无聊赖的站在大殿最后面,观得殿宇气势恢宏,庄严肃伟。
盛舒宇站在她旁边,神情不知是认真还是在放空,总之正经得很。
照她的理解,初次上朝就是最初跪在那里山呼万岁后,再等一次下朝的山呼万岁,然后就可以回去用饭了。
元青争早上确实不想起,马车上糕饼放了也没胃口吃,所以只等着下朝后的那一口。
望晓公公站在皇帝的身侧接过一份文书,皇帝通读后,怒道:“百姓的请命书都送到御前了!户部侯万兴华何在?”
大臣中疾步走出来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人:“臣在。”
皇帝厉色:“下发荆州的赈灾粮食,为何大半都是砂石?!你是怎么当的差!粮去哪儿了?!”
万部侯闻言迅速跪了下去,似是对此事不曾知晓:“陛下,臣调度的赈灾粮分明是粟米啊,此事关乎千万人的性命,臣万万不敢呐!”
“朕谅你也不敢,但这批粮现在出了问题,原先应该到位的粮竟变成砂石,加上这文书来回所需的时日,再等下去,只怕会有百姓活活饿死!”
皇帝脸色稍霁,“朕先不问你的罪,你现在就想个解决方案上来,当殿陈述,若此事解决的好,朕就算你将功折罪,如若不然,革官罢职,一样不落!”
万部侯有些战栗:“是。”
皇帝又问:“刑部侯伍修权何在?”
伍部侯出席:“臣在。”
皇帝愠色:“朕命你部着手调查赈灾粮变砂石一案,看看究竟是谁人要发灾难之财,若不得结果,你部一律罚俸。”
伍部侯受命:“臣领旨。”
太子抓住时机:“父皇,儿臣以为赈灾粮亟待解决的同时,加固荆州水利工程也应考虑,司天监说过,荆州将会有连绵大雨,儿臣望父皇可以考虑。”
这事儿确实论过几天了,这会儿皇帝就坡下驴,终于答应了太子的荆州请求:“工部侯张迁何在?”
文臣群中又走出来一个:“臣在。”
此时江相举礼上前:“陛下,赈灾粮一事火烧眉毛,臣以为关乎水利之人可以晚些再去,一切粮物,不如先紧着百姓吧。”
贺相暗中瞥他一眼,准备出列执言太子,不想被郑副相抢了先:“启禀陛下……”
皇帝抬手制止了他,不让他说话:“倒也有理,张爱卿,朕命你部派五位官员组成小队,于半月后出发荆州,观后效再议,朕是否会再钦点一名督工。”
“臣领旨。”
元青争在人堆后面一边盗汗,一边竖着耳朵听,心下苦恼,头一次上朝,皇帝就发了火,兆头不太好啊……
龙椅上皇帝又将矛头对准了户部侯:“万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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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策想的如何了?”
万部侯忙提一口气:“回禀陛下,河豫州上邻平京下临荆州,原本的赈灾粮就是从此州调的,现下储粮还是不再外调为妙。
臣将派人快马传书,从平京出发直奔徐州调粮,徐州去岁丰收,稻米充足,赈灾粮不如就从粟米换成稻米,以慰人心,再由荆州东部运入灾地,目前是最好的方法。”
皇帝准了:“卿即刻下朝去办此事,若再有差池,小心身上的官服。”
万部侯跪拜下朝,皇帝又将目光投到兵部侯曹稳身上:“曹爱卿,朕命你着人通知荆州守备军,若遇暴民,以劝导为先,莫要动手。”
下来朝会后,刑部又开大会,主要议的是谁来调查赈灾粮变砂石一案。
这又是个大案,盛舒宇自告奋勇,但伍部侯没有答应。
理由是虽然他之前两个案子办得漂亮,但终究经验较少,此案关乎万千百姓,探官另定他人为好,盛舒宇只好作罢。
元青争并不想掺和进去,若要探此案,只怕势必要奔赴荆州,舟车劳顿,夜不好眠,还是让贤吧。
最后伍部侯敲定了另一位五品主事任此案主探官,名唤李烛,刑部上下均需以此案为先,粮钱人马任调,又点了几位跟着帮忙的探官。
可好死不死的,他又把元青争和盛舒宇捎带上了,要他二人观摩打下手,连个探官的名头都没给。
元青争只得领命,盛舒宇高兴的很。
其实大家都知道灾情并不严重,只是皇帝幼时流落在外,于兖州、临青州受过洪涝之苦,所以才对此类事情十分重视,但这么多年来,降职革官什么的,从来没有过。
而且荆州每年都要上报两次灾情,其中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惦记着国库里的那点钱,大家都看透不说透罢了。
毕竟此类事情,哪个州没干过呢?没干过的州,就能断言以后也不会干吗?
这也是元青争不屑于查办此案的一点原因,她不想在百姓嘴里抠饭吃。
纵然灾情不严重,但既然报上来,那也不会是无中生有,用一点权力,发这种灾难之财,她怕夜半熟睡会被人抹脖子。
真正的汉人,从不是逆来顺受之辈,她通读圣贤书,往前一翻历史账簿即可知晓。
前秦胡亥暴政,陈胜揭竿而起,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①响应了数十万之众,即使终因不懂战略而事败,也将秦朝沉重打击。
王莽篡汉苛政,琅琊人氏吕母散尽家财,周密计划后亲率三千义军,一举攻下海曲城,为子复仇的同时,成为了史上第一位农民起义的女领袖,后指挥义军撤入海岛,拒不招降。
其部下在她病故后依然深受其意,加入了其它起义军,最终颠覆皇权。
点将台上点红妆,点燃了反抗王莽统治的“星星之火”。
元青争可不信那封百姓的请命书,能够呈到御前,这一路上没有人舍命相护,荆州此次,必然有人要尝尝因果了。
26. 假戏要真做
平京
会程结束,元盛二人跟在探案团后面学习“经验”,主探官李烛即刻赶往户部了解情况,看起来是个干实事的人。
直到后几天,刑部小队出发荆州时,问了一嘴他们要不要一起,盛舒宇答应了,元青争没有跟着一起走,李烛留守平京,以作为刑部小队与皇城联系的桥梁。
而朝会后回到东宫的太子,终于不再整日阴霾着脸,即刻插手了工部的人选之事。
半月后,工部小队带着银两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荆州也没有再传来什么灾情的消息,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
而日子舒心了,总会想些有的没的。
宝树公公十分上道,观得太子殿下已经厌恶了那些侍妾,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象姑,生的花容月貌。
一把嗓子温柔似水,笑起来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怯,墨发只用了一个小金饰挑起两缕,绑在脑后,整日穿着一袭月白色大袍,身姿曼妙。
引得太子多日流连。
与之玩闹时,太子忽然想起来元青争身上的那件轻纱外衣,于是吩咐宝树去那个叫什么玉的铺子,买了一件类似的回来,给这美貌象姑换上了。
只不过……浑身上下只穿了那一件纱衣,太子瞧着顺眼的很。
可他赏着赏着,却总会在恍然之间,觉得这纱衣还是元青争穿着好看,想起那日午后,细碎金光映在那秀气的身姿上。
“……”
后来太子腻歪了,不知赏下多少金饼将此人打发走,又埋头朝政,准备把户部放几个自己人。
这前前后后的,过去了半个多月。
又是一日朝会,元青争依旧站得老老实实,等着喊退朝的山呼。
兵部侯曹稳出列:“启禀陛下,微臣派去护卫工部小队的兵士,在河豫州东部被马贼伏击,半数丧命,臣请命领兵出京,荡平此地响马,夺回水利之银,以安裹尸而回的兵士们!”
什么?!
元青争竖起来耳朵。
皇帝还没有说什么,郑副相出列了:“陛下容禀,户部今年的税收,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收上来。
现下的钱粮,主要还应当供给水患灾民与北境和南境的边疆兵士,臣以为内患终是没有气候,抢些银财也就收手了,不如容后再讨。”
曹部侯急了:“郑副相此言偏颇,不安内患,何以安天下?陛下,臣以为讨伐响马一事,刻不容缓!”
紧接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起来了,殿内议论纷纷。
皇帝听得脑仁疼,问江相什么想法:“回陛下,老臣以为郑副相所言有理,不如先安稳好荆州之事。
令工部小队原地待命,户部再出一人押银,兵部再出兵士,护送小队由河豫州中部再行荆州,待粮草库银充沛,再议匪患。”
“褚爱卿呢?”皇帝又问。
“臣附议江相之言。”褚太尉自有考量。
由此,皇帝颔首道:“江相结议,准。”
元青争这些日子不是跟在李烛后面打下手,就是在刑部的文书局呆着,大案不给,小案也不给,牢狱的差事不给,律法的差事也不给,日日“闲”着。
又“混”到了今日下值,落籽远远的就站在车厢旁等她,阳光并没有把落籽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好似瘦了不少,显得十分落寞。
盛舒宇奔赴荆州,已将近一月,马车许久没有三人行了。
元青争行至近处,心下骇然,见他昔日红润的口唇,竟全染上了病色:“落籽,房医者的汤药你好好吃了吗?箴言有没有每日好好记啊?”
落籽把马凳搬下来:“有的,公子,汤药一顿不落,箴言每日睡前都会复诵。”
元青争没有上车,看着落籽担忧道:“那怎么毫无起色呢?他的医术深受我母亲信赖,我自小也由他来诊治,不会是庸医的啊。”
落籽垂眸。
电光火石之间。
“我这病症只有公子才是药,我喜欢公子,我喜欢的不得了,我愿意在下面,我不在意这个,我只想和公子在一块。”
元青争迅速将眼神收了回来,心如擂鼓,暗道,这,我总不能真把落籽收了吧?我这女身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而且照落籽那天的话来讲,他喜欢的是男人啊!
我满足不了他!
她眼神飘忽不定,脑中思绪杂乱,几欲开口,频频止住,可见是这一个月来“闲”得很,这会儿被情爱之事占据了心房。
可观得落籽面色无光,她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
哎呀,大不了本公子就给他点情感慰藉,好歹这身子别垮了,再这么拖下去,人家以为我日日苛待下人,以后编排我带着“麻杆小道”行走。
等到他好了,我再抽身而退,给他找几个姑娘或者象姑接触接触,那也就成了。
不错,就这样!
落籽见他家公子一会低头沉思,一会抬头看看自己,不觉好笑:“公子,上车吧。”
元青争登上马凳,却并没有进到车厢里去,一盘腿坐在了车板上。
落籽神情一滞,看着她坐在了自己平时驾马之地旁边:“今日天色美妙,公子想看看繁华街景。”
他呆住,继而恍然笑起来:“好~”
和公子在一起的计划,今天就能再进一步了!
一路上,元青争时不时地偷瞄落籽,半点儿街景也没看,觉得这棵窝边草真是长大了。
落籽五官融在金光里,线条走势非常清楚,脸颊的小绒毛细弱清晰。
眼睛不大不小,配了个含蓄的内双眼皮儿,鼻梁高挺,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右侧耳垂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痣,长在这儿应该是主寿,皮肤也能算在白净那挂里。
说实话,落籽长得挺不错的,“身长颜伟”,他占全了。
回到至清楼,进了二层寝卧,有侍女正在清扫地面,元青争下定决心:“都下去吧,一层也不要留人,公子有事要办。”
她坐下顺手倒了杯水,见侍女都离开后,又让落籽关上门,想着那日的事情,举杯呷了一口,道:“喝水吗?”
落籽呼吸轻促,接过来她递的水杯,迎着光,找到了杯沿的水渍,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那痕迹上,将水一口气喝干。
元青争看得两颊登时烧红了:“落籽,你坐,公子有点事要对你说。”
“怎么了?”
她攥拳隐在袖中:“公子想问问你,你这心里,当真喜欢我,喜欢得紧?”
落籽正色道:“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之前,从未察觉出你这心思来啊?”
落籽闻言有些落寞:“那一堆孩子,公子独独挑了我买回来,好衣好食好住,给了我之前从没过过的日子,还长得粉雕玉砌,对我也好……
我小时候就想,如果是为了公子,我甚至愿意去死。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当自己忠肝义胆。
直到后来,我结识了许多其他的书童,他们跟我聊天,他们说……”
“好了好了。”元青争出言打断他,心里五味杂陈。
所以落籽的喜欢,来得那么早,那他许多次等在半里玉成外面时,脑袋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是想着许多年的点点滴滴,还是想着压抑自己的内心,不给我添麻烦?
无数次的丢下他,于他而言,竟然真是无数次的煎熬……都是真的。
沉默良久,元青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落籽,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
“公子为何要对不起我?我喜欢公子是我的事,接不接受却是公子的事。我爱公子,无怨无悔。”
落籽苦笑道,“公子要我,我就时刻准备着,公子不要我,那我就像现在这样,一辈子侍奉公子,绝不逾矩半步。”
(鸟语花香)!那你别被这情爱迷昏了头,病歪歪的啊……算了,就算是诊心病,如此真心,假戏真做又能如何?
元青争想定,又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落籽知道,这应该是最终的考验了:“我喜欢公子,谁来问也不改,其他男人女人再好,我也不云想分毫。
别说公子和我是两个大男人,就算公子哪天变成了毛毛虫、小麻雀,亦或什么不是人的怪物,我也都要和公子在一起!”
“你才变成不是人的怪物!”元青争随口驳言。
落籽当即反应过来,劲儿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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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有些太紧张,手心此时一堆汗:“不是,公子,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行了,公子以前是不知晓你的情谊,而今既已知悉,那也就不能装作不知悉,你的身体不适,我不乐见,所以……”
元青争把刚下的决心提了起来,缓声道,“公子愿意回应你的情谊,你先养好身体吧。”
言罢,她羞得找不着地缝钻,索性在凳子上转了半圈,背对落籽。
“什……”
最后一句话激荡在落籽的脑海,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水面。饶是准备了今日可能会推进自己与公子的感情,此刻他也控制不住胸腔内跳动得那样有力。
世界喧嚣,窗外还有整夏不会懒惰的蝉鸣,但此刻,落籽的眼里,耳中,只剩下了面前人的一切:“公子,愿意回应我的情谊?”
他瞳孔里映出的元青争,僵硬的点了点头。
落籽朝着她的背影缓缓半跪下去:“公子,我今日所说,无一字不真。
我愿终生侍奉公子,哪怕我的生命消逝,我也将用我的魂灵保护公子,如违此言,定叫我浑身生疔,不得好死……”
“你快起来,别胡说八道!”元青争听到这儿,忙转身回去打断他,“我丑话说在前面,这事儿要保密,你与那些书童也谁都不许讲,任何人都不许讲,懂了吗?”
“好。”
“还有,你先养好身体,公子只是准备回应你的情谊,我们来日方长着呢。”
她被落籽盯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你若是哪天病倒了,我直接就换一个小厮,必不会为你伤神。”
落籽闻言并不起身,直接牵住了她的双手,目光炽热:“我一定好好吃药,好好把箴言往心里记,只要公子要我,我必然血肉疯长,毕竟我还要以此身,相报公子。”
元青争虽然感动,但一听这话,想到落籽是把她当成男人,觉得十分不对味儿。
啧……等他身愈,还是给他相亲吧!
彼时落籽还沉浸在喜悦里,觉得自己真是天才,卖得一手好惨,全然不知元青争又把那颗和他在一起的决心放下了。
两人对视。
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们之间一时还竟真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眼波里流转。
可谁都没有退缩,任由这种暧昧的感觉,洗刷各自的身心。
最终还是元青争先败下阵来,装着害渴喝水,喝完了才后知后觉,这杯子她用过,落籽又用过,而今她又用了,不免心中激荡。
扶额,装作无事要走人:“哎呀,我有些热,去庭院里纳纳凉吧。”
起身开门,在元青争即将抓住门扉时,落籽蓦然从身后贴了上来,双手顺势将她一抱,没让气氛溜走。
“公子,你给我抱抱,就抱一会儿,我太高兴了,我怕一会儿出去,我会忍不住,让我现在抱抱你吧。”
元青争的手掌顿在半空,又缓缓放下,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她默许着,纵容着落籽的环抱,任由他埋在自己的肩窝,疯狂攫取自己身上皮肉的味道。
“公子……我想亲亲你……”落籽活像喝了春药,浑身发烫,大胆进攻。
元青争瞬间找回理智:“不,不行,你等等,不行!”
闻言落籽双臂收得更紧了,灼热的气息带着以退为进:“为什么不行?公子嫌恶我吗?”
她赶紧找补:“不,不是嫌恶,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先养好身体吧,我们慢慢来,我不会反悔的。”
我就这么一说,等你好了,马上就悔哈!
落籽明白自己使的什么手段,元青争现在终归不是爱他,而是在怜他,他得在他家公子悔棋之前得手。
“公子,就一下,我就只亲这块侧颈,多了再不求了。”
凭着元青争的人品,他认为,只要两人一朝肌肤相亲,元青争一定会和自己缠绵一辈子!至于感情那东西,之后好培养。
元青争开始挣扎:“不行!你快撒手!”
她左掌猛推右拳,向后肘击,打在了落籽的侧腰。
落籽惊痛放手。
看着元青争落荒而逃的背影,他低笑:“那就从今天开始,不喂虫子了……”
27. 皇帝斩马剑
几日后太极殿
朝会上伍部侯出列:“启禀陛下,臣今早得到线报,派去调查荆州赈灾粮一案的几位同僚,半数被暗杀于下榻之处,臣请命奔赴荆州,为死去的同僚,讨个公道!”
众人倒吸冷气,议论纷纷,元青争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盛舒宇的音容笑貌,不免有些恍惚。
“暗杀朝廷命官,好得很!”皇帝坐在龙椅上,隐忍不发,“伍爱卿,你是刑部首席,不好离京,且再派一人到荆州去。
嘱其立即在荆州成立小组,带人着手调查官员死因,原来的小队继续调查赈灾粮一事,朕会让兵部出一队人马,保其左右。”
太子出列:“父皇,儿臣保举一人调查此案。”
皇帝隐隐猜到了是谁:“何人?”
“刑部五品主事,元青争。”太子出言,掷地有声。
一时间众人又议论纷纷。
荆州那边现在不是死人的问题了,是死官了,所以这会儿无论派谁去,那都是凶险万分的。
这个烫手山芋,皇帝让伍修权自己拿着,却没想到还有抢的。
当然,还有自己不想抢,也不让别人抢的。
江相出列:“陛下,老臣以为不妥,元主事资历尚浅,经验欠缺为其一,即使是侯府公子,现在也没有承爵,无甚威严为其二,
忠义侯仅有此一脉在世单传,务保其命为其三,故,人选另择为好。”
太子跟他吵:“江相公,元主事资历尚浅不假,经验欠缺倒不见得。
平京怪物一案,沸沸扬扬两月有余,那可是元主事探破的,之前文武盛宴的鹤顶红一案,也是他探破的。可见其人对探案一事,不仅经验老道,并且另有天赋。”
顿了顿,他转身面朝江相,道,“此外,即便元主事尚未承爵,但他是孤的唯一侍读,早有明诏,他出面,也就能表示孤出面,难道……孤也没有威严吗?”
“老臣不敢。”江相被太子怼了回来,恨道,“只是元主事家中仅有一母,臣恐怕此举是断了忠义侯的血脉。”
褚太尉在一旁冷不丁出声:“江相,你何以见得,元主事奔赴荆州就会丧命呢?”
这话问得,可谓是恶意满满了。
果然江相厉声起来:“褚益,你什么意思?!官员遇害我心甚痛,你如何平白污糟左相!”
皇帝打断他们:“刑部主事元青争何在?”
元青争听召,立刻举礼走出来:“臣在。”
“元爱卿,对此案可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皇帝这么问,但什么想法不想法的,这就是愿不愿意接的意思。
本来这案子牵扯上盛舒宇,元青争就动了心思,再者这将近一个月,她真是闲够了:“陛下,臣愿前往荆州。”
皇帝嘴角的弧度,让人无法窥得是在笑:“江相所言,爱卿可有考虑?”
“天下万人,谁又不是谁的子?谁又不是谁的孙?若个个都怜顾己身,岂非家国无人?”
元青争正色道,“市井匹夫且都愿为了一腔热血保家卫国,边陲兵士也都愿为了身后百姓铸人成墙,臣在此位,又怎能不谋此政!
臣,不惜此身,愿为荆州百姓,搏一个天地清明!”
“好!”皇帝欣慰,重拍龙椅,“朕就钦点元爱卿为此案主探官,不限时间,破案再归,明日出发,务必查清此案!”
“是。”
下朝之后,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元青争带进了东宫,一些大臣看着元青争离去的背影,不免唏嘘。
“可怜呐可怜,不受太子喜欢也就罢了,偏偏还有点能力,被太子推出去领了这么个危险差事。”
“太子殿下保举此人必有深意,难保不是磨砺他呢,刚在大殿之上他慷慨激昂的,只怕接手此案,乐意的很呢!”
“总之是个冲劲十足的新秀,即使不受太子喜欢,依照能力却又背靠上太子,此子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进入东宫书房,太子吩咐宝树清退周围才开口:“孤举荐你去荆州,可有怨言?”
元青争低下头:“没有,臣在大殿所言,句句属实。”
太子落座书桌后,满意道:“你先去,孤之后会以荆州水利督工的名头前去,在孤到达之前,你需要为孤留意工部小队之人的动向。”
“殿下是疑心工部与人勾结,意图将水利款项送进自己的腰包?”元青争脱口而问。
“不是疑心,是一定。”太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也不是工部,是工部小队。”
“殿下何以有此推论?”她不解。
“工部小队前往荆州的路线是绝密,区区响马不可能知道,而工部小队欲贪此款的前提,是这批银子已用在了水利建设上。”
太子将他这一个月来的主要筹谋和盘托出,“届时孬料换好料,少给劳工发几文钱,差出的银子都可以被昧下,这是孤准允的,这样他们就不会勾结户部悄悄贪墨。
只有对这水利款项觊觎,又无法顺理成章中饱私囊之人,才会想办法勾结响马,杀人夺银最后分赃。
朝堂之上江相对孤兴建水利的想法不言一词,但总会巧妙的将议事内容换成别的,他跟孤对着干,孤偏不叫他如意。
此番工部小队的路线是孤亲自设定的,充分考虑了那些马贼的驻扎地,小队里除了工部有人知道行进路线以外,户部还有一个押银之人。”
元青争以为太子兴建水利是真的想造福万民,却没想到是铲除异己。
正因为荆州水患并不严重,所以才让人觉得这批银子并没有用到实处上,才动了劫下这批银子的想法。
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殿下是要对付户部?”
“户部侍郎江东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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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的嫡长孙,户部众人唯他马首是瞻,万部侯有时都压不住他,”
太子提起此人,面色有些严肃,“如若此番能将他拉下马,这户部,孤才算能够掌握,孤已向父皇提议,让刑部侍郎亓自培彻查工部小队遇袭,势必要达成目的。”
亓自培也是太子的人……可他丈人不是郑润吗?居然没跟着江相干?!
元青争心道,怪不得江相如今没有前些年那般自狂了,太子确实是个劲敌:“臣明白。”
“此番因公务去往荆州,你不必担心性命的问题,”太子笑道,“这已是朝廷第二次派人了,不会再有人这样大胆,孤一会儿去拜见父皇求个恩典,力保你可放手去干。”
“臣多谢殿下。”
太子神神秘秘的看着她,往前俯了俯身子,笑意缓缓而逝:“看你尽心为国办事的份儿上,孤送你个消息。
刑部小队死了三个,活了两个,分别叫韩瑾,盛舒宇。”
从东宫回来,至清楼里,落籽正在帮着收拾行李。
元青争原本顾念他的身体不想带他,可他说:“公子,我这几日病症好不容易减轻了,如果突然见不到公子,只怕又要加重,心伤比身伤更能击垮我。
况且我是公子的贴身小厮,从小学得许多杂识,带着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上我呢?”
这话说得有理,落籽确实学得杂,都不精罢了,元青争索性随他去,又自己偷偷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谁都不准碰,里面是两件束胸和几个月事带。
冬雪来传话,说侯府正厅来了诏书,她赶紧前往前厅,尚还离着老远,就听到了吴玉宁的声音。
待走近,元青争便注意到后面太监捧了一个长案,上面红布半盖——原来太子给她求的恩典,是皇帝斩马剑。
那剑朱鞘锁金边,镶着五彩宝石,“见之如见朕亲临”,四品以下官员任刀任剐,四品及以上,留命就好。
除御剑外,皇帝还另给了她二十人的兵部小队听候调遣,这里面有个她的旧相识。
曹抒,时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七品。
而远在荆州的盛舒宇自有方法知道,此番朝廷命官被杀一案,钦点的主探官是元青争。
他这段日子在荆州可谓是举步维艰,无论想做点什么事都遭掣肘,如今,终于看到了大展拳脚的希望。
算着时日,盛舒宇最近几天都早早的等在建章府官驿门口,这会儿终于盼到一辆熟悉的马车:“青争!”
建章府的大小官员,自元青争进城门就得了消息,这阵子刚刚到。
元青争并没有坐在车厢里,这连日的奔波把她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她和落籽并排坐在马车前头,并且时不时的把头放在落籽肩膀上搭着。
看到盛舒宇在官驿前面向她挥手,高兴的回应:“复光!”
落籽攥紧了缰绳。
28. 探官被杀案(一)
盛夏荆州建章府
与盛舒宇站在一起的还有不少人,观其品级,只有一人尚方宝剑杀不得,红色暗纹广袖官服,搭五玉皮质腰带,是四品官员。
此人应该就是荆州知州荀长海了。
那剩下的就是建章府尹,师爷,衙门文记以及其他不甚重要的官员。
元青争下车与几人热热络络的见了礼,被簇拥着进入官驿正堂,亮了任命书与皇帝斩马剑,众人见之跪拜。
爽极了——
众人于屋内围坐,讨论了最近建章府内发生的事情,盛舒宇有些沉默,其他人一问现状就是好,一问前因就是不知道。
元青争也懒得与他们周旋了:“本官此次前来,是受了皇命调查刑部官员遇害一案,伍部侯也曾点过本官从旁辅助赈灾粮变砂石一案。
按说事情棘手,该即刻办案的,只是本官从平京奔赴此处着实劳累,有什么事什么案的,都明日再说吧。”
由此,人作鸟兽散。
不过她把盛舒宇留下了,又嘱咐落籽和曹抒看好周围。
门一关,盛舒宇就急切道:“青争,你是怎么说服太子殿下让你接办此案的?”
元青争有些心虚:“我听闻你们小队出事了,在朝会上慷慨激昂一通论,太子被我打动,为我保举了此案。”
其实她也没有说谎,只不过是将太子保举与她进忠言的顺序倒了一下。
毕竟太子要她办的事,总不能真的和盛舒宇说,侯府里,任尔堂的眼线也没撤。
盛舒宇略微惊诧,倒也没有追问:“既如此,你是这两个案子的重合之人,我将现状与你详细说说。”
元青争把他留下就是这个意思,她想听点有用的东西,但显然荆州的本地官员不会说,反正面上的样子已经做足了,不如直接赶人,给他们留下一个跋扈骄矜的形象。
不论她是否有实干,来荆州的第一天不准备查验被害官员尸身,倒嚷嚷着要休息,可以给他们作个草包的第一印象。
反正她宝剑在手,那些个没脑子的东西若想被夷九族,就尽管来杀她,不然就只能努力讨好她:“愿闻其详。”
盛舒宇迅速组织语言:“在平京查出的信息,我就不赘述了,你也知道,总之赈灾粮从河豫州往荆州运的时候,都是好粮,到了荆州就是砂石了。
而砂石粮各地府县竟也煮熟分给灾民,我走访听闻,那就是有些粟米粒子的石头汤。
可百姓若是想喝汤汤水水的,把头往河水里一埋,岂不是管够?所以才有百姓不满,写了文书,告到御前。”
“怪不得……也亏涝灾不严重,不然那些告状的百姓撑不到平京,就该一命呜呼了,砂石粮也得抢着吃。”元青争颔首道。
“第一批赈灾粮户部文书一应俱全,平京实在查无可查了,我就跟随刑部小队来到了荆州。”
盛舒宇继续道,“一开始大家斗志昂扬,荀知州热情不大,建章府尹赵迦倒事事亲为,甚至把多年的账本也给我们看了。
可我们连着几日挑灯夜读,却就是没发现有什么大的纰漏,也就无从判定到底谁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之后我们又传话了当时押粮的兵士,结果什么都问不出来,上了刑之后嘴也都硬的很。”
“源头,过程,结果都查不到线索,”元青争隐在袖中的手指又在互相捻,思索道,“可是这粮不会自己长腿跑的。”
“不错,”盛舒宇点点头,“之后我们又走访了各地百姓,发现除了曲中府受灾严重一些,其他地方确实还好。
但曲中府的百姓对官员怨声载道,一问些深入的问题,就要骂人,有的还想动手,所以我们什么也没问出来,而最有意思的,是这曲中府的府尹,毛震洋。”
“嗯?”元青争好奇,“如何个有意思法?”
“他是个武官,”盛舒宇并不卖关子,“好不容易做到了一府之首,却对政事表现的极为不上心,任由我们在曲中府走动,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关心。”
“哼~要么就是他真的两袖清风,或者不爱做官,”元青争微笑道,“要么就是他有信心,让你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后来我们要查各府粮仓,正待着手时,从徐州调的赈灾粮到了,入库之日,我们几人想去建章府粮仓查看,却被荀知州告知,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元青争低眸思量:“入库的是新粮,荀知州说与你们无关,倒确实也不错,不好挑毛病。”
盛舒宇目带寒光:“可我只相信,越不让查,就越有猫腻。于是我提议分头行动,留几人与荀知州理论,剩下的人趁搬粮事忙,混进粮仓。
可我只是被派来辅助公务的,大家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更甚者,之后几天,他们几个一改之前夙兴夜寐探案的样子,竟开始沉溺酒色,耽于懒惰,我想探案,却无能为力,只好自己能查一点是一点。”
除了盛舒宇,还有一个刑部主事活着。
元青争思及此,问道:“那韩瑾呢?他也如此吗?”
盛舒宇轻轻摇头:“韩瑾约莫三十多些,是官员子弟,一直靠着资历和家中庇荫混到了现在的品级,没办过什么大案。
为人倒是小心,那些被送来的酒肉与美女,他也只吃肉喝酒,未曾碰那些女子一下,问他为何不享乐,就说是家中有位母老虎,也不知道是借口还是真的,总之是洁身自好上了。”
“所以,韩瑾活着,复光认为与此有关吗?”
此事了解到现在,韩瑾与盛舒宇活着,另外三位死了,“未曾接触女色”,确是他们生死的一个不同之处。
“也算有关,也像无关。”盛舒宇对此问也做了准备,“我和他一样没有碰过那些女子,但剩下的三人实实在在都碰过了。
所以要说不同之处,此事可以算上,但那些女子陪侍之后也就离开了,我也未曾见到那几人有什么不适。”
“文书上说他们均被暗杀于下榻之处,”元青争在脑海中归整了一下信息,“这个下榻之处,是指哪里?不直接写官驿,那就不是官驿,对吗?”
“万里潇湘。”
“什么?”她愣了一下,“万里潇湘馆?跟平京那个,使的一个名儿?”
盛舒宇颔首,道:“建章府内的潇湘馆并不大,但女子都是出了名的美貌,所以他们三个慕名前去也无可厚非。”
顿了顿,他又道:“青争,所有叫万里潇湘的青楼,其实都是侯夫人的产业。”
“什么?!我娘?!”
“还有万里南风,南风台也是。”
“你莫要胡说,”元青争惊讶极了,“你何以有此言?”
“你、我、子衡,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关系。”盛舒宇眸色坚毅,“等你冠礼后,只怕还要为你家的产业之大再惊诧良久。”
元青争听罢,气笑了:“所以连你们都知道我家中有多少产业,我却不知道?这将近二十年,我帮着我娘打理的成衣产业,其实只是冰山一角?”
确实是冰山一角。
而且杨如晦能做到这个地步,脑袋自然活泛,不会乖乖交给皇后五成利的。
阴阳账本,她有好几箩筐。
盛舒宇心虚道:“青争,大梁境内,只要铺子牌匾上第二个字是里,就大概率是你家的产业。”
半里玉成,十里飘香,万里潇湘,万里南风……
元青争惊诧。
天呐,知道我娘是经商奇才,但这些铺子竟然都是我家的……不对,我娘为什么要开青楼啊?!
“那这些店铺是我娘在后面操控,我不应该避嫌吗?我家产业之大,陛下不会没有发觉的,怎么我还能得到这份差事……”
“这种地方毕竟不算太光彩,侯夫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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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把自己身份保护的很好吧。”盛舒宇想了想,“而且是皇后娘娘给侯夫人冠的皇商名头。
说到底也就是两姊妹挣些银子花花,就算陛下知道了,碍于情面也不会说什么的,也知道不干你的事。”
呵……俏寡妇开青楼。
元青争扶额:“工部小队的人如何了?已经在修建堤坝了吗?”
盛舒宇闻言,喉口滞涩一瞬:“我们各自早出晚归,不算太熟悉,但我没听着有修堤建坝的消息,大概还在想如何开工吧,你怎么问起他们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元青争摆出一副谈笑的样子,“我们叫上韩瑾去万里潇湘看看吧。
如今你二人在荆州调查赈灾粮一案,我听你这字里行间,觉得他是一个在官场十分小心的人,此案应该只有你和我了。”
“不错,你来了,我正是高兴这个事,”盛舒宇笑道,“我不是主探官,纵然有一些探案的想法,几位前辈也不会听我一言。
而今你来到此处,一切于我都不同了,原本我以为探案期间,我们只能在人数上压制韩瑾,让许多想法能够得到实施,却没想到你还有一柄斩马剑。
如此我们就完全压制得住他了,许多事还是我们有默契,届时结案书上带他两笔,也就算了。”
“哈哈……”元青争站起身,爽朗道,“走,让我们劈开这荆州的混沌!”
说实话,工部小队的有些事,元青争到现在也是不敢苟同的。
比如太子为了能够分到户部一杯羹,居然在私下里答应了工部可以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比如太子为了能让响马劫道,而费尽心思陆路水路的交替前进,最终让工部小队兵士半数死亡,几位官员遍体鳞伤。
但元青争能十分坦然的接受这些,也明白有些事情,若想要成,必然会有相应的代价产生。
毕竟站在太子的位置看,一切都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
而有朝一日,自己恐怕也会谄媚奉上,曲意逢迎,但只要能在光耀侯府门楣的前提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私心觉得,也算是坚守住了内心的道义。
行至韩瑾处,三人互相见礼后,元青争说明了来意。
韩瑾见她是来探查官员被害一案的,就非推脱这是两个案子,不愿同行,元青争也没强求,撂下一句“多多休养”,便带着队伍和盛舒宇离开了。
尚未行至官驿门口,她借口回屋拿东西,让盛舒宇等她一等。
实则带着落籽给官驿里一个叫裴植的长工使了银子,让他帮忙留意工部小队的动向。
特别是那两个户部的官员。
临走之际,落籽回首暗暗打量了一番那个裴植,觉得他长得没有自己好,满意的跟上了自家公子。
最近这段时间,他和元青争的感情状况自觉十分升温,特别是这出差的路上,元青争时不时就把身体某个部位搭在他的身上。
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苦。
有些时候元青争会把头搁在他肩上,有些时候是将胳膊搭在他背上,有些时候……
落籽看着她的背影,又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
路程上这几天,他们是同睡在马车车厢里的,他,离他的心上人很近,字面意思上的近。
有些时候,元青争会把腿骑在他身上……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从平京到荆州的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这样的话,每一日,从早到晚,他家公子眼里就只有他了。
再不会有别的人、别的事,跟他抢元青争的时间。
就好比这个裴植。
他真希望他家公子在面对任何外人时,不论男女,能够不要那么彬彬有礼,不要对他们笑,最好是恶狠狠的、不屑一顾的。
他吃醋。
可他也知道,这毫无道理……
29. 探官被杀案(二)
万里潇湘
元盛二人带着曹抒,浩浩荡荡的出发万里潇湘,谁都没有发现,队伍后面紧紧坠了个尾巴。
不消两刻,黑布袋套住了斩马剑,他们一行人大喇喇的站在了万里潇湘的门口。
有小厮立刻去报里面管事的老鸨,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哎呦哎呦的声音。
应声走出来的是一个大概将近四十岁的女人,身姿柔软,妆容适宜,别有一番成熟韵味,嘴角噙笑,一柄团扇掩住胸口。
这要是挂上牌,只怕依然会有不少客人为之豪掷千金,万里潇湘,果真名不虚传:“这就是平京来的钦点探案官吗?怎么生的这样俊俏?”
元青争侧颜,轻咬一口腮肉,只觉得做生意真不容易,长成自己这样也能受夸。
毕竟“身长颜伟”的男子气质,这辈子是跟她搭不上边了,她顶多算个“身中颜秀”。
正色回首,元青争亮出刑部腰牌,道:“这位店家,本官乃刑部五品主事元青争,特奉皇命来此调查刑部官员惨死一案,听闻尸体自从被发现就一直保护在这里,是吗?”
“元大人啊~”老鸨团扇掩笑,“这店家一词,用在小民身上,还真是让小民不知作何状好,大人唤小民康乐吧,有着那玩意儿的屋子,小民封的好好的,请跟我来~”
元青争听得脊柱酥酥的,带着盛舒宇和落籽进去了,曹抒带人守在外围,以作应变。
万里潇湘也建了两层,但整体格调不似十里飘香那样奢贵,倒带着些返璞归真。
尚未出门洞,便可听见里面的靡靡之音,琵琶醉人,立于大厅张目望去,一对对亲嘴儿的就算是不想看见也避免不得。
花草树木应有尽有,还专门凿了一条溪流穿过大厅,养了多条锦鲤,大厅四边的假山暗角处,还不时传出几声嘤咛。
三人紧随康乐贴着墙边走,上了二楼越往里进,越无人迹,路过有客同康乐搭话,康乐就顺手摸他一把,再笑着道:“吃好喝好啊,爷~”
这建章府是荆州的首要之府,把青楼开在这里,虽然不大,那也是寸土寸金的。
元青争环视,心下疑惑,怎么一层大堂人那么多,二层这边儿人这么少?
康乐迈着莲花步,回头看了一眼她警戒的神色,笑道:“大人不必慌张~装着尸体的屋子就在前面。
若小民只空出那一间,只怕会有些喝了酒走错门的误入,所以小民一连封了十间屋子,也没往这边再放人,所以人迹少些。”
元青争顿时感慨万千:“康夫人心有大义,在下佩服。”
“嗨~这银子挣多少是多呀,”康乐笑得千娇百媚,“再说了,如果真有人看见了那些尸体,小民这生意只怕也要受影响。
第十间屋子那里,小民还日夜不息的嘱咐人看好道路,不让有人过来,大人若一会儿有什么别的问题,小民就给您把她叫过来。”
她在第三间屋子门前站定回身:“若丢掉这几间屋子所能收入的银两,能换得大人破案,小民觉得,很值~”
那个“很值~”,真的很挠人心肝。
但还不由遐想,康乐音落就把那屋门推开了,一股子腐臭血气直冲天灵盖:“大人,尸体就在此处了,小民在门口等候。”
元青争掩鼻,对这味道已然熟悉,轻咳一声,带着身后两人踏进门去,立于屋内,她才发觉为什么人死了这许多天,味道竟还会如此刺鼻。
此间屋子四面全都上了蜡,门窗封的严严实实,不通风的屋子一经打开,那些发酵的味道便逸了出来。
门外的康乐果断关上门。
三人开始观察情况,正中间的桌子上还有剩下的饭菜和歪倒的酒壶,里间偌大软床上横陈着三具尸体。
神情俱是惊异,双睑也不闭合,其中一个仰着身的口唇大张,咽喉里还有干涸的血汪。
只怕是死了之后,身体也在痉挛着一直从喉口慢慢溢血,但由于人体已死,舌头逐渐涨大,撑住了喉口,才让那些血往外吐之后,没有顺着咽喉全咽回去,留在了口腔风干。
床帐一侧还挂在床钩上,另一侧散着,上面是喷射状的一大片血迹,褥子也被这三人的血浸湿了,此刻因着血液的干涸而硬邦邦的。
床头矮桌上的香炉早已寂灭,整个软床酒气、血气熏天。
元青争冷静道:“落籽,验尸。”
建章府的仵作不用想就能知道用不了,必然早被收买,此番所幸落籽学的杂,他应声而动:“是,公子。”
若说妙龄是百宝箱,那落籽真的就是全能小厮了,也是真难为侯夫人对他的“培养”。
包裹里各式各样的工具一字排开,落籽戴上一副羊肠手套,拿起旁侧寒光毕现的小刀,立于尸体胸前,纵向,利落划开皮肉。
嗞——
元青争和盛舒宇不错眼的盯着尸体内里瞧。
……三具尸体一番验下来,大概过去半个多时辰。
落籽有了个大概想法:“公子,三人死状死因一致,均是食道与其周围破裂,而后呕血不止殒命,整个身体里不剩什么血了,但要究其原因,我除了一种猜想,别的尚未想到。”
盛舒宇冷不丁吭声:“南樾虫蛊。”
落籽一惊,道:“不错,正是南樾虫蛊,除了一些疾病能够达到吐血之状,剩下的我所知毒药里,没有能呕出这么多血的。
如果要在短时间内令其毙命,还要有如此大的出血量,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些邪蛊。”
元青争眸色锐利,带着一半探究:“复光怎么知道南樾虫蛊可以做到?”
