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1. 1
苏淼一贯将相亲类比为拆盲盒,在没拆开前完全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同事孙小雪打小抱着女高嫁,男低娶的恶俗理念,一心致力于靠婚姻来实现阶级的飞跃,其中相亲这一社交活动就是她实现目标的关键一环。
在苏淼她没调去汇阳工地的时候,每周一早上都能听到孙小雪黄莺一般的声调从茶水间传来——长得次,钱太少,个太矮,人太胖。
次次理由都不同,苏淼耳濡目染,也从中品出一些奥妙。
若是以结婚为前提寻找伴侣,长相和钱包必然是优先考虑的因素。好皮相和钱多多两者兼得最好,若是无法兼得,有其中一样也是极好的。
至于两人之间有无爱情,反而显得无关紧要。
在苏淼看来,满足两个条件之一已十分不易,要再加上对方是真爱,那概率实在小得可怜。
因此她总结,陌生男女若奢望从相亲的盲盒里,运气爆棚抽到天赐良缘,倒不如做梦来得更好一些。
苏淼已经很少做梦,很久前她就知道将希望寄托在缥缈的可能性中,会让自己显得天真又愚蠢。
她没有孙小雪那样在三十岁前脱单的执念,博士毕业后进了平州市考古研究所后一心扑在案头和工地。每日忧虑的无非是野外作业津贴能否上涨,职称晋升是否顺利,挖掘任务能否按计划准时推进等问题。对于个人问题,则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
两个月前她被指派到汇阳工地,挂了副队的头衔,辅助领队徐远昂开展抢救性发掘工作。考古系统向来是边发掘边培养新人,平大考古系的一群待毕业的硕士博士生也入驻了工地,一同进行田野考古实习。
这天苏淼刚教完学生们划探方,白富美同事兼室友岑姝就十万火急地打来电话请她帮忙——有一场由家里长辈亲自张罗,怎么也躲不过的相亲局。
苏淼知她喜好,喜欢的类型一律年下。几个月前的交流会上,岑姝一眼看上一个研一在读,长像斯文的小师弟。两人撩拨拉扯一段时间,感情终于有了进展,此刻正结伴在外甜蜜旅行。
岑姝接到电话时才猛然想起今日与人有约,本想和盘托出与学弟交往一事,又担心家里知她祸害小六七岁的学弟后,父母会一气之下断了她的高额生活费。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瞒下来,转头求苏淼顶包帮忙。
“这次你替我去,以后实验室的仪器你想用就先用,行不行?”
岑姝一直管着所里的科技考古实验室,是仪器方面的一把手。所里一年到头待检测的文物多如牛毛,而所有要用到仪器的检测都要经她的手,碰上要拿检测结果做学术报告的紧急情况,少不了要走岑姝的人情。
苏淼刚在张所长那领了今年的论文指标,新技术考古是重头戏。要是能自由地使用仪器,对她来说方便太多。
“只要能断了对方约下一餐饭的念头你就可以功成身退。”
岑姝给出的条件是实打实的诱惑,苏淼合计几秒,松了口,“时间地点给我。”
“今天晚上六点,鼎盛海鲜酒楼包间201。路费餐费我全报销,你别替我省钱。”
挂了电话,看着工地上被风卷起的黄沙,苏淼想了想,收拾好工具去找徐远昂批假。
工地项目赶,假一向不好请。不过听说她有事要回平洲,徐远昂也没细问,很快给了假。
十分心虚地道了谢,苏淼坐上车直奔县城,一个小时后高铁抵达平洲市区。风尘仆仆地下了车,看见远处天色沉沉。她这才有了实感,哀叹自己的意志竟如此不坚定,轻易被实验室冷冰冰的仪器迷了心智。
到了鼎盛,门口排着一溜豪车。
进门前苏淼拍了拍裤脚上的浮沙,服务员瞧她好几眼,礼貌地领她到201包厢门前再次确认她的身份。
一进包间,只见包厢内里装潢奢靡,处处流露金钱的味道。苏淼后知后觉,自己这身装扮,的确不像是来这里吃饭的。
坐下不久,耳边就传来叩门声,等她回过神来,门已被推开。
来之前她特意摘了眼镜,试图以此减少与人对视的尴尬感。不知是不是酒楼灯光一流,隔着三百度近视,依旧能感觉来人身上散发出的倜傥意味。
白衬衫配蓝色牛仔裤,袖口随意挽着。淡黄光照下一张脸轮廓虽然有些模糊,但也能自动脑补出一张上天眷顾的好皮相。苏淼心里立刻就下了判断——这样一位一眼能看出是上层圈里的精英人士,绝非孙小雪以及她所能遇到的优质相亲资源。
所谓门道户对,从来不是老祖宗用来诓痴男怨女自由恋爱的条例,而是历史反复淬炼出的血的真理。
苏淼感叹自己运气不错,第一次相亲就抽到限量款。只是不巧这盲盒主人并非自己,但过过眼瘾也是不错的。
她又想若不是岑姝极度钟情姐弟恋,否则她与眼前这位单从外貌来看,堪比金童玉女。
见对面那人潇洒落座,苏淼弯弯嘴角露出客气笑容。
路慎东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曲折的心思,开完晚会市里堵得一塌糊涂,他本以为会接到女方催促的电话或短信,但停好车也不见手机有半点响动。
推开门包厢内已经坐着一人,坐实他迟到的事实。
他不喜欢等人,却擅长被等。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个人能力,他都有被人仰息的底气。
几个从小玩到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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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友曾开玩笑,赌他这辈子一定会栽次跟头,否则怎么会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
一副臭脾气,总有人不会惯着他。
“来很久了?”
“前后脚而已。”
路慎东听闻笑了笑,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就知今日用餐想必愉快。
从她一身简朴到令人难以相信是相亲装扮的衣服来看,两人都对这场相亲会兴致缺缺,走完过场就能分道扬镳。不用费心找话题,也不必尽力维护体面。
侍者见人下菜碟,很快殷勤递上菜单。
“岑小姐有无忌口?”
“没有,海鲜我都喜欢。”女孩姿态自在,对他报以客套的笑容。路慎东看清她的脸,一张脸素面朝天,眼底挂着隐隐乌青,显然休息不足。
提炼重要信息是基本能力,那日陈教授对这位未来有可能成为‘儿媳’的相亲对象背景细细说了不少,落在他脑子里的关键词无非只有几个——性格活泼,家庭门当户对,工作十分稳定以及十分漂亮。
路慎东见过的漂亮女人不少,在他的标准里,眼前人和陈教授转述的‘十分漂亮’还有一定差距,一双眼倒是少见的干净。
“研究员也要下工地?”路慎东修长的指尖随意翻着菜单,语气随性:“看你的样子刚从野外回来。”
“两个项目同时发掘,所里但凡会拿三角铲的都要下工地帮忙,我当然要去。”
路慎东一声轻笑,没有接话。
酒楼海鲜一年到头没有定价,都按时价来算。他吃东西从来不计较价钱,快速点了眼下最鲜的石斑,刀鱼,难得一见的黄油蟹,以及加拿大西部卑诗省深海捕捞起来,空运到平洲的新鲜牡丹虾一份。
又追加了一道当地特色的蟹炒年糕后,将菜单递给她过目。
这道菜恰好是苏淼心头好,口腹之欲即将得到满足,连带心情也开阔不少。他点的足够多,苏淼没再添菜,转手将菜单递给服务员。
包厢瞬时安静,总算有几分男女相亲的尴尬之感。苏淼感觉新鲜,又因近视眼不必避讳男人目光,语气也自在起来。
“路上应该很堵吧。”
“早晚高峰,难免堵。岑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
原来这样的人在相亲饭局也会抛出如此平平无奇的话题,和他们这些俗人也没什么两样。她暗自细想岑姝的爱好的确不少,唱歌蹦迪旅游看展,都是有钱人的消遣。
如果两人真的相见,恐怕真有不少共同话题,只是今日来的是她苏淼,致力于破坏这场相亲局的不速之客。
搬出客套笑容,她答道:“做我们这行的,除了爱‘刨人祖坟’,倒也没什么别的爱好。”
2. 2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神色不明,连嗤笑也欠奉。苏淼不免失望,他果然不懂考古人的冷幽默。
“岑小姐真会开玩笑。”他还是敷衍了一句。
苏淼扯嘴一笑,考古这项追溯人类起源的伟大事业,如今因盗墓类电视剧电影的粗制滥造,使其蒙受了许多误解与偏见。旁人一听闻她的职业,多半狭隘地将她归类到摸金校尉那一列。傅斯年先生也曾说过,考古人就是一群不读书的人,日常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熬到侍者敲门上菜,一道道海鲜铺满桌面,适时将局面打破,一切流于世俗。
苏淼并不拘束,率先动筷。
想起电话里岑姝只说眼前人姓陆,具体名字没说,主动扯了话题问:“陆先生全名是什么?”
路慎东没碰虾蟹,只吃着眼前的刀鱼。姿态绅士优雅,显然有良好家教。大概是因为开车来的,没佐以白葡萄酒,只拿了杯温水润喉。
“路慎东。”
“路途的路,谨慎的慎,东边的东。”
苏淼恍然大悟,原是这个少见的‘路’。苏淼记忆力一向不错,很快记起查阅文献时,了解过路姓是黄帝或炎帝的后代,起源十分显赫。她一向对姓氏源说并无什么实感,毕竟人和人境遇大相径庭,追根溯源毫无参考意义。
但看着路慎东,她忽然觉得有些人或许命中注定是富贵的,举手投足浸淫着浑然的贵气,都是风度。
思绪神游几秒,苏淼敛神看向对面,也问:“路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
“赚钱。”路慎东答得很快,语气稀疏平常,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你这爱好大家都喜欢,我也是。”苏淼十指灵活地扒蟹,“路先生公司主营什么业务?”
“光学仪器。”
平洲市排的上号的光学仪器公司并不多,总共也就那一两家,苏淼脱口而出:“莱特?”
这些年路慎东和高校实验室,研究院都有业务往来,品牌口碑还算不错,因此并不意外苏淼知道。
“去年你们研究所曾与我接洽过一批新设备。”
“的确有这回事。”苏淼暗道不好,对方居然是和研究所有业务往来的仪器公司老板,她当下决定少谈为妙,不想对方起了兴致接着说:“如果我记得没错,后来销售部反馈业务并没有谈成。”
询价后谈不成生意的情况十分常见,只是面对面提起这件事,苏淼还是有种自家家底薄,日子穷酸的窘迫。
“所里显微镜和光谱仪型号的确太老,新老研究员凑一块就闹着要采购新的。但张所节俭,计财科的李主任打了采购意向单出去很快就被他拦了回来。”
苏淼镇定地解释,看着手中不过八两,市价却需要她工作几日的极品黄油蟹,小小一只够工地十几人几日菜价,不禁感叹有钱人的饭局实在骄奢。
路慎东看着苏淼吃蟹,心想过往见面的女孩儿大多担心吃相狼狈,又怕弄脏双手,约会时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而她不同,似乎并不在意是否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一双手灵巧地活动,吃得细致又大方。
他很少打圆场,向来都是应承他的情况居多,此时开口说:“这些年各所研究经费都不好批。况且张所长在科研上吃过苦,勤俭名声在外。那些老设备想必也都有了感情,只要能用就会继续用下去。”苏淼掰着蟹腿,暗自点头,没想到这位路老板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竟懂得科研人心中之苦。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所里最老的体式显微镜年纪比我还大,照明光灯都坏了好几次。每次以为它要报废,张所长总能妙手回春。”说到这,她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久而久之我们总结出定律,只要它还在服役,其他设备就别想淘汰。这批老设备要是命够硬,估计还能用到我退休。”
白天路慎东和大立医疗的檀宗恺刚谈下一笔订单,心情还算不错。听她诉说所里设备的老旧,自然接下话茬。
“仪器方面的事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
空气静默一秒,对面人笑了笑却未接话。
明摆着是婉拒的意思,路慎东也不是没碰到过被下面子的事情。苏淼此举算不上什么,无非是不承情罢了。只是他一日的好心情还是有了那么一丝扫兴。
不过这样本就正中他下怀,包厢一时无话,想来饭局很快就能结束。
不多久,她迎上视线,笑容客客气气的,“我去趟洗手间洗手。”
路慎东看见她的手其实并无脏污,手指细长白皙,倒不像下工地的。正巧有业务的电话进来,他朝她点头示意,很快接起。
苏淼洗完手推门进来的时候,路慎东并没有注意到。当空气中带过洗手液的香气时,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一整晚她都坐着,此刻从他眼前走过,路慎东这才看清她纤瘦的身形。
十分青春的蓝色棉质衬衫束在腰间,底下是浅色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运动鞋,鞋面灰扑扑一片。对比之下,她的那张脸格外白净,配以随意扎起的头发,混入学生堆中也绝对难以分辨。
苏淼转身去背她的包,以此宣告本场相亲会接近尾声。路慎东随即起身,绅士地撑着门看过来,睨了一眼她鼓鼓的大书包,轻笑:“装炸-药了?”
苏淼愣了一秒,心想原来他也会开玩笑,倒和刻板印象中不苟言笑的有钱人不同。想了一秒,她面不改色胡扯,“装了新鲜出土的两个头盖骨,路先生要看看吗?”
“也不是不行。”
苏淼干笑,“就怕你今晚做噩梦。”
“我不信鬼神,岑小姐多虑。”
苏淼败下阵来,自觉不该和他开无聊的玩笑,“书包里只有枯燥的期刊资料,路总应该不感兴趣。”
苏淼看见他笑了笑,那笑容实在有些亮眼,她收回眼不去看,在他的手伸过来帮忙前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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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说:“我力气大,背得动。”
这话并不淑女,但她想自己没有顾虑形象的必要。
到了楼下,前台看向两位。
“201的单这位小姐已经买过了。”
刚才洗手的间隙,苏淼下来结了账。不出意外的,价单让她的心滴了好多血。
见路慎东表情有异,立刻解释:“争着付钱的场面对我来说是种折磨。”
“这餐多少钱,该我请。”
“路总之前应该都是请客的一方吧。”苏淼看了眼时间,合上手机看向路慎东。
她这话并无其他深意,路慎东却听出了别的味道。一时猜不准,只将她的行为归咎于想约下一餐饭。这次她请了他,下次他理应回请。对这种约定俗成的信号,他并不排斥也算不上喜欢,只是事情显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眼前人将手机塞进裤袋,“我不喜欢被人请吃饭,也不喜欢占人便宜。所以这餐我们AA,你给我一千二就好,有现金吗?”
他低头认真地看过去,确认了这位相亲对象并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起伏,眼底的眸光却十分清亮。
路慎东在生意场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眼前人这种,属于他最喜欢的一类——行事干脆利落,界限分明。
这是很好的品质,却也有坏处。毕竟界限太清的人,也意味着难以突破。
路慎东伸手去摸钱包,停了下,低头看她:“转账行不行?”
“现金最好。”苏淼没有迟疑,想了下又说:“要是没有现金,那就算了,我可以请你。今天大多是我吃的,你只吃了那么一点。”
路慎东不是不识趣的人,很快从钱夹抽出现金给她,淡淡道:“我送你回去。”
暗夜里车灯闪了下,黑色奔驰就停在酒楼外。临近夜里八点,路口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大堵长龙。
酒楼在西,研究所在东,方向背道而驰。若是打车耗费不少车钱不说,看眼前这堵车情况,恐怕叫车也要等上许久。
苏淼并不扭捏,点头同意,“劳烦路总送我回所里。”
这是一辆年份已久的老款奔驰,低调却不失奢华。坐进车里,苏淼没闻见皮革难闻的味道,反而问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乌木檀香?”
“嗯,很久前朋友买的香氛,应该用尽了,你鼻子倒灵。”路慎东扣上安全带,目视远处,单手掌着方向盘倒车。
能送香氛放车上的朋友是什么朋友,苏淼并不傻,当然猜得出,识相的没有再问,只打开手机看导航。
路慎东显然对平洲大小道路都很熟悉,不知是车好还是车技好,一路开得四平八稳。
一日的奔波在此刻显现后遗症,加之吃饱饭后激素与神经的共同作用,睡眠一向不好的苏淼只觉街景缓缓倒退,倒退,直至合上疲惫的双眼。
世界在此刻趋于安静,只有淡淡檀香萦绕。
3. 3
车子一路向东,车外灯火辉煌,光影打在苏淼脸上,影影绰绰。
路慎东放慢了速度,在红灯间隙打量这个睡得旁若无人的女人。
想起她吃饭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言语间净是考量和保留的模样。此刻却安安静静的,微微偏头靠着椅背,脸色看起来舒展温和,印象倒是有些不同了。
从西到东车程约三十分钟,直到车子靠边停下,苏淼都没有转醒的迹象。路慎东思索着要不要将人叫醒,又想起家中陈教授熬夜做研究后也是这样常常难有一个好觉,索性熄了火,让她再睡一会。
平州市考古研究所坐落在老城区中,市里为了保留原本风貌,在动迁之风吹遍平州的时候,这里却和几十年前一样,并没什么区别。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眼下是初夏,梧桐叶碧绿宽厚,偶有蝉鸣声。
车载空调开着,路慎东摸出烟盒,动作轻了两分,解开安全带下车。
除了吃褪黑素,苏淼睡眠难得这样好。醒来天已经完全黑透,放在脚前的书包顶着膝盖。她动了动,感觉到一丝麻木。
意识到是睡着后,她很快清醒过来。透过车窗确认车已抵达研究所附近,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转而后悔自己怎么会在路慎东车上睡着,简直匪夷所思。
只是路慎东呢?
她下车,梧桐香味裹挟初夏晚风灌进鼻腔,随即闻到一缕极淡的烟味。
路慎东随意靠在车尾,手里夹了支烟,身姿潇洒,低声说着工作电话。
苏淼不是故意想听,只是街道安静,他的声音不可避免传入耳朵。苏淼不得不承认,路慎东有一幅好嗓音,低沉富有磁性。明明是严肃的训斥,听起来却令人沉醉。
烟雾缓缓升腾,绕在他身侧。不知道是不是有点闷热,衬衫领口被他解开了两颗,微微敞着。察觉到有人下车,他回身看她,又说了几句后利落掐了电话。
“睡得怎么样。”
“按理说这时候我应该说声不好意思,但我想说的确不错。”饭局结束,又睡了一场,苏淼的精神不似先前紧绷,情绪也松弛下来。语气轻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黠慧。
“就当是对我车技的肯定。”路慎东笑了笑,没有将烟头丢在地上,而是随手一撵将其掐灭在指尖。
苏淼并不喜欢男生抽烟,但又很少有人不抽。尤其在工地,无论是徐远昂还是其他人,工作结束以及饭前饭后都会来上一支。
但路慎东没有在车里面抽烟,她觉得这点很好。见到女士靠近,主动掐烟更超越了绝大多数男士。
“送你到门口?”
离研究所正门还有一百多米路,苏淼庆幸路慎东没有将车停在所外,在以清贫著称的考古研究所,即使是这样一辆老款奔驰,也足够惹眼。
“走过去就好,没几步路。”打开副驾驶车门拿包,肩带压着苏淼瘦弱的肩头。
瘦子背大包,模样看着有些滑稽。
路慎东看她招了招手道别,想了下,叫住她。
“等等。”
苏淼回身,见他拉开车门弯腰探身进车内,像是在拿什么东西。
正迟疑,就见他拿出一个名片夹,抽了张递给她。
“仪器方面的事有需要可以联系。”
苏淼受宠若惊,分不清这是客套还是真心实意。路慎东就不怕她真找他解决棘手的麻烦?在她印象中,这可不是有钱人的做派。
深究没有什么意义,她坦然接下名片,附赠一句多谢。
“再见。”这话在苏淼这的含义是再也不见。
小人驮着大包,迈着细腿远去了,不会儿缩成一个小点。
直到进了大门也没回头,没一点留恋。路慎东看了会,无意识又点了根烟。
他其实没什么瘾,只是早些年刚创业的时候抽得凶。后来事业顺遂,加之陈教授耳提面命,渐渐就淡了。
今夜微风徐徐,不是烦闷的天气,他却起了烟瘾。
在烟快燃尽的时候,思绪也到了头。
路慎东掐烟上车,将名片夹随手一扔,失了准头掉落到副驾前的脚踏上。
低头去捡,看见黑色脚踏上落了薄薄一层黄沙,不仔细看看不真切。
她倒敬业,真是从工地赶过来的。
手机震了震,是陈教授的消息。她对今晚的相亲寄予厚望,不会儿连发两条消息询问进展。想起她和自己AA时的避嫌模样,路慎东想了想,回了句不合适。
的确不合适。
苏淼背着大书包缓缓走向研究所正门,还没彻底从人生第一次相亲的余韵中挣脱出来。
她想如果是岑姝,那么她和路慎东两人各方面都旗鼓相当。若是组建新家庭的话,两人既不缺钱也不缺物,完全不会有普通家庭该有的物质烦恼。要是三观磨合成功,生育意见达成一致,再诞生一个小生命,就能组成最稳定的三角关系。
但要是将岑姝换做自己——苏淼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顿时鄙夷自己吃了顿两千四的饭,就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
前二十几年人生经验告诉她,做人最忌飘,认清自己才能长久发展。
王宝钏和薛平贵的典故,平州戏剧院里每周都会上演。去年,岑姝不知什么因缘际遇,看上了饰演薛平贵的年轻演员。一连几周拉着她去捧场。回回兴致冲冲地去,却都昏昏沉沉地睡到戏尾。有一次,等岑姝醒来,苏淼逗弄地问她观后感。
那时她耳目清明起来,一语道破戏中精髓——“恋爱结婚这事儿,还真得门当户对。”
苏淼抬眼看见还亮着零星几盏灯的平州市考古研究所,离弦的念头消散在夜风中。所里的路灯坏了很久,她忘记将眼镜重新戴上,视野里模糊昏暗一片。
独自走夜路,危险无处不在。上一秒苏淼还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小心看路,不妙下一秒就撞上突出的路沿。重心一歪,当即被重重的书包带得翻倒。
手掌膝盖一阵剧痛,苏淼痛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心想这大概就是现世报,都怪她守不住节操,为了区区仪器便利就与岑姝达成交易。
以至于色令智昏,阴沟里翻船。
不仅自掏腰包支出一千二餐费,又摔了一个狗吃屎,若是骨头受伤恐怕还要支出一笔医疗费用。
苏淼叹气,对自己这不顺的人生际遇,总结成两个字形容那就是——活该。
这一摔让膝盖手掌擦红了一大片,虽然没伤到骨头,却也疼得厉害。
苏淼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公寓后进行了简单处理。伤得不重却依旧痛得她整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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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衰弱。
挣扎到早上七点再无睡意,索性起来去所里看资料作报告。
一进门,就碰见打扮俏丽可人的孙小雪。孙小雪比苏淼小两岁,当年本科毕业就进了所,隶属于文物管理岗,是个不错的闲差。
她个子娇小,长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总有一种楚楚可人感。所里未婚的男同胞保护欲爆棚,常常对她献殷勤。孙小雪对此十分受用,一概来者不拒。和谁都交好,又不让任何一人做自己的入幕之宾。
岑姝看不惯她这副花蝴蝶模样,对她自不待见。孙小雪对岑姝同样如眼中钉,只因她足够美丽,家境好到足够让她产生自卑心理。
就谁先用微波炉这种小事闹过几次摩擦后,两人更是谁也看不上谁,一见面就势如水火。
苏淼和岑姝因同住一套公寓,关系自然不错,但因此也连带她成了孙小雪的重点关注对象。碍于苏淼一年到头只兢兢业业工作,从不与人发生龃龉,为人处世让人根本抓不住把柄,两人也一直相安无事。
今日气氛显然不同,苏淼甫一进所,就察觉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牢牢钉在她身上。
“你这腿怎么了。”
“不小心摔的。”苏淼无意解释太多,笑了笑正要走,又被孙小雪叫住。
“岑姝一礼拜前说在昨天在鼎盛约了相亲,我知道她去上海了,那相亲局她是推了?”
苏淼深知孙小雪对岑姝的私生活好奇程度,丝毫不亚于中国人民打探男足饭桌上到底吃了几条海参这种事。
她不想卷入无端的纷争,况且打马虎眼一向是她的拿手戏,很快故作惊讶道:“是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孙小雪凤眼一拧,盯着苏淼手上的伤,说:“你不应该在汇阳?怎么突然回平州了,你坦白交代是不是替她去鼎盛了?”
苏淼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孙小雪这么有探案潜质,不去当私人侦探实在可惜。
面色款款,她讪笑一声,“虽然老师说过干咱们考古这行需要想象力,但你这想象力用错了地方,真是可惜。”
孙小雪知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冷笑一声又说:“昨天晚上我正好路过鼎盛,看到有个女孩儿很像你。”
苏淼心里一惊,斟酌着孙小雪这是故意诈她还是真看见了。
只是不管她看见与否,苏淼心里都忍不住骂一句——岑姝你这个大嘴巴!
想必她早已在孙小雪面前高调炫耀过要去鼎盛相亲,这才轻易被人抓住尾巴。
孙小雪自然不信,见她抱着电脑要走,又快步跟她一块并行,不死心地旁敲侧击,“听岑姝说那人条件不错?真人怎么样?”
苏淼闻言松了口气,果然是炸胡。
停下脚步,转身对她微微一笑,眼睛莹亮,“你既然说看到了我,那肯定也看到了那男的,怎么又问我真人怎么样?”
