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乱点鸳鸯谱(探案)》
1. 香火不渡(一)
大齐京城,长庆宫,嫩柳刚抽芽,春意乍浓。
“般配,般配!”
皇帝翻到婚书的最后一页,龙颜大悦,笑的很满意。
御书房内,顾行歌立于下首,此时她才悄悄松了口气。安成侯的这桩亲事,如今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大齐的这位陛下,治国有方,勤政爱民,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只是这人吧,也有一小癖好——爱赐婚。
若是让他瞧见谁家儿郎与谁家姑娘眉来眼去,只怕第二日赐婚圣旨就来了。
为防止他一时兴起乱点鸳鸯谱,百官只得商议设立合婚司,由朝廷派人查八字、看性情、问意愿,拉郎也要拉得心甘情愿,才好奉旨成亲。
而负责撮合这等亲事的头一号人物,正是如今站在殿中的合婚司主簿,顾行歌。
皇帝将名册递给身侧执笔的太监,笑道:“安成侯家的幺娘,和吏部王尚书之子,朕瞧着甚是登对。明日一早,便下旨赐婚。顾卿,这一桩,辛苦你了。”
顾行歌忙俯身行礼,声调温顺:“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这回安成侯的亲事看似水到渠成,实则一波三折。她为此奔波了近半载,甚至连两家新人的生辰八字,都让礼部的同僚重新推算了好几遍。
如今圣上满意,亲事也算落定,顾行歌长舒一口气,盘算着一会回官署先来碗馄饨压压惊,再找人聊聊天,喝口热茶,把这几个月奔波的疲惫一并消一消。
结果她刚迈出御书房半步,身后就悠悠飘来一句:
“还有一事。”
顾行歌身形一顿,只得把那刚跨出的左脚,不情不愿地收回来。
“怀州,回京也有些日子了。”皇帝像是在闲话家常,“太后催得紧。朕想着,来年也给他赐门亲事。”
顾行歌一怔,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未听清后话。
怀州?魏怀州?
她未曾与这位新上任的魏大人见过面,但这名字,倒是如雷贯耳。
听说近来,京中女眷议亲榜上,最想嫁的,是他。
最不想嫁的,也是他。
倒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那孩子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皇帝笑着说,“你们合婚司得费点心思。既要叫他点头,又得叫人家姑娘愿意才成。这事,就交给你了。”
顾行歌垂首,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嘴上仍是规规矩矩地应道:“臣领旨。”
话音刚落,皇帝手一挥,顾行歌立刻如临大赦,还未等到圣旨落笔,便夹着卷宗,脚底抹油般快步冲出御书房。
一路疾行至宫门口,合婚司书吏赵清正抱着一摞文书候着,见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不禁一愣:“顾主簿,你这是怎么了?跑得跟后头有鬼似的。”
顾行歌头也不回,直接一抬手掀起马车帘子,一脚登了上去:“圣上要我给魏大人做媒。”
赵清脚下一绊,差点把文书掉了,声音陡然拔高:“哪个魏大人?莫不是大理寺那位,鬼判魏怀州?”
顾行歌顾不上理会他,手一放,马车帘子哗啦一声落下。
赵清也赶忙钻进车里,马车一颠一颠晃起来,他凑近道:“我听说这位上任不到一月,已连判三案,清一色的死刑,且件件都是京中权贵之家。前几日立春,姚侍郎送了他些节礼,结果第二天,他那大舅哥便被带去问话……”
他压低声音:“你说,谁家姑娘敢嫁与他啊?”
顾行歌靠着车壁,闭目片刻,叹出一声:“确实是个烫手山芋。”
“可你说,这差事我敢不接么?圣上当面开口,我若不点头,怕是今日咱们合婚司就得被发配到月老庙去当香火官了。”
说罢,她抬手按了按眉心,神色颇有些疲惫:“怪不得今早出门时,总觉不大顺当。我还特意让老郑给我卜了一卦。”
赵清忙问道:“可卜出了什么?”
“说我今日大凶,命犯小人,定有灾祸。”顾行歌一脸正经,“我当时还琢磨,是不是哪家新妇要闹和离,结果一进御书房才晓得,原来是圣上要我给魏怀州牵红线。”
说罢,她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似是安慰自己:“不过细细一想,这事也未必难。不管牵谁,只要魏大人不点头,那这亲事也就成不了,我这大凶,也算是给躲过去了。”
赵清听罢,神色微妙,干笑两声,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顾行歌察觉不对,睨他一眼:“你这脸色怎么跟刚灌了酸韭汤似的?安成侯府的那桩亲事不是已经妥当了,等明日圣旨一下,我请客,街口那家馄饨铺,一人一碗,再来两份鱼鲙。”
赵清讪讪一笑:“不是……”
他顿了顿,眼神飘忽,小心翼翼道:“方才你进宫那会儿,安成侯府派人递了口信。”
顾行歌原本半倚着身,一听这话,立马坐直了:“说什么?”
赵清犹豫片刻,终是横了心一口气道:“说,他们家小姐,不嫁了。”
“不嫁?”顾行歌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嫁何意?”
赵清一脸为难,挠了挠头:“说是他家小姐和他人一见倾心,如今心意已决,要退亲。”
车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良久,顾行歌才幽幽开口:“可明日一早,圣旨就要下了。”
“是啊。”赵清叹道,“安成侯方才派人,说请无论如何,请即刻赴府一趟。”
退亲这事,要搁寻常人家,大多是各退一步罢了,大不了写封退亲书、赔些聘礼,闹得再大,也就是坊间多几句闲话。
可这回的亲事是圣上钦点的,圣旨一出,再反悔,那就是抗旨。别说安成侯要脱一层皮,她顾行歌这个牵线人,也逃不脱个渎职二字,轻则罚俸,重则……怕不是真要去月老庙当香火官了。
想到这里,顾行歌头皮一阵发紧,半晌才低声啐了一句:“老郑那一卦,算得也太准了点。”
她侧头望向马车外,此时外头春光正好,阳光透过新绿的枝桠照在地上,喜鹊在枝头吱哇乱叫,正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好景像。
顾行歌喃喃道:“好一个春光明媚,百事不顺。”
此时,光德坊的安成侯府,也无人顾得上赏春。
府内人仰马翻,丫鬟小厮来来去去乱做一团,连门房都临时换成了两个老成点的家生仆守着,生怕这桩退亲的风声传出门外。
正厅之中,安成侯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念叨:“她一个姑娘家,说什么双宿双飞,这都是哪儿来的混账话!”
侯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攥着绢帕:“她自小就心气高,是咱们一手宠大的,怪我。”
“哎,不怪你!”安成侯连连摆手,恨恨道,“怪只怪那姓任的小子,行止轻浮,专会哄人!”
安成侯府自祖上那一代封了侯,传到如今这一支,只剩爵位这一层空皮,人早已离了权势的中心。不过好赖与圣上多多少少沾点远房亲,还能吊着一口半死不活的贵气,在京中占得个一席之地。
府上有一女一子,嫡女幺娘,年方十七,正是择婿的好年纪。容貌自不必说,才学亦是出众,尤擅书艺,所书字帖,京中不少闺阁皆争相临摹。原本家中托合婚司替她相中了户部尚书王家的嫡子,门第,品行,才学皆无可挑剔,其实于安成侯府而言,这门亲事倒也算得上高攀了。
谁知三日前,幺娘去了趟慈华寺,在寺中偶遇一位任姓公子,从寺中回来后,她便一口咬定与那任公子八字相合、天定良缘,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提王家半句。
“可那任公子是何出身都查不明,指不定家境贫寒,幺娘却偏要一意孤行。”安夫人低声叹道,“今儿个还摔了妆匣,说若不退亲,她便……”
“她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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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成侯一拍桌子,怒气上头,声音都拔高了,“王家是什么人家?王尚书身处吏部,眼下已是拜相之资,这门亲事由合婚司亲拟,圣上御批赐婚,她让我回话说不嫁了?这不是退亲,是抗旨!”
“那如今怎么办?”安夫人一急,眼圈都红了,“眼下已是骑虎难下,难不成……咱们还真要进宫请罪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一个清亮女声。
“暂且还不必进宫请罪。”
安成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快步入内,身姿挺拔,神色从容。
正是顾行歌。
她一袭青色女官常服,腰束银带,衣襟上绣着水波暗纹。远远看去,仪态端庄,自有几分镇得住场的气势。
只不过,若看得再细些,就会发现她头上的发簪歪的厉害、衣摆上的褶皱也未曾理顺。
毕竟她是马车一停,便直奔厅堂,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顾行歌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发簪往正了拨了拨。站定之后,她抬手朝屋内人盈盈一揖:“合婚司顾行歌,见过安成侯、夫人。”
“贵府的事我已略知一二,适才也才从宫中出来。陛下口谕,明日一早,便要宣出赐婚圣旨。”
话音一落,竟无人敢应话,连方才还在轻声啜泣的侯夫人,此刻也悄然止住了声息。
顾行歌继续道:“这桩亲事,是为太后六旬大寿所赐,原是双喜临门。可若此时生出岔子,届时,不止贵府要头疼,我合婚司怕也脱不了干系,既如此,顾某免不了多问几句,还请安成侯海涵。”
安成侯神情一凛,连连点头:“顾主簿说的是,你但问便是。”
“好。”顾行歌笑了一下,“那我就多嘴几句。”
她坐到一旁,将衣摆上的褶皱抚平:“前些日子登门拜访时,幺娘小姐神情安然,还同我商议起喜服的花色。”
她话锋一转:“怎的不过几日,风向突变,连亲也不肯结了?府里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侯夫人犹豫片刻后,终于开了口:“顾大人,小女自幼顽劣,是我教养无方。原本这桩婚事两家都说好了,王家那孩子,我也是真心满意的。可谁料前些时日她去了一趟慈华寺,回来后……便说自己心有所属。我听着荒唐,劝了几回也劝不动。”
她抬眼望向顾行歌,恳求道:“顾大人,您明理,合婚司向来不强求姻缘。如今婚书虽在,若是能从您那头想个法子,让这婚事退得体面些,也不伤了王家面子,那便是,再好不过。”
安成侯一听就急了,忙着打断侯夫人的话:“胡闹。与王家婚事已定,如今怎能凭幺娘一句话就推翻?顾主簿,你们合婚司的,是讲礼制,讲道理的地方。得替我劝劝幺娘,把她那点糊涂念头掰回来!”
侯夫人抿了抿唇,不再辩,只眼巴巴地望向顾行歌。
顾行歌此刻倒是变得不慌不忙,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她正欲开口,却见一小丫鬟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老爷,外头来了一位公子,自称姓任,说是要见小姐。”
厅内气氛倏然一紧。
安成侯脸色顿时不好了,侯夫人手中帕子也攥得死紧。屋里几个伺候的,也都低下头,讳莫如深。
顾行歌扫了两人一眼,若有所思道:“莫不是,慈华寺里的那位?”
她这话还未说完,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夹着通报声传了进来。
这回是个小厮,一路小跑进来,气还没喘匀,便高声道:
“老爷,吏部王尚书家的王公子到了。说是特来拜见您,顺,顺便看看小姐。”
话音一落,厅中顿时没了声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各异,一时竟无人敢先开口。
站在角落的赵清往后缩了缩,小声嘀咕道:“嚯,双男抢亲,修罗场啊。”
2. 香火不渡(二)
安成侯到底是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只一眼,侯夫人便立即领着几个仆从,带着方才通报的丫鬟小厮,识趣地出了正厅。
屋里顿时清净了几分。
安成侯换了副口气,笑着朝顾行歌说道:“顾主簿,你看这一场闹得……不成体统。不如这样,你先去侧院歇歇,我稍后再来同你细说。”
紧接着,他冲着屋内仅剩的一个丫鬟嘱咐道:“把顾主簿带过去,好生伺候。”
虽是逐人,却又不失礼数,叫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顾行歌心下了然,也不点破,笑着回了个礼:“如此便多谢侯爷。”
转身带着赵清往侧院去了。
才走出正厅几步,就到了一处小花园,见这里无人,赵清便忍不住扯着顾行歌袖子,一脸惋惜:“啧,可惜了,眼看一场双男争一女的好戏就要上演,我们却看不到。”
顾行歌失笑:“你还真入戏。”
“哎,那可不是,”赵清凑近些,“前头任公子才上门,王公子就追着来了,这要搁春华园的折子戏里,接下来不打起来都说不过去。”
顾行歌笑着摇摇头,没接话。
这安成侯府虽不大,偏偏屋舍花木绕得精巧,他们从那花园出来走了一阵了,又走上了一处游廊。
赵清看了看前方带路的丫鬟,确定她听不到后,小声说;“主簿,我总觉着这侯府,怎么有点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顾行歌顺口问。
赵清点点头:“方才那侯爷张口闭口不许退亲,侯夫人却低声下气,要悄悄撤了这桩亲事,这一家人怎的再说两家话?再说了,退亲是抗旨,难不成侯夫人就不怕驳了圣上面子?”
顾行歌斜他一眼:“赵清啊赵清,这回的安成侯府亲事的卷宗,你怕是连第一页都没看完吧。”
“我……”赵清一时语塞。
顾行歌收了笑意,声音低了几分:“你以为安成侯的爵位,是自己袭来的?”
赵清眼前一亮:“难不成是。”
“这安成侯的爵位,是侯夫人的祖父求来的恩典。”顾行歌解释道,“如今的安成侯,是赘婿。”
赵清啊的一声,差点绊倒,“难怪。”
“所以啊,真闹起来,侯夫人才不怕。”顾行歌笑着道,“毕竟她才算是和圣上沾亲带故,这点事儿能闹到哪儿去?可这侯爷就不一样了,爵位不是他的,面子却得他撑,皇上的旨意,他能不怕?”
赵清恍然大悟:“是我疏忽了。”
顾行歌接着说道:“我倒觉得,这场戏还没唱完呢。我们先……”
她话还未说完,前头引路的丫鬟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行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游廊拐角处,站着一人,身着锦服,身形略圆,正高举着一把折扇挥舞。
这人顾行歌认得,正是王尚书家的独子,王景,安成侯府原本择定的乘龙快婿。
她此前因这桩亲事,与这位王景打过几回照面,算得上是熟人。此时见着,便朝他走了几步,准备寒暄几句。
谁知刚走近没几步,余光一扫,忽觉王景身后还立着一人。
那人比王景高了不止一个头,一身黑袍剪裁简单,却将身形轮廓衬得利落分明,腰间挂着一把佩刀,虽是侍卫打扮,却站得比王公子还正些,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只是他脸上缠着一方黑色巾帕,仅露出一双眼,看不出长什么样。
顾行歌一时有些琢磨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来路。
王景先一步迎上来,他五官也算端正,只是脸颊肉鼓鼓的,眉眼一挤,就显得憨气十足。方才跑了几步,便有点气喘吁吁:“顾主簿,真是好久不见。”
顾行歌颔首还礼:“见过王公子。”目光却仍落在后面那人身上,“这位是?”
王景像是被问住了,愣了一会才回答道:“啊,他是我府上的……侍卫。”
“顾主簿也知道,京中最近不太太平。”他挠了挠鼻子,勉强笑了一下,“前些日子不是闹出几桩中毒的案子吗?刚好我这位侍卫也略懂些医术,我爹怕我出了什么岔子,就叫他跟着我一块儿出来了。”
顾行歌点点头。京城近日确实不大太平。数起命案接连发生,死的多是贵胄子弟。且皆是中毒而亡。但毒从何来、概无迹可寻。更诡异的是,到今日都查不出是误服,还是有人故意投毒。此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圣上为此龙颜震怒,下旨务必在太后寿宴之前破获此案。
如今,大理寺、刑部、京兆尹三家联手,凡是能盘查、能拘人的衙门,全都忙得鸡飞狗跳。
王景走近两步接着说道:“顾主簿既然来了,是不是说明,我好事将近?”