盛舒宇正色道:“是荀知州说的,但我并不相信,我也决计不会为了办案子的一时意气,而对同僚痛下杀手。”
她瞳孔微颤:“对不住,复光,我可能是被这血气熏蒙了,我不会再怀疑你了。”
盛舒宇没有任何动机。
“我相信。”他笑道。
“荆州与南樾州,西隔益州,南隔交州,”元青争分析道,“如果是南樾叵心之人前来作案,距离未免太远了。”
盛舒宇附和:“这些年来,南樾州鲜有越矩,这次朝廷要查赈灾粮一案,他们就出来作妖杀了这几个官员的概率,着实不大。”
“但仅凭这些猜测,并不能排除掉是南樾人作的案,”元青争道,“我们再找一找吧,看看这屋里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三人随即散开,对整间屋子进行探查。
盛舒宇并没有离开“血床”太远,由此注意到了床头的香炉,掀开一看,里面都是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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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灰已尽数被冲走了,还剩一些浮在面上:“青争,这香炉有问题。”
谁收拾香炉这么收拾?
元青争走近瞧了瞧,蹙眉,把落籽叫了过来,让他分辨。
落籽用剖尸的小刀片从水面挑起一些香灰,鼻尖贴近细嗅:“里面有药味儿。”
“可能闻出来是什么药吗?”元青争问道。
“太少、太淡了,我闻不出。”落籽言罢跪伏在地,寻找被冲走的香灰,两只手费劲扒拉了一些灰尘聚在一起,看起来倒还真有一些是香灰。
他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凑近地面烘烤。
元盛二人不敢惊声,只在旁边屏气看着,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落籽那微蹙的眉头,被一阵无形力量的慢慢抚平,之后忽然撑起了跪着的身子,喘息声愈发粗重。
元青争担心他的身体康复不久:“落籽,你怎么了?你先起来。”
“别!”落籽惊声,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往两腿间一掖,“公子别看我。”
……
这谁还看不出来落籽咋了,只怕这薰香是催情之香,烤烤这香灰且都有如此功效,这香炉燃烬的威力,就是来头牛也受不了吧。
元青争和盛舒宇顿觉有些尴尬,只好互相使了眼色,呆站着。
过了一会儿落籽才起身,脸颊红扑扑的:“公子,这香灰里尽是一些使人兴奋的草药和一些壮阳之药。
比如马钱子、肉苁蓉等,特别是这个肉苁蓉,还对胃肠不好,有助于食道破裂,与尸体死状吻合。
其余那些壮阳之药也有兴奋人体的功效,若是常以此药喂养蠕虫,用在此等帐暖情温之时,确实可以造成现今这样的尸体。”
荆州知州府
建章府尹赵迦此时正颤颤巍巍的跪在荀长海脚边,整个正堂,只有他和荀知州两个人。
他犹自抖着,就听到头顶传来压抑的怒吼:“你究竟背着我干了什么?!还不肯说吗?!
那元青争是陛下钦点的,你待如何?给他送银子吗?!你可知道他是谁家的!”
赵迦抱住荀长海的腿,哭道:“知州,我那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谁让那三个人敬酒不吃呢,一人三千两都喂不饱。”
荀长海一脚给他撂倒了:“才一人三千两!你怎么不抠死呢!你可知道这个元青争是谁?他娘是谁啊?!”
“他不就是一个未承爵的世子吗……”赵迦赶紧爬起来,又跪在荀知州的脚边,“知州,不拘他是谁,他娘又是谁。
总之这元青争还是人,是人那就会有软肋的啊?左不过金饼美人,我往他那里送不就成了吗?”
“他娘是皇商!是杨如晦!”荀知州怒极大喊,亏得他们早已屏退下人,周围留的也都是可信任之人,“你九千两原先就能办的事,而今九万两也办不上了,你还不知晓其中利害吗?!”
赵迦攥着荀知州的衣摆,诧异道:“什,什么?皇商?最有钱的那个?”
“不然呢?!”荀长海长叹,“这回可好,你而今就算是把全部的身家都给那元青争,他也瞧不上!
你啊,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怎么就那么抠门呢?!这回可好,真要抠死了……”
一摊手,荀长海跌坐在地。
30. 探官被杀案(三)
万里潇湘
盛舒宇蹙眉:“还真是蛊?荀知州竟没骗我,那南樾人作案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
“不是的。”落籽摇头道,“用这些外物养蛊,绝不是正统南樾的做派,应该是有人知道了蛊的一部分知识,如此做的仿制品。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样养出来的东西并不是蛊,只不过是受了各种药草刺激而疯狂的虫子,一直癫狂到死,然后化为血水。”
元青争对落籽一时有些刮目相看,眼睛亮亮的:“真有你的,什么都知道,那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断定这三人之死并不是出自南樾之手。
而他们三个是刑部小队的人,为了赈灾粮变砂石一案而来,所以,谁不想让此案真相大白呢?”
盛舒宇答道:“盗粮之人。”
“不错。”元青争勾起唇角,“我们接下来召人细细问一问,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吩咐康乐把伺候三人的姑娘带了过来,又让看守第十间屋子的人一同前来,那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年纪不大。
几人进去旁边一间干净屋子,康乐落座,盛舒宇铺好纸张,落籽磨墨,准备记录谈话。
元青争温声道:“三位姑娘可以详细跟我说说,案发当天你们看到的所有情形吗?
我不愿意翻阅文书,上面模模糊糊的不爽快,本官乃陛下钦点的主探官,此案一手督办,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三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一进门去,那三个人已然喝的醉醺醺的了,我们尽心伺候,却连散碎银子都没得到,十分抠门。”
“不错,但是康妈妈跟我们说他们很有来头,不得怠慢,我们也算是很有操守,什么劲都使了,给他们伺候得好好的。”
“但谁也没想到,事儿办到一半的时候,那三个人就开始吐血了!”
“当时那人吐血吐到了我身上,我浑身感觉都血淋淋的,那点温热的血滴子附在我身上跟发烫似的,我吓坏了,一把把他推到在床铺上就要往外跑,还好她们两个拉住了我。”
“是,外面都是客人,康妈妈说过,出来做活,就算是遇到天塌下来的事情都不能慌张,所以我们都各自披了衣服,匆匆去找康妈妈了。”
“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就都是官差了,那场面骇人,有一个看着都死了,还从嘴角往外溢血呐!”
盛舒宇停笔,问道:“那死去三人皆是我的同僚,但本官当时消息闭塞,并未到场,所以带兵前来的官员,三位姑娘有认识的吗?”
“有一个是建章府的师爷,叫海平参。”
“是的,但后来赵府尹也带人来了。”
“那带兵前来的所有人中,包括那些兵,有没有人独自在屋子里待过?”元青争袖中的拇指和食指又在互相捻,“或者你们看见有谁,拿水冲刷了屋内的香炉?”
……一室寂静。
见屋里没人吱声,此时一直未曾说话的小姑娘开口了:“赵府尹。”
元青争的目光被她吸引而去,见她只有不到十岁的样子,换了一副更为和善的表情:“小妹妹,你好可爱啊~
你是一直在第十个房间看住道路吗?赵府尹是怎么得到独处一室的机会的?可以告诉哥哥吗?”
那三个姑娘互相使眼色,是又惊又疑的模样,又都看向康乐,康乐没理她们,自顾自沉稳得很。
小姑娘往日里见生人比见生肉都多,此刻倒也不怯:“他是官,他一声令下,所有人就都出来了。对了!
他说他要验尸,然后就在里面待了很久,但我没有注意香炉是何时被冲刷的,不过我能肯定,第二批官没来的时候,香炉是好好在床头案上放着的。”
“我一共就这么高。”小姑娘抬手比量自己的头顶,瞧着确实可爱得紧,“正好看见那香炉,只不过后来我们都被那些官给轰走了。”
“小妹妹居然记得这么多,真乃人中龙凤啊,此后必然大有可为!真棒!”元青争鼓励似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向众人口中的康妈妈。
她依然是一副风情万种,泰然自若的样子,眼波中流转着魅惑与精明。
元青争问道:“康夫人,这个香炉你有什么了解的吗?”
康乐手上轻巧地转着扇子,柔声道:“香炉是我馆里的不假,但这香,是他们自己带的,并不是我这处的,而且在赵府尹出来之后,香炉已被冲。”
元青争广袖中的手攥紧:“康夫人此言当真?”
康乐这话,再加上小姑娘的证词,足以证明是建章府尹赵迦冲了香炉,她心绪一时有些激动。
“比真金还真,”康乐笑道,“而且那三人喝的酒,也是赵府尹挑的上好米酒,三人的嫖资,也是赵府尹给的正经银铤,三人的尸体,也是赵府尹让小民保护好的。”
保尸体?
如果赵迦是凶手,他为什么要保尸体?
如果赵迦不是凶手,他又为什么要冲香炉?他到底知不知晓香炉里的东西是什么?
盛舒宇忍不住问道:“康夫人,此言若是到了公堂之上,不知还认不认?”
康乐摇着扇子扇风,看了看元青争,又看了看盛舒宇,一字一顿道:“不死不改。”
元青争哑声:“画押。”
验尸再加取证,元青争一行人回到建章府官驿,天色已晚,画押文书由落籽收在怀里,几人各回各屋。
元青争还和曹抒嘀嘀咕咕了几句,然后曹抒很有当差的觉悟,分了几个人给她轮班守夜,就住在她的隔壁。
晚上只要她叫一声,立刻就会有人应。
回到住处,元青争垂眸欣赏着官驿廊间的盆栽,等落籽把屋里的蜡烛点亮。
可屋里落籽刚掏出来火折子,便查觉到有人轻轻柔柔的,从背后虚搂住了他的腰身。
他的身体一瞬绷直,脑海中的各类想法疯狂奔腾,叫嚣。
天呐,公子,今天怎么这么主动?今晚要不要推进一步……
落籽喉结翻滚,口唇有些燥,柔声道:“公子,我先把蜡烛点亮。”
“你点啊?公子我等着呢,多点两盏。”站在门外的元青争随口回道,还顺手掐了一朵盆栽里种的紫薇花。
……
黑暗中两个人闻言,明显都愣了,随即像两只蚂蚱一样弹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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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籽大喊:“你是谁?!”
元青争发觉不对,把花一扔踏进门去,眸色明厉,沉声吩咐:“落籽,点蜡!”
此时另一间房中为她守夜的四位兵士应声而出,穿戴整齐,纷纷举了钢刀出鞘三寸,护卫在她左右,十分英武。
落籽依言照办,待灯火亮起时,两人才发觉这屋里候了一位穿着清凉的女子,观她面容娇嫩,生得楚楚动人,可待怜惜……
元青争看到她,就明白方才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时有些尴尬:“姑娘,你出去吧,本官不需要人伺候床榻。
如果可以的话,你回去跟你的主子说,以后也不要给我送女人来了。”
这姑娘眼见今日是成不了事了,羞赧不已,提起裙角跑得飞快。落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多谢诸位兄弟前来护卫。”元青争举了官礼,“待案件查清,我等回京之时,必然会在上人面前为各位美言的,届时百官考绩上,一定为兄弟们加上一笔。”
四位兵士忙道“职责所在”,收刀,捂嘴偷笑着回屋去了。
元青争也忍俊不禁,将包着黑布袋的斩马剑妥善放置好后,又从落籽怀里掏出口供,另找了个布袋装着。
她掐着憋笑而痛的肚子:“落籽,别傻站着了,你若是想要姑娘,等回了平京,你要什么样的,公子就给你找什么样的,现下就快快打水,让公子沐浴一番吧。”
落籽深觉丢脸,赶紧走人。
待他出门,元青争一下就捧着肚子歪倒在床榻上:“哈哈哈哈哈……”
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落籽这回打水比以往更为麻利,不知是否有意图快快消退情热之嫌,不过这倒是让元青争更早的坐在了浴桶里。
她快速洗完澡,擦干身体后,又细致的穿上束胸,小衣和中衣,吩咐等在外面的落籽进来收拾浴桶。
落籽进门时被水汽晃了心神,顿觉身上燥的很,顺手把门关上,闩住。
看着半靠在床头的元青争,他大胆走过去,心里下定决心,今晚势必要把他和他家公子的感情推进一步。
这厢元青争还浑然不觉落籽所想,她正把口供拿出来仔细翻看,继而就感觉到旁边的阴影好似许久没有移动了。
疑惑抬眼。
就在视线落到落籽脸上的那一刹那,她之前才堪堪敛住的笑又憋不住了:“噗……怎么了?需要公子帮你把那姑娘找回来吗?”
她故意的,她真忍不住。
落籽顿觉头围胀痛,平复几息,他想了想自己前头下定的决心,坐上床沿,向前倾身:“公子对此案有头绪了吗?”
元青争和他这几日晚上都是一起在马车里睡的,所以对此刻的亲密倒也并不觉得过分:“何止是头绪。
这几份口供加上那些香炉灰,就足以断定赵迦跟此案脱不了关系了,他即便不是主谋,也是同谋。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赵迦认罪?那令人呕血的毒虫,到底被他藏在哪里?知州知不知道?而这一切,也还恐怕与赈灾粮变砂石一案脱不了关系,且有得查呢。”
落籽又温声问道:“那公子对今天的收获满意吗?”
31. 探官被杀案(四)
建章府官驿
“何止是满意,简直是喜出望外!”元青争正色回应,“那康夫人是个明理之人,身在潇湘,心在大义。
于我合盘托出,令我大增眼界,虽然她有可能是臣服在我的官威之下,但她这份胆量,常人不能及也。”
落籽又问:“那公子满意我今天的表现吗?”
元青争终于有些慌了:“满,满意啊,怎么了吗?”
落籽终于切进正题:“那公子可以奖励我吗?”
“奖励呀,你,哦……”元青争语无伦次,“奖励,你,你想要什么呢?”
落籽又凑近些许,这会儿两人之间的鼻息都能喷洒在对方身上了:“公子总是说要与我慢慢来,慢慢来,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没有亲过公子呢。”
元青争闻言面红耳赤。
她这样子,一是因为心虚,毕竟她把那个假戏真做的决心抛弃好久了。
二是因为落籽今天,还真的有点让她心动,特别是推理虫蛊的那会儿:“你,你还没洗澡呢,你先去洗澡吧,我,我等着你。”
落籽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公子是要把我打发走,然后闩门吗?”
你这小厮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元青争不承认起来:“怎么会?公子是那样的人吗?你若是疑心,你就在我那浴桶里洗好了,我才洗了一会儿,水还干净呢,旁边也还有新水。”
落籽弯了眼眸,一口答应下来:“好。”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元青争自觉一时争意气,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
看着落籽在她面前宽衣解带,紧接着要脱裤子,她连忙朝着床榻的内侧躺下。
开始装睡。
落籽洗得也不慢,但他擦净身上的水珠后,十分心机的没穿上衣,单膝跪上床沿,轻轻拍了两下元青争的肩膀,见元青争不理他,勾了唇角。
俯身下去凑近她的耳朵:“公子连口供都没有收好,难道就这样睡着了吗?这事儿办的,一点儿也不像公子。”
呼~~
元青争的耳朵被他一吹,连带着身上鸡皮疙瘩骤起,但依然准备把装睡进行到底。
落籽低笑:“那我就只好与公子同床共枕一晚了,毕竟口供重要,这样放在明面上,没人看着可怎么行?”
“不,你得回自己屋睡。”元青争装不下去了,她得收口供。
推开落籽,她坐起来把纸张叠好,小心塞进了布袋,又掖在枕头下面,全程面朝墙壁。
落籽还单腿跪坐在床沿,他的目光追逐着元青争还有些潮湿的发,随着动作,还能看见一节莹白如玉的脖颈不时露出。
这细嫩的脖子,如果能有一块吻痕,就更完美了……
落籽顿觉燥热:“公子,我难受。”
“啊?”元青争连忙转回身,急道,“哪里难受?”
……屋内水汽氤氲。
她在转身看到落籽那身皮肉的一瞬间,瞳孔微颤,呼吸也不自觉一滞。
落籽脸颊有些暧昧的羞涩,眼神却带着请求意味的侵略,胸膛一层厚薄适中的肌肉,被发丝挂了水,还在往下淌。
两条手臂看着很有力量,腹肌明显,还有一些水痕若有似无,发丝的水滴从胸膛最高处开始往下滑,划过腹肌,又流进裤腰,流进……
元青争看得红了脸,红了眼,她确实没这么近看过落籽的赤裸上身,没想到身材这么好,真的还蛮有冲击力。
她转过头去,别扭道:“你先穿件衣服。”
落籽觉得她这表现像是喜欢,乐道:“公子喜欢我的身体吗?最喜欢哪一部分呢?有哪里还需要改进吗?我可以练。”
元青争听得受不住,抓起床角的薄毯子围住了他,急道:“你怎么不知羞呢?”
落籽笑着把小薄毯又扔回床角,双腿跪上床沿,俯身低喃:“公子,你给我来一口吧,我难受的紧,公子给我续续命,我要被烧焦了……”
元青争被他这蓦然凑近吓得一惊,连忙往后仰身,两手向后撑住身体的重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任由落籽在她身上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一点儿声音都没出。
也没想推开。
落籽觉得事情好像有些走偏了,他现在有些摸不准,元青争到底是愿意让他亲还是不愿意。
没被推开这是好的,可他不敢赌这是元青争的默许。
毕竟若是为了这一时的情欲,反而惹得被反感,那他才是得不偿失,但现在让他收手,他得不甘心到回去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不如,以退为进。
想定后,落籽装着落寞,可怜兮兮道:“公子不愿意,我就不强求,我什么都听公子的。”
……元青争那愧疚劲又上来了。
这些时日的暧昧相处,两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培养出一些爱恋之情呢?但落籽始终认为他是男人啊!
“落籽,其实公子也挺喜欢你的,但公子瞒了你一个天大的事儿,”
元青争觉得,两人在一起的时机还没有到,“这件事让我无法敞开心扉的接受你,也不敢想你知道了后会怎么看我。”
落籽猛然抬起头,惊疑:“怎么,妙龄有孕了吗?”
“啊?你这想哪里去了……你别瞎想,等到时机成熟,公子会告诉你的。”
元青争一时语塞,“但如果没有好时机,公子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告诉你,你与我,就保持现在这样。”
落籽缓过一口气,追问:“那怎么才算好时机呢?”
“嗯,大概是公子喜欢你……”元青争佯作苦思状,“喜欢的不得了的那时候吧,而现在,你若实在想亲的话……”
她抬起双眸望向落籽,柔下眼波,缓声道:“就亲吧,公子同意了。”
胸腔奔涌过一股热流,元青争话音刚落,落籽的视野里顿时就只剩下了他家公子的唇瓣。
粉粉的。
“公子同意了”,激荡在脑海,回音阵阵。
他神色略微迟疑,似是在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身体比脑袋更先做出了反应,小心翼翼的俯身凑近,发觉元青争真的没有躲,还垂眸看着自己的唇。
浑身燥热。
他轻轻的,将他的双唇贴了上去……
夜晚温和静谧,一个人悄悄的把决心又捡了起来,另一个人痴迷的、爱恋的献上了初吻。
却不知,对面心上人给他的,也是初吻。
屋子里沐浴的热汽缓缓消逝,双唇摩挲的酥麻感觉导向全身,就连指尖都在欢舞雀跃。
头晕晕的。
次日荆州知州府
盛舒宇昨晚在马车上与元青争交流案情,最后他们决定分头行动。
他去查知州府和建章府衙的采买明细,以及各大药铺、香铺明细。
元青争给他拨了十个人,叮嘱他们秘密行动,自己则怀揣口供,背负长剑,一大早就候在了知州府正堂。
此时还不到官员上值的时间,荀知州也没有起床,等到下人通禀后,荀知州才火急火燎的整理好衣冠,来到见礼。
元青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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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这身负斩马剑,也就不便给知州见礼了,也不把这包着的黑布袋拿了,免得知州再见一礼。”
下马威。
不过这荀知州倒是从善如流,稳如泰山,并不表现什么,神色无半分异常,依然规规矩矩。
她看着无趣:“本官办案遇到了些许瓶颈,昨日带着盛主事去到潇湘馆查看尸体后,发觉用以那三人死亡的毒物,荆州好像并不常见?”
荀知州垂首,其实他背上的两裆已被虚汗浸了大片:“不错,在本官的认知里,这毒物很有可能是蛊。”
元青争拿出一副谦虚之态:“哦?不知荀知州是怎么觉得毒物是蛊的?我自平京而来,对这东西实在不了解,还得烦请知州教导一番。”
“荆州与南樾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看似隔了两个州,但直线来看并不算远,”
荀知州笑道,“所以南樾在几年前发生山火时,从那边儿跑来了不少难民,而这个蛊,我也就是在那时候初步了解到的。”
“这个蛊?”元青争微微眯眼,引导着问,“是哪个蛊?叫什么名字呢?”
荀知州并不上当,话说的很圆满:“这个蛊便是可能令三位刑部官员丧命的毒物,但本官也只猜测是蛊,并不能断言,更不能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了。”
元青争心下失落,另出一招:“原来如此,不知这蛊的原理是什么呢?”
“本官也只是了解皮毛,”荀知州搬出了当人屡试不爽的招数,“只知道里面是虫子,其他的一概不知。”
“好,今日算我讨教了,”元青争笑道,“既如此我还有一事,想请知州帮忙……把所有荆州的官员册子拿给本官看看,可好?”
套话不成,那就查证。
荀知州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昨日是赵迦派人监视的,但此时此刻他还没起床,平日里如果有什么事,也都是在点卯之后才会汇报。
所以即使是赵迦,此时也不会知道元青争昨天干了什么,更遑论他:“不知元主事要官员册子,是作何用途呢?”
元青争不准备言明:“荀知州要阻碍钦点主探官办案吗?”
此话一出,荀知州硬气起来,他到现在只知道赵迦因为贿赂太抠,所以那三个刑部官员不满意,他就一时生气杀了他们。
但昨晚赵迦不是说要送美人过去吗?
这官员册子元青争既然要,那就必然有用,他不太想给:“元主事,此事涉及我荆州人员机密,恐怕不便与之一观。”
闻言,元青争也不恼,只是把斩马剑的布袋口打开,眼神往里探究着看:“知州,那本官就看不机密的那些。”
……
日头发疯一样西移,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元青争捏着誊抄下来的几个名字,伸了个懒腰:“也没什么我感兴趣的了,天色已晚,打道回府吧!”
刚站起身,她又问道:“荀知州,听闻之前的刑部小队要去查粮仓,未能如愿啊,这是怎么回事?”
元青争坐了一天,没启声给荀知州赐座,荀知州也就站了一天。
再加上晨间那火急火燎的一遭,他疲惫道:“那批砂石粮赵府尹已经带着之前的几位官员已经看过了,而从徐州新到的粮,跟几位官员并没有关系。
本官当时急着往下面,受灾严重的曲中府分发,所以不太方便。”
元青争拱手作揖,笑道:“荀知州爱民如子,在下佩服。”
待元青争走远后,荀知州长久的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眼神里都是想杀而又不敢杀的意味。
他忽然就理解了赵迦。
32. 探官被杀案(五)
建章府官驿
元青争今日事办得好,心情也好,马车停在官驿时,她哼着小曲儿悠哉而下。
正巧看见顶着两个浓重黑眼圈的曹抒,站在官驿门前等她:“辛苦了,曹员外郎,不知是否有发现啊?”
可曹抒迎上来刚想开口,她又“哎~”一声:“此地不足语广道,进屋再说吧。”
元青争卧房内,落籽看住大门,屋内曹抒疲惫的眼睛里迸射出光彩:“昨儿晚上你让我去查粮仓,确实有发现。
我带着了黑云和另两人分成两队,分别赶赴曲中府的粮仓和建章府的粮仓,想办法看了看两座粮仓的内部……至少空着一大半。”
元青争嘴角噙笑:“此事在我意料之中,荀知州不敢让那几个刑部官员看,必然是有猫腻,这徐州的粮指不定是往哪里搬呢!”
顿了顿,她忽然良心发现:“曹抒,你这一天一夜来回奔波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你给我指一个得力的侍卫,我先用着。”
曹抒撇嘴:“你就用我就行了,我爹让我保护好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个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你个没头没脑的小匹夫,”元青争破功,心想刚刚是把谁的良心塞进了自己的腹腔中,“你爹让你保护好我,你却跟我顶嘴,这对吗?别忘了你还是陛下指给我的侍卫呢!”
“陛下是要给你配侍卫,但又没一定要我,”曹抒扭脸道,“是我爹非让我带队来的,美名曰让我磨砺磨砺。
我自己确实也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厉害的,升官升得这么快,别是花拳绣腿,吃喝玩乐一遭就回平京了。”
听罢,元青争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好,既然你如此真心的护卫我,那我就用你了,你且快回去睡吧,免得明日跟我外出时,站岗打瞌睡。”
还回嘴去,还是得办正事:“对了,你使些银子,找人去打听打听赵府尹平日里公干,都带的是些什么人。”
曹抒没力气跟她打嘴仗了,左手提起剑:“得令,元探官,我会安排好今晚守夜之人,你当心。”
元青争不置可否:“真的不用守夜,我带着斩马剑,谁敢杀我,那就是不想再见自己的九族了,你太小心了。”
曹抒翻了个白眼:“你不懂,你的安全我会全力负责,再见。”
送走曹抒后,元青争又去到盛舒宇的卧房内,落籽依旧守门:“复光,今日有发现吗?”
盛舒宇手边一堆纸,桌上地上也都是:“都在这了,你看。”
元青争接过来他递的几张纸,粗略看了看:“不错,这样就能证明建章府衙里,这几味草药香料使用频繁了,这是物证之一,我收了。”
小心叠放好,塞进了装口供的布袋里,她又问:“知州府没有异常吗?”
盛舒宇正在伸展写麻了的双手,闻言恶意的笑起来:“没有,只怕荀长海雄风伟岸,使不到这些。
套话那些小厮婢女的,也没问到有谁用这些药材,建章府口风也严得很。”
“既然建章府衙口风严,那我们明日就直接去吧,你今晚好睡。”元青争转身欲走,尚未行至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对了,建章府和曲中府的粮仓,空了大半。”
顶风作案。
盛舒宇欣快道:“不逮他们,又去逮谁?”
“今晚好眠,明日逮人。”元青争笑着给他带上了门。
带着落籽回自己屋后,她洗漱一番,脱鞋上床,等着落籽灭烛。
可落籽竟神色真挚的说不走了,还拿出了要打地铺的架势:“昨日他们给公子送女人不成,难保今日又送什么来,我不走,我要守着公子。”
元青争自然不想让落籽夜间留在这儿,两个人低声吵闹起来。
落籽就跟那牛似的,怎么拉都不回头,但他睡在屋里的话,元青争就脱不了束胸,睡觉就会不够舒服。
最终这场较量还是落籽妥协了:“公子,你亲亲我,你多亲我两口,我香够了,就回我屋里去。”
(鸟语花香)!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走?元青争暗骂。
她本来其实是不想答应的,但又怕落籽要祭出他的哭天抹泪,实在无言以对。
妥协。
元青争坐在床沿,双手拉下落籽的脸颊,迟疑着,不急不缓的吻了起来。
鼻息交缠,唇面被清甜的唾液湿润,落籽弯着腰,呼吸粗重,眼眸低暗。
可昨日初尝香吻滋味,不急不缓怎么行,他要的是激情!
彼时他一手撑住上半身体重量,一手无师自通,扣住了他家公子的后脑,反掌主动权。
周遭的空气顿时被加热了,撩动人心,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吞咽声和喘息声——
舌。
元青争之前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自问还算对接吻有些理解。
所以现在被落籽这没章法的乱亲搞得节节败退,想要后移,却被落籽更大力地扣住了后脑,压着她的唇舌向他贴近。
完全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落籽把这个吻探得很深,屋子里逐渐起了几声闷哼,换气声,“啾~啾~”声充斥耳畔。
半晌,四片唇瓣才堪堪分开,元青争眼角红扑扑的,眼尾沟承接住了半滴水痕。
两人的下唇,细看还有一丝清清亮亮的水线相连着。
十分动人。
次日建章府府衙
赵府尹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预备着可能会到来的元青争,可直到中餐时间,此人也没来,于是吃过饭后准备眯一小觉。
元青争就在此时带着众人走进后厅。
由于今天准备逮人,所以她把那个缩头乌龟韩瑾也架来了。
赵府尹忙过来行礼,然后又把她请到上座,自己站在了侧边。
元青争冷硬开口:“本官查案有需,不知赵府尹对南樾虫蛊一事,知道的多不多?”
赵府尹低眉顺目:“前几年南樾发生山火的时候,有许多人逃到荆州来了,而这虫蛊一事,依下官愚见,不过是市井间的传说,应当做不得真。”
赵迦昨日曾留了人手监视元青争,但见他们是去了潇湘馆,又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倒也没什么害怕的,淡定的很。
他对那三人的尸体很有信心。
“赵府尹这一句,可真是把本官所查的一切都给否定了,”元青争浅笑,“依本官见地,这虫蛊一事,还是确有玄妙的,因为那三位刑部官员,只怕就死在这上面。”
“既然如此,这三位朝廷命官可就是死在南樾人之手了!”赵府尹准备就坡下驴。
他昨日从荀知州那里回来后,清点了家私,准备拿出一半平息此事:“这案子就这么被告破了?元大人真是名不虚传啊!”
元青争假意颔首:“不错,此案这样看来,大概率是南樾之人所为,但这虫蛊我是真不了解,只怕是个人都能用吧?也不能排除荆州有人买了邪蛊,谋害命官的可能?
而这三位官员从平京来此,为的是彻查赈灾粮变砂石一案,所以如果有人要害他们,只可能是对赈灾粮动了手脚的人,意图此案永不真相大白。
赵府尹觉得呢?”
赵迦的心被她这最后一句话给提了起来:“元大人有所不知,这南樾虫蛊如果想得用,必须由养的人使才可以。
蛊虫是要受养蛊人之精血的,由此才可以和养蛊人心意相通,别人用不了。所以只怕这三位大人是在街头巷尾的,和一些心怀不轨的南樾之人起了冲突,才有此一遭吧。”
“哦,那这样的话,茫茫人海凶手的确不好找了~”元青争睨着他,又问,“那这蛊买回来之后,如果再以自身血液喂养呢?能达到人蛊合一的境界吗?”
“蛊虫只认一个人的血,滴了别人的血,是要死的。”赵府尹斩钉截铁道。
“原来如此~”元青争作恍然大悟状,“可方才赵府尹不是说对虫蛊不了解吗?这会儿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赵迦脸上划过一片心虚:“哈哈,都是道听途说的,往市井里一打听,这些事就能知道,算不得什么秘密。”
“原来是这样,那这条线索就又断了,本官这辛劳终究还是成了竹篮打水。”元青争假意扼腕。
赵府尹拍马屁道:“元大人是平京里的探案奇才,文武盛宴智救太子的话本都广为流传了,下官相信,元大人一定可以抓住那南樾恶人的。”
此时元青争面上像是被拍高兴了,给赵府尹赐了座:“赵府尹这官话一套一套的,真是让人受用,不过本官倒有些担心府尹的身体啊……”
赵府尹不知何故,但准备先贿银子:“下官这身体一向是不错的,元大人,我这手里还有不少延年保健之物,不如随我到库房一叙?届时大人想取多少就取多少,下官派人给您送到府上?”
“哈哈……”元青争神神秘秘的,没理赵迦这话,“是这样,本官曾带着盛主事去了一趟潇湘馆,在那三位官员旁边的床头架上,发现了一个香炉,但香炉里的香并不是潇湘馆的。
于是我怕那香便是致其死亡的毒物,就让我家小厮把香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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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灰和地上剩下的灰收集起来,叫香铺的人验了验。”
赵迦脸上的笑僵住了。
元青争故作玄虚地顿了顿:“结果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嗯……壮阳之物,还都很难得,也有一定的调配比例,这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赵府尹给的~
所以本官就在想,会不会是赵府尹你平日里用的呢?不然怎么随随便便的,就拿出这么好一套香,给他们三个使?”
赵迦从来没有特意将这个信息掩盖,因为他觉得芙蓉帐暖配上一些迷情之香无可厚非。
而且他去过万里潇湘这件事赖不掉,所以只给了康乐一笔银子,嘱咐了些话。
尸体的情况,他真的很满意:“这香是下官偶然所得,听闻效用好得很,于是就给了那三位大人,聊以助兴。”
“哎呀,原来是这样。”元青争在笑,出口的话却饱含歉意,“我还以为赵府尹你……于这房中之事,不举呢!
唉~我还自顾自的想为你请医,是我想多了,还望府尹不要计较我的冒犯才是。”
音落,满厅人窃窃私语,还掺着两声低笑。
赵府尹面上挂不住,却不敢对她甩脸子:“无妨,下官多谢元大人挂怀。”
彼时元青争调侃完了,开始耍心眼儿:“哈哈,说到此处,我这里呢,昨日从知州那儿得了一份名单,发觉你这府里的师爷,叫海平参的,是南樾州人士呀。”
赵府尹觉得她这话题转得忒生硬了:“是,他是南樾山火之时跑到荆州来的,下官瞧着此人挺机灵的,便收做了师爷。”
“本官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南樾人呢,”元青争摆出一副豪放不羁的样子,“快快把他请上来,让我开开眼界!”
落籽站桩的身形晃了晃。
不多时,海师爷来了,她当即就吩咐盛舒宇和落籽带上侍卫,去查海师爷和赵府尹的住所。
赵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气息有些乱:“元大人这是做什么?!怎么无缘无故的就要搜查朝臣住所?!”
元青争冷哼:“曹抒,拿下此二人!”
“做什么?!我可是一府之长!”赵迦不服。
但曹抒和几名侍卫应声而动,十分强硬的把赵迦和海平参按跪在地,绑了绳子。
元青争瞧着很满意:“本官想问问府尹,那三位刑部官员的嫖资,怎么是你出的呀?”
赵迦跪的笔直,嘴巴却一时进退两难。
这嫖资若是承认了,那就是他贿赂官员。
若是不承认,那元青争会不会去拷问康乐?她要是受不住将自己与她叮嘱的话全盘托出,事情会败露的。
不,元青争他凭什么对一个弱女子用刑拷问?
赵迦想定,元青争此刻这么问,可能是想诈一诈他,而康乐那边他已给过封口费了,所以,他准备不接这招:“下官不曾为那三位官员掏资付账,望元大人明查!”
“赵府尹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元青争乐道,“本官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有实证,府尹还是不要狡辩了。”
“不知大人有何实证?下官未曾做过的事,便算是上了刑,下官也不会认的。”赵迦言之凿凿。
元青争闻言长叹一声:“呵……此言,乃万里潇湘馆老鸨亲口所言,人证、口供一应俱全,你若是要见到账本才肯死心,本官倒是也能成全你。”
康乐的嘴没封住!
赵府尹立时反应过来,抓紧改口:“元大人,您明查,下官也只是跟那三位官员交好,帮着付了而已,只是未打欠条,并未行贿啊!”
元青争回怼:“那你们关系都好到可以一起喝花酒了,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同乐呀?
赵迦,人你不玩,饭却要吃,酒也得喝。你是不是着急离开,怕一会儿迷香点起来,会驱动自己肚里的蛊虫?!”
……
赵府尹听完这个话反倒不慌了:“元大人,我为何要给自己下蛊?”
元青争今日就要赶狗入穷巷,不惯着他,管他是背水一战,还是会负隅顽抗:“案犯赵迦!实话告诉你,在本官掌握的证据里,你就算不是同谋,也是共犯!老实跪好!”
海平参的身形被吓得抖三抖。
过去两刻钟,前去搜查的几人回来了。
落籽手里拿着一个类似茶盅的器皿,用布隔开了此物与手掌。
盛舒宇看向坐着的元青争,端礼回话:“探官,在海师爷的房中,搜出了毒虫。”
她扯动一侧唇角:“架好两人到府衙前面去,请知州来,升堂!”
33. 探官被杀案(结)
建章府府衙
升堂消息传得飞快,建章府衙前不消半刻,便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百姓,荀知州来的时候还需有人开道,可见受灾之轻。
徐州的粮真的解决了他们的温饱,都有闲心逸致来看热闹了。
元青争端坐堂上尊位,横陈斩马剑于案,又将口供分了几份摆在案上,身着官服,在府衙升堂。
韩瑾副审,荀知州旁听,盛舒宇书记,落籽怀里藏着香灰,手里拿着毒虫。
又派了一个侍卫去潇湘馆请老鸨和姑娘们,曹抒带着人将正堂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惊堂木一响,满堂肃静,元青争厉然开口:“建章府尹赵迦,你可知罪?!”
赵迦当然不肯认,他还有好多招数没使呢。
女人送不出去,那就再送男人,小的不行送老的,柔的不行送刚的,现在的身家打动不了元青争,那他就借荀知州的,以后再去挣。
总之觉得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信这钦点的大臣,就真能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况且昨日,他与荀知州已经商量好了对策,笑道:“元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元青争今日打定主意要拿他下狱:“容不得你装傻充愣!
本官乃陛下钦点,刑部官员遇害一案主探官,赈灾粮变砂石一案辅助官,忠义侯府公子,太子侍读,今日就要让这两个案子水落石出!上物证!”
落籽端着毒虫,掏出香灰,应声而动:“元大人,瓷盅里就是谋害三位刑部官员的毒虫,此香灰是由各种兴奋人体的药物与香料,燃烧殆尽的产物。”
一侧侍卫上前,用托盘接过,开始在大堂传阅,顺道让外面的百姓也看了看,听得一片“天哪”、“哎呦”、“罪孽啊”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
落籽继续道:“三位大人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吃进毒虫,外界又遭贼人点燃此香,在情绪激动之余吸入更多,造成了毒虫疯狂动作的后果。
三位官员随即便有呕吐之意,恰逢药物使其上食道出血,毒虫便从胃部逐渐往上方食道进发,毒虫一路吃,一路撞,又持续的造成了食道破裂,三位官员呕血不止,从而丧命。”
元青争肃然道:“赵迦,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三位官员喝的米酒,本官听闻是你给精心挑选的啊,这香灰所用的香料药材,你府上也消耗颇快啊?”
抬手将盛舒宇整理出的香料明细递给了侍卫,侍卫传阅众人。
赵府尹嘴硬:“元大人,这香料是我府上所用不假,可我只是分享给我的好友而已,这又能算什么?
就算那嫖资是我出的,那我也不过就是宴请了一番好友而已,顶天了,也就是谄媚相待,也谈不上贿赂吧?”
元青争抬手又把康乐几人的口供递给侍卫,绕堂传阅:“此毒虫是从你家师爷屋里搜出来的,你又作何解释?”
赵府尹听完竟然是笑了:“大人,您也说了,是从我家师爷这里搜出来的,那问下官,岂不是问错人了?”
荀知州长舒一口气。
赵迦话音刚落,海师爷就哐哐磕头:“大人,都是小民,小民曾与三位大人发生过口角之争,一时意气,这才一时糊涂下了手,万望大人宽恕啊!”
盛舒宇拿着毛笔记录的手顿了顿,荀知州面上看不出来任何。
元青争是真没想到这一出:“你的意思是,因为口角之争,而对三位朝廷命官痛下杀手?你自己不觉得荒谬吗?”
海师爷眼白里布满血丝:“大人不知,自那三位刑部官员到了荆州,我与我家大人是小心侍奉,处处考量。
可犹是如此,他们三个居然还觉不满,对我横眉冷对,动辄斥责,这时间一长,我就生了怨怼。”
元青争看出来了,这是顶包的。
“所以你就以毒虫杀害了他们?”她笑道,“那兴奋人体的香料呢?那里面不乏一些名贵之物,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东西豢养毒虫的?”
海师爷头一梗,没过脑子,回的很快:“我偷我家大人的。”
元青争就像是在看戏班子:“所以你家大人,房事不举喽?”
外面又嗡嗡的响起了议论声,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兴奋人体的香料”到底是做何用途。
赵府尹跪在堂下,脸色一阵青白。
海师爷瞥他一眼,思考两息,扬声道:“不错,我家大人不举。”
一阵哄笑。
“哼……”又是一下惊堂木,元青争喝道,“大胆海平参!公堂之上,焉敢认假?
赵迦方才已经承认过香料是他所赠,你以为你是南樾之人,本官就没有办法,验证此毒虫是谁养的吗?”
赵府尹恶狠狠抿嘴,心中冷笑。
呵,你验呐,你能验出来才有鬼,这几条虫子又不是蛊,养时用的香料法子,没喝过血却碍着天性趋于血,只要闻着那些香料味儿就能疯,到谁手里都一样。
海师爷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被元青争套了话,只好继续喊:“大人明鉴,小人只是想给他们三个一点儿教训,让他们学会尊重人而已。
是我撺掇我家大人选的米酒,又趁大人不注意,将蛊虫与酒中的米粒混在一起,想让他们身体兴奋的时候,受些苦头。
却没想到我家大人十分能忍,连那样名贵的香都愿意赠予他们使用,这才酿成大错,这都是巧合!我是无心之失啊!”
事情如今依着海平参所言,确实能够达到闭环,动机虽然牵强,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并不是不可能。
元青争一口气憋在胸口:“海平参!此案无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认下,那就逃不了一个死,谁保你都无用!
斩马剑不可杀四品及以上官员,可你只是一个非文试做官的师爷,没有品级,今日本官就算将你当堂格杀,陛下都会夸本官做得好!”
闻言,海师爷的身子开始颤抖:“可……小人是无心的啊?”
元青争冷哼:“无心?谁会信你无心?无心你平白无故会豢养毒虫?”
海师爷颤声道:“大人,我,我是南樾人,养蛊就是养来玩玩的,没想害人的。”
“谁信?!”元青争扫视四方,大声质问。
公堂一时寂静无声。
“再说了,本官自从升堂,可从没将这害人之物称作蛊,”她轻声开口,“海师爷,这毒虫,是蛊吗?”