她笑得无害,孙小雪小脸一红,露出谎话被揭穿的恼意。
“天太黑,我没看清。”
“哦,那你就是看错人了,那女孩肯定不是我。”苏淼莞尔一笑,宣告此番对决胜出。
孙小雪自然不是苏淼的对手,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淼笑容狡黠,点点头告辞,“我急着找资料,就先进去了。”
4. 4
张所长早在办公室里等她。
“徐远昂说你昨天下午就从工地回来了,我晚上九点离开研究所都没见你来报道,现在这身伤又怎么回事?”张世清年近七十,声音却亮如洪钟。见苏淼抱着电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摘了眼镜将她上下细细扫视了一遍,当即批评起来。
这几年从实习到真正工作,在工地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此深谙和人打交道的道理。
刚进所时,面对张世清她谨小慎微,提着一颗心工作。到后面逐渐摸清他就是老派教师性格,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但现在被他一喝,苏淼紧了紧筋骨,扯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昨天去见了个朋友,聊得兴致上头就忘了时间。”苏淼将电脑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在他对面坐下,装乖巧:“回来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张世清见她没心没肺,冷哼一声,心里到底有些心疼。想她一个人在平州无亲无故,自己总不能连她找朋友也要管。万一妹夫赵翰章知道,怕又要打电话来和他吵,说他管他爱徒太严。
见张所脸色稍霁,苏淼松口气,打起精神将这个月的发掘进度进行汇报。张世清年轻时下多了工地,肺就落下了老毛病,一心急就会猛烈咳嗽。听完苏淼汇报,先是咳了好几声,再缓缓喝了口茶水。等气喘匀了,就将她的报告从头到尾批了一顿。
苏淼一点也不恼,脸上挂着笑,低头认真做笔记。张世清见她这样乖觉,也消了气,又让她把新科技考古的论文准备情况细细说来。
不知不觉又说了一个多钟,谈话结束之际,苏淼问:“老师,今年还有设备采购计划吗?”
“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又有人抱怨设备老?你们这些小毛头就是没过过苦日子,学术和研究可不是光靠仪器设备精度高就能做出来的,想当年在三花岗遗址……”苏淼知道他又要叙说当年的光辉往事,连忙打断他:“老师你说的我都明白,三花岗遗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你们老一辈学者艰苦卓绝的意志力。只是时代在进步,科技也能让我们节省大把时间,听说莱特的拉曼光谱仪精度已经能和英国的雷尼绍比肩,这是真的吗?”
说到莱特,张世清对它的老板倒是印象深刻,“莱特的东西做的是不错,在国产里面也算是佼佼者。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个莱特的老板路慎东,可不是一般人。”
苏淼大感意外,又问:“老师难道和他有什么过节。”
“过节自然谈不上,就是这人太自傲。”张世清想起那日采购意向商谈,仍有些恼,“计财部李主任不过说了句国产设备技术和国外的仍有很大差距,要追赶上恐非易事;但作为进口牌子的平价替代,也是十分不错了。这话说完,你知道那路慎东说了句什么?”
“老师您说。”
“他说——莱特创办初衷从不是做谁的替代品。”好狂放的一句话,此话一出,洽谈自然不欢而散。
一想到李主任当着人老板的面,直言莱特是国外品牌的平替,以路慎东那样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心中自然不能爽快。
苏淼这才知道内情,回忆起那日谈话,心中更是百味杂陈。路慎东非但没编排研究所对莱特的轻视与冒犯,反而诚恳赞扬张所长的节俭和不易,更是当不知业务黄了的缘由,给足了她面子。
这么看来,他的确是个坦荡开阔的人。
夜里八点,莱特总会议室的灯还亮着,路慎东和陈方聿各坐会议桌一边,和黎城代办处的同事开远程会议。
路慎东带出来的人大多没有废话,办事处的负责人直接切入会议主题。
“大立的合同已经在走流程,大概半个月能敲定所有细节。檀总那边的负责人谈完回去的时候,试探性地问我们有没有做OCT的研发,我不敢多说就含糊了过去。恐怕过两天那边就会有人过来接洽问询。”
“下次他们再问,你就把对接关系转到总部来,你们应付不了他。”
路慎东和陈方聿的确有做国产的心血管光学相干断层成像设备的想法,前期研发人员团队组建了近半年,属于内部密级研发项目。
他并不怀疑檀宗恺已经收到他要做OCT的风声,也没心思去追究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的。毕竟光学仪器和医疗器械的圈子,就没有檀宗恺得不到的信息。
“檀总这两年一直有意做自己的设备产线,他知道怎么做到利益最大化。与其从头做起,自然没有搭莱特的顺风车快。这几年他一直想入股莱特,并不是说说而已。”技术总监陈方聿从笔记本前抬起头,冷静地分析。
檀宗恺的野心早几年就有端倪,即便檀家几代攒下来的以及他做医疗器械赚的钱,多到他几辈子都花不完,但他依旧不会放过光学仪器这个不断涨红的板块。
檀宗恺如今三十八岁,两人年龄虽只差了六七岁,但按辈分算,路慎东得叫他一声表舅舅。他的母亲陈慧之与檀宗恺是亲表兄妹。当年檀父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格外看重。
檀家世代经商,檀宗恺自然继承祖辈经商天赋,加之容貌出众,一句天子骄子也不为过。
檀父望子成龙,以至于檀宗恺自小上国际部,穷年累月地在外研学,补习。而陈慧之外嫁平州,一家三口甚少回黎城。因此檀宗恺和路慎东虽是舅侄,见面的机会却很少,直到檀老爷子大寿时的家宴上才算真正熟识。
彼时檀宗恺刚拿到常春藤名校的offer,谈笑间皆是意气风发,与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路慎东却颇聊得来。
久而久之,两人既是实打实的长辈与晚辈关系,又因年岁相差不多,喜好类同,因此在旁人看来更像是一对表兄弟。
路慎东当年回国创办莱特时,早在商场游走多年的檀宗恺给过其不少建议。路慎东当他是恩师与引路人,却在合作关系日渐紧密后,因理念不同而和他产生过不小的摩擦。
生意场上并没有永远的伙伴,这句话还是檀宗恺教会他的。
路慎东不想因此影响原本的情谊,因而将公事与私事彻底分得干净,生意上的往来一切按章程办事。
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保留莱特完整的话语权,就要时刻记住一点——亲戚间合伙做生意,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现在我和他还有一层亲戚的关系在,回了黎城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莱特今年要开新的产线,几千台设备单子要做,短期内他还不会和我撕破脸。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还有几年安稳日子。”
如今檀宗恺的医疗器械设备采购单目前占据了莱特40%的营业额,是莱特最大的客户。
陈方聿和路慎东早意识到莱特过于依附大立医疗的现实情况,长久下去企业不稳定性风险增大,这对莱特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去年他们紧锣密鼓组建国产OCT研发团队,为的就是一旦研发成功,巨大的市场能让他们不再受檀宗恺掣肘。
打点了之后要注意的地方和接下来的任务安排,路慎东结束了会议。
忙到这个点两人都没吃饭,路慎东关了电脑起身,“一起吃点。”
“太晚了。”陈方聿恪守原则,过了八点就不进食。这习惯在路慎东看来就是有病,因为他这点原则,自己有时候夜里累了都找不到人一起喝酒。
“以后有了对象,女朋友找你宵夜怎么办?”
陈方聿收起笔记本,黑色衬衫衬得他面色冷淡,“你的假设很无聊。”
路慎东笑了笑,他和陈方聿在国外做了多年同学,深知他脾性。除了对技术狂热,对其余事情都很冷淡。
他不是好奇员工私生活的老板,只要陈方聿能在技术上能满足他的需求,其他的事他并不多管。
那一跤虽说没伤到骨头,但也让苏淼吃了好几天苦。工地发掘进度不等人,她虽负伤但每日仍要处理已出土文物的资料,同时还要负责实习生计划的审阅与修改,专业论文指标更是让她不敢懈怠。
文献又看到凌晨,苏淼松松脖子,整理完资料后准备洗漱上床。初夏微微燥热,公寓的窗户开着,却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檀木香气。
苏淼暗惊,自己怕是工作过劳出现嗅觉失灵,仔细辨别香味来源,才发现是那张名片。
路慎东将名片给她当晚,苏淼就将它压在文献之下,没想到这香味如此霸道,还能钻出重重封锁,窜进她的鼻腔,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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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的记忆。
她一定是累极!才会又想起路慎东。
将名片往装供应商的名片盒子里一丢,苏淼盖上铁皮盖,眼不见为净。
枕边手机里回放着外地台早间新闻节目《社会透明度》的重播片段,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只听主持人王小川正讲到一居民整理老房子,无意发现去世的老父亲床底下还藏着三个手榴弹的新闻。经过调查发现原来这位当事人的老父亲是位参加越战回来的老兵,手榴弹就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当事人一方面想把东西留着当个念想,另一面更是惴惴不安,唯恐手榴弹无征兆爆炸误伤了自己。
苏淼翻身许久没有入眠,读书的时候晚上必须靠褪黑素和听新闻节目入睡。参加工作后失眠的情况改善了不少,忙完一天的发掘任务往往精力耗尽,倒头就能睡着。这几天在公寓里养伤,吃了药昏昏沉沉的也能睡几小时,今天却挣扎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全无睡意。
直到听到这条新闻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是自己也揣了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手榴弹,才会这样心烦意乱。
天蒙蒙亮,苏淼起床做了早饭,吃完拎着行李就出了门。
到汇阳县的早班车票源一向充足,苏淼买完没多久广播就通知检票。车子启动,窗外景色缓缓倒退,苏淼靠在椅背上终于有了倦意。再醒时却险些错过站点,拎了东西慌张下车,直到坐上去村里的车才暗自叹气,多久没过得这样乱糟糟。
到宿舍放了东西,实习生陈思雨从门外路过又折返回来,定睛一看屋里的人,高兴地喊了声:“苏老师你回来了!”
陈思雨是东北女孩儿,性格爽利得和岑姝有的一拼。前些时候苏淼不在,几个实习生跟着领队干活挨了不少骂。眼下她回来了,这帮毛头小子也不至于挨了骂没人担着,陈思雨当即松快了许多,转身朝外呼喊。刘瑞谦就住在隔壁的农户家里,听见响动不多会就到了苏淼跟前。
苏淼看他们都黑了不少,就近伸手拍了拍他们的肩头,说:“好像壮实了一点。”
“刚给探方盖好塑料膜呢。”说话的是刘瑞谦,看起来就朴实稳重。苏淼像个检阅官一样,笑着翻过他的手掌,看到上面磨出来的老茧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前几天隔着电话吃力地教导过这几个学生,但见了面还是抱着多鼓励少打击的教学理念,表扬说:“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没偷懒,干得不错。”
苏淼虽是几人的导师,年纪却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刘瑞谦是个害羞腼腆的,手方才被苏淼翻看着,脸就红了。陈思雨瞧他没出息的样子,笑了笑大大咧咧地伸手过去也给苏淼展示拿三角铲磨出来的茧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等苏淼的夸奖。
“苏老师,你伤好了吗?”
“还行还行,不碍事。”
“听徐队说你摔了,我们都担心死了。”陈思雨插话说。
“都怪我没看路,不碍事的。”苏淼当他们是小孩,不想他们担心太多,笑嘻嘻地打哈哈糊弄了几句。自然转了话题,让他们把这几天做的工作整理汇总过来,她要一一查看。
陈思雨听了这话哀嚎一声,欲哭无泪。
窗外下起了雨,工地上人员寥寥,雨丝在玻璃上拖拽出长长的雨痕。到了晚上,几个人交了报告上来。苏淼挑了夜灯批看,发现学生们写的东西依旧有不少纰漏。无奈只能仔仔细细看过一一做好批注,第二天就招了人来寝室当面点拨。
中途徐远昂来看过她一次,见她擦了药的伤腿搁在凳子上,还对着几个学生说得嘴唇发白,语气略微严肃地让人领了作业回去好好改。
等人走了,徐远昂看着苏淼说:“这么急着赶回来给人当老师?要喜欢当教书匠,何不当初就留校接赵教授的班。”
“我这不还是为咱们伟大的考古事业培养人才嘛。”知道徐远昂又要骂人蠢材,苏淼笑了笑说:“大家都是从菜鸟做起的,既然有缘分做了他们导师,我也得尽力不是。”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工地开不了工,苏淼整日扎在办公室里埋头做出土文物盘点。连忙了好几天,直到岑姝打电话来问她近况,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于鼎盛那餐饭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5. 5
雨整整下了一礼拜才停,苏淼的腿除了还有些淤青痕迹外基本痊愈。工地被太阳晒了一天,土壤褪去潮湿,总算可以开工。苏淼着急进度,一早下了探方清扫。
不会儿刘瑞谦走过来找人,苏淼在墓坑里应声。等人走到坑边,见他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样,苏淼心知他有事要说。
“找我什么事?”
“苏老师对不起,我不小心把显微镜弄坏了。”
苏淼蹲久了起来有点晕,听了这话更是晕头转向。“你们去库房了?”
刘瑞谦点头,身后赶来的陈思雨想插话,被他拦下,“我看桌上有样品,就想拿显微镜看一看,没想到把调焦旋钮钮坏了。”
苏淼顿时有些上火,这几个学生作业写得毛病多,怎么实操还出问题?
实习还没多久就弄坏了机器,后面还了得。但毕竟是她自己的人,有什么事也得她担着,摘了手套苏淼叹了口气爬出墓坑:“带我先去看看。”
带到工地这台体式显微镜是所里第二老的设备,平时苏淼用的时候都很小心,但新来的几个毛手毛脚没有轻重,弄坏也在意料之中。
这是这设备型号老,坏的又是关键配件。徐远昂来看了眼,就让苏淼向上打报告,看所长怎么说。
苏淼哀叹一声,这次带到工地的就这一台显微镜,坏了就没有可以替代的。
陈思雨站在一边一脸消沉,几次想说点什么都被刘瑞谦拦下了。苏淼看出其中大概是有猫腻,但也懒得去追究谁是谁非。又怕打击了祖国花朵的积极性,只能咬着牙给张世清打电话,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挨了张世清一顿数落,苏淼挂了电话。陈思雨白着脸说要赔偿,刘瑞谦又说一遍:“我来赔吧,是我弄坏的。”
苏淼见过抢功劳的,还没见过抢错误的。瞧了瞧两人一脸诚恳的样子,心里的气也消了几分,“设备老,会坏也正常。你们不用争谁错了,我待会出发去市里一趟,找找办法看能不能修。”
徐远昂开车送她到县城高铁站,临上车前对苏淼说:“要是修不好,你就把奥林巴斯拿来吧。”
奥林巴斯那台设备比这个老古董可贵了好几倍,苏淼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原来徐远昂好心送她到高铁站,是在这等着呢。
“徐队,你这是高估我了,张所怎么可能同意我把奥林巴斯带到工地。”
“别人没可能,你不一定。而且要是用上奥林巴斯,做的样品检测结果也会更好。”
苏淼当然知道这点,但又不想随便应承下来。拎着东西进站前,想了下对他说:“先看看修不修得好吧,实在不行,再做下一步打算。”
徐远昂放了心,苏淼既然松了口就表示这事有希望,这会又觉得自己为难了她。“回来的时候打电话,我上来接你。”
苏淼上了车,高铁缓缓启动,将旷野抛在身后。看着飞逝的景色,她靠在椅背上,只觉诸事不顺。
路上和岑姝发消息,知道苏淼因为显微镜的事儿回平州,主动提出来车站接。下了车出站,就看见岑姝身穿利落剪裁的长裙,站在出口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抬头看见她出来,伸手挥了挥。
“这破玩意你还背回来修,也不嫌累。”
“也不知道供应商能不能修。”
“还以为是以前打仗呢?小米加步枪就能扛。我就没见过哪个研究所比我们还穷的,整一个清水衙门。”
岑姝开车一路吐槽到研究所停车场,见她累得小脸蜡黄,替她抱起显微镜往所里走。苏淼在系统库里调出设备维修资源清单,打电话过去询问。报了型号后,平州市地区的供应商都说这款设备型号太老,找配件不太容易,只说尽量帮忙找找。
苏淼挂了电话叹气,又问岑姝奥林巴斯最近有没有人用。
“半个月前平大考古实验室有一场教学,学校里设备不够就被征调了,还没拿回来呢。你要借?”
“徐远昂让我借出来,带到工地去。”
岑姝呵一声,“徐远昂真会找人,知道这台设备是赵教授牵线让学校捐给我们所里的。让你开口去借,还是找对人了。”
苏淼的博士是在赵翰章教授手底下读的,上下的人都知道赵教授对苏淼这个关门弟子格外看重。又因她家中没有父母长辈照拂,更待她如同自家子女,再加上苏淼的师母还是张世清的胞妹——有这两层关系在,苏淼在两边都有几分薄面,开口借设备的确比旁人容易。
苏淼又怎么会想不通徐远昂让她借机器的缘由,叹口气说:“明天我去学校见见老师吧。”
第二天再次和供应商确认没有合适的配件后,苏淼坐车去横溪街排队买了赵翰章最喜欢的蝴蝶酥。岑姝坐在驾驶位上对着反光镜擦口红,见她上车,伸手从她手里的盒子里捞了块糕点吃,尝了两口皱眉说:“这么甜。”
苏淼爱吃甜,也捻了一块吃,“我怎么觉得还行?”岑姝灌了口水,取笑她:“谁让你是小孩口味呢。”
岑姝原本并不打算送苏淼去平大,昨晚临睡前想起小男友这几天忙着搞论文,为了几组数据资料天天在实验室做测试,导致两人好久没见上面。恰好手头上有近似资料,便想给人送过去,顺便见一见。
车子开进学校,也不知道是举办什么活动,分配给考古系的停车位都满满当当。岑姝耐着性子找好车位,给小男友打去电话才知道学生和老师们都在小礼堂参加活动。仔细一问原来今天有企业捐赠仪器设备的典礼。为表隆重,考古系能撑场面的都去凑热闹了。
苏淼和岑姝赶到礼堂,从后门猫着腰进去,抬眼看见赵教授站在舞台上,眉飞色舞地讲学校考古系的历史。
岑姝笑着对苏淼说,“又来这一套,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礼堂后排座无虚席,岑姝的小男友身边刚好空出一个位置,转头示意苏淼再往前走走,兴许有座位,苏淼直走到第二排才找到一个空位。
刚坐下,就看见一个背影十分熟悉。前排中心位置,座上的男人穿了件黑色衬衫,从苏淼的位置斜看过去,看见他的侧脸轮廓十分硬朗有型。
从包里取了眼镜往台上看,这才看见横幅上印着‘莱特光学仪器捐赠仪式’几个大字。
再看那男人,不是路慎东是谁?
苏淼心一沉,顿觉山不转水转,越不想见的人越能出其不意地碰到。
刚想起身,忽闻掌声雷动。原是赵翰章邀请路慎东上台剪彩。
他还是那样高,站起来无形给人压迫感。苏淼不敢动,微微低头随众人一起拍手。
路慎东长步上了台,苏淼看他从铺着红布的盘子里拿起金剪刀,礼炮炸响,彩带落在他身上,一时花团锦簇,意气风发。
演讲完毕后是合照环节,路慎东站在中心位,一身黑衣黑裤,身姿挺拔。
仪式结束,路慎东走下台,正好有电话进来,向身后人示意了下,走出前门去接听。台下观众也起身往外走,苏淼缓口气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刚走没几步,就被赵翰章叫住。
“刚来就要走,跑哪去。”
“怕老师还有采访,就想到外面去等。”
赵翰章对苏淼来说既是恩师,又是父亲一样的存在。苏淼将蝴蝶酥递给他,“给您和师母买了点心。”
“哟,和潮记的,要排很久。”赵翰章和苏淼一样爱吃糕点,这会儿就想拆开尝尝。低头看见苏淼手上擦伤后留下的血痂,皱了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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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手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不小心摔的。”
“其他地方伤到没有?也不是小孩子,还这么不小心,要破相了以后怎么找对象。”
“找不到就不找了呗,我致力于为考古事业添砖加瓦。”
见她伶牙俐齿,赵翰章故作严肃,“怎么更贫了。”
苏淼戴着眼镜,身上是短袖长裤,很朴素也很干净利落。知她所里工作忙,今天来想必是有事相求,“这糕点是贿赂你老师我的吧?说吧,什么事。”
苏淼不时提防着门外人员走动,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直接表明来意,“我想借上次捐给研究所的那台奥林巴斯。”
“那台啊,今天就会还你们所里。老张难道以为我不还了,要你来讨。”
张世清和赵教授当年本是关系不错的同门,可偏偏赵教授就在张世清眼皮底下拐走了他的亲妹妹。因此张世清一直怨恼老赵不磊落,怎么可以偷偷摸摸挖自家的墙角。
可用赵教授的话说,谈恋爱的事儿哪叫偷偷摸摸呢。两人为此吵闹了几十年,到老了关系才缓和许多。
苏淼生怕两人再闹不愉快,解释说:“是我在汇阳的工地要用,工地带去的那台出了点问题,但要是问所长申请把奥林巴斯拿到工地,可能批不下来。”
赵翰章听完嘁一声,“瞧他那抠门劲儿,这才几万的机器,就这么舍不得,管这么严你们做项目怎么放得开做。行吧,这事儿我知道了,回头我就和他说。”
苏淼放了心,露出轻松的笑容。又听见他说,“我带的课题还差一些内容,到时候你就挂那个项目,老张不同意也得同意。”
挂了合作项目,当然也要做点实事。苏淼很早就知道要得到想要的,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代价在她预想之中,她很快就接受了。
赵教授有几个月没见到苏淼,拉着她问学术,又问工地出土文物的情况,最后关心起她的感情问题来。
“以前总说学业重,现在学业不重,总该找一个了吧。你师母三天两头和我念叨,就担心你一个人在平州过得不好,她娘家有个外甥,在警察厅工作,要不有空见个面看看。”
“我每天下工地那么忙,要再找个当警察的,那不是谁也不着家,哪有时间培养感情呀。”
“照你这说法,那些考古的女同胞就都不用结婚了。”赵翰章看见岑姝和她小男友走过来,又说:“你看看岑姝,工作谈恋爱两手抓,和小林多登对。”
“苏淼,我觉得赵教授说的一点没错。知道的你是进了我们研究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进了尼姑庵呢。赵教授你不知道,我们所里也有不少好模好样的青年,苏淼都看不上,看来是眼光太高。您要是有好的就多介绍介绍。”岑姝一边说着,一边给苏淼使眼色,“你怎么不看手机呢,我想起还有事儿和你说,你不是要林希平的资料吗?我们现在去拿吧。”
苏淼手机常年静音,这会儿掏出来看,就见岑姝发来的一连串消息——
【路慎东啊!】
【我们还是快走吧,认出来就尴尬了。】
【路慎东出去了,快快快,走了。】
【怎么还不走,和赵教授说什么呢?!】
……
岑姝急得不行,苏淼也是一阵心焦,见赵教授还要趁热打铁地说教几句,忙开口说:“我和岑姝先走了……”
话未说完,就被赵教授打断。“你俩等等。”说着视线越过苏淼肩头,等那人走近了,语气高兴地向两人介绍说:“这位是莱特仪器的路总。这次他慷慨解囊给我们考古系捐了一批新设备,为我们系的科研能力助力不少,正好你们也和人打个招呼再走。”
苏淼只觉一阵眩晕。
6. 6
路慎东打完电话进门,先看到的是赵翰章,本想和他再聊聊之前一批光学设备的使用反馈,远远发现他正和人在说话。
起先他以为是几个学生,靠近了发现其中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看了会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头发扎成了马尾辫,鼻梁上架了副薄框眼镜,短袖牛仔裤,贯彻那日的装扮。
路慎东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三人,沉稳地和赵翰章打招呼。
“这几个都是我们系里的,林希平,硕士在读。这个是老陈的学生叫岑姝,前几年博士毕业,现在在考古研究所的实验室工作。”最后看向苏淼说:“这是我关门弟子,名叫苏淼,去年博士毕业就进了研究所做馆员,负责田野考古那块儿。”
苏淼看路慎东一眼,对方眉宇间流露出审视与撞破他人秘密后的似笑非笑。她不是今天才知道路慎东长得挺拔高大,但此时他淡淡一道眼风过来,强大的压迫感就将她完全笼罩。
她心知那颗担心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手榴弹已经爆了,反倒松了口气,打定主意对顶替岑姝相亲一事装聋作哑,只当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岑姝提着一颗心看着两人,见路慎东脸上神色不明,忙伸了手出去邀他握手,咬定他不会当场发难,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路总好,久仰大名,我是岑姝。”
路慎东也没端着,伸出手握了握,很快松开。林希平也随即伸出手去,紧张寒暄:“多谢路总捐的设备,对我们做研究有很有帮助。”
“有帮助就好。”路慎东点了点头,几秒后就见一只手伸到眼前。
“路总好。”
路慎东本以为她长得瘦,意外的是这只手握起来相当柔软。空气寂静,两人相对无言,仿似真头回见面一般。
路慎东平生没被女人这样张冠李戴地耍过,看着苏淼秀丽的一张脸却生不起气来。只是觉得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文静怯弱。
赵教授热情地对着路慎东介绍:“前段时间汇阳出了个明代的士大夫墓,苏淼就在那个工地,今天就是为了找我要设备来的。之前我们系向贵司买的那台奥林巴斯,后来捐给了他们所里,上礼拜被调来给学生实操。这还没多久呢,就来要了,你是不知道他们所,那叫一个……”赵教授本想说穷,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换成了‘节俭’两字。
岑姝管着所里仪器,虽知赵教授说的是实话,但到底有些揭不开脸说自家穷。知他这样说的用意,接话说:“设备的确老,但也还能用。不过以后少不了要采购新设备,路总以后可要给我们所实惠价。”
“一定。”路慎东淡笑,掩去当初与计财科主任的嫌隙,绝口不提。扫了不知在想什么的苏淼一眼,又看向岑姝,说:“岑小姐在实验室工作,日常需不需要下工地”
岑姝不知道路慎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当是客套寒暄,笑了笑说:“我们和田野考古岗不同,下工地的时间比较少。”
“哦,是吗?我怎么听人说最近发掘任务紧张,研究所里但凡会拿三角铲的都要下工地帮忙。”
苏淼心脏快跳出胸腔。
岑姝也反应过来,扯扯嘴角点头附和:“……有时候也会确实有这种情况出现。”
赵教授自然在状况之外,当几人聊得开心,看向苏淼说:“奥林巴斯在教九楼,你们既然来要,现在就拿去吧,待会我给老张打电话。”
苏淼松了口气:“谢谢老师,你说的那个项目资料发我邮箱,我尽快完成。”
路慎东看她目光熠熠,笑容真切轻松,她越坦然他看着越发觉得有趣。
“东西有点重,你让小林帮你搬。”
岑姝的小男友闻言面露难色,“院长刚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儿拿教材。”他本就是来打个招呼就走,一时犯难。
“这样啊,那你去吧,我再找人帮忙。”
“我去搬吧。”路慎东淡淡出声,果然看见苏淼脸色一变,颇有几分霜打之色,心中竟觉愉快不已。
此举正中赵翰章下怀,心里高兴着,嘴上也说得十分客气,“这样不好吧,真难为情……那就麻烦路总了。”
对此突发状况,岑姝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都红了。对着小男友离去的背影唤了一声,见机溜走:“我也找院长有事,就麻烦路总送佛送到西,把苏淼带到研究所去吧。”
随即对苏淼挤挤眼,一副你自求多福的神态,娇影一晃就追上林希平溜之大吉。
苏淼打定主意等拿了设备,就以路慎东事务繁忙为说辞,推脱自己打车走就好。哪知赵翰章看着一表人才的路慎东,早动起不该有的心思,对着路慎东又说起她的事情。
“我这学生学术做的不错,只是有时候也会让人不省心。之前她难得回平州一趟,走个路还摔倒了。现在拿不了重物,还请路总多多帮忙。”
路慎东闻言挑眉,苏淼心中已是万海奔腾,脸上却是笑着,“老师你夸大了,我这伤并不碍事的。”
赵教授优点众多,唯独有个‘爱学生心切’的毛病。苏淼见多了他为自己人生大事乱点鸳鸯谱的‘前科’,生怕他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速速道了别,转头对路慎东说:“劳烦路总做苦力。”
事到如今岑姝是指望不上,收拾烂摊子的只能是自己。对于她骗他一事,路慎东要恼要讨说法都在情理之中。他提出要帮她搬设备,已经顾全了她的面子。
苏淼破罐破摔,想好稍后无论路慎东如何摆脸色,她都不会反驳一句。
礼堂到教九楼尚有一段距离,苏淼自诩口条顺畅,可走了一百米路还是没编排好如何道歉。
倒是路慎东先开口:“伤好全了?”