顾行歌尴尬地笑了两声,敷衍地点了点头:“但愿如王公子所愿。”
王景显然听出她话里并无实意,却也不恼,打着哈哈转了话头:“顾主簿自便,我去拜见岳丈。”
言罢拱拱手,将折扇随手别在腰间,自顾自往正厅去了。
顾行歌站在原地,目光却往他身后的侍卫身上扫了一眼,才发现此人竟生了一双桃花眼,但却不显风流,到像是藏着三分戒备。
那侍卫察觉顾行歌在看他,目光微顿,却未避让,只略微侧过身,从顾行歌身边擦肩而过。
顾行歌挑了挑眉,心中一顿计较,但此时也看不出个名堂,只好作罢,跟着引路的丫鬟往侧院去了。
到了侧院后,顾行歌还在想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以及为何要带个黑布。
赵清煞有介事地说:“这简单啊,王公子那副模样……若我是他,身边要是有个出挑的侍卫,我也要想法子让他蒙上块布,省得自己更没得看。”
顾行歌失笑:“你这推理法子,倒也新鲜。”
正说着,外头却远远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吵嚷声。
顾行歌闻声起身,顺着游廊小跑出去,绕过转角,只见花园中站了好几人。
安成侯和夫人站在一侧,神色难堪。王景则一脸怒气冲冲。而他斜对面,站着一女子,低垂着头,正是幺娘。而她旁边站着一白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只是瘦的厉害。
顾行歌眉头一皱,心道:这位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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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任公子了。
顾行歌手一抬,赵清便识相地从人群边消失,不多时又匆匆回来,悄悄伏在她耳边道:“主簿,原是幺娘小姐与那任公子在花园里说话,不巧王公子在正厅饮茶,偏偏透过窗子恰好撞上了。”
只见王景冷笑了一声,转身看向安成侯:“这便是侯府待客之道?我王某自问不是贵胄,也从没自诩才高八斗,可这些日子,对你家姑娘也算尽了心意。如今出现在此处的这个人,是何意?”
安成侯欲言又止,幺娘却依旧低着头,身子却站得笔直,不辩、不语,也不躲。
王景气得直往她面前走:“我对你也不薄。你喜欢桂花饮,我亲自托人从江南带回来。上月那对玉蝶簪,你说太重,我立刻换了盈月绣坊的金枝簪。就这般对你,你还要我如何?”
说着,王景脸涨得发红,胸膛一起一伏,连原本合身的锦服都绷紧了几分。
幺娘这才抬了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只道:“对不住。”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绛紫色圆衫,本是一派闺秀打扮,偏那张脸又带有三分艳气,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王景头一回见幺娘,是去慈华寺替母亲还愿,那时正值初秋,幺娘站在寺前斟水净手,雪肤玉腕,一回首,他就觉着心上像是被谁轻轻敲了一下。
他这辈子头一回动了心,回家之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连几日魂不守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求了父亲出面,牵上了这一缕红线。王家原本还觉着安成侯府早没什么油水,若不是王景吵得太紧,原也未必真应下。
如今倒好,人是他硬生生倒贴上去的,亲事也是他千方百计求来的,到头来却成了笑话,换作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惜那幺娘低着头,不哭不闹,一点不怵他,看着还是那般动人。王景气归气,终究没敢再上前半步。
此时,站在一旁许久未言的那位任公子忽而开了口:“她不愿嫁你,自有她的道理。你也不妨回去照照镜子,就你这长相,也配得上她?”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若说王景是那种一看便知家境优渥、却因相貌平平,而让人提不起多少兴致的世家公子。那眼前这位任公子,便是话本子里才有的那种人物,身形清瘦,气质清冷、若是被他看一眼,心中免不了会浮起一丝莫名的羞意。
赵清小声咕哝:“这任公子,模样倒是出挑,说话却忒不留情面。”
顾行歌也觉得这话说的实在不太得体,可她侧目一看,却见安成侯自始至终站在一旁,脸色虽不大好看,偏偏就是一言不发,对着任公子连半句训斥都没有。
这可真稀奇。
王景气得脸色由红转紫,扯着嗓子道:“得了!也不劳顾主簿再费心,我今儿便回去求我爹,把这桩亲事撤了!”
说完,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半晌,安成侯才像回过神来,转身说道:“你把亲事闹黄了,你阿弟将来怎么办,这硕大的侯府,以后怎么办?”
说完便也快步追着王景去了,连个眼神都不曾留给眼前这个闯了祸的女儿。
3. 香火不渡(三)
幺娘听了安成侯那番话,方才还淡然的神色,此刻倒是变化了起来,眼眶微红,似是有点想哭的意思,却又强忍着,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任公子站在一侧,看她神色有异,终究还是忍不住俯下身去,想要扶她一把。手还没碰到幺娘,她却像是忽然惊觉回了神,悄悄往后一缩,避开了。
顾行歌站在不远处,看着方才安成侯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已有了数。
这门亲事,大抵是再续不得了。
如今王家那位自己一腔怨气甩袖而去,主动去退亲。这样的话,外人看来,多半只当这门亲事,是男方变卦。
吏部尚书可是朝堂正经的实权官,说句不客气的,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这次的亲事,旁人最多只敢在茶盏后头闲说几句,应该是无人敢把这事放到明面上说。
如此一来,合婚司这头,面子倒还勉强挂得住。只不过今年的官吏考课,多半是要落在将将及格一栏了,年终的赏银怕是要打水漂了。
顾行歌想到这儿,心底还是叹了口气。可又转念一想,若这退亲是王家自己去递折子,左右不劳她亲自进宫回禀,那对于合婚司,对于她自己来说,便也还算不上最坏的结局。
她心头略松了口气,抬眼却又扫向花园那头的幺娘。
只是……
这位王公子,素日也算厚道人,京中女眷私下里倒也有人说他性子温和、知礼节。可今这一遭,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气狠了。
若真在圣上那边吐露半句方才花园所见,那幺娘,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名声怕是全毁了。
顾行歌思及此,往前走了几步:“侯夫人,幺娘小姐,亲事既要退,旁人嘴碎,难免议论。事是怎么传出去的,你我管不住,但话传成什么样子,总得有人提前想一想。”
“想全身而退不易,但若能与王府那边通个气,少叫自己名节蒙尘,之后也能多点余地。”
幺娘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半晌才低声道:“多谢顾主簿指点。”
顾行歌心里轻叹一声。她记得当初合婚司内部还都十分看好这门亲事,如今竟走到这般田地,着实令人唏嘘。
侯夫人也只是叹气:“此事闹到这般地步,也是我们侯府对不住你们合婚司。”
顾行歌摆摆手:“夫人言重了。这姻缘之事,原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本就是常事。”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王公子真退了亲,聘礼退还、文书修订等后续事宜,仍得贵府配合。届时,怕是要叨扰侯夫人几趟。”
侯夫人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若有差遣,尽管来唤。”
顾行歌点点头。王家的亲事算是有了个了结,至于幺娘和这任公子,往后要如何发展,这是顾行歌管不到的,也不想管的。所以她拱手行礼,打算离开。
谁知路过任公子时,一缕淡淡的香味随风飘来。初闻是檀香,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味道似有似无,却不陌生。
这香味,顾行歌可识得。她脚步一顿,转头看了任公子一眼:“这位公子,可是常用慈华寺的檀香?”
任公子似未料她忽然问话,略一怔,随即抬袖掩了掩唇,咳嗽两声才回道:“大人怎会知晓?”
顾行歌道:“我也常往那处上香。那后院几位老僧自制的檀香,常贡在偏殿的佛龛旁,寻常人觉着味淡,不大喜爱,只是我这鼻子灵,闻久了便认得。”
任公子半晌后才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顾行歌点点头,目光却还落在他身上。这任公子,确实清俊,只可惜太瘦了些,这身白袍,倒像是披在他身上的,再加上这不停咳嗽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像能成亲的样子啊。
不过,现在这门亲事可不归她管。顾行歌也不多言,只略略颔首,转身往外走去。
赵清跟在她身后,小声问:“主簿,那人有问题?”
顾行歌却没搭理他,只望了一眼正厅的方向。
先前始终未曾露面的那位王景的侍卫,此时不知为何竟然出现在正厅内。他站在茶案旁,隔着半开的窗户,朝花园的方向望去。
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顾行歌略一思索,便记起那是王景今日随手插在腰间之物,想来方才怒气上头,落在了席上。
赵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嘀咕了一句:“咦?那人怎么没跟着王公子走?”
顾行歌还没顾得上回答赵清,那侍卫像是察觉到目光,忽地抬头,隔着十数步远与顾行歌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过一瞬,他便低下头去,拿着折扇快步从正厅中退下,顿时没了身影。
赵清还没看明白:“走得倒是快。”
顾行歌轻轻皱眉,却也没说话。
--
五日后。
太平坊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街边摊子一家接着一家,空气中混着包子的肉香、炊饼的焦香,还有糖油粑粑的甜香,飘香四溢。
这太平坊位于京城西面,因着地价不高,又紧邻宫门,不少官署衙门都落脚于此,既省了银钱,又方便进宫办差。
正街走到头,迎面就是一家馄饨铺,里头灶火正旺。绕过铺子,往左一拐,再穿过一条只容两人并肩的小巷,尽头那间二进的小院,便是如今的合婚司。
这地方倒也说得上讲究,门上挂了个木牌,上面写着:“奉旨牵线,天成姻缘。”只要不看旁边那歪歪斜斜的柳树,倒还算清雅。
合婚司原是户部下设的小司,名虽响,但无实权,闲杂得很。两年前原主簿急着回乡养老,这新主簿一职却拖了数月也没人愿接。
合婚司眼看就要散摊,户部里那位专管婚丧嫁娶的侍郎孟忧之,一拍板,干脆将自己手下兼门生顾行歌塞了上来。
这孟忧之年少成名,入仕后行事向来不拘一格,提人用人也不讲资历讲排辈,是朝中少见的开明派,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当初让顾行歌顶上合婚司,朝中有人等着看他们出丑。
谁曾想,这女子不但没出丑,反倒把一摊鸡毛蒜皮的婚事理得清清楚楚,断得公道,牵得合情,让那位孟侍郎倒也在朝中扬了口气。
起初顾行歌对这差事也不是没有怨气。寒窗十载,好不容易挤进百官堆,结果一抬头,竟成了朝廷钦点的红娘。
这年头,不会拉郎的读书人不是好官?
可日子久了,看过真心实意的对望,也见过当庭落泪的诀别,她便转了想法。
世间事千头万绪,情爱最难理顺。红线这活儿,总得有人牵。
况且,她牵得还不错。
只是,这官署也寒酸得有些过分了……
顾行歌抬头望了望那年年掉灰的房檐,一边扒着刚买的馄饨,一边暗暗叹气。
当初孟忧之带她来这小院,还说合婚司在此处只是权宜之计,等户部衙署修整完,迟早把挪回去。
结果两年过去了,孟忧之都升成户部尚书,骑高头大马进出皇城。
可顾行歌跟赵清,老郑三个人还在这小院子当差。每日仍需轮流烧水,扫院,买吃食。
更可气的是,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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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终赏银,因这安成侯府亲事的告吹,也没了着落。
顾行歌刚夹起一个馄饨,耳边却传来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主簿,怎得这般早。”老郑的声音传了进来。
老郑,原名郑山越,年近四十,是合婚司里唯一一个经历过姻缘,有家室的人,擅长推八字看面相,专管写婚书,算婚期等难度较大的活,是这合婚司里当之无愧的金口神算。
顾行歌抬手,把桌上那碗特地没放葱花和辣子的馄饨往他那头推了推。
“给你留的。”
老郑连连摆手:“主簿,我家夫人今早说了,那几个中毒的案子还没破……祸从口入啊,我这几日,饭都只在家里吃了。”
话音刚落,赵清抱着一沓子文书进来:“老郑你也太多虑了,那些中毒的,全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咱这穷衙门不挨边,毒也毒不到咱。”
老郑只轻轻嗯了一声,把那馄饨推给赵清:“你吃你吃。”说罢,就在一旁坐下,对顾行歌说道,“主簿,我去王家查了一番,那王公子确是退了亲,且并未将安成侯府那日的事讲出去。”
顾行歌点了点头:“王景这人虽有些呆气,倒也还是个厚道人。”
老郑却没接话,眼中却闪过了一丝迟疑。
顾行歌看出他神色不对,问道:“还有事?”
老郑摸了摸胡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那天你说的蒙面侍卫,我打听了一下,王家的人说自家护卫一向规矩,从未有过黑布遮面之事。”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张卦纸,压低声音道:“我寻了个好时辰,按着你说的那人模样,你们相遇的时辰,起了一卦。主簿,此人怕是……”
“打住。”顾行歌一听他这语调就知不妙,忙抬手止住,“我不是早说了么,你不要没事就乱卜卦,尤其是算与我有关的!”
她是怕的,老郑那一手卜卦,十拿九稳,准得叫人心里发毛。前几日说她有大凶,安成侯府的亲事就吹了。
老郑无奈,叹了口气道:“我不卜便是。只是,主簿还是离那人远一些的好。”
顾行歌眼见老郑那张卦纸还捏在手里,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词来,赶忙转了话头,抬眼看向赵清:“你去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没?”
赵清正在吃馄饨,边嚼边含糊道:“查了。昨儿一早我去了趟慈华寺。那任公子,是云洲人士,半年前入京,说是身子不太好,就一直住在寺里清修,住的是后山斋房。”
他咽下最后一口,又接着道:“可别看他模样病弱,倒是个才子。慈华寺里那几个和尚说这任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时常有人慕名前来与他礼佛清谈,来得最多的,都是些京中贵门的公子。”
老郑在旁咂了一声:“半年来就能混到那种圈子,若不是有真本事,便是别的手段。”
顾行歌微微点头,正欲再问,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未看清人影,便听得咚一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和尚闯到院子里。
赵清眼尖,不由咧嘴笑道:“咦,云信小师傅你怎的来了?”
来人正是昨日赵清在慈华寺搭话的一名僧人。一见赵清,连连合掌行礼,说道:“施主,昨日您走后,那任施主说是晚上要下山去和一位友人相见,可自打出了门,到现在也没回来。寺里上上下下都找了个遍,无人知他去向。方丈说,您昨日来打听过,便让我来一趟。”
说完,小和尚抬起头,乌溜溜大眼睛里满是着急:“您可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若有消息,还望施主告知一声。”
4. 香火不渡(四)
慈华寺地处南郊的陇山半山腰上,虽离皇城较远,却因香火灵验、风景清幽,在京中颇有几分人气。尤其是每逢初一十五,那些勋贵之家都会不远万里来此上香。今日这寺前就停满了马车,好不热闹。
顾行歌一行人到这寺中之时,已经是日上三杆。
马车拐过一处树林,停在慈华寺的一处侧门外。云信先下了马车,合掌行了一礼:“小僧先去禀报方丈,几位施主还请稍候。”
他走后不久,赵清略带些歉意地说道:“我昨日去打探消息,怕打听不着,就顺嘴扯了句,说那任公子是我远房表亲。还捏了个借口,说两家旧年有点龃龉,这回是爹娘让我来看看他过的如何。”
他顿了顿,苦着脸补了句:“这慈华寺的和尚八成是听了这套说辞,才死活把找人的事推给我们。说到底,恐怕是这慈华寺不愿担责任。唉,连累你们一道受累,真是不好意思。”
顾行歌笑了笑,她本不打算掺和这桩事,毕竟这任公子也算是砸了她年终赏银的头号人物。
但云信那小和尚也是个有本事的,小脸一绷,苦口婆心地哀求许久。
顾行歌本想一口回绝,可又转念想起了另一桩事。
慈华寺的檀香,她可是惦记许久了。
据说这檀香有修身养性的功效,任公子身上带着那檀香气息,想来是客居此地时沾染上的。
之前,她曾想着买点带回苑川县,孝敬爹娘。结果寺里几个老秃驴坐地起价,恨不得按克秤金。她只能灰溜溜地空手回去,连香灰都没讨着半点。
这回若是能捎带手帮个忙,换点檀香回来,也算没白跑这一遭。
于是她便理直气壮地带着合婚司全员出动,权当一起来踏青。
顾行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道:“既然话都放出去了,说是亲戚,那我们若真撒手不管,岂不是坏了合婚司的名声?没事,左右也是闲着,趁机积点德,顺带给你这位表亲尽尽人情。”
赵清眼睛一亮,忙点头如捣蒜,满脸敬佩:“主簿说的对!”
不多时,云信小和尚蔫头耷脑地出来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对不住了,方才方丈被一名贵人召去,恐怕一时回不来。”
赵清闻言倒有些不忿:“你们这专门叫人来,却又不见,这叫什么事。”
云信顿时脸涨红:“是小僧失察,实在是方丈那边,也没交代清楚……”
慈华寺素来香火鼎盛,接待王公贵人也不是头一遭。顾行歌想着,任公子不过是个暂住的外客,方丈若真有要事分身乏术,一时顾不上也属情理。也是正常。
她想了想,对云信道:“既如此,也不强求。”
说罢,又像是随口一提:“你先前不是说任公子昨夜去了山下?不若你领我们去瞧瞧,沿路找找,也好替你省点心。”
云信一听,连忙点头称是,转身引路。
一行人从慈华寺的侧门外绕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一路下行。小径两旁树木茂密,晨间的露水似乎还未干,倒也清净。
云信在前头带路,顾行歌在后头跟着,边走边踢路边的碎石子,突然问了一句:“这任公子失踪的事,你们什么时候打算禀报给安成侯府?”