海平参脸色霎时白了。
元青争打的就是这个点,她继续道:“若是南樾虫蛊有品级,那此案涉及的这毒虫,就犹如你这师爷的官儿吧?”
此时赵迦面上的“我是好人”、“尔等污蔑”之感,消退不少,并不如之前淡定了。
“真正的南樾虫蛊,是会听从养蛊人之心意的,而这不入流的毒虫,”
元青争站起身,踱步到书案之前,“只怕是接受到迷情之香的刺激,就会癫狂吧?你一个正宗的南樾人,用脚养的吗?”
盛舒宇记录的手停下了,因为元青争问完,海平参长久的没说话。
“本官再问你一遍,这东西,是你养的吗?这东西,是蛊吗?!”
这会儿海平参抖得厉害:“不……不是,蛊……我……”
此时作为副审,却一直未曾出声的韩瑾抛下一道惊雷:“本官不知这师爷与我等刑部官员发生过严重口角,我们也不曾将一个师爷放在眼里,但赵府尹曾与我等大吵一架,因为贿赂太少。”
众人眼神一致望向他,颇感惊诧,包括荀长海和赵迦。
韩瑾补充道:“我胆小,不敢索贿,所以提前离开了。”
元青争听完都震惊的慢慢踱步坐回去了,此时站在一旁等候的潇湘馆女子们启唇。
“是的,那三位大人在与我等逍遥快活时,说过一些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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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赵府尹的话,什么我们略微查一查,赵迦就慌了之类的。”
“还有,他们说区区三千两,就想把事情了结什么的,还一起骂了赵大人几句。”
“不错,骂赵大人原来也不是个人物啊,还不是要妥协,早干什么去了,就得多耗耗他。”
“大人容禀,”康乐捏着团扇,娇娇弱弱的一俯身,“三位被害官员所用的米酒,是赵府尹前去挑选的。
当时他身边跟着海师爷不假,可那酒液从缸里灌入酒壶,并非是由师爷端着的,而是府尹他自己从酒窖端着酒,送到了那第三间屋子里。”
赵迦眼神淬了毒一般看向康乐。
元青争欣慰:“案犯赵迦,你偷卖赈灾粮,而三位官员此来荆州彻查,你担心事情早晚败露,所以想贿赂朝臣。
却没想到以三千两银贿赂不成,便想杀人灭口,还用毒虫嫁祸南樾一州,意图蒙蔽本官,是与不是?!”
赵迦这回真慌了。
他原以为死一个师爷这案子就结了,却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失控了:“下官不会养蛊,这蛊虫,不是下官养的。”
元青争盯着他,字字重音:“本官说过了,这东西,不是蛊。”
赵迦的屁股从脚后跟掉到了地上。
养蛊这事儿,是南樾人内部自己的秘密,断不会轻言人前,而就算是把养蛊法子真的托出,只怕也不是常人能养得好的。
既然这不是蛊,海平参这个内行人自然养不出,只能是赵迦这个不是南樾的人,想尽法子养的仿品了。
元青争进一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再者,无论是谁养的,康夫人也说了,酒是你送到那三位屋里的。
海师爷若是想将毒虫混进酒里,只能在打酒的时候才能办到,既如此,你打的酒,你对海师爷的动作,毫不知情?”
海平参这时终于醒悟,此罪是一定要拿案犯之血来祭的,他强行顶包,会丢命!这赵迦必死无疑,现在把事情全都推到他身上,完全能把自己择出来。
“大人明鉴,小民前面那些话,都是赵迦逼迫我说的啊!”海平参不准备顶这个要死人的包了,“他说认下这个罪,我是无心之失,我不会死的。
而且还承诺给我涨薪一倍,等我从牢里出来结年一并给我,以后也月月双薪,我才来顶包的啊,大人!”
赵迦又转头看向他的师爷,情绪激动:“海平参!本官平日待你不薄啊?!”
海平参暴起:“什么不薄?!一个月二两银子的不薄吗?满荆州找找,哪个师爷比我还穷啊?!”
荀知州蹙眉。
外面的百姓议论话题又变了:
“师爷的月例银子才二两,确实少了点!”
“赵府尹自己花钱如流水的!他对自己慷慨的很!每月都要从我铺子里买不少珍宝呢!”
“这两人全都不是个东西,可见还是文试当官好,三千两银子,送到脸前都看不上。”
“是啊是啊。”
元青争让曹抒示意众人肃静:“赵迦,人证在堂,物证在案,你认不认罪?若是不认,本官就只能上刑了。”
赵迦此时才终于觉得,大势已去。
“是下官害的他们,”他失落,承认道,“他们胃口太大了,一人三千两都不满足,所以我才生气了,做了这些错事,意图嫁祸南樾。
但此事海平参他也有份!不然我怎么可能会养毒虫呢?!我连想到这个法子都不可能!”
海平参库库磕头:“大人明鉴呐,赵迦他是小民的顶头上司,他问小民,小民如何能不答啊!”
元青争没有搭理他们这个话题:“还不到兴师问罪的时候呢,赵迦,本官问你,赈灾粮你卖到何处去了?”
……赵迦这会儿才想起来元青争给他定的贿赂名头,是怕那三个官员查出赈灾粮的真相。
他轻笑一声。
34. 赈灾砂石案(结)
建章府府衙
“元大人,我行贿,是我自己受不了他们三个磋磨我,想以此银求他们高抬贵手。”赵迦不准备承认,“可是他们不愿意,还辱骂于我,我才忍无可忍,铸下错事。
赈灾粮一事,我也很痛心,但粮食运来就是那个样子,不吃,我这建章府的百姓,岂不是都要活活饿死?”
无论如何都要一死,他居然不认,元青争微微蹙眉:“本官命人暗探粮仓,你猜猜,本官知道了什么?”
这下连荀知州脸色都变了。
“曹抒!”元青争下令道,“本官命你带人,去当众打开建章府粮仓,阻挠者,就地枭首!”
“得令。”曹抒领命而去,这堂就这么僵着,该抖的继续抖,该装的继续装。
直到外面又人声鼎沸起来:“狗官还粮!”
海平参一听就知道了,粮仓没粮:“大人,小民愿将功折罪!是赵府尹他把粮卖了!包括从河豫州运来的粮!原先不全是砂石的!是他赵迦换的!”
元青争来了兴致:“哦?那海师爷你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若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线索,本官可不能免你这扰乱公堂的牢狱之灾啊……”
海平参急道:“大人容禀,赵府尹他把河豫州的粮卖给了洛雍州,洛雍州位于平京西边,种的多是麦,稻米少,所以有利可图。
那批赈灾粮从入了荆州境内就交接了,一大半被运往洛雍州,一小半就地取材掺了砂石,运来了荆州!”
门外百姓的讨论声沸反盈天。
海平参还在继续说:“还有此次的徐州赈灾粮,到了之后,他就命人在粮仓里暗自装车运走了!不过这次没有运往洛雍州,而是西洲!”
他又磕了个头:“赵迦他床下还有个暗格!里面一定有证据!请大人派人搜查!”
赵迦听得忍不了了,当即就要暴揍海平参,曹抒眼疾手快的给了他一脚,他摔得个狗啃泥。
曹抒又示意黑云取过绳子,把他双臂绑在背后才算完。
元青争让落籽前去搜查,不一会儿,他拿着个盒子回来了,掀开盒盖,里面除去一些成色极佳的金饼,下面压了一个本子。
取出来一瞧……哈哈,账本!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案子居然就这么破了!可见对身边人不能抠门!
她对着盛舒宇招招手:“复光,你来。”
两人眼角带喜翻看账本,韩瑾在下面看看他们,又看看案犯,心里不太是滋味。
但又一想还好自己胆小,不然潇湘馆就要再躺一个他了,这出风头的事,躲躲也行。
不想元青争和盛舒宇翻看后,命人把账本送到了他的手里:“韩副探,你看看,有何想法?”
韩瑾双手捧着账本,嘴角咧开笑容。
元青争挂着恶意满满的笑容质问荀长海:“荀知州,你这屁股上,没涂浆糊吧?还坐得这么安稳呢?”
荀知州没见过赵迦的账本,但他多年来却实实在在受过赵迦的许多孝敬,于是准备起身。
不料赵迦此时站了起来跑向他:“知州!我小妹可是为了给你生孩子才死的!你不能抛弃我啊,你得救我!”
荀知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那账本上,一定没有表露他身份的信息!
仅凭着账本,一定坐实不了他受贿以及帮助行事的罪名,把过错全推到赵迦身上,这样他最多只是失察之罪!
赵迦很快被侍卫拉开,曹抒又给了他一脚,他却依然在喊:“吾之将死,兄长定保吾家啊!”
曹抒照着他的脸又给了一拳,他歪倒在地,这才消停。
元青争冷眼看着这些变故:“哦?这又是兄长又是小妹的,这辈分究竟是怎么算的?海师爷,你知道吗?”
海平参往前膝行两步:“大人!我来的晚,我是前几年来的,但是府衙里有老人,你随便抓一个,一定能问出来,徐管家,徐管家一定知道!他是老人了。”
元青争又问荀知州:“知州大人,本官还需要去请那位徐管家吗?”
“不必了。”荀知州把屁股往椅子里边挪了挪,坐得安稳,“本官家中有夫人两位,小妾三名,但多年来子嗣却难续,请医者过府才知,我虽身体康健,但是本源不太好。
所以那些年努力耕耘,还曾放话,谁生下孩子,谁就抬为正当夫人,由此才收获了一子一女,只不过身体都不算太好,走两步就喘。”
盛舒宇疑问:“夫人不是只有一位吗?怎么知州大人,可以有两位?”
荀知州解释道:“不过是族谱上记名而已,浑叫个二夫人,没什么的。”
元青争撇撇嘴,听他继续说:“后来赵迦升任建章府尹,我与他性情相投,于是时常互相拜访,私下还称过一段兄弟。
久而久之,我就结识了他妹妹,彼此也算两厢情愿,就请她做了我的小妾。她很可爱,我也怜惜她,却没想到好消息来的那么快,进府还不到半年,她就有孕了。”
此时下面挨了揍,正侧躺在地的赵迦,眼神空洞的流下了一大滴泪,从眼角划过鼻梁,汇于鼻尖,再嘀嗒落地。
荀知州继续说:“我十分高兴,觉得这胎来得如此快,一定会是个正常的孩子,所以我日日给她上补品,看着她日渐圆润,我喜欢的不得了,巴不得她再胖一些才好。
隔一段时间,我还要请医者到府上为她请脉,后来,医者说孩子长得有点大,我才又减了她的膳食,日日下值后陪她在院子里走路。
她的孕期,我可谓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原本孩子已经正常大小了,她可以平安生产的,却没想到……”
荀知州说到这儿,顿住了,脸色憋得厉害,有些泛黑。
元青争问他,他也不说。
“死了……”此时在地上歪倒的赵迦叹息一般,虚虚开口:“没想到你那三个小妾,因为嫉妒我小妹受你的宠,联手害她,给她下大黄,可怜我小妹以为只是腹泻……”
沉寂一瞬,他忽然嘶吼:“却没想到是要早产了!那疼痛来得凶猛!她从恭房被抬到床铺上,血流了一整个游廊!”
大堂又安静了,甚至门外的百姓都闭了嘴。
只听得赵迦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该多狼狈啊!她该有多痛啊……”
死寂。
荀知州脸面难当:“后来她难产死了,孩子也没有保住,一尸两命,府医之人我信得过,能确定小妹她……身体很好的,所以我彻查全府上下,最后查到了我那三个小妾的身上。”
他看向赵迦。
赵迦方才那一瞬的激动,好似抽干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眼神再度恢复了空洞。
他幽幽道:“于是那三个小妾,知州都交给了我,我把她们开膛破肚,塞了一堆猪崽子和狗崽子,又拿针线给她们缝上了肚皮,然后……”
他换了极轻的声音,元青争听不到,看口型大概是:“丟了。”
一阵穿堂风,众人背后寒毛竖起。
盛夏寒天。
赵迦竟如此残忍,什么“丢了”,只怕是更为残忍的说道。
妾,在大梁说到底还是属于奴婢,不论赵迦是用的什么方式杀人,杀了几个人,只要荀知州这个奴主不追究,那元青争什么都说不得。
静了一段时间后,韩瑾率先打破这诡异的氛围:“本官翻阅账本,这每次进账之后,别的款项都有名头支出,怎么回回都有一笔雷打不动的款项,没有名头呢?”
赵迦挣扎着跪起来,眼神多了几分坚韧,嘶喊:“我上下打点!我救济贫民!我乐善好施!都使的这笔银子,又能怎样?!”
“哦?刚好是每次进账的一半?”韩瑾又问,“且不说这河豫州粮和徐州粮。
光去岁这一笔卖给扬州的玉石就收入了三万两,你怎么花,才能把诸多款项都揉杂到这一万五千两里?”
韩瑾把账本还给元青争,朝着赵迦喝道:“如实招来,你的同伙是谁!”
是呀,这么明显的五五分赃,必然是同伙了,那么,荀知州的嫌疑就得提一提了。
元青争轻咳一声,道:“知州,别坐着了,劳烦跪到赵府尹旁边儿去吧,就算只是失察之罪,跪着,也不委屈你。”
任谁看了这场面都会直呼荒谬的。
一州之长和一府之长,并排跪在了衙门大堂。
韩瑾又开口:“你的款项名目里,还有去往平京的银子,河豫州赈灾粮也是,户部里,与你们勾结的人是谁?”
赵迦垂首,铁证面前,实在不能不承认了:“我不知道,我当官说到底满打满算也就十年,只知此人在户部极有威望,收贿早已如鱼得水。
但要论真面貌,实在不知,但每次只要他说能办的款,就一定能办。”
元青争追问:“你们是如何联系的?”
赵迦这会儿态度良好,完全不复之前装好人的傲气:“都是一个人骑马来回送信,我每次看过之后,还都要当着他的面烧了才行,他还蒙着脸,从不以真颜示我。”
“这建章府衙,可养了测画师?”元青争问道。
赵迦摇头:“不曾,只养了两位画像师,用来批量画海捕公文。”
“公子,让我试试吧,总归胜过没有。”落籽靠近元青争身边,如是说道。
元青争闻言低眸,采纳了这个聊胜于无的办法,落籽听着赵迦的描述,画出一幅蒙面相。
此人“颜伟”看不出来,“身长”却可见一斑,还很壮实。
她先让落籽传阅了公堂,不出意外,无人辨认。
天色已晚,这场声势浩荡的堂审,也该结束了。
元青争让曹抒把赵府尹押进大牢,又命建章府的副府尹代文生暂代建章府尹一职,嘱其着重兵看守赵迦,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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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结案后往平京送。
海平参功过相抵,命他不得与外人传授虫蛊相关知识,再抓一次,枭首可抵,之后当堂放了。
荀知州还跪在下堂,从赵迦之处搜得的东西确实无法将他定罪,可嫌疑是有的,另外可再加上一个“失察”之罪。
韩瑾像是思量了好久提的建议:“元探官,不如派人去知州府邸吧。”
元青争明白他的意思,只要能搜出来荀知州贪墨的银两,就能断定他受贿,实证面前,他的官途也就到头了。
届时赵迦认与不认,荀长海认与不认,完全不要紧。
可她思忖良久后,把这话口搁下了,又派曹抒去往万里潇湘,将那三具尸体都搬运回来,吩咐其余侍卫将府衙的大门关上,全都出去看门。
众百姓其实并未看够这场戏,但这位从平京来的元大人发话了,他们只得失落离开。
整个大堂,现在就只留下了韩瑾、盛舒宇、落籽,跪着的荀知州神色隐忍,总归不算好。
天色暗暗的,府衙内未掌烛火,元青争慢慢踱步走下堂,带着一身罗刹气,把斩马剑的黑色布袋拿了下来。
铮——
利刃出鞘,剑柄上的金饰宝石好似在发光,边锋让人望而却步,实乃一把绝世好剑。
她缓缓的将剑尖对准了荀知州的咽喉:“荀长海,你参与过赵迦所做的一切吗?”
荀知州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好……”元青争又道,“现在这建章府都听本官的了,你收受的那些银子,本官不论找多久,总可以找到,并不急,但本官想给你另一条路,你听听看,想不想走。”
晚间,建章府官驿里,落籽递给元青争湿好的巾帕:“我真不明白,荀知州为什么不同意公子给的第二条路。”
“赌呗,”她接过来,两只手大开大合的擦脸,“赌我找不到他的银子。
他连斩马剑都不怕,我一时还真没办法阻挠他这想赌的心。但也不能排除,他不想活了,想死在这件事上。”
“那为什么公子要把他和赵迦关在相邻的牢房啊?这也有什么寓意吗?”
元青争把巾帕撂进水盆:“我在堂上说过了,找到他所贪墨的银子只是时间问题,那么大批银子,他又能藏到哪里才能不露痕迹呢?我承诺了只要主动交待,就保住他的性命。”
踱于桌边坐下,她顺手整理了口供等一系列文书:“这话我也带给牢里的赵迦了。
荀知州一时糊涂,想撞南墙,但赵迦除了抠门儿,我还真没觉得他有什么短板,所以准备让赵迦劝劝他,希望能达到我所要的效果吧。”
落籽也擦了脸:“所以公子觉得荀知州既没参与杀人,也没参与卖粮吗?”
元青争放下文书,倾倒了少许茶于砚台,准备磨墨:“不知道,但从这二人身上已经查不下去了。
曹抒这几日相当于没有合眼,我准备后日让他分两个人出来,去荆州守备军里找一找,帮着赵迦办事的人。
府衙这边儿今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可除了海平参,并没有再跳出来其他人,要么他们就是在怕,被我给查出来法办,要么就是府衙这边儿的人,赵迦在卖粮之时一个也没用。
但荆州守备军万余人,咱们若想找这二人一起动手的证据,只怕要在这里长住。”
落籽搬过凳子,坐在元青争身旁,接过墨条,手腕熟练的转动:“那就只治他一个失察之罪和受贿之罪,他早晚会出来的啊?”
元青争压好大理石凿的长方镇纸,等着落籽的墨:“让他出来吧,从我所得到的消息来讲,继续查下去,还可能再治他一个包庇之罪,但是我想让他活着,或者早出来一些。”
“公子,你这是准备写结案书吗?”
元青争笑道:“哈哈,果然学得杂,结案书都知道。”
落籽闻言把墨条丢下了:“公子,今天不写了,天色已晚,何必熬这个神,我们沐浴吧!让我给你搓背!”
她听罢笑着捡起来那根墨条,自己开始磨:“你要是想去洗你就去洗吧,我想早写出来,早派人送往平京。
我明日起来再洗也不迟,反正案子已破,我不准备早起了,你若是困了,就先回去睡。”
落籽神色恹恹,又把墨条接了回来:“我来磨墨吧,我不走,我要陪着公子。”
是夜,屋中烛火燃了很久,元青争下笔如有神,落籽红袖添香。
蝉鸣在此刻竟都不显吵闹,反而可爱极了,空气里是甜甜的紫薇花香。
月影西沉。
将毛笔搁在紫砂笔枕后,元青争伸了个懒腰,又把各色物证和结案书妥善放在盒子里,疲累不堪。
落籽这时已趴在桌子边上睡着了好一会儿,元青争不忍叫醒他,就把床上的薄毯子给他披上了。
自己褪了外衣,没解束胸,上榻沉沉睡去。
35. 小妹的自白
临青州兖州荆州
我叫赵小妹,我们这种乡下女孩子,是没有名字的,什么“妮子”、“丫头”啦,就是名字。
好一些呢,就叫“招娣”,“盼娣”、“花娘”、“草娘”什么的,我不一样,我叫“小妹”。
我家原是临青州的,可是我家太穷了,于是爹娘就搬到了兖州过活,那些年听说风调雨顺,收成好得很,都有闲钱做些小生意了。
我爹娘还生了我哥哥,取名赵迦。
可是后来那条黄江越来越暴躁,不再温顺的任人取用,好在家里有些家底,依然为哥哥请了夫子,好好教导。
我娘也又怀了我姐姐,叫“赵大妮”,真难听啊……
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爹娘搬回了临青州,旅途劳顿,我的姐姐没有抗住夜寒,发烧严重,没有了呼吸,爹娘也没给她请过医者。
听说我哥哥当时哭得厉害,他第一次见死人,怕得很,一到了临青州的家,就也起了烧。
可是我爹娘这次赶忙抱他去了医馆,于是我哥哥活了。
后来我爹娘依旧为他延请夫子,日子也无水无波的过了几年,我娘又生下了一个“赵大妮”和一个“赵宝边”。
她说再也不生了,到边了。
家里的杂活开始向赵大妮瘦弱的脊背倾斜,我哥哥有时帮衬两把都会被赵宝边拉走,让我哥哥教他认字。
那个教书夫子还算挺有名气的,若不是我爹娘在兖州攒下了不少银子,可万万请不动他。
但再加一个小子听书的话,他是要再收一份银子的,女孩听可以不要钱。
我以为赵大妮能听上圣贤书,识得几个字,却不想就算是不要钱,我爹娘也没让她听,就连我哥哥教赵宝边识字的时候,她也得干活。
赵大妮自从会走路就要下地,使不动锄子就用手刨。
长大一些之后,开始帮着我娘做很多活,最常干的是劈柴。
柴火是可以堆着的,她每天干完别的活,就得劈,柴火堆摞得很高了,她也得劈。
那日隆冬,天刚刚亮,我娘就说今天她做饭,让赵大妮去把衣服洗了。
河边已经上冻,赵大妮带着小斧子,死活凿不开冰面。
铁具受管制,家里穷,只有菜刀和劈柴刀是铁的,这斧子是铜的,不好使。
于是她只好去凿别人留下的冰坑,一下又一下。
她冻得浑身通红,岸边没凿开,冰坑也没凿开,急得泪都出来了,准备回家挨骂。
慢慢的,她拎着小斧子从冰面上往回挪步。
老天开眼,冰裂了。
后来家里的活又回到了我娘身上,可我娘这时候却怀了我,她生气的很,想把我打掉,是我哥哥说,他会写字,他可以挣钱,让我娘把我生下来。
大概是家里需要一个“赵大妮”吧,我娘把我留下了。
我娘怀着我虽从来不娇贵,但很多活是干不了的,而我爹得下地劳作,我哥哥得上街代笔,就只能让赵宝边帮她了。
呵,他哪是个干活的料啊,会干也不好好干,不情不愿的糟蹋了许多东西。
一直到了第二年夏末,赵宝边天天听别人说下河摸鱼,下河摸鱼,他这一整个夏天净帮着我娘干活了,还没去摸过呢。
于是趁着天还没凉,他一个人去摸鱼了。
赵宝边丢了,我被生出来了。
我是早产的,可我不一样,我叫赵小妹。
我没有叫“赵大妮”,也不叫“三丫”、“三娘”,我哥哥也不叫我劳作,不然他就要干活,我娘舍不得,说他那是要握笔的手。
后来临青州开始连年干旱,我爹娘带着我们艰苦过活,教书夫子也请不起了,连吃饱都成问题,逐渐的,临青州有了许多人落草。
我爹娘害怕,带着我哥哥和我又搬家了,原本我们举家是要南迁搬去扬州的。
因为听说扬州那边,有人可以收小姑娘学些歌啊舞的,有达官贵人看得上。
但我哥哥不愿意,他说他能养活我,死也不去扬州,于是我们往西偏了一点方向,来了荆州。
我们生活在曲中府,有一日哥哥考了个什么生,反正好多人都来恭贺我们家。
却不想一朝雨落,我家住的地方,被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泥水盖塌了。
他当时在挑灯夜读,听见声音抱起我就出了家门,等到我们爬上高处,我才忽然意识到,他没叫上爹和娘。
后来我哥哥当了官,我成了官家小姐,十几岁上出落得亭亭玉立,还颇识得几个字,好多人喜欢我。
我果然跟“赵大妮”不一样!我叫赵小妹!
在我十八岁上,我哥哥当了建章府尹,我第一次见到了知州长什么样,那是一个儒雅的男人,他和喜欢我的那些男孩子不一样。
他像我哥哥,我很喜欢他。
可我说我要做他小妾时,我哥哥勃然大怒,他说我不知廉耻,私会外男,说我是官家小姐,他会为我找一门好亲事做正头夫人。
不……他找的人,通通没有他的影子,通通都不像他!我一个都不喜欢!
我绝食相抗,我哥哥受不了这样,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如愿进了知州府,知州也一直很疼我,我还很顺利的怀了孕,我高兴极了。
因为只要我能生下知州的孩子,我就会成为“夫人”,不过是“三夫人”而已,应该和“夫人”大差不差吧!
这既能随了我的心意嫁给知州,又能完成我哥哥让我当夫人的愿望,我每天都很开心。
但是那三个漂亮的大姐姐看着我天天这么开心,她们好像不开心。
我不想说我是怎么死的,那太狼狈了。
我当时肚子疼,正在茅房里,随着那污秽一起从我身体里排出来的,还有好多血……
我被好多人拖着,抬着,从茅房一路到了寝卧,路上除了血,还有湿润的秽物。
我太狼狈了,我真的不想说了。
我当时用尽我最后的力气,给我身边的接生婆说,要是我不行了,就找把刀,把我肚子划开,把孩子拿出来。
这样我才能成为“三夫人”,才能让我哥哥因为我而高兴。
哈哈,我果然跟“赵大妮”不一样,我太聪明了,居然能想到把孩子从肚子里拿出来的方法。
我果然是“赵小妹”!
可是我好疼啊,于是我死了。
但我没有遗憾,因为我保住了孩子,我是“三夫人”,我是夫人的话,我哥哥就会高兴了,我所愿得偿。
我哥哥……会高兴吧!
建章府官驿
翌日,元青争半眯半醒间,觉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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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额头痒痒的,好像总有风拂过,抹了两下也没有缓解。
睁开眼,看到了睡在身前的落籽——总挥之不去的阵风是他的鼻息。
落籽早醒了,此刻正抱着她:“公子,你醒啦~”
“滚蛋!”她人都傻了,把他踹下床,“你怎么跟公子睡到一张床上了,你!”
落籽被她一脚踢了下来,扶着屁股神色委屈:“公子,我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干,我见你把毯子给了我,自己没盖,我……我才上床的。
但我一抱上你我就睡着了,直到今天早上你醒过来,总往我下巴那里抓,我才醒的。”
……一个毯子给他找了理由了。
元青争捂脸:“你出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如果有饭就端进屋里一些吧,公子有些饿了,即便不是饭点,也让我垫巴一口。”
“好~”
落籽这高兴的样子,让元青争想邦邦给他两拳。
不一会儿他拿进来一盘子煮鸡蛋和一个信封回来了:“公子,现在已是巳时末了,一会就得午饭,我方才路上遇到韩主事了,这是他的结案书,我给带来了,公子你看看。”
元青争彼时已经穿好外衣,洗漱干净,她坐在桌边打开信封通读一遍,觉得写的很中肯,就连己方探案的不足之处他甚至也写了。
案情清楚明白,主要突出了她和盛舒宇:“这韩瑾还真是个人物,我一来的时候还觉得他是个草包,没想到人家只是明哲保身而已。”
落籽扒了一个鸡蛋递到元青争嘴边:“那他也比不上公子,谁都比不上公子。”
元青争看着韩瑾的结案书,微笑着咬了一口鸡蛋。
落籽看着这个景象,想吃的并不是鸡蛋:“公子,你昨晚说梦话,声音可好听了……”
奇噎无比!
她“库库”捶胸。
(鸟语花香)!我说梦话了?!用的本声?!
落籽连忙给倒了水,她喝下之后才堪堪舒缓:“什么声音呀,你做梦了吧你?”
“不,我没做梦,就是公子你的声音!”落籽不吃这一套,“我现在都可以回想起来,公子,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我给你号号脉吧!”
他说着就来抓她的手。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元青争可不敢让落籽给她号脉。
她这些年只敢让房医者诊治,可别被他摸出什么来:“去去去。
怎么?巴不得你家公子生病了?快去一边儿。你要是吃饱了,就去找些火漆或者浆糊来,公子要封信口。”
落籽那股牛劲又上来了,抓着元青争的小臂不让她移动,三根摸脉的手指,已经压住了她的内腕。
元青争挣扎抽手。
(鸟语花香)!不能再让他摸了,这落籽的医术虽然谈不上精深,但难保被他摸出来什么啊!
但落籽也不知是从何处接得的力气,她竟抽不回来手。
没别的好办法了……
她蓦然俯身,吻住了落籽的双唇,慢慢将手抽了回来,又反握。
她费尽解数又吻了一会儿,落籽才恍若初醒,抬手捧住了她的脸,极力加深了这个吻。
依旧毫无章法。
分开之时两人都轻促的喘息。
元青争怕他真摸出什么来:“我的脉象怎么样?是不是壮如牛?”
36. 只要公子你
建章府官驿
落籽激动点头,似是还沉醉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是,身体十分强健,但连日辛劳,公子心气有点虚,还需要补一补,一会儿我到街上给公子抓副药吧。”
元青争听了这才放心:“好,都依你,那我出去找封信口的东西,你去打水吧,我想沐浴。”
落籽轻快的吻了一下她的唇角,满眼含情:“好。”
将结案书封好之后放进木盒,元青争叫来四个侍卫,嘱咐他们务必将木盒安全护送回平京,之后准备沐浴。
落籽再一次提出想给她搓背的请求,被她义正词严的赶去看门,而落籽倒也没有继续纠缠,乖乖的站岗了。
终于,她把束胸一脱,跨进浴桶,浑身舒泰。
“青争,你现在说话方便吗?”盛舒宇在门口喊道。
“怎么了,我在洗澡,你就这么说吧。”元青争拿着粗帕子搓胳膊,屏风剪影异常秀丽。
盛舒宇站在门口喊:“我们还搜查知州府吗?”
“搜啊,当然要搜,让曹抒派人去搜,”她不假思索,完全忘了昨晚想让曹抒休息休息的话,“你就说我的令,先搜着。
不要惊扰宅内女眷和孩子,也不要损毁财物,嗯……搜的也不要太认真了,做做样子,我下午去大牢一趟。”
盛舒宇应了一声好转身离开,元青争洗完穿戴整齐后,吩咐落籽进来收拾,也让他下去洗了个澡,二人天色黄昏才出门。
云有些低,今晚要下雨。
街上落籽拉着元青争进了一家药铺,让她在大堂稍坐一坐,自己则跟药铺老板沟通几句后,拿着小药秤子配起了药,又付钱走人。
二人先去的是牢房,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软招硬招都使了,可那荀长海愣是一个字也不吭。
赵迦在旁边不住的叹气,但也不想在元青争面前说什么,于是白来一趟。
又去了知州府邸,盛舒宇和曹抒在搜查,元青争又嘱咐了他们几句,主要就是如果搜到大量财物,先不要声张,回驿馆来报她后,再做计较。
她不想把荀长海的包庇罪公之于众,她想让荀长海以后半生都用来赎罪,主动交出不白所得,将功折罪,从牢里出来后,能够照顾好自己的妻儿和赵迦的妻儿。
晚上回到官驿,落籽拿了好多硬菜进屋,还有鸡汤,美名曰“双案告破的犒劳”。
他狂喂元青争,给元青争吃得肚皮溜圆,自己却只吃了几口,又去颠颠的熬药了。
他一直守在药炉子旁边,寸步不离,等到端过来给他家公子喝上,才又把剩了的饭菜匆匆收拾下去。
元青争觉得落籽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因为平常落籽好像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之后又唤来裴植,他说工部最近在采买东西,每天都吵架,正是户部那两位和工部吵。
曲中府的水利已经开始动工,元青争又给了他一些银子,嘱咐他继续听墙角,并且充分吸收了赵迦抠门的教训,给得很多。
弦月东升,落籽又死皮赖脸的要来跟她一起睡。
这怎么可以?
两人谁都劝不动谁,元青争要把落籽打出去,落籽就跑,一来二去,是真没招了,索性让他打了地铺。
可是半夜,那股阴风又喷洒在了元青争的后颈,她迷迷瞪瞪的醒过来,发觉不止阴风……身后还有别的异样之感。
元青争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落籽现在就躺在她身后……还动情了!
黑暗里,落籽不知死活的咬住了她的耳垂。
元青争低喝:“落籽!你做什么!”
彼时落籽好像被下了降头:“公子,我就亲亲你,我受不了了,我好热……”
确实很烫,元青争抬手推开他,想要坐起身来教训他几句,却连肩膀都没离开床面,感觉到——月事好像来了。
这些时日一直奔波,又心系案情,劳心劳身,她月事确实推了不少天,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来呀!
旁边落籽还在痴迷地问能不能亲,元青争再一次细细感受后觉得,有必要去茅房一看究竟。
落籽后知后觉感受到他家公子的僵硬:“公子,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也不说话?你别吓我,我给你摸摸脉。”他说着又要来抓她的手。
元青争自然不肯给他摸脉,脸色一沉:“出去。”
落籽察觉出自家公子好像是在生气,立刻就退到了地铺上。
“回你屋里去。”
“公子,我把铺盖拉到门口好不好,你别生气,我错了,我想守着你。”
元青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小心下了床,趿拉着木屐,拿上自己的小包裹。
轰轰轰隆隆——
天边一道惊雷。
本来元青争就有些紧张,这回被吓得整个人都顿了一下,落籽连忙走过来:“公子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她看着面前的拦路虎,有些愤懑,又有些疲惫:“落籽,公子求你了,回你屋里去,好不好?”
外面有轻巧的雨滴开始坠落,打在窗棂。
落籽要去扶她的手僵在半空,静默一瞬,他放了个炸雷:“公子,你是不是,来月事了……”
元青争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你胡说什么呢!”
她自己还没确认呢!
“公子……”落籽心一横,屈膝跪下了,“我白日里给你抓的药……其实是调理月经的药!”
“你……”
元青争瞬间气不打一处来,脑海中许多小细节串联起来,恍然大悟,抓着小包裹的手,哆哆嗦嗦指向落籽。
“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
落籽跪行两步到她脚边,仰头瞧着她:“公子,让我帮你吧,你换上新的亵裤,我这阵子就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衣服洗出来,再烧些水带进屋子里,你收拾好了,就在屋里不出去了。”
天边淅淅沥沥的开始落雨,元青争外表看着干燥,但其实内心已哭成了汪洋,远比这雨来的凶猛。
她最终还是采纳了落籽的建议。
两人这一番忙活就到了半宿,燃着根烛,元青争盘腿坐在床上,落籽跪在脚踏,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决定先行威胁。
“落籽,这是公子身上最大的秘密了,你知道秘密的意思吗?”元青争恶狠狠道,“如果这件事被你抖落出去,公子我就不用活了,还要拉着你一道死。”
落籽立刻表忠心:“公子,我不会说的,就算是把我打死我都不说,我以后连酒都不多喝,必然保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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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的秘密。”
“好,其实公子并不怀疑你的忠心,但有些该说的话,还是说出来好。”
元青争松了口气,“比如我刚才让你保守秘密,不然杀了你,比如你知道了我是女子,你应该怎么办?”
秋后算账。
落籽声音闷闷的:“我知道的公子,我,我错了。
我不该知道了公子其实是小姐之后,还装不知道,不要脸的爬床,不要脸的继续索吻。我脑子里都是浆糊,我不是人。”
他说罢,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下大了。
密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到落籽的耳朵,再重重打到他的心脏:“公子,我太喜欢你了,是我不要脸,但我此番犯了错,该打该罚我都认,只一点,公子你一定别不要我。”
他眼眶里蓄了泪,在这暗夜里亮闪闪的,元青争暗暗喟叹,自己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他钱:“你起来吧,到床上来。”
落籽一怔,继而小心翼翼的脱鞋上床,在她手边老实跪着:“公子……”
元青争蹙眉:“你现在是怎么想我的?怎么看待,你我之间这份感情的?”
落籽情绪激动:“我喜欢公子,从没变过,是男是女都无碍,只要是你,公子是我这半生的梦,我永远都喜欢公子。”
元青争侧首看他,目光带着迟疑:“有些事既然发生了,我也不能逃避,我既给了荀知州两条路,现在我也给你两条,你听听看。”
“我要有公子的那一条。”落籽立时出声。
可元青争没管他。
“第一,从今以后你我就当普通主仆,把这段时日的相处全都压在心里,带进棺材,不语人前。”
落籽含泪摇头:“我不选这个。”
元青争把眼神挪开看向别处。
“第二条,我会给你喂绝子药,在不伤及你男人根本的情况下,让你无法传嗣,而你和我的这层关系,依然、绝不能,被第三人知。
我以后会承爵,保不准还会三妻四妾,可你永远得不到名分,永远会以贴身小厮的身份,在我身边。”
原以为落籽会迟疑,但他当即就点头了:“第二条,我选第二条公子,你就算是找人把我阉了,我也能接受,我只要公子你。”
元青争不可置信:“你可以多想两天,不必现在回答我,免得一时脑热,将来后悔。”
“我想好了,”落籽急切道,“只要公子和我在一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公子,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莫要说绝子药,你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不眨一下眼睛。”
……
被人这样告白,还是被有好感的人这样告白,如何才能不深受感动?元青争在最后的惊疑间,换了本声:“好。”
身体一瞬划过电流,落籽那颗又活蹦乱跳起来的心脏骤缩,刚刚是公子的本声,女子本声:“公子,你……你说话真好听!”
“唉……”元青争平躺下去,接受了现实,“既然决定要在一起了,你不退缩,那我也不退缩,你过来些,我教你如何解开我的束胸。”
“什……什么……真的吗?”落籽眼神里似有羞赧,似有怯懦,似有侵占,更有被他家公子的女声,冲昏了头脑的幸福。
37. 学会解束胸
建章府官驿
元青争有些玩味的看着他,柔声道:“你把手从我的两裆下摆,伸进来,伸到束胸上缘。”
落籽脑内嗡鸣,方才重重砸到他心间的雨滴,此刻柔软的不像话:“公子,我还没喝绝子药,不行……”
她失笑:“谁要跟你做到那一步啊?我现在的身体难道很方便吗?”
来月事了,当然不可能做到那一步。
落籽怔愣间,又听到元青争开口:“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用裹着它了,它勒着我,我睡觉难受。”
音罢,落籽下意识吞了口唾液,手指蜷着,缓缓伸进那柔滑的小衣,却不敢碰到小衣下的肌肤。
虚虚抬着,慢慢移动。
元青争觉得他这副模样可爱极了:“里面有绳结,用手指勾出来,解开它。”
落籽红透了脸,呼吸急促,依言照做。
绳结很紧,他不由得用另一只手撑在元青争肩侧,俯身去求吻:“公子,我真想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看,看看它跳得有多快……”
元青争没说话。
她双手缓缓攀住落籽的脖颈,想让他安心。
疯了。
落籽吻上她的唇边,开始沿着唇,到处游走的亲。
元青争双手抓皱了落籽肩膀的布料,含混不清道:“把绳子,从束胸的孔洞里,一层一层,拽出来。”
这步有些难,落籽得用两只手。
他一跨腿,将他家公子微抬的大腿压平了,垂首,清晰可见自己的双手,正在他家公子的小衣里。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碰到他家公子的细腻肌肤。
但他有些不敢。
绳子被全解了下来,元青争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仰眸瞧着他,轻促道:“拿出来。”
血液拥挤在头顶,落籽俯身,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一只手将束胸拽了出来,死死攥住,不想扔开。
隔着两层布料,感受柔软。
就连呼吸都已停滞。
元青争感受到从落籽胸腔里传来的有力心跳,还有情动,恶劣的勾了唇角。
她想,我还挺喜欢他的。
夏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月亮和星星,在天空中妖冶的散发着美丽,光芒透过暗云,投射到人间。
几日后,天气依然不好,一直是小雨与放睛交替。
元青争在落籽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月事已毕,过得很舒心,除了去大牢和荀知州府邸视察,就是带着落籽闲逛。
现下正穿着木屐坐在官驿的院子里,时不时用脚去踩两下前方的水洼,姜黄色的常服下摆也沾了水。
落籽去给她炒鸡蛋去了,“加餐”。
大梁铁锅少,官驿里不曾备,可她就是想吃点儿炒出来的东西,于是落籽只好去厨房,用铜铛炒些熟得快的食物,好在他拿手。
曹抒正在此时过来,他黑眼圈已然消失:“元探官,荀知州交待了贪墨银两的所在,我和盛主事去看了,数量可观。”
元青争抿唇一笑:“告诉他,本官不会食言,既然他主动交代了银两所在,本官就算他将功折罪,保他性命,你们清点清点,严加看管起来吧。”
曹抒得令而走,裴植匆匆跑过来:“元大人!外面来了一个十分气派的郎君,点名要你去迎他呢!”
“十分气派?”元青争不屑,撇撇嘴道,“他说他是谁了吗?让我去迎,口气未免太大了。”
裴植回想:“他没说他叫什么,不过他身边跟着好多人,队伍拉风得很。”
“……罢了,去会会他,我倒要看看他多大的面子,敢让钦点办差的主探官去迎。”元青争神道在在地掠过裴植。
可行了两步后,她又转身相问:“他说他是什么官职了吗?是荆州水利的督工吗?”
裴植摇头。
她稍稍放心。
太子曾说会借督工名头前来荆州,所以来人不是督工,那就不是太子。
那还敢让她去相迎?