“好多了,是我近视眼没看清路。”说着摊开手掌,展示已经愈合的伤口。
工作时苏淼并不喜欢戴手套,隔着布料做清理或者修复,手感大有不同。又因常年拿三角铲,一双手在风沙泥土中饱受磨练。苏淼到底是个小姑娘,忍受不了二十多的年纪,手却像四十岁。所以每次结束工作,就会仔仔细细地洗手,再涂上密密一层护手霜。因而展露在路慎东眼前的那只手,掌形修长,皮肤光滑且白中透红。
也正因如此,擦伤留下的暗色血痂更显得触目惊心。一看就知伤得并不算轻,想来疼过好几天。
见他目光沉沉,苏淼收回手,干笑一声。自己骗了他,却也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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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血’的代价,勉强算得上扯平。此刻不把话说开,往后恐怕也没机会。
并肩走了四五步,苏淼开口,诚心诚意的:“路总,我向你道歉,不该顶替岑姝和你相亲。”
敢作敢当,认错挨打从来都是苏淼的优良品质。
“是那天晚上摔的?”
“……嗯。”
“那日是我的问题。”路慎东言简意赅,“没注意到路黑,应该送你到公寓楼下”。
苏淼愣住,路慎东这是在向她道歉?本是她走路心思重不专心而摔倒,他却向她坦承失误?
她不禁联想起研究生时期一次文物修复,和她搭档的同班男生分到制作矾水的任务,却因搞错比例导致她废寝忘食修复后的文物分崩离析。赵翰章为此勃然大怒,那男生被吓得魂飞魄散,甩锅的动作却十分丝滑,理直气壮地指责她未同他确认清水与白矾的比例是十比一而不是五比一。
苏淼深受其害,充分认识到担当这种品质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更显路慎东的可贵。
此后一路无话,到了教九楼,苏淼本想让路慎东在楼下等,自己上去拿了显微镜下来。路慎东阔步向前,丝毫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见她迟疑,还说了句:“不是要我做苦力?愣着做什么。”
苏淼博士毕业才一年多,教九实验室里的多半是相熟的师兄弟。见她造访,纷纷热情招呼。随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她,看向她身后一表人才的路慎东。
不少刚参加过典礼的认出他是谁,皆一脸狐疑地望向苏淼。
苏淼快速解释来意,这才解了众人疑惑,顺利找到那台奥林巴斯。
手脚利索的师弟找出包装盒将显微镜装好,“苏师姐,要我送下去吗?”
“我来。”
路慎东脱下西装外套,还没等苏淼反应过来,衣服自然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衬衫袖口被解开,随意地卷起。路慎东抱起纸箱,见苏淼站着不动,叫道:“苏淼。”
苏淼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恍惚。
教九楼建造年份久远,自然没有电梯这种先进产物。苏淼捧着他的外套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抱着仪器稳步下楼。
真奇怪,明明看着又高又瘦,脱了外套却一眼能看到紧实有力的肌肉。苏淼心想作为公司大老板,路慎东怎么还有空健身保持良好身材?
路慎东的车停的并不远,将东西放进后备箱,见苏淼没有上车的意思,勾了勾唇角:“上车还要请?开门,我送你过去。”
他居然揶揄她。
苏淼素来心宽,脸皮也在这几年和工地老百姓的斗智斗勇中变得百毒不侵,“恭敬不如从命,就请路总再做一回司机。”说完拉开副驾驶坐了进去。
这是苏淼第二次坐他的车,依旧是淡淡檀香味道。想起被她镇压在厚厚文献下的那张名片,苏淼不禁觉得命运弄人,毫无章法。本以为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就坐在她身侧。她非钻牛角尖的性格,且自我反省过剩是懦弱的表现。她早已不是二十岁那般稚嫩,会日复一日地沦陷于无止境的自省之中。
岑姝一事她既已道过歉,那在她心里就算翻了篇。
7. 7
岑姝一回研究所就来打听路慎东的消息,得知他仅仅是将她安全送回来,既没和她发生口舌之争,又没衍生出小说里的绮丽情节,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苏淼一直保持低头看文献的姿势,神情专注一如往常。岑姝凑过去看,发现她在看的不过是一篇基础性论文。以苏淼如今的博士水平,通读这类文章并不需要如此全神贯注。岑姝视力不错,快速扫两行,只见文章开头写着那么几句话,郎朗念出声:“考古是经验型学科,需要大量的论证与假说,还是试错的一个过程……”听她念到此处,苏博士利落地叉掉页面,惹得岑姝大叫:“哎!关它干嘛,又没什么不能看的。”
又感觉事有蹊跷地抢过电脑查看,找来找去找不出什么存疑的地方,再回头就看苏淼已经起身,捧着水杯大口喝水。
她喝水又快又急,岑姝知道这是在工地养成的坏习惯。医者自医,岑姝如今对养生颇有心得,为此她劝说过苏淼好几次,急饮水伤身,就算再渴也要慢慢润口才行。
苏淼每每点头答应改正,一旦脱离岑姝视线,下回依旧如此。别人也许不了解她,但和她做了一年多室友,岑姝对苏淼掩藏在和气性格下的小顽固早已了如指掌。
孙小雪人还没到,声音早已透过玻璃门传进来。岑姝冷哼一声,立刻转换御敌姿态。她并不是真把孙小雪当做敌对分子对待,只是研究所里工作枯燥乏味,对她而言孙小雪就是远航渔船船舱里的那条沙丁鱼,挣扎搅动鱼群的行为能让她时刻保持兴奋与昂扬的斗志。
“那台奥林巴斯还真给你借到了。”孙小雪是百晓生,没有她得不到的消息。
岑姝烦她事事都要八卦,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刺她的机会,“那是当然,苏博可是赵教授的头等小爱徒,能力素质过硬,发表的文章篇篇精品。不像某人,水了几篇挂名文章才艰难毕业。正所谓打铁还得自身硬,自个儿软,到哪也抹不开面。”
岑姝面对孙小雪爆发出来的毒舌功力,苏淼早已领略一二。平常也罢了,现在要因她引起争端,她实在冤枉,只能打圆场说道:“所长批不批还不知道呢。”
孙小雪凤眼圆睁,矛头自然转向岑姝:“怎么毕业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而且你谈着恋爱,又约人相亲的事,也不见得比我磊落多少。”
怎么又说回相亲那件事?苏淼感觉头疼不已。
岑姝脾气上来,也不肯作罢,“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是相了亲就要结婚,照你这种说法,恐怕你家户口本是三页都写不下。”
孙小雪顿时被气得粉脸刷白,来之前想好的逻辑全都失灵,气得一口银牙紧咬。岑姝还火上浇油,势必要她败下阵来,“你不是什么都爱打听吗?你一定知道奥林巴斯的销售权是谁独家代理的了?”
孙小雪当然知道是莱特光学,虽然成品显微镜并不是莱特的主业,但作为国内排名前三的光学镜片供应商,莱特光早拿下了国内奥林巴斯的独家代理权。
“是莱特又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岑姝杏眼微斜,冷笑:“只是先前我和你说的那位相亲对象,就是莱特光的老板路慎东。”
居然是路慎东,孙小雪早在她大学还没毕业时就见过他。那是一场科技考古的交流会,路慎东作为嘉宾参加。二十八九岁的他正处事业上升期,意气风发,风头一时无两,只一眼就让她念念不忘,
“我见过他,他和女朋友当时可十分恩爱。”
岑姝倒不知道这一层,不过不近女色的霸道总裁只存活于虚拟小说中,路慎东一个身心健全的优质男性,有过女朋友又有什么稀奇。
“当初恩爱有什么要紧,女友早变前女友,如今他是黄金单身汉才最重要。”
“可你就喜欢小的。”
“真爱面前,年纪大小向来不是必要条件。”岑姝字字珠玑,孙小雪被她如此当头一击,早已丧失斗志。“那他也不一定就看得上你!”说完踩着高跟愤然离开,走之前连带无辜的苏淼也被她狠剜一眼。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苏淼叹气,面向大获全胜的岑姝说:“你又何必招她不痛快。”
岑姝眉眼飞扬,“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个风清扬当然不懂。”
苏淼摇头,如果将她比作笑傲江湖里传授令狐冲“独孤九剑”却告诫其“不可执着于胜负”的风清扬,那岑姝肯定自认为是雪山飞狐里“该打抱不平就打,该拼命就拼命”的胡斐。
岑姝拿了白大褂套上,忽又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冷不丁扭头问她:“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路慎东的法眼?我看他条件的确不错,长得靓,兜里有钱,性格看起来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换做别的男人,知道自己被女人骗,少说也会甩点脸色。”想了想,又正了脸色问:“苏淼,路慎东真的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要是不信,就再约他一次饭仔细问问,万一还真能看对眼呢。”
“唉,要是他再小几岁,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刚刚不还说年纪大小无所谓?怎么又变卦了。”
岑姝嗤一声,“还不是气孙小雪,你要知道,不谈年上是我的底线。”
苏淼的目光幽幽地从笔记本屏幕后飘过来,岑姝被她审视地发毛,只见她笑容古怪:“坦白交代,你是不是被年上伤害过感情?”
岑姝揉揉太阳穴,她的头时常会无征兆的疼痛发作,是当年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缓了会阵痛消失,岑姝才轻哼一声说:“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在感情上伤害我,苏博士,你这是诽谤。”
苏淼灿烂一笑,鸣金收鼓。
谈论起苏淼,所里人对她的评价多半是勤勉本分。岑姝不以为然,她觉得苏淼更像是一只爱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的猫。看着温驯无害,不动则已,动则亮出尖利的小爪,直击人要害。
她认为自己同苏淼关系不错,俨然算得上闺蜜。可有时,又觉得自己离她很远,偶尔会感觉到她平易近人外表下的自我保护与刻意疏远。
下午,岑姝从实验室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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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遛弯。发现苏淼泡在二手市场上,搜寻显微镜的替换配件。
她摇了摇头,抢过鼠标无情叉掉网页,语重心长地阐述事实:“那是小日本二十年前的产品,要找配件哪有那么容易?我觉得不如趁此机会申请报废算了。”
苏淼也想这么干,无奈张所长不同意。中午吃饭前她被叫到所长办公室听训,张世清虽说已经同意她把奥林巴斯带去汇阳,却也让她想办法把坏了的那台显微镜给修好。
军令难违,她只能从命。
“这样吧,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在显微镜这块,肯定比我们有门路。”
苏淼来了兴趣,岑姝狡黠一笑,拿出手机翻了许久消息,终于翻到一串号码,拨了出去。
“我是岑姝,现在苏博士有一个仪器上的问题想请你帮忙,你方不方便?”
得到肯定的答案,岑姝自然地将电话递给苏淼,示意她接。
苏淼心里擂鼓大作,隐隐猜到对方是谁,硬着头皮接过。
“你好,我是苏淼。”
嘈杂的说话声中,他的嗓音低沉稳重,依旧那么令人目眩,“我是路慎东。”
果然是他。
苏淼没时间忸怩寒暄,直进主题,“所里有台老显微镜出了点问题,咨询过供应商,那个系列的产品已经停产,很难找到原装配件。”那头一道女声突然传来,叫了一声‘路总’,苏淼意识到他在开会,停顿了下,“你要是忙的话,就不打扰你了。”
“稍等。”
紧接着传来推门的声音,不会儿电话那端安静下来。
短短几秒,苏淼心里已经天人交战过几回。求人帮忙,靠得是人情与关系。这两样东西,她和路慎东之间一样也没有。如今自己贸然开口,实则对双方都有负担。
她已经后悔。
“还是不麻烦你……”
“你继续说。”路慎东适时打断她。
气氛静默一秒,又听见她十成十地客气正经语气,口齿清晰,声音不轻不重:“路总您对显微设备接触得比我们多,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忙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品牌型号?”
苏淼愣了下,快速报上牌子和系列型号。
“二十五年前的老古董,需要花点功夫找找,有进展告诉你。”
惊诧于他对远古产品了如指掌,苏淼打心底燃起佩服之情。眼看实习生捅下的篓子有解决希望,语调也轻快几分。
“多谢多谢。”
听出她话里的雀跃,开了一个多小时市场分析会的路慎东疲惫竟消散大半,不由勾了勾唇角。
“我等你消息。”
又道了几声谢,苏淼准备收线,刚挪开手机,就听见路慎东的声音,“先别挂。”
电话重回耳边,苏淼以为他还有事要说,“路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等了一秒,就听见路慎东的声音随电波传来,直达她灵魂深处。
“苏淼,你电话多少。”
8. 8
苏淼心想自己单身多年,竟差点被这么一句话给震住。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路慎东问她要电话,除了公事联系,还能有什么想法?
定下心神清清楚楚地报了号码。
收了线,将手机递还给岑姝,她一脸探究神色,“解决了?”
“他说会想想办法,让我等电话。”
“这就是有戏了。”
“但愿如此。”苏淼合上电脑,起身去图书室找材料。
研究所的文献资料,图书管理以及基建办公室都归副所长李文漪教授管理。李文漪年约七十,从平大退休后返聘到研究所做管理工作。常年戴一副普通的老式无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严肃而古板。
人送外号“李师太”。光从这称呼就能判断她的为人——严苛、脾性古怪。
苏淼一进所,就被八卦的孙小雪详细科普过在职同事们的背景信息。说到李师太,着重强调了她终身未婚一事,并对此真情实感地批判了一番,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不会做孤身到老的可怜女人。
用她的话说:“男人这东西可以质量不好,不好还能再换,但绝不能没有。”
苏淼对这种毫无营养的言论不置可否,只当她胸大无脑,随意敷衍了过去。
初见李师太,苏淼自诩强大的心灵还是受到了无情冲击。只因在登记簿上错写一字,换来的就是一顿疾声厉色的呵斥。
“考古出身连自己下笔写的字都无法把握,还妄想将几百几千年前的事情弄明白?你来这要是为了消遣,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苏淼读至博士毕业,一路蒙受导师疼爱和师弟妹们的敬重,何时受过这等劈头盖脸的教训?
可恨她初来乍到,手头项目陌生之极,若不能查阅资料,工作将寸步难行。
苏淼心中懊悔不已,没想到一开始就得罪了李师太,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但文献还是得看,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借书。李师太冷脸依旧,显然已牢牢记住她就是那个马虎大意的新员工。经此一劫,苏淼再不敢犯同类错误,落笔三思而行,就连能简写的内容也都逐一完整记录。
有一回,她将集成了几个月研究心血的笔记落在了阅览室,唯恐被当做废纸处理,凌晨十二点匆忙赶回去找,却意外发现文献室的灯还亮着。
李师太独坐办公桌前,正全神贯注地翻看古籍资料。苏淼心中焦急,却不敢打扰,找了本书静坐一旁。再回神时,李师太已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的正是她苦苦寻找的笔记。
“看你年纪轻轻,东西倒做的还算细致。”
天大的夸奖!
李师太非但没呵斥她丢三落四,反而破天荒地夸她一句。苏淼大喜过望,谢天谢地,西天取经她终于过了师太这关。
此后,李师太对她虽不说和颜悦色,态度却比往日缓和许多。若是碰上她外出参加紧急发掘任务,甚至会将文献室的钥匙交给她保管。
找完资料,苏淼索性在文献室接着工作。直到李师太进来,苏淼发现都过了下班时间。
“食堂饭都收了,你还在这要干到几点?饿晕在这我不管账。”
苏淼忙收东西,“李老师,我忘记时间了。”
李师太坐回桌前,苏淼抱着电脑,看她脸色发白,“李老师,您身体不舒服?”
李师太没回她的话,目光落在她口袋上:“手机一直在亮,又关静音?万一有急事找怎么办。我没事,你出去吧。”
苏淼掏出手机,发现已有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
正欲回拨,对方却又挂断。她等了一会儿,电话没再打来,索性决定稍后再联系。
对李师太的阴晴不定习以为常,苏淼道了别走出文献室。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师太坐在办公桌前,神色如常,便放下心快步离开。
走到半路,电话没有再响。苏淼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拨了电话回去。
几秒等待音过后,电话接通。
“我是路慎东。”
苏淼大感意外,居然真是他的电话。
对方自报家门,语气听不出有没有恼火,只是比先前更低沉一些。
最早的未接来电是两个小时前,之后是准时的半小时一通,四个电话她一个都没接到。
自知怠慢,她连连道歉。
“你要的东西找到了。”他说话一向直进直出,没有废话。
苏淼佩服他的效率,困扰她许久的难题,竟在几个小时内就被解决。找他果然没错。
忙点头:“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取。”
“正好要路过研究所,二十分钟后打你电话,你出来。”
也没那么难打交道嘛,苏淼心想,聪明人办事就是速战速决。
路慎东到的时候天已全黑,远远就看到它向研究所驶来,苏淼伸手招了招。
不会儿车子稳稳停在她身侧,车窗摇下,暖黄的灯光映出路慎东硬朗的眉眼。
他靠边停下,解了安全带下车,将装在自封袋里的配件递给她。“确认看看。”
“是,就是它。”借着忽明忽暗的路灯,苏淼仔细翻看,语气感激:“路总帮了我的大忙,这个要多少钱?我转给你。”
她打开转账界面,却见路慎东手插口袋,丝毫没有收钱的意思。想他堂堂大老板的确不缺她这点小钱,但她人生信条之一就是不欠人情债,坚持道:“配件损耗可以申请报销,路总不用和我客气。”
路慎东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七点。直接打断她:“下午在忙什么?”
“啊……在查资料,一不留神过点了。手机静音没接到电话,真不好意思。”
“吃饭了吗?”
苏淼被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去。”
路慎东之前说二十分钟就到,苏淼哪敢去吃饭,这会儿正饿着。
“你要过意不去,请我吃个饭算是谢礼了。”
就这么简单?
请他吃顿饭照理来说再正常不过,只是他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口味恐怕和她大相径庭。
她脑中快速搜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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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附近的中高档饭店——日料?意大利菜?还是再吃一次鼎盛?
她对美食没什么讲究,平时食堂大锅菜或门口快炒就能打发一顿。所里聚餐也以物美价廉为主,要么是东北菜,要么是人均八十的火锅自助。这些店面向大学生或普通上班族,实在上不了台面。
既然要请客,也不能太寒酸。
“你还有事?”路慎东看她思考良久,以为她有事耽搁。苏淼回过神,忙摆手,“没事,我有空,路总你想吃什么。”
“还是又想和我AA?”
苏淼一噎,看见他语气轻松,眼底隐有笑意,想来是拿上次AA的事堵她话头。
她被他一激,顿时豪气摆阔,“这顿自然要我请,随路总安排,我付钱。”
上了车,苏淼立刻后悔了。
上次账单两千四,她硬气没向岑姝报销,自费一千二,已经顶得上她一个月伙食费。现在她把选择权交给路慎东这样的富贵人,待会的消费恐怕只有下限没有上限。
今日她荷包难保。
苏淼痛心疾首,早知道就定研究所门口那家酸菜鱼,量大优惠,鱼还新鲜。
后悔无用,苏淼扣上安全带,心如死灰。
路慎东没再多说,发动车子朝东边驶去。
平州市不大不小,苏淼本科毕业考到平州后就硕博连读。毕业后又扎根在本地研究所,算起来也有数年光景。
这座城市如今日新月异,和她当初来的时候模样大不相同。北边大力开发工业经济园区,原本的城中村被拆迁改造,几年来日日施工,政府似乎下了决心,要借此将平州经济再提升几个点。
而城市东部则因几处重要的历史保护建筑的存在,保留了原始风貌,连带研究所在内,街景都还和苏淼来的那年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
“吃不吃辣?”路慎东没有听电台和蓝牙音乐的习惯,车内安静得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余光扫到副驾驶上的苏淼正目视前方,他随口问道。
“吃的。”
“湘菜方不方便?”路慎东语气平常,并没任何探究意味,苏淼耳热,从牙根里挤出两个字,“……方便。”
苏淼今天戴了眼镜,矫正后5.0的视力能看清路面上几米开外的小石头是圆是方。此刻两人肩膀距离不到半米。汽车驶过高大的梧桐树,错落的阴影笼罩的间隙。苏淼微微偏头,看见光影斑驳中,路慎东清爽细腻的皮肤,好到让人嫉妒。
她虽然喜欢吃辣却又不敢多吃,她体质偏热,吃了辣的第二天定会上火。
不过她想既然路慎东主动提出要吃湘菜,她自然要奉陪到底。当然,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松了口气的另一个原因是——湘菜性价比高,俗称便宜。
她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小气,于是决定饭后额外请他一个冰淇淋作为甜点。
如果路慎东愿意纡尊降贵吃,且不担心闹肚子的话。
那时候她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跟着吃一个——毕竟便宜不占王八蛋。
麦家买一送一的优惠活动,错过就太可惜了。
9. 9
熟悉街景入眼,苏淼发现路慎东带她去的不是什么灯火通明的大商场,而是平大附近那条热闹的美食街。
平大的学生们对这条街了如指掌,哪家的猪蹄烤得焦香软糯,哪家的麻辣烫汤底用浓汤宝还是大骨现熬,都如数家珍。只是读书时苏淼吃得最多的还是食堂,对这条街的记忆寥寥,有限的几次光顾,也不过是和室友们在几家热门饭馆庆祝生日。
她自然不知道这附近有不错的湘味馆。
“你对这片很熟呀。”路慎东当然熟。
见她一脸惊讶,路慎东没打算解释太多,只淡淡道:“跟我来。”
正值黄金时段,街上人流如织,青春洋溢的学生们三两成群,热恋中的小情侣更是毫无顾忌,在街边拥吻。
苏淼不由感叹——光天化日……不,月黑风高之夜,澎湃的荷尔蒙真是可怖。两人并肩逆行在人群中。街巷本就狭窄,行走间难免与行人擦肩。路慎东外形出众,一路上吸睛无数,连带苏淼也成了注目焦点。她不喜这种陌生人的打量,下意识与他拉开距离,却因占据的横向空间过大,一不留神被转角冲出的男生撞得眼冒金星。九十斤的体重在健壮的男生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踉跄着倒退几步。
多亏路慎东稳稳揽住她的肩,才免了一场狼狈倒地。“对不起对不起!”肇事男生神色慌张,一张脸涨得通红,目光在路慎东身上停留,自然而然地将他当作苏淼的伴侣。或许是那拧眉的冷峻表情太过震慑,男生解释得磕磕绊绊:“我追我女朋友……不小心撞到你女朋友……”
女朋友?谁的女朋友!苏淼头晕目眩。
“我们不是情侣。”她站稳身子,语气笃定,认真撇清关系。路慎东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裤袋,看向男生的目光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路窄人多,注意点。”
男生点头如捣蒜,目光在街口女友的背影和两人之间游移,满脸焦灼。
苏淼不想成为激化矛盾的导火索,自认倒霉地摆摆手:“我没事,你快去追她吧。”等人走后,路慎东低头看她揉胳膊,轻笑:“不是说没事?”