云信脚步一顿,回头道:“禀报?为何要给侯府禀报。”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方才请走方丈的,好像就是那侯府里的人。”
顾行歌轻轻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任公子,眼看着就要成安成侯府的女婿了。”
云信一脸错愕,挠挠头:“竟是如此?可平日我瞧着,任公子与几位京中的贵公子来往多些,倒是与那位安成侯府的小姐……不算亲近。”
顾行歌眉梢微挑,倒有几分意外。她记得在侯府那回,俩人可是情比金坚,怎到了这寺里,竟像生人似的?
赵清凑近,压低声音笑道:“云信小师傅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也许是在寺里见得少。”
顾行歌接着问道:“这安成侯府的小姐,平时来寺里多吗?”
云信想了想,道:“早些年不常来,都是侯爷自己来找方丈,小僧还见不着人。近些日子才偶尔见那位小姐,来侧殿里焚香,但来得也不算勤。”
顾行歌点点头,没再说话。
话本里常是这么写的,庙里香火旺,最易牵情动心。她原也只当是坊间俗语,没放在心上,谁承想,最近倒好,真见着一对在佛前焚香的有缘人。
此时一阵风吹过,带了了点初发芽的枝叶的气息。
前方山脚已然在望,谁知才拐过一截树林,顾行歌忽觉前方似有响动,抬眼看时,果然,小径旁隐约站着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立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树隙,落在他的身上。
走近几步,才瞧出是个青年男子,身姿挺拔,只是下半张脸上也覆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
顾行歌一愣:“这不是王家的那位侍卫么?”
那人听到声响,偏头看了眼这边,没说话,只抬手行了一礼,算是回应。
顾行歌打量了他两眼,这人还是穿着那身黑色长衫,腰间佩刀看着不轻,刀鞘顶端被蹭的发亮,一看就是常年不离身。
倒不像个寻常侍卫。
顾行歌笑着搭话:“先前在安成侯府见过一面,不知该怎么称呼?”
那人只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回答。
顾行歌也不恼,自顾自说下去:“我们是户部合婚司的,我姓顾。”
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顿,最终回了一句:“姓李。”
“好呀,那这位李大哥……,”顾行歌声音和煦,“你今日在这寺里,是特地来烧香,还是……”
那人没搭她话,只看了旁边的云信一眼:“和你们一样。”
“那就是来找任公子的了?”顾行歌一脸恍然,“那我们可真有缘。”
她也不多问,笑着说道:“既是同路,那一块儿走罢。”
那人没答,沉默片刻,转头就往前走了。
赵清没好气地说道:“主簿!那人好生无礼,你为何要与他笑脸相迎?”
顾行歌只朝他招了招手,顺便把老郑一并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还记得早上老郑说的么?王家的侍卫,从不蒙脸。”
老郑嗯了一声,神情郑重起来。
赵清反应也快:“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是王家的人?”
顾行歌斜睨了前头一眼,那人走得不快,却始终和他们保持几步距离,不远也不近。
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猜,他八成是王尚书自己请来的。”
“请来做什么?”老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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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人。”顾行歌道,“这阵子不是接连有富家公子遭人下毒吗?王景虽然老实,但也搞不好会被盯上。王家人怕了,出钱请个好手看着点,也不稀奇。”
老郑点点头:“确实。他穿的黑衣与王家其他侍卫都不一样。”
赵清却还皱着眉:“可他脸都不露,像防贼似的。”
顾行歌目光还落在那人高瘦的背影上,说道:“我瞧着,这人八成是个江湖中人。身手不凡,仇家不少,所以才裹得严实,省得走哪儿都被人一眼认出来。”
赵清不以为然:“那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顾行歌闻言,恨铁不成钢:“你忘啦?前阵子给严将军的次子牵线,那位少爷不满意,带着人跑来,合婚司差点没被掀了屋顶!最后还不是孟大人亲自出面,才把那事儿压下去的?”
老郑眼睛一亮,像是突然通了窍:“主簿的意思是……”
“聪明!”顾行歌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一看赵清还一脸懵,便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你看看,我、老郑、你,我们仨谁会武功?真有人踹门砸场子的话,谁上?咱合婚司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能打的!”
她声音放轻了一些:“这中毒案迟早会过去,王家若是不用他了,这侍卫不就成了自由身?到时候,咱要是能把他拉过来,谁敢在合婚司撒泼?”
赵清恍然大悟:“还得是主簿你啊,谋划得远!”
顾行歌笑了笑。
可一旁的老郑却神色微妙,迟疑道:“只是,我之前卜的那卦……”
“停!”顾行歌立马摆手,干脆利落,“那卦就当没起过,别再提了。”
说罢,干脆利落地提了裙摆小步快走,径自追上前头的云信。
那小和尚正垂头丧气地走着,眉毛都快拧成一团。顾行歌看他这模样,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信哎了一声,低声道:“我这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到底是谁来找的任公子。”
顾行歌一怔:“谁?”
云信搔了搔头,有些疑惑:“昨晚他出去前,说了句‘去见见那姓王的,看他到底想干嘛’。姓王的多了去了,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可方才瞧见那位黑衣侍卫,我有了眉头。莫不是,这个王家?”
顾行歌没接话,只嗯了一声。
王景吗?
若是因为幺娘退亲之事,心里气不过,特地来任公子麻烦,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怎会挑夜里?又怎能避开安成侯府,单寻任公子谈?
她若有所思道:“别慌,等一会找到任公子,一问便知。”
说话间,前头的李侍卫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条河,波光粼粼。
顾行歌正想着该如何渡过去,刚抬起眼,就看见水面上似乎漂着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她心头一紧,脚下加快几步。
等靠得更近,那抹白影随波浪飘荡到岸边,她忽地顿住了。
那不是水面浮光,也不是哪位僧人落了水的袈裟。
那是一件衣裳。
那衣裳层层叠叠缠在一具已经没了生气的尸体上。
河水轻轻一推,尸体靠在了岸边。
那一张脸,已泡得发白,五官略显浮肿。
可只一眼,就认得出来了。
是任公子。
5. 香火不渡(五)
云信小和尚和李侍卫合力,将那具浮在河边的尸体拖上了岸。尸体一离了水,便瘫软下来,全身看起来略肿,只是那双眼睛却还微张着,似乎死前尚有未竟之语。
顾行歌站在一旁,喉头一紧。
她不是没想过任公子可能出事。只是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毫无声息地死了。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脚下石子一响,引得那李侍卫偏头看了她一眼。他没多说什么,只默默往前一步,将她的视线隔开了。
云信轻轻合上尸体的眼,道了句:“阿弥陀佛。”
李侍卫揭开裹着尸首的衣服,仔细检查道:“尸体已经开始浮胀,但腹部尚未鼓起,看着是昨夜亥时后死的。”
他话音刚落,忽又抬手,从尸体腰间扯下一物。
那是一枚布制香囊,浸了水,颜色早褪了七八分,边角处缝线松开,像是被硬扯下来的。
“泡得太久了。”李侍卫皱眉,翻看两下,那香囊外头还挂着几撮河泥,“这绣的是莲花吗?”
“咦?”旁边的云信瞪大眼,“这东西怎么会在他身上?”
顾行歌听到这话才敢把头伸出来:“这绣的是并蒂莲吧。”
“是并蒂莲。”云信皱眉,“这香囊是寺里特制的样式,每月只做三四个,求的人还得排队。怎么任公子手上也有?”
李侍卫道:“许是哪位贵人送他的吧。”
说话间,他又蹲下身去,在尸体腹部轻轻按了两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紧接着,他的视线落在尸首嘴角处,盯了片刻,才道:“嘴唇发紫,唇边干净,口鼻未见水沫。”
他说完这些,便起了身,将那湿漉漉的衣料重新盖上,遮住了那张发白的脸。
不多时,河边匆匆跑来几位身着灰袍的僧人。领头的那人约三十出头,面带忧色,走近便合掌作礼:“阿弥陀佛,在下慈华寺云澈。此人,就由我们送回寺中安置。”
顾行歌定了定神,拱手回礼:“多谢大师。此人应是寄住于贵寺的任公子,与安成侯府关系匪浅,烦请大师一并通报大理寺和侯府,莫叫他们久等。”
云澈闻言迟疑了一下,随即颔首道:“自然,贫僧这便安排。”
话已至此,顾行歌正欲带人离开。
谁料还没走出去几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
“你不能走!”
顾行歌转头一看,就看到云信几步跨上来,抬手直指李侍卫高喊道:
“师兄,不能让这黑衣人走!昨夜任公子明明说是去赴王家的约,如今人死了,今早此人却在这河边现身,不是为王家掩人耳目还能为何?此事蹊跷得紧,得随我们回寺中说清楚!”
顾行歌心头一跳,想出言阻止,却又觉云信那话竟也不是空口白话。
任公子昨夜确实说过要见王景,今早尸体便从河上飘来,这李侍卫又恰好现身于此地,这也太巧了。
正沉思间,便听李侍卫道:“跟你走一趟也无妨。”
顾行歌侧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人神色未变,仿佛此事本不值得他在意半分。
顾行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若这命案真与王家有关,那她先前一手撮合的姻缘,岂不是成了这命案的因?
她向来避讳与这些腌臜官司沾边,奈何这一回,催命索像是从她手中牵起。若要真就此走了,日后心里怕是也难安稳。
念及此,她终是上前一步,拱手朝云澈行了一礼:“大师,我同僚赵清,与这死者任公子,虽不是骨肉至亲,但到底沾着血缘。如今人死在寺前,案情未明,不如我们也留下来,帮着料理后事。”
云澈怔了一下,眼下事势如此,终究无从推辞,只得合掌道:“既如此,几位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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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慈华寺倒也不大,前头一间正殿,香火最旺,供的自然是那位金身佛祖。东西两间侧殿,东侧殿供的是送子娘娘,前来求子的妇人络绎不绝。西侧殿供的是药神,殿前还常摆着些草药香包,远远便能闻到股淡淡药香。
再往后走,还有几间小殿,地藏、财神,文昌……人生百事、功名生死,寺里都照顾到了。倒也难怪,哪怕此处偏居山间,也能年年香火不断。
再往里,是后院了。
东厢房住着寺中僧人,西厢房则空出几间,专留给像任公子这般长住的香客使用。
更高处,有几座架在山腰上的亭子,说是供贵人抄经清修用的,顾行歌也没去过,也是听别人说,里面布置异常奢华。
云澈将众人领到了西厢的一间客屋中,众人刚踏进屋,几道含混不清的男人声音忽从远处传来,似是在吵嚷着什么。
云澈脸色微变,合掌行礼道:“几位稍坐,贫僧片刻便回。”说罢,便带着云信快步离开。
不一会儿,外头乌云密布,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西厢房向来潮气重,此刻便愈发湿热,像个蒸笼,闷得连呼吸都带上了水汽。
顾行歌忍不住翻了翻桌上的书册,挑了本最薄的,权当扇子用了。她一边扇一边偏了偏头,目光在屋中一绕,忽然顿住了。
那李侍卫,不知何时已解了脸上的黑巾,正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的乌云,一言不发。
湿热的风勾得他鬓发微散,落在颊侧,眉眼清俊,倒比蒙着面时还要好看几分。
顾行歌原以为这人得是个在江湖打滚多年的老手,三十出头、非常沧桑那一类。哪知这会儿一揭面巾,才发现竟是个俊秀的青年。
一旁赵清靠过来,压低声音嘟囔一句:“我说什么来着!那王公子,八成就是怕他好看过了头,压住了自己,才让他蒙着脸的。”
顾行歌点点头,倒是有几分认同赵清的想法。
李侍卫似乎并未察觉到两人正在议论他,突然起身,走到门前。
赵清忙道:“寺里的师父不是说了吗,暂时不让咱们乱走,说是怕冲撞了其他香客。”
“快下雨了,人都散了。”李侍卫语气平淡,说着便一把推开了门。
顾行歌抬眼望向窗外,只见前殿处果然已没什么人影,平日香火旺盛的佛堂此刻连诵经声都静了许多。香客怕是早料到暴雨将至,已经提早散去。
李侍卫已经出了门,顾行歌犹豫片刻,也起身跟了上去。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赵清和老郑道:“我去去就回。”
赵清撇撇嘴,倒也没拦。
顾行歌快步追了出去,只见李侍卫已经走出几步,一身黑衣隐在昏沉的日光下,竟隐隐透着几分肃杀。
他并不避讳她的跟随,走至一间侧屋前停下,推门而入。
房内陈设极简,除了一桌一椅,便只剩角落一个木柜。
顾行歌环顾四周,道:“这是谁的屋子?”
李侍卫没立刻作答,只是拉开木柜。顾行歌瞥见里面有一件略有些眼熟的白衫,心下微动:“……是任公子的?”
李侍卫点了点头,又将柜子里翻了翻,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灰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有着几本书册,还有一些散碎银子。
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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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是任公子的过所。
“任尚,云洲籍,正元二十七年生人。”这倒是与昨日赵清打听来的没什么出入。
她又拿起另一本,第一页便是一张药方,看起来是治疗身体虚弱,脱力等症状,只是有一味叫做红雁花的药材,顾行歌从未见过。
李侍卫瞥了她一眼,道:“云洲临着西陵国,红雁花是西陵常用药材,药性燥烈,专治气虚脱力。但用得久了,有人会出现幻觉。”
顾行歌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想起还要笼络此人的想法,便笑道:“你这般博学,在王家当侍卫,实在是屈才了。”
李侍卫没吭声,像是没听见。
顾行歌原以为自己这话算是投了个好彩头,谁知气氛竟更冷了几分,她只得干咳一声,权当无事发生。
她拿起那堆册子里最后一本。这本封皮略旧,一看就是常被翻阅的模样。
她原以为又是药方之类,谁知一翻开,头一页写着“安成侯府”四个字。
顾行歌莫名心头一紧,继续往下翻。
只见后面几页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地名,清一色全是侯府相关。
侯爷近三年来常往的酒楼、每逢十五必去哪几间寺庙、跟谁同行、连出行是大马车还是小马车都一一列了出来。
又往后翻了一页,便全是幺娘的行踪。
哪日来的慈华寺、随行几人、落脚在哪间偏殿、几时焚香、几时离去,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顾行歌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这位看似文弱的任公子,分明是早早盯上了安成侯府,甚至,盯上了幺娘本人。
顾行歌听说过扬州瘦马,精心教养,专供富贵人家挑来取乐的,可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寒门书生倒过来做功课,专找侯府小姐下手的。
怪不得幺娘几日便对他动了心思。
不过这哪是动心?这是人家一路按着她的心法在走,能不中招才怪。
李侍卫还在一寸寸地搜查柜中物品,不多时,翻出一瓶药瓶,瓶身泛黄,看样子用的几勤,应是任公子日常所服之物。
顾行歌见他认真,自己也不由得上了心。她在床榻四周转了转,起初并无所得,正欲放弃,手指却忽然在枕下触到一封信。
她展开一瞧,只见纸上写着:“亥时,湖边相见,王景。”
果然,昨夜来寻任公子的,是王景。
她偏头看了李侍卫一眼,却见对方凑近看了眼,只淡淡道:“确实像他的笔迹。”
顾行歌一怔,这就认了?
李侍卫又道:“不过昨晚不是他。”
顾行歌才欲追问,突然听到大殿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一队人从前殿往后院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将信收起,匆匆折回方才的屋中。
过了一阵,只见王景快步走进屋来,身后还跟了个身穿大理寺衣服的官差,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耐。
此时一阵风吹入屋内,带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湿气。
王景手里捏着一封信,一进门便扬了扬:“这是怎么回事?昨夜分明是那姓任的来找我。”
顾行歌接过那信,一眼扫去,只见上头只寥寥数字:
“亥时,慈华寺山下湖边,有事商谈。”
虽未署名,但上面的字迹,和她方才在任公子的书册里见过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外头忽然一道炸雷滚过,紧接着,暴雨如瀑倾盆而下。
这场雨,终究是下了。
6. 香火不渡(六)
此时,大理寺那名官差,径直走向前,抱拳道:“大理寺评事秦若木,奉魏少卿之命,查慈华寺命案。听说王景与案中死者昨夜有约,特来带人来看尸首与现场。”
大理寺三个字一落地,屋里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赵清悄悄朝顾行歌靠近了半步,低声道:“是那位鬼判魏怀州的手下。”
顾行歌嗯了一声,这魏怀州倒是动作够快,尸首发现左右不到几个时辰,他就能理清其中线索,令人将王景带来,果然还是有几分能力。随即,她也抱拳道:“户部合婚司,顾行歌。”
秦若木一一点头还礼,目光掠过众人,至李侍卫时略顿了一瞬,却未多言,随即退至一旁。
王景听了这番话,倒是有点不痛快起来:“不是吧……你们该不会真怀疑是我?是,我承认,我心里确实对那姓任的有点不痛快,可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吧?”说完,又抬眼看向李侍卫,略带小心翼翼地道,“再说了,我昨晚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么?”