元青争昂首阔步,心道,哼,老子要你好看。
可裴植摇头的意思其实是……他不知道。
一辆马车停在官驿门口,用料扎实,占地阔大,样式虽不显华贵,可但凡对木材有些研究的人都能瞧出,这马车究竟值银几何。
贵木——金丝楠。
马车两侧站着的队伍亦不容小觑,数量是一方面,主要是领队的将领让人侧目。
他浓眉大眼,身长八尺立于马侧,天青色窄袖常服,勾勒出健美的身躯,手中握着一柄玄漆三锦镗,是平京守备军的二品远扬将军,方肖安。
元青争踏出门槛之际,登时就后悔没换鞋了,因为马车旁边侍候的,正是穿着便服的宝树公公。
她赶紧提起衣摆快走两步,这车里坐着的,是太子!
宝树公公十分有眼力见儿的把车帘拉开,太子殿下就看到元青争穿着木屐下台阶的急切样子,忽而笑了。
她走到近前,端正官礼,身后是一大片荆州特色的紫薇花:“臣刑部主事元青争恭迎太子殿下。”
心提到了嗓子眼,元青争暗求太子不要治她一个衣冠不整之罪。
“免礼,过来扶着孤下车。”
那道傲气矜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心下顿松一口气。
驾车的侍卫将马凳搬过来后,宝树公公没有上前,元青争硬着头皮走近两步,往太子的方向伸出双手。
太子弯腰踏凳,将小臂搭了上去,扯出一抹笑:“元卿,没穿官服来也就算了,怎么鞋也不知换双得体的呢?”
元青争警铃大作:“殿下恕罪,臣实在不知是殿下驾临,未能正衣冠,这就回去换。”
“不用换了,”太子走下马凳,哂笑道,“着人也给孤拿一双吧,放到孤的卧房里,这荆州的连绵雨天,确实是木屐好穿一些。”
“是。”她谢天谢地。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住进了官驿,建章府的所有官员姗姗来迟,落籽也炒完鸡蛋,来找元青争了。
太子坐在卧房喝茶,身后收拾行李的人忙进忙出,赶来的大小官员一个劲儿溜须拍马,盛舒宇和曹抒还在知州府里清点银子。
元青争趁着混乱,赶忙让落籽回屋拿鞋,顺道找一双大点的木屐来,她一会也要拍马屁。
吩咐完落籽,她准备先继续在人群后面装死。
“元青争!”太子一声大喝,众人鸦雀无声。
元青争也懵了,这狗东西发的什么疯?!
但腹诽归腹诽,面上她还是略显积极的挤过人群,在太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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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站定:“殿下唤小臣前来,有何指示?”
有何指示?没什么指示!孤就是看不惯你跟你那个小厮,两颗头离得那么近,说的什么悄悄话!
太子收敛神色,拉过一个凳子到身侧:“坐过来。”
元青争倍感疑惑,她以为前来是挨训的,没想到还整上座了:“谢殿下。”
不明不白的,她坐在了太子旁边,听着太子继续与众人虚情假意。
最后太子将人都打发走,还让工部小队今日尽数搬到曲中府官驿去,说是要在那里修建堤坝,住过去更加方便。
外面落籽带着靴子和木屐匆匆赶来,与他的公子隔门相望,迎着人流走进来,还不待启声,只堪堪将靴子和木屐往前一递。
太子发话了:“都搁下吧,然后出去,没有命令不得入内,宝树,你也是。”
元青争起身接过,暗道你还命令上我家小厮了?你可不可笑啊……
门扉终于关闭,屋里只剩下了她和太子两个人。
元青争想着至少先把鞋换上吧,不然实在不雅,却没想刚拿起来鞋子,身后太子瞧见了,沉声道:“不许换。”
“啊?”她弯着腰,差一点就要抬脚。
“坐回来。”太子声音依旧低沉。
元青争听罢,放下靴子,拿起木屐,开始谄媚奉上:“殿下,这是臣命人特地为您取来的木屐,用料扎实,脚感舒适,实乃雨天好友。”
太子满意道:“放到脚踏旁边吧。”
“好嘞~”
借花献完佛,元青争又十分拘束的坐了回来,低眸看着自己露出的脚趾,缩了缩腿,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要不臣还是换上靴子吧,臣知错了,已深感不成体统,羞愧难当。”
太子把她叫过来坐着,其实就是想看她穿着木屐的脚,而今怎么肯答应?
于是没有理这个话题:“元卿,孤听闻你案子破的漂亮啊,结案书已经呈到了御前,不日就会有批复回来,如今你在这里,就只剩下吃喝玩乐了吧?”
这话可不是好话,虽然是事实。
元青争垂首道:“殿下说笑了,荆州知州荀长海,主动交代了贪墨所在,并且与臣说,愿将银子全部用于修建荆州水利工程,由此将功折罪,臣这几日,正在清点银子。”
太子微微笑道:“那正好,既然你已经介入了工部小队的事情,那你就到孤身边听候调遣吧,等大坝修建结束,你跟孤一道回平京。”
元青争内心哭喊不要:“臣领命。”
“这许久未见,元卿倒圆润了一些,可见差事好办。”太子上下打量着她,“孤命你留意他们的动向,你留意的如何?”
“户部二人与工部几人日日吵架,但没见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你收拾收拾东西,明日跟我一起搬去曲中府官驿,这荆州水利,说到底还是万民的大事,孤得去看着,”
太子道,“只要能得了户部贪污的证据,这加固水利,还是要用好料子建的,何况你还给孤送了这么一大笔钱。”
元青争低眉顺眼:“荀知州的钱也是从荆州百姓身上得的,如今只是再还给荆州百姓而已,臣不敢居功。”
“出来这一趟,嘴皮子倒更利索了,”太子起身道,“你下去吧,孤得休息了。”
38. 落籽得姓元
建章府官驿
元青争拜出太子卧房后,带着落籽回了屋,手里捏着自己的鞋帮,低声咒骂:“狗东西!狗东西!”
落籽瞧她骂街了,赶忙一块骂:“狗东西!”
元青争失笑:“你知道我骂的是谁吗?你就跟着骂?”
落籽轻轻拥住她:“太子殿下他盯着公子的脚看,我骂的他。”
“哈哈,你看错了,没有的事。”元青争低了一路的头,当然没感觉太子看她的脚,反而还感激太子没以此为由降惩。
“公子,我会配最长效的绝子药,”落籽稍微拉开了点两人的距离,“喝一副,能管十二个时辰。”
元青争不知话题怎么就跑到这里了:“啊……你这都会啊?!这些年还真是难为你了,什么都让你学。”
只要一朝肌肤相亲,她一定会跟自己缠绵一辈子!
落籽再次思及此,目光灼灼,如有实质:“如果公子不放心,我们可以随便找一家药铺,让他们抓药,公子,我今天就想喝。”
自荐枕席……
很直白的自荐枕席……
元青争内心挣扎。
这种事儿,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做,现下他与我已有情,我纯当养个外室,也不错?至于以后……
以后再说吧!
“公子信得过你,你去抓药吧。”
“……好!好!公子你等我!”落籽喜出望外,使劲儿亲了她一口,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频频回首,生怕她反悔。
天色逐渐暗下来,建章府又下雨了。
这雨滴滴答答的总也下不大,街道上行人打伞又觉累赘,都快步跑回家。
元青争让盛舒宇和所有侍卫都留在建章,嘱咐韩瑾辅助代府尹主持大局,只让曹抒收拾行李跟她去曲中,又让落籽收拾好两人的行李。
她则亲手把断子绝孙药熬好了,一气儿给落籽灌了进去。
屋内烛火今日熄得早,雨夜里,床帐内,二人面对面躺着,没有盖薄毯。
落籽拽着她的衣角:“公子,那药好苦,可我喝着好甜。”
元青争抿唇而笑,准备先行主导,脑袋里翻过几页小人书,换了本声:“落籽,你这衣服,公子不太喜欢。”
甜音入耳,落籽耳朵一下红透了,起身把衣架子挂满,又躺回原处,面色绯红。
她满意又好奇,把他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有没有听公子的话,好好沐浴?”
落籽不吭声,只点头。
“公子再问你一遍,愿意一辈子这样跟在公子身边吗?”
落籽狂点头。
“生米煮成熟饭,你再也不许去找别人了,不然,我就把你阉了。”
落籽狂点头。
“我是你半生的梦?你永远都喜欢我?”
落籽狂点头。
“它勒着我,我很难受。”
落籽狂点头……不对!这是要解束胸的意思!
外头雨下得淅淅沥沥,屋里一回生,二回熟。
“太害羞的话,就先亲亲公子吧。”元青争觉得,第一步如果她不来,今晚未必能成事。
言罢,她慢慢向落籽伸出了手。
元青争确实“没吃过猪肉”,但关于“猪跑”的话本、艳图,她混在一堆士族子弟间,无论想不想涉猎的,也都涉猎了。
所以她到现在都觉得落籽吻技不好,因为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落籽闻言,听话的过来吻她,只是这个吻,越来越凌乱,越来越退缩:“公子……”
后来干脆就不动了,时不时才亲一口。
“喜欢?”元青争问道。
落籽握住她的手腕,握得越来越紧,点点头凑近她,无力亲吻她的脸颊。
窗外小雨忽然下大了,风一吹,打湿窗棂,又慢慢回到之前的状态。
落籽一错不错的看着元青争,神情似是微醺,呼吸绵长而又满足。
元青争抱住他,一下一下给他顺背……片刻后,落籽掌握了主动权。
外面地势有几处并不直缓,在路面的中央,就有一处低平,雨水不断下落,蓄成了水洼。
小雨是温柔的,落到水面上只堪堪泛起涟漪,可狂风总要把刚蓄满的水洼吹皱,水洼总不满,小雨不愿意了。
“公子,你以后,每天都,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天际传来一道电闪,将整个屋子照亮一瞬,继而重雷滚滚。
“……好。”
雨点终于密集起来,有些瓢泼的意思。
落籽被这知髓的感觉爽到了,他痴迷着想,你终于要和我缠绵一辈子了……你再也别想丢下我……
小水洼在这路面中央,风也吹,雨也打,没有一处可藏身。
这蚀骨的快活之意,比预想中来得猛烈太多,元青争沉浮在这雨夜,难耐的眼角滑下滴泪来。
建章府迟来的暴雨。
豆大般的雨点舍命砸向小水洼。
落籽爱上了这场景。
“公子,你好美,你是全天下,最美妙的人,你努力爱我,好不好?”
雨滴无情砸入水面,每一下都能深而又重的触及地面,溅起一圈波纹,小水洼无声呐喊。
“嗯。”
雨势不减。
落籽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喘息极重,他还想着名分:“公子,能不能,让我姓元,我想冠上,公子的姓。”
元青争揪着褥子,泪眼婆娑回望,里面是能让人见之思狂的柔情:“好……”
雨势激增,呈滂沱之势,小水洼终于再也蓄不到水了。
“公子,你真好!我好喜欢你!你不会知道的,这一刻我梦了多久,公子,我会永远喜欢你,我会永远爱你……”
元青争满身薄汗,感觉自己都要不存在了。
只好企求这暴雨快些停。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远远的,一道闷雷响在天边。
她呼吸断续。
小雨是温柔的,落到水面上只堪堪泛起涟漪。
翌日天亮,外头雨已经停了,元青争悠悠醒来。
她有些口渴,准备下床倒杯水喝,不想惊醒了落籽:“公子你醒了,你是要喝水吗?我去。”
她从善如流。
喝过水后,她揉着腰又躺下了:“昨晚雨下得好大啊,来荆州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下过昨晚那么大的雨。”
同一个杯子。
落籽喝完水躺回去,把他家公子拥在怀里,吻着她的发,神态飘忽入云:“公子……我好喜欢你啊……我现在才觉得,我这辈子没有白活。”
元青争浅浅一笑,抬眸望向他,什么都没说,把眼睛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可堪柔情目。
两人只这么对视着,就感受到满满的幸福。
“再睡会儿吧。”元青争把头埋在落籽的胸膛,轻浅道。
落籽心脏漏跳一拍:“好。”
……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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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元大人,您起了吗?殿下请您共进早膳呐!”
是宝树公公的声音,音量并不大。
元青争刚眯瞪上就被吵醒了,不由得装死,以表达“我没起”。
落籽悄声道:“公子,我们睡到中午吧~”
“不行,再赖一会儿就得起了,不然太子要找事儿,我不占理。”她翻身背对落籽,继续睡。
落籽弯了眉眼:“公子辛苦了。”
“再眯会儿,好落籽,不说话了,”她闷声道,“免得被门外听墙角,知道我们在装睡。”
落籽臭屁一笑,把她又捞回怀里,凑近她的耳缘:“我有名分了,我是元家人,我叫元落籽,不叫好落籽。”
元青争抬手把他的头推远。
而宝树公公就没好日子过了。
“哼!真是离开平京太久,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太子一拍筷子,脸色阴郁,“到底是没醒还是不想来?!”
宝树公公连忙找补:“殿下,奴才就是轻轻敲了敲门,元大人应该没听见,奴才再去一趟,一定把他叫起来。”
太子眸色阴狠:“你递过话去,若他不来,今日转去曲中府,孤的马车由他来赶!”
彼时元青争已将官服穿戴整齐,正在洗漱,落籽候在一旁。
门外又响了:“元大人!快起床了!殿下要见您!”
两人疑惑宝树怎么去而复返,元青争压下声线:“宝树公公,是有什么要事吗?”
哪有什么要事,就是真有要事,我一个公公,殿下不告诉我,我又上哪里知道去。
宝树公公自然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太子确实是让他来,叫元青争共进早膳的。
这算什么事儿嘛!
只好打马虎眼道:“这您得问殿下了。”
元青争原本想打听打听什么事,也好提前想措辞,别再犯了太子的忌讳,如意算盘落空。
带着落籽到太子卧房,她举礼参拜:“臣刑部主事元青争,参见殿下。”
太子没让她免礼,老招数也使不腻:“元小侯爷真是懒散惯了,日上三竿也不想起床。”
她知道太子这是发难,虽不明缘由,但经验使然:“臣知错,万望殿下恕罪。”
还以为不磕几个头,这坎儿过不了了,却没想到太子这回居然轻轻放过了她:“过来吃饭吧,吃完回去把东西都装车,今日转去曲中府。”
元青争心下暗喜,心想自己如今在太子手底下也算是愈发得用了,口头认个错,事情就能过去:“是。”
落籽被她赶回他们屋里吃饭,她则跟太子一起吃。
原以为下了一夜的雨,建章府今日会放晴,却不想饭毕又下了起来,竟比昨夜的雨下得更紧。
直到中午,雨势渐停,众人才赶马出发曲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驶缓慢,尚未出建章府城门,打头的方肖安就远远瞧见有个身着守备军袍服的人,骑着马,在城门口倒下了。
他忙令传讯兵前去查探,顷刻后,传讯兵回来报信:“将军,曲中府的长河大坝,今日上午决堤了!”
方肖安太阳穴猛得一跳,驱马稳于太子车旁,告知此事后,力劝太子回城,建议待确认曲中府万事安全,再行前往。
而队伍前头,那来送消息的曲中守备兵,说完这话就昏死过去,连那匹马都倒在地上起不来。
无论众人怎么拉,都会再次倒下。
马车前,太子和方肖安大肆争吵。
39. 长河百里祭(一)
建章府主城门
方将军不让太子出城,太子决意要出:“天已放晴,孤此次南行下荆,就是为了荆州水利,现在孤的子民饱受荆州洪涝苦楚,孤就在此处,有何不当为?”
“殿下乃一国储君,安危身系大梁万万子民,不可只为一府百姓挺身赴险,臣恳请太子殿下返程!”方肖安丝毫不让。
他认为左右长河大坝已然决堤,太子不顾安危前去,除了能给曲中百姓一个心间的慰藉,剩下的当地官员都能做。
所以哪怕就留在建章,派人赶赴曲中,行救灾之事也好啊。
但他不知道,曲中府尹毛震洋是个什么德行。
太子虽从元青争那儿知晓了这毛震洋,但他也不能当众就说人家不作为,反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去到曲中还得用这位毛府尹。
“十安!孤今日若能为了自身安危放弃曲中百姓,来日就能为了自身安危抛弃万万子民!”太子含怒道,“你难道愿意看到这样的一国储君吗?”
“可曲中已然是天灾之地,它只是一州里的一府而已,”方肖安也自有一番道理,“这天下不止曲中府需要太子,大梁所有神州都需要太子!所有府地都需要太子!”
太子咆哮:“那靖州十府呢?你放下了吗?”
元青争从方才就听说了曲中决堤的事儿,准备上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建章也好,曲中也罢,该去哪就去哪。
却又听闻太子与方将军吵起来了,因为去不去曲中的问题。
富贵险中求。
她想了想,决定过去拉偏架。
刚走到近前,就听到太子在咆哮靖州十府。
这是大梁子民都不可提及的逆鳞,也是“江相为奸”的来源。
都道先帝时期,匈奴人是从江相那里得到的消息,才顺利打下了靖州。
传言那消息,是靖州布防图。
现在说好听点,那片土地还叫靖州,说难听点,大梁对这十个府已经没了任何话语权,那片土地已经属于匈奴人了。
可谁都没证据能证明江相通敌,全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
更何况十府沦陷不久,先帝就驾崩了,当今陛下即位,还对江斯老儿吹捧有加。
曾也有将领谏言出兵攻打匈奴,夺回靖州十府之地,却不消几日就被贬谪了,现下不知在守哪块地方。
方将军终于沉默。
太子见他不言,语气也和缓些许:“你放不下靖州十府,孤又如何放得下曲中百姓,有些事现在力所不及,但孤会成长,总有一天力所能及。
届时孤就命你去亲手把淖旗府打回来,谁也越不过你去,你要是打不下,你就提头来见。
但现在曲中府需要孤,孤在那里,可以安抚人心,可以压下不必要的暴乱!”
方将军挣扎一瞬:“不一样,殿下,不一样,你在偷换概念,请殿下返程!如果殿下执意前往,那就请踏过末将的尸骨!”
“方十安!”太子突然伸手拔出他的佩剑,剑锋直抵向他的咽喉,“孤是太子!你这是在抗命!”
方肖安年少成名,淖旗府其实不曾沦陷,那时他带人守住了,守城役里,他赢得漂亮,那是他的家。
可最后他用命守护的城,却被划给了草原王庭,成为了靖州沦陷的最后一座城。
他现年三十有余,十几岁上痛失家园,靖州之痛于他而言,只怕钢刀刮骨都不可拟。
元青争见事态不妙,连忙喊了一声:“殿下!”
上前见礼,她对太子道:“殿下,臣支持殿下救助曲中之心,殿下何往,臣必同往。
而方将军只是担心殿下的安危,也并非没有此心,一切都好商量,不如放下刀剑?”
太子瞧她一眼,压下火气,却并未收剑:“十安,靖州失去的每一府县,在孤心里,都和曲中府县一样重要,孤一处都不会放弃。”
元青争又劝到方肖安身上:“方将军,古语有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①同理,一府不治,何以治天下?
若太子殿下今日能不顾曲中百姓,来日又如何能有庇护靖州十府所有百姓之心?又如何能够庇护大梁万万子民?
殿下要去,此乃正明储君之举,这是一步一步的事情,不是可以取舍的事情,少了哪一步,殿下都会失去民心,这于大业无益、于国本无益啊!”
太子在民间确实颇有声望,这是他夙兴夜寐,奋力办差才累积下的。
彼时方将军不知是被劝动了,还是吵累了,头一扭,望向路边。
元青争就坡下驴,没坡硬下:“殿下,方将军同意了,他服软了,你看!”
方肖安握着空鞘的手紧了紧,没出声。
太子见状,这才收手把剑送回鞘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安,你说过,安能退也?”
恍惚听到这话,方肖安的思绪,被瞬间拉回在淖旗府杀匈奴人的时候,在靖州守备军里当校尉的时候。
他那样张扬。
寒天不生草,面对强敌,他任由迷沙吹进双眼,喇破眼白与皮肤,提着他的镗,嘶吼:“父母手足犹在,国土同胞亦在,安能退也?”
这回他真被劝动了,转身潇洒上马,一副听命的样子。
太子心情不是很好:“元卿,上孤的马车来。”
二人坐定后,旁边的宝树公公一勒缰绳:“启程——曲中府!”
……
“爹——娘——啊啊啊——”小姑娘推一推身旁的男人尸体,又推一推另一侧的女人尸体。
“咱们家还好……老王一家住的比我们离河近,一家子都被卷走了,凶多吉少……”一个男人拥着一个女人。
“哈哈哈哈,该!这雨这河,就该把你们冲走!谁叫你们不做好人……”小少年面如死灰,抱着自己的双膝低低哭泣,满身伤痕。
“老伴……这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白忙活了啊,就剩咱俩了……”一个老妪拿着布条,拖着老翁,老翁的腿上有一道伤口,血肉翻张。
长河从这决堤之处始,绵延百里,全是诸如此般的景象,看得人无法不叹一声,“人间炼狱”。
元青争放下车窗帘布,在太子的马车里愁上心头:“都道曲中府尹毛震洋不事政务,尸位素餐。
可曲中府是荆州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臣却没有查出这位府尹的丝毫贪墨,当然,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太子闭目养神:“毛震洋原是交州守备军里的一个伍长,在把南樾国变成南樾州的那场大战里,立了先登之功,才被调到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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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做府尹的。
他毕竟之前是个武将,又没理府的经验,有此名声没什么,不贪墨,已能证明他是个正直的人了。”
元青争不置可否。
这毛震洋先前没有理府经验,可上任后不能勤勉于政吗?他分明就是什么都不想管。
但她也不能否认,那先登之功,确实厉害:“长河流量,整体年年都是较为稳定的,但流经里县时,有两条侧支汇入,此次大坝决堤,雨水也功不可没。殿下想从哪里开始着手呢?”
太子靠着车背:“临青州响马劫道一案,亓侍郎在户部已经抓人了,父皇命周校尉全力辅佐。
此番若是能从那两个户部押银之人身上,再得出一些消息,必然能给江相沉重一击,孤已命工部之人假意与他们合作,贪墨水利银两。”
狗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给你政敌一击吗?
元青争缓声道:“殿下,长河大坝决堤,尸骨延绵百里,如今当头的,是安抚灾民,妥善后续,防疫防暴,重建水利。”
“这些事,由你和孤来办。”
“什么?”
太子懒懒掀开眼皮,望向她:“户部勾结响马,大坝银两遭贪,收受地方贿赂,三罪齐压,户部不愁不换血,可曲中的百姓孤也要顾……
你有钱,还又得了荆州知州的钱,工部小队的银两另有用处,孤没带钱。思来想去,只好带着你一起赚贤名了,也算为你我的政绩再添一笔。”
元青争无话。
搞了半天,太子是从她身上开始着手:“臣领命。”
马车没有去府衙,而是直接去了里县,二人一下马车,就见尸横满地,悲伤与戚。
远远的,瞧见两个人正在指挥兵士搬运尸体,想来就是毛府尹和里县县令公羊博了。
太子命人前去知会,又向方将军发话:“十安,扎营!”
方肖安带着兵士四散开来,众人是要去官驿住的,这会儿扎营帐是为了给无处避身、流离失所的百姓。
元青争拿上斩马剑,又把任命书等身份证明文书给了落籽,免得人多杂乱,丢了无法寻找,以致祸患。
太子原以为他的到来会让百姓看到光明,不说山呼,也得“多谢太子殿下记挂我们”一类的,却没想到,一个男人大着胆子问元青争去了:“你是什么官?”
元青争瞧太子穿的便衣,也就明白这男人为何问她了:“本官乃刑部主事元青争,特奉皇命调查刑部官员身死一案,今日听闻噩耗,特来曲中府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这话一出,许多人围了过来,打头的那个男人和众人说了一阵儿小话,太子眼尖的发现,有人给那男子递了一把匕首。
但他面上仍保持着镇定。
果然。
“狗知州拿命来!”
男子怒喊,握着那把匕首向前暴冲,刀锋直指向他。
太子并不慌,暗暗伸展了右掌,就他观察,这男人并没有什么武艺傍身,顶多就是长得健硕一些,他有十足十的把握空手夺白刃。
方肖安扎营去了,众人慌乱:“殿下!”
“啊——”
混乱之际,男人一声惨叫,匕首落地,虎口处的皮肉被尽数削去,露出了白泠泠的手骨。
40. 长河百里祭(二)
曲中府里县
元青争目如鹰隼,羽睫下暗芒毕现,斩马剑带着血迹横陈身前,黑布半包剑鞘,挡在太子胸口,厉喝:“退后!”
她也发现了那把匕首。
待到此人暴起,便手起刀落:“荆州知州荀长海已困于牢狱,建章府尹赵迦不日斩首,此人乃国之储君,太子殿下,诸位莫要犯上!”
不远处毛府尹疾步冲过来,公羊县令在后面吓得腿都软了,跌倒又爬起,旁边保护殿下的将士纷纷聚集过来。
众人闻言,全跪下了:“太子殿下饶命啊!我们不知道是您啊……”
太子看着元青争的背影和挡在他身前的手,只觉那金灿灿的半截剑鞘,在此刻也无法夺走那几根手指的光彩,乌纱帽下,是墨色更深的发,离垂在劲瘦的腰身。
他将视线挪向人群:“不知者不罪,尔等请起。”
众人这才“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元大人”。
姗姗来迟的两个地方官赶紧行礼:“臣曲中府尹毛震洋,里县县令公羊博,拜见太子殿下!”
于人群前讲了一些场面话后,太子带着元青争和方肖安,来到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
毛府尹点头哈腰:“殿下,元大人,此处是臣打算住下的地方,请歇歇脚吧。”
元青争坐在下堂右手边首位,掏出手帕细细擦着斩马剑上的血迹,方肖安坐在左侧首位。
上首是太子:“孤见里县如此,心情沉重,好在贪官污吏已然拔除,以后此地还得多仰仗二位。”
毛府尹和公羊县令忙道不敢。
“不过毛府尹,孤听闻你这官做的不甚上心啊?”太子又问毛震洋,“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以往的岁月就算再峥嵘,也早就不该怀念了,卿以为呢?”
毛府尹赶忙站起来,他明白太子这是在敲打,自己这个官儿怎么做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说一声白领俸银也不为过。
赶忙举礼道:“殿下,以往是臣糊涂,觉得府尹之职憋屈的很,明明有着一府之力,却想做点什么都做不了,自暴自弃。
但今时已经变样了,不仅是贪官即将伏诛,外面百姓也深深刺痛了臣心,臣发誓,再不复以往。”
毛震洋这意思,是因为上头有贪官压着,他才没有好好当官,因为觉得手里的权无甚大用,他是一股清流,不愿于贪官携手。
这话元青争入耳,持着怀疑态度。
不过太子好像是听得比较满意:“孤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且起来吧,我们商量商量之后的事。”
最终这个小会确定了几个点。
一是让元青争拿着从荀长海处搜得的银子,顶力支持水利修建,内里没说的话,是银子管够,让工部小队使劲贪。
二是公羊县令找人先把官道清出来,之后方便物资运输,并竭力寻找医者与药材,严防疫病。
三是毛府尹从曲中府广发文书,调兵借粮求衣,把灾民的生活条件搞一搞,尽可能在将民众互相隔离的基础上,为他们重建家园。
此举也是为了让毛府尹收买人心,毕竟他的官声在民众之间,确实不太好,多干些利民的实事出来,也好让他明白官与民的联系,此后勤奋理府。
这会儿太子就在曲中,只要他在文书中写明此事,物资方面想必不会受到掣肘。
四是让方将军带人掩埋尸体,如有必要,可一把火烧了。
五是元青争提议的,让曹抒去布施,粮食先用着曲中粮仓剩下的,之后等毛府尹将粮借来了,一切好说。
毛震洋面色难堪,他明白,若不是出了决堤这档子事儿,太子殿下是要和他算账的。
仓里少粮,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几封讨粮的文书发出去,还不如灾民联名发出去的一封请命书,更遑论以前了,所以他不贪,也不管。
之后方将军又搬出“太子殿下安危为重”的说辞,一个劲儿的劝太子去曲中府官驿,最终太子听烦了,骂他一句,带着众人返程。
曲中官驿门口,工部小队夹道相迎。
他们对修建提坝的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就等择吉日开工。
太子发话:“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就动工吧,而今百姓们流离失所,男女老少皆可招工,不得克扣银钱,要给他们留下重建家园的希望。”
这话落到工部之人那里,就是劳工的钱不许动了,其他照原样,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众人称是。
“为防水利银两不足,孤已命刑部主事元青争尽力出银,力保此次修建大坝不会面临银钱短缺的情况,”太子开始耍心眼儿,“所以账目之事,也由元主事进行监管。”
众人乐了。
户部那俩人也乐。
送上门的钱,谁不“挣”谁孙子!
之后元青争跟工部小队的人又开小堂会:“诸君皆知我家富裕,但说到底,我家的铺子终归都不在我手里。
我打小不爱事账目,可谓丝毫不懂,没什么管理银钱的能力,只晓胡花,所以这水利账目之事……还得仰仗诸位了。”
众人乐上加乐:“元主事放心,我等必然将账目写得清楚明白,让元主事看的舒心。”
元青争赔笑:“既如此,那便最好了,诸君也知,本官原本的差事,按说只剩最后一步,只等到平京传来如何处置的方案,我也就能功成身退。
今日来到曲中,实非我之所愿,所以这监管账目之事,我就担个虚名,有空看看,也就罢了,还得是两位户部大人专业才是。”
户部二人赔笑:“元主事谦虚了,我二人必定尽力而为,只是不知……元主事带了多少银子来啊?”
元青争抿唇一笑,神神秘秘的伸出三根指头,掂了掂手。
那二人疑道:“三百万两?”
元青争摆出一副瞧不上的样子,“啧啧”两声,意为,你们就只敢猜这些?
她轻声道:“至少是朝廷此次批银的,三倍。”
往后时日,太子殿下带领众人重修堤坝,几乎是日日都要到长河边上视察。
可事令人奇,原先大坝就是要重修的,而今却在原处二十里之前,长河之上又起了第二座坝。
工部小队的说辞是,若只有原先那一座大坝用来缓解河水量,一旦决堤,便还会是现在这副景象。
可如果二十里之外再起第二道坝,就会有二次缓解水量的机会,屋毁人亡再现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所以,只要喂饱了他们,他们也是有好点子的,只不过要付出的东西,大大增加。
而元青争,在好好扮猪。
她一让看账本就是“本官不懂”,一让拿钱就是“取之不竭”,一让参与选取建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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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最好的”,俨然就是甩手掌柜的样子。
户部二人其实已经得了平京的消息,要他们谨言慎行,平京风声鹤唳,不得为贪。
可有着工部的人和他俩一起贪,上头还有元青争这个糊涂虫,谁又能受得了钱财经手而不留呢?
“元主事,此泥土好啊,就是贵啊!”
“买!”
“元主事,工人们辛劳啊,不如加点肉菜!”
“买!”
“元主事,之前这种木料,不如换成这种啊!还有这个石料……”
“全都买!”
“元主事,账本您过过目?”
做做样子?
“哎呦,这些东西还真挺贵啊……但肯定物有所值!好了,本官不懂,你们看着办,快快哄了太子高兴,我们好回平京!”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元青争从荀长海那里收得的银两,便急速消耗下去。
当初说三倍其实也就是夸大其词,这下可好,早晚她真的会自己贴补。
这时她就会安慰自己:“没事没事,等抓了他们,就让他们再吐出来,一个角也缺不了。”
传信曹抒:这些时日你到处奔走,听记各处木料石料的价钱,辛苦了,辛苦了。
曹抒这些日子皮肤黑下去不少,原先施粥还能有个棚顶遮阳,但刚干第一天,这轻省活儿就被毛府尹揽过去了。
正好元青争有事要他做,他只好带着黑云围着曲中周围奔走,此刻正在马背上骂骂咧咧:“元青争……肯定和毛府尹合着伙儿玩我的!”
黑云愁容满面,瞧他一眼:“驾!”
而民间人们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还有活干拿工钱,一改风气,不再苦大仇深,而是积极向上,开始大赞特赞太子和元青争。
直到又下几场雨后,元青争病了。
这倒也不失为是个好消息——她有了十分正当的理由不看账本。
其实她本身病得不严重,但架不住装得像,直接卧床不起,给工部小队卖了个大破绽。
但该喝的药,还是得喝,卧房里,落籽坐在床边凳子,正拿着一碗黑乎乎的水:“公子,最后一碗,就再喝这一次。”
元青争半躺在床头,膝上搁着话本,咬牙切齿:“你上一碗也是这么说的!跟你讲了不必再煎,怎的就是要与我为难?倒去花盆里吧,那紫薇花顽强的很,我这小病症早好了,我没好的时候哪碗没喝?”
她又捧起来话本。
落籽拿着小瓷勺舀起一些:“公子,再放就凉透了,真的,最后一碗,就是巩固巩固,我保证。”
“去去去……”
“元主事?”宝树公公又在门外喊,“太子殿下来看你了,快起身迎驾吧!”
屋里两人闻声赶紧放轻动作,装模作样的给太子迎了进来。
太子知道元青争病了,但不知元青争早几天就好了,此时在作戏,于是又让她赶紧回床上躺着。
她乐得自在。
“元卿怎么把药放凉了?”太子落座床边凳子,“宝树,端下去热一热吧。”
落籽站在一旁,心道好不容易凉下来的。
可……越热越苦!元青争赶忙向落籽招手:“不必,殿下,我这就喝。”
她抢过来药碗,仰脖一饮而尽。
落籽垂首,弯了眼眸。
41. 长河百里祭(结)
曲中府官驿
卧房里,太子和元青争把工部小队的收尾计划商量定,才起身走人。
行至门口,他神使鬼差的回望,发现元青争的贴身小厮,此刻正坐在他刚坐过的那张凳子,上身整个趴在了床铺上,眼睛亮亮的盯着元青争。
不由得拧眉。
最近事多,回屋之后,太子难得清闲,这会儿坐在书桌后,准备练字静心。
宝树笑意盈盈的在一旁磨墨:“殿下,奴才今日得了一斛新茶,特地命人沏了,想着给殿下尝个鲜。”
他没有抬头,心有些不静,握着笔杆正在运腕:“什么好茶值得你还铺垫一番,端上来吧。”
宝树放下墨条,启声:“上茶——”
门框吱呀,打开又被关上,一个穿着男子便衣,却带着半张面具的人,双手捧着茶杯,小心走了进来。
按说奉茶是要奉到太子手侧,却又不能碍事的地方,可此人奉茶,竟直接放到了太子落笔处。
“殿下请用茶。”
竟是个女子声音!
太子原本带着不满抬头,但眼神在接触到,没有面具覆盖的那下半张脸时,竟片刻无言。
宝树知道,他做对了。
此女是他在众多灾民里一眼就记住的脸,因为把上面部挡住,露出的下半张脸竟有七分像元青争。
他早就怀疑,这位小侯爷在太子心里有些份量了,不说份量,那也至少是不一样,所以才在今晚安排了这么一出。
太子见此人虽身着男衣,头发却是女子式样,脸颊敷了粉,唇色平常,面具下透出的眼神乖乖巧巧。
像。
除了乖巧。
可他需要乖巧。
“宝树,还真是难为你了。”
宝树立马狗腿:“只望殿下不要怪罪就好。”
太子搁下笔,往后仰在椅子里:“你叫什么?家中还有什么人?”
女子微微低头:“民女是村里穷苦人家,家中人都死在这次大水了,也没什么好听的名字。”
“孤赐你一名,就唤红鸾,如何?”
宝树笑了,红鸾也高兴:“民女多谢殿下赐名。”
宝树既然敢把人送过来,那必然是下了一番功夫,身世背景调查的相当彻底,就是一直生养在里县底下村庄里的女子,很干净。
此番全家遭难,她因为外出做工,这才躲过一劫。
太子眯起眼眸:“把面具摘下来。”
红鸾依言照做。
可他原本微眯的眼眸倏然放松,重呼口气,捉笔端坐起来:“戴回去吧,过来磨墨。”
宝树十分有眼力见儿,立马迈步离开了卧房。
今晚的月亮是个满月,好似一切都很美好,墙外的紫薇花在夏末晚风里,冷得一颤一颤。
次日曹抒终于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带给元青争一摞纸,上面记满了各地、各种,木料、石料等建材的价格。
他眼球里满是血丝:“元青争,你最好是把事情办的漂亮,不然可对不起本公子的这番辛劳。”
元青争拿着纸笑:“有了这些东西,我怎么会让你失望呢,你就瞧好吧,回去收拾收拾,晚上等他们都回来,我们就拿人。”
“记得叫我,这戏好看。”曹抒提剑而走。
转眼来到晚间,尚未用饭,众人就被太子全都叫到了他的卧房,元青争叫上了曹抒。
屋里人满为患,太子发话:“账本拿来给孤瞧瞧。”
户部二人忙把账本递上去。
他们心下虽有些紧张,倒并不怕太子看出来些什么,因为他们只是有选择性的,把一些料子的单价,统一加了一个零而已。
若是太子相问,那就是这么贵呀!
好料子都贵!
太子随手翻了一页:“元主事,把你查的东西给孤看看。”
元青争把怀里折了三折的几张纸递给太子。
太子面不改色:“这条石,孤竟不知,这么贵?”
户部二人方才悬起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他们还以为元青争真拿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现在看来,那元主事交给太子的东西,怕是照着他们这假账本杜撰的。
草包一个。
“回殿下,采买之时,臣等与工部同僚细细商议过,此条石各方面质量都属上乘,贵还是有贵的道理的。”回完话,他们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太子轻飘飘的一句,却有千斤重:“哦?贵了十倍吗?”
两人闻声色变,但还是准备说:“殿下,这料子好啊……”
“一两和十两,孤还是分得清的,尔等还要言语吗?”太子连头也不抬,出声轻而沉稳,继续对账。
天塌了。
户部二人直接跪倒在地,颤着声音:“殿下,臣等是一时糊涂……”
太子不看二人的求饶:“元主事,说说你查的东西吧。”
“回禀殿下,臣一开始对账本并不上心,可后来银子花得实在太快,臣就起了疑心,”元青争缓声回道,“只好把曹员外郎派出去,对附近几个府县的建材价格,简单做一份汇总。
果然,等臣拿到手这些材料的价格,不由记起了水利账本中的内容,发觉有几样材料,价格差异过于大。”
户部二人现在已抖成筛子了。
上边不是没人警告过他们,户部而今风声鹤唳,要保全自身,长河决堤,这头一批银子,不可谓不重要。
但在他们想收手,把钱全都用来重修堤坝之时,元青争出现了!
他有钱!
他真的有钱!
而且他们在试探元青争关于金钱的底线时,逐渐发现。
他没有底线!
他太多钱了!
于是这才放心大胆的贪了。
现在想想,这怎么不算圈套呢?!
引蛇出洞,后接扮猪吃老虎,一举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顷刻间就将他们置于死地。
除了悔,他们现在还好恨……
可元青争还没有说完:“就比如黏土一项,此类土虽难得,但既要修建的是利万民万世的工程,那用上此物便是值得。
可哪怕再贵再好,也不能一石就要花一千一百两银子。
臣依照曹员外郎带回来的汇总,重新拨算后,发觉真正花销的银两,至多不过百余。
而这中间差出的巨额之数,只怕都进了一些个人的腰包。”
曹抒向太子行了个官礼。
户部二人狗急跳墙:“殿下,这都是工部那些人的主意啊,不是我们!是他们说用这种土好,而且本价就高,我们才买的,这钱都被他们拿了!我二人势单力薄,不敢与之相抗啊!请殿下明鉴!”
原以为把工部小队所有人拉下水,太子就会担忧工程无人可用,从而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他们,敲打敲打也就算了,之后还会让他们继续效力。
却不想太子开口:“孤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孤授意的。”
……
“什么……”
他二人目瞪口呆,终于醒悟。
元青争扮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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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不假,但引蛇出洞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眼前的太子殿下!
想通之后,二人瘫坐在地,感觉命不长久。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元青争冷冰冰的问。
可户部二人明白大势已去,不,应该是大势从来都没在他们这里过,大势一直在太子和元青争那里。
他们被太子和元青争耍了!
沉默。
沉默。
太子将账本合上,发话:“方将军,命人将此二人严加看守,若今晚主动供出贪墨银钱所在,便押解回京,再议惩处。若今晚未曾供出,明日午时,将他们带到新坝之处,刎颈祭河!”
方将军应过一声“得令”,便要带人把他们两个架出去。
不想他们胆量并不大:“殿下,我们说!银钱全藏在官驿的地窖里,我们一亳都还没往平京运,万望殿下饶臣等一命啊!”
一抹笑爬上唇角,太子轻轻挥手,方将军把人带下去了,又命其他侍卫前往地窖。
这场收尾之战,赢得既轻松,又漂亮!