“有事!胳膊都快断了。”苏淼这才龇牙咧嘴地坦白,五官皱成一团。缓过神来后,她又一脸懊悔:“亏了,至少该让他赔几副膏药。”
路慎东爽朗一笑:“现在去追也不迟。”
“算了,饿了跑不动。”
“就在前面,再忍五分钟。”
这话听着像哄小孩,苏淼自认忍耐力极强,又怎会忍不了这区区五分钟?
“走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菜能让路总铁了心要去吃。”
“保证不让你失望。”湘菜馆并不在苏淼熟悉的街巷。五分钟后,她站在一家名为“小城故事”的店门前陷入沉思。
这就是路慎东说的饭店?门面狭窄,装潢朴素,与想象中的“网红店”相去甚远。
“如果路总想替我省钱,大可不必,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路慎东看着她,微微一笑,眼神仿佛在说:我路慎东犯得着替你省钱?进店后,苏淼发现店内空间逼仄,格局一目了然。除了后厨热火朝天的厨师,只有一位年约五十,忙前忙后的老板娘。
她原本低头麻利地收拾碗碟,一看见路慎东,脸上闪过惊讶:“路先生,好久没来了。”
哦?还是老主顾。“要等多久?”
“大概三四桌,半小时左右。”老板娘擦擦手,从围兜里掏出小本子写下排队号码,歉然道:“这个点正好人多。”
路慎东接过纸条,看向苏淼:“能等吗?”
“当然。”苏淼拿过菜单,“路总都能等,我有什么不能等的?”两人走到店外等候。苏淼盯着菜单垂涎三尺,恨不得每道菜都点一遍。
纠结半晌,她叹气:“可惜只有我们两个人,要是岑姝徐队他们都来,就能尝个遍了。”
“合胃口的话,可以多来几次。”
苏淼转笔的手一顿,低头装作没听见。“有推荐菜吗?”她将菜单递给路慎东,“我请你,你来点。”
路慎东也不客气,勾选了几道招牌菜:“看看要加什么。”
苏淼一看,两人口味竟出奇一致,她想点的几道菜他全选了。
“点得不错。”她煞有介事地夸奖,想到即将大快朵颐,眉眼间掩不住雀跃。
路慎东哑然失笑。
“笑什么?”
“你们这行的人,是不是都容易满足?还是因为你们本身纯粹?”
“哦,我可不纯粹。”苏淼挑眉,“不过,‘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这是《老子》中她最爱的箴言,常以此自省。
见路慎东目光深沉,她莞尔一笑:“抱歉,装了一会文化人。”
翻台后,老板娘招呼他们入座。
“辣得叫点微辣吧?”
“你一般什么辣度?”
路慎东答:“特辣。”
“好,那就要特辣。”
路慎东挑眉:“她家的辣非同一般,真能吃?”
“能不能,试过才知道。”苏淼不以为意,熟练地烫着碗筷,“需要帮你消毒吗?”
“我不讲究。”
“哦,是我穷讲究。”她坦然一笑,继续手上的动作。路慎东静静打量她。他的直觉没有错,她看似随和,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划清界限。
上菜很快,小桌很快被占满。老板娘拿来冰镇啤酒:“和以前一样来瓶酒?”
路慎东看向苏淼,她义正词严:“我不会喝,也不喜欢。虽然有驾照,但技术生疏,稍后也没法替路总开车。你要真想喝,倒是可以找代驾。”
他轻笑,心想她真是滴水不漏。“换饮料吧,你喝什么?”
“橙汁。”
“我来听可乐。”
原来大老板也爱碳酸饮料。苏淼烫完碗筷,一本正经道:“喝酒误事,虽然我相信路总做不出醉驾这种事,但还是从根本上杜绝为好,毕竟人都容易有侥幸心理。”说完招呼他动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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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客气了,路总自便。”
平州菜系清淡,少有重辣下饭菜。苏淼胃口大开,路慎东也不似在鼎盛时浅尝辄止,今日倒是吃得尽兴。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两人面对面坐着,长久沉默的气氛也十分不和谐。苏淼又找话题:“平州人吃不了这么辣。”
“嗯。”
她辣得面红耳赤,路慎东却面不改色,显然久经辣场。
“路总一直这么能吃辣?”
“出国前口味清淡,出国后变了。学校附近只有一家中餐馆,做的也是川湘菜,不习惯也得习惯,到后面就吃出滋味了。”
苏淼点点头,心想很多事情也是这样,起初不觉如何有趣味,到后面却感觉越来越令人迷恋。
“这叫逆境造英雄。”
苏淼也曾想出国见世面,但考古系少有国际交流机会。国内外文化体系迥异,发掘经验也大相径庭。
终于等到招牌菜“辣得叫”上桌,苏淼一看,就知它是个狠角色。夹了一块兔肉尝尝,果然和前面几道菜不是一个辣度等级。顿时面红耳赤,大口喝起橙汁。
“是我轻敌了,失策失策。”
路慎东笑问:“后悔没听老板娘的?”
“是呀,不过世上哪有后悔药吃,等后悔了就来不及了。”她缓过劲来,目光灼灼看着路慎东,“但若不试一次,我永远会好奇所谓‘最辣’到底有多辣。人嘛,总爱自讨苦吃。只有多尝几次‘失败’,才会记住量力而行的道理。”
路慎东沉默片刻,才缓缓说:“看来我和苏博士不同,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苏淼了然,他有搞砸一切也能东山再起的底气,但她没有。她的人生需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会倾覆。
只是这话,她不会对他说。
那盘辣得叫最后都是路慎东解决的,苏淼尝过一次后,再没夹过一筷。
结账时,价格竟不到两百,实惠得令人咋舌。
“送你回去。”
“前面有直达研究所的公交。”有了上次教训,她补充:“这次我会小心走路。”
路慎东明白,她的界限始终分明。人情还清,便两不相欠,多一分联系都是多余。
“送你到车站。”路慎东不喜欢强求,他不是没和女人交往过,男人的劣根性使他们都喜欢女人偶尔的示弱与依附。而苏淼看似随和,实则处处设限,自有一套原则。
她是这样铜墙铁壁。
车站并不远,电子屏上显示公交车七分钟后到站。两人并肩而立,苏淼未开口让他先走。她知道他的教养不会留她独自等待。
路慎东是个不错的男人,但限量款再好,也不会属于她。七分钟转瞬即逝,公交车驶来,她转身道别:“可惜路上没有冰激凌店,不然还想请你吃一个。”
这话颇有些没头没脑,见他面露疑惑,她释然一笑:“算了,偶然吃一次冰激凌其实更容易闹肚子。路总,再见。”
说着上了车,像第一次分别那晚,再也没有回头。
10. 10
苏淼从未想过这班车程会如此漫长,漫长到初次见面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脑海中反复重播。
恍恍惚惚地下了车,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回公寓。坏掉的路灯依旧无人修理,缺了个大口的路沿在月光下,像怪兽狰狞地张着嘴。
她并不能掌控此刻翻涌的情绪,就像这初夏的微风,起初是不经意地轻柔撩拨,却也有掀起惊涛骇浪的能力。
推开门,岑姝正窝在沙发上涂指甲油,鲜红亮丽的颜色触目惊心。
“才舍得从文献室回来?”岑姝鼻子灵,立刻嗅出异样:“好呀苏淼,下馆子也不叫我,快说!跟谁去的?”她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像警犬似的在苏淼身上嗅来嗅去:“你现在活像一块移动的火锅底料。”
苏淼摔身倒在沙发上望天,这一路走回来,她终于想通了几件事。
首先她必须承认,初见面时她对路慎东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心理学上几个不同派系对“一见钟情”这个词都有各自的解释:古典精神分析认为它与儿童的恋父恋母情结有关;生物学流派荣格却认为这是阿妮玛和阿妮姆斯在爱情中对浪漫伙伴的投射;认知图式理论则认为是因为对方符合自己脑中的‘爱之图’;而最后一条社会认知理论则认为这是第一印象和晕轮效应结合的结果。
十九岁到二十八岁,她从来都喜欢这一款。年轻多金又风度翩翩,初见面她就将他印上SSR的标签,‘优质’的光环笼罩着他,典型的晕轮效应。
所以她决定,必须立刻回到工地上去。
平州的灯红酒绿不适合她。选择考古这一行,多少是因为圈内那句玩笑话——上了贼船,躲进避风港。面朝黄土背朝天,追寻千年前的真相,才是她的宿命。
圈内常说鉴古知今,但苏淼知道人类的忘性向来很大,他们总在重复同样的错误。
她不能重蹈覆辙。
世上优质的人与物有那样多,她不能贪心得都想要。
想通这点,她耳目清明地自我排解——苏淼,你拿得起放得下。
裤袋里的东西咯得她骨头疼,她将自封袋拿出,对着日光灯细看。岑姝凑近,惊讶:“路慎东真给你弄到了?”
学这行的联想力自然不差,岑姝看她一眼,下了论断:“你和路慎东去吃饭了!”
“是的,花了我两百块,味道不错下次带你们去。”
“这是重点吗?”岑姝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苏淼有情况,“路慎东约你还是你约他?”
“当然是我,路慎东什么人,会请我一个普通人吃饭?排队等着和他共进晚餐的人从东排到西。是我脸皮厚求人吃饭,毕竟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帮了我,我还了人情债——这叫双赢。”
苏淼打起精神,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
苏淼甩甩手里的东西,“先去把东西修了,工地里还要靠它吃饭。”
“你这辈子就是为考古而生。”岑姝啧啧摇头,对她的工作狂行为嗤之以鼻。
新配件和老设备严丝合缝,仿似天生一对。
苏淼试了试,又做了几个标本查看,功能完美如初,再战十年不是问题。
晚上吃得太多,心里胃里都涨得难受,索性在做点工作。打开电脑上线,实习生们提交的报告如雪花涌来,苏淼正想找事做,斗志满满地开始批阅作业。
“苏淼?”
苏淼全神贯注,冷不丁被叫了一声,诧异转过头看,发现是李师太。
李师太拿着水杯,看来是过来接水。
“李老师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休息。”
“嗯,查点资料,你呢。”
“看实习生作业呢,哈哈,看到他们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资料写得很潦草。”
李师太走过来看,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新人刚入行,难免毛躁。”
苏淼心想,当初你对我怎么没这么和颜悦色呀。
似是看出她的腹诽,李师太笑了笑,“第一次见面,我是不是对你太严厉了。”
这突如其来的温情让苏淼不知所措,“李老师教育得很对,现在我已经很久没写错字了。”
李师太看她一眼,点点头,语气认真起来:“考古是最考验人耐性的学科,它容许人犯错,但最终结果都是要将错误纠正到正确轨道上。苏淼,我观察过你很久,你天生适合这行。”
苏淼有些惶恐,不知道李师太今天怎么如此开诚布公地与她交谈,既诧异又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瞒您说,今天我其实也有一些困扰。我也想问李老师,您是夏商周方面的专家,对于“夏朝是否存在的论题”这些年无数考古人都在寻求一个准确的答案。那么在漫长明知没有结果的探寻过程中,李老师又怎么能保持始终如一?”
“如果是你呢。”
“我大概会在怀疑与相信中摇摆。”
李师太笑了笑,语气凿凿,“苏淼你不会,你会选择自己相信的,即使有怀疑也会继续前进。过程中也许会有歧路,但导向的结果是必然的,不能用历史虚无主义的眼光去看待这些思想的岔路。寻找答案的过程,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贵经验。”
“有时候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至此,苏淼彻底释然。
李师太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她知道苏淼一向有悟性。
苏淼第二天准时出发,二十八寸行李箱装下了修好的那台显微镜,连同奥林巴斯也一并带走。临出发前却出了一个小插曲,孙小雪打了个电话给她,问她怎么去汇阳。
苏淼原本没打算麻烦岑姝,可岑姝难得早起跑步了一回,见她这就要走,自告奋勇送她去车站。
见孙小雪这么问,也实话实说:“岑姝送我过去。”
“那顺便也把我带去吧。”苏淼不得不佩服孙小雪,和岑姝闹过嫌隙,这时候还能像没事人一样,这心态实在稳。
“你也要去?”孙小雪是文物管理岗,基本只需在所里坐班,少有出工地的机会。
说到这个孙小雪就咬牙切齿,“还不是李师太看我不顺眼,说我每天无所事事,非要让我去工地打杂,不去还要扣我考核!”
原来如此。苏淼心中一乐,嘴上却说:“那是挺麻烦的,不过带不带你我做不了主,还是要问问岑姝。”
“那你帮忙问问,打车到火车站要三十块呢。”
苏淼挂了电话,给还在化妆的岑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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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事。岑姝心中大快,笑得眼线都画歪。
“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当然送她,不送她还看不着她铁青的脸呢。”
苏淼给孙小雪发去消息,约定了出发时间。等到点了,过了一刻钟孙小雪才姗姗来迟,和她一同来的同样有一个二十八寸行李箱。
“哟,是把所有家当都带上了?可惜可惜,汇阳那犄角旮旯里可没有KTV,你再打扮也没人欣赏,多浪费呀。”岑姝一见孙小雪嘴就把不住门,还是苏淼下了车,替她把行李箱扛上车厢。
真重啊,不知道带了多少漂亮裙子和化妆品。
苏淼暗自担心,这么一个四体不勤的娇花,去了工地又怎么能呆得住,不出三日恐怕就会落荒而逃。
孙小雪没理会岑姝带刺的话,坐到后排轻哼一声,表明才不同她计较。
岑姝心情愉快,车开出没多久,就发现原本顺畅的路口有些拥挤。
警示牌和三角锥映入眼帘,岑姝停下车,摇了车窗问施工队里看着就像是头儿的男人,“一大早怎么修路啊?”
穿蓝色短袖制服的男人仪表堂堂,面对美女,语气亲切热络:“马上就好,修个路沿的事儿。”
“是缺了那块吧,我这朋友之前就在那摔了,你们早该来修。”
“噢?是么。”于景山俯下身,发现车里还有两人,后座那个女人面若桃李,四目相对,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而副驾驶上的那位完全没化妆,脸色素净却五官姣好。
“没想到研究所里净出美人。”他这话说的轻佻恭维,岑姝见怪不怪,倒是孙小雪笑了两声,“你们市政所的也不差嘛。”
不怪岑姝看不上孙小雪,做人没有格调,见个模样周正的男人就孔雀开屏,简直庸俗。
于景山淡淡掠过孙小雪的脸,视线却落在副驾驶的女人身上,仔细打量了苏淼,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对不住,以后保证你们摔不了。”
“但愿如此,平州市民感谢你。”岑姝一笑,摇上车窗慢慢将车驶上主道。
三个女人,一个明艳夺目似玫瑰,一个千娇百媚却小家子气,剩下最后一个清水芙蓉,乍看普通,实则妍丽多姿。于景山看着大美女载着两个小美女离开,沉思了会,勾了勾唇角。
下属打着哈欠抱怨连连,“这条路又不算指标,老大你这么急着要修干嘛。”
于景山看他一眼,啧啧摇头:“读没读过历史啊,以前有周幽王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现在也有人为了摔跤的女人,恨不得把路都铲了。你单身这么多年,还不都是你觉悟不够。”
昨天晚上他接到路慎东电话,实属意外。这尊大佛一年半载都不会给他来信儿,没等他寒暄两句,就点名让他去考古研究所前面修路。
奶奶的,他于景山在平州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小开,还没谁能使唤他。
当然路慎东除外,谁让他比他更有钱,比他更有脾气。他现在的心服口服,都是以前和路慎东一架架打出来的。
在于景山这里,路慎东是个人物。只是再我行我素的男人,不过是因为还没碰上让他心甘情愿绕指柔的女人。
一物降一物,古往今来的道理,你不得不服。
11. 11 几天后,于景山叫路慎东吃饭。
几天后,于景山叫路慎东吃饭。
他的车大剌剌停在莱特光门口,刚掏出手机,电话还没拨通,就见路慎东的车从对面驶来。于景山摇下车窗按了声喇叭,路慎东看见他,点头示意。
“待会有事没?一起吃个饭。”
“刚谈完生意,后面没什么安排。”路慎东转头看副驾驶上陈方聿,“一起?”
刚才的客户典型的上海人性格,技术细节抠得极细,饶是陈方聿逻辑缜密,此刻也难掩疲惫。听到邀请,他抬了抬眼,未置可否。
于景山开车在前面开道,正值下班点,路面又堵了起来。他见状拿出鸣笛器安在车顶,脸不红心不跳地招摇过市,两辆车一前一后很快抵达饭店。
于景山嘴刁,出手也阔,选的自然是和鼎盛齐名的国宴馆,而非寻常去处。
他是老主顾,甫一进门,经理便笑容可掬地为三人引路。落座不久,经典菜色依次上桌。于景山在圈子里吃得开,全凭他那副热络外放的性子。两人虽久未碰面,面上却不见半分生疏。
于景山给路慎东倒了酒,陈方聿盖了杯口,示意不喝。于景山一两年前见过他,知道他有性格,并不觉被拂了面子——能和路慎东“穿一条裤子”的,多半是人中龙凤。既是龙凤,有点脾气又何妨?
碰了杯,于景山先不说自己的正事,话题自然地从修路那事儿切入。
“考古所门前那条路,兄弟我可是连夜给你抢修出来的,想想怎么谢我吧”
说到考古研究所,陈方聿倒是有了反应,目光淡淡看向于景山。
路慎东没注意这细节,挑眉笑:“上个月我听朋友说,香江园会所突击检查,场面十分香艳,某书记儿子也在其中。”
说到这个于景山就冒火,那日他本不想去,无奈单位几个头兴致来了,非得拉他一块潇洒。正好碰上警务系统扫黄打非,新来的愣头青不识他们身份,见包厢里坐着几位衣着清凉的“公主”,执意要扣人调查,最后还是他给局里老大打电话才摆平。
于书记一向不喜欢他去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于景山平时去也都瞒得死死的,那回的事儿自然也封得很严实。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路慎东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东子,你可别跟我爹打小报告,现在的我,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路慎东本就逗他一逗,自顾自又斟了杯酒,抬眼道:“那种地方鱼龙混杂,能少去就少去。你单位没几个干净的,当心阴沟里翻船。”
“放心!就算没上回那事,往后我也不去了。”于景山咧嘴一笑,“小弟我啊,要踏进婚姻的坟墓了。”说着,掏出两封大红请帖。他办事向来圆滑周全,连陈方聿那份也预先备好,就为应对眼下这种情形。“东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还请陈总监赏光。”
陈方聿不喜欢无用的社交,只是于景山在平州是个有路子的,又是路慎东的发小,他自然不便推拒。“恭贺新婚。”他接过请帖,便听路慎东问:“不是说过三十五才结?这么急,搞出人命了?”
“哪儿跟哪儿啊,手都没拉过呢。”于景山想起那位言语冷淡的教授未婚妻就头疼。“长辈点的鸳鸯谱,相亲认识,拢共还不到仨月。”
“相亲?”
“嗯,你应该也认识,建设交通梁家的女儿,梁苏音。”
路慎东闻言表情意外,“梁苏音?于景山,这婚结了,你恐怕要吃苦头。”于景山明白他意指为何。梁苏音家世虽与他门当户对,但以她本人的眼光,理应瞧不上自己。如今肯点头,无非是觉得嫁谁都一样,不如挑个硬件好的——反正她的心,早已随着前未婚夫的离世一同死去了。
结婚本是喜事,可新娘是个人尽皆知“心中藏有白月光”的主儿,于景山心里自然痛快不到哪儿去。
他们这群富家子弟多少有些通病:轻易到手的不甚珍惜,求而不得的反倒能激起斗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得知这桩婚事落在自己头上,于景山没多琢磨就应承下来。
说到底,骨子里多少犯点贱。
几口菜下肚,于景山不甘被揶揄,又提起修路的事。
“所里美女不少啊,那天就撞见仨,尤其开红色奔驰那位,一点不输女明星,另两个也各有千秋。”于景山不知几人姓名,但笃定路慎东看上的该是副驾那位,“说说,怎么认识的?”
路慎东抿了口酒:“相亲,阴差阳错。”于景山不知内情,掂量着说:“原来是同道中人。你要真看上了,必定手到擒来。”
“未必。”路慎东想起苏淼,笑了笑,“人家压根不想跟我打交道。”
于景山啧啧称奇:“怕不是欲擒故纵。”
“她不是那种人。”
“不过前阵子我倒是碰见你那位前任了,艳光四射。”
路慎东知他说的是谁,淡淡问了句:“听说她跟加拿大的那位结婚了?”
“上次聊了两句,说最后没结成,和平分手。她回国,大概是想离开伤心地,又或许……”于景山顿了顿,“对你旧情未了,想再续前缘?”
“我和她早就结束,绝无可能。”路慎东语气不留余地。于景山还想玩笑两句,深知他言出必践的性子,便识趣地住了口。
三人吃完饭,于景山叫了代驾,上车前又同一整晚神色淡淡的陈方聿握手,“那就等陈总监大驾光临。”
路慎东拍他肩头,“别文绉绉了,我和方聿会一起来观礼。”
“就等你们来。”
路慎东喝了酒,开车的自然是陈方聿。
今夜陈方聿的兴致明显不高,路慎东了解他,这人喜怒很少浮于脸上,只以为是下午那个上海客户触了陈方聿逆鳞。
“要是不想跟这个项目,后续和王总的对接就交给下面人去做。”
陈方聿未置可否,路慎东摇下车窗,点了支烟。
一路无话,到了路慎东楼下。他下了车,对陈方聿说:“车子你开走,明天来接我,开我这辆去机场。”
“嗯。”陈方聿回应淡淡,路慎东看了他一眼,“有事?”
陈方聿顿了下,目光沉沉,“没有,走了。”
路慎东觉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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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异样,一时却想不出缘由,便随他去了。
明天他和陈方聿要飞国外。如今国际代工厂重心从国内往东南亚偏移,他有意在东南亚建分厂。此行需考察越、老、柬多国,行程紧凑。一旦离境,国内诸事便难兼顾。晚上那几杯酒尚不足以影响路慎东,他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夜色渐深,暑热稍退。苏淼在租用的民房一楼给学生们上课。今天教的是绘图,白墙做幕布,低像素的投影仪连接着电脑。她开着CAD一步步教学生们绘图的重点注意事项,讲完理论,再看实习生们实操演练。巡视一圈,就听见陈思雨喊她,“苏老师,你电话响。”
手机搁在前排小桌上,几个眼尖的学生已瞥见屏幕:“SSR是谁啊?”
苏淼轻拍那实习生的脑袋:“偷看老师手机,实习证明不想要了?”
实习生夸张哀嚎:“苏老师,这哪算偷看!”
苏淼拿起手机走到门外,神色如常接起:“喂。”
“苏淼,是我,路慎东。”
“路总啊?不好意思,没存您号码。”语气理直气壮。
路慎东站在阳台上,俯瞰脚下灯火,听着她这腔调,唇角微勾:“东西能用么?”
“托您的福,显微镜起死回生,好用得很。”顿了下,接着说道:“莱特的售后服务真是周到,隔了几天还电话回访,难怪路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换我是客户,也得选您家。”
这马屁拍得不着痕迹,那头的路慎东却低笑出声:“苏淼,你何必恭维我。”
您是尊大佛,我自然惹不起。苏淼腹诽。
“路总说笑了,真心实意。您还有事吗?我正给学生上课呢。”
“看来是打扰了,下次聊。”他语气依旧松弛。
苏淼向来羡慕这类人——无论何时何地,说话总是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如今再听路慎东这腔调,却只觉得毛骨悚然,隐隐感到自己像蛛网上被粘住了脚的小飞虫。她想,这一定是错觉。
挂了电话,屋里学生们正在“造/反”——画了一晚上的图,此刻正闹着要看露天电影吃夜宵。
苏淼把刚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抛诸脑后,大手一挥,“行吧,今天就到这了。”
学生们欢呼着涌出门张罗。苏淼回宿舍冲了个澡,再回来时,烧烤架、幕布都已支好。被“发配”来此的孙小雪也只有在此时格外热情,跟着学生们忙前忙后,气氛喧嚣。
山间空气澄澈,深蓝天幕上缀满星子。
苏淼拿了把竹凳子坐在院子前方发呆,后头来了人,一看是徐远昂也拿了板凳在她身边坐下。
“这么纵容他们,心恐怕要玩野。”
眼前是夜色里黑沉沉铺展的田野,开阔辽远。苏淼望着远处:“都说田野实习是咱们这行的分水岭。等回去,怕是一多半人要忙着交转专业申请。最后能留下一半就不错了。工地这么苦,总得给他们留点甜头尝尝,不是么?”
徐远昂看着她,点了点头:“人确实得靠着点甜头活着。苏淼,”他轻声问,“你的甜头是什么?