李侍卫却像没听见似的,半个字也不回。
王景有些急了,语速也加快了:“你倒是说句话啊,顾大人还在这儿呢,你不吭声,搞得我像真杀了人一样!”说罢,他手一伸,去拽李侍卫的衣袖。可手指刚碰到衣角,像是被扎了一下,立马又缩了回来。
李侍卫这才开了口,淡淡道:“确实,昨夜你是与我在一处。”
王景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大理寺的这位秦大人,还有顾大人,你们听到了吧,我这可是有人证的。”
顾行歌听到此处,稍微松了口气。不是王景,那她的负罪感少了很多,总算不是牵红线,牵成了命案。她接着问道:“那你这信,是在哪儿收到的?”
王景想了想,说道:“昨日申时起,我一直在浮云居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已是半夜,还是李侍卫把我摇醒的。那时桌上就放着这封信。酒楼中的各位伙计都可以作证。至于为何我在这浮云居……”
他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飘了一下,不敢说了。
浮云居,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离安成侯府不过几条街。方才任公子留下的那本册子里,便有一处记着,安成侯常在此设宴饮酒。
不过京城酒楼那么多,不在别的地方喝,偏偏在这浮云居喝,顾行歌压根儿不用细想,就知道这王景打的什么主意,多半是还盼着碰巧撞见幺娘……
顾行歌这几年在合婚司,可是见过了太多这种事。这世道,姑娘家守着名声活着,实在太难。偏偏有些人,却只当这是一场风雅的追求。
这时,李侍卫突然开口道:“往后别再做这种事了。既然已无婚约,就别总去打扰人家姑娘。”
王景像是被点中了什么,身子一僵,讪讪地低下头去。
顾行歌也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看起来面冷不愿多管闲事,此刻却肯为了旁人说话,言语不多,却言之有物,倒真是个君子。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把话题拉回正轨:“那封信,到底是谁送来的?你可记得?”
王景抬起头说道:“我思来想去,最近跟我还有来往的,也就那姓任的了。可我昨晚是真醉了,最后还是李侍卫把我带回府的。”说到这儿,他一停,像是越想越来气,“再说了,他叫我去,我就得去啊?”
顾行歌没理他这点小脾气,只把那封在任公子屋里翻出来的信,递了过去:“那你倒说说,这张信,是不是你写的?”
王景低头,眉头越皱越紧,嘴里念着:“奇了,真挺像我写的……”又蹙着眉道,“可你看这里,‘湖’字左边的这几个点,我从来不这样写。”他把信举到眼前细看,满脸困惑地道,“我真没写过。”
任公子收到了署名是“王景”的信,约他亥时去湖边相见。王景也收到了一封信,字迹与任公子几乎一致,却并未署名,约定的时间与地点,却一模一样。
若这两封信,都不是出自他们自己之手。
那写信之人,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
顾行歌脑中各种念头不断翻滚,忽地一顿,仿佛什么线索猛然接上,转头正要开口,却撞上李侍卫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吐出一个词:
“嫁祸!”
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只见那云信小和尚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也顾不上双手合什,朝屋里喊道:“赵大哥,任施主的尸首不太对劲,你快去看看吧!”
赵清一听,脸色立变,连忙起身。顾行歌也皱起眉,起身招呼众人一道跟上。
一行人快步穿过游廊,往寺后的方向走。此时雨越来越大,几步下来,鞋底早被浸透,踩在青石板上微微作响。顾行歌抬袖拭去脸上的雨水,只觉这天好像也被这桩命案搅得心烦气躁。
赵清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顾行歌:“主簿,你方才说那‘嫁祸’,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行歌道:“你想啊,若昨晚王景确实依那信去湖边赴约,今早,任公子的尸首又正好被我们在湖边发现,那你说,官府第一怀疑的会是谁?”
赵清皱了皱眉,老老实实道:“那地方偏得很,又是夜里,旁人怎么会去……再加上他二人先前因那桩安成侯府的亲事,有过节,那自然就会怀疑王公子了。”
“这就对了。”顾行歌点点头,“那封信,就是替他设的局。”
赵清这才回过味来,脱口而出:“那写信的人,不就是想让大家都以为,是王公子杀了任公子?”
“正是。”顾行歌语气未变,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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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笔迹不难,难的是拿捏分寸。得心细如发、又对他们二人情况一清二楚的人才行。任公子住在这寺里,王景又醉倒在浮云居……能同时知晓两边动向的,恐怕不多。”
赵清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追问:“那你觉得,会是谁?”
顾行歌摇了摇头:“此时此刻,谁也说不准。”
一行人快步来到寺后的一间柴房前。门虚掩着,云信上前,敲了敲门,又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方才推门而入。湿柴的霉味,夹杂着一股子腥臭味扑面而来。
“今日雨大,方丈他们早上下山,还未回来。”云信面露惭色地解释道,“寺中只剩我和几位师兄,实在腾不出人手,只能将任施主先安置在此。既然大理寺的大人也到了,正好一并看看。”
尸首被白布掩着,放在角落里。李侍卫一马当先走上前去探查尸首。
顾行歌站在门口不敢进,只好在后面偷瞄了一眼,只见尸首完整,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她的眉头微蹙,这尸首明明才捞上来没几个时辰,又逢今日大雨,这么冷,按理来说尸首不该发出这么大的腥臭味。
李侍卫掀开白布,解开衣物,一股更浓重的腥腐之气瞬间扑散开来,他低声一叹:“果然。”
众人探身看去,那具尸首的腹部,密密麻麻布满了红斑,大小不一,甚是惊悚。
王景的脸色唰地白了,声音也颤了起来:“这,难道也是……中毒?”
顾行歌微怔:“中毒,何意?”
王景硬着头皮解释:“顾大人,你可还记得,这几日京中那些权贵人家接连暴毙的案子吗?都是停尸在宅中几日,结果尸首腥臭无比。有一户人家起疑,掀棺一看,才发觉尸身上起了不少红斑。他们觉得不对,报了官,查来查去,才知是毒发身亡。”
顾行歌脸色终于变了。
李侍卫站起身:“我早上验尸时便觉不对,这具尸首口鼻干净、无水沫溢出,手脚也无挣扎痕迹,初步推断并非溺水而亡。如今看来,这红斑……怕是毒发的症状。”
话音未落,大理寺的秦若木也走了上前,抱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真与京城的命案有关,我这便带尸首下山,回大理寺亲自验查。”
顾行歌望着屋外,泥地已被冲得稀烂。她担忧道:“这雨下得这样急,还能下山么?”
秦若木也探头望了望,道:“勉强冲一把也成,只是,我一人怕是撑不住。不知有没有愿意搭把手的?”
他话音才落,赵清和老郑一前一后举了手。
赵清咧嘴苦笑道:“好歹我算半个亲戚,出点力也是应当的。”
秦若木点点头,回身朝顾行歌道:“顾大人,那我就先借你这两位同僚一用。诸位今日还是留在寺中歇息,等明日天晴,再一同下山吧。”
7. 香火不渡(七)
顾行歌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再望向外头的大雨,心里不由得犯了难。
这会秦若木他们要运尸下山,风大雨大,路又滑。她若是也跟着去帮忙,那就是与尸同行……
可若不去,堂堂一户部主簿,虽官小权微,但便眼睁睁看着人家大理寺的官差与自己同僚顶风冒雨,自个儿却留在这歇息,也实在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
正犹豫着,赵清斜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行了主簿,这种事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顾行歌一噎,还没来得及反驳,旁边的老郑却也在火上浇油:“是啊,主簿你上回修书架的事,咱可还记着哩。那一斧头下去,书架没了,旁边的案几也塌了,连带着孟大人的墨宝都……”
顾行歌一听,面皮一抽,恨不得糊住老郑的嘴,怎么又提这事!
这世道,有人负责出力,有人负责出……嘴。她顾行歌便是后者。力气一两都没有,话却是一箩筐。若是把她扔到兵部,那是送死,可丢在合婚司,好歹还算是用对了地方。
顾行歌只得干巴巴笑一笑,省得这两位同僚再说些有的没的。
众人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任公子的尸首裹好绑妥,赵清他们便抬着往山下去了。眼见赵清几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顾行歌这才察觉到,天竟已经黑透了。
可这场雨却没半点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发地大。
云信小和尚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张罗着带他们去方才的西厢房歇息。才刚走近后院,便见有一道人影从另一头过来,正是那位云澈。
他本是低头走路,像是在思索什么,忽一抬眼撞见顾行歌他们,脚下竟略略顿了顿,那神情说不上惊讶,倒像是有些没料到。不过他也没多问,只带头领路,将他们安置在西厢最靠里头的两间屋子。安顿完后,云澈只留一句:“三位先在此歇息,稍后我遣人送饭食来。”便转身扭住云信的耳朵,像拎小鸡仔似的把小和尚拖走了。
院中雨声潺潺,此时檐下只剩顾行歌、王景与李侍卫三人立着。
顾行歌心想明日天晴离开后,天晓得下次再见是几时,此时刚巧有空闲,正好可以套套近乎。于是她笑得殷勤:“二位,相逢即是缘,不如到我屋中喝口热茶,多聊几句?”
王景还没开口,却见那李侍卫随手拂去肩头沾染上的雨水,似不欲多言,只略一点头,语气平淡:“好生歇息,莫要随意出门。”
说罢,人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最边上的那间屋子。
顾行歌怔了怔,本还想着再同他说两句,顺势继续她这挖墙角的事业,谁料那人竟这般干脆,说完便走,连头也不回。
王景在旁也有点尴尬,轻咳一声,无奈地打圆场道:“他这人……一向如此,不拘于常礼,性子冷,倒也不是存心怠慢。”
顾行歌只略一点头,笑道:“明白,明白,难得的性情中人。”
王景接着说道:“我们就宿在隔壁,若夜里有个风吹草动,顾主簿尽可来敲门唤我们。”
顾行歌道:“如此,有劳王公子了。”说完,她略一拢袖,也转身进了屋。
晚饭过后,廊下雨声仍未停歇。方过亥时,顾行歌正披着外袍坐在窗台旁赏雨,便突然听得门外传来“砰砰”两声。
她警觉地望向门口,还未出声,那门就被人推开了条缝,探进来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
云信小和尚抱着一个木盒子走进来:“顾施主,可还未歇息?”
顾行歌一眼扫过去,眼前一亮。
那盒子她认得,是慈华寺专门放自制檀香的红木盒,配着银扣,熟悉得很。此番上山帮慈华寺,本就是为了讨点这檀香,谁知任公子出了事,寺中人心惶惶,顾行歌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不成想,这檀香竟反倒自己送上门来。
“这是……慈华寺的檀香?”顾行歌有点雀跃。
云信点点头,声音有些嗡嗡的:“是师兄让我送来的,说今日雨大,西厢房这边又旧,夜里风雨声难免嘈杂,几位施主怕是睡不好。这檀香能静心安神,助眠养性。我方才已给隔壁王施主他们点过了。”
云信的小脸有些皴巴,像是方才才哭过,却连泪痕都没擦干净,随手一抹,反倒在脸上留下一片印记。
顾行歌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顿生几分揣测。想起方才云澈的那张冷脸,估摸着这小和尚多半是挨了一顿训。
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云信踌躇了一下,小孩到底还是小孩,没多犹豫,最终还是乖乖走近,才刚站定,那边顾行歌却抽出一方手帕,不由分说地在他脸上一抹。
“施主自重!”云信吓了一跳,忙往后一缩,仿佛被雷劈了一下。
顾行歌看他这幅哭笑不得的模样,不由轻轻一笑。屋子里原先那点害怕与寂寥,一下被这小和尚冲淡了。她收起手帕,语气软了些:“怎么,哭成这样,你师兄罚你了?”
云信低头嘟囔:“师兄才没有罚我,他人很好……”说着把红木盒放在桌上,“都是我不好,留太多人在寺里。”话音未落,便像是意识到说漏了什么,立刻捂住嘴,眼睛悄悄往上瞟。
只见顾行歌正侧身看向窗外,似是在听雨,神情淡淡,像没听见。
云信才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在香炉里点了这檀香,一缕青烟顿时缭绕开来,室内多了几分清润的香味。顾行歌轻嗅了几下,说来也是奇怪,今晚这檀香味,竟比之前在侧殿的药王殿闻到的浓郁的多,看来这檀香应该是用了上等药材制作的。
“今夜我也宿在隔壁,”云信说着,顺手将半开的窗扇掩上,雨声一下子被隔了去,“顾施主要是遇着什么事,尽可来唤我。”说这话时,神情倒是认真极了。
顾行歌看着他这小大人似的模样,点头微笑:“那小师父可要睡得轻些,万一我梦游找你,你可别当我是鬼。”
云信眼皮一跳,溜了。
顾行歌原本想好好理一理今日发生的事情,任公子到底怎么死的,中的又是什么毒,这些皆是得细细捋的。她靠着枕,愈想愈困,才理到一半,就在青烟缭绕间沉沉地睡了过去。
还做了梦。
先是梦见阿爹阿娘和她坐在院中有说有笑,再一转头,赵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说要请她吃馄饨,她刚端起碗没吃两口,又不知怎的,四下景色一变,竟换成了孟大人成亲。更荒唐的,还是她顾行歌牵的红线。
孟大人端起酒杯,正欲一饮而尽,谁知他手一抖,那杯酒直直朝顾行歌泼了过来!
她猛地一惊,从梦中醒来。
此时夜已深,雨倒是小了些,檀香还在香炉里缓缓地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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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歌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在何处,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睡前嫌屋里闷,开了半扇窗透气,如今雨水飘了进来,浸湿了半边枕头。她喃喃自语:“怪不得梦里被泼了酒,原来是雨灌了进来。”
披了衣,她起身去掩窗,谁知刚走到窗前,却隐隐听到屋外传来异响,像是有人在夜中来回走动。
她心头一紧,趴在门上侧耳细听片刻,半晌后,她穿戴好衣物,又把头发随手拢好,悄悄推门出去。
顾行歌站在檐下,只见寺内有几处都映着一片火光,时明时暗,像是有人举着灯笼来回走动。
她忙回头去看旁边两间屋子。左手边是云信,屋内鼾声如雷,看来这小和尚是睡得死透,说什么“有事唤我”,说的比唱的好听。
右手边那间屋子门扇紧闭,顾行歌正欲上前敲门,手停在半空中,又想起李侍卫说的“莫要出门”。算了,感觉去问了指不定会被数落,不如自己先去看,便又把手收了回去。
于是她心一横,独自一人悄悄绕到寺后,循着地势,朝那山坡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一路摸黑爬了上去。
到了山坡顶,居高临下,寺里动静便一目了然。
只见前殿方向亮着火光。几道人影正从僧房方向绕过去,每个人怀里都抱了个木盒。
“这是什么?”她眯起眼细看。
恰在这时,走在最前头那人似是回头说话,灯笼一晃,照亮了他的半张脸。
顾行歌定睛一看,这人竟是白日里对她冷脸、欺负小和尚的那位云澈!
她倒吸一口冷气,忙缩回身子,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死死盯着那行人看。几人直往前殿方向,步履匆匆。可他们一入前殿,门一关,灯笼一灭,顿时什么又都看不见了。
顾行歌等了好一阵,此时雨虽小,可她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打湿,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顾行歌一边打哆嗦一边站起身,准备先就此打道回府。
谁知才走两步,余光一晃,竟看见那几位和尚……却从后山方向鱼贯而出!
“诶,不是方才还在前殿的吗?”
顾行歌揉了把眼,再看,是那几位和尚的身影没错,只是手上的木盒没了,换成了一堆字画和衣物。
一前一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是瞬移不成?