元青争以为太子会让方将军把那两人看好,带回平京再行处置,却不想在第二日辛苦算了一上午的帐,奋力吃午膳时,听闻幸事。
太子于新坝前手刃贪官,祭河定基。
还吃着饭呢,她感到背后一阵恶寒。
哪有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事情都是凭着上位者的心意而已。
上位者要你死,你干了什么他都不会让你活,上位者要你今日三更死,你就决计活不过五更。
至此,曲中府的事情才算结束。
元青争此后勤奋算账,将账本做了一套新的,给了毛震洋,太子也将大坝重修督工一事压给了他。
两座大坝的修建已进入正轨,贪官祭河,百姓欢呼,不曾暴乱,各方协调有度,疫病不曾生。
皇帝从头至尾没往曲中下诏书,似是将长河决堤给太子做了考验。
很明显,太子的表现让他很满意。
一切尘埃落定,后续安排妥当后,他下令,整理行李,确定回京路线,准备返程,途径建章。
毛震洋自从大坝决堤,看见自己辖下的百姓苦不堪言,幡然醒悟。
一改此前“都行都好”、“就这样吧”、“那又能如何”的作派,成了现在时常喊着“加油努力”、“重建家园”的样子。
他积极调动各方,又接手了账本,干得不亦乐乎。
曲中府一片欣欣向荣。
虽还是随处可见残垣,可在太子队伍起程时,百姓们都自发地前往官道相送,还有相当一部分人除了相送太子外,特地相送元青争。
人群里,那个被削去虎口的男人也在,他看着马车里正招手的元青争,面色古怪,应该是又爱又恨。
众人回到建章府时,朝廷派来的新知州,新副府尹已经走马上任了。
为什么派来的是副府尹呢?因为代代府尹成了真正的代府尹。
可谓是,全靠顶头作好死,吾才上任紫薇花。
紫薇花是建章府里数量最多的花,喜欢者众多,可做盆景,可长于野,有“府花”的地位。
荀长海因主动上缴脏银成功减刑,被判了三十年牢狱,不波及妻儿,算算岁数,只怕是要老死狱中。
赵迦秋后问斩,妻儿没入奴籍。
元青争多给了荀长海的大夫人一些银子,嘱咐让她把赵迦的妻儿买回来,在她们家里当差使。
至于她买不买,以后会如何,就随天意吧。
她也就是给个心安。
42. 太子在作妖
回京路上
天气在晚间已慢慢转凉,元青争自出京之日算起,已在荆州待了两个多月,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才踏上回平京的路。
虽然路线早已经制定好,但不免有几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还是需要外宿荒郊。
众将士安营扎寨,有秩巡防,晚膳时分,有人升起了篝火烤野味,旁边随行的厨子还在颠大勺。
这路上,还有一样可堪谈资的事儿:太子殿下带回了一个孤女。
现下整个队伍里,最宽敞的车驾里面,正是太子殿下和红鸾。
空气中流动着暖暖的甜香,马车里的光线柔缓轻和,红鸾带着面具,一边听太子的指挥,一边学习沏茶。
最终几根手指被烫的微微发红,端出一杯历经磨难的紫薇花茶:“殿下请。”
太子靠在车背,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缓缓伸出手,却并没有接住茶杯。
他摩挲着红鸾的脸颊、侧颈,最终在耳垂上反复流连:“这副坠子喜欢吗?”
红鸾慢慢抬眼望向太子,显得楚楚动人:“喜欢,民女以前带的都是些俗物,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副耳坠。”
太子眼里的欣喜倏然而逝。
他端坐起来,收手取走茶杯,置于鼻下闻了闻:“不错,学得有模有样,等入了东宫,孤不会让人给你安排什么活,乖乖呆着就好,明白了吗?”
红鸾低下头:“民女明白。”
眼前人乖得过分。
太子忽然起了心思。
手中茶大概还有七分烫,慢慢的,他将那一整杯茶水,都从红鸾的脖颈处,倾泄到了她身上,几枚花瓣就贴在领口。
他眸色幽深。
“衣服湿了,换一件吧。”
众人自觉远离车厢,不敢伸长耳朵。
而元青争的马车与太子的相比,就显得狭小了,很不够看,好在她经验颇足,将小矮几搬走弃置,又在整个马车地面铺了一层玉质凉席。
车帘挂起,落籽坐在车门处,腿上放了个小瓷碗,里面是又大又圆的葡萄,扒好一个,就往她嘴里喂一个。
元青争手捧话本,翘着二郎腿,头朝外,枕着一摞话本,躺在车厢里,享受着落籽的投喂。
在嘴巴里把葡萄籽剔出来后,再往另一个方向吐出去。
“这个吐得远,公子真厉害。”
落籽手上动作不停,心下欢喜。
他喂葡萄的手指,时不时掠过公子的唇面,扒得很起劲:“公子一会儿是想吃野味,还是想吃厨子炒的菜呀?要不我去打听打听有什么菜式?”
元青争翻过一页,自说自话:“这明明是个恶鬼复仇的话本子,倒让我看出了爱情的模样。落籽,你说这人和鬼之间,真的会有情吗?”
葡萄吃完了。
落籽拿棉帕给他擦嘴角:“会,世间万物都有情,端看自身是否看得清。”
她接过来帕子:“你这怎么把我当小孩儿伺候呀,给我吧,我自己擦。”
“公子,我去给你打野味好不好?我给你开小灶,你等我。”落籽端着葡萄碗,弯腰瞧着他。
“也好,那我先眯一会儿,”元青争思量后,把书盖在了脸上,双臂往脑后一搁,是要睡觉的样子,“饭好了你记得来叫我。”
“好~”落籽颠颠的走了。
天色渐暗。
太子牵着红鸾的手下了马车,红鸾脸上那半面面具已经摘了下来,露出全貌。
除去感觉皮肤不算太细腻,不可谓不是个美人。
她黑眼珠很大,鼻子直挺秀气,樱桃小嘴,牙齿是玉白色,两颊酡红尚未完全消退,但就只剩下两分像元青争了。
这便是宝树过人的本事,众人这么瞧着,顶多也就暗道一声,太子好艳福。
太子牵着红鸾刚走两步,就看到后方车厢里的人影不动换:“元卿?”
元青争睡着了,没听到。
落籽此时刚赶回来,手里拿着根树枝,上面穿着一只野鸡,烤得金黄:“殿下好,我这就把我家公子叫起来。”
太子抬手制止他:“孤来吧。”
音罢,落籽顿步,太子轻轻将话本拿了起来。
外界环境突然变化,元青争翻了个身,正好朝向他们:“落籽别闹,有饭了再叫我,我真睡着了。”
太子一手牵着红鸾,一手拿着话本,神色晦暗不明。
他盯着元青争,冷声道:“饭菜已备,元卿起来吧。”
入耳这道声线,元青争永远是身体比脑袋反应得更快,一个激灵就爬了起来,跳下车板举礼:“臣知道了,多谢殿下。”
太子牵着红鸾,在她面前驻足良久,似是想等她说话,又似有话想说,但最终转身离开了。
彼时元青争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脏才安稳,她一撇嘴,对落籽道:“你这半天,就是烤鸡去了?”
“我专门打的,比那些兵士打的都肥,”落籽捧着烤鸡,献宝一样置于她鼻下,“公子尝尝?”
烤鸡很香。
但两人的视线,都不在这只烤鸡身上。
元青争被他谄媚的神态逗笑了,伸手牵上他的袖子,走得昂首挺胸:“我们到火堆旁吃,已是夏末了,得保暖。”
落籽随她牵着走,眼神就像以前一样,在亦步亦趋之间,盯着她的侧脸。
终于可以不再是背影了,他心间沾满了蜜。
火堆有好几个,元青争本打算跟曹抒和侍卫们一个火堆,但太子非把她叫过去,与之共围。
没辙,她只得听命,谁让人家是太子呢?
食案围着篝火摆了一圈,每人面前都是相同的菜式,依照惯例,太子的菜由旁边一个小太监试吃之后,他才动筷。
元青争的食案比众人丰盛些,除去米饭和四道菜肴,多出了一只烤鸡,落籽坐在她身后。
可恶的是,她这半天都没有吃饭吃菜,一直在啃那只烤鸡。
太子不悦:“元卿,吃些主食,莫要全塞野味。”
……元青争抬眼都懵了,暗道,你这个人,管得怕不是有点宽。
匆匆应了声好,她把剩下的鸡都递给了落籽。
落籽接过来就开吃,咬在她吃过的地方,她则扒进嘴里一口米。
太子瞧见,又不乐意了:“元青争,你和你的家仆关系这么好吗?”
……
元青争心里又在问候太子的爹娘,赶紧把米嚼了几口咽下去,回话:“臣与他从小玩到大,说是主仆,更像亲人,且他已得了元为姓氏,算得上是臣的家人。”
太子无话,胸腔憋了一股火气。
侧首瞧见红鸾乖巧吃饭的样子,才消散了些许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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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后,元青争带着落籽去找盛舒宇和曹抒:“曹公子,我想问很久了,你为什么会对我的安危那么小心?有什么隐情吗?”
“哼,这就要回京了,告诉你也无妨,”曹抒朝她翻白眼,一如既往的臭屁,“我爹给我下了令,只要你全须全尾的回到平京,婉兮我就能娶回家做偏房。”
稀里糊涂间,她竟当上有情人之间的鹊桥了,哈哈一笑:“那可得恭喜你啊!届时一定要请我喝喜酒,我带着复光、子衡都去给你捧场!”
曹抒满脸喜气,道:“一定请你们,只不过,我答应她此次公务,必赶在七夕之前回去的,现在七夕都过去那么久了,回去希望她不要生我的气。”
他眺望着远处,是平京的方向,看得出很思念那位“婉兮”姑娘了,众人在此刻于他而言,好似草木般的存在。
“紫御兄是公干,想必婉兮姑娘能体谅的。”盛舒宇也为他高兴。
元青争惊诧:“这荆州一趟,你们关系这么好了?!都喊上表字了?!”
曹抒摆了个极其夸张的表情,下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那是~”
盛舒宇失笑:“荆州之行,我发觉紫御兄并非传言那般纨绔,而是个正经有本事的人,可见往后,还是不能以流言断人品。”
元青争疑问的“哈?”一声。
“我之前以为复光兄是个闷葫芦,”曹抒拍拍盛舒宇的肩膀,笑道,“却没想到,人家这叫诸事皆为谋定而后动,我很欣赏。”
元青争觉得他俩真扎眼。
等到队伍打头的人看见平京城门,已经又过去了几天,众人也终于松下口气。
前头这一路上,他们还害怕会有响马劫道,而今看见平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元青争盘腿坐在席子上,车帘依旧挂起,话本撂在一旁,心情激荡:“本公子回来了。”
落籽驾着马车,回首瞧她,激昂道:“公子,我要回去告诉所有人!我叫元落籽!”
熟悉的风迎面吹来,她爽朗大笑:“好!”
城门处,众人听说这是太子车驾,都纷纷避让,队伍缓缓而行,有些人瞧见了元青争,引得一阵沸反盈天。
这自有原因。
她此次荆州之行立了大功,既破了赈灾粮变砂石一案,又破了刑部官员遇害一案,还揪出了贪官污吏,为荆州水利不私奉献万万银两。
这银两的真实出处且先莫要理会,反正是元青争出的。
最重要的是,妙龄可不是吃干饭的。
直到队伍行上铜驼大街,元青争才把整个身体都从车厢里钻出来,站在车板上,远远的,她瞧见半里玉成门前站着个人。
落籽驾马的手紧了紧。
妙龄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元青争的手里扔了一个荷包。
众人:“哇——哎呦~接住了唉!”
元青争攥紧手里的荷包,眼神却不在上面。
她一直看着妙龄,直到妙龄的身影变成茫茫人海中的一员,再也看不真切,才又钻回车厢。
坐定后,她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纸张一看,是自己的画像,侧边还写了自己的名字与生辰八字。
底边落了款,妙龄。
这是七夕荷包,但她今天才收到。
有个通房真不错,面子里子都有了,元青争心想。
43. 赏白虎甲胄
未央宫
官员外出公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述职。
午门处,元青争嘱咐落籽到车厢里等,自己拿上斩马剑,和盛舒宇、韩瑾、曹抒跟在太子身后,前往皇帝居住的未央宫。
宫殿雄伟宽阔,斗拱飞檐,朱漆鲜艳,内饰瞧着不显山、不漏水,却都是好东西,但不会让人大呼奢靡。
皇帝稳坐上首,下头几人跪拜见礼:“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礼后,皇帝给几人赐了座:“太子,此番督工可还顺利?”
“劳父皇挂念,一切顺利,”太子回道,“只不过大坝要想建成,还要许多时日,儿臣恳请父皇多多调些民众为工,趁夏季雨水时期已过,早日建成为好。”
皇帝颔首:“准,此事朕会记得。”
太子端礼:“多谢父皇。”
“元爱卿,此次又立一功啊!”皇帝看向元青争,和蔼可亲。
“臣不敢居功,只能说幸不辱命,”元青争于大殿下跪,将斩马剑举过头顶,“一切成果,都是陛下与殿下引导之力。
斩马剑在此,今日归还陛下,愿来日继续为陛下、为大梁效犬马之劳。”
皇帝看似很满意:“望晓,把剑收回来吧,此次元爱卿有功,等到李烛再查一查户部,亓侍郎与周校尉破了响马之案,朕为你等,论功行赏。”
底下跪了一片:“多谢陛下。”
李烛勤恳办案,亓自培是太子的人,周慕是皇帝亲兵,户部这回如果不出出血,此番不可能善了。
江相这番,真的栽了。
回到忠义侯府,元青争和盛舒宇去问杨如晦的安,细细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只有一件事,她反问上了:“母亲,大梁境内只要牌匾第二个字是里,就是我们家的吗?”
杨如晦云淡风轻的一笑:“是,而且那个康乐认识你,是应该的。”
“她为何会认识我?”元青争奇道。
“自你不住武极巅,搬回平京后,每年都会有你的画像传遍商铺,”盛舒宇解道,“侯夫人在商界还有一个名头,叫踏万万里,就是要把店面开遍天地之间的意思。”
“哈?!”元青争听得一时又气又惊,“母亲真乃商界奇女子也……”
怎么他盛复光比我还了解我家啊!我不服!
而杨如晦浑不在意这些,就好像这些成就于她而言不过信手拈来,但不消细想,也能明白她受过多少艰辛。
她年纪轻轻就丧了夫,腹中还有孩子就到处奔波做生意,遭过的白眼只怕数不胜数。
“这些时日就老实一点,好好把冠礼完成了,有什么你想请的人,就告诉母亲,母亲去发请帖。”
元青争这才恍然发觉,自己二十岁了:“是。”
“好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至清楼里,元青争刚换下官服打开门,不想落籽就堵在门口,眼泪汪汪:“怎么了?”
落籽迈步进来关上门,拥住她,装佯道:“公子,你通报府里,我叫元落籽好不好,我说了他们不信我……”
“啊?还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贴身小厮,按说在府里应该颇有地位啊?不该如此吧。”元青争偷笑,抬手回抱。
“公子,你就跟他们都说一声嘛,侯夫人如果能知道,那就更好了。”
图穷匕见。
落籽要名分要的这么明目张胆,如此蹩脚的理由都能使。
元青争没能忍俊,却想顺着他的意思,毕竟也就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还能哄人高兴,何乐而不为呢:“好,我去跟他们说,你姓元了,叫元落籽。”
“公子……你真好……”落籽加重了臂力,恨不能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手指也不老实。
“你抱就抱,别挠我痒痒。”
“我不是故意的……”落籽身体又变得烫人,气息灼热,“公子,今天晚上,你让我住到这里,好不好……我想睡公子的床铺,我一定好好侍候。”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火热,元青争被他抱得紧,此刻踮着脚。
“青争——”
外面有人在喊。
她听出来这是周慕的声音,赶忙手忙脚乱的推落籽:“有客来了,快放手。”
“不,我不放……”落籽埋首在她颈窝,继续求道,“公子,你答应我,好不好?求你了,我想要……”
“滚蛋滚蛋……”元青争被迫往后仰身,却依然躲不开落籽的吻,“晚上再说!”
外头声音还在喊:“青争——你在哪儿?卧房吗?”
周慕进来一楼正堂了。
“对,我在换衣服,你稍等下……”元青争呼吸轻促,仰着颈,锁骨处一阵酥麻。
“公子……”
“好——”周慕朗声应道,听得出心情很好。
“狗东西……”元青争低声骂道,奋力一把将落籽推远,装得恶狠,“今儿晚上你要是不卖力,我就让你打地铺!”
落籽被推开也不恼,反而很高兴,满眼惊喜:“公子,你答应了,是吗?”
元青争抽离落籽的怀抱,抬手正衣襟,不搭理他,自顾自平缓气息。
“公子,你说,要我来这里,好不好,求你了……”
落籽不依不饶,弯腰平视元青争,双手捧着她的脸,不停揉捏她面颊的肉,眼里尽是不避讳的欲念。
“非要人把话说那么清楚?”
“要。”
元青争长叹,心里很矛盾,又烦又甜蜜,心想自己上辈子果然是欠了眼前人的钱,且必定没还。
可刚欲张嘴,她玩心骤起,换了本声,带着富有深意的眼神,掠过落籽的腰带,又看回他的眼眸,轻轻柔柔道:“今晚……我要你……来我这里。”
“这”字重音。
落籽蓦然吻了上来,急切又激动。
可见有些话,还是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
……
一层正堂,周慕还穿着白虎校尉的甲胄:“青争,你终于回来了。”
元青争跨过门槛,自觉脸颊有些发烫,但她照过镜子,已然褪去红晕:“子衡如今风光的很呐!”
落籽跟在她身后。
“我听闻你们回来了,就在刑部苦等,没想到你居然直接回家来了,我又赶了回来。”周慕迎上去,“如何,在外面吃睡一切都好吗?”
元青争揽他一下,往里走去:“我都好,对了,我这里有张画像,你且看看,是否认得?”
她向后伸手,落籽就从怀里拿出来一张纸,上面是他在建章府府衙临危受命,画的联络人。
周慕接过来细细端详一番,竟真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毕竟他身边都是练家子,大家都有精肉,身姿魁梧。
当然,魁梧而又不失俊秀的,他自认只他一个。
可一时间要将这画像之人对上号,还真是个难事:“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
不出元青争所料:“是户部与建章府尹的联络人,不过这幅画,不是测画师所作,乃落籽执笔。”
画上这人半蒙着脸,周慕的确瞧不出是何人。
元青争观他微蹙了眉,笑道:“这图按说来得不正统,想不到其实很正常,罢了罢了,算我过于执着。”
她伸手将图拿回来,塞进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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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预备私留,毕竟这玩意儿实在算不上什么证物,拿给李烛,她怕遭笑话。
摆摆手,她请周慕坐下,又让落籽去看门,小声道:“你们探查的工部遭响马之案,能与我说道一二吗?”
周慕思忖:“目前最多只能拿一个五品主事,叫何维庸。
他与临青州响马之间的往来书信已被查出,但他尚不承认,我看亓侍郎的意思,是想用这个把户部侍郎江东拉下马,所以还没有结案。”
“我识得江东,此人略有傲骨,但名声不错,长得极好,民间都道他为什么是江相的孙子,不是别人的,叫人爱也爱不完全,恨也恨不完全。”
“不错,我和亓侍郎在查的时候,曾经也是有许多条线索指向他的,但最终都断了,或者指向了何维庸。”
元青争对此并不稀奇,心中别有心思:“这情况持续多久了?”
“大概有十几天了,案情一直不再推进,查无可查,此番你们回来,明日上朝就该有人为你们讨封赏,催促我们结案了。”
“这几个案子毕竟相关联,届时我们都受了赏,你们却迟迟不结案,确实不好说,”元青争一时无话,顿了顿才道,“何维庸应当能够的上枭首之罚了,只是不知能否将他连坐家人的罪,定得重些?”
“什么?”周慕怀疑自己听错了。
“子衡,这个黑衣人,你能帮我想想办法,让他成为何家的人吗?”元青争眸色真挚,又将那张图掏了出来,“帮我,把何家的罪,定得重些。”
“难道……?”
“是。”
元青争神态恳求,眸中有恨,“子衡,你本就身在案中,这件事,只有你帮我做才会不显突兀。
我满朝文武,最恨何家,而何家已然重罪,与女眷受罪名通通进奴籍不同,成年男子是会被量刑的,这事儿,算我求你。”
言罢,她脑海里冒出,若周子衡不同意帮她,那就拿银子砸的想法,继而被再行三清观前的那顿早饭钱推翻。
周子衡,你能不能帮我?
“……好!反正这案子也无甚可查了,这忙,我帮你。”周慕接过来画,凝眸几息,“我记得查何宅时,有一魁梧家丁生得颇具特色,山根处有块圆形胎记,我一会儿,
给这图添上。”
“好兄弟!此后若有什么别的事需要我,你尽管开口!我必为之在所不惜!”元青争开颜,“对了,我还没问呢,你最近如何?天子亲兵是不是很受尊崇?”
周慕笑笑站起身,把头盔重新戴好,站在堂间,给她展示:“怎么样?威风吗?我还是头一次把甲胄穿到家里呢。”
元青争是头一次见他穿甲胄的样子,她站起身来,围着周慕转了一圈,继而赞道:“威风极了,犹如天神一般!”
“青争,你……你也太会夸人了。”周慕有些不好意思,耳廓爬上一抹红。
“怎么?没人这样夸过你吗?”
周慕眸光柔和,看着她:“有许多人夸了许多词,不过,你这个是最好的,对了,你过些日子冠礼,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吗?”
“我想要一把,你们武极巅铁匠打造的短刃,最好的,不是匕首,是短刃,可以吗?”
武极巅有自己培养的铁匠,手艺超出世间,锻造出的兵器削铁如泥,千金难求,元青争早就想要一把了。
周慕听完,果断应下,不愧是少主:“好!”
他此番回来,只是想早一些见到元青争,这会儿还没下值,讨了至清楼的两盏茶,匆匆而走。
元青争依着落籽的意思,通晓侯府,落籽正式更名元落籽,还把月例提到了跟自己持平——咱可不能当赵伽。
44. 旧怨不曾忘
皇城
次日上朝,果然有一位御史出面,为元青争等人请封赏,皇帝就此收手,命李烛着手结案书,但为工部小队遭遇响马一案预留了些时间,嘱咐亓侍郎在十日内将结案书交上来。
元盛二人下朝后一起走,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不速之客拦住:“元主事莫走!”
来人挡在了他们的去路,哭道:“青争,我是何平豫啊,我求你了,你能跟亓侍郎求求情吗?能不要把我爹置于死地吗……”
盛舒宇瞧着他,觉得有些眼熟:“你是文武盛宴那日,与我搭话之人?”
此人正是户部主事何维庸家的大公子,何裳,他黑眼圈已要砸到鼻翼了,十分浓重,往日红润的气色也消失不见,胡茬刮得有一块没一块,短处也冒着青。
他迫切道:“盛状元,我那日还想要帮你查案呢,你还记得吗?我是好心的,虽然我爹这桩事证据确凿,但判罚一事,还是要看结案书的,你能帮我跟亓侍郎说说好话吗?”
元青争并不想理他,拉着盛舒宇的衣摆要走人。
因为他就是元青争少年在皇城里时,揍的那个侍读,那个石灰水主意的元凶。
二人打了一架之后,此人七八日未能下地,从此不相往来,如今竟腆着大脸,求情求到她这里,不知是不是脑子坏了。
霸凌之仇横亘心间,元青争昨日刚刚落井下石,怎么会帮他:“我二人人微言轻,何公子另请高明吧。”
下朝的洪流缓慢下来,都装着繁忙,在一旁看景儿。
何裳心一狠,顾不得脸面,直接给他们跪下了,哭道:“二位,你们如今立了功,又和亓自培相识,我这也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不会如此做派的。
官场不就应该这样吗,今日你帮我一把,来日我帮你一遭,方能长久啊!若今日二位施以援手,我何裳必然此生感激不尽,当牛做马,绝不推辞!”
元青争不为所动,心道你找我找得着吗?我一个年级轻轻的五品主事,多少人还不服气着呢,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管你爹的事啊?就算有,我也绝不会出手的,不然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场笑话?
你或被连斩,或被流放,那才是我乐见的。
盛舒宇也不想帮:“何公子,我二人说到底才入仕不久,且正在侍郎手底下讨生活,听从安排还来不及,哪有返其道而行之的呢?你来找我二人,属实是高看我们了。”
何裳揪住元青争的衣袂,一把鼻涕,一把泪,求道:“二位今次是立了功的,刚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又身在刑部,你们不帮我,那就真的没人帮我了呀……我给你们磕头了,求求你们,救救我父亲的命吧!”
他作势要磕,元青争捏着他的胳膊,一把给他拉起来,不愿消受这份折寿的礼:“你这是做什么?!你求我二人有什么用?!咱们可没半分好交情!”
她奋力一推,把何裳推得踉跄几步。
何裳哭得眼泪鼻涕混一起,十分颓丧:“我求了,我谁都求了,我就剩陛下还没求了,但我见不到……
元小侯爷,那抔石灰是我的主意,是我对你不住,可你当时不是已经打过了一遍了吗?这样,青争,你若是还没能消气,我随你处置,你再把我揍一遍也成!给我揍成半残也不要紧。”
他又跪下了,疯狂磕头,泪珠子砸到地面上,竟还能再溅起滴滴水花:“我求你了,只要别让我爹丧命,你让我把石灰喝了我也愿意,以往都是我的错,我求你了,我求你……”
盛舒宇侧眸。
话音未落,从远处走过来个异常俊秀的官员,身着四品朝服:“何平豫,你成何体统,快把眼泪擦了,丢人丢到百官面前,你爹希望看到你这样吗?”
元青争瞧他一眼,点头致礼,此人正是左相之孙,江东。
何裳见他过来,直接又跪在了他的面前,眼泪扑簌簌的继续落:“问之,我真没有办法了,我真没有办法了啊,你要不就答应了我吧,我把我家的银子都给你……”
江东立时后撤步,棱角分明的面庞,双眸深邃含情,此刻浓眉微提,俊朗直击人心:“何裳!此案上达天听!你求谁都没用!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他鼻梁高挺又不显突兀,乌纱帽下半披发,腰腹紧实,语气带着些许不耐:“你若听我的,那就还能保住你这房的泰半性命,若不听我的,就都等着没入奴籍,充军流放吧!”
元盛二人看得,一时没能挪动脚。
何裳呆滞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最终无力瘫坐在地,任由过往官员斜眼打量,指指点点,浑然不觉如何。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怎么自己今年才登科,家中就在一夕之间,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他还有诸多抱负未能施展,还有满腔的报国之心未能表现……可他爹要死了!他保不准也要被流放!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自己这前半生的苦读,到底算是什么?!
几人一时都不出声了,元青争瞧着他,内心虽有波澜,但万万做不到出手相助,以德报怨的事儿,她这辈子都做不来。
良久,何裳才慢慢爬起,眼神空洞的往午门外走去,步步踉跄,跌倒又爬起。
他走远了,江东才寒暄:“青争,别来无恙啊?荆州之行可还称心?”
元青争报以微笑:“一切都好,不知问之兄,给他出了什么主意呢?”
江东往午门的方向掠过一眼,他眼裂修长,即使侧首,眼波也在潋滟:“我让他找找,府里还有什么他爹的罪证,主动交上去,让他这一房从待罪变成立功,如此也算有所保全。”
她心内一诧,哪有人教唆亲儿子,把自己亲爹推出去砍头的道理?
不过面上倒没显得不认同,因为这的确算是一个保全人的法子,而且,如果何裳真这么做了的话,她还觉得挺有意思,盛舒宇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可事情的发展,着实有些快了,紧着当日下午,本朝五品官员长子,大义灭亲的消息不胫而走,甚嚣尘上。
何家大公子,将他爹以往收受贿赂的证据交了个十足十,家中所有银两上交国库,名义是他娘和自己小弟,让他这么做的。
五日后,亓侍郎的结案书交了上去,又过几日,菜市口布告栏贴上了新的诏意。
何维庸枭首,家中女眷没入奴籍,十岁及以上男子充军流放,念其夫人与两子大义灭亲之举,不领其罚,长子何裳剥夺官身,不得再考。
而其他立了功的元青争几人,则由吏部考功司着笔“百官考绩”大功一件,赏银百两。
内里,户部除了何维庸枭首,还贬了三人出京,再加上荆州被祭河的两个,工部小队死了的第一遭押银之人,此番共失七名官员。
太子很高兴,他终于能在户部,光明正大的安插人了。
再一日下朝后,元青争和盛舒宇一道走,未至午门,就有两个小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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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亮了东宫的腰牌:“元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元青争看过腰牌,转道东宫。
从荆州回来后,她和盛舒宇上朝就分乘马车了,一人一辆,这会儿倒不用担心盛舒宇该如何去刑部大院。
午门下马碑处,落籽没见到元青争,便相问盛舒宇:“盛郎君,我家公子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出来啊?”
“他被太子殿下叫走了,不知何事,我先去刑部,你再等等吧。”盛舒宇对落籽的观感很好,心里把他分到了忠仆一栏,所以说话都轻缓。
“多谢盛郎君。”落籽退后闪出身位,让盛舒宇的马车离开,暗自攥了拳,盯着午门。
他又没进去这道门。
门里,有元青争。
“风降,有些事,要不要早些告诉青争?”盛舒宇坐在马车里,手指在膝盖上不停乱点。
外头驾车的小厮回首,掀开车帘瞧他,笑道:“还没见过公子,心中没有谱的时候呢!”
盛舒宇轻叹口气,嘲他:“话多屁多。”
“哈哈哈,”风降正过身子,道,“公子,你和元小侯爷,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早说晚说,不都一样?”
“……旁观者清啊,”盛舒宇膝上的手指终于歇息,“照着计划来吧,冠礼后再行告知,还能遵守与侯夫人的约定,横竖他也没得选。”
东宫
太子殿下依旧稳坐书房,宝树公公立于他侧后方:“孤原本以为,至少能够拉下一个侍郎的,就算不是江东,是别人也好,却没想到拉下来不少,高处的没几个。”
这是对战果不满意呢。
元青争劝慰:“殿下,其实现在的结果已然是最好了,若当真拉下几个位高之人,我们送上去填坑的,必然无法立时御下,只怕少不得被排挤孤立。不如就让他们从零做起,慢慢往上爬。”
“青争所言,宽慰人心。”太子伸手提起桌面上的一张纸,“你且来看看这几人如何,放到户部可堪大用?”
元青争上前接过,看着那纸上的名字,思量了好一会儿才答:“依臣之见,擢拔者最好有一位能力出众之人,其他只要忠心即可。
如此,时间一长,让所有人配合着,将这位能力卓著之人推成侍郎之下的第一人,才算能与江侍郎抗衡。”
太子靠在椅背,看着元青争出谋划策的样子,微微歪头:“还好元卿是孤的人,不然,还真难对付。”
这是一句好话,但也是一句警告。
元青争刚要再表衷心,就听见后面有动静,举至半空的官礼悻悻而收。
书房大门处缓缓走进来一个奉茶小太监:“殿下请用茶。”
宝树手里捏了一把汗,元青争觉得这声音像女人,太子拧眉:“你在做什么?”
回到平京后,他确已冷落了红鸾好几日,但他也没有去找别的侍妾前来伺候,却不想这红鸾如此不懂事,竟在他与官员相谈政事之时,前来作死。
红鸾听着太子的语气不太好,慌忙跪下:“殿下,民女只是太久没见殿下了,想过来看一眼。”
她也很委屈,自己本在这东宫里就人生地不熟,其他人还都不拿正眼瞧她。
宫女们不喜她可以不干活,太子那几个侍妾不喜她的出身,找太子还屡屡被拒,总之是没人给她好脸色。
红鸾有时觉得这皇城里的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若不是太子身居高位,又生得俊美,她都想回里县了。
45. 谋划于户部
东宫
太子微怒:“宝树,把她带下去,让她学学字,十日之后,孤要看到她亲手抄的《烈女传》。”
宝树得令,立即拉着红鸾的衣袖,将她拽了出去。
元青争一时站也不好,坐也不好,恨不得原地消失,觉得真是倒霉透顶:“呃,殿下不必气恼,臣嘴巴严得很,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元卿嘴巴确实严得很,说起来,你已经很久没惹孤生气了,孤也很久没抓你的小辫子了。”
“前尘往事,臣早已忘却。”元青争赶紧赔笑,怕太子因为他光明正大的,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而发作,“如今臣只希望,以门楣为志,以家国为向,在殿下这里穿上一双合脚的鞋,走上更长远的路。”
太子很欣赏她的这股机灵劲儿,因为总能恰到好处的哄到他,遂叹道:“元卿现在可是孤座下最得力的人了,只要你识时务,忠心为孤,孤不会给你小鞋穿。”
元青争继续赔笑,好歹有些自知之明,她怎么会是最得力的人呢:“多谢殿下。”
太子把话题拉回正事:“好了,那你就说说这几个人里,你都了解谁,谁又能堪当这侍郎之下第一人的大任。”
“……臣以为,郑乌善此人可用。”元青争思量半晌,在纸上的那堆名字里,择出一个。
“哦?郑副相家的庶子?”太子犹疑,确实没想到元青争会选他,“此人在户部度支司干了的确不少年了,可到现在也才是个八品官,对账目之事有些见解不错,但他爹可是郑润啊?”
“殿下,为您择名单之人,必然心细如发,您不如将这位郑乌善,叫进东宫来问一问?”
“呵……这郑乌善不受家里的宠爱?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用此人,未免风险过高。”
元青争端起官礼:“殿下,风险越高,回报越高。”
抛开其他不讲,郑乌善相貌平平,才情平平,唯有账目之事,颇具天赋,度支司有相当一部分的账,都是从他手里出来的,条理名目一清二楚,能力,确实是有。
她认为,用此人虽是风险高,可依着太子的手段,未必拿不住。
太子看着面前乖顺端礼的人,想的却不是他对自己能用好郑乌善的信任之心,而是认为,他在挑衅自己,想看自己出丑,想看自己拿不住这个郑乌善。
玉笔枕上的玄色狼毫尚未干,太子提起,运腕将郑乌善的名字圈了起来:“哼……你下去吧,孤考虑考虑。”
另一边红鸾被宝树带离书房,自己气鼓鼓的回了她的住处,换下小内监衣裳,重着一身翠绿衣裙学写字。
片刻后,一直教她写字的宫女推门而入。
红鸾没什么城府,自从进到东宫来,她见得最多的人就是面前这位:“彩绡,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听了你的话,穿上太监的衣服,去给殿下送茶,可他直接把我赶出来了。”
彩绡何许人也,乃是给太子侍妾们打扫卧房的存在,平日里太子要哪个伺候,她就得赶紧去传话。
虽谈不上是侍候那些侍妾丫头的人,但平日里这些被收了身的,是要比其他宫女要趾高气昂一些。
更何况彩绡是打扫她们卧房的人,自然受到的使唤也是最多的。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
明明都是奴婢,与其伺候所有人,不如伺候一个人!
所以,彩绡押宝了这个新来的红鸾:“怎么会……按说此法成功率极高,你之前说殿下与你夜夜笙歌,到底是真话假话?”
红鸾争辩道:“自然是真的,殿下就连马车上都与我快活过,就是回到了东宫,他才极少碰我的。”
彩绡沉思,抬眼又瞧了瞧红鸾的这张脸,觉得既已经压了宝,那就别再回头:“那就只能证明殿下是沉迷政事,而忽略了你,不如……我们直接来一剂猛药。”
“如何行事?”红鸾忙问道,眼神尽是希冀,整个身子都往前倾了些许,彩绡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
“啊?!”红鸾瞬时瞪大了眼睛,“真的用药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计呢……”
“你愿不愿意用,那是你的事,反正我这计策是出了。”彩绡以退为进,“你若是用,我就去帮你找药,你若是不用,那我们就只能在这里抄《烈女传》了。”
红鸾心下害怕。
那可是太子啊,就算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给太子下药不是什么能干的事儿,只好坐回去,心不在焉的提起笔,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眉头紧锁。
可将要再起一列时,红鸾迟迟没有下笔,彩绡也没出声。
良久,她把毛笔一扔,墨汁溅了满纸:“我用!你帮我找药。”
午门
等到元青争从东宫出来,已经都要是午膳的时辰了:“快,回府回府,公子要饿死了。”
落籽将马凳搬下来:“公子莫急,车厢里都是公子爱吃的点心,茶也备好了,先垫一垫。”
元青争高兴的很,扶着他的手臂上车:“好落籽,你竟是准备的这样齐全,多谢你了!”
待钻进车厢后,她先是灌了一大口茶,继而骂骂咧咧:“真是的,这太子难道不知,大家都不吃早膳上朝吗?把我留到这个时辰,我要被饿昏了可怎么办?真是不知所谓。”
落籽迟了这么久才见到元青争,心中酸涩,他等候时,在马车旁站得笔挺,眼神就没离开过午门。
日头越走越烈,不知道的,是他在等他家公子,知道的,就会说他是块“望妻石”了。
落籽钻进车厢,半跪在地,为元青争斟第二杯茶。
看元青争将一整块糕点都塞进嘴里,忙把茶水递过去,哑声道:“公子慢些,来配着些茶水。”
元青争确实觉得有些噎,牛饮一口茶,囫囵将整块糕点咽下去后才顺过气,回味却发现:“这不是我常喝的那个毛峰?”
她的唇面铺了一层水光,润润的,说话间唇瓣一张一合,露出一些莹白牙齿的边缘。
红白相间,引人垂涎。
落籽着迷地,将整个身体往她的方向压近一步:“今日泡的大红袍,公子,让我亲一口吧。”
怎么开荤了后,他一点不知羞呢?!
元青争顿时慌乱,按住他的肩膀:“不行,这是在午门,还算宫里,你快快驾车去!”
见事不成,落籽满眼落寞,眼珠描了半晌爱人的脸、爱人的唇,才俯首在爱人的膝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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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听公子的。”
午膳时分,元青争是在风月居吃的。
杨如晦半道放筷于著枕:“冠礼日子,我已请人算好定下了,在八月二十,为你加冠的大宾,请的是周慕的父亲,你留好时间。”
元青争把口中食物咽下后:“啊?子衡的父亲要来?他知道吗?”
杨如晦招手,旁侧走上前一位侍女,侍女递出一张花笺:“他知道,你且看看,为娘给你取得表字,还喜欢吗?”
唉……当娘好累哦……
元青争这才搁下筷子,兴致勃勃:“母亲,官员子弟大部分从小就取了表字,你为何非得等我冠礼,才给我取表字啊?”
“为娘希望你能多过一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多当几年小孩子,才拖着不愿取。”
元青争接过花笺,展开后,表情略有吃惊。
上书二字:怀媚。
杨如晦没管她,认真道:“可时至今日,娘发现你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手腕。你,天生就适合朝堂之争。”
元青争想发笑,但憋住了,她从不在她娘亲面前臭屁:“母亲,这表字有些女气了,真的合适吗?不知出处?”
“陆机曾书,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①
杨如晦浑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轻轻笑道,“释义,山中石间蕴藏着美玉,因此山更显得光辉映人,河水里含藏着珍珠,所以河流更显得秀美。这话意头很好,于是为娘择了怀媚二字。”
元青争听罢,立即为表字挣扎:“此句意为内在与外在相协,内秀合于外放,物象情思一致,放到人身上,确是顶好的意思,既出自此处,不若从前半句里选?”
杨如晦掂齐筷子,夹了只虾仁:“你的命格适合用水,并不适合用山这一类的字。”
“那不如用怀川?单听起来还显胸襟伟大。”
“川字单拎出来,不还是山吗?你不适合用这类的字。”杨如晦不看她了,大概是觉得有些烦,这表字可是她辛辛苦苦挑出来的,自觉很好。
元青争捏着花笺,蹙眉蹙了半晌,后脑中灵光一闪:“娇妻美玉在怀?”
杨如晦咀嚼的动作停了。
“哈哈,不错不错,怀媚就怀媚吧!这表字好!”元青争喜上眉梢,将花笺收进袖中。
“呃……”杨如晦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出口,继续埋头吃饭。
下午,郑乌善此人果然被叫进了东宫,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出来,也不知太子将他收为己用没有。
这几日元青争和盛舒宇因着刚立了功,所以在刑部很吃得开。
众位同僚听闻元青争八月二十要行冠礼后,纷纷道贺,还表示一定到,她通通应下。
刑部最近没有什么大事,伍部侯将元盛二人派去刑部大牢观摩,大牢紧挨着诏狱,诏狱直受皇帝管制,但狱卒以及管事之人,与在大牢当值的是同一批。
诏狱装那些身份贵重的犯人,刑部大牢装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
本朝是有酷刑的,但“不至万恶不可用”,所以也就只流传在众人口中,多少年也不见得能有一个是遭受酷刑而死的。
但有些传言听着,就够元青争头皮发麻。
46. 二十行冠礼(一)
刑部大牢
比如“剥皮”,分为“背剥”和“头剥”。
前者即为犯人受制匍于地面,由脊柱下刀,再用利器分离皮肉,刑罚过后,整个背部皮肤从中间往两侧伸开,远看像是蝴蝶振翅。
由此刑罚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展翅之刑”。
受刑之人的背部,数日鲜血淋漓而不死,若能活,则代替斩首,归于市井。
但都到此种地步了,哪里还有活着的必要,能走出去,都得是个血人了。
而这“头剥”,即为必死无疑。
犯人受制于人形铁架内,头顶露出,利器从前额划向脑后,再由开口处灌入大量水银,水银慢慢往下沉,从而达到皮肉分离的目的。
整个刑罚完毕后,铁架拉开,小心从头顶挤出所有身体血肉,就会得到一张完美的人皮。
“哕——”
元青争在大牢官员呆的屋子里,扶墙而吐,感觉不仅午膳吐出来了,早膳只怕也不剩余,盛舒宇在一旁给她拍背,脸色倒是如常。
外头一个穿着牢狱管事衣服的人走进来,从墙角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瓢到盆里,将满是红血的手泡在里面,用一块青绿色的胰子皂打了两遍,才把水倒掉。
他左挎一柄剑,没有戴冠帽,身上彩衣明一块暗一块,只怕沾的都是血,腰上一根素腰带:“小侯爷,要不换个地方熟悉吧,在这么下去,我这屋子住不起了,全是腐水味儿。”
元青争堪堪平复些许:“文主事掌管刑狱,真是辛苦了,我这添的麻烦,我来解决,必然给文主事弄的干干净净。”
文宿浅浅一笑:“那就麻烦小侯爷了,干净之余,若能再给我熏上些青橘香,就再好不过了,我最喜欢的香味就是这个。”
“包君满意,哕——”
好容易挨到下值,元青争已脸色蜡黄,落籽看得十分担忧,又是洒茶水,又是闻鲜花,想让她去去血腥气。
盛舒宇和风降也没急着走,在一旁时不时说两句笑话,给她分散注意力。
元青争扬起个笑容说话,但几人看在眼里,倒觉得她像在哭:“我没事了,我只是不由得想到……那些酷刑的场景,我不想了就没事了,我们快回去吧,我胃都吐空了。”
侯府里,周慕一下值就来了正堂,看到上首位置正坐着个膀大腰圆的粗汉子:“爹!短刃带了没有?”