12. 12
“哪有什么甜头,盼头倒是真有一个——平州房价月月涨,我就盼着四十岁前能攒够首付,供个小窝。”这愿望朴实无华,徐远昂听了笑笑,“很实在。”
“聊什么呢?”孙小雪远远瞥见两人并肩坐着,以她爱打听的性子,横竖都要凑上来。
“说买房呢。”
“谁买房呀?”孙小雪对房产话题一向热衷,立刻也拖了条凳子紧挨着徐远昂坐下。靠得近了,徐远昂轮廓分明的脸就在眼前。他多半时间泡在工地,两人碰面机会不多。孙小雪这回细看,发现他剑眉星目,气质堂堂正正,透着股读书人的儒雅劲儿,就是穿着打扮实在朴素。
“想想罢了,哪买得起。”苏淼伸长了腿,嬉笑道。
“女孩子买什么房,嫁了人房子车子不都有了?”又是这套老调。搁平时苏淼懒得搭理,今天莫名心烦,话里便带了刺:“结了婚就全指着男人过活?小雪同志,你这想法够封建的啊。”
孙小雪脸一红,反驳:“现在不都这样吗?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那确实得有个自己的窝儿,否则租一辈子房,多可怜。”
“可怜?”苏淼挑眉,“我倒觉得租一辈子房,和住只写了男方名的房子,本质没差,都是租客。租期长短哪由得自己?房东让今天走,人还能留到明天?”
孙小雪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道:“你咒我?”
苏淼粲然一笑,作无辜状:“我可什么都没说,徐队能作证。”
徐远昂看她伶牙俐齿,笑了笑没接话。
孙小雪说不过苏淼,转头看向徐远昂,话里夹枪带棒:“徐队还没买房吧?也是,房价这么高,买婚房可不容易。”
火忽然烧到自己身上,徐远昂倒也不意外。
“家里替我准备了。”
苏淼也来了兴趣,正想问哪个楼盘、质量如何,孙小雪抢先插话:“哪个小区?要是老破小,在婚恋市场上可没啥竞争力。”
见徐远昂没吭声,苏淼以为被孙小雪说中,愈发厌烦她那势利又嘴欠的劲儿。“嫁人又不是嫁房子,说到底得看人品吧?硬件好了软件差劲也白搭,更别说硬件软件都拿不出手的。”
孙小雪冷哼:“女的有没有没关系,男的可不行。”
徐远昂知道她今天不依不饶,看了眼替自己解围的苏淼,说:“不是什么顶好的小区,绿城湖畔。”
两人都是一愣,尤其是孙小雪,眼睛瞬间亮了:“绿城湖畔?那儿可不便宜!”
苏淼也点头,打趣道:“没看出来啊徐队,深藏不露!那儿得五万一平了吧?”
“家里买得早,我没留意。”
“一个月房贷多少?”孙小雪又拐着弯打听。
徐远昂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向苏淼:“全款的。”
苏淼竖起大拇指:“徐队,有这条件,你可是婚恋市场的香饽饽了。”
远处陈思雨和刘瑞谦烤好了肉招呼他们。苏淼应了声,起身。
关于房子的话题就此打住。徐远昂跟着站起来,顺手替她拎起竹凳,也没回头招呼孙小雪。
孙小雪心里不痛快,慢吞吞地起身,望着徐远昂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身衣服也没那么寒酸了。她向来是众星捧月的焦点,但这工地显然不是她的主场。学生们都爱围着苏淼转,一口一个“苏老师”叫得亲热。孙小雪心里那点不快,渐渐发酵成了对苏淼的厌恶。
路慎东这趟差出了大半个月,回到平州时人也瘦了一圈。他给考察团放了假休整,自己回家倒头就睡,醒来才恢复大半精神。今天是回父母家吃饭的日子。路慎东开车回到平州大学家属楼。进门时,路峥难得从单位回来,坐在在客厅看报。陈教授陪着婆母刘碧云看电视消磨时间,住家保姆在厨房忙碌。
见他回来,保姆也出来招呼。
路峥翻着报纸,抬眼看他瘦了不少,冷哼一声:“国内建厂我不管你,跑到国外去,我不同意。”路峥对儿子从商本就不满,听说他要在越南建厂,让国内资金外流,自然不高兴。
路慎东知道父亲是个纯粹的学者,生意场上的事既不懂也无兴趣,对牛弹琴多说无益,只当没听见训话,走到刘碧云面前蹲下:“奶奶,认得我是谁吗?”
刘碧云年老糊涂,时清醒时迷糊,盯着路慎东看了半晌,才慈爱地笑了:“东东。”
“你奶奶今天精神还行,你有空也多回来看看。等你自己成了家,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陈教授三句话不离儿子的终身大事。路慎东听得耳朵起茧,递上伴手礼:“难得回来一趟,陈教授您就饶了我吧。”
饭后,陈教授转到路慎东房间。房间还保持着原样,整洁紧凑。路慎东靠在床上翻看旧日的军工杂志,陈教授推门进来,拿了块干净抹布佯装擦拭。路慎东不出声,陈教授也埋头装模作样。
半晌,路慎东忍不住:“妈,您又想说什么?”
陈教授本就不擅长家务,装了半天也累了,扔下抹布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上次那姑娘,后来还有联系吗?”
路慎东猜到她要问这个,笑了笑,继续翻杂志,语气随意:“好久没联系了。小姑娘眼里只有学术,没我。”
陈教授见他漫不经心,话锋转到郑沁雯身上。“听说沁雯下个月办展。前几天在学校碰见她,她还给了我两张票,你说一张是我的,另一张给谁好呢?”
路慎东被母亲这明知故问逗笑了:“作为朋友,我当然该去捧场。”
“行,我这就给你拿票。”目的达成,陈教授心满意足地起身,临走又补一句:“沁雯遇人不淑,好在没登记,不算结过婚。这次她受了不少委屈,你有空联系联系,安慰安慰。”说完关门拿票去了。
三天后的礼拜六,黄历上显示是不可多得的好日子,于景山和梁苏音选在这天一起步入婚姻“坟墓”。
话自然是说笑的,真到了结婚这天,于景山满面红光,一身高级剪裁的西装衬得他仪表堂堂,风光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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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梁苏音在平大教拉丁文,冷美人长相,脸小精致,身材纤长,一袭英伦复古蕾丝婚纱上身,宛如仙女下凡。
路慎东在迎宾台和这对新婚夫妻打了照面,暗想于景山嘴上一套面上一套,看他这抱得美人归的得意劲儿,日后定是把梁苏音捧在手心宠着,哪还计较她心里有没有别人。有也好,没有也罢,结婚证上男方的名字,终究是他于景山。
路慎东和陈方聿各自包了厚礼,于景山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给你们留了最佳观赏位,也沾沾喜气,我好早点还礼。”他转向陈方聿,压低声音:“我老婆那几个伴娘,个个美若天仙,陈总监要有兴趣,小弟给你牵线。”
大喜日子,路慎东也懒得制止新郎官开陈方聿的玩笑,拍拍他肩头,朝于景山抬抬下巴,“又来客了,快招呼。”
于景山转身接客。
路慎东扫过新来的两人,觉得眼熟。还没等打招呼,就听见于景山语气夸张:“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岑姝也万万没想到,娶了梁苏音的新郎,竟是当初给研究所门口修路的市政所那位,同样惊讶:“原来是你娶了我苏音姐!好福气呀。”
“哈哈,是是是!”
“我也没想到你是苏音的好友,真巧了!这位是?”
“我男朋友,带他来沾沾喜气,不介意吧?”
于景山看了眼岑姝身边那位长相清俊、年纪显小的白面书生,意外她这样的明艳大美人好这一口,笑道:“当然不介意!苏音的朋友就是我朋友,你的朋友自然也是我朋友,这不就都认识了嘛。”见路慎东还没走,于景山又搭线道:“这位路总,岑小姐认识吧?上回研究所门口的路,还是慎东托我修的。”
岑姝大感意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一颗玲珑心,顿时想通要害。
这位路总竟看上苏淼!这消息当真骇人。
目光顺着于景山指的方向看去,视线落在路慎东脸上,岑姝笑着打招呼:“路总,又见面了。没想到路总还是热心市民,对平州市的路政十分关心呀。”
路慎东瞥了眼多嘴的于景山,脸色并无被人揶揄的不悦,神色舒朗:“他在局里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他找点事做。”又朝林希平点头致意,给足面子。“晚宴菜色不错,待会多吃点。”
“为了这顿喜酒,我午饭都没吃呢!”岑姝笑着应和,视线转向路慎东身侧那人,脑中蓦地“嗡”一声,笑容瞬间僵住。
于景山浑然未觉,介绍道:“哦,这位是陈方聿陈总监……”
陈方聿——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岑姝感觉头风发作,脑子紧接着刺痛几秒。
林希平见状立刻紧握她手,神色紧张地询问。岑姝摇摇头,片刻缓过神来,自觉失态。
她很快重新绽开艳丽无害的笑容:“最近工作太忙没休息好,脑子有点懵,让各位见笑了。”说着亲昵地挽紧小男友的臂弯,伸出手:“陈总监,幸会。初次见面,以后多关照。”
13. 13
岑姝并不知道哪里开罪了陈方聿,只见他面色凝重不言一语,模样高冷十分可怕。
看出气氛不对,路慎东走上前来侧身对岑姝说:“到时间入座,马上开席,你坐哪桌?”
“新娘亲友桌。”岑姝还不知道陈方聿这人为何甩脸,不过作为搞历史研究的,她最清楚人的复杂与不同性。虽觉陈方聿此人脾气古怪,但看在他长得不错的份上姑且放他一马。
这是一场新娘新郎双方并不相爱的婚礼,但两个家庭配合得还算不错。婚礼场面宏大,酒席菜色更是一流水准。岑姝吃得尽兴,也不忘给远在汇阳的苏淼发去现场照片。
路慎东作为男方亲友位列舞台左侧,岑姝拍照时故意将他纳入画面,转手分享给苏淼。
饭吃到中途也不见对方回复,连发几条才见苏淼回了一句‘在忙’。岑姝不可置信,将方才图片放大后又特意在路慎东身上画了个圈,恨恨敲字,“路慎东诶,你不惊讶吗?”
又是许久之后,苏淼回得依旧简洁——“看到了。”
再无下文。
岑姝心似猫抓,本想将路慎东专程让于景山修路的事情告诉她,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她深知苏淼脾性。所里曾有位同是田野岗的男同事对苏淼有意,两人本是默契搭档。然而当男同事表露心迹后,往日和谐的关系一夜冷却。面对苏淼的回避,男同事心灰意冷,远走省外工地,半年未归。若此刻让苏淼知晓路慎东的心思,恐怕这把火还没燃起,就会被苏淼无情浇灭。
正思忖间,未觉台上热闹非凡。一个彩炮炸响,惊得她手一抖,红酒泼洒一身。
林希平连忙拿纸巾擦拭,却徒劳无功。岑姝无奈起身,留他在席,独自去洗手间处理。
酒店走廊铺着厚实的法式地毯。岑姝低头擦拭衣领,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仔细清理污渍。镜中映出YSL修身长裙勾勒的曼妙曲线。未带外套,她只能用纸巾反复按压酒渍,力求不那么狼狈。
听母亲孙雅莉说,她自幼便是“小魔王”,晚吃一口奶都能哭得天崩地裂,邻居都以为是个男孩。稍大些更是淘气,在乡下祖父母家上山下海,玩得比谁都野,学业自然一塌糊涂。常言福祸相依,经历那场严重车祸后,岑姝虽留下后遗症,性情却也大变。若说十八岁前是骄纵少女,如今则已蜕变为心智成熟的淑女——懂得轻摇香槟杯,谈笑顾及他人情绪,此刻亦能从容处理污渍。
用烘干机吹干衣衫,扔掉纸巾,岑姝走出洗手间。冷不防被走廊灯下伫立的身影惊住。
她想了想,记起他的名字——陈方聿。
他指间夹着烟,动作娴熟,一点猩红明灭。烟雾袅袅升腾、缓缓游散,模糊了他本就难以捉摸的视线。
她瞥见他白色衬衫领口微敞,皮肤泛着薄红。不得不承认,陈方聿生了副好皮相。若说路慎东是硬朗派,陈方聿便是拒人千里的冷峻典范。这种冷酷,隔着十米都能让人如坠冰窟。岑姝敏锐地察觉陈方聿的不待见,或者说,他对所有陌生人都持此漠然态度,她并非特例。
他不给好脸,她也无需奉承。但在帅哥面前,淑女形象还是要维持。高跟鞋踩在柔软地毯上悄无声息。经过陈方聿身侧时,余光瞥见他掐灭了烟,目光却直直射来。
这一眼,充满探究与不解,仿佛她是道未解的数学难题。岑姝被他看得莫名,视线相接才惊觉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夹着淡淡酒气的温热鼻息拂过她面颊。
她心尖一颤。
肾上腺素狂飙,心跳如擂鼓。
她觉得自己万分无耻,男友林希平就在一墙之隔的酒席桌上,自己在这狭长走廊里,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大乱心神。
她退后一步,说话结巴:“……陈总监,没想到你也抽烟。”
那似是冷笑,岑姝看得真切。她又说错话,而且是毫无逻辑的蠢话。
他该是什么样的人,抽不抽烟又与她何干?
“岑小姐难道不抽?”
“我当然不会!”香烟这等迷人心智的“万恶之源”,她碰都不碰。“抽烟有害健康,陈总监也少抽为妙。”心觉此人毫无边界感,无端问话惹她不满,语气转冷:“我男朋友还在等我,失陪了,陈总监自便。”
陈方聿身形未动,抬起乌沉的眼眸,看向一脸烦郁的岑姝,一句话犹如惊雷,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次又想玩什么把戏?”
岑姝冤枉至极!她哪有对陈方聿玩什么把戏,他一定是喝醉。
“如果你是想搭讪,那么我告诉你,你这话术太低级。虽然我承认你长得不错,但是我对你没兴趣,我要进去了,再见!”
一落座,岑姝心头火起,抓起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酒气上涌,醇香刺激,总算畅快些许。她想,陈方聿酒量必定极差。事实证明,男人再帅,若酒品不佳,魅力也大打折扣。
什么叫“玩把戏”?这话熟稔,绝非对初次见面之人所言。冷静下来细想,她确信陈方聿定是将她错认成某位故人,而这位故人,多半曾是他的追求者,且令他极度厌烦。
那人当然不会是她岑姝,她才不屑对男人使用把戏。从小到大,只要她喜欢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过了小暑,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苏淼和徐远昂带着学生们早起贪黑地趁凉工作,一晃一个月过去,项目进度向前跃进一大步。所里几个老人早已习惯这种工作节奏,十几个实习生却叫苦连天。
过了最初的新鲜劲,这群毛头小子个个像霜打的茄子,神色恹恹。几个身体较弱的学生接二连三地出现中暑现象,娇滴滴的孙小雪更是一天到晚罢工偷懒,让工地工作气氛十分焦灼。
实习期要到九月新生开学才能结束,天气预报显示七月下旬即将达到四十度高温,之后才会在第十号台风的影响下小幅度降温。
综合考虑下,苏淼和徐远昂向所里打了报告,决定给这群憋坏了的学生放探亲假,也正好避开即将到来的台风天气。他们几个则趁此机会整理阶段性的成果,并准备下阶段的收尾工作。
回程由徐远昂开车,载着重要文物以及苏淼和孙小雪两人一起回平州。
徐远昂的车是十几年前的老款雅阁,除了岁月留下的自然老化痕迹外,车内空间宽敞又十分整洁,在苏淼看来用来跑工地再合适不过,磕了碰了也并不心疼。
孙小雪却不是这样想,她素来眼高于顶,非BBA不坐。此刻屈尊于这辆“破车”,一路脸色阴沉,在后座摆弄手机,不时抱怨空调制冷差,热得她一身汗。所谓车如其人,男人无不爱好车,除非囊中羞涩。徐远昂年过三十还开快报废的旧车,更让她笃定:此人绝非潜力股。
于是迅速将他从目标名单中剔除。
前排的苏淼一向懒得伺候这位大小姐,与徐远昂就三号墓墓主人身份讨论了一路。孙小雪田野经验寥寥,本硕专业也忘得差不多,插不进两人热火朝天的讨论,心中愈发不忿。到了研究所下车,招呼也不打便扬长而去。
所幸岑姝得了消息,提前借来小推车,帮苏淼将东西运往仓库。
两人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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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说个不停。行至仓库门口,岑姝才切入正题。
“苏博士,通知你个事儿,我要搬出去了。”
苏淼与岑姝虽同住时日不算长,乍闻此讯仍有些意外,旋即了然:“要和林师弟共筑爱巢了?”
“别说得这么俗气。”岑姝春风满面,又夸张道:“你是不知道,公寓那破空调修了坏坏了修,半夜热醒像蒸桑拿。我那房子装修好一直空着,虽远了点,但居住品质飙升。”
“而且那房子离学校近。和希平同住的那位室友生活习惯差,还有梦游症,吓得他精神衰弱。我总不能看着他写不出论文延毕吧?索性让他搬来和我住。”
苏淼闻言啧啧摇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怎么觉得林师弟这论文更悬了呢。”岑姝向来爱玩,此番决定同居着实意外。苏淼琢磨不透,也无窥探之意,调侃两句便作罢。待所有文物入库完毕,两人灰头土脸回到公寓。客厅已堆满打包好的纸箱,苏淼才知她万事俱备,只等知会一声。
“该不会连搬家车都叫好了?”
“苏博士料事如神,正是。”
“看来我还得做苦力。”
“晚上大餐伺候!重活让林希平干,累不着您。”
说曹操曹操到,林希平电话打来,人已到楼下。他皮肤白净,被热气蒸得脸颊泛红,看着温和无害。在校外见到苏淼,拘谨地叫了声“苏师姐”后,便埋头替岑姝搬东西。
“林师弟真是稳妥可靠。”
“我不求他有多大能耐,合我心意,顺顺当当谈恋爱就行。”
“你这想法倒是变了。”
“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岑姝拍拍手上的灰,“人呐,都会变。小苏博士,你敢说自己没变?”
苏淼听了,当真认真思忖起来。
她自然变了,变得更谨慎,更清醒。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
三人合力,效率极高。一趟货车便将所有物品搬至岑姝新居。
四室两厅的房子,宽敞明亮。苏淼参观完毕,顿感人与人贫富差距之大令人愤慨,更觉自己供房之日遥遥无期,心头不免沉重。窗外已日落西山,几人累得晕头转向。岑姝懒得收拾,大手一挥决定即刻去犒劳五脏庙。
时隔数月再来鼎盛吃饭,苏淼心神有些恍惚。大堂经理上前,先看了眼岑姝,目光落在苏淼脸上,似有回忆,随即微笑颔首:“三位吗?”
不巧正值周五饭点,店内大小包间预订一空,仅余大堂边角一张小桌。圆桌直径不过五十公分,连条大黄鱼的瓷盘都放不下,遑论三人。
“包间要等多久?”
“恐怕得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生意可真够好的。”岑姝饿极,语气含怨。
“要不换一家?”苏淼右眼狂跳,预感不妙。岑姝正犹豫,身后传来并不陌生的声音。
“这么巧,来这儿吃饭?”
苏淼心知不妙,回头看去,那人不是路慎东还能是谁?黑色衬衫,淡色牛仔裤,一如初见时那般风流倜傥,意气风发。
路慎东足以做言情剧主角,而这样的主角身边,又怎少得了璧人相配。淡黄色灯光下,那位璧人小姐一头波浪卷发,妆容精致,笑靥明媚。她站在路慎东身侧半步之遥,一席米色长裙似流水柔情。
意大利水晶吊灯远不及她闪耀。
儿时读童话,苏淼就发现真公主配真王子往往过得幸福美满,而辛德瑞拉即使获得短暂幸福,最终也会在寒冷森林里死去。
她衷心觉得眼前两人十分相配。
14. 14
知道他们订不到位,路慎东说了苏淼并不想听到的话:“不介意就一起吃点。”
“楼上路先生常年定的那间包厢还留着,十分安静。”大堂经理见缝插针。
“这样不好吧,打扰你们两位。”
“原本是庆祝她办展的庆功宴,人多也热闹。沁雯你觉得呢?”
哦,那位璧人小姐叫沁雯。水做的心,芳雨霏霏文质安静,真是人如其名。
见路慎东低声询问,沁雯小姐仪态大方,做足女主人姿态,客气邀请他们入席。
苏淼不知道岑姝和路慎东何时变得如此熟稔,欣然应允,她只能随大流上楼。
一走进那个包间,回忆雪花般涌入。苏淼决心做透明人,自觉在靠门角落坐下。
路慎东与郑小姐是一组,岑姝和林希平真情侣,她自然是凑数的那一位。
菜单上来,岑姝率先点菜。路慎东身坐主位,闲适地靠着椅背,与身侧的林希平聊着天,岑姝点完菜,询问苏淼意见。
“我点菜常常出错,还是不点为妙,全由你们做主。”今日饭局摆明路慎东做东,他当然不会计较她是否点错菜色,只是少做少错。若是可以,她宁愿去吃路边十块一份炒粉,也不想在这吃不痛快。
岑姝又将菜单递给郑沁雯,郑小姐拿到菜单,堪堪翻过几页,随意点了几个菜。压根不看菜价,这点倒和路慎东如出一辙。
苏淼知道这是属于有钱人的从容。
她还看出这里的菜色并不称郑小姐的心,在平州市最好的海鲜楼,她最中意的竟是白灼菜心,特意关照少用酱油,她不喜吃咸。
“再加一份刀鱼,不放姜丝。”郑沁雯轻轻合上菜单。
苏淼记起那日第一次吃饭,路慎东也是这般叮嘱。
她心中了然,这位郑小姐大概就是孙小雪口中,当年与路慎东十分般配的那位女友。
电视剧常说所谓爱一个人就会记住他的全部喜好。她心想确实如此,即便分手,在一起的记忆还是无法轻易抹去。一方下意识脱口而出另一方的习惯,真是可怕的一件事。
谈话声停下来,路慎东接过菜单递给服务生,“加一道葱油蟹。”轻飘飘的话语,落在苏淼心弦上。
她抬头,路慎东的目光淡扫过来,像平静的海水将她淹没。
一霎的安静,她从璧人小姐的眼中读到疑惑。也对,路慎东这样嫌麻烦的人只爱吃少刺鱼,从不爱吃蟹,那这道葱油蟹又是为谁而点?
苏淼并不蠢,她擅长装聋作哑。既然他点,她哪有不吃的道理。刻意避嫌,反而落人把柄。
“不知道郑小姐在哪办展?”热场子的事岑姝十分拿手,“画展?书展?”
“文物展。”
“这么巧,还是同行了。”
郑沁雯表情意外,岑姝已经介绍道:“我和苏淼都是考古所的,我管科技实验室,她做田野考古。”
苏淼开口:“如果我没记错,最近只有平州博物馆有一个欧亚金属艺术展。”
岑姝惊讶:“原是这场展,国内关于欧亚文物的展会难得一见,就连考古所都没分到展票,可谓一票难求。”
“的确是这场展会,我负责其中策划。”
岑姝又转头问苏淼:“你一直在汇阳,怎么知道有展会?”
苏淼一笑,眨眨眼睛,“师母给我打过电话,说给我留了首场的票,那时候我还在工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没应下。”
岑姝了然,平州市博物馆馆长张夏晴可不就是苏淼的师母。赵教授夫妻丁克至今,对苏淼百般疼爱,区区一张展票又算得了什么。
她又看向郑沁雯,想她年纪轻轻就是高端展会的主负责人,倒是厉害。
“原来苏小姐就是张馆长先生那位出色的关门弟子。”
苏淼心想,老师和师母实在抬举她,她何德何能。
“哈哈,老师总不好对外人说关门弟子愚蠢,我跟着沾光罢了。”
“苏博士总是如此谦虚。”路慎东望过来,看她坦然自贬身价,她哪里是蠢笨,分明扮猪吃老虎。
“慎东和你们怎么认识的?”问的是‘你们’,目光却留在苏淼脸上。岑姝笑了笑:“说来话长,主要是因为所里设备缘故和路总有来往。”岑姝是个人精,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会吐露。
“的确,路总在设备上帮过我们不少忙。”苏淼附和。
路慎东挑眉,看两人一唱一和,只觉有趣。不会儿服务员敲门上菜,摆满一整桌。
路慎东手轻推玻璃圆盘,将葱油蟹转至苏淼面前。动作不大不小,在座人都已看见。偏偏苏淼仿似浑然未觉此等关照,半个眼神都未给他,伸手夹蟹大快朵颐。
“那郑小姐和路总是……?”岑姝余光瞥向苏淼,见她埋头剥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能将话题轻飘飘踢回去。
郑沁雯看向路慎东,眼神抱有隐隐期待。苏淼抽纸,一抬头就捕捉到这一信息,心中意外——哦,原来郑沁雯对路慎东余情未了。
思索过后又觉得合理,以目前的接触来看,路慎东的确有让人念念不忘的本钱。
至于岑姝那个问题,苏淼知道郑沁雯是不会主动回答的。
因为一对男女是什么关系,决定权往往掌握在主动的那一方手中。被动一方则多半不会开口,原因有二:一怕会错意徒增尴尬,二是期待由主动方来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我和沁雯分开好几年,现在是朋友。”
这显然不是郑沁雯想要的答案,她的脸色随之暗淡下来,笑容有些勉强。
苏淼叹息,男人的无情当真残酷,只是有时候残酷也是一种温柔。
清醒的决断远比给人虚无的希望好上许多。
“以前年轻,各自有些误会和错处,所以选择分开了。”郑沁雯开口,仍保有余地。
“人和人相处,产生误会在所难免。”岑姝如今善解人意,十分会打圆场。
没什么存在感的林希平见女友发言,也踊跃开口捧场,“有误会和过错说开了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苏淼暗自摇头,哪有那么轻巧的。
对于犯过的错,人们总喜欢用年轻不懂事来掩盖错误的本质,百试百灵的借口。她多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郑沁雯,无论何时都请保持高贵的姿态。
“所谓误会和错误的产生,实际绝大部分都是源于对答案的不确定,仅此而已,没有谁对谁错的,所以我只喜欢做确定的事情。”
郑沁雯看向苏淼,心中小小撼动,她并未说明与路慎东分手的实际原因。但其中要害却被她一语道破,她不由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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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姐这话很深刻。”
“哈哈,抱歉——我又将气氛搞严肃,我敬各位一杯。”苏淼收起七窍玲珑心,回归人畜无害,斟满饮料。
路慎东目光微沉,心想原来这才是她的心里话。
醍醐灌顶。
她何等谨慎与清醒,因为不愿犯错,索性杜绝错误产生的可能。
“不确定的事情那么多,若是都确定了再做,岂不是很无趣。苏博士对待考古难道也是都确定了再做?”