只见那几位和尚,在后山的一树荫下,生了火,将手上的字画,衣物统统扔到火里烧。
顾行歌正想细看,只见云澈对身后一位和尚低声说了句什么,声压得极低,只听得出几个字:“快点。侯爷……。”
此时风起,火苗晃了晃,那句“侯爷”便被风送到了顾行歌耳里。
“……侯爷?”她心下一震。
慈华寺里虽然香火不绝,可来往香客,真能和“侯爷”二字挂钩的,屈指可数。她盘了一圈,唯一勉强对得上的,也就只有一位。
安成侯。
顾行歌正准备再往前凑两步,探个仔细。可她脚下的那块地,今日被雨水冲刷,再加上山风一吹,泥地湿滑,顾行歌整个人顿时一个踉跄。
她只觉得自己脚底一空,直接朝坡下翻了出去,心里只来得及冒出一句:“完了,这回合婚司的脸面彻底没了。”
这时,一只手从背后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一用力,硬生生将她捞了回来。
8. 香火不渡(八)
顾行歌一个猝不及防,狠狠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的胸膛还挺结实,热烘烘的,在这雨夜里倒像一个火炉。
可还没来得及多体验一会,那人便迅速把她往安全的地方一推。顾行歌还没站稳,便听耳边冷冷一句:“你再多一步,人就下去了。”
顾行歌一听这声音,背脊一僵,想想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真想直接翻下去算了。怎么又是他。
顾行歌转个头,努力笑了一下:“李大哥,好巧啊。”
李侍卫看了她一眼,眼神没太多波澜,只淡淡道:“你倒是机灵,没中他们的计。”
顾行歌一头雾水:“什么计?”她看了看李侍卫的身后,“怎么就你一人,王景呢?”
“他?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李侍卫接着道,“檀香刚一点上,他就睡死了。”
顾行歌脑海嗡地闪过方才那股浓重的檀香味,还有自己做的莫名其妙的梦。
她心口一跳,低声试探:“你是说……檀香被做了手脚?”
李侍卫肯定道:“不错,比王景聪明点。”
怪不得她一沾枕就昏睡过去!顾行歌心中直发毛,却仍不死心:“我亲眼看云信这小和尚点的檀香,他怎么下的药?”
李侍卫看着下面那些和尚的动静,压低声音道:“不是下的药,是掺进去的。那檀香里头混了红雁花。”
顾行歌几乎脱口而出:“红雁花?那不是任公子药方里那味药?”
“正是。”李侍卫的目光在火光和顾行歌之间游走,“红雁花二十年前曾在京中大肆流行,起初说是能镇痛醒脑,可用得久了,人就容易神志不清,轻则迷糊,重则成瘾发疯。疯的人多了,朝廷才下了禁令,把这东西封了。”
顾行歌微微一怔,随即开口:“……所以你是说,任公子极可能是过量用了红雁花,才了中毒,有了那红色的尸疮?”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可若真是如此,那京中这几位死得蹊跷的贵公子,症状也一模一样,难不成都撞了一个药方?红雁花是禁药,这东西寻常坊间连影子都见不着,慈华寺又怎会大张旗鼓点这种香?”
“再说了,任公子一个外人,手里再多的红雁花,也不该进得了这慈华寺的佛殿香炉。”
“除非。”李侍卫眼神微沉,目光落在山下那堆正在燃烧的火堆上,“这寺里,有人和他是一伙的。”
话音刚落,火堆滋啦一声爆响,火星飞起,差点蹦到旁边和尚袍角上,几名和尚齐齐退后一步,似是吓了一跳。
顾行歌吓得心头一紧,差点脱口惊呼,忙伸手捂住嘴。偏在这时,脚下一滑,踩上块碎石,发出一声轻响。
此时,山下的云澈猛的一抬头,目光凌厉,直扫向他们藏身的山坡。
情急之下,李侍卫迅速抬手一拽,紧紧扣住顾行歌的手腕,利落地将她往后一扯,压进身后的石缝阴影里。
顾行歌被挤在狭缝里,低声咬牙:“我就说嘛,这帮秃驴都不是好人。云澈那只老秃驴也罢,连云信那小秃驴都敢骗我!”
李侍卫仍盯着山下火光,嗓音压得极低:“云信可能真没骗你。”
顾行歌一想,方才她夜里想叫人,隔壁呼噜震天响……看来那小秃驴真是睡死过去了,倒不像是装傻。
她刚想舒一口气,又一想起刚才看见的场景,眉心顿时一蹙:“还有件事不对劲。我明明看见云澈他们抱着木盒子去了前殿,眨歌眼的功夫,人却抱着衣物出现在后山,这当中定有古怪。”
“我知道。”李侍卫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就跟上你了,这些我也看见了。”
顾行歌顿时一阵后怕,这李侍卫功夫高强,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发觉,幸亏这李侍卫是自己这边的……
李侍卫微微顿了顿,又道:“木盒子里头装的那些东西,说不定就是那些红雁花。”
顾行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默默盯着山下火堆。
过了好一阵,山下火堆终究熄了,云澈他们也回到了禅房。远远望去,整座慈华寺安静得像从没发生过事的样子。
李侍卫站起身,道:“我们得下去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行啊。”顾行歌也跟着起身,也拍了拍自己皱巴巴的衣裙,接着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你得先松手。”
李侍卫一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她手腕。他的手指紧箍着她纤细的手腕,那皮肤早就被捏出一圈红痕。
他愣了一下,语气罕见地带了点慌乱:“……抱歉。”
顾行歌却不恼,低头看了一眼那红痕,笑道:“李大哥果然武艺高强。”
李侍卫咳了一声,默默移开视线,显然不打算接茬。
顾行歌倒也没继续逗他,低头轻轻揉了揉手腕,眼里却闪了闪。
手劲倒不小。这武力,最起码在户部是无人可敌的,一定要把这人搞回合婚司!
两人急匆匆赶到山下火堆旁,顾行歌蹲下身,伸手翻了翻地上的灰烬,字画大多都被烧成灰了,倒是有几件衣物因布料厚重结实,虽烧了个大概,但还剩了些残破不堪的布头。
她随手捡起一截没烧干净的衣袖,搓了搓,不由眉头一挑:“上好的布料,织法精细,这种衣物京城大户人家中也不多见。”
只是这帮和尚为何如此暴殄天物,将这些全都烧了。
李侍卫像是读懂了顾行歌的疑问,道:“这慈华寺虽香火鼎盛,但落在这些和尚头上应该没有多少。看来,这些衣物并非和尚所有,而是属于他们的贵客。”
“贵客?”顾行歌默念。
她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只见李侍卫又走往后山深处走去。顾行歌赶紧跟上去。
只见山坡上的亭台楼阁的梯子旁,赫然出现一处被藤蔓掩映的石洞。从洞口残留的痕迹来看,方才云澈等人,极有可能便是从这里出来的。
顾行歌紧随其后走进石洞。洞内空间不算大,随处可见堆放着的杂物,显然这里早已被人当作了储物之所。李侍卫在洞中仔细摸索着,他的手沿着石壁和架子来回滑动,仿佛在寻找什么。
顾行歌有些好奇,问道:“你在找什么?”
“门。”李侍卫言简意赅。
顾行歌听了有些不解。
李侍卫没有停下手中的探寻,边找边解释道:“刚才,云澈他们从前殿方向消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出现在这后山方向,而你我站在高处,却未发现他们的行踪,所以慈华寺中必定有密道相连。”
顾行歌听罢,这才恍然大悟。
不多时,李侍卫在一处架子附近摸到了一扇石门,然而,他用尽全力推搡,石门却纹丝不动。顾行歌见状,也上前帮忙,两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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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石门依然岿然不动。
“要不,我回去叫上王景?”顾行歌提议道。
李侍卫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敢选在今晚做此事?那都是因为今晚的檀香量足够,想着我们定不会醒。王景吸食过多,强行唤醒会有危险,估计要等到天亮才能醒过来。”
顾行歌皱眉道:“那怎么办?”
“只能找密道的另一头。”李侍卫抬眼望向寺门方向,“但是前殿那么多间屋子,一个一个翻的话,到天亮也翻不完。”
他说完便陷入沉思。
顾行歌咬了咬唇,眉头蹙起,也盯着前殿那黑压压的连绵殿宇看了半晌,突然轻声道:“等等,我想起来一处地方。”
李侍卫微微挑眉:“何处?”
“西侧的药王殿。”顾行歌压低声音,语气却笃定了几分,“我第一次闻到这檀香,就是在那里。说来也怪,以前我每次想买这种香,寺里的和尚都推说没有,死活不肯卖给我。整个寺院上下,各处都不点这香,就偏偏只在这药王偏殿点,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侍卫皱眉:“可是那殿堂每日香客不少,他们胆子不至于那么大。”
顾行歌听他此言,却只是轻笑一声:“那药王殿门口常年摆放着各种草药,多数香客都是拿了药,匆匆一拜便走,根本不会多做停留。再者,这檀香本就有麻痹身心的作用,即便有香客久留,闻的多了,脑袋一晕,也不会察觉出任何蹊跷。更何况,越是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和尚们反而越觉得我们不会起疑,这恰恰是他们藏匿秘密的绝佳之处。”
李侍卫闻言,略一思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果断地吐出一个字:“走。”
两人悄悄潜入药王殿,果然如顾行歌所言,这殿中依旧点着那种檀香,但只不过味道比今晚云信给他们点的淡了许多。
顾行歌一进门就反手把殿门栓上,李侍卫径直走到佛像背后摸了几下,不多时竟真找到了一块石板。
李侍卫用力一推,那块看似寻常的石板竟应声而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木梯。他探头一望,梯子下方,赫然是一条幽深的暗道。他回头看了顾行歌一眼,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赞赏:“你说的是对的,这里果然有机关。”
顾行歌点点头:“你先下去看看。”
要进入暗道,就必须踩着这木梯下去。这梯子看着不短,可做工却粗陋得很,摇摇晃晃,仅仅依靠一根麻绳勉强系住,才不至于彻底散架。
李侍卫动作格外小心,刚下了几级台阶,却忽然觉得头上一暗。
他下意识一抬头,才发现一把匕首,正悄无声息地抵在那根维系木梯的麻绳旁。而拿着匕首的,正是——
顾行歌。
她手抖得厉害,可眼中却不见丝毫慌乱。她紧盯着李侍卫,质问道:“李大哥,你既知道这檀香中有红雁花,也知道任公子死得古怪,一路上你查案跑得比谁都勤快。可你若真是王家的侍卫,又怎会放心让王景一人中了这檀香,昏睡不醒?”
她说着,手中匕首轻轻往下一划,麻绳顿时崩开一丝细丝。
顾行歌接着说道:“你查案,比我还上心,甚至比那大理寺的大人还急着想知道任公子的死因。我不信你只是因为好心。”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厉声问道:“说,你到底是谁!”
9. 香火不渡(九)
李侍卫看着上方的顾行歌,方才还觉得这女子聪明伶俐,一路顺藤摸瓜,推断出密道的所在之地,倒是个可塑之才,没想到一时大意竟被这女子拿捏住。
半晌,他轻声道:“你早就在试探我。”
顾行歌满脸严肃,将那匕首又往前送了半寸:“我本没怀疑你,可你那日最早抵达山下,任公子的尸首,是你第一个看到的。今日,我是因机缘巧合开了窗,侥幸未中这檀香,可你怎么,也能全身而退?”
李侍卫沉了片刻,终于道:“那檀香伤不了我半分。”
顾行歌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那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李侍卫淡淡看着她,神色毫无惧意,“你若真信我有问题,这会儿就该割断绳子。不是站在上头问我。”
顾行歌没说话,只盯着他看。匕首还悬在麻绳上,她的双手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咬牙开口:“你若不说,那就留在这儿吧。明日一早,寺中会有大理寺官差上山,正好一并把你带走。”
李侍卫听到这话倒是笑了一声。
“大理寺?”他道,“我倒不怕。”
顿了顿,他往上一抬下巴,讥诮道:“倒是顾主簿你,不是打算割绳子吗?怎么还不动手?”
顾行歌一噎,手中匕首紧了紧,终究还是没落下去。取人性命这事,她终究还是干不下。
李侍卫却趁她神情一松,攀着木梯一跃而上。
顾行歌一惊,下意识退了半步,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稳稳落在她面前,反手将她的匕首打落。
“以后真要杀人,”他淡淡开口,“就别犹豫。下不去手的人,最后往往死得最快。”
顾行歌咽了口唾沫,刚才还以为自己稳坐上风,转眼就被人翻了盘。要是这次能活着出去,她一定要给合婚司请一个会武的,管他什么八卦拳,还是鸳鸯剑,能打赢就行。
她努力维持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你到底是谁?”
李侍卫看看顾行歌,这女子,到底不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却也不是个好惹的。
他还是头一回,被个女子逼到这地步。
此时外头响起几声鸟鸣,天色已逐渐泛白。天一亮,香客们都会上山,这就不好收场了。
可是怎么给这女子说明自己的身份呢……
李侍卫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你可知道京城的那几桩下毒案,我……”
顾行歌还未等他说完,便惊恐起来:“是你?你下的毒?我就说大理寺怎么一直抓不到人,原来你躲在王家。”
眼看顾行歌的嗓门越来越大,李侍卫一个箭步上前,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顾行歌原地炸毛,差点当场断气:“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疯了吧!”
她双手乱挥,试图从李侍卫怀里挣脱。
李侍卫只双手一收,竟将她箍得更紧了些:“闭嘴,我不会伤你。”话音刚落,整个人顺着墙壁一跃而下,到了那密道里面。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原以为这密道只是逃命之所,谁知里头别有洞天。中间一条道,两侧竟隔出七八间密室,屋角搁着熏炉、茶案、连屏风和铜镜应有尽有,倒像个地下行宫。
只是这些陈设虽讲究,却多有凌乱破损,像是有人走得急,来不及清空。
顾行歌看得发怔,直到被李侍卫稳稳放下,才回过魂来。
此时,她衣裙微乱,呼吸略重,腰间还残留着方才那双手的温热。
顾行歌也不是扭捏的人,但这一回真是又气又恼:“既能一跃下来,方才一步一步爬木梯,是做戏给我看的?”
李侍卫倒不否认,神色平静如常:“嗯。”
“此处机关众多,不宜久留。你若真想查清任公子的死因,就收起点火气,咱们各自细查一查。我留你一命。可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冲她一点头,低声说道:“可别怪我无情。”
顾行歌一听,顿时想起老郑当初那一卦,说她最好离此人远远的。她当时嗤之以鼻,如今站在这密道里,不得不承认,老郑算得也太准了。
她心里一凛,默默决定,如果这次能回去,这回若真能活着出去,她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把老郑那堆算卦的书、铜钱、龟壳一并烧毁。不准再算了!
李侍卫的目光落在角落那尊铜香炉上,快步走过去,掀开炉盖一看,里头只有一层细细的灰。
“是香灰。”他低声说。
顾行歌也凑上前,刚靠近香炉嗅了一下,便被呛住,忙往后一退,捂着鼻子皱眉:“这应该还是这寺里的檀香,只是这味……怎么比平常冲得这么多?”
李侍卫道:“这才是红雁花的原本的味道。平日里他们只是掺了些许,混在檀香里烧,自然淡得多。”
他扫一眼屋中陈设:“你看这屋中,香炉、软榻、帘帐俱全,摆得这么讲究,不像是拿来清修的,倒像是专为人沉迷所设。”
顾行歌闻言,眼神一动:“你的意思是,那些中毒身亡的公子少爷们,就是在这里吸食了这檀香?”
李侍卫点头:“几个死者,家世背景不同,死状却极为相似。起初是神志不清,再是皮肤出红斑,最后脏腑腐烂。共通点只有一个,生前都曾到过慈华寺。”
顾行歌半晌未语,忽而低声道:“任公子暂居此寺,因病常用红雁花,手上自然有货。若真在这慈华寺中制成檀香,再卖予有钱的达官贵人。这路数倒是合情合理。这香用得越多,便越发离不了,一来一去,便是金银滚滚。”
李侍卫却摇了摇头,淡声道:“对,也不对。”
他目光微沉:“若只是药用,他怎会囤下这许多红雁花?再说了,这红雁花被禁售多年,就算是医馆也得找太医院少量请药,慈华寺又是哪来的胆子,做出这等香,还敢广邀权贵于此?”