周游哪里想到,他与儿子这么久不相见,头一句就是被要东西:“给你送到峰远阁了,这阔别再见,你怎么也不给你爹跪一跪,问问你爹你娘好不好啊?”
周慕赔笑,行江湖礼道:“拜见武极巅周盟主,我先回去看看短刃,杨夫人再会。”说罢一溜烟跑了,留得两个人苦笑不已。
众人晚间在侯府膳厅热热闹闹的吃过晚饭,元青争回到至清楼,才发现妙龄早就等在了屋里:“东家~你可回来了。”
落籽眼角一抽。
元青争浑然不觉:“那日你给我的荷包我收得很好,多谢你,妙龄。”
妙龄拉住她的袖子:“明日东家到半里玉成一趟吧,试试奴家给你准备的三冠与三服。
冠礼在即,奴家就是再有把握,也怕出了纰漏,东家明日去试一试,若有不合适的,奴家立即着人改。”
“那明日下朝后,我回府换下官服就去找你。”
“好~那奴家回去了~”
“虽然白日里依旧热得慌,但晚间已有寒风了。”元青争握住妙龄的手,叮嘱道,“你盖好被子,我明日尽早去找你。”
妙龄娇笑应好。
落籽硬捱到晚上就寝时间,伺候完元青争洗漱后不走了:“公子,明日当真要去半里玉成吗?”
元青争听出他这话里的些许醋味,但准备摆事实、讲道理,她脱鞋上榻:“是呀,冠礼冕服是重要事情,妙龄虽是倾心准备的,但还是试试比较好。”
落籽不要脸:“那我今晚能留在公子房里吗?我伺候好了公子,明日公子是不是就能从半里玉成早点出来?”
把我当成双了?
元青争抿唇一笑,拉过薄被盖住身子:“我这几日在刑狱头昏脑胀的,身上也不方便,你别乱吃飞醋了,快回去吧。”
“原来公子房里常年备着火盆,是烧月事带的?!”
“对呀,我要是洗,或者着人洗,那不就露馅了?从小到大都是直接烧了的。”
落籽立马狗腿,那点醋意烟消云散,因为他又知晓了元青争的一个秘密。
他坐上床沿,倾身:“公子,以后若是再有不方便的时候,我还愿意给公子洗月事带,保证不让任何人看见。”
元青争怒从心起:“滚蛋!”
八月二十
恰逢休沐,忠义侯府热闹极了,乌泱泱到处都是人,半点也瞧不出之前只有商铺老板才会踏足的样子。
曹抒带了婉兮姑娘,他还没有娶夫人,带着婉兮来,倒也无可厚非:“元小侯爷,你表字是什么?
我家婉兮跟我说,让我对人不要太气傲,我决定了,就从今天开始,不跟你当对头了,以后我唤你的小字,你爱叫我啥都随你。”
元青争在垂花门前迎客,她今日穿得素,为了之后的加冠与服:“那我就多谢你了,我表字怀媚,取自陆机先生的《文赋》,意为内秀合于外放,如何?”
曹抒很捧场,露出一副惊叹的表情:“哎?!还真不错,比我的紫御意头要强上许多呢!”
“曹公子慎言,紫为尊贵之意,为贵人驱使,比我的字立意要高出不少呢!”元青争故作正经。
曹抒哈哈大笑:“你啊你,你就是从小被太子殿下立规矩立怕了,总慎言慎言的,哈哈哈……”
他没给太子当过侍读,但好友遍天下,他知道元青争那点伤心的过往。
婉兮见状,轻推他胳膊,曹抒马上改口:“好好,我不胡说了,以免祸从口出,惹得婉兮伤神。”
彼时元青争笑的比哭还难看,落籽在她身后,压着眉头。
婉兮揪着曹抒的衣袖进去后,元青争继续站在门口迎客:“臣参见殿下,多谢殿下赏光。”
门前跪了一片,太子让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他从大门没见到元青争,一猜就猜到人在垂花门,也就没让宝树把礼物留在外面。
“今日你人生大事,孤给你请了一柄蓝玉制成的玉如意,未免你觉得孤小气,又给你请了一柄和田玉的,你瞧瞧,合心意吗?”
太子音罢一招手,宝树就端着个精雕细琢的木盒子上前来。
元青争打开盒盖,不免一眼惊艳:“都道日暖而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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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烟之景象,如此大的蓝玉,竟盖过了和田玉的光华,殿下着实有心了,臣喜欢的紧。”
太子把手中折扇一打开,装模作样的扇风,沉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可要继续为孤驱策,那郑氏子,孤准备用了。”
宝树四下瞅了瞅,继续老老实实的站着。
“誓要为君效忠。”元青争把盒盖合上,双手举到胸前,微微顿首。
太子进去后,落籽才把玉如意的木盒接过来:“公子,你喜欢蓝玉吗?我记得你最喜欢的并不是此玉啊?”
元青争跟他咬耳朵:“蓝玉本身数量少,质地也没有很好,所以并没有在玉界里享有盛名。
只是它未曾开采时,有人发现正午的阳光落在山间,上方竟有轻烟渺渺之象,但那并不是真的烟,而是经由蓝玉透出的阳光。
由此,玉生烟成了景儿,蓝玉才为众人道,不过像这盒中这么大的,还是少见。”
落籽双手抱稳木盒:“那公子喜欢的,其实是玉生烟?”
“不错,听说宛如仙境,回头我们把玉如意放到院里,隔远些瞧瞧,可能收获此美景。现下你先收归库房,天家赐的东西,不可随意。”
冠礼开始。
杨如晦请出了为元青争加冠的大宾周游,有些武将远远的站起身来,轻拜一礼。
元青争披头散发的跪在庭院正中,周游取过一把梳子给她潦草梳了几下,便拢起半头青丝,开始挽发髻。
大梁成年男子发式,可半束,也可全束,但束好的头发需得挽髻。
一番动作后,周游招手,旁侧侍女送上一顶金灿灿的小发冠,发簪入稳,元青争起身。
侍女送上第一套冕服,她脱下身上外袍,换上新的,又跪在周游身前,磕了个头。
周游拿起一旁的粗布帽子,戴到她头上:“今尔成人,宜遵礼仪。威仪棣棣,德音秩秩。”①
此为第一次加冠,表示成人。
元青争起身对着四面宾客一拜,之后又换了第二套外袍,再次下跪。
周游拿起第二顶鹿皮帽子:“冠冕有加,威仪赫赫。受天之枯,受地之祚。”②
此为第二次加冠,表示可以参军。
元青争再次起身,对着四面宾客又是一礼,后换上第三套外袍,跪在原处。
周游拿起最后一顶,也是最为华丽的礼冠为她戴上:“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毋怠毋荒。”③
此为第三次加冠,表示可以参加宗族祭祀活动。
元青争又向着四面八方拜了一礼,之后跪在杨如晦身前:“母为余亲,受子三深。”
邦邦邦。
她磕下三个响头。
“今尔成人,慰极余心。特择表字,勉励余今。”
杨如晦拿出不曾封口的信封,“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陆机先生言此句,置于人身,可意为内秀合于外放,余择怀媚二字,望汝成就将来,不负经年。”
元青争接过来拜谢母亲,又跪向冠礼大宾。
周游也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同一个表字:“万望怀媚,安康此生。”
宴厅分外间和里间,里间坐的自然都是更亲近的人,元青争换下冕服,一桌一桌的敬酒。
终于全敬完后,周慕拉着她就走了。
47. 二十行冠礼(二)
对月轩
原来,还有个小席面在等着元青争。
对月轩连廊下摆了一排酒,外侧土地上,花枝尚未到修剪之时,生得很高,差半尺就要触及廊间地面。
盛舒宇端着个白瓷酒杯,立于亭内,遥遥喊道:“怀媚!快来饮酒!”
曹抒举着个盒子:“元怀媚!本公子的礼,你快打开看看!”
元青争与周慕走近,婉兮姑娘见礼:“怀媚公子好。”
庞宠作揖:“小侯爷好,在下天字军七品校尉,庞宠。”
周慕搭上元青争的肩膀,将头低了低,凑近她耳边:“是我请他来的。”
元青争还礼,笑道:“拘谨什么,校尉唤我怀媚就成了,新得的表字,还热乎着呢。”
庞宠喜道:“怀媚。”
“好极好极,”她接过来曹抒的礼物没打开,“不知庞校尉小字?”
庞宠回道:“数字十,当归的归,十归。”
元青争肃然起敬:“十归兄有大抱负,怀媚敬佩。”
“怀媚也对靖州之地有所研究?”庞宠略显激动。
“那我就提这一杯了,”元青争又接过来盛舒宇递的酒,豪气干云,“望靖州十府,早日回归大梁!”
“干——!”众人碰杯,一饮而尽,杯中酒下肚,心中是国土。庞宠觉得今日来这里真是来对了,大喊两声“快哉快哉”。
曹抒急道:“元怀媚!快打开本公子送的礼瞧瞧!”
元青争大笑,可打开盖子后,她有点笑不出来了。
曹抒送的是一套头面,异常精致:“此物本公子送给你以后的夫人,这上面的珠宝可都是我和婉兮精挑而得,你可得为你以后的夫人收好了!”
“哈哈哈……真是有你的……”
盛舒宇送的是前朝名画家管为世的画作《万马齐喑》,庞宠送的是一面玛瑙棋盘,没有棋子。
周慕示意她往院子里的树上瞧:“我爹让我考校考校你的功夫,但我不愿为难你,你自去拿下短刃吧!”
元青争仰首而望,果然瞧见在一棵硕大的常青树上,用丝线悬了一柄短刃,通身漆黑,打眼就不似俗物。
她满面意气,笑着道了声“好”,便提腿上树。
助跑借力,蹬了两步树干,她顺利将那柄短刃拿了下来,丝线悬于指缝,随风而扬。
盛舒宇点点头,赞道:“嗯!这功夫用来跑路好得很。”
短刃并不算轻,青锋三尺,此刃长度大概在两尺,剑鞘上镶了块条状的红玉,拉开宝剑,寒芒毕现。
元青争不由惊呼:“真是好剑!用的是精钢?”
周慕笑道:“何止精钢,此刃我嘱咐武极巅工匠,必得淬炼得毫无杂质才准定型,让他们用了许多料,奔着两尺一寸打的,却没想到锻的次数太多,最后不到两尺了。”
“短些就短些,”元青争已然很满意,她顺手将短刃在指间旋转一圈,十分应心,“我可使不来薄刃,软剑容易伤着自个儿。”
周慕伸出两指,捏住剑尖,看向她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让他们保证了厚度,将长度削减了。”
“啊?”元青争疑惑道,“你怎么还能参与锻造呢?未见你曾离京啊?”
周慕抿唇,有些心虚:“用的顾影。”
元青争回想过这几天,她确实是没见着顾影,不由失笑。
周慕微红了脸:“我是少主,我要这柄短刃,顾影得了颇多赏钱,武极巅的铁匠得了多倍工钱,大家都有所得,你这把刃,怎样都值得。”
“……多谢你,子衡!”她大受感动,轻捶他的左胸。
曹抒眼红:“天呐,周子衡,本公子也想要,你说个价钱吧!可否也给我锻一把?”
庞宠是周慕请来的,曹抒就是盛舒宇请来的了。
周慕婉拒:“等紫御和婉兮姑娘成婚之时,我送你一把。”
曹抒没不依不饶,顺口应下,他悄悄牵起婉兮的手:“好,那我可记住了,到时候一定请你们来喝我与婉兮的喜酒!”
婉兮的眸中有掩盖不住的难过和欣喜,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赔笑。
盛舒宇瞧了他俩一眼,再度举杯:“今日好时好景好人物,我提一杯!祝大家所求之事,终能得偿所愿!”
“好——!”
欢声笑语不断,亭间友谊长存。
太阳逐渐西沉,这场颇具声势的冠礼办得圆满。
月上树梢,元青争被杨如晦叫到了风月居,堂屋桌上摆着一壶茶,门窗关得严实。
杨如晦屏退屋内下人:“你今日成年,关于你爹的具体事,娘觉得可以告诉你了,还有舒宇和小慕瞒着你的事。”
元青争看着她:“洗耳以待。”
“你爹的墓,那是个衣冠冢,内里无尸,这你早知道。自你出生,我也一直把让他能入土为安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要你去找尸。”
杨如晦面色平静,缓声道,“但我当年并非真的什么线索都没查到,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害的他,而你爹在我看来,是被自己蠢死的。”
“什么……”元青争听得云里雾里,这隐情是否有些过于草率了?
“先帝时,你爹拥立当时的太子,可太子继位失败,他也就败了,而使人费解的就在这儿,”杨如晦望向紧闭的门扉,“今上登基后,竟给你爹下了一道封爵圣旨,名义是护驾有功。”
两方争权,尘埃落定,自然是要一方死,一方生,可元青争的父亲,竟能在死方封爵,这着实反常。
元青争瞧见杨如晦深深皱起眉头,继续说:“当时我还道你爹有手段,竟然两边都能吃得开,却没想到……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宫变后,皇城里忙着清理尸体,我就在家里开着棺材,等人把你爹的尸体送回来。”
彼时杨如晦的声音才泛起丝丝颤抖:“可我等啊等,等了两天两夜,就是等不到,能够停在咱家门口的运尸车。所以我发了疯,穿着白丧衣,天还没亮,就到乱葬岗去扒尸体。”
“母亲!”元青争打断她,“我爹已死,那我是不是……”
已经在你肚子里了?
似是未闻此声,杨如晦陷入回忆,深吸口气,垂首道:“天公都帮我,它下了雨,冲刷掉那些尸体脸上的血迹。
我拼了命的翻过那些尸体,无头的、裂颈的、当胸一刀毙命的,我一个都没有怕,因为我有更怕的。我咒骂那些当差的,怎么干的活,难道认不出来……他是谁吗?”
她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在淌血,门窗俱闭,没有晚风经过,满屋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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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你爹变成孤魂野鬼,所以带着人把乱葬岗扒了个遍,可那成山成海的尸体里,就是没有他……”
杨如晦的表情忽然扭曲,看着元青争道,“可怎么会没有他呢?不应该的!他就在皇城之中!一定是有人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毁尸灭迹!你明白吗?!”
元青争不敢说话,被杨如晦这突如其来的狰狞抽走了心魂,胸腔被猝然压上一块重石,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见,这么……“隐忍的哭喊”。
是她娘,在找她爹。
字字激昂泣血,音量却压得更低,恐语高惊人。
杨如晦那双眼睛就在一瞬之间,布上了条条血丝,额间青筋骤起,但她好像将这些话演练过许多遍一样,神色敛得飞快。
深呼吸。
从怀中揪出帕子拭泪,杨如晦又用食指关节,按压眉心:“后来我从乱葬岗那里体力不支,于尸堆上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他们就说我怀了孕,乱葬岗的尸体,为了不生疫病,一把火烧尽了……”
虽已在极力控制脸上的皮肉,但杨如晦却掩盖不下瞳孔中深强的悲恸,她抬眼望向元青争,可元青争觉得,她娘不是在看她。
儿肖母,女肖父。
杨如晦瞧的,是她的脸,是苦寻无果、阴阳两隔的爱人。
“青争,我再也没找到过你爹。”
元青争的心,被揪得生疼。
其实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她着实感情不深,但她现在脑海里,全是他娘。
雨夜其势滂沱,乱葬岗的大坑里,尸体摞得与树一般高。
而那尸堆的最高处,是一个未曾显怀的瘦弱妇人,身着白衣,麻绳系腰,素发无簪。
她趴跪在死状各异的尸体上,单薄的身躯被雨滴砸得生疼也浑然不觉,丧服衣角被血染得一块又一块,两条胳膊早已无力,却倔强着,继续去摸下一张脸,不死心的、重复道:“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雨滴连成千万根琴弦,穿透她的身体,落在她的脸上,与泪相融,口唇早无血色,眸中尽是执着。
忽而天地骤明,那白色身影仰起了修长细白的颈,望着海水一般的尸首,散了心气。
怎么找都找不到……找过几遍也都是找不到……
她从那高高的尸山上滚落。
雨也不曾温柔,依旧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她没有一块皮肉未遭侵蚀。
周围的人惊呼着“夫人”奔向她,可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远远瞧着,与那些尸体,没有两样。
“娘……”元青争担忧开口。
杨如晦低下眼眸,坚定的说:“我确定,乱葬岗没有尸身,恐怕已被人毁去。”
元青争立时否认:“不,不会的。”
“会的。”杨如晦这一声好似叹息,“后来我怕有人想要斩草除根,就去求了皇后,如愿以偿的住进了皇城。
那时我找不到仇人,又怀了你,自然而然的,就想让你帮你爹报仇,但那个时候,还不知你是男是女,所以我意识到,不能继续躲在皇宫里偷偷的活,便求了一个皇商的恩典,游走经商。
代价是我挣到的所有利钱,在交过国税之后,剩下的五成,要再交给皇后,而你后来因为我的自私,好好的郡主就成了世子。”
48. 二十行冠礼(结)
风月居
元青争急切道:“娘,我爱当世子。”她是真的爱当,也是想行些安慰之语。
杨如晦努力挤出一丝笑,道:“我是在你十四那年,险些身死后醒悟的,你爹自己蠢,自以为能两边通吃,结果把自己玩死了,是他自己手段不高明,可你就是你自己,你活着,于我而言,便已是最好的事。
仇恨无端,何以来报?更何况事情已过二十年,有些事,当年查不到,更遑论现在,你我,得好好活着,那尸体,娘不逼你找了。”
元青争一愣后细想,若真要追究她爹的死,那必然是笔糊涂账,一棵墙头草,两边人马指定都想拔除,大家都有理。
最没理的,反而成了这棵没了性命的草。
杨如晦抚上她的手背,愧疚道:“但我与皇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她还派人来看过你,我当时用一个男婴替了,这也为娘此生,最亏欠你的地方。”
元青争听得心里难受:“娘,你从不曾亏欠我什么,你不要这样想。”
这会儿杨如晦的神色终于起了些变化:“你完全可以不用理会这些前尘,我们要往后看,你想一想,你爹是死在宫变里,他当时明面上支持的是太子,东宫正统血脉。”
元青争脸色有些皲裂:“所以,当今天子……”
得位不正?
“今上是自己寻回皇家的,他的血脉一直饱受诟病,先帝怎么可能会传位给他?他宫变登位,遗诏自不可言真。而当时后宫也遭到了屠戮,盛舒宇,是从皇城逃出来的。”
“复光是?”
皇子?!
杨如晦示意元青争低声:“并且都道天子有四卫亲兵,可当今陛下手里,一定没有玄武卫。”
“为什么?”
“武极巅主人私底下和本朝天子世代交好,因为他们祖上欠了天家这边一份救命之恩未还,这也是他收留盛舒宇的缘由。
舒宇也是幸运,起变那日,画家管为世因负盛名,受令进入后宫给美人们画像,正画到他亲娘那处,宫变的风声就传到了后宫。
彼时他自己逃也是逃,带个小的也是逃,便十分有魄力地,接了舒宇亲娘的财帛,应下了带着舒宇奔逃的委托,舒宇这才活了下来。”
元青争想到白日里那幅《万马齐喑》:“那这管为世?”
“还活着,就住在武极巅。他的画因着他死了,价格翻上去好几番,现今日日倒卖自己的画,时不时还仿几幅,赚得盆满钵满。”
“……”
杨如晦把茶壶拿过来,对着壶嘴饮下一大口:“扯远了,总之新帝在登基之后,于庙堂之外最应该做的就是联系周游,以谋求控制江湖,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所以,武极巅除了是江湖之首,其实还是玄武卫?”元青争问道。
杨如晦摇头:“不一定,但两者必然脱不了关系,周游是皇帝与玄武卫之间的唯一联系,所以他说当今陛下未曾联系过他,那也就是,萧悠手里压根没有玄武卫。”
元青争听得迷茫了:“所以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血脉存疑,而他盛复光才应该坐在太极殿的金龙宝座上,周子衡已经是他手里的剑了。他现在拥有江湖之力和最神秘的玄武卫。
所以在朝为官谋求的,并不是加官进爵……是权!盛复光会发动政变?!”
杨如晦就着壶嘴又饮一口,叹道:“对,他目前想走的就是这条路子,而你要做的,就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这边。”
虽然对着太子表了不少次忠心而忠心半假,但元青争没想到这个队,还能有变成两条的一天。
“母亲,若盛复光输了呢?当今社稷尚算走得沉稳,我站在他那边,会把你和我都搭进去的。”
杨如晦看向她,神态似是不解:“他是正统……”
“正统与否真的重要吗?”元青争攥拳,“母亲,我答应你,如果盛复光与太子最后实力相当,我一定站在他这边。”
她自认为所言虽然很大胆,但是很稳妥,却不想杨如晦直接起身,怒将茶壶摔了。
一时间瓷片四溅。
杨如晦目眦欲裂,低吼:“你要怎样?你要周旋在太子与他之间吗?你忘了你爹吗?他就是这样才尸骨无存的!你要步你爹的后尘吗?你要我怎么办?!”
……死和死得不明不白,确实是两个概念。
“娘,我错了!”元青争赶紧找补,“我站盛复光,我一定好好辅佐他!”
杨如晦的胸腔极速鼓动:“我不怕死,我知道如果是为了侯府和大梁你也不怕,可是不能死的尸骨无存、不明不白!”
元青争听得直接跪下了:“娘,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我一定好好辅佐复光!”
“……你回去吧,有空去半里玉成找妙龄一趟,她那里有我给你的东西,对你们以后会有帮助。”
元青争不想走:“我知道了,我有空就去,娘,你别哭……”
这话一落地,杨如晦才恍然发现,自己又流了满面的泪,随即转过身,隐忍道:“回去吧,让我单独坐一会儿。”
元青争听罢,又跪着求了两句但不奏效,见杨如晦是真的要赶她走,才起身作揖。
转身,她快步离开风月居,怕再多留一息。
何宅
何裳在他爹死后被剥夺了官身,元青争的冠礼,他也没有资格去,去也给不起贺礼。
何母日日对何裳非打即骂,不认同他出卖亲爹的做法:“我现在出个门都要被戳脊梁骨,你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要把你爹置于死地呢?”
何裳的幼弟正被他抱坐在腿上喂饭,家中佣人已尽数遣散,还拿了不少府里的东西走,而这住处,过两日也得被收走:“娘,他死了,我们才能活。”
何母一抹眼泪,是受不了人言的样子,眼窝深陷,哭道:“我宁愿是死了,也不想天天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你去跳护城河吧。”何裳给他幼弟喂进口一勺尖米汤,“我不想给你收尸。”
“什么?!”何母怒了,眼泪也忘记继续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害了你爹不够,又想让我死?!”
何裳耐心等着他弟弟,在嘴里碾完米汤里的几个米粒子,麻木道:“你想活就活,想死就死,但是不要一边想活,又一边装着想死。”
“你这个冷血的东西,我是你娘啊,你怎么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他弟弟还没有碾完这口饭,两只澄明大眼滴溜溜的看着他母亲,似是已看惯了二人的争吵。
“那你就去跪皇城,去敲陈情鼓,等到陛下见你,你就跟他说,你夫君没有罪,我倒要看陛下是会推翻此案,还是会把你送去当奴。”
何母怒极:“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给我站起来,给我跪下!你这不孝的东西,你心里还有半点子的纲常伦理吗?!”
彼时何裳疲惫的眼球转也不转,看着怀里的幼弟,没有什么大动作,连大表情也没有:“我已经很累了,娘,你如果想死,我就送你一程,不然就别再烦我了,没有人会再众星捧月的捧着你。”
何母呆住了。
“平豫,不要这么跟你母亲讲话。”
何裳闻声一愣,放下勺子,平着转头看过去:“问之?!你怎么来了?寒舍简陋,进来稍坐一下吧。”
他将幼弟随手递给了他母亲,起身相迎。
江东微扯衣摆,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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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这是你弟弟吗?长得倒粉雕玉琢的,很可爱。”
何裳扯出一抹笑:“是,不过他牙还没有长齐,就要跟着我吃米,我连一碗羊奶都无法给他,以后更是可能连米也吃不上了……”
江东站定,微笑着从袖中掏出来一块缺了角的银铤,看着大概不足十两:“这些银子你先拿着,以后我会常来接济你的,有什么短处记得跟我说,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何母微怔。
而何裳虽然大受感动,但也知道这银子只怕不是白拿的:“不,问之,你已出策保全了我的性命,我不能再要你的银子了。”
“你就收下吧,”江东硬要他收下,把银铤直接塞进他手里,“无论以后我们会如何,但现在你确实是需要这笔银子,不要再推辞了,否则你就当没认识过我,你我再不是朋友。”
何裳思量一瞬,沉声对他母亲说:“娘,你先带着弟弟出去吧,我有些事想与问之单独谈谈。”
“好……”何母还没有回过神,但依然听了她大儿子的话,带着小儿子出去了。
何裳看她带上了门,才对江东说:“问之,你以后会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我吗?不然这银子我拿着心里不踏实。”
江东忽而笑了,笑得很开,烛影在他脸上持续跳动,像一只俊美的恶鬼:“平豫,你知道吗?此事之后,你真的变化很大。”
而今夜密谈的人,除了元青争母子与江东何裳,还有人。
东宫
彩绡把一包药悄悄塞进了红鸾的手中:“放到茶水里给太子喝下去,我保你心想事成。”
红鸾接过来,眼角微抬:“多谢你了彩绡,这药多少银子,我以后还你。”
彩绡以后还想靠着她飞黄腾达呢,乡下女子见识少,也好拿捏,她既已下注,也就自然不会要她一副药钱。
“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得漂亮,我就谢天谢地了,殿下那些其他的侍妾,我看一眼都讨厌,唯独你不同。”
她盯着红鸾的双眼,继续道,“你叫红鸾,你还记得什么意思吧?我教过你的。”
“红鸾星动。”红鸾笑起来,“意味着太子殿下对我动了心,才会给我起这个名字,我是太子殿下心间的人。”
彩绡暗夸她上道:“没错,所以你就算真的给太子下了此药,太子事后也不会舍得罚你的。”
红鸾收好了药包,洋洋自得:“如果殿下登基之后,真能封我在宫里当个美人、良人什么的,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彩绡十分满意,好歹这无知女子有这点知恩图报的好品质:“在外头那位准太子妃入宫之前,你一定要牢牢把握住太子殿下的心,如果能在房事完成之后,求着太子不喝避子汤药,那就更好了。”
“啊?!”红鸾有些不好意思,两颊爬上一抹红云,“可如果真怀了,不就不能伺候殿下了吗?到时候殿下就找别的侍妾了,我可还怎么抓住殿下的心呀?”
“你还真是傻……”彩绡咬牙,但依然尽力教她,“这后宫母凭子贵,你若是能生下殿下的长子,那到时候你的孩子就是皇帝的长子,说不定你还能做太后呢!”
红鸾被这一套子啊子的说晕了,但也被这想象中的幸福砸晕了:“太后……你是说我的孩子,有朝一日说不定也能当太子?”
彩绡一把捂住她的嘴,眼神带着喜意,出口的却是另一层意思:“这都是胡话,万万不可泄露出半个字,不然,你我的小命可就到头了。”
红鸾被捂嘴也不恼,只眉眼弯弯的点头,看得彩绡还有些嫉妒:“怪不得殿下能相中你,你还真是有些姿色。”
红鸾摸着那个小药包:“那就希望这包药,能够达成我的愿望了。”
49. 悔不吃早饭(一)
至清楼
从风月居回来后,元青争脑袋里的声音就没消停过,她坐在桌沿捻手指。
我真的要坚定站在盛复光这边吗?他真的能成功吗?妙龄那里又有什么?
我爹搏了一条命,原以为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没想到就是个手段并不高明的墙头草……
爵位封号忠义,还真是讽刺。
陛下定是知道他既不忠也不义,但碍着我爹又帮过他,所以特地封下来挖苦我家的。而我爹,人人都想杀……
若他当真死得其所,不会留不下尸体的,这杀父毁尸之仇,如何能不报?
可我娘又不让我报,二十年了,我又到哪里去查?尸体又从何找起?
重建个四品官的门楣,于这等高处之仇,是不是不太够用了……
“公子~”落籽推门而入。
元青争瞬时回神:“怎么了?”
落籽带上门后,献宝似的捧出一个盒子:“公子,你可以用本声跟我说话吗?我看了一层没有人,当然不换也没有关系,这是我给公子的贺礼,公子打开看看?”
出怪事了……元青争暗道。
她这会儿竟感觉自己乱糟糟的心,因着落籽的到来而被抚慰。定了定神后,连自己也惊诧于这种感觉。
手指倏然放松,遂了他的愿:“你的月例银子尚且都是我给你的,又还给我做什么?”
“月例领了,就是要给公子买东西的。”落籽一脸喜色,“今天是公子的大日子,我是公子的人,当然得有点表示,只希望公子不要嫌弃的好。”
他掀开盒盖,里面静静的躺着块冰透的小玉佩,打眼一瞧就不是凡物。
元青争惊道:“落籽,你去抢钱庄了吗?这可不是俗物,这是羊脂玉髓呀,顶顶好的籽料,你哪儿来的银子?”
落籽眼神亮亮的,问道:“我是买了一块羊脂玉自己琢的,不过玉小,玉佩也有点小,公子可还能瞧得上眼?”
“你连雕玉都会!落籽,你,你真的很厉害,我很喜欢。”元青争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回头我跟府里账房先生说一声,给你单开一个帐头,以后出门挂账,花多少都行,我绝不问。”
落籽好似只单单理解了一句话:“我很厉害?所以公子很喜欢?我会的还很多呢,公子你以后会更喜欢我的。”
元青争失笑:“你真是不知羞,行了,礼我收下了,公子多谢你,你快回去睡觉吧。”
落籽不依,压身仰眸,温声道:“公子,我今晚可以不回去吗?我也是贺礼的,公子今晚能不能收我一收?”
元青争伸手捏上他的下巴,在他唇角印了一口,呵气如兰:“给你的奖励,但公子今晚没有那个兴致,我头昏脑胀的,回头再收你,好不好?”
落籽闻言,突然压回一口,眼神湿漉漉的看着她,心满意足:“都听公子的。”
次日上朝,郑乌善此人果然升了官,由于太子保举,直接成了户部度支司六品郎中,理由是算账能力突出,乃特招官员。
而前面站着的郑副相,脸色十分不好。
他抛之脑后的庶子,居然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这让他以后在江相面前怎么混?
江相倒是神色平平,因为新安排进来的这几个户部官员,他也占据了一个,没有全被太子得逞。
元青争不太好过,整个朝会脑子里十分杂乱,眼神时不时就飘向旁边的盛舒宇,还好她一直都站在最后面,没有那么明显。
就这么一直捱到了朝会结束,山呼万岁后,她和盛舒宇并排往外走:“复光,我母亲在昨日冠礼后,告诉了我一些事……”
她压低声音,“我,我现在脑子很混乱,我甚至都不敢相信,那些事是真的,但他们又都环环相扣,互相佐证。”
盛舒宇身上好似没什么包袱压着,他早已习惯:“怀媚,那些事是真的,我说过,我们三个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关系。”
元青争听完不说话了,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表忠心吗?就算再坚固的关系,这种忠心是能随便表的吗?大庭广众的,还是连小话都别说了吧,但疑问依旧刻在心底。
站在盛复光后面,究竟是乱臣贼子?还是拨乱反正?
二人像平常一样行至午门,元青争正准备上车时,两个小太监带着东宫的腰牌又来了:“元大人,殿下有请。”
东宫
元青争跟着两个小太监到了太子寝殿,西边推门而入就是用来议事的书房,但现在门关着,太子并不在里面。
小太监跟她说,太子殿下正在前面大殿,接待几位户部新入的官员,一会儿就过来,要她耐心等等,她只好点头。
坐在正殿椅子里,元青争自觉浑身疲力。
昨日冠礼多喝了些酒,听了那么多事,她心力有些见底,晨间又是不吃饭上的朝,这会儿整个人静下来,有些头晕目眩,总之难受的很。
但凭她元青争的身份,在东宫里要吃的,实在是有些不合适,但不合适又能怎样?
她受不了了,跟门外侍卫搭话:“郎君,可否给我找些吃食啊?我这儿有银两相酬。”
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二两银子递给侍卫,侍卫没说话,收了银子给她使眼色。
元青争顺着望过去:“啊?书房里有?”
侍卫点点头,昂首站岗。
她尽提一口气,坐回殿中,把目光放到了书房门上,心里有小人在打架。
这可是太子的书房,我一个外臣没受令,肯定不能进去啊?
但说到底,我这会儿还算太子阵营里的人呢,上一下书房又能怎样?
我是腹中空空,又不是偷机密,反正一会儿也是要进来谈事的,应该没什么所谓!
做好心理建设,元青争起身,缓缓推开了书房门,一打眼就看到了书桌上的糕点与茶壶。
心道,真是救了本公子老命了,什么酒是粮□□,越喝越年轻,真是不该喝那么多的,不然还不至于这么难受。
捧起茶壶,她一口气喝下一半,又往嘴里塞了个糕点,才轻手轻脚的把书房门关上,坐回椅中。
可才过半刻,元青争竟感觉口干舌燥,心里小人又出来过招。
这糕点用料也太扎实了吧,可那一壶茶已经被我喝掉一半了,太子回来没得喝,会不会找我的事?
(鸟语花香)!管他呢!反正就剩一半了,我就再喝一点吧。
她再次想定,尽力沉稳着进去书房,将那壶茶往口中又倾倒一部分。
……
晃了晃茶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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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道剩这点跟一点没剩没区别,要是太子问起为何没水,我就说我喝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当值的宫人。
这回可好,一壶茶,元青争给喝了个精光。
复又坐回椅中,她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我怎么有点发热?”
抬手摸着自己的脸颊与脖颈:“我昨夜蹬被子了吗?没有吧,头好晕啊。”
元青争一边下拉领口,一边不自觉的开始深吸气。
不行……不对劲……我好难受,那壶茶有问题!狗太子……一天天的怎么有那么多人要害你呀?
不对不对,我好热,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这也太像春药了。
我要出宫。
踉踉跄跄的,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可甫一踏出门槛,太子就带着宝树公公出现在了眼前:“臣刑部主事元青争,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瞥她一眼,迈步走进正殿:“免礼,进来吧。”
元青争紧皱眉头,在门外依旧端着官礼:“太子殿下,臣今日身体略有不适,不如有什么事情,都改日再议吧,臣先告退了。”
转身欲走,太子瞧她不如之前听话,恶心又生:“元青争,孤不就是让你多等了一会儿吗,你居然敢跟孤摆这样的脸色?赶紧给孤进来!否则你就到午门外跪上两个时辰,千人瞧万人看!”
这下没辙了,她连道不敢,又迈步回了正殿。
太子没再管她,自顾自的往书房走,可元青争就在正殿当中站着,一步也不愿往里迈。
“孤的书房怎么你了?你不愿意踏足?元青争,你行了冠礼,翅膀硬了?!是个人物了?!”太子坐在书桌后愤然,“那既然你要在大堂谈话,就跪着谈吧!”
她闻言,尽量让自己动作自然的跪在了大堂中央。
太子垂眸看向书桌上的糕点与茶水,心里隐隐不悦:“孤今次叫你过来,是想与你谈谈不久的秋狩。
上林苑你没有去过,但也应有所耳闻,孤和父皇之前想换掉那里的府尹,却多年来总是不得法,所以今年准备只做防守,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元青争不语,她什么都不敢语,她脑子现在混乱的很,眼前的事物竟开始迷茫起来,身上也燥热。
遂不管太子方才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举起官礼:“殿下,臣今日身体实在不适,万望殿下恕罪,臣先告退了。”
说完,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往门外走。
本来元青争一半恭敬一半反抗的样子,已经惹得太子十分不高兴了,这下她只听得身后一声怒吼:“关门!”
门外侍卫应声而动,她眼看着那些光亮逐渐消失,略微跑了两步:“不要——”
门扉闭合,她终归没赶上,跪倒在门前,手指还抠着门缝。
宝树公公哎呦一声,先于太子出了书房,要过来扶她,太子不疾不徐的立于书房门口。
可走到元青争近前,宝树哆哆嗦嗦的说道:“殿下,元大人好像是不太好受。”
太子瞧她软趴趴的倒在门前,心中怒气消散些许:“青争,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真服了……元青争暗道,这我咋说我怎么了,(鸟语花香)!
宝树公公接过话头:“殿下,奴才瞧元大人,像是……像是中了药啊!”
50. 悔不吃早饭(二)
东宫
太子心头一震,侧首看向那盘子糕点和茶水,催动步伐走到元青争身边。
他扳过元青争的肩膀,细细端详:“青争?怀媚?你还好吗?宝树,去传御医。”
不能被摸脉!
虽然月事刚走不久,但万一又有什么月经不调一类的女性症状被诊出来了呢?
元青争呼吸轻促,面色潮红,立刻拉住太子的衣袂,撑着动作:“不,不要请医……”
太子抄起她的膝弯,抬脚行往里卧,她的官帽掉落在地:“你这个样子不请医,难道让孤给你找个宫女?你是否有些太胆大包天了?”
宝树疾走去往司医署,还贴心关了大门,太子抬脚踹开寝卧门,将元青争放在榻上。
甫一躺下,元青争就忙拉过旁边的薄被盖在身上,面朝里侧,弯腰曲膝,不让人看到正面:“殿下,臣真的不需要医者,就放臣在此处自行解决就好,劳烦出去带上门。”
太子垂眸:“哼,你……”
咚咚—
两声短促的响动从旁边衣橱传来,太子即刻面向衣橱提气喊道:“何人在此,滚出来!”
那衣橱安静了几息后,似是受不住太子的目光,缓而又缓的开了条缝。
“殿下,是我……”红鸾从里面怯怯钻出来,身上穿得无比清凉。
“是你下的药?”
“是……是我,殿下……我知错了……”纵使红鸾心思再粗浅,这会儿也明白自己闯祸了。
太子看了看元青争,又看回她,一条毒计浮现脑海:“既如此,那你就为他解了药性吧!”
元青争与红鸾顿时如遭雷击。
红鸾当即跪在太子脚边,哭的梨花带雨:“殿下,红鸾是你的人呀,怎么能再去伺候别的男子呢?不要呀,殿下。”
可太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踹开红鸾,将旁边束发台凳搬到门口,落座道:“元青争,孤已给你找来女人了,你可不要让孤失望啊,今日屈尊为你俩把门,以后你可要记得报答孤。”
红鸾爬到太子的脚边继续哭:“不要呀,殿下,红鸾不想伺候别的男子,红鸾错了,殿下不要让我去伺候他,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的……”
听着这些,元青争心下飙泪。
你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我今日要不是中了你的迷药,我还用这副德行吗?
但她心里虽不爽,却十分希望红鸾的求告能够有效。
可不想太子居然恶狠狠的掐住了红鸾下颌,眸色阴狠,缓声道:“如果他的药性今日没有在你身上解开,那你也就不用活了。”
说罢猛力一推,抚过袖子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正派样子,而不是在逼迫人家做什么别的事情。
红鸾睁大眼睛,瘫坐在地迟迟不动。
“孤不会再说第二遍。”
这下成了性命之忧……红鸾来此处,明明是为了再造出一条性命的。
可她终究不敢违抗太子,慢吞吞的站起身来。
听话了之后,太子很有可能不再要她了,但不听话,马上就要死了,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元青争眼前有些迷蒙,耳朵里也都是自己的喘息声,她以为太子和红鸾你侬我侬去了,刚想在被窝里动手,却不想就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腰带。
“谁……”她混乱中连忙拉住腰带扣,可那双手没有退缩,使劲睁开眼睛,是红鸾。
“姑娘,你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帮我,你快快下去!”元青争急急喊着。
不料红鸾比她先哭了:“大人,都是我不好,但是我不想死,药是我下的,我给你解……”
她哭的隐忍,但元青争现在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姑娘!你等等!我是忠义侯府公子,我保你性命,谁想杀你,我都能保,你别动我!”
音罢,红鸾果然不再与她角力,可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太子声音悠悠又响起来:“现在死,还是等他缓过劲来你再死,孤都没所谓。”
这话就是他保不了你。
红鸾肉眼可见的屏住了气息。
“姑娘,我能保你活,你不用听他的!只要你放我今日这一遭,我回去就禀明家母,我娶你!”
元青争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再度提起,“我娶你做我的夫人!这样一来你此后半生都有保障了,你深想想!”
果然,此话一出,红鸾又动摇了。
她想,若此番不为这位元大人解药性,被太子丢弃的概率会大大减小,到时进可继续留在太子身边,退也有个侯夫人做。
“真……真的吗……”
“红鸾。”太子斜睨着她二人,威胁的声音传过来,红鸾顿时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什么此番不为,什么此后半生,现在如果不把面前这位恢复原状,她马上就要死了!
想定之后,红鸾又开始扒元青争的手。
元青争好歹是从武极巅长大的,手上劲道自然不小,只是中了药十分无力。
好在红鸾也哆哆嗦嗦的,被太子吓得没有劲,两个人就这么,你也不让我,我也不让你的在腰带扣上使劲。
太子瞧红鸾就这么一直坐在床沿动作,不免鄙夷:“元青争,孤给你找人解药性,真不知道你在排斥什么,孤又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怪罪于你。”
他起身踱步到二人近前,眸色复杂,但终归恶意居多,伸手一扯,元青争的腰带扣便松散开,红鸾在旁边吓得一动不敢动。
元青争当即血冲大脑:“萧正!你有病吗?!带着你的女人给我滚出去!我不需要你们!”