她知道路慎东不会轻易放过她,轻轻一笑,“路总不知道,考古不同其他行业,往往是想到什么才能遇到什么,即使不确定底下埋得是什么,但我有想遇到的。”
“没想到你信奉唯心主义。”
苏淼狡黠笑,“我这是投机取巧,不建议各位效仿。”
众人皆笑,路慎东知道又被她含糊过去,也不再追问,他已想通要害。
饭局吃足一个半钟头,众人已十分熟络。分开时,郑沁雯留了几人联系方式,又取出珍贵的一沓展票给三人:“如果有空,下次展会再见。”
苏淼接过票,点头:“一定一定,认识郑小姐很高兴。”
岑姝同林希平回爱巢,路慎东送郑沁雯回家。
又是城西到城东,苏淼拦下计程车,在路慎东开口说送她之前,扬长而去。
车载音乐放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郑沁雯陷入无边回忆。在这辆车上他们度过许多欢乐时光,爱情会让高傲的女人变得似水柔情,细致入微。她可以满心满眼地按自己的喜好装扮和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她喜欢的音乐,觉得适合他的熏香,都在这一方小小空间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父母双方交情深厚,子女关系自然而然亲近。她提出恋爱,他点头同意,就如此简单。按照轨迹,他们会在合适的时候结婚,组建家庭,并拥有彼此的结晶。
多么完满的结局!
可是女人是高级且愚蠢的动物,得到绝大部分,还想要剩下最后的一小部分。
一旦尝到甜头,又怎么舍得不全部占有。
是她欲壑难填,想要全部的路慎东。她一遍遍叩问他的爱是否全心全意,将他逼到角落,要他剖开胸膛展示为她跳动的心脏。
她何其自以为是!
一边享受着追求者们的追捧,一边以此来衡量路慎东的态度是否到位,甚至将心甘情愿做的事美化成为他做的牺牲。
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却从未看清路慎东藏在绅士皮囊下的果断与自我,他怎会甘心受他人掌控。
“如果两人的关系是一方为一方牺牲的结果,那总有一日你会后悔,我希望你永远不再提这个字眼。”
他已看清关键,她却执迷不悟。正如苏淼所说,大多数错误的产生都源于对答案的不确定,她急于求证他的爱,最终剑走偏锋提分手来验证。他沉默片刻,如她所愿地答应分开。
是任性让她痛失所爱。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郑沁雯眼圈湿润,连哭泣都十分美丽。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技巧登峰造极,细节和整体都完美无瑕。她多想和他重做一对让人艳羡的璧人,她舍下骄傲与理智,终于开口说出这几年练习无数遍的话:“慎东,我已为我的鲁莽与幼稚买单,请让我们重新开始。”
15. 15
情绪稳定是路慎东的优点之一。
此时此刻郑沁雯却希望他能有所反应,几秒沉默,她已知答案。
“你不是会后悔的人,我知道。”
可知道不代表接受,郑沁雯落下泪来,她的眼泪弥足珍贵,只为此生抱憾之事而流。
路慎东抽纸给她,他不会和她说流泪不好看,别哭了。
这样柔情的话语,他不会说给她听。
“过去的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路慎东对她已没有男女之情,但她并非不重要。
“既然说了结束,再回头也只会将错了的路再走一遍,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更好的人?没有人比得上你。”
路慎东沉默,说:“你说加拿大人对你很好。”
他用她分手时说出的狠话来提醒她的失误。
郑沁雯无地自容,她是多么愚蠢,以至于认为那个金发碧眼的加拿大人是真的爱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钱。
她的骄傲已经粉碎,她不能再任由它成为粉末。“我做了错误的选择,你也会的。”
这话听起来像无力的诅咒,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想让他真的走厄运。
她只是想提醒他,爱情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爱和恨是双生子,此消彼长,两两交织,他很快会尝到其中苦楚。
“你喜欢那个苏小姐对吗?”
路慎东不奇怪她能看出他的心思,他从来就没没掩饰过。此刻他想的却是,连沁雯都能看出来,苏淼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仍旧装糊涂。
路慎东的沉默让郑沁雯验证了她的猜想,她无法接受。苏淼是那样平平无奇,路慎东怎么会喜欢她?
“她和你并不相配,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
“配不配,谁说了都不算。只要她愿意,胜过一切。”
“你会发现你是错的,女人谈感情和男人谈感情完全不同,你这样的身份与背景,她会自惭形秽。”
路慎东轻笑,他若这样想就是轻看了苏淼,他不信自己会看走眼。
“你累了,早点休息。”这是逐客令,郑沁雯怎么听不懂。她解开安全带下车,“你俩要是能成,结婚当天我一定送上厚厚礼金,为我再次判断失误。”
好傻的誓言,郑沁雯说完关上车门。心虚的时候人们更擅长虚张声势,郑沁雯知道自己是害怕。
路慎东是打定主意奉行到底的人,言出必行从未有例外。
可她千辛万苦同加拿大人分手退婚,不是为了祝福他而来的。
她坚信只有他们在一起,才会是幸福,没人比他们更相配。
苏淼仰头倒在沙发上,那番误会与错误之论让她十分后悔。
就像电台故事里常有‘我有一个朋友’的故事切入点,这个朋友是真朋友还是来电者本人,电台主持人和听众都心知肚明,谁也不会揭穿他。
苏淼感觉到热,空调制冷系统失灵,公寓楼热得像蒸桑拿,汇阳工地都比这凉快许多。
她感觉心烦意乱,急需冷水冲刷。洗完澡头发也没吹,将风扇开到最大,对着猛吹。
湿头发,大风吹,有悖她习惯。她顾不得许多,心里有股邪火要发。
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响起,打破宁静。
夜里九点,谁会找她。
苏淼乍然想起那副好嗓音,此刻她完全不想听见。一看来电代号,果真被路慎东说中,她是唯心主义派别,想什么来什么。
路慎东的电话响了数分钟,终于停歇。苏淼长舒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怕他到此等地步。一个电话就如同遇到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到桌前坐下,苏淼打开电脑接收邮件,没什么比学生作业更能让她转移注意力。
手机很久没再响起,苏淼依旧五脏炽热。她肖想若是有钱了,就买一个商场里最贵的大立柜空调,整日吹足二十四小时,若是冷就穿羽绒服,绝不向热势力低头。
似是为了打破她的幻想,手机铃声粉碎她的美梦。他到底有什么事非要打到她接?
苏淼气急,声音也加重:“路总你最好有急事!”
路慎东没想到她会接,更没想到她会咬牙切齿。弯了弯唇角,“的确有事,你下来。”
苏淼冷水淋头,火焰全无。
探出窗口向下看,黑色奔驰横停在公寓门口的空地上,惹眼异常。
“我和你应该没有要当面谈的事,很晚了,我要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那我只能按喇叭。”
苏淼不知道路慎东这样不择手段,半夜若因她打扰职工清休,她不如以死谢罪。
“你这是扰民,没有素质!”
“你见过哪个商人谈生意时讲素质?苏淼,我等你下来。”苏淼被他逼疯,她讨厌他的从容与笃定。
可她不得不按他的做,无奸不商,无奸不商,路慎东实在可恶。
路慎东心情大好,他知道苏淼一定会来。
她比他想的更加容易共情和心软,她是如此矛盾又可爱。
苏淼穿上内衣,换好衣服下楼。
广场上还有退休职工跳广场舞,她径直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空调冷气席卷全身,科技的力量。
“去林荫路。”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我还有资料要看,只能给你五分钟。”
路慎东发动汽车开向僻静的林荫路,车子熄火,亮着一盏小小的顶灯,拢在苏淼还长着细细绒毛的脸上。
她的洗发水是苦橙味道,清新带着回甘。
“脸为什么这么红。”
短短一段路走得她汗流浃背,苏淼忍不住翻白眼,真是无聊的问题,“公寓空调年久失修,只能开风扇,当然热。路总专程来一趟,总不是专门来问我热不热的。托你的福,回去我还要多洗一个澡!”
路慎东笑,这才接近真实的苏淼,浑身带刺,得理不饶人。
“有话快说……”后半句不雅,苏淼说不出口。
“不准再叫我路总,慎东,阿东都可以。”
阿东——这简直让她汗毛竖起,绝不是冷气作用。
“我竟不知道我们这么熟,路总哪来的错觉。”
“你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路慎东目光沉沉,知道苏淼要糊弄到底,“如果你认为我们之间是‘不确定的事’,那么苏淼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一刻我清楚我对你有意思。”
什么叫有意思呢?苏淼想,是像路边看见可爱小猫小狗也忍不住要逗一逗,还是逛街看见好看的套装,就要第一时间花钱买下,据为己有。
单方面的有意思,说到底是自私作祟。
未等她有反应,路慎东伸手转过她的脸,侧身而来。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苏淼下意识躲开,薄唇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像蜻蜓点水,没有落到实处。
头晕目眩是最真实的反应,苏淼的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汽车冷气变热气,要将她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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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淼推开他,却望进他那双漆黑深亮的双眼。
“苏淼,我是认真的。”
理智已经被台风横扫过境,支离破碎。苏淼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想逃离。
她拉门就要走,才发觉车已落锁,她被路慎东囚住。
“你们有钱人寻求刺激的方式很特别。”苏淼平静下来,言辞冰冷。
路慎东知道这记猛药起了效果,苏淼终于肯脱下面具对他。
“如你所说,我在做正确的事。”
强吻什么时候也成了正确的事?她第一次见有人把耍流氓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你是厚颜无耻。”
“无耻也好,寻刺激也好,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虽然一开始你我的相遇是错位,但也许错到底,也会有它的造化。”
苏淼再装不下去,装聋作哑这套已经无用。路慎东会将它全部撕开来,迫使她面对。
有能力的影响别人,没能力的受人影响。
苏淼知道自己斗不过他。
“你想要我怎么做,顺从地接受你的亲吻,甚至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解决一些生理需求,然后在你厌倦的时候,拿着分手费乖乖走人。你希望这样么?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开价码了,路先生一定付得起。”
路慎东的心火冷却下来,他从她脸上读到晦暗,事情发展不该如此。
车外夜色浓重,远处山峦顶峰撕裂着一道残破的光,月亮努力探身,是被遮蔽的不甘心。
“我不会让你觉得认识我会是错误,我们都不会犯错。”
苏淼偏过头,被情绪堵住喉咙。射出的子弹转了个一个圈,正中她心口。
“郑小姐对你仍有意,你若是愿意,再续前缘十分容易。”
路慎东笑了笑,终于放下心,苏淼心里怎么会没有他。
再谨慎的聪明的女人,偶尔也会忘了事不关己的前提是不在乎。
她既能提起郑沁雯,又怎会不在乎。
路慎东心中畅快至极,同时恨她如此铜墙铁壁,又更爱她神秘莫测。
“五分钟到了,我走了。”
路慎东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急于一时,他已找到支点。
“你喜欢什么车。”
“我不开车。”
“是我要换车。”
“你换车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辆车是我创业赚到第一桶金时,沁雯选的。”
苏淼沉默一瞬,她不意外这辆车还有这典故,“郑小姐眼光很好,我看再开五年十年不成问题。”
“我和她已经结束,这辆车没有留的必要。”
苏淼笑得不屑,“要是女朋友换得勤,路总不知道要换几辆车。当然你有钱,想换就换我管不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淼冷哼,“我不懂车,都是四个轮子,不见得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雅阁也很好。”
路慎东一笑,“苏淼,能不能有点追求。”
“是,我胸无大志,请您高抬贵手,已经超时了,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知她要恼,路慎东见好就收,解开车锁。
苏淼拉开车门就走,消失在夜色里。
路慎东失笑,多久没有这种感觉?
和郑沁雯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纵然有情,也是习惯与合适造就,少有悸动。
而此刻困扰在他心头,让他千折百转费尽心思,是也许终身难遇一回的东西。
心动。
16. 16
他们总共见过几次?
四次,对,只有四次,外加寥寥几次通话。
苏淼绝不会蠢到认为是自己魅力超群,仅仅见面四回就让路慎东为她倾倒。
男人的允诺像流水,龙头一开就能哗啦啦地淌出。爱情,婚姻,金钱,钻石珠宝,名牌汽车。爱的时候是小小心意,不爱的时候是没说过,没给过。
谎言交织的美梦,镶嵌着五彩宝石,致命的迷-幻剂。醒来一切化为泡沫,在阳光底下暴露出碎裂般的色彩。
她看过,亲手将它踩碎过,期望比失望残酷万分。
二十八岁人生,真的太少,假的太多。
好事不会直接降临,她没这个好运气。
写文章到天亮,晦涩难懂的文献也变得十分可爱可亲。天翻起鱼肚白,苏淼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汗水闷湿纸张,天还是这样热。早上十点,她才睡四个钟头。
岑姝问早电话过来,声音餍足慵懒,听得出昨夜她修整得相当不错。
“我不在你睡得怎么样?”
“不是很好,但文章进度喜人。”
“一大早告诉我这么残酷的事情,苏淼你真可怕。”
苏淼哈哈笑,心里却藏着事,并非真心实意。
“但还有件事更骇人。”
“什么?”苏淼心想,岑姝心大如盘,还能有什么事能吓倒她。
“路慎东一早给我电话,还不可怕?”
苏淼噤声,片刻说:“他叫你下楼见他。”
“当然不是……”
“他见我干什么,他是来问你!”
苏淼头痛欲裂。
“问我什么。”
“他问你喜欢什么,唉,大老板追人怎么也这样直进直出,毫无新意。”
“他没有追我。”
苏淼这头山崩地裂,电话那头岑姝仍是笑,“他问你喜欢吃什么,做什么。你放心,我决不会被敌方腐化,我同你一条战线。只是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我什么也没想。岑姝,你最好断了念头。我同他没有一点可能。”
岑姝是真的意外,路慎东这样的条件,在平州市绝对占据金字塔顶尖地位,鲜有女人会拒绝。
“有时候我一点看不透你,谈恋爱又不是要马上结婚。路慎东怎么看也都是个不错的人,前辈们总爱把宿命挂在嘴边,碰到大墓常说差点就错过。只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差点的事。碰上了就是命中注定,兴许路慎东真就会是你的那个人呢?缘分谁都说不准。”
“我不相信缘分,将说不清楚道不明的事情都推到缘分两个字上面,全人类的愚蠢可见一斑。”
苏淼鲜少如此刻薄,岑姝长叹一口气,她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个是势在必得,一个是绝不考虑。
世纪战争般的角逐角力,她希望结局不是两败俱伤。
本是休息日,考古所休假。
苏淼捧着电脑一头扎进图书室,手机都关机。图书室有热水,一日三餐带有牛角面包,厚切土司,她工作到忘我。
出来时已是夜里七点,热闹刚谢幕,暑气未褪。皓月当头,将苏淼瘦削的影子拉成怅怅一条。
将手机开机,未接来电里果然有他。她自然无视,男人玩游戏,过程的追逐最吸引人。有付出有回应,来回拉扯妙不可言。在决赛圈给予致命一击,占据胜利果实,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苏淼打定主意抱着不回复,无反应的心态。猎物直接缴械投降,猎人就会索然无味。
继续往后查看未接来电,还有赵国乾的电话。自赵倩死后,苏淼能够平稳读到博士毕业,他的照拂功不可没,生活费,学费,几年下来支持了许多。
都是姓赵,赵倩和赵国乾却没有亲戚关系,只是同乡。赵倩从小出落漂亮,眼高于顶——自认为与其他女孩不同,一心向往大城市。赵国乾条件普通,却对她一见倾心。
即使赵倩挺着孕肚落魄回来,无论流言蜚语多么难听,赵国乾也没有变过心意。等赵倩生下苏淼,又自觉负起两人的生活。
但直到赵倩死之前,她都没有答应过做他的妻子。人们说他傻,他也不反驳,反而拿出更多的精力支持苏淼的学业与生活。
工作之后,苏淼月月从不多的薪水中拨出一大部分打到他的户头,如今他的模具厂生意颇有起色,大概也不会注意到每月多出来的这笔钱来自何处。
她只求心安。
“小水你吃饭了吗?”
“刚吃了,正打算回公寓。”
“噢,吃了就好。最近工作怎么样,还是那么忙吗?”
“工作哪有不忙的,习惯就好。”
“你要是干得不高兴了,就回家里来,我让人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工作。博士生——哪个厂里有博士坐镇,前所未闻。”
赵国乾早年在模具城里做学徒,十三岁做到二十五岁出师。再到三十五岁,已是模具城里首屈一指的技工。赵倩死的那年他已经四十四岁,这一年他在父母以死相逼的安排下,与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结了婚。
杨爱娟是山里人,性格强势有主见,虽没读过什么书,却很精明能干。两人结婚后很快育有一子,儿子出生后日子过得紧张。赵国乾却总要拿钱供苏淼读书,作为妻子自然有怨言。
她的男人花钱供白月光的女儿,她当然恨,恨那个女人,也恨她的女儿。
后来赵国乾借钱办了个小厂,每年盈余不少,温饱也不再是问题。渐渐地杨爱娟发现苏淼和别人口中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并不一样。
一人在平州读书,学历一直读到博士,偶尔见面对她也十分客气周到,她找不到她一点错处。
一年年过去,杨爱娟也习惯苏淼的存在,有时候想起来也会问问赵国乾,那孩子如今过得怎么样。
苏淼自知是负担,读书时一直勤工俭学,各种兼职做的都十分熟练。至于赵国乾家,若非过年也并不常去。她并不觉得杨爱娟之前对她不好,她深知对人宽容与和善的性格需要金钱来支持,那时候的杨爱娟肩负家庭重担,并没有善良的本钱。
“有空常回家来,平平也很想你。”
“知道的,舅舅,有假我就回来。”
“生活费够不够用?我打些到你卡上。”
“所里工资够用,还存下不少。”
“哈哈,我总忘记你已毕业,时间过得真快。你今年多少岁?二十八对吧,你要抓紧些。”赵国乾如今身宽体胖,也有更多闲暇替苏淼考虑,“眼光放得亮点,要找就找最好的男人。千万别往下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些一听你是博士学历就吓得屁滚尿流的男人也千万不能要,绝对会是你的拖累。”
苏淼衷心笑,他还是如此直言直语。只是可惜,她并不打算结婚。只等到熬成三四十的老姑娘时再养只小猫小狗作伴,平稳工作到五十多岁就可退休。
又聊了许多,花坛里的杂草都被苏淼仔细拔光才到尾声。挂断前,赵国乾爽朗的声音暗淡几分,苏淼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听说那边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得的不知道哪种癌,随时可能要去。上个月有人找到厂里来,打听你的去处。简直笑话,他们家那样的神通还需要上门来问,撒点钱就能办到。你安稳工作,不要再被那家的事牵连进去。就算他死了,有他女儿女婿,也不需要你去送终。”
“我的苏不是他家的苏。”苏淼眸色淡淡,挂了电话。
又在小花坛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上楼。
开门就察觉不对,客厅房间凉爽无比,冷风扑面。开灯就见白色大立柜空调存在感超强,占据苏淼全部视线。
一天之间从无到有,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今天她电话真不少,电话打通,岑姝舒口气,“你终于开机,我先说好——空调是路慎东要送,我只负责让宿管开门。你不要生气,天热要中暑你权当白嫖一台空调。”
“我当然不生气,我不会和身体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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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姝放下心,又说:“其实你不知道,研究所门口那条路也是路慎东托人来修的,他对你很用心。”
说好与她一条战线,苏淼看岑姝早已叛变。只是她和路慎东两人的事,她不会让岑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空调我会留下,看着质量很不错。”
撂断电话,苏淼查看空调准确价格,是最好最贵的款式,价值她两个月工资。苏淼冷笑,有钱人抬抬手,随意花去普通人六十天工作薪酬,这种差距路慎东肯定无法想象。
此刻他要是等着她打感激涕零的电话,那就纯属做梦。苏淼想定与他断绝任何联系,如果做不到,苏淼两字倒着写。
路慎东新房在莱特附近,一百五十平的家十分空荡,每次打开房门,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意,陈教授偶尔来几次,都会抱怨这房子冷清,没有一点人气儿。
得知他又工作到这个点才到家,陈教授不免光火,“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爸要是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身体,又要埋怨我当初支持你开公司。”
对于路慎东选择从商这事,路峥没少反对,他一向不喜欢商人满身的铜臭味,认为只有投身科研或者走上为民服务的道路才能实现自我价值。对此,路慎东总以下层经济决定上层建筑的论调予以反驳。他赚的每一分钱所纳的税,都是国家科研发展的基石。
路峥被噎得无言以对。
“明天我就召开董事会,商量商量把莱特卖了,等换了钱就带你周游世界。”
陈教授又气又笑,自知说不过他,“哪有你这么胡来的,那么多员工的生计都在你手上,可不能由着自己性子。”
“工作要忙,生活问题也要抓紧。”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你的事儿今年不解决,明年也必须安排下去。要我说你俩本就般配,你要还喜欢她。妈拉下老脸替你去郑家说说,快的话过年就把事情说定。”
见她越说越离谱,路慎东不气反笑,“您好歹是高知分子,怎么也玩农村老太太那套?你和奶奶要是闷得慌,我给你俩报个私人团,专人接送陪同,你也解解闷。”
陈慧之心里恼火,受了老姐妹家又添丁的刺激,文人做派也丢了,“你就说吧,什么时候能结婚?”
“最快明年,最慢后年。”
陈教授倒吸凉气,他这儿子最有主意,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和谁?你已经恋爱了?”
“还要一些时间。”
陈教授失笑,“人家还没答应你你就打包票要结婚,好儿子,妈妈被你吓出冷汗。”
“有机会让你们见面。”
“那我就等着了,我一定仔细看看她。”
路慎东挂了电话,又给苏淼打去,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他并不气馁,他清楚现在需要给她时间。
公司里路慎东忙得抽不开身。一礼拜过去,没等到苏淼的消息,却等到秘书的通知——公司收到了来自平州大学的感谢锦旗。
十台1.5匹挂式空调,价值近两万块,全部以莱特光学名义捐赠给平大教职工公寓。
红色锦旗送到办公室,路慎东脸色变幻,再也等不下去。推掉会议,让陈方聿代为主持,他驱车赶往研究所。
电话不接他就发短信,消息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路慎东下车打算直接上门,内心却嘲笑自己风度全无,只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公寓管理拦住他,得知是找苏淼,一脸可惜,“真不巧,苏博士已经退宿,不在这了。”
好,好。
路慎东神经凸跳,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的冷酷与无情。
“苏博士那样俭朴的小姑娘,临走了还给公寓捐赠了空调。日本牌子,好几万块,崭新的不得了……”
管理员一句句感慨重重落在路慎东心头,哪里还有火气。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他自认为正确的事情做的并不正确。
他的理所当然伤害了她。
路慎东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
17. 17
苏淼决定搬家只用了十秒钟。随后联系搬运公司,从开始到结束,全程她自己包办。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坐上搬家卡车时更加坚定信念——她孤身一人,来去自由,没人能束缚她。
岑姝听闻消息是苏淼搬家三天后,震惊于她的雷厉风行,后知后觉感到冷意连连。她才认识真正的苏淼,她先前做的那些越界的糊涂事,险些让她失去好友。
同时也惶惑,她和苏淼算得上是密友吗?她至今不知道她的新居在哪里。
她担心之前的愿望落空,苏淼和路慎东恐要两败俱伤。她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苏淼会这样决绝。
她请了小长假,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做了什么。岑姝几天后见到她,她脸色如常地同她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种客气让她难受,她邀她一起吃饭。
苏淼没有拒绝,她当然不会拒绝,她仍当她是好友。
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会好好珍惜。
“你一定觉得我古怪。”
岑姝摇头,“我的确这样想,但又觉得合理,好矛盾。苏淼你能和我说说吗?”
无论是什么,她想知道更多。判断不出苏淼是否会开口,她不确定。
“我不该拒绝路慎东对吗?”苏淼笑了笑,“而且你认为我小题大做。”
岑姝的确这么认为,不过是追求,喜欢就同意,不喜欢就拒绝。弄这么大的阵仗,她匪夷所思。
“医学上PTSD的专业解释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指人在遭遇或对抗重大压力后,其心理状态产生失调之后遗症。”苏淼神色平静,眼眸清亮,看起来健康又美丽。
如果不是听她亲口说,岑姝绝不会把她和PTSD人群联系起来。她的脑袋又开始疼,车祸后遗症。
都是后遗症,她有,苏淼当然也可能有。
“因为什么原因?如果你想说的话……家庭?男人?”
她才想起自己从没听苏淼说起过家人,从来没有。苏淼也不谈论爱情,异性都被她排除在外。
什么程度的心伤,岑姝不敢想象。
“我不问了,苏淼,我们重归于好,我向你道歉。”
苏淼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好的,不是吗?我没有怪你,更不用道歉。看你搬出去我也心动而已,路慎东的那台空调,只不过加速我的计划——我早想完全独立。”
岑姝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苏淼说的她都相信。
“好,等你愿意,我去你新住处观赏,你务必要邀请我。”
“一室一厅地方小的可怜,租金却要两千。观赏两字一点配不上,我觉得被宰了,唉,就当是我匆匆忙忙下决定的代价。”
岑姝松气,她熟悉的苏淼回来了。
她想以后只要苏淼不提,她也不再说起路慎东,就让一切过去。
“什么时候回汇阳?”