“除非……”
顾行歌蹙眉思索,缓缓接道:“除非有人,暗中大量购入红雁花,与慈华寺里应外合,再引京中权贵香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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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借佛门清净之名,布一场局。”
李侍卫不说话,只低低应了一声,算是默认。
顾行歌只得感叹道:“这慈华寺究竟供的是神佛,还是供恶鬼。”
两人再往前走,在密道尽头的角落里,竟发现一个红木盒子,雕花精致,看来就是云澈方才手里拿的那个。顾行歌蹲下打开一看,盒中赫然是几包包裹精致的红雁花,旁边还压着几张泛黄的纸张。
李侍卫弯腰扫了几眼,低声道:“果然。余下的,怕都藏在此处。”
顾行歌却没急着说话,手指翻过纸张,发现其中一页像是账册残页,字迹因潮湿已模糊不清。她小心翼翼地揭开,见其底部隐约写着一个名字。
安成侯。
她怔了片刻,才喃喃出声:“安成侯,果然是他。”
李侍卫微微挑眉,倒像早知她会说出这个名字。
顾行歌道:“难道你早就知道?”
李侍卫未作声,只伸手将那红木盒接了过去。
顾行歌似在理清思绪,又似在自言自语:“安成侯如今不过一个虚头衔,侯爵在身,却无实权,整天急着把幺娘嫁进吏部王家,按理说该过得紧些才对。可他府中出入依旧是香车宝马。倒像比当今几位实封亲王还阔气些。”她顿了顿,“依我看,这股子阔气,多半是靠这檀香的钱撑起来的。”
她眼神一转,落在那木盒上:“我在任公子的书册里,见他多次提到安成侯的名字。说不定就是这任公子假借治病的名头,暗地里替安成侯购了大批红雁花。”
“只是这任公子,也不老实。明面上听命于安成侯,暗地里却把幺娘给勾了过去。”
“本来这幺娘都说好了要嫁进王家,结果被任公子三言两语就撬了墙角。”她接着说道,“幺娘若嫁进王家,王家便可助他安成侯东山再起、重掌实权。你说,他会不会动杀心?”
李侍卫始终不语,只垂眸看着那盒子,神情晦暗不明。
顾行歌见他半天没动静,便自说自话地补了一句:“昨夜我还听到云澈说了一句‘侯爷’。这寺里除了安成侯,还有哪门子侯爷能让人小心到这地步?”
李侍卫闻言眉头微动,果真陷入沉思。
顾行歌面上仿佛还在思索案情,脚下却已经悄悄挪到密道尽头,手摸上那石门。她转头一看见李侍卫还在对着木盒发呆,便一个推手将石门推开,风一样地蹿了出去。
刚出了门,就立即转身把石门狠狠关上:“想和我斗,你还嫩了点。”
此时,门外晨光晃眼,山雾未散。
顾行歌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站了一排人,那为首的,正是昨日见过的大理寺秦若木。而他身侧,被几位差役押住的,便是她方才才在密道里断言为幕后真凶的那一位——安成侯。
顾行歌顿时换上一副见亲人似的笑脸,声音都高了几分:“秦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秦若木脸色发白,眼里尽是慌张:“顾主簿!你怎么把我家大人关进去了!”
10. 香火不渡(十)
“大人?”顾行歌困惑地望着秦若木,“你家大人是哪位?”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家大人,自然是我。”
顾行歌脸一僵,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只见方才被她亲手关进石门的男人,正从晨雾中走出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顾行歌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知不对,赶紧补了一句,“里面太闷,我先出来透透气。”
李侍卫此时倒是头一回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带着点捉摸不透的意思:“原来顾主簿只是出来透口气,我还当你是存了心,想把我困在那密道里头。”
顾行歌偏偏还不好反驳。她本是气不过被这人胁迫,想让他吃点苦头,没想到这人这般厉害,一转眼就又站到了她面前。
秦若木眼疾手快地迎上来,一边替李侍卫掸去肩上的灰尘,一边关切道:“大人,您可还好?”
顾行歌瞧这他这副熟门熟路的架势,忽而灵光一闪:“他是你家大人,你是大理寺的,那他难不成就是……”
她盯着李侍卫那双冰冷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凉意袭来。
鬼判,魏怀州!
若这人当真是魏怀州,顾行歌只觉得背后冷风阵阵。
她方才还用匕首威胁他,虽然这人也反过来逼迫自己去查案,但魏怀州,朝中有名的心狠手辣,惹不起。她一个小小合婚司主簿,仕途尚未起步,难不成这次要在此人面前栽个大跟头?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就猛地把自己拍醒了。
荒唐!荒唐!
魏怀州那是何许人也?能亲自跑到这山里查案?能被一把小匕首唬住?能被她关在密道中?
顾行歌这边正乱作一团,那边李侍卫,看了一眼在被押着的安成侯,随即不动声色地朝秦若木递了个眼色。
秦若木立即心领神会,手一挥,其他的差役都退了下去。
顾行歌刚想开口,那人却先她一步,淡淡道:“我本姓李,名……”他顿了一下,“李烛龙,大理寺现任寺丞。”
“寺丞?”顾行歌闻言,“竟然是李寺丞?”
大理寺确实有这么一位李寺丞。前些日子此人家中长辈还托人来合婚司议亲,只是当时顾行歌忙得脚不沾地,没亲自接待,但这名字还是听过的。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狐疑地在李侍卫和秦若木之间多看了几眼:“可昨日在慈华寺后院,你们怎么看都像互不相识。”
秦若木倒也不躲闪,直截了当地回道:“此次奉命调查京中中毒之事,线索直指慈华寺。案情牵扯太深,大理寺便设了明暗两路。李大人在暗,我在明。若我们俩走得太近,反倒打草惊蛇。”
顾行歌想起来,第一次见这李烛龙之时,王景一脸忌惮。后来老郑去王家探口风,王家却一口咬定没这号人物。她只当这人是个不太好惹的江湖高手,王景怕他,王家遮掩,都是情理之中。
现在想来,王家更像是早就知道人家身份,一起演戏罢了。
啧,果然这些当官的,各个都是人精。
顾行歌冷静了一下,脸上挤出个笑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她又补了一句,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一明一暗,分头查案,不愧是大理寺。”
李烛龙低头将衣袖卷起来,方才他着急想抵住那石门,没想到反被石门把衣袖磨烂了。他道:“顾主簿,对这查案一事,倒是颇有些独到见解。”
顾行歌笑容僵了半分,棋差一着,今儿是自己先动了歪心思,吃瘪也只能认了。就当自己是只缩头乌龟,龟壳厚,命长!
李烛龙见她低头不语,倒也没再多计较。说到底,能顺利摸到这条密道,也多亏了她那点胆气。他心头那点困在密道里的闷气,终是散了七八分。随即转过身,目光落到不远处,安成侯身上。
安成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有胆叫你们的大理寺魏少卿出来!你们配动我?”
李烛龙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巧了,就是魏大人让我来的。安成侯,私运红雁花这事,你还能瞒到几时去?”
安成侯听罢,脸上青白交加,骂道:“这事本就是慈华寺自作自受,与我侯府无关!”
李烛龙却不接话,抬手将那红木盒啪地一声放在地上。他翻出账册:“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还能抵赖?”
安成侯冷笑:“这世上伪账何其多?万一是那些秃驴,狼子野心、诬陷忠良呢?”
“好说。”李烛龙回头冲秦若木一点头,秦若木便将另一册书卷呈上。
“你既然不认账,那这些人,你总该认识了吧。”李烛龙翻开其中一页,念道,“去年八月初一,你在浮云居设宴,座上宾正是慈华寺的方丈。自那日起,方丈便频繁出入侯府。”
他顿了顿,又往后翻一页:“今年正月十七,你与京兆尹张家的公子在宫宴上相谈甚欢,未出半月,张公子亦屡屡往返于慈华寺,他上月便因这红雁花身亡。还有兵部员外郎庄家、英州刺史崔家……凡是中了毒的,皆来过慈华寺,且都与安成侯你,交情不浅。”
他语声如常,却句句封喉:“你可还有话说?”
安成侯脸色青白交加,强撑着道:“那些个纨绔子弟,平日荒唐放纵,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与我安成侯府何干?再说了,你们不过些小吏小卒,凭什么来审我?叫魏怀州来!他好歹还得唤我一声姨丈,尔等几个,够格么?”
李烛龙听罢,竟轻轻一笑:“你倒还记得攀这门亲。可惜……”
他目光一沉:“正元二十八年,你趁本朝与西陵交战,私开商路,暗运红雁花入京。彼时边疆动荡,朝廷无暇他顾,便也未曾细究。”
他顿了一下,字字沉稳:“可惜,你不知收手。近三年你重启旧路。你以为,圣上当真不知?还是以为,当年之事,魏大人也蒙在鼓里?”
“胡说八道!”安成侯怒喝,嗓音却已发虚,气势一落千丈。
这时,顾行歌在一旁开口道:“你仿人笔迹写纸条,欲将任公子之死嫁祸给王景,故意编个‘悔婚杀人’的戏码,想除掉替你私运红雁花的任公子……你大概没算到,当晚王景压根不在王家,他是在浮云居,一直做梦等着见幺娘。”
此言一出,方才还在辩驳的安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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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几下,终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时,李烛龙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安成侯猛地抬头看他,神情惊惧交杂,半晌,仿佛终于认命,苦笑一声:“终是我错算……这偌大的侯府,到了今日,也只剩我一个人苦苦支撑。可怜我,也可悲我。”
说罢,垂首不语,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李烛龙衣袖一挥:“将安成侯,押回大理寺。”
秦若木应声领命,上前一拱手,将人带走。
此时,晨雾终于散掉,天边一丝金光透了出来。
顾行歌站在山门前,望着初升的太阳,只觉有些不可思议。她本只是牵了一桩姻缘,却没想到错点鸳鸯谱,最后竟牵扯出这数桩命案。
此时,慈华寺的晨钟响起,钟声悠长,像是昨夜种种,不过一场幻影。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问道:“李大人,那这慈华寺的僧人们,该如何处置?”
李烛龙神色不动:“佛门清净,但也不是法外之地。该查的,大理寺自然不会漏下。也不会错怪一个无辜之人。”
顾行歌听罢,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云信那小和尚,倒也不至于受牵连。
她正想着,忽觉一阵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看,李烛龙竟正定定望着她。
顾行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刚要开口,那人忽然出声,若有所思地说道:“顾主簿,往后若再遇上什么可疑的事情,尽管来大理寺。”
顾行歌一愣,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她只得连连点头:“知道了。”
谁知话音才落,那人已拂袖转身而去。
顾行歌在原地喊道:“你干什么去?”
李烛龙头也不回,声音却悠悠传来:“去看看那王景,是不是还活着。”
顾行歌这才回过神来,拍了一下额头。
对哦,还有这一茬。
--
一个月后。
太平坊正街尽头的馄饨铺旁,新立了一块木牌,上书几个大字:“延聘,武艺高强之士,月俸丰厚。”
只可惜“丰厚”二字被人厚厚抹去,旁边歪歪扭扭补了两个字“再议”。
烈日当空,合婚司的小院里,顾行歌的汗珠顺着鬓角一滴一滴往下掉。
赵清拿了蒲扇递给她:“大人,今日已经看了三个了,凑合一个得了呗。”
顾行歌一把接过扇子,没好气道:“凑合什么?刚才那个,连捆柴火都提不动,万一有人闯进来,他是拿什么护院?”
赵清道:“那上午那个呢?那小子挺能打。”
顾行歌翻了个白眼:“他是能打,可一开口就要两倍月俸,今年本来就没了赏银,拿什么给他?”
赵清叹气:“可咱这儿又不是捕快衙门,真有那必要招个能打的?”
顾行歌道:“当然有,你是不知道当日在慈华寺有多可怕。要不是我机敏,早让大理寺那位给关到密道中。”
赵清道:“不对啊,我怎么听说大人你当时是……”
话没说完,门口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11. 香火不渡(十一)
一男子迈步进来,个头不算高,却黑壮结实。他抱拳行了一礼:“小人张义,自小练拳习武,原在一大户人家做工,前些日子刚脱了奴籍。听人说,贵处要招武夫,特地前来,不求富贵,只求有口饭吃。”
顾行歌一看,眼睛都亮了。孔武有力、好。说话有条理,很好。再一听刚脱了奴籍,更好了,便宜!
她咧嘴一笑:“不错不错,身子板看着就结实。来,先露一手瞧瞧。”
张义倒也爽快,当场打了套拳,虎虎生风,直接震的门外的那颗歪脖子柳树,抖了几下,几片叶子悠悠飘落,正巧落在顾行歌的脚旁。
顾行歌一拍案子,眉开眼笑:“好,就是你了。”
“合婚司也不亏欠你,每月两贯钱。住的地方你也不必犯愁,旁边厢房空着,你住进去就成。日常没什么麻烦事,守着合婚司这摊子就行。偶尔跟着我出去跑个差事、见见人,替我撑个场面,别让人欺负了就好。”
张义连连点头:“那可太好了!多谢大人赏饭吃。”
顾行歌满意地一挥手:“行,那把你的户籍文书拿来。对了,还有脱奴籍的放良书,也一并给我看看。”
张义赶紧从拿出包好的文书,小心翼翼地递了上来:“都在这儿了。”
顾行歌接过来,边翻边点头。
可翻到那放良书时,她忽地一顿,脸上笑意一寸寸收了下去。
“你原是……”她抬头,神色复杂。
赵清凑上来一看:“哟,安成侯府的?”
张义顿了一下,像是也早料到会问起,便规规矩矩地答道:“是。侯爷出事后,侯夫人撑不下那么大个家业,便将我们这些老奴一并放了。小人命苦,只得出来讨口饭吃。”
顾行歌点点头,这事她当然知道,毕竟安成侯被抓的时候,她就在现场。
她低头翻看那份放良书,忽而眉头一皱:“咦?这字……”
“怎么?”赵清凑过来瞅了一眼。
顾行歌指着那一行,安成侯府的信印后,端正有力的“李仁”两个字:“你说,这是侯爷亲笔?”
张义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嘴里却仍答道:“是……是的。”
李仁两个字,笔力沉稳,竟和她之前见过的安成侯手书,一模一样。
顾行歌低头,再看那放良书落款的时日。
十日前……
十日前,安成侯人还在大理寺,差役更是寸步不离地看守着,连自己家里人都见不得一面,他还能提笔替下人签放良书?
赵清小声说:“这张义莫不是自己伪造的文书?”
顾行歌抬头望向张义,郑重地问道:“我再问你一次,这到底是谁写的?”
张义紧张到头皮发麻,此刻只觉得这女官语气虽冷,却无怒气,不像真要为难自己,便得讪讪笑了两声,老老实实道:“这个,不是侯爷写的,是……是我们家小姐写的。”
“幺娘?”顾行歌一愣。
张义赶紧说道:“是,幺娘小姐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女。如今侯爷被押,大事小事都是她撑着。那日着急,夫人就说,由小姐代签也成,小人哪敢拦。”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再说了,都是侯府的主子,她签、侯爷签,不都一样?小人绝没想骗人。”
赵清啧了一声:“哟,这幺娘小姐的字倒是有所耳闻,在京中在闺阁间挺流行的。只是没想到她仿写也是一流……”
老郑却在一旁不以为意:“大人,我寻思这事也未必那么要紧。左右不过一张放良书,又不是遣兵调将的军令状。再说了,前几日我听大理寺的熟人说,安成侯这案子,今日就要定下了……眼下这节骨眼,幺娘小姐照着侯爷的笔迹补个签名,也算做了件好事不是?”
顾行歌听到这话,突然内心一沉。
她只望着那“李仁”两个字,眉心微蹙,像是有根线,冥冥之中勾住了她所有的想法。
这字,可太像了。若不是她亲眼见证安成侯押入大理寺,眼下八成就真被唬过去了。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慈华寺,她在任公子房中见到的那张纸,那上面的字……
一股寒意涌起。
“老郑。”顾行歌出奇地平静,“你帮我招待一下张义。”
说罢,顾行歌拽了赵清一把就往外走,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赵清还在她身后晕乎乎地问:“咱到底去哪儿?”