太子一怔,笑得危险:“孤就知道,孤在你心里,日日都在被骂……”
他咬牙,一把将元青争的腰带整条扯了出来,又攥起她的右手手腕,三两下给固定在床头柱子上:“真是没想到,孤这床铺雕的镂空花纹,还有实用的一天。”
绑好之后又多系了几道,他才回去坐着,不管元青争的咒骂之词,假寐开口:“继续。”
这下元青争少了一只与红鸾相抗的手,彻底落入下风:“狗东西,你把老子放开!(鸟语花香)!放开我!”
而红鸾一边哭,一边还继续奋力扯元青争的衣襟。
元青争手上失利,但继续动嘴:“姑娘,我说的句句真心,我一定会娶你的!你相信我,我可以让你活着,你莫要一条道走到黑!你别扒了——!”
随着肩膀一阵微凉,红鸾终于停手了,元青争也绝望了。
她卸去全身力道,哀求似的看着红鸾,还被逼出两行清泪,对着红鸾摇头,希望红鸾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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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
红鸾震惊之余,把眼神从元青争脸上,一直划到别的地方,那处衣料平平,什么弧度都没有。
这回真是被吓得魂儿都没有了。
红鸾想站起来,但腿上一软,直接倒坐于地,双唇颤抖,眼神里布满了不可思议。
太子坐在门口,斜睨着变故,不悦出声:“怎么了?”
红鸾抬起前臂,手指哆哆嗦嗦的指向元青争,恐惧道:“他……他是女的……”
什么?!
太子心里突然有什么野兽冲破枷锁,在洪流里杀出一条血路。
他快步走向床榻,一脚将红鸾还放在脚踏上的半条腿踢了下去。
而榻上元青争听着红鸾的指认,死死攥住衣襟,心脏跌落深海,一时间连身体带来的燥热也无法感知,神情呆滞。
怎么办……怎么办?
直到视野里蓦然出现太子的脸,她才堪堪回神,千言万语梗在喉头。
身上依旧难受,但至少现在,元青争不想看见这个不当人的东西,把脸转回了里侧。
不顾右手手腕还被绑在床柱上,她一个劲儿的把自己往床铺里面藏,眼泪汹涌的掉。
可即使元青争极力复原自己的衣裳,太子也已看到了她的束胸一角,又加上她这副不反驳的表现。
他立即就领会到,红鸾说的是真的。
“殿下,孙御医到了。”宝树公公的声音此时从寝卧门外响起。
太子立即反应。
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元青争的女身!她来日会承爵,这是欺君罔上!不说死罪大概率判不下来,活罪也难熬啊……
他撤步下脚踏,蹲在红鸾身侧,抽出她的腰带,紧紧勒住她的嘴,在其脑后打了个死结:“殿……唔……呜呜!”
太子将她提起,直接带到寝卧门外,冷声道:“此女乃南樾细作,即刻枭首,在死之前,不要让她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宝树公公看这情况,心脏猛地一沉,依言照做,招人过来钳制住红鸾。
太子继续吩咐:“这里已经不需要御医了,孙御医,你回去吧。”
御医答是退下,他退远了,太子才又跟宝树说:“你亲自带两个可靠的内侍,搬个浴桶来,放在正殿中央,多多打水,水要井水。”
宝树称是,匆匆退下。
“秦烁,把大殿周围的人全都赶走,严把各个入口,除了宝树带人,不得再许人靠近。”
外面一个甲胄豪华的侍卫站在门口行礼,是东宫巡防的侍卫长:“得令。”
做完这些,太子才转身又进入寝卧,闩门。
彼时元青争从刚才太子出门就一直在努力平复自己,此刻已解了半天的手腕,但那狗东西系了好几道,她解不开。
胳膊泄愤一样摇晃、猛挣,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身体也不听使唤,逐渐濒临崩溃。
太子进门就看到元青争在哭着解手腕,连忙帮她解了,顺势想握住她的手。
不料元青争抽手抽得比兔子还快,整个人面朝里侧,哭中的哽咽、抽泣、不敢放声,听得让人担心会背过气去。
“青……怀媚……不哭了,孤已命人去打水来了,要的井水,冷冽,一会儿就能缓解一些,好不好?不哭了,你再忍一忍。”
51. 悔不吃早饭(结)
东宫
太子此时激荡与悔恨的心情全部涌上心头,十分复杂,而元青争脑海中一直紧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断了。
她揪过被子蒙住脸。
太子心如擂鼓,手忙脚乱,想拍拍她,却在手掌刚抚上元青争的后肩时,发觉她不是躲开了,而是整个后背的皮肉都紧紧绷住,连哭声也戛然而止。
轻拍,改成了轻抚。
元青争身上难耐,控制着气息,开始大力抓握自己的胳膊,以求得些慰藉,嘴唇微张,不敢发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声音。
太子身心躁动,慢慢扳平了她的肩膀,元青争湿红的脸,缓缓从被子里露出,像是苹果树上到了季节,刚刚成熟,急欲被采的果实。
他看得眼热:“怀媚,孤把大殿周围都清空了,想喊什么可以喊出来,孤给你兜着,不怕。”
“狗东西,滚……”元青争依稀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脸,带着喘息骂他,但此刻的她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毫无威慑力。
太子也不觉得她冒犯了,而且:“怀媚,你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那你跟你府里的通房是真的吗?那,让孤来帮你,好不好?”
他说着说着,意图上下其手,元青争连连退缩,不得不求饶:“不,你别动我,我求你了,你放我一人在这就成……太子殿下!”
一个称呼,把太子的理智又抓了回来,他努力压下心间的激动:“好,好,孤不动你,一会水打好了,孤带你去舒缓舒缓,我们扛过去,好不好?”
元青争点头,盯着他嗯了两声,眼神也不复之前那么狠恶,可这副样子落在太子眼里,只勾得他心神一荡,那双柔情美目里,有他:“怀媚……”
美人在怀,不亲是狗。
太子俯身,蓦然吻住了元青争的唇,继而轻易的开始攻城掠地。
元青争刚被吻住的时候还反抗了几下,可药性还在鼎盛时候,渐渐的,她只觉得想要更多。
回应。
气温陡然上升。
两人皆是受到了莫大的触动。
元青争再压制不住,喉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声音,两人痴缠互吻。
太子呼吸粗重:“怀媚……你现在意识不清楚,孤不愿乘你之危,但是你以后要喜欢孤,好不好?”
元青争哪里管他说什么,唇上没了温度,就急切切的抬头去找,又一次吻住了那个,让她能短暂欢愉的东西。
“殿下,水打好了,奴才让内侍都下去,奴才给看着门?”宝树公公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太子亲吻之余回道:“好,你快出去。”
宝树公公何许人也,这声音一听,就知道他家殿下得手了,忙把两个小内侍赶下去,自己站在大殿门口看起门来。
太子就像抱小孩儿一样把元青争抱起来,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托着,一手拍背。
可元青争并不老实,她使劲扯着太子的衣领,又把脸埋进去啃咬,太子受不了,又不敢办,索性抱着她一起进了浴桶。
微凉井水没过双肩,元青争瑟缩一下。
太子安抚:“没事的,怀媚,一会儿就好了,乖,不怕,不要动,孤在这里呢。”
元青争入水,脑海立时清明了些许,她意识到自己在抱着谁后,奋力推开,仿佛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怀媚……”太子还想把她再抱回来,可元青争却不愿意了,她努力把自己缩在浴桶一角,侧坐着把自己挂在桶沿,不再面对太子。
也不知是泡了多久,元青争在度过最初难受的时间后,脱力慢慢入睡,等再次醒来,已经躺回了大殿里卧。
看到元青争颤动着羽睫,太子坐在床沿,垂首轻声道:“怀媚?醒了?肚子饿不饿?孤叫人摆饭好不好?”
而等在午门外的落籽,此刻还在规整着马车车厢。
今日他用的茶叶是云雾毛峰,元青争最喜欢的茶。
他一杯接一杯的泡,生怕元青争出来时,喝不上温度适宜的茶。
元青争顿遭雷击,一个上劲就坐了起来,发现中单被换过了,身上这套明显有些大:“谁给我换的衣服?”
太子微笑:“孤换的,你原先的衣服湿了,如果找别人来换,你的秘密不就暴露了吗?”
“……”
元青争迅速理清现在的状况,虽然是太子换的衣服,但理由的确充分:“多谢……”
极力平复心绪,她看着太子的脸,细细盘算起来。
瞧太子这样子,他并不希望我的女身被别人知晓,也就是说,我现在的样子才能帮他更多。
我是他这阵营的人,他不至于自断臂膀,我顶多就是被抓住了把柄而已,至少继位之前,他应该不会,有用这把柄对付我的一天。
……对不起了,娘,我只能走上我爹的老路了……盛复光和太子之间,我一定会小心的。
想定之后,元青争轻咳一声换了声线:“臣多谢殿下今日的援护,此恩臣会牢记于心,必将尽心辅佐殿下,以报恩情,现下臣衣冠不整,今日政事,臣明日就来拜访。”
说罢就要从床尾绕过太子离开。
太子不高兴了:“元怀媚!给孤把声音换回来!你也不许走!”
元青争身影一滞,然后轻手轻脚继续动作:“殿下,臣的小厮还等在午门,久了家中只怕会担心,有什么事都改日再说吧。”
太子背身牵住了她要拿鞋子的手:“怀媚,以后不要用这个声音跟孤说话,你换回来。”
元青争抽手没抽动:“殿下,臣要穿鞋。”
“孤给你穿,你把声音换回来。”太子拿起元青争的官靴,要往她脚上套。
“殿下不可,臣自己来。”
太子再度暴走,分明平时很会装,喜怒不形于色玩得一流:“元怀媚!你还要孤说几次,你能不能乖顺一点,听点话?”
元青争这才注意,太子方才一直让她换本声:“殿下,隔墙有耳。”
短短四个字,太子又消气了:“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怀媚,没有什么耳,周围就剩宝树一双耳了,还隔的老远,你乖,遂孤个意,把声音换回来。”
“殿下为何执着于臣的声音?”
太子似是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你看得出来,孤会为你保守秘密,但你不给孤一些甜头,难保孤哪天心血来潮说出去。”
元青争并不受他的威胁。
毕竟若此番拿不住此事,今后她只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殿下,臣现在在您的阵营里,您与江相角力多年,如今要自断助力吗?臣要是成了郡主,对您还有什么用?得不偿失啊殿下。”
“你要是成了郡主,孤为你担罪责,你入东宫来,好不好?”太子瞳孔微动。
元青争赤脚站起身:“殿下,胡言乱语真的很没意思,你如果把这件事捅出去,大不了我将全部身家,侯府爵位都交出去,陛下总能饶我性命。
届时我就以白丁之身去投靠江相,做他的谋士,死也把你拉下来,做不到的话,我就说你奸污过我,臭了你的名声,要你一辈子都受人指摘!”
太子闻言慌张起来:“怀媚,孤不是威胁你,你不要这样想,孤的意思是……你喜欢孤好不好?”
“哈啊?”元青争试图理解这句话:“殿下欺负人是欺负上瘾了?我有什么理由喜欢你?”
太子此时才发觉,他以前对元青争真的不好:“怀媚,不是那样的!孤……我以前是讨厌你,那是因为,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骨子里都是不服我的劲儿。
你面上恭敬,可眼神里全是反抗,你不如别的侍读对我卑躬,所以我由着那些人欺负你,我……对不住……怀媚。”
元青争觉得无妄之灾。
她幼时回京后,私下与太子见的第一面就是在皇后娘娘殿里,那时她跟在杨如晦身侧,恭恭敬敬的喊太子殿下,杨如晦与皇后虚与委蛇,她才被推着喊了表哥。
虽然后来她确实在心底里总暗骂太子,可原因分明是他先由着那些侍读来欺负自己啊?!如今怎么到他这里全倒过来了?!成了自己先不敬?!
太子还没说完:“可时间一长,我发现我的眼神离不开你了,怀媚,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幻想过很多次,只要你来找我服个软,我就能为了你把他们全罚一遍,全打一遍。
可你太刚强了,为着不再当侍读,竟然硬生生同何家大公子打了一架,把阵势搞得那么大,我就是再想把你留下来,也留不下了。”
元青争不想听:“殿下说完了吗?前尘往事于臣而言是痛苦不堪,殿下不用再帮臣回忆了。”
太子没了气势:“怀媚,对不起。”
“保持现状就很好,”元青争弯腰穿鞋,“臣愿为殿下效绵薄之力,也希望殿下能对臣的秘密守口如瓶,否则,臣一点儿都不怕鱼死网破。”
忠义两字封号,实带羞辱,但就算没了这个爵位,她也还是那个元青争,她什么都不怕!
太子起身挡住衣架,那上面挂着元青争的官服:“怀媚,你再坐一会儿,孤还没有说完。”
元青争一瞧这架势,不得不先坐下来。
一则自己确实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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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二则逃跑技艺她虽倒娴熟,可这里是东宫啊,是跑了以后也得继续踏足之地:“殿下请讲。”
太子就这么护着衣架子,继续剖心:“你走之后,孤觉得那些侍读都没意思透了,于是求父皇将他们全部解散回家,那时孤才发觉,孤总会想到你。
又过两年,孤到了年岁,有宫人前来教导男女情事,此后收了许多美貌侍妾,也就渐渐忘了你。”
元青争大概能猜到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不由得鄙夷:“呵……殿下一会儿可不要跟臣讲,什么芳心暗许,死灰复燃的故事。
照您这个发展方向来看,您喜欢的一直都是女子才是,臣现在往大街上一走,谁不道一声好儿郎?上言,臣一个字都不会信。”
太子双手紧了紧,呼吸有些拥挤:“是,你不相信才对,可怀媚,我甚至找了男人来,孤找了个男人!来测试自己究竟是不是只喜欢女人!”
元青争落于下风:“什么……”
“我装了好多天喜欢他,因为那个时候你总在孤的眼前晃!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不来男人,所以我再次放弃。”
太子抿了抿唇,“直到去荆州公务,宝树发现了那个红鸾,孤才觉得心里有一块空缺好像被填满了,你看得出来吗?那红鸾的下半张脸,长得很像你。”
元青争感觉今天要被雷击击麻了:“所以……你才不远千里,把她带回了东宫?”
太子走近元青争,停在她面前:“是,孤把她当成了你的替代品,可现在,你让孤知道了你是女身,你让孤怎么再放手?”
彼时元青争终于想起了红鸾:“她人呢?现在在哪里?”
太子弯下腰,伸手制住了元青争的双肩:“怀媚,她知道了你的秘密……”
元青争的脊柱攀上一瞬寒凉。
诚然若换位处之,她也会这么心狠手辣,可一旦套上了情爱这层皮,太子连替代品都杀得毫不手软,她这个真品又能撑多久呢?
“殿下不是没与男人在一起过,臣听着也不见得殿下有多难以接受,怎么臣是男子,殿下就可以继续忍耐,臣是女子,殿下就要剖心而白?”
“……孤不至于被情爱之事冲昏头脑,做出荒唐事,若与朝臣暗合,天下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孤淹了。”
“臣不是臣吗?”
“……”
太子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相抵,不再理会她的前言,似是觉得她无理取闹:“怀媚,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不那样了,你喜欢我好不好?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一直在问最后一句话,一只手还抚上了元青争的脸颊,可元青争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太子向她剖白,是因为知道了她是女人。
又因为她是女人,太子就把她放到了自己可随心取用的位置上,朝臣之身成了她的第二道身份,桎梏顷刻间瓦解。
就因为,她是女人。
而此刻若要答“好”,那可就真是自己犯贱了,可若要答“不好”,难保后面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什么时辰了?”
太子还在魔怔里:“已经可以传午膳了,怀媚……你在孤这里用饭吧,好不好?”
元青争不想与太子再这么谈下去,至少也要先把官服穿上:“好,劳烦殿下谴人到午门下马碑,给臣的小厮也带一份饭。”
午门外,落籽拿着食盒,略有担忧:“两位公公,我家公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出来?太子殿下今日不高兴吗?”
“主子的事儿,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能上哪里知道呢?左右元大人已经在东宫用上午膳了,恐怕郎君还得等等。”
落籽依旧担心,从怀中掏出了两根不小的银铤:“公公,您是宫里的尊贵人,就给我透上半个底儿吧,我家公子是又惹殿下不高兴了吗?”
那两个内侍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一人一根:“没有的事,若元大人真惹殿下不高兴了,哪里还能吃上午膳,又能嘱咐我们给您也带一份呢!”
话不是这样说的,到饭点了,吃个饭也应当。
他家公子这次在东宫里,呆的时间着实太久了:“多谢二位公公了,只是不知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吗?”
“没有~以往殿下若要秘密谈事,也会赶走大殿周围所有人的,此次只怕是在商量大事,不得泄露分毫,所以也赶人来着。”
这话说的就没有毛病了,落籽连忙道谢,将两位内侍送走后,慢吞吞的爬到车厢里。
打开食盒,里面是几道精致小菜,提起筷子,味同嚼蜡。
匆匆几口后,他又开始泡茶。
52. 阴阳至清楼
东宫
整个花厅只有太子和元青争两人,宝树依旧看门。
太子给元青争碗中夹了块鸭肉:“怀媚,你喜欢吃什么呀?告诉孤,孤给你夹。”
“臣不挑食,只是不爱吃姜。”元青争这阵子顺从的很。
她心道,如今这个情况,无论太子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假的喜欢我,总之是不会将我的身份抖落出去。
复光他现在也还没成长到,能和陛下分庭抗礼的气候,纵然我会更加偏向他,但太子这里还得继续待下去,毕竟我在太子这里当差越久,回头给予复光的助力就会越大。
……成细作了。
子衡是一直都知道这些事的,他现在是天子亲卫,所以子衡是复光埋在陛下身边的刀,而只要复光的身份有所披露,难保不会有诸多朝臣倒向他。
所以这谋朝篡位,不,是拨乱反正,他是大有可能成功的。
“怀媚?”
太子已问了元青争好几句话,但她这会儿只顾着嚼饭,也不理人,所以太子不由提高了音量。
元青争回神:“怎么了殿下?”
太子笑笑:“问你喝鸡汤吗?孤给你打一碗?”
“嗷,多谢殿下,臣自己来吧,臣爱喝鸡汤。”元青争说着说着要去接太子手中的碗。
太子觉得她有些可爱,没让她抢过碗去,亲自给她打汤:“怀媚,以后私底下用本声跟孤说话,好不好?就好比现在,这周围的人孤都给赶走了,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接过来满满一碗鸡汤,元青争把脸埋进碗里,不吭声。
太子见状,又温声道:“这样吧,以后你不要称孤殿下,叫孤表哥,时不时用本声跟孤说话,好不好?”
“……殿下,您是拿了臣的把柄,可臣对您还有大用,不是吗?”
太子的笑容僵了:“怀媚,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明目张胆的不敬孤了,可孤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你,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呢,孤会让你改观的。”
元青争脑子抽筋,非得再呛他一口:“臣改不改观不重要,殿下只要对准太子妃好就可以了,不用在臣这里浪费心意。”
太子给了她今天的最后一道雷击:“孤会想办法与她退婚。”
“什么?!”
一顿饭吃完,元青争心力交瘁,好不容易让太子答应不要胡来,毕竟与太子妃之事就剩大婚了,不好毁约,赶紧脚底抹油。
没有去刑部大牢观摩,没有去找妙龄,她直接回了家。
身上中衣有些大,长裤堆在靴中,元青争为着袖子不让落籽发现,叠了很长一块。
回到至清楼后,她匆匆脱去官服,生起火盆,把中衣长裤一股脑都丢了进去,看着火舌把那些布料都吞成灰烬,长舒一口气。
次日上朝,元青争终于早起了,用过早饭才去,因着吃过一次亏,此后也都准备在家里垫一口再去上朝。
下值后,她来到半里玉成。
妙龄笑意盈盈的迎上来:“东家终于来了~”
元青争捏捏她的手指,想起那晚的杨如晦:“去里面说吧。”
妙龄应好,牵着元青争往里间行去,落籽在大堂幽怨的看着,心里不知打翻了几坛子醋。
而铺门对街,一精壮之人手中正拿了个本子,用舌尖舔了舔毛笔笔尖。
“妙龄,我娘说你这里有她给的东西,对我以后会有帮助,是什么?”里间卧房,元青争落座。
妙龄给自己补了补口脂:“好东家,你过来,奴家给你看个地方。”
闻言元青争走到她身侧,妙龄抠动床尾的雕花机关,推开围床挡板,神神秘秘道:“东家,看看吧?”
元青争满眼震惊,将那些文书翻过小半:“可都是各家秘辛吧!江东他爹娘说去云游,还真的再也不回家?你收集街上的童谣又是做什么?”
妙龄娇娇一笑,把挡板又合回机关:“东家,这些东西都是奴家自己探得的,至于童谣,奴家给你介绍个人。”
打开房门,她轻唤一声:“卓异。”
不知这人之前是藏在哪里,总之是突然冒出来了:“掌柜的,少东家。”
元青争惊疑:“你店铺的长工?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
妙龄端出了些当掌柜的气势:“东家,这街上流言散布的有多快,全都取决于他,如果以后东家找我找不到,找他也是一样的,他什么都知道,能随时接替我的位置。”
元青争叹道:“所以我现在成了一个情报头子?”
妙龄浅笑着点头:“而且东家无论走到哪,只要那铺子第二字是里,那么您大概率凭着这张脸,就可以不用银子买东西,身份确凿,还能得到当地的一些情报。”
“这个我有所耳闻。”元青争终于感觉自己不像个傻子了,“复光说过,每年都会有我的画像传遍铺子,用以让他们辨认是我,此事的益处我已受用过。”
她看向卓异:“你方才怎么管我叫少东家?难道不应该跟着妙龄,喊我东家吗?”
卓异鼻尖的小痣让他看起来很老实:“只有掌柜的是您的人,其他人都是侯夫人的,只是现在您也可以向我们发号施令了而已。”
“原来如此。”元青争恍然大悟。
妙龄凑近她:“东家怎么不问问,我们这些人,统叫个什么名字?”
元青争笑问:“那你们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东家吗?”
“至清楼。”
“什么?”
妙龄两只手松松垮垮的抱起拳:“至清楼平京驻人妙龄,见过东家。”
之后元青争照常上朝,只不过下朝之后跑的比谁都快。
她和盛舒宇私下谈过话,盛舒宇明确说了希望元青争为他提供助力,元青争答应了,只是现在的准备还不足以成事,得从长计议。
秋初,大梁白日里依然热,可晚间已需要盖一床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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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度的被子了。
狩猎之事是大梁传统,在先前两朝都是盛事,原本一年两狩,到了本朝时局不如以前,也就渐渐改成了一年一狩,定于初秋。
但也正因如此,大家对秋狩的态度更加热烈。
狩猎之地在上林苑,位于平京西侧的洛雍州围应府,从平京出发行进五日方至,原本能参加的除了皇帝,只有皇子、各大臣和内侍一类,不可携带女眷。
但随着上林苑的发展,皇帝也就默许了大臣家眷可以自行前往,包括自己也开始带嫔妃,许多出色的宫女也被带去侍奉,后来更是下令,女眷不入围场即可。
还定了男女同席的“赏菊宴”,给了众男女互相相看的机会,进一步促进了上林苑的发展。
贵人赴秋约,与民同偕游。
去到上林苑的众人,都爱花钱的很,时间一长,上林苑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消遣圣地,出了这么句话。
众人来此乐不思蜀,整个秋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七日方回,逐渐变成了现在的二十余天不定。
随着皇帝定了出发的日子后,六品以上官员皆要随行,周慕特准御前护卫,随着皇帝车架出行。
但,秋狩嘛,怎么能没有过什么幺蛾子呢。
围应府的府尹名唤江辙,为人很有手段,而且他的江,是江相的江。
元青争躺在铺了褥子的车厢里,没敢拉开车帘,怕被人说道“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落籽在驾车,他想象的到他家公子在车里是个什么做派,所以也不曾掀帘。
这是元青争有生之年第一次参加秋狩,此刻正枕着双臂捻手指,翘着二郎腿望向车顶,眨眼想事情。
太子和皇帝都想换掉围应府尹江辙,但之前几年无论是阳谋还是阴谋,均以失败告终,这次的秋狩虽也作了部署,可是大都重在防御,只怕内心还很希望看到江辙奴颜婢膝。
皇帝把周子衡带在身边,恐怕也是出于保护自身的想法,武状元伴身侧,免得江辙狗急跳墙,真的做出什么来。
上林苑的管理者席亚军,同时也是上林县的县令,他底子是皇帝的人,这就是皇帝最大的保障了。
元青争翻了个身,掀开车帘一角,只觉长路漫漫。
心道,希望这将近一个月安安稳稳的,各方都不要作妖才好,我还没有参加过秋狩呢,可是向往的很。
若是真有了什么风险,我这副身板必然得拔腿就跑,我娘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颠簸”于路的五日可算挨过去后,上林苑外,一众官员早已等候多时,狩猎队伍看着长,但后面大部分都是各平京官员的家眷。
皇帝和太子有单独的院落,官员都集体住在一处,包括四公,但他们家眷在外面都租住了院子或客栈,所以官员院子其实很空旷。
元青争和盛舒宇住在相邻的房间,虽然不大,风景却好,晚间所有官员齐聚折桂园,算是首日聚餐。
53. 甩不掉监视
上林苑
折桂园席间,元青争的位置比较靠后,盛舒宇坐她旁边,皇帝坐上首尊位,太子坐大堂左首,另一边的对应首位是江相。
大厅中央,江辙在向皇帝阿谀奉承:“陛下,今年围场休养的极好,围应府风调雨顺,臣以为都是陛下治理得当,大梁一定能更加繁荣!”
皇帝听得很满意,因为江相不可能这么对他,可是江家儿郎得这么对他:“开席吧。”
歌舞酒菜俱出,这筵席就算开场了,元青争膳桌上摆着几道菜,她无趣的吃着,觉得味道也就一般。
可每逢宴席,菜品都是一道一道上的,她这会儿的膳桌,却同时上了两道,多出来的那道,是六个小小菜团,盛在精致的小玉盘里。
元青争定眼觉得新奇,往盛舒宇的方向张望一眼,发现他并没有这道菜。
单我一人有?
虽然小菜团碧绿诱人,但她不敢吃。
因为她在上林苑没并没有熟识的人,谁会给她加这么一道菜?
等到传菜宫女再上来,元青争惊诧:“榆钱?”
榆钱差事在身,给她上过菜后微笑离开,元青争才对这个小菜团放了心,捏起筷子。
入口,咸香爆汁,没忍住一扫而光。
而后面元青争的菜,全都是榆钱上的,也真难为榆钱精心算好位置,每次都可以到她的这张膳桌来。
宴席进行到一半,元青争已吃了个十成饱,她想要去谢谢这菜团之谊,遂起身离席去寻榆钱。
官员仆从们都被安排在另一间屋中进餐,元青争没去叫落籽,七拐八拐的终于找到上林苑的司膳坊:“榆钱姑娘,原来你也来上林苑了。”
榆钱尚还在默默数位置,恍然听得这一声,险些以为听错了:“榆钱参见小侯爷。”
元青争自认为与她相熟,抬手指了个方向示意借一步:“榆钱可是春天才能有的,那菜团子是怎么回事?”
榆钱面颊有些红:“我午膳后出去了一趟,去问外面的人,家里有没有腌制好的榆钱有剩,买了些回来,又怕整个菜团都用这不对季节的东西会太咸,所以又加了一些别的菜叶。”
“所以那几个温软爆汁小菜团是你做的?里面竟还是两种菜,我都没有吃出来。”
榆钱点了点头。
元青争致谢:“榆钱姑娘心灵手巧,那菜团做的颇合我胃口,此番特地来向榆钱姑娘道谢,请姑娘受我一揖。”
榆钱的脸已然红透,但她隐在暗影之中,元青争没有发现:“小侯爷不必如此,我,我自己愿意这样做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当差了,小侯爷再见。”
元青争没让她走,展臂拦住她的去路,装得开朗:“榆钱姑娘,我已行过冠礼,表字怀媚,胸怀的怀,明媚的媚,你以后不要叫我小侯爷了,私下叫我怀媚吧。”
若宫里能有个自己人,以后说不定可以用得上,这榆钱脑筋转得快,是个好人选。
榆钱低着头:“这怎么好?您行过冠礼,再等行过承爵仪式就是侯爷了,我一个宫女,怎么敢喊您的表字?”
元青争以退为进:“原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私以为经历宫中一事,你我也当是朋友才对,可你却连我表字都不愿叫上一叫。
既如此,姑娘到农户那里买腌榆钱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吧,毕竟无功不受禄,也不是好朋友。”
榆钱低眉一笑:“怀媚郎君不用激我,您只要不在意,我喊就是了。”
“哈哈,既然你都喊我怀媚了,那证明你我乃平辈相交,”元青争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塞入榆钱掌心,“这一小锭银子,就算我买了你的菜团,不可以不收,不收的话,我就再也不当你是我朋友了。”
“……怀媚郎君,您可真是个好人。”
“我非常愿意在你面前做好人。”元青争很受用,“好了,你回去吧,记得以后私下喊我怀媚。”
榆钱“嗯”一声,垂首快步走回司膳坊。
元青争晒着牙,也转身欲往回走,可还没行几步,便发现前面转角处有半个人影。
她心下一沉,准备换条路。
“元怀媚!”
是太子的声音。
这下不能装没看见了。
元青争避他不及,举好官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离席至此,所为何来?”
太子也觉得自己这行为不太合适,但他忍不住。
咬紧后槽牙,他拉上元青争的手,轻车熟路的将人拐进一处小屋,关上门后恶狠狠的问:“元怀媚,你知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你怎么敢到处拈花惹草?”
元青争觉得无妄之灾,几根手骨隐隐作痛:“殿下吃酒吃糊涂了吧?臣怎么拈花惹草了?”
太子面色不虞,语气十分不善:“都舞到孤面前了你还能继续装?元怀媚,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又把孤当成了什么?!”
“你……”元青争险些闪了舌头,有些无语,“殿下,您无非就是从小想象我不恭顺,从而想让我在您手底下乖乖做事而已,这完全不是喜欢。
臣也早就表过忠心,愿以微鄙之力为君效忠,所以臣把殿下当作以后的君,愿拼这一身血肉,助您启盛世,臣说的够明白吗?”
太子情绪平复些许:“孤是你的君,你当然要对孤效忠,但同时你也得爱慕孤、顺从孤,不得到处招惹花花草草。”
“……”元青争控制着自己不扇他一巴掌,“殿下,爱慕不是要求来的,爱慕是自发的,这道理很浅显吧?再说臣受诸君抬举,称一声小侯爷,就算有些花花草草,也不为过吧?”
一招摆事实,讲道理,太子听罢气急,两手握上她的双肩,低吼:“可你是女子!你要什么花花草草?!你告诉孤,你到底喜不喜欢女人?”
“殿下先放开臣。”
“孤不放!元怀媚,你喜不喜欢女人?如果你敢喜欢女人,孤马上就让那个宫女再也回不到皇城!”
这话说的很浅,太子要杀了她。
元青争立刻顺毛:“不喜欢!”
太子闻言缓了几息,又盯着她,带着些癫狂,柔声道:“怀媚,跟那个衣铺掌柜也断了,好不好?”
“殿下派人监视我?!”元青争震惊之余,觉得毛骨悚然。
“你以后会是孤的人,你的一切孤都有权利知道。怀媚,跟她断了,好不好?”
“如果臣说不呢?”
“那她也得死。”太子眸色深幽。
“…………她是臣明面上的通房,用来掩人耳目的,臣跟她,没有什么不容于世的私情。”
“好,好,那就好,孤相信你。”太子紧紧抱住她。
不能被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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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青争抗争:“殿下,跟着臣的人可以撤掉吗?这些日子跟的也差不多了吧?该知道的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太子又紧了紧手臂,力道仿佛要将她分成两半:“远远不够,怀媚,你要是一直乖乖的,孤也就不会这么做了,孤真怕哪天一个不留神,你就爱上了别人。”
元青争无语,她早就爱上别人了:“殿下不就是怕臣在您这里女身败露,生出投靠江相之心嘛,臣不会如此做的,殿下也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太子噙笑,埋首去吻她的耳后发际:“怀媚,这的确也是孤的目的,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跟着你的人叫钱良,他不会跟很紧,孤不会撤。”
……
晚间夜空繁星点点,元青争躺在榻上,脑中不停复盘,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监视着自己的?自己怎么半点都没察觉?
突然,她坐了起来,两手将被面攥得皱皱巴巴,低声暗骂:“狗东西……”
就算太子派人来监视我,也不可能知道我与妙龄的具体相处究竟何如,所以他那话是在诈我。
如果他当时问我跟妙龄断了好不好,我回答了好,他就会确定我与妙龄有染,然后杀了妙龄!
若我回答了不好,无疑也是在摸老虎屁股,他就会认为我爱妙龄爱到无可自拔,有不可与外人道的私情,然后杀了妙龄!
而当时的回答完美规避了是与否的答案,所以太子现在还当我从未经过人事!
怪不得那日他没有碰我。
呵……真正派啊……
平京皇城凤阳宫
皇后寝殿里,一姿容上等的宫女端着套衣物,缓步走进里间:“娘娘,换上衣服吧,眼看太阳偏西了。”
“本宫的头发尚未干,你且放一放。”皇后刚沐浴完,身上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长袍,此刻正侧躺在矮榻上闭目熏香。
小宫女将东西放下了,人却没出去,她轻手轻脚的跪在矮榻边,伸手给皇后按起腿来:“娘娘,您真美。”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竹筠……?”
竹筠没有应声,半晌,逐渐从小腿按到了大腿:“娘娘平躺吧,奴婢好好给您按按。”
“不用了。”皇后没有答应,“过来熏发吧。”
竹筠应是,起身拿起一个球状掐丝鎏金熏笼,上面是檀木挂柄,下面坠着金流苏。
她脱鞋上榻,绕到皇后背面:“熏一熏干得快,一会儿奴婢给您换上新衣。”
“不用你。”皇后淡淡回她一句,再度阖眸,可身上的感受却逐渐变得更加清晰。
良久。
竹筠闻着皇后的发已布满馨香,便借着拨动发丝之势,将手频频划过皇后腰侧。
皇后没吭声。
她缓缓将一只手轻轻绕到皇后身前,倾身:“娘娘,秋狩短则半月,长则一月,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娘娘,试试吧,奴婢保证让娘娘快活。”
皇后推开她,下榻:“给本宫更衣吧。”
竹筠失落地将熏笼放下,只穿了袜子下地,轻柔褪去皇后的浴袍,又把带进来的衣服一层一层的套在皇后身上。
“你怎么把送衣服这差事抢来的?”皇后穿好衣服,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
竹筠跪下去:“奴婢把下个月的月例银子,给出去了一半。”
皇后眉头轻蹙:“熏笼赏你了。”
54. 客栈有相逢
上林苑
今日围场举行狩猎,一众武将摩拳擦掌,文官们也跃跃欲试,随从们配了马,跟着各家大人。
太子却作妖有道:“父皇,臣想请元侍读随臣一起下场。”
彼时皇帝正在被人围着装束,连眼色都没分出些来,随口叫道:“太子侍读何在?”
元青争心脏漏跳一拍,举礼扬声:“臣在。”
皇帝吩咐道:“太子要你跟着,你就跟着吧,好好伺候。”
可元青争还想挣扎一下:“陛下,臣之射艺实在不堪入目,跟在殿下后面,只怕会拖了殿下的后腿,还是自己在外围,小打小闹比较好。”
皇帝没理她,翻身上马,看向太子。
太子还招:“怀媚,孤犹记得少年之时,你君子六艺,俱为上佳啊,如今说不堪入目……谎言未免拙劣。”
元青争身躯僵硬,盛舒宇侧目。
皇帝背上长弓:“元爱卿,朕再问你一遍,你之射艺如何?精否?”
“回陛下的话,尚不至于太荒废。”
周慕跟在皇帝身侧,看向元青争的目光有些担忧。
皇帝驱马离开:“太子带着侍读,可不能只打回几只兔子啊。”
太子得逞,笑着回了他爹的话,信步而来:“盛爱卿,只好舍你落单了?”
盛舒宇低头:“不敢。”
内围场占了足足整片密林。
嘟——
箭矢钉入地面,元青争失落回弓,眼睁睁看着兔子跑远,暗道手的确有些生了:“落籽!”
落籽马位在她身侧,应声拉弓,出箭利落,破空射中。
可定睛一瞧,那兔子身上,居然中了三支箭。
“怀媚喊随从做什么,告诉表哥,表哥自然给你办得漂漂亮亮。”太子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宝树立即去捡兔子。
元青争一拉缰绳,咬着后槽牙:“臣多谢殿下。”
江东驱马到二人近前:“殿下好啊,赛一场如何?”
那第三支箭,是他。
待到宝树将兔子奉上,太子微笑看向元青争:“怀媚,这兔子给你午间加餐,如何?”
元青争见他不理江东,也知道江东肯定没憋好屁。
毕竟无论是偏向盛舒宇,还是站在太子阵营,江东都是阻碍:“臣多谢殿下,只是臣先前远远瞧着陛下往前方去了,不如我们东行一些?”
避让天威。
太子满意,顺势调转马头:“那便如此吧,毕竟天子之威不可冒犯。哎?问之何时来的?”
江东扯动嘴角,拜见天家:“户部侍郎江东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与臣赛上一场?”
“没兴趣。”太子慢悠悠地从江东身旁经过,“这才第一天,问之就急不可耐的要出招了?”
江东调转马头方向跟上去:“臣生来就是为殿下量身打造的磨刀石,自然要恪尽职守,即使不出招,殿下也只会怀疑臣在暗处还有动作,不如明火执仗的来。”
元青争跟在二人身后。
如此,狩猎一连进行了四天,元青争跟了太子四天,这期间除却皇帝,其他人每日都要上报狩到的猎物数量,每天都有彩头。
太子连夺了四天的魁……懂得都懂,大家都让着他。
江东狩到的猎物数量,永远只比太子少一只,懂得都懂,少了就抢别人的,多了就再往下分。
猎后统休,官员住所里,落籽又在磨元青争:“公子~我们今天出去看看街景嘛~听说好玩的好吃的多得很,去吧去吧~”
他从早上就用这副样子软磨硬泡,二人这会儿午睡刚醒。
元青争本想等到傍晚去逛夜景,可实在被落籽磨的没了脾气:“好吧,那就起床,你带上银子,咱们问问复光去不去。”
落籽把刚晒出的白牙收回来,糯糯道:“公子,就你和我两个人,好不好~”
元青争并不想答应:“叫上他们吧,有个什么事还能互相帮衬着。”
落籽凑近她,拧着眉头,有些幽怨:“可是公子,我想出去找家客栈的,公子这些天,难道都不想我的吗……”
意图有些过于明显。
元青争被他这满含欲望的眼神盯着,忽而也觉得,是好久都没快活了:“有一个问题。”
她换上本声,将唇若有似无的贴着落籽的面颊,仰眸:“太子找人监视着我,我的踪迹在被他掌控着。”
落籽差一点就情不自禁地吻上去了,惊异道:“什么?”
元青争挠他下巴,解释道:“太子怕我背叛他。”
“……没关系的公子,我有信心甩掉尾巴。”落籽眸色低暗,蓦然吻上去,其技术可谓突飞猛进。
良久,元青争被他吻得舌根有些痛,推开他:“如果甩不掉,我们就只能在大街上闲逛了,嗯?”
……
烈日被云头遮住,元青争拿着新买的象牙折扇,走进客栈上房,落籽在后面左右手都提着东西还不够,双手还托着摞盒子。
“真有你的落籽,穿着两套外袍,进铺子脱了外面的,再出来搞把扇子一挡脸,分开走,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甩掉了。”元青争落座,欣赏新得的扇子。
落籽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大圆桌上:“他就一个人,又总是不远不近的跟着,连铺子也不进去,我这法子还白费了其实。”
他给元青争倒了杯水:“咱们下回从后门一跑就成了,公子你稍歇,我去下面点些菜上来。”
元青争得意洋洋:“好,你少点两道,我们尝尝买的这些东西。”
落籽应“好”出门,元青争展开折扇扇风,好奇的捣鼓桌上物件。
“怀媚?你也不住官员住所了吗?”江东信步走进来,“哟,买了不少好东西呢!”
元青争放下扇子作揖:“问之兄,可真是巧啊,我就要了一天的房,请坐。”
江东浅笑:“我家中女眷们都住在此处,正是最里面那几间屋子,没想到遇着你了。”
“哈哈,原来如此。”元青争赔笑,“不知问之兄出门,玩耍什么去了呢?”
江东看着桌面上各色吃玩,然后拿起来一只小鸟造型的木哨子,吹响了它,吩咐身边随从,叫巷正的在门外看顾。
大门关闭,他问道:“怀媚,良禽择木而栖,你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元青争脚底血液回流加快:“我这条道,难道不是康庄大道?”
江东把小木鸟握紧:“怀媚,你所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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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其实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靖州十府你若有了解,不妨深想想。”
“靖州十府是每一个大梁人的心痛所在。”元青争微微蹙眉,“但无论是谁促成了如今的样子,只怕也都不可得知了。”
“为何我爷的名声如此不好,你想过吗?”江东面色风平浪静,可抛出的话题实在不妙。
元青争不想针尖对麦芒,至少现在没有就对上的理由:“江相为国殚精竭虑,与陛下君臣相协,想必不会在意外界名声,倒是问之,生得一副好相貌,平京里甚有盛名。”
江东忽而笑了:“怀媚,跟你说话真有意思,你在给自己留退路吗?”