“下周就去,应该很快能收尾。”
岑姝点点头,“你已经能独当一面,张所长很看重你,所有人都很看重你,你要好好加油。”
这句加油有些突兀,苏淼知道岑姝在担心她,“我比你想的坚强。”
岑姝用力点头。
“说完你说说我吧,苏淼我有烦恼。”想着这段时间碰到的事情,岑姝脑袋发痛。
“你说,我听。”轮到苏淼做聆听者,今天是姐妹茶话会。
“有这么一个人,你明明讨厌他,却又会时常想起他。明明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下意识会关注他,这是怎么回事。”
苏淼警铃大响,这个人绝不会是岑姝的小男友林希平,如果不是他,那岑姝现在已陷入危险境地。
“爱在哪里,关注就在哪里。”
苏淼一语中的,岑姝缓了口气,她当然也清楚,只是不愿承认。
“我对不起希平,精神上我在想别的男人。”
“是谁?能说吗?”
岑姝犹豫,张口:“莱特光学总监,陈方聿。”
两人碰到过好几回,岑姝以前不知道平州市这么小,转个身都能碰到,她被‘视网膜效应’严重影响。
“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好像总要对我生气,我又不知道他生气的点在哪里。”
“他是什么样的人?”
“高高在上,寡言又自我,世界要毁灭都不会关心的那类人。”
“可他关注你。”旁观者清,苏淼已有猜测,“车祸后你失忆过一段时间。”
岑姝也想过这个可能,但这不合逻辑。
“所有重要的人我都没忘记,爸爸妈妈,甚至我捡的小狗,只有不重要的被我忘记。我确认过,他不是我任何一个阶段的同学,补习班都算上。”
苏淼看着她,想到答案。
爱之深恨之切,是车祸后遗症。岑姝一定认识陈方聿,陈方聿一定对她十分重要。
“如果好奇,不妨直接问当事人。李逵李鬼,总要问清楚。”
岑姝十分同意。
檀宗恺亲自打电话给路慎东,话说得直接,莱特的新产线如果可以,在黎城也开一条。场地,启动资金他来负责,作为交换条件,他要入股莱特。
全世界都有檀宗恺的产业,路慎东不觉得他有多看重他手里这点产业。两人许久未见,隔着电话就像隔靴搔痒,怎么谈都说不到实处。
路慎东决定去趟黎城。
黎城是他母亲的故乡,老一辈的家族关系都在这。路慎东回去一趟,四处联络拜访也要花去不少时间。
檀宗恺这个电话正打在他焦灼时刻,又不得不去。
他心里想着苏淼,放心不下,联络到岑姝,对方态度也含含糊糊。心知如今局面暂时无以转圜,只能加紧先把黎城的事处理了再说。
檀宗恺在私人会所设宴,随行只有几个心腹。檀家一脉长相气质都出众,檀宗恺更是其中佼佼者。一年多不见,他丝毫未变。三十七岁的年纪,看起来却与路慎东相差无几。加之有几分血缘关系,连长相都有些相似。
“这里的菜不错,你很久没回黎城,恐怕忘了黎城菜是什么味道。”
“檀总定的地方自然不会差,今日我有口福。”
“这是私宴何必这么见外,你知道我也从没把你当晚辈。”
“舅舅说笑。”
宴会开始,谁也没提莱特新产线的事,只就着政治形势,经济动向,各自的境况随意聊着。檀宗恺不爱喝酒,以他的身份也不会有人劝酒。今日路慎东来,却破天荒开了一瓶。替他倒上一杯,对饮起来。
路慎东了然,檀宗恺此番等他来,并不单单是想和他谈生意。他当然知道人走到越往上的地位,看着风光,实际也少不了孤独。
檀家如今风波不断,他最亲近的堂弟因为与前妻离婚而酗酒,如今酒精中毒术后恢复缓慢,产业也交付大部分要他帮忙处理。
而他自己家也并非风平浪静。听闻他岳父病重,但女儿女婿夫妻感情却不能一体,女方十年如一日,依旧惹出许多事端来。以至于檀家股价大幅度跳水,董事会怨声载道。
路慎东清楚檀宗恺并不在乎身家缩水有几亿,他只是厌恶被人钳制。要搞倒檀家的人多如牛毛,他恨这人是枕边人。
檀家与苏家联姻的时候,路慎东不过二十岁出头。人在国外读书,连婚宴也错过参加。当年的风波闹得黎城满城风雨,路慎东如今想来,心觉檀家仿似中魔咒,于子女婚姻一事上多有阴伤。
以此为鉴,他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同等境地。
饭局临近尾声,路慎东知道时机已到,先发制人是他的作风。
檀宗恺听完的他的方案,笑了笑,并没驳他。他早猜到路慎东不会松口,那不是他的做派,他最欣赏他这点。
事情痛痛快快拒绝,又缓缓悠悠地给出对方能接受的退路。这种变通与圆滑并不是虚伪与阿谀奉承,已经没有比这更巧妙的处理方式。
这是普通人一辈子悟不出的道理,路慎东却深谙此道,他怎能不成功。
他决定在黎城设产线,按市价买檀宗恺手中的地造工厂。整体项目交由檀宗恺向政府联系引进,彩头他路慎东分文不沾,全给檀宗恺做嫁衣。
檀宗恺衷心佩服路慎东。
合作敲定散场,路慎东想起还有私事。
“什么事?”难得路慎东有事要问,檀宗恺起了兴趣。
“有个朋友喜欢黎城的糕点,我少在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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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清楚那家点心做得好。”
“朋友还是女朋友,区别很大。”
“暂时还不是,若是成了,家宴我会带来。”
檀宗恺一眼洞悉,“能让你费心,难得。黎城做的好的糕点拢共那几家,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多谢。”
路慎东出发回平州前,惠新斋的点心准时送到,来的还是总负责人。他并不意外,以檀宗恺如今地位,多少人要攀他的门路。机会稍纵即逝,当然要好好把握。
路慎东取出钱夹,抽出几张钱做心意,对方断然不收——“多年前我也这样天天替檀总跑腿,这是我的荣幸,路先生不用放在心上。”
原是这样,路慎东笑了笑收下点心。
檀宗恺的女人只多不少,不知道是谁,能让他日日叫点心给她,也是特别。
十号台风与平州市擦肩而过,大风大雨过后,天空湛蓝晴朗。
苏淼要回汇阳。
依旧是徐远昂开车,捎带苏淼和孙小雪一起。苏淼不会想到车子会坏在上高速之前,一车的工具设备电脑,临近高速口,连车也打不到。
徐远昂十分抱歉,“我打电话看谁还有空,先送你们那过去,我叫4s店来拖车。”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车要坏又不是人能掌控的。”
“好话都让你说了,谁愿意再开车过来送我们过去。”孙小雪相当不满。
徐远昂打了几个电话,所里人都说没空送他们一趟,意料之中的结局。
往往这时候,就有神兵天降。
苏淼并不认识那辆车,崭新的,宝马最新款,更不知道它售价高达几百万,平州市也没有几辆。
他们上高速,那车下高速,擦肩而过却又在前面掉头,最终在他们车前停下。
多少天没见?十三天,苏淼厌恶自己记得清楚。
他果然开上新车,好车,贵的车。从孙小雪几乎要掉下来的眼珠子就能看出来,他此刻多少不凡。
“路……路先生。”孙小雪心几乎要跳出来,前一秒因为车坏了而烦躁,后一秒就因为时隔多年见到路慎东而欢呼雀跃。
“要去汇阳?”路慎东目光没在孙小雪身上停留多一秒,定神看着苏淼,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又看向徐远昂,伸出手自我介绍:“莱特光学,路慎东——苏淼的朋友。”
“徐远昂。”徐远昂伸手同他相握,“幸会。”
路慎东看向停在路边的车——黑色丰田雅阁,他眸色暗暗。
他看向眼前这个男人,身高不错,长相温和端正,看起来是谦谦君子。
“我们是打算去汇阳,就是车出了点故障,还在等救援车。”孙小雪不放过搭话机会。
“救援车出发了吗?”
“在来的路上。”徐远昂回答,“路总从外面回来?”
“去了趟黎城,没想到在这碰上。”偏头又看苏淼,“正好有东西给你。”
苏淼再不能装哑巴,身旁两位好奇的眼神能将她击穿。
“等我回来给也不迟。”
“容易放坏,是一些糕点,顺路带一些回来。”
黎城的糕点有名,她爱吃,应该是岑姝先前告诉他的。
“多谢。”
“我送你们去汇阳。”
苏淼和徐远昂双双皱眉,只有孙小雪最高兴,“那怎么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
“两百多公里,很快就到。”
哪里是很快,一百二十码也要跑足两个钟头。她知道他一定会达成目的,拒绝也没用。
“车马费我们出,所里能报销。”
这是同意了,路慎东有些意外。
“钱虽然不多,但希望路总收下。”徐远昂附和。
“先搬东西吧。”
路慎东打开后备箱,车里一尘不染,徐远昂面露难色。路慎东挽起袖子直接搬。徐远昂也不再为难,等到东西全部移到车上,救援车也刚好抵达。
手续交接完毕,一行人出发汇阳,坐路慎东的车。
苏淼选择坐后排,与孙小雪一起,副驾驶交给了徐远昂。
檀木香不再,窜入苏淼鼻腔的只剩新车的淡淡皮革味道。
18. 18
日落时分,夕阳的光照在黑色的柏油高速路上,光影在两侧高大的防风树枝叶间闪动,重复又静谧。
苏淼靠着椅背,身子微微侧向窗外,双脚收着,像某种动物。
车速并不快,路慎东与徐远昂交谈着,孙小雪偶尔插两句嘴,气氛看起来融洽。苏淼全程无言,闭着眼,看起来有点累。
半睡半醒间,她想起赵倩的葬礼。
气温没有回升,春风冷峭。她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不常见面的偏房亲友拿着长幡走在一旁,幡杆是砍了长竹做成,碧绿的颜色,上面飘着长长的白色幡纸。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棺材要抬到山上去,一脚泥一脚土。围观的邻居探出头来看,窃窃私语着。红色轿车铲在路口,险些掉入渠沟。女人冲下车,伸手就要打烂她手里的遗像。人们冲上来拦,却都是虚掩着。
多难听的话源源不断从女人嘴里说出,苏淼才知道,原来有钱人失去心智和泼妇也没什么区别。
她被她压着下跪,嘴里一口血沫子,牙齿几乎要咬碎。跪下去就爬不起来,这是赵倩死之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又是一辆车,刹车声刺破耳膜。
“小的那个男朋友来了……什么情况,大奶打二奶?”
“听说男的出了医药费给赵倩,小的跟了他,和他妈一样。”
“那也和她亲爹一样有钱?”
“谁知道,有钱人有钱也花不到她们身上——哎呦,打起来了。”
苏淼猛然惊醒,感觉脸是疼的,伸手摸了摸,触感一片冰凉。车里空调打得很低,她浑身发冷。
看窗外才发现已经变天,太阳落到山底下,远处乌云翻卷,吞噬着亮色。树影子黑黢黢,零星几辆车呼啸而过,拐了个弯错落的村庄出现在眼前。大片的田野躺倒在天空之下,像与世隔绝。
学生们等在村口,这样一辆好车出现在山沟沟里,十分罕见。看见副驾上的徐远昂,一片惊呼。等车停下,涌上来帮忙。
年轻小伙子们干劲十足,设备工具很快搬空。
“苏老师,你朋友也太酷了。新款七系拿来拉货送人,壕无人性。”
“苏老师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
苏淼好久没有晕车,走到树边,一弯腰吐了出来。徐远昂还在叮嘱学生把资料箱拿到临时办公室,看见那头苏淼状态不好,正要过去,有人已快他一步。
路慎东拿水递过去,苏淼头晕目眩,没看清来人,接过水漱口。
“谢谢。”村里没有路灯,仅靠自建房外装着的低瓦数灯光照明。路慎东的脸在光下轮廓分明,苏淼的话堵在喉咙,又听见学生们在招呼他——“路总……路哥,过来洗把脸。”
学生们不认生,和人交往也不太顾忌对方身份与他们差距多大,男的一律叫哥,女的一律是姐,她有时候羡慕他们的单纯无畏。
村里户户通了自来水,但每家门前还装着老式摇井器。苏淼看着路慎东走到水槽前,随手将衬衫袖口挽起。因为长得太高,不得不将双脚微微分开,弯腰接水洗脸。动作麻利,一点不拘束。
孙小雪抽出手帕纸给他,路慎东接了,只是擦擦手,说了句谢。
“这么晚了,路先生和我们一起吃了饭再走吧。家常便饭,不要嫌弃。”
见他没答,徐远昂又看苏淼。两人自见面起气氛不同寻常,徐远昂料不准两人彼此什么态度和关系,但路慎东既然说是苏淼的朋友,留不留人,也还是苏淼决定。
“谁做饭。”苏淼看向几个学生,很快有人抢白:“刘瑞谦和陈思雨搭档,地锅鸡!”
“他们的拿手菜,但我不能保证味道符不符合你的胃口。”
这是同意了,路慎东笑了笑,“合不合胃口,试试就知道了。”
土生土长的走地鸡经切块,加上花椒大蒜葱姜,用酱油料酒大火爆炒,按食材依次下入土豆,藕片,腐竹豆皮,倒入清水闷煮。还没等吃到,香气已经飘过来。
刘瑞谦和陈思雨在住宿楼前的空地上忙碌着,添柴加火,掀开锅盖贴锅贴。
从路慎东出现到落座,学生们都偷偷打量着这个穿衬衫,开豪车的,自称苏老师的朋友。以为他会不习惯,但他们显然低估路慎东的强适应性。一开始的拘谨今儿过了,很快就打成一片。
七八个人围成一桌,锅底下燃着柴火,地锅鸡咕噜噜在锅里冒泡。热的天,热腾腾的菜,以热制热。学生们七手八脚地和路慎东碰杯,问他的工作,业务,个别的困惑于毕业后的未来,拿着青涩又是当下最关切的就业问题询问他。
苏淼原以为他不会把这些学生的话放在心上,意外地他并不敷衍的,而是认真地一一解答了学生们的困惑。
“苏老师呢?当时为什么选考古系?”
问题跑到苏淼身上,她回答:“因为足够安静。”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
“考古要是不安静那可太吓人了。”
陈思雨接着说:“有时候一人一个探方,白天进去,晚上出来,回宿舍倒头就睡——两点一线,苦行僧也不过如此。”
学生们深感认同。
“我就佩服苏老师,扎进探方里就忘我,不干到太阳下山月亮出来绝不罢休。”
“我听着像是在形容生产队里的毛驴。”
刘瑞谦忙摇头,“苏老师我可没说。”
陈思雨大笑,“哪有这么漂亮的小毛驴,你说对吗,路哥?”
路慎东转头看他,昏暗的灯光下,一双眼睛很亮。
苏淼低头吃碗里的鸡翅,她从小爱吃贴骨肉,难啃的鸡爪,鸡尖以及麻烦的螃蟹,虾都喜欢吃。五六岁时就能嗦出完整的骨头,也会因此被赵倩抱在腿上惊奇地和别人炫耀。
她就是这样喜欢自找麻烦。
“没有女孩子喜欢被形容成小毛驴,漂亮的也不行。”这话替苏淼解了围,语气带笑。
“那就是承认苏老师好看了。”陈思雨看热闹不嫌大,她心细如发,一眼看出这位路总对苏老师一定有意思。
还是徐远昂开口制止闹剧,“苏老师的玩笑你也敢开,小心挂你的实习。”
陈思雨哀嚎,举手发誓:“苏老师我才是蠢驴,千万不要挂我。”
苏淼放下碗,喝口水,“既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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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就罚你洗三天碗。”又看刘瑞谦,“你不准帮忙。”
陈思雨求助徐远昂,只得到他一句:“惹恼苏老师,你自求多福。”
饭毕,路慎东接到陈方聿电话。产线试产出了些问题,车间技术总工找不到解决办法,陈方聿也协同在处理。
“凌晨前会赶回来,先联系韩国那边组个会,看看设备AA是不是有问题。”
挂了电话,转头看到苏淼朝他走来。
路慎东掐了烟,目光从她脸上落到她手里。
“棒冰?”
“之前在小城故事,想请你吃一个冰激凌,但街上没有卖,今天这个补你的。”
“我吃了之后呢?你是不是就觉得两清了?”
“什么两清,只是一根棒冰而已。”
路慎东看她又想糊弄过去,身形未动,思考着什么,片刻说:“是我没考虑好。”
他少有后悔时刻,那天之后也想过是不是他太自我。从小到大活得我行我素,不知道这份理所当然会伤害到苏淼。
十几岁时看蚂蚁搬面包,几步远的距离,蚂蚁们来回要搬一整天。他夺走面包,用树叶拨动他们,明明动作那么轻,却轻易将他们掀翻压碎。
“我没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人都都有偶尔混乱的时候。你业务那么忙,有压力也正常。而且习惯了锦衣玉食,有时一顿粗茶淡饭也会觉得新鲜。”
路慎东静静看她诡辩。
“做学术的都这么会粉饰太平?”声音不疾不徐,“你既然当我是精神混乱才对你起意,那一直混乱下去也不错。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好,既然开始了,就到结束为止。你现在不愿意做我路慎东的女朋友,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同意。”
还是那个狂妄又善于占据主动权的路慎东,他怎么会轻易改变。
苏淼恼怒,她讨厌他的无畏与自大,却也忍不住被他蛊惑。
拿过苏淼手中的棒冰扔进车载冰箱,他低头,目光清和温柔,“接下来我会飞一趟韩国,出差大概五天,第六天我会来找你。还有,不许再坐雅阁。”
路慎东离开了,带走了一根两块钱的糖水棒冰,留下了他为她从黎城千里迢迢带来的糕点。时隔多年,苏淼再次见到惠新斋的点心,是她曾经最爱的绿豆糕和蝴蝶酥。这种巧合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像是再次踏入命运的漩涡,她厌恶到反胃。毫不犹豫地付之于垃圾桶,再没看一眼。
苏淼当晚再次失眠,相比突如其来,路慎东那种预告式的约定更加折磨心神。她喝令他不准来,否则……否则怎么样?她说不出来。
她已经避无可避,她不能丢下发掘任务,任性地躲到天涯海角。
她一面讨厌他的自作主张,一面却又对他六天后的约定产生期待。
而且什么叫不准再坐雅阁?
苏淼感觉挫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能抵御一切,路慎东的存在明明白白告诉她,她的心智已被动摇。
固若金汤是因为对他人毫不在意,出尔反尔是因为对这个人已有感觉。
爱在哪里,关注在哪里。
她心若澄明,只是自欺欺人。
19. 19
在等路慎东约定的六天时间里,苏淼整个工作节奏被打乱。徐远昂看出端倪,晚饭后邀她一起散步。
说是散步,实际也就是沿着工地边的小路走走。徐远昂进所比苏淼早好几年,工作上接触的多,私下里的了解却很少。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旷野安静,小虫儿躲在草丛里嘶叫。
“上次你说想买房,有看好的吗?”
“问了几家中介,推荐的房源都不是很合心意。看中的又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看不中,一点也不容易。”
苏淼一直有买房打算,尤其是冲动之下搬出职工公寓之后,每月即使不住还要交月租两千。搬家至今,总共住了没几天,想想实在肉痛。盘算过手里存款,堪堪能承担稍远地段的小户型首付。加上所里公积金比例不低,再自费一些也能覆盖贷款。
只是看房不比相亲容易,要看得下眼又称得了心,也是难于登天。
赵国乾早有资助她在平州落脚的念头,提过几次都被苏淼拒绝,她已经受了赵国乾大恩,工作之后再不会拿他一分钱,就算是借也不会要。
“买不起房,租一辈子也不是很坏的选择。再不行,等所里的福利房,无非是等上五年十年,总会有落脚的地方。”
“你有没有考虑结婚?”
这话吓了苏淼一跳,没站稳,险些跌到田埂下面去。
上弦月挂在半空,云层稀薄,月光照得地面一层银色。
徐远昂低头看着她,宽厚的手掌稳稳扣住她的小臂,目光沉稳坚定。
不准再坐雅阁。
苏淼顿悟,原来是这个意思。路慎东早看出徐远昂的心思,唯独她反应迟钝,没有往男女之情之上想。
不是她不解风情,只因她对眼前人没有感觉。
苏淼站稳,低头看脚上的黄泥,在青草垛上擦了擦,笑了笑:“多亏徐队,我差点摔倒。”
撵了撵脚底的泥,苏淼神色无常地往前走,“结婚啊?还真没想过。有的人合适家庭,有的就不适合。我生活上的事处理得不好,洗了衣服会忘了取出来晒,等想起来衣服都长蘑菇。烧个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所以只能吃食堂……”
“这些我都会做。”徐远昂快步走上来,轻轻牵住她,苏淼脚步顿了下,回头看他认真的脸。
知道今天躲不过去,轻轻抽回手,叹了口气,“徐队,要是知道你有这个想法,这趟我不会跟你出来。”
不止是这次散步,这次挖掘任务也不会来。
“苏老师,我是认真的……”徐远昂没有轻易放弃,“我仔细考虑过我们的未来,话题我们不缺,时间上我们几乎可以天天在一起,有什么问题也能互相照应。”
苏淼怎么不知道内部消化的好处,一样的单位,一样的工作习惯,结婚都不需要做背调。
只是不是合适就可以的。
“对不起徐队,我没打算结婚,家里出过事,克服不了心理障碍。”什么障碍,苏淼想,她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信。她的妈妈她是别人的私生女,自己阴差阳错爱过一个不该爱的人。
她怎么会向往婚姻。
婚姻的毒辣之处,她早就领略过。
“是不结婚,还是不想和我结婚?”
苏淼低下头,鞋间的黄泥擦不干净,糊成一团。
“你喜欢那位路总。”
苏淼不想承认,沉默代表一切。
“莱特光老板,天南地北地谈生意,应酬从年头排到年尾。也许一年也见不了多少面,记得没错去年他公司产值就有三十多亿……苏老师,和他在一起你会很辛苦。”
苏淼心想,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来见她都要看行程计划,提前六天约定来见她。要是真在一起……
苏淼心中郁结解开一些,她和路慎东纯属牛头对不上马嘴。她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时间与空间都会将他们分隔。
她终于悟到破局之法。
“田野岗已经够辛苦,我不会自找苦吃。”
苏淼话说到这份上,徐远昂已经明白她的想法。“是我唐突。”
苏淼忍不住感叹,发乎情止于理,徐远昂的确是一个很正派很好的人。
即使被拒绝还能衷心感到抱歉,同她说一句唐突了。
“笑什么?”事情说开了,两人状态又回到话题之前,一脚轻一脚重的并排往回走。
“我在笑我自己是不是太死板了。”
“怎么说。”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徐老师很不错呀。先声明,我可不是给你发好人卡,更没有吊着你的意思。”
“你可以试着吊吊。”
“我没力气,吊不动徐老师这尊大佛……就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
“我记忆一向不错。”
“那就记着吧,反正不是我被拒绝。”
……
夜深下去,这一晚苏淼终于不用靠褪黑素助眠。再睁眼,就到了路慎东约定的第五天。
早上八点,苏淼被陈思雨推醒。
“苏老师,苏老师,你的电话响了很多次了。”
“谁啊?”苏淼少睡懒觉,昨夜心中大石放下,今天这觉就完全睡不醒。挣扎了几次还是迷迷糊糊。
“SSR是谁?”
“是……”苏淼一下惊醒,夺过手机掐灭铃声。
陈思雨被吓了一跳,“苏老师你没事吧。”
她自然会没事,苏淼查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八点,学生们已经吃完早饭准备下探方。
韩国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一小时,早晨九点钟。韩国人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苏淼猜想路慎东大概只会喝一杯咖啡。
拿着脸盆去洗漱,路慎东的电话又过来。苏淼知道她不接,他一定会有办法让她接。
“路慎东。”
“嗯,醒了?”