顾行歌只扔下一句:“城东,平康坊,大理寺。”
马蹄声急,一路尘土飞扬。赵清见顾行歌自方才起便面色凝重,他想问又不敢问,只得闷头赶路。
不多时,到了大理寺门前,她二人刚下了马车,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被守门衙役拦下:“大理寺重地,闲人止步。”
顾行歌抬手擦了把汗,亮出腰牌,拱手道:“户部合婚司顾行歌,有要事禀报,烦请通传李寺丞。”
那人摆摆手:“李大人出公差去了,还未回来。你们若要见,只得等。”
顾行歌一听这话,皱起眉头:“不能等,若再晚半日,恐怕会出人命。”
赵清虽不明所以,却也看出事态严重,立刻上前一步::“顾大人乃朝中命官!你这可是……”
两人正与守门人僵持不下,忽听一道声音传来;“没想到,顾大人,你还是来了。”
顾行歌闻声抬头。只见廊柱之下,秦若木一脸严肃,负手而立,早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顾大人,”秦若木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大人已在堂中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顾行歌不再多言,只是抬脚迈进门槛,赵清连忙跟上。两人刚一前一后刚踏入门内,大理寺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才走了几步,顾行歌便急着问道:“安成侯,可已定罪?”
秦若木道:“还未。我家大人吩咐,顾大人到了,才可开堂。”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顾行歌有些疑惑,脸上却不显,脚步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不多时,两人被引至大理寺正堂。
秦若木率先入内,朗声道:“顾大人已到。”
正首位坐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便是大理寺卿张大人。他倚着靠椅,眼睛半睁半闭,一副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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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外的模样。
张大人左侧,立着一人,身形挺拔。那人一直背着手,正望向堂外,倒像是早掐着时辰等他们来了。顾行歌一脚踏进堂内,他这才转身。
正是李烛龙。
赵清站在顾行歌身后,一见此人,顿时一愣:“不是说这位李寺丞出公差没回来吗?”
顾行歌却没有回应,只抬眼,看向堂下。
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安成侯。
再不是那日在侯府里挥斥方遒的模样。如今他锦袍破了边,发髻也乱了。
昔日京中赫赫有名之人,如今却是如此下场,倒是叫人有几分唏嘘。
堂边侯夫人正在低声啜泣,幺娘则偎在母亲身边,脸埋得极低,看不清神色。
此时,堂上原本似在闭目养神的张大人忽地睁大双眼,声音沙哑道:“这位是?”
顾行歌上前一步,拱手道:“户部合婚司,顾行歌。”
李烛龙微微前倾,补充道:“此案诸多疑点,皆由顾主簿最先察觉。虽不隶属本司,却也算得上是本案的见证人。学生今日斗胆邀请顾主簿,只为共探真相。”
赵清有些惊讶,小声嘀咕:“这李寺丞说的,怎么像他们提前规划好的呢,大人你知晓此事吗?”
顾行微微一怔,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堂上的张大人“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这时,李烛龙看向顾行歌,忽而一笑:“顾主簿倒是来得巧。我正想听听这位安成侯,还能记得几桩旧账。”
他说着,翻起桌上的案卷,朗声道:“安成侯,自康乐十六年起,你便开始暗中运送红雁花入京。时至今日,已有三年之久。你当真不记得,这些货是如何入的城?走的哪条道?”
安成侯咳了两声,缓缓张口道:“那都是下人经手的事,货从哪来、走哪条道,我从不过问。如今年纪大了,许多旧账,记不清了。”
他抬眼看了李烛龙一眼,像是笑了一下:“你要杀要剐,尽管来。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几日。总归……我都认。”
李烛龙目光微冷:“你不记得?那好,这几桩命案,你总记得吧?红雁花中毒案、死了多少人,还有,任公子这一命……”
“慢着。”
一道女声突兀地打断了这场对话。
众人一愣,目光刷地看向站在一侧的顾行歌。
李烛龙略做惊讶道:”顾主簿,有何见教。”
顾行歌却没有立刻作答。
她侧头望向堂下人群,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幺娘身上。
幺娘垂着头,面色看不分明,纤细手指却紧紧拽着母亲衣角,一动不动。
顾行歌忽而轻声开口:“迫害任公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堂中众人齐齐一震,连张大人都微微睁开了眼。
李烛龙则猛地抬头,眼中已起波澜。
“你说什么?”他沉声问道。
顾行歌站定在堂中,一字一句:“任公子的死,并非安成侯一人所为。真凶另有其人,而且此刻,就站在这堂下。”
12. 香火不渡(十二)
李烛龙道:“顾主簿,说这话,可得要有证据啊。”
顾行歌拱了拱手:“李大人,顾某斗胆,想借几件物证一用。”
李烛龙抬手一挥,周边的衙役即刻取来一摞物证、小心呈上。
顾行歌接过,谁料双手一松,那一摞物证瞬间散落一地。
她低呼,忙蹲下身去捡:“哎呀,手滑。”只是话虽如此,手下却一点没乱,趁人不备,悄无声息地将一封早藏在怀中的信件混在地上的物证之中。
此时,几个衙役呼啦一下围上来,七手八脚帮她捡散落的物证。
没人发觉有异。
除了李烛龙。
李烛龙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却半点没出声。顾行歌这套手法,可比起他那几个在大理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属下,还要熟练。不知她是在哪儿学的这些招数,倒真让人有点好奇。
谁料等收拾完,顾行歌低头一看,却见地上竟还孤零零落着两封信,仔细一看,竟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叫人一时犯了难。
顾行歌“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封,若有所思道:“这封信,我记得。应该是任公子遇害前一晚收到的。来信人自称王尚书之子,王景。约任公子去山下的河边。也就是后来发现他尸身的地方。只是,这怎么会有两份啊。”
她说着将两封信并排放在一起,眉头轻轻皱起:“可真是奇了,这内容虽然一模一样,但是这字迹……你们看,左边这封写得规整,右边这封却有些潦草。这到底哪一封才是和此案有关的啊?”
说罢,顾行歌左右看了一圈,似是没找到可以帮她的人。随即忽地转身,朝堂下某处走去。
“幺娘小姐与王公子素有旧识,又善书法,想来最熟悉王公子笔迹不过。”
顾行歌语气温和,嘴角还含着笑:“顾某才疏学浅,眼力不济,便烦请小姐指点一二。这两封之中,哪一封才是王景亲笔所写?”
李烛龙立在案侧,原本半靠着的身子微微一动。原来如此,他倒是有点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这女子,看似温和,实则招招都藏着针。
堂下幺娘显然没料到这火能烧到自己身上,一时怔住。她眼神在两封信之间游移良久,终是抬手指向那封字迹潦草的信:“……这一封,应是他的。”
顾行歌面色不变,仍旧笑盈盈地朝她一点头:“多谢。”
说罢,她便回到堂上,将两封信恭恭敬敬递给了张大人:“那便劳烦大人也替我掌个眼,若无误,我这边好归还给方才的衙役大哥们。”
张大人接过,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眉头便悄悄皱了起来。
他把两封信一并摆平了,又凑近了一点看,终是摸着胡子道:“王景是吏部尚书之子,师承名家,王尚书那人我也见过,极为严格。王公子的字,说句不中听的,可真不该写成这般……这般龙飞凤舞的模样。”
秦若木也附和道:“我虽未见过王公子真迹,但上月王家送来拜帖,我略翻过几封,那字,确是工整,绝对没有这般狗爬的模样!”
顾行歌瞪了秦若木一眼,这字是有些潦草,但也不至于说的这么难听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显然都认定了那封字迹整齐的才是王景所写。
唯有幺娘,眉心轻蹙,目光微乱。
顾行歌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语气却依旧轻柔:“幺娘小姐方才为何选了这封潦草的?依理说,王景与你曾有婚约,最该熟悉他的字才是。”
幺娘一愣,闪过一丝惊惶,讷讷道:“我只是觉着,这封字迹更像男子下笔,不似那第一个那般工整刻意。”
顾行歌笑着点点头,随即双手一伸,赵清早有准备,快步上前,将一封事先准备好的拜帖呈上。
“方才忘了补充,”顾行歌将那拜帖摊在公案上,“这才是真正出自王公子之手的信,各位不妨再比一比,看看到底谁的眼力靠得住。”
众人再看那拜帖,顿时了然。
张大人道:“这字迹……与幺娘小姐所指的那封,截然不同,非常工整,反倒与我们选中的如出一辙。”
顾行歌轻轻点头:“诸位眼光独到,一眼便看穿那封不是王景所写……方才的那一封龙飞凤舞的字迹,其实是我方才匆匆写的。”
此言一出,哗然四起。
张大人瞪圆了眼,差点从案后蹦起来:“你写的?”
顾行歌点头:“草草几笔,难登大雅之堂,倒叫张大人见笑了。”
“只是那第一封信,也并非出自王景之手。王公子案发当晚,一直在浮云居,酒楼的掌柜和小厮都能作证。这信,是有人刻意仿作,用以引诱任公子出门。换句话说,这封信件的伪造者,才是杀人者。”
张大人一下坐不住了,连连拍案:“好一个奸人胆大包天!是谁?为何不早些将他拿下?”
顾行歌却摇了摇头:“张大人莫急,咱们再来看一样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两份案卷,一封是今日才获得的侯府的放良书,一封是方才安成侯亲签的文书。
张大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皱眉道:“这又有何问题?签名是侯爷之名,笔迹也无误。”
李烛龙似是发觉了端倪,道:“老师,请看这一行。”他指着安成侯的签名那里,接着道,“十日前,安成侯就已经在这大理寺中了,那这签字的会是谁呢?”
此话一出,张大人愣了半晌,脸色陡变:“难不成……这是伪造?”
顾行歌看向李烛龙,本以为这人沉稳,是个不喜展露锋芒之人,谁知却在关键处主动点破破绽,显然也是早就看出了端倪,果然这大理寺没有平庸之辈。
顾行歌目光转到幺娘那边。她将几封信一并摊开,语气平和,却句句紧逼:“各位请看。这封王景的来信,还有这封放良书,看着是两人写的,但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出自一样的手法,起笔时轻缓、顿笔重,甚至连最后的收尾笔顺,都一模一样。”
“两人身份、地位、出身门第不同,落笔习惯却一模一样,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
李烛龙淡声道:“除非……”
顾行歌接着道:“这些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张大人皱眉:“能临摹侯爷与王公子之笔,又仿得如此相似,非泛泛之辈。还得熟悉两人笔风,取得到原件,肯花功夫研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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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歌语气一沉:“能满足这些条件的,满京城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瞬,忽地扭头看向堂下。
“那就是你,幺娘小姐。”
幺娘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我……不是我……”
顾行歌叹了口气:“那正好,这放良书的张义眼下就在合婚司,叫来一问便知,我的人现在就能跑一趟。”
幺娘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模仿家父笔迹的,是我。可那不过是为了给家中的老奴找条生路罢了,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顾行歌道,“那我们换个问法。”
她笑了笑:“你方才认王景的信件时,为何迟疑?为何众人都选了第一封字迹工整的,你偏偏选了那封字迹潦草的?”
她语气柔和,却字字逼人:“不是因为你不熟王公子的字,而是你太熟了。”
“第一封,工整清晰,那才像是王景的笔迹。你不敢选,是因为那封信,根本是你仿写的。”
一句话落下,堂上众人都愣住。
“什么?那封邀任公子夜赴河边的信,是幺娘小姐自己写的!”
“那岂不是,杀害任公子的凶手就是幺娘小姐!”
幺娘嘴唇发颤,身子微微摇晃,仿佛站都快站不稳了。
顾行歌平静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今日有何用意,也没料到我会从字迹入手。可你知道王景此刻不在,又隐约猜到我们已经查到,有人借王景之名引任公子赴死。于是你索性赌一把,装作不认识他的笔迹,做出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只可惜,你赌错了。”
顾行歌一步一步朝着幺娘走近:“你故意的遮掩,反而让你暴露了。你怎么可能不认识王公子的字迹,你越是心知肚明,越是不敢指它为真,反而露了破绽。”
众人没料到这一出,齐齐怔住。
幺娘咬着牙,半晌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这时,堂下一女声响起:“一张纸,又能证明什么?”
说这话的,是侯夫人。
她礼仪周全,可手却已经极自然地把幺娘护到了身后。
“我敬大理寺办案之名,也敬顾主簿的才名,”她语气微转,“只是,世上能模仿字迹之人不少,一张信纸就定人之罪,未免也太草率了些。再者说,大理寺断案,自有章法规矩。怎的,如今合婚司也能在堂上主持公道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听着像是规劝,实则字字带锋。
侯夫人目光扫过顾行歌,又落在大理寺众人身上,举手投足间,倒真有几分皇族的从容。
顾行歌倒是还有话想回,脑中已飞快权衡着说辞,毕竟这侯夫人可与侯爷不同,是真正的皇族,真要针锋相对,难免会落了下乘。
她才一开口,还未说话,却见身侧的李烛龙忽然走出一步,将她掩在身后。
李烛龙低声道:“夫人说得在理。”
他笑了一下:“既然顾主簿的证据你觉得不够,那不如,咱们再看看这个。”
李烛龙展开双袖,又取出一物,此时倒像真要动真格了。
13. 香火不渡(十三)
李烛龙拿出一物,是一个布制香囊。
顾行歌目光微动,只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当初从任公子尸身上搜出的香囊?”
李烛龙点点头,拿着这香囊走向侯夫人,道:“香囊右下角的缝线有撕裂痕迹。我们找了布行的人细验,撕裂处与香囊其他地方褪色程度一致,说明这并非之前的痕迹,而是任公子身亡的那日才被生生拉扯开的。”
他看了躲在侯夫人身后的幺娘一眼,又道:“也就是说,这是任公子在临死前,从那晚他见到的人身上扯下来的。”
这类香囊一般都是女子佩戴。这么说的话,那任公子死前见的就是……
侯夫人看了一眼已经愣住的幺娘,硬是咬着牙说道:“京中佩香囊的女子千千万万,这种香囊街面上随处可见,怎就一定是我家幺娘的?”
听到此处,顾行歌喃喃道:“并蒂莲。”
李烛龙目露赞许:“没错,请看这香囊上绣的是并蒂莲。”
“我们当日发现这香囊时便查明,这种并蒂莲样式的香囊唯慈华寺所有,每月仅制三四枚,只赠予香火最盛的贵客。”
“因这香囊供不应求,为了防止多领,寺中将每月所赠之人,都记录在册。”李烛龙翻到其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康乐十七年三月,案发前两月。你们自己看。”
众人闻言一齐探头去看,只见那文书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名字,最下那一行,赫然几个字:
安成侯府,李幺娘。
幺娘脸色白得像纸,侯夫人倒反应得极快,几乎瞬间就恢复了从容。
“说到底,”侯夫人开口,“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慈华寺每月送三四个,这一年算下来,总归送出去不少。怎么就非得说是我家幺娘的东西呢?”
她话音刚落,顾行歌“唔”了一声,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似的,飞快翻阅起那本册子。
说来也得谢户部孟大人,把合婚司的活儿几乎都堆她一个人身上。谁家女儿许了亲,谁家公子悔了婚,谁偷偷纳了小妾……这些事儿别人未必在意,她却得比谁都清楚。
翻了几页,她忽地笑了几声,低声道:“并蒂莲,原是一根茎上开两朵莲花,象征夫妻同心,恩爱缠绵。慈华寺绣这花样,本就不是随便选的。一般只赠与新婚或已定亲之人。”
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册子上的名字:“各位请看,得过此香囊者,多为已婚之妇,或是已许了人家的小姐。”
“唯独一位,是例外。”
她抬头看向堂下:“便是幺娘小姐。王家的亲事退了,新亲事未定,任公子……已经过世。算起来,还算待字闺中。”
“今年三月,安成侯府和王家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慈华寺与侯府素来交好,这桩婚事他们自然也早有耳闻。所以,他们才会破例,将这枚并蒂莲香囊赠予幺娘小姐。”
李烛龙适时开口,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京中各家各户的姻缘情况,顾主簿最为清楚。若有人觉得此说不准,我们也就劳烦些脚程。”
他轻描淡写:“就按这册子上一个个核查,看看这香囊,是哪家不小心弄丢的。不出几日,便能核查清楚。”
幺娘脚下忽地一晃,像是站不稳了。
此时,顾行歌脑中电光火石间,一道念头忽然闪过。
“我明白了。”顾行歌轻声开口,像是突然解开了一道心结,“你不是没想到这香囊的事,而是根本没来得及找回它。”
“那晚太乱,你措手不及,他挣扎得凶,竟顺手扯下了你身上的香囊。那时候你以为,夜深、河边无人,这香囊说不定就掉在哪里,一来没人看到,二来也没人会去细查。”
“可惜你没想到。”
她低头将那名册合上:“这名册上记得,任公子在临死前,也记得。”
她顿了顿,视线终于落回幺娘身上:“而你,也记得。”
幺娘原本已经苍白的脸,这会儿竟是发青了。
侯夫人刚张口:“此事或许还有转圜……”
她话音未落,幺娘却猛地上前一步,声音又尖又急:“我本没想杀他!”