元青争也扯开嘴角:“我不知什么叫做退路,你我分明可以交心。”
“靖州十府不是我爷丢了的。”江东缓缓往前压身,“这屡破不止的谣言,就是佐证。”
“谣言止于智者。”元青争也凑近桌沿,“虽然此事必然有人推波助澜,但若是出于当年之人的手笔,此言可信。”
“也有可能此人在陷害我爷,让他背负骂名。”
“……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问之兄好久了,你长久以来装的无比狂傲,是在掩饰什么?”
江东干笑两声:“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啊,怀媚这话从何说起。”
“既然问之兄想装糊涂,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元青争揭开桌上的老虎糖画,“你是个聪明人,为何扮了个颇有分寸的猪我不知道,但你想吃的老虎,我觉得你吃不着。”
江东站起身:“怀媚,若是想通了,就拿着这个小木鸟来找我,我很惜才的。”
元青争把小木鸟放进他掌心:“问之喜欢,我愿双手奉送,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不会为敌。”
什么也没谈成。
“哈哈,好,那我就告辞了。”江东拿着小木鸟转身出门,元青争跟了两步相送。
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门口路过一个面容昳丽的女子,江东出声叫住她:“储悦,怎么自己一个人?没带随从吗?”
江储悦原本看见巷正在外站岗,正朝他摆着噤声动作,准备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哪承想门开了。
双手交叠置于腹间,她曲膝一拜:“元小侯爷好,兄长,你跟元小侯爷在此做什么呢?是有席面吗?方便带我吗?”
元青争作揖还礼:“江小姐好。”
江东板着个脸:“家里从来不拘着你玩耍,但你连随从都不带,你让家里如何安心?”
“兄长,等嫁到东宫,我一年到头的还能耍几遭,哇~”江储悦自顾自走进来,看到桌面上的一堆玩意儿,“呃……这些谁买的,比我都没见过世面。”
元青争装听不明白这句话,江东脸色不好:“回去吧,下午了,随我用些点心茶水。”
落籽此时欢欢喜喜的回来,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传过来了:“公子,菜一会儿就得,我们……”
见屋里有外人,他立时闭了嘴。
江储悦笑道:“兄长,这不是有席面吗?何苦回去吃点心,就在此处待会儿吧?”
江东对她毫无耐心,直接拉着人离开,撂下一句改日再叙。
元青争眼尾沟变暗,对落籽说:“我们得换一家客栈了。”
55. 临青州响马(一)
上林苑
角抵其实有个更通俗的叫法,摔跤。
围场处,众人围坐大圈,里面已经有人在对抗了,是皇帝和周慕。
砰——
“好!”众人喝彩。
周慕被皇帝摔倒后“哎哟”着不肯起来,皇帝笑道:“周校尉,你才当官几日啊,就学会了阿谀奉承这一套。”
周慕捂着屁股:“陛下这话可冤枉臣了,臣可谓全力以赴,此番面子都掉到地上了,臣不管,陛下得还臣个面子。”
皇帝回到尊位坐下:“哈哈哈,无赖嘛你!既如此,本次武试的榜眼何在啊?”
周慕搓屁股的手掌微顿。
庞宠此刻正在站岗,余光瞧见远处跑来一个内侍:“庞校尉,陛下围场有请呐,走吧?”
“敢问公公,陛下为何找我?”庞宠有些疑惑。
内侍往回走:“围场上正在比角抵,陛下请庞校尉露上一手,也好相争彩头。”
庞宠会意,顺势跟上,可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要跟谁比。
皇帝正在饮茶:“听闻武试那日,状元与榜眼打得十分精彩,只可惜朕未能亲眼得见,不如今日比比角抵,朕单出样彩头。”
望晓公公应声端出张托盘,里面是一根上好的马鞭。
饶是庞宠心里不情愿,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元青争坐在比较靠后的地方,心下有些担心。
周子衡在技巧上肯定是要略胜一筹,但角抵,力量也很重要,这庞十归看着块头比他要大一些。最重要的是,子衡刚跟皇帝打完,所以接下来无论谁跟他打,他都不能输,输了就证明天子不如臣子。
场上二人开始互相试探,周慕挤眉,把目光极快速的向皇帝撇了一瞬:“十归可要拿出全部的实力来。”
庞宠双脚分开,微塌后背:“你我切磋过那么多次,你之漏洞我清楚明白,今次在陛下面前,我必然不能败北。”
此话一出,周慕就知道了,无论他二人角抵实力真正如何,庞宠最后都会让自己赢,因为庞宠平日里不常说这般张扬的话。
二人话罢脱了上衣,蓄势待发,一声锣响,又打得昏天暗地,不出元青争所料,力量方面,庞宠果然比周慕略胜一筹。
只见他单手擒住周慕的一条手臂,另一只手去扳周慕的肩膀,周慕躲避不及,只能扎紧马步,却不想庞宠压根没想踢倒他的下盘,而是双手发力,直接靠臂力将他放倒了。
周慕倒地之时耍了个浑招,他将庞宠顺势拉倒,拿自己的额头使劲撞向了庞宠的鼻子,趁庞宠吃痛之际,剪刀脚擒上了庞宠的脖子。
周慕双腿绞得死紧,庞宠不想再演,单手使劲三拍地面,旁边鸣锣的小太监反应过来:“周校尉,胜!”
元青争暗暗松了口气,盛舒宇一脸欣赏。
皇帝看得尽兴:“哈哈,精彩绝伦!周校尉状元之名实至名归,庞校尉亦是英姿飒爽,大梁有二位贤将,朕心甚慰!”
望晓公公托着马鞭走到近处,周慕接过,高高举起:“臣就觍颜夺了这份彩头了,多谢陛下赏,多谢庞校尉成全。”
连玩几日角抵后,又是一日休息。
元青争和落籽还想故技重施,趁着午间正欲出门,官员住所却突然来人通知,所有人即刻收拾东西,未时中返京。
落籽不太高兴:“公子,我来收拾东西,你有在上林苑想买的什么玩意儿,现在就去吧,下回再来就得明年了。”
元青争嗅到一些不平凡的气息:“好,你先收拾着。”
她抛下落籽,去了盛舒宇寝卧,看见风降正在打包行李。
元青争坐下来:“复光,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突然就要返京?且不说此次秋猎的其他比试,就连赏菊宴都不办了。”
盛舒宇将房屋门窗关闭,落座她身侧,低声道:“我身边其实一共四个小厮,风降三人在我身边,在皇城里,还有一个叫火萤,他与我传来消息说,是后宫里的事惹得皇帝不快。”
“后宫美人众多,但能惹得陛下心绪动荡,应该也就是皇后娘娘和二殿下的生母许美人了。”
“不错。”盛舒宇声音很轻,“有流言说,皇后娘娘与宫女有染,现在皇城里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怕触到霉头,枉丢性命。”
平地起惊雷。
元青争慌张地盯着盛舒宇,低着声音:“这话几分可信?火萤如何探得?”
“火萤是我的暗探,混在皇城里,净身做了太监,通过菜贩子送出的消息。”
闻言,元青争心虚的咳咳两声,她想起来自己还有眼线在任尔堂没撤:“那怪不得皇帝能如此心痛,他二人少年夫妻,又共同孕育了太子殿下极尽栽培,想必是伤心了。”
“我还探得了另外一件事,与我们返京路上应该会有关系。”盛舒宇跟她咬耳朵,“平京西城门有些热闹,这需要你的帮忙怀媚,用至清楼探一探。”
元青争一愣:“复光……你,知道至清楼?”
盛舒宇淡淡“嗯”了一声。
很快,元青争想通了其中关窍。
盛复光知道至清楼的存在,是对我的掣肘,要我为他办事,不然他随便上报给谁,我这至清楼就会被一窝端了。
可至清楼除了我和我娘,谁也用不了,如果盛复光想用这些消息,就必须通过我,或者我娘,这是我对他的枷锁。
轻叹口气,元青争站起身:“我会以采买新奇物件儿的理由,去集市上走一遭,你等我。”
七月流火,萧索之风骤起,吹下上林苑万计青棵之叶,落于地表叶边微黄,观得让人悲叹生命凋零。
元青争这一路上并没有甩开监视她的人,面上装得若无其事,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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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几样吃食,却单给妙龄买了对精致的垂珠盘鸾步摇。
回来后拿着东西没回自己屋,直接钻进了盛舒宇的屋子:“复光,是临青州响马。他们从临青玲珑山出发,没有入平京,正往洛雍州来,群情激愤,还有口号,说是清君侧,拿奸相。”
盛舒宇半放眼睑:“响马竟敢打清君侧的名号,闻所未闻,往洛雍州来,席亚军曾多次保卫皇帝安危,可算做上林苑第一将,他们应该不会傻到直接来攻打上林苑。
所以最好的下手时机,其实是皇帝回京途中,他们虽然明面上冲的是江相,但天下间能有几人不想龙袍加身,难保不会冲着皇帝……一伙响马想成事,真是不知自己实力究竟几何。”
元青争赞同:“不错,但以我看来,此次响马起事,应该与江辙无甚关联。一则洛雍州与临青州相隔较远,通信实在不便,自秋狩时间定下,他完成不了这整件事情。
二则江辙与陛下周旋上林苑多年,死谁都没死到他头上,可见此人颇有头脑,他自己还是正规军,不会看得上打游击的响马。”
“所以响马很可能,是自发来的。”盛舒宇锁住眉头。
元青争不这么认为:“那些响马平日里打家劫舍,却没听说劫过贫寒之家,可见也是有些道义在身上的,他们在临青州呆得好好的,做什么来这里找苦头吃?”
“有人煽动。”
元青争望向他,没反驳,拇指在捻食指关节。
盛舒宇脸色晦暗不明:“皇帝不能现在死,他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目前我们不可得知,但太子还在,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子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你我是文官,子衡在御前没有带兵,调兵遣将的具体事宜,不如午膳后去找庞十归问?”
“同意,能知道一点是一点,作些应对之策,别回头死不瞑目。”
“呸呸呸!”
午膳时候,外头忽然又有来人,大喊着:“启程时间提前到未时整,诸位大人快吃一些,这就要启程了。”
元青争捧着碗微微侧头,后颈发汗,猛塞几口饭菜,与盛舒宇匆匆站队,二人没有时间再去找庞宠,也就没有成型什么对策,只明确了一点。
皇帝不能死。
队伍齐整,皇帝是直接被太子抱出来的,他从头到脚盖了一身薄大氅,脸也隐藏在兜帽之下。
元青争骇然,陛下竟是病了。
彼时皇帝身边跟着庞宠,周慕不知去往了何方。
御驾后面跟的就是随行医者,随侍全部有马,不再携带炊具和行军帐一类的辎重,准备轻装上路,快速行军回平京。
而等这大队伍出发后,上林苑又鬼鬼祟祟的出去了一支小队伍,行驶缓慢,携带辎重也多,打头的是青龙卫,里面混了个白虎卫周慕。
元青争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用以防身。
56. 临青州响马(二)
返京路上
大队伍一刻不停的行进,直到天光尽褪才停驻,众人没有架锅起火,吃的全是饼子肉干,继而准备原地休息三个时辰。
月悬中天,落籽轻轻巧巧钻进了元青争的车厢。
“你怎么进来了?太子派来监视之人……”元青争睡眼惺忪,话没说完,落籽蓦然吻了下来。
“唔……”
她腰身被揽住,下颌被抬高。
“公子,那人睡在树上,我看见了,他睡了,我好想你……”
落籽说完,再度吻上。
闻言,元青争也稍微放了心,直到唇舌被吮得发麻,才去推他,喘息急切:“我们与响马相对而行,最晚后日……”
“我会保护好你。”
落籽神情十分认真,但其里好像还有些别的情绪,元青争没读懂,理解成了坚毅,心受感动。
她抬手拉下落籽的脸,在他唇角又印上一吻:“真是的……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也会保护你。
次日午后,队伍靠着一片小树林停了下来。
这一路不比来时,车轱辘转得不止快了一星半点,元青争从车上下来颠得难受,扶着车架站了老一会儿。
落籽给她顺着背,又把水囊递了上去。
“怀媚。”太子过来了,面带疲色,手中一把匕首,“这个你拿着,用以防身,一会儿启程的时候,把你的马车往孤那里靠一靠。”
元青争推还:“多谢殿下,臣带了护身用具,烦劳殿下挂心了。”
微顿,她又道:“落籽,你看顾一下四周,我有话要同殿下说。”
落籽应声走远,宝树公公往反方向走远。
太子收回匕首:“孤知道你有疑问,但父皇确实需要尽快赶回平京,响马是意外之事,以往有什么幺蛾子在上林苑就除了,这次不太一样,所幸那些响马人数不多。”
元青争敛眸:“殿下,陛下在我们这个队伍里,但还有一支队伍,是吗?”
“怀媚果真聪慧,咱们真正要防的,不是那些没有练过兵的响马,而是上林苑的正规军。但即便如此,孤也命人传信平京,出兵斩杀这股响马了。”
“响马数量不多,那就证明我们返程,也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殿下今日并不急着赶路?”元青争问道。
“不错,孤意图今日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与他们正面相刚,毕竟传信也需要时日,平京处很有可能赶不上剿匪,匪徒就先与我们撞上了。”
元青争随着太子的思路继续分析:“那殿下留后手的队伍,是为了以防上林苑江辙来兵,应当有精锐之师……和一位假皇帝吧?”
“是的,孤没让他们掩匿行踪。”太子欣慰,看着她柔和地笑,“孤想让他们以为父皇在后面那支小队伍里,那都是席亚军的精兵,所以周慕和望晓公公,孤都留在后面了。
只要江辙敢出兵追驾,那必然就会经过行进缓慢的小队伍,望晓公公手里有一道诏书,命他们退回上林县,只要他们权势熏心敢打,那就是抗诏之罪,届时能完全避免有两军切磋这种蒙混过关的说法。”
“江辙曾用这种借口逃脱过严惩?也算是个人才了。”元青争叹服,“那顺利的话,他们派出的队伍就会被我们的精兵拖住脚步,甚至全歼或俘虏,而我们只要打赢那一小股响马,就可以顺利回到平京。
即使不顺利的话,后面那支小队伍与我们应该隔了一天左右的脚程,而我们就能在他们溃败之前,击退响马后,等到平京守备军,反手打一个时间差。”
太子嗯了一声:“只是这样安排的前提是,我们一定要打赢这股响马,所以孤今日不准备赶路了,以逸待劳。”
……好像一切都很合理。
玲珑山响马之前不是没派兵攻打过,只是他们太会逃了,本就是散兵游勇,一逃就逃得四面八方,官兵力有不逮。
况且他们手中铁器也多是些家用之具,远不如军中的刀剑戈矛,太子有信心打得过,也有一部分装备精良的信心。
“不对。殿下有没有想过,江辙也有可能,是在拖住我们的精兵?”元青争看向太子,神情有些慌张,“我们都认为江辙不会跟那群响马合作。
那响马原本是想做什么呢?他们聚集于平京却不攻打平京,一开始就是为了截住帝王车驾,所以怎么会只派出一小股?”
太子蹙眉:“孤也想过这件事,但响马毕竟都是草莽,收成一好就都回家去了,收成不好才会落草,说到底都是些觉得出路狭窄的百姓罢了,没几个能有真才实学的,有人煽动,他们就敢拦御驾,也佐证了这一点。”
“倒也不见得可以轻敌,”元青争接话,“万一有一个两个的比较厉害,算响马之众,也能带领他们干上一番事业了。
殿下,响马我们能探得,不见得江辙探不到,临青州遥远,他可能受制于地利,无法与响马达成合作,抑或内心压根看不上这些响马,但以上所言,均不妨碍他去利用这股响马。
平京跟上林县中间就只有宽阔道路,他得了消息后,很有可能料到响马的意图是什么,而且响马被煽动,无论跟他有没有关系,他都能隔岸观火。”
太子沉思。
元青争继续说道:“届时江辙只要不远不近的坠着我们的精锐,响马大部队打过来时,若他们真有些手腕,我们强兵不在,硬撑着跟那群草寇打起来,恐怕等不到平京来援,就要败北了。
若我们饮恨而去,便无法追究江辙的罪责,若我们还能活着回到平京,也拿捏不到他的短处,毕竟他的兵没有任何攻击举动,只是在过路而已,甚至还能反咬一口,是在派兵保护陛下,毕竟望晓公公在那里,还守着一位假陛下。”
不知太子有没有听进去自己这些话,元青争走近一步,盯着太子的脸,试图让他从自己的脸上瞧出诚恳:“这才是江辙最好的路,无论我们活着,还是死了,他都好好的,谁也挑不出他的错。”
太子被说动了:“孤一心想反击立个功,看来是有些心急了,此事怀媚看得比孤清楚,既如此,孤今晚就传令后方队伍,让他们试一试江兵意图,试准了,就快马加鞭回到我们这里来。”
元青争端上官礼:“殿下英明。”
太子离开后,盛舒宇又来了:“怀媚,你搞清现在的状况了吗?我一直以为子衡是被派去做探路先锋了,但我方才去找十归问询,他说周慕跟着青龙卫走了,我认为,太子把队伍拆成了两份。”
元青争方才那一大段论颇耗心神,定了半晌,才把知道的现况与他交托,但没有说自己给太子殿下的提议,只说了现状。
盛舒宇听罢,思索道:“不对,纵然响马实力不及皇城侍卫,太子此举也异常冒险,只怕是受了后宫流言之影响,我们得去找褚太尉或者段御史一起去劝劝太子。”
元青争倏尔笑了:“不知复光有何想法?”
盛舒宇轻轻一皱眉:“至少也要先把后面那支精兵召回来,这样如果我们对上那群响马,打得过就皆大欢喜。
打不过的话,此处距离平京急行军也就一天足矣,先拿名声压住后方江兵,人数上来后,便大大增加了能撑到白虎卫或者守备军到来的概率,这样才稳妥。”
“我不会后悔上你这条船的。”元青争欣赏的看着他,把自己与太子方才的对话合盘托出。
盛舒宇闻言,一笑置之,带了些许无奈的忍俊,倒并没有觉得这是元青争对他的考验。
官道上疾驰了两匹马,一匹马上有人紧拉缰绳,另一匹马紧随其后,就这么换着骑了半宿,黑夜倾压时,他终于找到了青龙卫的驻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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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落东
现在这支队伍是青龙卫将军路非遥领头,周慕任先锋,还带着席亚军的上林卫,报信人冲进来时,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听见动静,紧紧握住了随身刀柄。
外面几人交替巡逻,此刻万般戒备。
“东宫太子麾下副官兰考,要事求见路将军!”
来人自报家门,翻身下马,双腿一时无力。
巡逻的几人拿着大刀把兰考围了起来,打头的问话:“可有信物证明身份?”
“有。”兰考仰躺在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柱举起,急喘道,“此乃太子私印,诸位可上前查看。”
打头之人快速走近,仔细分辨后,将兰考拉了起来:“兄弟一路辛劳,在下青龙卫校尉莫失,请跟我来。”
将军帐中,路非遥坐在正对帐门的尊位,往下是望晓公公,兰考,莫失,周慕,以及其他几个青龙卫将领。
兰考拿出太子的亲笔信,几人一番传阅。
路将军布置战术:“周校尉,你带领所有青龙卫,不负辎重,即刻出发追赶太子车驾。
莫失,你带上望晓公公直接到江军那里宣读诏意,半数上林卫带上所有辎重赶往前方,剩下半数上林卫原地待命,本将留守此处,诸位可有异议?”
青龙卫都是精钢好马,周慕武艺超群,这拨人就是最强战力,以最快速度与太子汇合,以保前方。
莫失和望晓公公宣读过诏书后,若这些人依然不进不退,按兵不动,那么路将军以及留守的半数上林卫也就不动,待青龙卫和半数上林卫带着辎重一走,他们发现人数不对后,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们发现拖住路将军的目的败露,打道回府,只为响马掩护至此。
二是他们的确想攻击天子车驾,那么打起来时,这里就需要一个将领,也就是留守此处的路将军。
辎重队伍尽快赶往太子车驾,也就是周慕的援军了,若赶得上打架,那就打,若赶不上打架,那这就是补给队伍。
后方路将军跟江辙的兵若真打起来,打赢了就赶去支援,打输了也能拖得一时半刻,不至于前方銮驾被成合围之势,腹背受敌。
众人均无异议,只有兰考按着桌子站起身来:“我要跟着青龙卫这队。”
高强度骑了大半夜的马,兰考两股战战,众人敬佩归敬佩,但他需要休息。
路将军一锤定音:“兰副官,本将知你想护在太子殿下身边,但你已奔袭一夜,我们又不是山穷水尽,这样,你押着辎重吧,速度由你控制。”
兰考不依:“我想跟着头队,尽快回去。”
周慕打圆场:“早行动吧各位,谁知道响马此刻已经行到哪里,若天一亮他们就攻上了御驾,此刻耽误的时间,便是诸条性命了。”
利索的带上头盔,他又说道:“兰副官,那两匹马都还没缓过来呢,你现在缓过来了吗?青龙卫不缺最上等的战马,但你的身体吃不消,若当真奔袭至战场,只怕毫无还手之力。”
路非遥和周慕,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兰考最终答应了下来。
“行动!”
路非遥一声令下,众人跨步走出将军帐。
皇帐里假扮皇帝之人换上了青龙卫的甲胄,望晓公公神色泰然,跟着莫失去往后方江军驻扎地传诏。
整个军队片刻后便紧张了起来,周慕率领一众青龙卫黑骑扬长而去,路非遥微眯起眼,远眺平京的方向。
他也觉得,响马直攻御驾的可能性更高,但江辙的兵也不可不防。
最好的局面,就是他们领过诏书之令后即刻回城,这样他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再去支援。
青龙卫驻扎地与江辙之兵隔的不算远,莫失和望晓公公快马加鞭的去到那里,天空也未见亮光,捕食之鸟也没起。
57. 临青州响马(三)
荒鸡深睡返京路上
望晓公公架起了皇帝近侍的派头:“诏书到——尔处将领,速来接诏。”
此支队伍看起来十分散漫,连个巡防的士兵都没有,莫失心里也就有了个谱。
他们压根没有打仗待敌之心,大概率能即刻返程。
随着众将士打头跪了一个,望晓公公才宣读诏书,其大致意思就是让他们不得与御驾队伍起冲突,需尽快赶回上林县。
可不想这些江兵接了诏书后,竟与莫失和望晓公公套起近乎来,态度热络,耍上了无赖,只字不提回城之事。
莫失有些恼:“尔等既已接诏,就该依诏办事,陛下说了,让你们尽快赶回上林县,诸位为何还不动身?”
先前打头跪的将领说话了:“这位武将,天还没亮呐!我们怕这路上不好走啊,你们也不妨,在我这处多待一会儿?若是即刻返程,我还怕你们有危险呢。”
说罢打了个手势,周围一瞬涌上许多人,将莫失和望晓公公的小队合围起来。
那将领义正言辞:“为了诸位将士以及望晓公公的安全,我们决定也不让你们在天亮前离开,以免夜黑路滑,摔倒了各位。”
这是遇上真无赖了。
莫失按住刀柄:“你们是要抗诏?那就来战!打赢了我,我就留下,打不赢我,你们就永远留下!”
打头将领不吃这一套:“这位武将,我们没有要抗诏不遵呀,只是这夜黑星稀,道路不明,我们实在害怕而又担心你们的安危,特才将你们留下,等天一亮我们就返程,绝不虚言。”
莫失气得直咬牙:“既如此,我们需要派个人回去,给路将军通个言语。”
事已至此,不能一味猛干,只好先将消息带回去了。
莫失想,他们没有立场让我不要送信使出去,路将军得了消息后,最好即刻往前方队伍赶,我之生死无所谓,这是最好的情况。
打头将领轻嗤,将手掌一抬,歪嘴而笑。
天色朦胧之际,传信的两人终于回到青龙卫驻扎地,将所有信息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路非遥。
彼时路非遥眉头紧锁,下令让他二人回去休息,却并没有让这半数上林卫启程。
他不敢赌。
天光大亮
莫失一直在原地休息:“尔等江辙之士,还不速速回程?”
那将领笑着走近他:“将士,你难道不吃早饭吗?不如与我们一同用了,再各奔东西吧?”
莫失等人身上有干粮,此刻自然不想跟他们吃早饭,他刚想再催他们离开,远处就回来了几个传信兵,与那将领耳语。
这几人被派去观察路将军驻地的情况,此刻应该是眼看着已人去楼空,回来报信的。
莫失眼珠转了转,如是想,没有再动作,果不出他所料,打头将领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哎呀,诏书已下,此刻天光已然大亮,我等便回围应府了,祝小将一路顺风。”
他们慢吞吞的收拾营地,莫失则即刻带人回去,追赶路将军。
可他行到昨夜驻扎之处,却发现路将军还在等着他:“将军……”
但其实路非遥这样做,的确更加稳妥。
若江辙的那些兵真与响马勾结了,要前后夹击御驾,莫失这一小队加上望晓公公简直算是白给,还是需要路将军在此压阵,跟他们战上一场。
所幸他们退了。
而此时前方队伍里,太子命褚太尉又传下一道令:“不再前进。”
元青争靠坐在树干,啃着馒头与盛舒宇聊天,落籽、风降前后观察,有没有外人靠近。
“太子殿下这道令下的对。”元青争咽下一口,“若是一味往前,会更快的遇到那些响马队伍,肯定会更早打起来。”
盛舒宇赞成:“不错,能拖一时是一时,我们以逸待劳,精气神儿也会比那些响马好,此刻便是应该多多吃饭,好好休息。”
日头逐渐往正空攀爬,树林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鸟鸣。
远处一个巡防兵下马走进树林,张望四周后,解开裤腰带准备一泻千里。
“呃!”
空中一支利箭,直直射中了他的咽喉。
死相比较难看。
他下边还伴随着身体疼痛的抽搐,汩汩挤出尿液,箭矢却对穿了他的脖子。
可他连抬手去摸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张着嘴与血液在脖颈处争夺空气,最后也就只把裤子拉起来了一点,不甚雅观的躺在黄绿相接之地,死了。
更远处一身穿粗布衣,左臂系了根红布条的人,悄声道:“所有人弃马前行,带好家伙什,此举若成,那咱们就是千古之师!我们的后人将会以我们为荣!”
队伍里,一个传信兵士走近太子:“殿下,那股响马正在往我们这里行进,大约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达此处了。”
太子已经换上甲胄:“除了官道,其他地方没有发现响马队伍吗?”
“没有。”传信兵士斩钉截铁。
太子蹙眉:“秦烁,下令全体战备,把队伍往南边扩一扩,放一队弓.弩团,以防有响马拦腰直冲天子御驾,慢行启程平京。”
秦烁领命。
此刻大队伍里的最强战力是东宫侍卫,剩下的是天字军。
日照当空
太子驱马到皇帝车驾:“父皇,儿臣一定护您平安回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您都安心呆在里面,不要出来。”
车驾里面穿着龙袍的小太监瑟瑟发抖。
宝树端礼:“奴才也愿以身相护陛下平安。”
音落,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
宝树公公一路上都在监视他,为不让他露馅,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此刻的话语完全就是放屁,内里意思是威胁。
威胁他即使凶险来临,他也不能主动出去这个车厢。
队伍大概又等了一柱香时间,远处官道上赫然出现了一批拿着各色武器的人,有些骑着骡子,有些骑着驴,更多人只穿了草鞋。
而他们的武器看起来也是五花八门,有耕地的锄子,还有犁地的耙子,甚至把家里的菜刀绑了根木棍,摇身一变成了钺。
太子并没有轻敌:“乌合之众,他们不是响马主力。”
褚太尉也换上了甲胄,江相立于二人之间:“殿下,清君侧,拿奸相,他们这是冲着老臣来的,让臣前去交涉吧,若以此风烛残年之躯可化干戈,臣死得其所。”
“江相何必如此。”太子自然不能答应,若真依了他的话,来日的传言就不是奸相了,而是懦弱储君,“父皇与您多年共治天下,若是孤把你交了出去,可真没丝毫办法与父皇交待。”
“既如此,老臣便为这萧梁江山,再拼一次!”江相握紧身侧长剑。
褚太尉悄悄白他一眼。
太子心内不屑,“拿”奸相又不是“除”奸相,若江斯这老匹夫与那些响马勾结,最后活着回来了,要跟孤打舆论战,剥下孤的民望,孤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赢不了。
两队人马已正面对峙,秦烁于队伍前叫阵:“吾乃东宫侍卫长秦烁,尔等话事人是谁?出来交涉!”
这话引得对面人一阵议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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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众响马推出了个壮年男人:“我叫樊柯,我们虽是响马,却也有一腔报国之心,大家都知道江斯老儿的德行,此次拦截御驾,就是为了杀死他,换一个左相!以报靖州十府!”
秦烁放声:“江相与陛下君臣守望,方才使得大梁安稳,靖州当年诸多遗憾,但要说是江相所做,可有证据?不过都是空穴来风。樊壮士此举,恕我等应承不下。”
闻言,樊柯抬起手中镰刀:“陛下是仁君,我等敬佩,可留奸相在身侧,我等不愿!若是将官不把江相交出来,那我们就要以命相搏。我们有这么多人,总能杀了一个江斯,我们死得其所!”
秦烁按住剑柄:“樊壮士莫要受人撺掇,来当出头鸟了。我等朝廷精锐之师,你们就是全死在这,也踏不过我铸的防线!”
“那还说什么!”樊柯不服气的那股劲儿上来了,眼神示意,后面几人就合力砍倒了道路侧旁的一棵高树,树木倒地,声音震得地面一晃,“诸位!清君侧!拿奸相!”
音罢,后方众人举着十八般概括不来的武器,上前冲阵。
“杀啊——”
“清君侧!拿奸相!”
“告慰十府亡灵!”
秦烁也不在意交涉失败,“铮”一声抽出长剑:“天子与殿下均在身后!杀光这群愚蠢响马!护驾——”
两拨人自此混战。
可对面响马别看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倒正经有杀伤力,下农活的也不比穿甲胄的少力气,一时血肉横飞。
“清君侧,拿奸相——!”
中间队伍里,太子忽然听得这么一声,从南边树林里传出。
紧接着又有几道如此的声音,整齐又洪亮:“清君侧,拿奸相!”
树倒,是发起进攻的信号!
太子眼神一凛,抽出佩剑:“贼人已至,弓.弩准备!”
他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响马,有些眼熟,但也仅限于眼熟:“放箭!”
树林里的大股响马逐渐靠近队伍,在失去了树木遮挡之时,太子下令放箭,众人挥刀格挡,几人武艺不精,中箭身亡。
这些人不似明面上走官道的那群乌合之众,他们虽然没有马,但是武器统一,看着全是正经不错的钢刀,鞋子是布鞋,左臂的红布条不知有何寓意。
整体实力,可与地方兵士一比。
而箭雨并没有让他们畏惧,打头的一声喊:“抬起已亡兄弟们的尸身格挡!事成之后,回去给他们立碑!”
“清君侧,拿奸相——!”
中间队伍里,太子忽然听得这么一声,从南边树林里传出。
紧接着又有几道如此的声音,整齐又洪亮:“清君侧,拿奸相!”
树倒,是发起进攻的信号!
太子眼神一凛,抽出佩剑:“贼人已至,弓.弩准备!”
他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响马,有些眼熟,但也仅限于眼熟:“放箭!”
树林里的大股响马逐渐靠近队伍,在失去了树木遮挡之时,太子下令放箭,众人挥刀格挡,几人武艺不精,中箭身亡。
这些人不似明面上走官道的那群乌合之众,他们虽然没有马,但是武器统一,看着全是正经不错的钢刀,鞋子是布鞋,左臂的红布条不知有何寓意。
整体实力,可与地方兵士一比。
而箭雨并没有让他们畏惧,打头的一声喊:“抬起已亡兄弟们的尸身格挡!事成之后,回去给他们立碑!”
“是!”此话一出,众响马就像被下了降头般,果真执行起来,举着人肉盾,拱到队伍近前。
58. 临青州响马(四)
返京路上
太子再下令:“天字军护驾!谁杀了打头的,免其家中三年赋税,官升一级!”
两拨人搏命而战。
落籽劈开了他最常坐的那块车板,下头竟是处暗格,从中取出一柄长剑:“公子莫慌,只要我活着,你就伤不了,一定在我身后不要走动。”
元青争躲在他身后,眼神却在别处。
此时队伍前面在打,中间也在打,后面的想跑又不敢跑,怕无故再窜出来一伙贼人拦住去路,场面十分混乱。
江相举剑竖在胸前,阳光投射在其边锋处反射回来的光,晃得人眼疼。
这批响马与前头那些,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但庞宠武艺高强,他冲杀在前,随手就杀了好几个。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不仅是《千字文》的开头,也是大梁军队的等级。
天字军是最好的兵。
林中还在源源不断的出现响马,数量众多,即使箭雨杀了不少,太子这边也依然不占优势,元青争捏着把汗。
若无援军,到最后这股响马,很有可能会杀到御驾前,杀到江相前。
她的心脏在嗓子眼处猛跳,心下暗念周慕。
这后来出现的大股响马异常疯狂,往前冲起来就像不要命,原本应该正常交锋的两方势力,就这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打了起来。
这一点儿都不好。
因为已有人杀到了落籽身前。
两人过招,响马对他面门直劈,他单手撑住车板,侧身飞起一脚,将其大刀踢落,紧接着右手一记横扫。
一剑封喉!
血珠子随着剑刃挥处,撒下一道完美的红弧,落地溅射。
元青争不由得被落籽吸引目光,直夸他好样的。
“忠义侯府,封号之爵,米虫而已,何苦来哉?”落籽大喊。
这话一出,元青争疑惑看向他的背身。
虽然封号爵是吃一个功绩一辈子,确实不负“朝廷米虫”之言,但这些响马打到此处,为的是杀人,管你是谁,合当一视同仁。
却没想到,本来围着他们的响马数量,竟真的少了些……
落籽再度与人交手,元青争还未及细想此变化,侧面便传来一声怒喊:“江斯老儿!你还认得我吗?!”
江相握着剑柄,身上肌肉绷紧:“莫绮旌,你居然落了草!”
元青争偏头望去。
莫绮旌,应当就是这股高质量响马的头头了。
此刻他大手紧握刀柄,双目赤红:“多年前我主张夺回靖州十府,而你这个卖国的懦夫,竟然戕害忠良,将我罢免成大头兵,我不服!今时今日你落到我手里,是你该我的!”
居然是他。
元青争想起前事,荆州长河决堤,太子与方肖安吵架之时,曾言及当年靖州被破,有位将领极力谏言出兵草原,夺回靖州十府,而后来此人遭贬,原是江相一番运作。
如今,此人成为响马首领,回来报仇了。
江相吹胡子瞪眼,大骂道:“那时国力空虚,你只得见靖州之难,可曾想过大梁需要休养生息?目光狭窄,看不见大局!”
莫绮旌啐他:“我呸!”
有天字军冲到他身前出招,他一边打一边说:“你个卖国贼,死到临头还有话讲!”
声音落地,那与莫绮旌对招之人,头颅飞离肩膀,鲜红血液冲向半空,激出一片血雨,那头颅在地上翻滚数圈。
元青争看得,喉咙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相面色极度不好:“莫将军,这可是天子队伍,你杀了我,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莫绮旌半身都是血:“吾为大梁守靖州,天子却让我失雄!你和萧悠狼狈为奸,今日都别想活着!”
“失我一人身,换得血五步。”更多响马聚集在莫绮旌身边,他带着众人仿若全殿阎罗,一步一步的踏出满地血脚印,“失我千人身,换得新梁天!你们杀了这个卖国贼,皇帝交给我!”
“是!”响马们冲向队伍。
太子呐喊:“平京守备军马上就会来援!撑住了,孤回平京论功行赏!银铤金饼,香车美人!”
天字军生生抵住响马的攻势线:“是!”
“建功军士”与“千古之师”,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能弄死对面。
激战。
霄上骄阳挣了命似的往西跑,却怎么也跑不快。
只是双方搏命之间,莫绮旌整个人活像一头暴熊,杀了出来。
他随手就掀翻好几个,浑身卯着劲儿砍人,眼见就要走到御驾之前,太子回身援护。
队伍后面的人终于还是四散而逃,但也不敢躲远了。
江东护着他爷爷,唇角笑意若有似无。
宝树公公挡在皇帝马车前,临危不乱:“莫将军,有话好说,惊了陛下,可得不偿失!”
“哈哈哈,你这宦官倒有胆!”莫绮旌恨笑道,“你想说什么?要以诛我九族相胁吗?!你去翻翻我的族谱,但凡你能找出来一个尚存于世的,我让你杀!滚开!”
他一拳将宝树打倒在地,挥刀劈开车厢,厚重木板碎裂之时,却感觉大腿猛然一凉。
低头去看,他发现是一个年轻官员单膝跪在地面,将手中匕首狠狠插进了他的大腿。
元青争从刚才就在担心这莫绮旌的矛头,会不会突然转向皇帝,毕竟江相管吏部,使了绊子把他罢到底层不假,可皇帝也没保他啊?
果不其然,没有两句话,这莫绮旌就要对皇帝出手。
元青争心想,后方队伍那里是个假皇帝,那这里的,自然就是真皇帝!
皇帝不能死!
所以趁落籽跟人对打,为她提供了移动之变,她偷偷靠往御驾。
等到落籽发现元青争不见了,已然晚矣:“公子?公子你去哪儿了?!”
他尚未找到元青争,便又有人提刀向他,只能对招,脱身不得。
莫绮旌此时腿肉吃痛,但也明白不能让元青争把匕首拔出来。
这小官员刺得极深,必然已经触及粗大血管,此刻没有任何处理伤口的条件,一旦拔出来,会血尽而亡!
刀锋急转向下。
莫绮旌要砍了元青争的手。
但元青争从小在武极巅学的就是逃跑,得手之后眼看要遭殃,当机立断放弃匕首,一个旋身就拉开身位站了起来,继而往御驾之马的马尻,狠狠拍下一掌。
马儿应声要跑,但周围全是人,御驾车头也不止这一匹马,它吃痛后在原地嗷嗷叫,带动着它的三个小伙伴东撞两步,西歪几下,就是没走出距离。
莫绮旌没再管她,运气再提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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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的劈开了车厢。
木片飞碎。
他目眦欲裂:“你是谁?!皇帝呢?!”
元青争也惊讶的撑大了眼眶。
这御驾之内,紧贴在对侧车厢而跪之人,哪里是皇帝?!早知道她就不来护驾了!
那小太监抖若筛糠,双手不停作揖,缩着脖子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我不是皇帝,我就是一个小内监!好汉饶命啊!”
莫绮旌伸刀向他,逼问:“皇帝呢?!在哪里?!”
小太监□□快速洇湿:“我不知道啊好汉……我真不知道啊……别杀我啊!求求你了……”
“敢耍老子!”莫绮旌大骂一声,钢刀抬起,要杀了这个小太监泄愤。
可刚要使力,他发觉有人挡住了他的刀,顺着偏锋望过去,是太子。
此时远处周慕穿着亮眼的白虎校尉甲,自地平线而出,高举他的本命折锋刀:“青龙卫前来救驾,贼人速速投降!保尔全尸——”
而队伍的最前头,秦烁带着东宫侍卫,果然一步防线都没退,并且:“平京守备军前来救驾,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方肖安带着平京守备军赶到,乌合之众见着他们,心理防线骤然崩塌,地面都仿佛被马蹄们震得摇摇又晃晃。
莫绮旌当即意识到,人数优势已不在,今日恐要败北!
太子身在车厢尾侧,长剑抵住了莫绮旌的刀锋,厉声喝道:“你就是这群响马的头目!”
长剑挑开莫绮旌的刀,他顺势左手出拳,击向莫绮旌当腹。
但莫绮旌想杀江相,想杀皇帝,却没想过要杀太子,泄气之余,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拳。
周慕带着黑骑杀近,局势瞬间逆转,折锋刀一砍一个,直取要害,马上就要冲到御驾之前,青龙卫亦是走到何处,杀到何处。
这援兵,说是“奇兵”也不为过。
元青争眼看莫绮旌向她这边踉跄几步,极力呼喊:“子衡!此人是响马头目,不可放虎归山!”
莫绮旌听得此言,咬牙举起大刀,向后转身:“……我可以死!但我们不能!”
元青争心道不妙。
这莫绮旌的身手她已见识过了,凭着对自己以及自己功夫的了解,觉得万万不可与之对打,连忙就要绕过车驾,躲到后面。
却不想她方才催掌,拍打的那匹马在她绕路之时,前蹄一蹬,冲着她的胸口就来了两记窝心脚。
元青争闷哼倒地。
莫绮旌抓住机会,把她半揪起来,脖子上架了刀,反身,又将她两条胳膊扭在腰后,喊道:“不要动,动我就杀了他!这可是官,大梁的官,你们的官!”
元青争心下再度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护驾?
太子挡住周围要往前冲的人。
莫绮旌拉着元青争,继续朝太子吼:“让所有人停手!不然我就杀了他!”
周慕足点马头,飞身落在太子身边,以言语求稳:“好!两边都停手,你不要乱动!”
随即,太子下令停战,这消息一直传到前头,整条官道死寂下来,沉浸在混着汗液与血液的空气中。
杀意未减分毫。
江东在这一战里,贴身保护着自己的爷爷,这会儿稍得松弛,驻着长剑,看向太子。
整个队伍的百千双眼睛,都看向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