堂上众人尽皆一震,目光齐刷刷落到她身上。
侯夫人反应也极快,下一瞬便要上前,却只来得及迈出半步,便被李烛龙侧身拦下。
他站得笔直,双臂微微一展:“夫人且慢。你该知道,此事若再遮掩,牵连的就不是她一个人了。”
侯夫人脸色一变,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幺娘声音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没想杀他,我只是不想嫁给那个姓王的。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府里安排,哪怕是同谁成亲,也要为侯府谋利。我不过是想为自己活一次,就那么难吗?”
她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水意:“那日我在慈华寺遇见了任公子。他好温柔,说话也有趣。我以为他会对我好。”
“可谁知道……”她忽然咬牙,眼里浮出几分狠意,“他竟拿这段私情来要挟我。他说,只要我不答应,他就将一切昭告天下;他还说,要揭穿我父亲私运红雁花的事……”
她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嘶喊出来的:“他说,既然我父亲做了那么多坏事还能袭了侯位,为什么他不能享受这荣华富贵?”
顾行歌听到此处,心中微动。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日在侯府,幺娘与任公子站在一处,却全无半点儿你侬我侬的意思,倒像是互相提防着的。现下再一细想,却处处透着别扭。
幺娘接着说道:“我气不过,只想和他同归于尽,于是那日,我便假借王景的名义,约了他出来,却没想到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强撑的状态。”
顾行歌脑中立刻浮现起那日在侯府见到任公子时的模样。衣衫得体,人却瘦得仿佛只剩骨架。
她看向李烛龙,果然,对方也在看她,两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顾行歌低声道:“他不是装的。”
李烛龙点头:“恐怕那个时候,早已中毒太深。”
幺娘接着说道:“我本想着,与他一同投湖了结,谁知临到湖边,起了争执。我一时心慌,去拉他,结果反被他抓住了手。我只是挣了一下,他就摔进了水里。”
说完这句话,她眼泪滚落下来,却没再做辩解。
顾行歌叹道:“恐怕这香囊,就是那时候被拽下来的。”
事已至此,真是让人唏嘘不已。那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本是吉祥喜庆之物,反倒成了她失手杀人的证据。
李烛龙看着眼前这一切,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终归是人死于你手。来人,将幺娘押入——”
“死牢。”
死牢,是大理寺最重的囚禁之所,往往只用来关押谋逆重犯。像幺娘这等寻常命案的嫌疑人,远远不至于落到这地步。若真押进去,怕是连命都难保。
顾行歌急道:“且慢!她是目前尚且是疑犯,还不是定犯。大理寺断案,也该按章办事。此时便押去地牢,是循的哪一条律?”
李烛龙答道:“大理寺有大理寺的律例。”
顾行歌却不肯让步:“我虽对大理寺律例不甚精熟,但也知道,押人入死牢,起码得有几层文书、几道批令。李大人一句话,就能盖棺定论?”
她句句在理,堂下几名衙役动作一顿,面面相觑,不敢再擅动。
李烛龙看着她,没有回答。片刻后,才不紧不慢地挥了挥手:“押下。”
几名衙役会意,正要动手,却听身后一阵哭声。
“娘,女儿来世再做你的孩子!”幺娘伏在侯夫人怀里,哭得几乎崩溃。
侯夫人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抱着幺娘的手一直在颤,一边哭一边朝着上方哀求。她是皇亲,是安成侯之妻,此时却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词。
就在这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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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一直站在堂下、一言未发的安成侯,终于开了口:
“等等。”
他看向李烛龙,颤抖地说道:“你不是想知道红雁花的走私线路吗?”
“我告诉你。”安成侯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只求一事。幺娘这案子,能否再细细查几日?她罪不至被押往死牢。”
李烛龙看着他,神色冷淡,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开口:“你若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衙役们立时收手,退回两侧。
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幺娘的哽咽声。
顾行歌站在原地,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她回头看了李烛龙一眼,只见他已转身,负手而立,像是方才那一通指令,根本不曾发生过。
她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真将幺娘打入地牢。
这场看似临时起意的逼供,从香囊开始、到她出面、再到安成侯松口,全都是李烛龙算好的局。
她竟浑然不觉,被李烛龙拿来当了倒逼安成侯的一把刀。
她看了一眼李烛龙。这人,心思竟如此深沉。
她咬了咬牙,心里五味杂陈,恼意当然有,却远不止于此。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像是被人捏住了命脉,虽说步子还踩在自己脚下,可前行的方向,却不知不觉已被人设定。
安成侯的事还未结束,大理寺又来了几位别的官员,想来后头的事,顾行歌一合婚司的人,也不好再听,她便自觉识趣,带着赵清先行出了堂。
临出门前,李烛龙竟亲自来送她们两人,还一本正经地朝她拱手行礼:“这次多亏了顾主簿相助。”
顾行歌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大理寺有李大人这号人物,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听懂,转身带着赵清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走出几步,身后人声渐远,赵清才低声开口:“主簿,我怎么觉得,今天这些事,看着是我们在推进,实际上都是李大人在掌盘啊。”
“还有啊,”他回忆了一下,“秦大人来接我们的时候,特意说什么来着?”
顾行歌脸一沉,牙根紧咬:“说他家大人已等候多时。”
赵清一拍手:“对对对,我就说这话不对劲,怎么听都像是……早摆好了棋盘,就等咱俩当那棋子。主簿,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查到幺娘小姐这边?”
顾行歌没接话,只是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仍半敞着的大门。
顾行歌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或许从案子刚开头、她在侯府遇上李烛龙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这人算计进了局里。
她脸色阴晴不定:“老郑果然没说错,那人,邪门得很。以后能躲开,就躲开,打死也不凑上去。”
话音刚落,前头忽地站出一个黑壮男子,结结实实堵在了路中央。
“请问。”那人瓮声瓮气道,“可是合婚司的顾主簿?”
这又是哪路神仙?她在大理寺又没什么熟人,不会案子又有变数吧?
顾行歌警觉地点点头:“我是。有什么事?”
谁知那汉子立马露出个极其腼腆的笑容:“哎呀,真是顾主簿!前些日子我家里人托您牵线,那位小娘子我是真喜欢,可惜人家死活不肯嫁。顾主簿能不能再帮我去劝劝她?您再出马,她肯定能松口。”
顾行歌一头雾水,这大理寺的姻缘,也没做过几单啊,近些日子,也就接待了李烛龙那一次,那段时间她还正好不在京里,难不成是前任主簿留下来的烂摊子?
顾行歌硬着头皮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黑壮男子挠了挠头,露出几分困惑:“不是您来找我的吗?我刚回到大理寺,门卫就说您来了,特意来寻我。我就是……”
他顿了顿,收敛了笑容,认真说道:
“大理寺寺丞,李烛龙。”
14. 香火不渡(十四)
顾行歌不可置信:“你是,李烛龙?”
那黑壮男子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在下正是。”
顾行歌脑中嗡地一声。
眼前这人若是李烛龙的话,那这些日子与她共同探案,方才还设陷阱、引她倒逼安成侯的……那人是谁?
顾行歌猛地回头,望向堂内。
方才还运筹帷幄,一句话就能让安成侯夫人当场服软的大理寺“李烛龙”,此刻正站在堂中,侧着身,专注地与一名官员说话。
身旁那黑壮汉子,一脸好奇地顺着顾行歌的视线看过去:“顾主簿,你看什么呢?……哦,原来你在看魏大人啊。”
顾行歌像是被雷劈了一下,猛地转头盯住他:“魏大人?”
旁边的赵清也叫出了声,几乎快破音地问道:“你说是,哪个魏大人?”
“还能有哪个嘛?”黑壮男子被他们一问,反倒更迷糊了,“咱们大理寺,也就一位魏大人,自然是大理寺少卿……”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顾行歌咬牙切齿道:
“魏怀州!”
李烛龙还在一旁憨笑道:“顾主簿,你们认识啊。”
“认识,自然是认识的。”顾行歌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
好嘛,搞了半天兜兜转转,竟是被这魏怀州下了套。
顾行歌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先是错愕,再是愤怒,最后竟是一种说不清的、自嘲。
那日在侯府,王景那莫名的惧怕模样。慈华寺时他对王景近乎冷淡的态度。以及,秦若木对他的毕恭毕敬。
还有在张大人面前,他那一句自称“学生”……她却还在一旁点头称是,简直滑稽至极。
这一桩桩,一件件,处处都是破绽,她一个都没瞧出来!还每日里拿他当朝中同僚看待,甚至还起了爱才之心,打着算盘要将他挖去合婚司,做她的左膀右臂。
最要命的是,慈华寺时甚至还威胁人家,要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现在想到这些,顾行歌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把自己埋了算了。
赵清这时在一旁喃喃道:“即是魏大人,为何要隐瞒身份?还装什么侍卫,遮着脸……他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想查案哪里用得着搞得像偷鸡摸狗似的?”
顾行歌沉默片刻,像是在把前因后果全都理了一遍,才缓缓开口:“不,是他不能露面。”
她看向堂内:“魏怀州那张脸,一旦被安成侯认出来,这案子从一开始就查不下去。”
赵清怔住:“为何?”
顾行歌道:“因为安成侯认得他,这魏怀州,也是皇族。”
顾行歌对魏怀州,一直都只是听说。
听说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还听说他不好惹,连皇城司那帮无赖在他面前都得毕恭毕敬,礼部那帮油嘴滑舌的,一见他都得绕道走。
当时顾行歌还不以为然,现在证明,有时候百官的眼光就是雪亮的!
确实够阴险,也确实不好惹。
魏怀州,当今长公主独子,和安成侯夫人说到底,还是有几分亲戚关系的,说不定曾在宫中见过几回。若他一开始亮出自己的真名头,安成侯但凡多长点心眼,这案子怕是不会像现在这般顺利。
不过,若说这魏怀州仅凭一个长公主之子的身份,便能让百官忌惮至此,那也太小看朝中这帮老狐狸了。
真正让人噤声的,不是他那金枝玉叶的皇家身份,
而是他姓魏。
大齐开国不到百年,姓魏的,能叫得出名号的也就那一家。
英州魏氏,世代镇守西南,代代都是挂帅的大将军。
魏怀州的父亲,便是正元年间那位赫赫有名的魏廉将军。身经百战,战功无数,是当今陛下登基前最倚重的大将。
谁料风云变幻。二十年前,魏廉却被指叛国,满门遭诛。尸骨未来得及收殓,便被丢入乱葬岗,从此再无踪迹。
满门忠烈,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是长公主和她年幼的儿子。
魏怀州能保住这条命,靠的不是皇恩,而是他那位母亲,抱着孩子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才换来这条命。
从此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郁郁成疾,最后在英州一处庵中削发为尼,十几年不问世事,连如今的陛下登基,也未曾回来看上一眼。
好在太后念旧,将魏怀州留在宫中养大,衣食无忧。只是那宫墙深似海,亲爹没了,亲娘也不在身边,这孩子虽说生在锦衣玉食里,却像是在刀尖上长大。
十四岁那年,魏怀州就自己出了宫,说是云游四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直到去年才突然冒出来。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大理寺。他也不要官阶,不要俸禄,就一个念头:断案。
皇帝拗不过,只得准了。
结果他这一上任,挑的全是积压多年的旧案,盘根错节,牵扯极深。他倒好,一刀切,不讲情面,也不绕弯子。谁来求情,谁先倒霉,没几日就得罪了半个朝堂。
偏偏他这个身份,叫人既不好拉拢,又不敢轻慢。到头来,竟成了他查案时最大的护身符。于是朝中很快便达成了一种默契:碰到魏怀州了,能躲多远躲多远。
从前京中还有几位夫人打听他,想着这位长公主独子,贵胄出身,也没什么风流账,模样也清俊,好生管一管,未尝不是乘龙快婿的好人选。
现在好了,谁还敢把姑娘嫁给个叛国将军的儿子?还是个大理寺的鬼判官,断起案来半点情面不讲的那种。
顾行歌想到这,心中不由感叹。也不知自己是命大还是怎么的,居然被魏怀州盯上之后,还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赵清在一旁感叹:“这不刚好吗?之前不是说要主簿您给魏大人牵红线?如今既然已经相熟,之后给他拉姻缘更方便了。”
顾行歌脚下一顿:“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了。”
她像是认真考虑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十分干脆:“得了吧,我觉得还是小命更重要,我们还是赶紧撤。”
说着立马对一旁的李烛龙道:“三日后,你再来一趟合婚司。我给你看看你的姻缘。”
还没等到李烛龙反应过来,顾行歌就拉着赵清,速速逃离了大理寺。
堂内,秦若木快步回来,拱手禀道:“顾主簿已经走了。”
魏怀州点点头,没有说话。
秦若木站在一旁,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公子,我觉得……顾主簿其实是个好人。你这次连哄带骗,让人家帮你探案,着实有点不仗义。”
魏怀州一本正经道:“我这不是为了查案。”
秦若木道:“为了查案,你就专门挑她在场的时候,让我将安成侯带到慈华寺?”
“为了查案,你就等着她把放良书送上门?明明我们自己也早查到了。”
“……”
魏怀州低头理了理袖口,像是终于被叨烦了,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行了,你怎么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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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啰嗦。”
秦若木道:“公子,我当初愿意跟你回京,是想着你能过得舒心点儿。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成天提防这个那个的,谁都信不过。你如今在朝中得罪的人,还少吗?这回又把安成侯揪出来,他背后那几位,可没一个省油的灯。虽说现在大家都怕你,可……”
他没敢说出口的是,得罪得多了,最后陛下也未必护得住你。更别提……朋友难交,都没人愿意嫁给你啊,公子!
他咕哝着,又补上一句:“我看顾主簿倒是个可造之材,年纪不大,却有胆有谋,虽被咱们使了个套,但她不焦也不恼,反倒沉得住气,半点小家子气都没有,难得啊。这种人,就该多结交结交,别真把全天下人都逼成敌人。”
魏怀州淡淡道:“那要是我现在派你去打扫大理寺的后院,一砖一瓦都不许落灰,每块砖都要擦得能照出人影,你愿意吗?”
秦若木一噎,刚鼓起的劲一下就泄了,讪讪地闭了嘴。
半晌后,魏怀州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松了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行吧,我备一份礼,你替我送去合婚司。”
秦若木眼睛一亮:“是,属下这就去办!”
秦若木高兴了。
顾行歌却不高兴了。
尤其是她看到送来的贺礼,是一筐兵器……陌刀、狼牙棒,还都是重达四五十斤一件,放在桌上能说不定能把桌子压塌的那种。
来送礼的李烛龙倒是一脸老实:“我们魏大人说,感谢合婚司在安成侯案上的鼎力相助,特送些薄礼来致谢。”
顾行歌皮笑肉不笑:“多谢……”
赵清在旁边试着抬了一下那柄陌刀,结果还没抬起来,差点让刀给压歪了腰。他哭丧着脸:“我们这儿,从主簿到小吏,全靠嘴吃饭,这些兵器,怎么用啊?”
李烛龙挠了挠头:“这确实没想到,合婚司的诸位,竟是如此的手无缚鸡之力。”
顾行歌只觉得头疼。别人不知道就算了,这魏怀州可是见过合婚司里的全员的,三人加在一起,恐怕连鸡都追不赢,偏他还送这么一筐沉甸甸的心意。
其实原因无他。
大理寺后院堆了一堆兵器,碍眼得很。那日魏怀州说要送礼,便想起顾行歌曾说过想要练武,便随意指了件兵器。
没想到,秦若木自作主张,热情高涨地搬了整整一箩筐过来,一件比一件沉,恨不得把大理寺后院都搬到合婚司来。
当然,这内幕顾行歌是不知道的。她只当魏怀州是个阴损人,专门送点能她用不到的东西来恶心她。
她带着赵清、老郑三人,整整挪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那一筐兵器收拾好。
歇了口气,顾行歌满头大汗,扯着衣袖擦了把脸,一抬眼,看到还在一旁等她回话的李烛龙。
她恍然大悟,问道:“你上次说的亲事,是怎么一回事来着?”
李烛龙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之前说的那家姑娘死活不肯嫁我,我也不勉强了……如今另寻了一位女子,想着还是请顾主簿出马,帮我去说一说亲。”
顾行歌听罢,心想这男子果然人人花心。她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李烛龙一脸腼腆,搓了搓手:“也是太平坊人士。”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顾行歌一眼,“是做胡饼的那位。”
顾行歌想了半天,猛地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惊了:“你说的是,何寡妇?”
赵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竟然是那个,死过两回丈夫的何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