“不醒怎么接电话,虽然我的话费套餐免费时长两百分钟,但我也不想浪费,你有事就快说。”
“我今天回不来,明天不能来见你。”
苏淼大舒一口气,但没察觉到心底一丝失落,脸上微微笑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明天不能来,最好后天,大后天都不要来。你知道的,我们考古所是保密单位,外人来访的流程十分严格。”刚睡醒的脑子就是好用,苏淼后悔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绝妙的理由。
“我不能来,但有东西会送到。马上开会,我先挂。”
苏淼连拒绝都来不及说,再打过去,对方已经无法接通。
苏淼气急败坏,转念又想这可不是城市里,就算有快递,取货站点也是在镇上的物流点,她不去拿就行了。
不管路慎东送的什么,她一概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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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路慎东叫的是跑腿。只要付足跑腿费,天南地北都能送到。
东西从平州送过来,小小的笼子,装着一只灰白色的刺猬,直接送到她手上。
小刺猬在笼子里探头探脑,绿豆大的眼睛黑漆漆,尖尖的鼻子伸出缝隙,凑近了闻她的气息。
苏淼咬牙切齿。
熬到下午五点,她主动给他电话。
对面语气松快,想来生意上的事情已经解决,火烧眉毛的只剩她苏淼一个。
她哪里会养刺猬,不对,她为什么要替路慎东养刺猬。
“我会把它放生,这里有不少它的同类,待在野外比待在笼子里好。”
“它是非洲迷你宠物刺猬,放到野外不一定能活。”
苏淼当然知道,路慎东送的这只刺猬和她在田野里见到的刺猬都不一样。乖巧温顺,不过拳头大,听到动静时会可爱地缩成一团,尖尖的刺包裹着柔软的身体。
“你这是杀生。”苏淼气愤,“你们这些人养宠物不考虑实际情况,养了就送,不如不养。”
“它喜欢吃面包虫,青菜爱吃上海青,水果喜欢吃葡萄。”路慎东事无巨细地说出这只小刺猬的习性,“苏淼,我已经养它几个月。”
苏淼怔住,“你养几个月……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想养就找领养,何必丢给我。”
这只刺猬是路慎东和苏淼吃完小城故事那顿饭后,回停车场取车的路上无意看到的。当时只觉得小东西缩在笼子角落,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透亮,觉得有趣就买了下来。
起初是觉得好玩,渐渐地养出了感情。小刺猬有时候炸毛,有时候乖顺;高兴的时候露着肚皮求摸,不高兴的时候蜷成一团在角落生闷气。
“它很像你。”
苏淼耳朵变红,反应过来他是意有所指,气得咬牙:“你才浑身带刺,谁爱养谁养,我不会替你养。”
路慎东轻轻笑,声音温和似哄,“工地无聊,养着解解闷也好,我处理完事情很快就回来,再等等我。”
苏淼撂断电话,她才不会等他。提着笼子往外走,找到一处开阔地,犹豫着打开笼门。
小刺猬懵懵懂懂,挤在角落里不肯动。苏淼拿小树枝推它,它才迈着脚步跌跌撞撞往外走。
它被路慎东养得很好,浑身圆圆的,走路的样子那样呆萌又无知。路慎东说错,它一点也不像它。她狠心又无情,现在要把它赶到深山田野里去。
苏淼转身就走,回到院子里摇水井洗脸。可满脑子都是那个带刺的小家伙,它会不会捕食?这里的蟋蟀那么大,螳螂的镰刀那么锋利,它能不能抓住它们……它一定会饿死。
苏淼放下脸盆往回走,走的路上她想,如果它还在那,她就先替路慎东养着,要是不在——
一种焦虑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苏淼十分十分后悔,她和路慎东不对盘,又关无辜生命什么事。
急匆匆跑回去,看见草丛里圆滚滚一团。提着的心放下,她蹲下来,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刺猬的鼻尖,它笨拙地抬头,嗅嗅她的味道。
刺猬一只手就能捧起来,身上的刺也不扎。似是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小刺猬舒服地转了个圈翻身倒下,乖巧地四脚朝天。
白白柔软的肚皮上,却长着一枚小小的心形胎记。
是无法言说的可爱。
20. 20
孙雅莉又在熬中药,黑黑的一整袋,冷水中浸泡了半小时,水面上飘着的不知名药用昆虫的残肢,一股脑儿地倒进已经熏得看不出白色的药罐,小火慢煮。
岑姝曾经好奇地仔细看过一次,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此后孙雅莉再不允许她看。
黑乎乎的一碗药汁放到微微凉,就让岑姝喝下,她不肯喝,孙雅莉就用电视里的傻丫头吓她。
“脑子恢复不好,变笨蛋,口水哈喇子流满衣服,丑死了。”
岑姝最怕难看,捏着鼻子就喝。
喝到后面已经熟练,不用吃蜜饯也能一饮而尽。
她没变小蠢蛋,哈喇子也没流一身,她还是无比漂亮的大小姐。只是十二年如一日,中药不能断,补脑安神,修复那场车祸的后遗症。她人在平洲,孙雅莉一次熬好一个礼拜的量,灌装好风雨无阻地送过来。她要在黎城,则日日早晨八点,定在厨房围着药罐小火煨煮,半小时后准时送到还在昏睡的岑姝床前。
“我耳目清明,已经不用再喝这个保命。”
“呸呸呸。”孙雅莉作势打她的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岑姝拉过被子埋住脸,她后悔回黎城休假。孙雅莉和岑力维像二十小时运作的监控,恨不得和她同吃同住在一个空间。
她已经三十岁,他们仍当她十三岁。多吃核桃,多喝鱼汤,不能长时间侧躺,一天在床上不能睡上十几个小时,大脑容易宕机……岑姝不胜其烦,已经过去十几年,大脑被她用得十分灵光。
精密无比的仪器在她手里乖乖听话,文物上任何细微的印记都不能逃脱她的缜密。
他们仍当她是小孩子。
岑姝翻开被子,一下子坐起来。孙雅莉吓了一跳,“祖宗,你别起这么快,血管会受不了。”
“我的血管告诉我她粗如橡皮筋,弹性很好,你不用担心。”她下床走到书桌前,翻箱倒柜。
同学录,真久远的东西。
她再次查看,蛛丝马迹也不放过。看完小学的看初中的,看完初中看高中。
“找什么呢?”
“找人。”
“哦,你又在街上碰到忘了的同学,这回是谁?记得不要和他们说你出过车祸,就说忘了……十几年的事情谁能记得清楚,记不住的就是不重要的。”
岑姝合上同学录,又去翻相册。
翻着翻着,动作停下。忽然一笑,“我找到他了。”
孙雅莉凑过去看,看到近十二年没见到的一张脸。她惊魂失色,就算照片上的人很模糊,年纪很小,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镇静下来,问:“这是谁,不认识。”
岑姝抽出相片,“别说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原来是在钢琴比赛里碰到,难怪我记不住。”
孙雅莉点点头,又说:“你以前钢琴弹得还可以,只气走三个老师。”
照片上她站在角落,连个名次都没拿,中间的男孩戴着一副眼镜,拿了冠军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真臭屁,跟现在一模一样。”
孙雅莉头晕目眩,“你碰到他了?”
“嗯,他在一家光学公司做总监,这人真奇怪,每回见我就像我欠他钱。”想了想,又说:“我那时候该不会真问他借钱了吧?钢琴赛是我几岁?十四岁?芭比娃娃刚出新系列……”
孙雅莉哪听得进去,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陈方聿啊,妈你认识?”
孙雅莉愣在原地,机械性摇头,“不认识,没听过……”
“我就说嘛。”岑姝起身把照片塞进包里放好,准备一起带回去。
收拾停当,又换运动服,“我要出门了。”
“你去哪里,平洲吗?”
“我才回来干嘛回去,我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岑姝从车库推出那辆老古董,粉色车身,二十寸轮胎,箩筐已经换过,气还很足,岑力维显然时常给它打气。
孙雅莉站在别墅外看岑姝骑着车远去,精神涣散——陈家那小子怎么会从国外回来啊。
岑姝沿着黎城公园慢骑,她不敢骑快。快了脑子会缺氧,她始终保持十码速度,呼吸湖面吹来的湿润潮气。
骑了一圈,她停下车子。
她想起自己没有陈方聿电话,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主动给女孩子电话的人。
她深谙这类眼高于顶的人心性,臭屁王,高冷侠——就等女孩子眼巴巴凑上去。
中了大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好似天下都为他所有。
哼,她才看不惯他。
电话打到莱特光学前台,“我找陈方聿,他不在?哦,请转告他考古研究所岑姝找他有事,我的电话就是这个号码,让他打给我,最好是今天。”
挂了电话,她继续骑车。又骑了一圈,有些气喘吁吁。唉,她的体质还是那么差。其实她也想下工地,但在她决定进考古所后,岑力维就偷偷请张世清吃过饭,她能料想饭桌上他和她妈是如何夸大她的病情。
她只是身体素质稍微差一点,其余和正常人并没差别。
但她不会揭穿他们,心安理得地待在科技实验室,摆弄光谱仪,研究陶片和青铜器的花纹,做一个不让人操心的乖女儿。
骑累了,岑姝打道回府。
手机振动起来,平州市的号码。岑姝笑了笑,前台小姐把需求转告的很准确。
“喂,哪位?”
对面一秒沉默,“我是陈方聿。”
“噢,陈总监,您好您好。”
“有什么事情?”
“事情嘛,不大不小,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细说。”
她依旧如此跳脱,性格本色仍是顽劣。
没想到对方答应,“都有空,你定哪天,地点哪里。”
岑姝有些慌张,她只是随口一说。“……礼拜天,我回平洲……研究所外的炒菜店。”
“叫什么?”
“遇见。”
“好,晚上六点见。”
挂断电话,岑姝心怦怦跳。她提出见面,他答应。
这绝不是约会!她后悔自己起了想作弄他的心思。转念一想,陈方聿性格阴晴不定,一定知道她在排遣他,顺杆爬又怎么当真。
想到这,心安理得起来。推着车缓缓回家,又打电话给林希平,他在为论文焦头烂额,刚结束组会,又被导师叫到办公室和其他师兄弟一起听训话。
挂了她的来电,又发短信给她,因为分神,连字都打错。
林希平哪儿都好,性格温和,听话,能提供情绪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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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岑姝叹口气,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既然享受年下的好处,也要接受年下的坏处。
研究生每月领几百块补贴,加上奖学金,养活自己没问题,但谈恋爱总是捉襟见肘。
岑姝不在乎林希平有钱没钱,她家庭富足,在金钱上没吃过苦。但林希平不同,父母离婚,母亲拉扯他长大,靠着一家小小水果摊供他上学。因此性格温和的表象下也有不易察觉的偏执,外出吃饭不会让岑姝埋单,节假日也定时会有鲜花相送。
岑姝理解他的自尊,因此会主动迁就他,吃饭尽量选择性价比高的馆子,礼物也挑平价实用的。
但两人偶尔还是会有分歧,男孩的幼稚与敏感十分致命,但很快又会和好如初。
林希平仍是如此可爱善良,也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夜里他们是那样合拍。
夜里她躺在薄被里和林希平打电话,孙雅莉敲门进来。
“还不睡觉,和谁打电话那么晚?陈方聿?”
“你记性可真好,听一遍就记住他的名字,可惜不是他,是我男朋友,改天带回来吃饭。”
“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做什么的?”
“平大研究生,我小师弟,希平,和我妈孙女士问好。”
“阿姨你好,我是林希平。”
“……好,都好。”
岑姝哈哈笑,孙雅莉伸手掐她小脸,被她躲开。挂了电话,等着孙雅莉碎碎念——年纪那么小,工作没着落,你大他那么多……
孙女士一反常态,询问起林希平性格如何,家庭如何。岑姝大感意外,“你真不反对?”
“自由恋爱嘛,你也到年纪了,要是喜欢就带回家看看。”
匪夷所思!岑姝摸她额头,确定她妈没有发烧,心想真是怪事,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没琢磨出这妖是什么,岑姝就被张世清一个电话叫回了平洲市。
作为管实验室的,岑姝基本不会有被临时召唤的时候。如果有,那大概就是出现紧急任务。
张世清告诉她原因,原来是苏淼所在的工地出了状况。就在项目临近收尾的时候,同村一个村民在修他家祖坟时,挖机一铲子下去,又刨出了一个明代墓。正红色的漆木guancai破开,看见里面被地下水浸泡的完shihai,身上穿着的衣服花纹清晰可见,是珍贵的丝织品。
所里一批骨干紧急调往平洲,她作为科技考古的人才,自然也要去。
当晚接到通知,孙雅莉和岑力维当即表示不同意。岑姝阔别现场多年,铁了心想去看看。
两人拗不过如今已经独立的女儿,打包了许多中药,又再三叮嘱她准时吃药,絮叨了一个多小时才肯放人离开。
岑姝得了自由立刻赶往汇阳。
好久没这么忙过,到了汇阳与苏淼碰面后,岑姝就着手准备临时实验室,讨论提取方案。张世清远在内蒙古做交流会,只能做远程指导。所里精通丝织品方面的专家又不多,骨干们凑在一块向省里打报告请求支援……
忙到几天之后,岑姝查看未接电话,才发现有陈方聿打来的。一看时间,上星期天晚上六点半。
她想起自己曾约他吃饭。
岑姝诧异,她以为他不会当真。
他居然真的去了?
21. 21
学生们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阵仗,汇阳工地项目即将收尾,村子东边的山包上却出土了高规则的墓葬。
苏淼和徐远昂如临大敌,连夜安排计划,找来警戒绳将墓葬附近的区域防护起来,和学生们轮流值守,以防有村民趁机哄抢文物。一面苏淼又和祖坟所有者交涉,言明利害关系,保证抢救性发掘顺利进行。
与此同时,恰逢张世清带大批骨干去内蒙古参加考古交流会,得知汇阳工地的突发状况,就让平州考古所里能用得上的人员全部前往支援。
原以为这批人员足够应付,很快问题接踵而来。出土的红漆棺椁里蓄满了地下水,灯光一照看见水中漂着花纹复杂精美的丝织品。
这场景让在场所有人感到震惊,众所周知丝织品这类有机物的保存极为困难,存留到现在的文物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漂浮在棺椁里的丝织物十分完整清晰,在省内乃至全国都很罕见,属于重大考古发现。
报告打到省里,很快有了批复。平州市临近的几个市里调集了两位丝织品研究的专家赶往汇阳,专家们勘察完现场,发觉情况远超预想,文物的提取和处理难度十分大。
这时候有人提出再请平大的陈慧之教授前来协助,陈教授一直从事古代丝织品修复的研究三十余年,如今虽已退休,但能请她过来坐镇,无异于如虎添翼。
两位专家是陈教授的后辈,电话打过去请她出山却被婉拒,询问之下才表明原因——家中有病患要照顾,脱不开身。
丝织品不是苏淼专攻的方向,学生时期修过丝绸方面的课,对这位陈教授有模糊印象,只记得她给学生挂科毫不手软,对待课程十分严肃认真。
苏淼手上原本还差一个文章指标,如今这座百年难见的珍贵墓葬出土,无疑给了她一个绝佳的议题。生怕文物提取出问题,思考再三苏淼还是给导师赵翰章打了求助电话。
“陈教授这两年退了休在家照顾她瘫痪的婆婆,此外就是编书写文章。她自己身体不算好,工地下的也少了。”
知道苏淼还不死心,赵翰章说:“陈教授这人并没什么架子,挺好相处。要么你亲自来一趟来当面请,兴许能行。实在请不动,你把资料拿过去让她看,得到点指导也好,做两手准备。”
苏淼当即决定去一趟,徐远昂是领队离不了现场,送她到火车站后叮嘱,要是不成功就尽早回来,再做打算。
赵翰章替苏淼约了时间,苏淼提前半小时就到达平大教职工的福利房外。
按响门铃,等了好久才有人过来开门。陈教授耳目清明,此刻看起来有些焦头烂额,声音匆匆忙忙,招呼苏淼进屋。“你先进来吧。”自己快步转身往里去。
苏淼提着买的几样营养品,静静打量房子里的陈设。平大的福利房面积并不大,但胜在有上下两层,独门独户。地处平大校区东南角,环境清幽,周边配套设施完善,十分适合居住。
“我的老佛爷,就让我喂吧,你看看这一塌糊涂。”
苏淼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陈教授蹲在一个老太太面前手忙脚乱地给她喂饭。老太太身前的衣襟上落了不少稀粥,滴滴答答地流到地板上。
放下手里的东西,苏淼抽了纸巾弯腰去擦,又将老太太衣服上的脏污擦干净。动作熟练自然,陈慧之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诧异,有些不好意思,“你就是苏淼吧。”
“老太太得了阿兹海默和帕金森,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家里的阿姨儿子办喜事请假,我也一时找不到能托付的人帮忙。我家先生在保密单位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老太太年轻时为我和先生付出了很多,临到老得了病,我也要仔细照顾。”
苏淼点点头,明白陈教授为难之处,准备的一大套说辞自然也派不上用场。情况比她想的棘手,她无法强人所难。
“我明白的,是我鲁莽。”
陈慧之看着地上的东西,“来了不需要买东西,待会拿回去,我们家不兴这个。”
“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老师提醒过我不用带东西。但来拜访,没有空手的道理。”
陈慧之也不再说什么,将手里饭喂完,去拿干净衣服给老太太换。
老太太看着苏淼慈祥地笑,陈慧之拿着衣服走过来,“看见小姑娘就乐,妈你偏心。”
老太太一会糊涂一会清醒,直对着苏淼叫孙媳妇。
陈慧之无可奈何,对苏淼连连道歉——老太太记不清人,实在不好意思。
老太太年纪大,不知热,九月份的天也要穿对襟衣衫。
“你在外面等一下,我很快处理好。”
苏淼毕竟是外人,加之现在的小姑娘都娇气,对有病气的老人家都有忌讳,就让她出去等。
轮椅上的老太太这时却扭着身体耍无赖,陈慧之费劲去脱她外衫,弄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我来帮你。”苏淼做事麻利,从轮椅后面托住老太太,安抚了她的情绪,又示意陈慧之解纽扣,解开后从两侧依次拿出手臂,再从后方将脏衣服抽出,最后将干净的套上。
陈慧之对苏淼的熟练感到惊奇,“你以前照顾过人?这次多亏有你。”
赵倩病重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失去自理能力。为省一点护工钱,苏淼白天上课,晚上走读在医院照顾赵倩,零点后再去加油站兼职加油。苏淼替赵倩翻身,换尿布,按摩,洗脏衣服……一切都是她不想学会的熟练。
陈慧之终于腾出手来,看看安静的苏淼,问:“资料都带来了吧,我看看。”
苏淼赶紧将拍的照片,记录的环境信息,发掘一手资料拿出来。
“都在这了,陈教授,麻烦你。”
“记录得倒详细。”陈慧之赞赏的点点头,仔细看了看,就去到书房里,在纸上又补充了几笔后,才将厚厚一叠纸给她。
“这是我昨天整理的几套方案,还有类同情况的发掘资料,用的上话就拿去参考看看。”
苏淼如获至宝,虽然没请到陈慧之出山,但有她的一手资料也是很好的结果。
“谢谢陈教授。”
送走苏淼后,陈慧之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不由感慨,苏淼看着年轻做事却十分踏实稳妥,是个非常不错的小姑娘。
苏淼前脚刚走,后脚路慎东就到了家。这一趟出差本来只是和韩国三星谈产线设备问题,没想到临时又接洽了新的业务,这才耽搁了十几天。
“你总算回来,忙得电话都打不通,以为韩国那边出什么事,我差点都打到领事馆去了。”
“都是保密部门,电子设备禁用。”
“这些韩国人就喜欢整有的没的,你看看你,去了一趟都瘦脱相,饭都顾不上吃吧?唉,钱阿姨不在,我也不会做饭,晚上吃点什么,要不下馆子吧……你待会还要出去?见人,见谁?”
路慎东脱了外套扔在沙发背上,洗了手去看刘碧云,看见地上的保健品,问:“下午来客人了?”
“那个啊……考古系的学生拿来的。汇阳那边的工地出了个大墓,不少丝织品,想请我过去看看,你奶奶这样我不好脱身就婉拒了。小姑娘又特意上门来请,客客气气的,还帮我料理你奶奶。唉,她走了我又有点后悔,你妈我多久没下工地了,还挺怀念的。”
路慎东饶有兴味,问:“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叫苏淼,长得秀气文静,挺好一孩子。”
路慎东哑然,旋即一笑。
“你要想去就去,奶奶我来看顾。”
陈慧之走进来,给老太太喂水喝,“你怎么吃得消,公司事情那么多,你比我更忙。”
“大事都已经解决,小事方聿会看着处理。我把笔记本拿过来在家办公,也正好修养一段时间,陪陪奶奶。”
见他不是说笑,陈慧之面色认真思考起来。她何尝不想亲自去汇阳现场,保存完整的丝织品出土,多少年没见过了。
“我这一去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再过三四天钱阿姨就能回来,但那工地进度可不会等你。而且……”
“而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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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相亲的小姑娘也在汇阳,你去了就能见到。”岑姝早就在朋友圈宣告行程,路慎东开了机就看见消息。
“孙护士长的外甥女?你不是说小姑娘眼里只有学术没有你……你上次说明年要结婚,说的就是她?”陈慧之又喜又愁,一面喜的是她这儿子总算松口透露信息,愁的是听语气女方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要是女方看不上她儿子,岂不是单相思一场。
陈慧之下定决心去汇阳看看,一是为了学术,二则是为了她儿子的终生幸福。
“你刚刚不是说洗完澡就要出门见人……不去了?你笑什么,我今天就出发去汇阳吧,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收,也不知道车子油加的够不够——哎呀,事情真多,早知道叫苏淼一起走了,这时候估计她也上火车了……”
路慎东上楼,边解衬衫纽扣,边给苏淼打电话。信号断断续续,对面终于接起——“喂?”
“在火车上?”
“对……你怎么知道。”苏淼左右查看,生怕路慎东突然出现,电视剧里经常上演这种无聊的把戏,新世纪剧本还是乏善可陈。
“听到广播在播报,点饭没有?”苏淼放下心,又想路慎东怎么连听力都这么好。
“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车,没什么胃口。”
路慎东笑了笑,“吃不下也吃一点,到汇阳就很晚了。新出的墓要忙多久才能结束发掘?”
“最快一个月,慢的话……等等。”苏淼再次看向周围,路慎东怎么像什么都知道?“你在监控我。”
“我愿意高价购买这个服务。”
苏淼压低了声音骂他无耻。
路慎东爽朗笑,“平州新闻有播报进展,这是你的业绩,好好做。”
她当然会好好做,哪需要他叮嘱。
话筒里传来淅沥沥的声音,路慎东的吐字都带有回音。平州市没有下雨,苏淼咬牙:“你不要告诉我你在洗澡。”
水声更大,夹杂路慎东低低的浅笑声。“等你忙完了,我来接你。”
“我可以自己坐车,就像现在一样。不好意思路总,没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苏淼挪开手机,路慎东又叫住她,“忙到再晚也要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我也会打过来。刺猬还没起名,想好了告诉我。”
“首先,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的义务,而且我的电话常年静音,你打来我也接不到;其次,那是你的刺猬,我没有起名的必要性。”
“叫灯灯怎么样?”路慎东没理会她的楚河界限,自顾自地给小刺猬起名。
苏淼心中气结,“随你的便,我没意见。等我回平州,我会把它送回给你。”
说完撂了电话,等下了车回了寝室收拾好东西,才想起托付在陈思雨那儿的刺猬。
还没到晚上,小刺猬就窝在笼子角落里昏沉沉地睡着。似是察觉她的到来,睁开惺忪的绿豆小眼睛看她,尖而细长的粉色小鼻子穿过笼子缝隙在她指尖上嗅着味道。像是想起她是谁,又活泼地用鼻子蹭她的手指。
苏淼不厌其烦地逗着它,想到项目结束就要将它送回去,心里涌上一丝后悔。从小到大她一只宠物都没有养过,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终有一天要分开。
可现在她已经对这个小小的家伙有了那么一丝感情,她后悔对路慎东说要将它还他。
盯着它的绿豆眼睛,苏淼轻声说:“他给你起了名字叫灯灯,他叫路慎东,所以你叫路……”
苏淼顿住——路灯。
路等。
苏淼不愿相信,像路慎东那样驰骋商场的大老板,会这样将自己的心意赋予在一个名字之上。
她希望是自作多情,却又无法忽略心里的躁动。
聪明如路慎东又怎么会随手起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他从来不做无用功,每一次的交锋都步步为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字典里‘入侵’定义是以征服或虏掠为目的,未经邀请、允许或欢迎而进入。
苏淼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世界已被路慎东入侵。
22. 22
陈教授的加入无疑为汇阳工地注入一支强心剂。
发掘任务虽然紧张,但工地里还是给陈慧之以及丝织品方面的专家办了小型的欢迎会。
餐桌上都是些临近人家送来的蔬菜瓜果,当中是经典菜色柴火灶地锅鸡,满满当当一大盆。近二十号人分成两桌,热热闹闹地边吃边讨论着白天碰到的发掘问题。
能在汇阳与陈教授再次见面,苏淼心中难掩欣喜。两人同坐一桌,中间隔着岑姝和徐远昂,四目相对时彼此会心一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慧之从苏淼脸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侧正神采飞扬说着设备细节的岑姝。
一到工地,作为临时实验室的负责人,岑姝一整天都在与她做对接沟通。小姑娘长得盘亮条顺,口齿伶俐,做事干净利落。很快就在她的专业经验指导下,顺利地开展场地的搭建与设备调度。
陈慧之对此十分满意,起先她还担心岑姝只是个漂亮却不中用的小丫头,不会儿相处下来就看出她并非绣花枕头,有能力有相貌,是实实在在的好姑娘。
为此,工作间隙她格外关注岑姝的动向。不可避免的,她与岑姝的好搭档好朋友苏淼,小苏博士的接触也增加了。
她本就对苏淼印象有加,组织做丝织物提取方案时,她常常看见苏淼捧着电脑默默坐在团队角落里,认真做着记录。
她知道丝织品并不是苏淼的研究方向,也看出她格外珍惜陌生领域的学习机会,总是挪出额外的时间来弥补知识的不足。丝织品脆弱又极其珍贵,需要极大的精力与耐心去剥离和提取,陈慧之在棺椁外常常一趴就是大半天,这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种很大的消耗。
而几日观察下来,苏淼的沉着冷静十分契合这项工作,由于苏淼负责的内容已经临近尾声,征询她的同意后,陈慧之将部分提取任务交到了她的手上。
苏淼乐意至极,有陈慧之这样的大拿随时可以请教,难得的机会。
一连几日,苏淼俨然成为陈教授的副手,两人关系也愈发亲近。这天吃过午饭,照例是午休时间。
苏淼工作还有一点没收尾,一头钻进临时实验室。陈教授进来时就看见苏淼低着头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对着衣物残片进行剥离。剥离后又用相机进行拍摄与存档。
陈慧之走过去,看见苏淼皱着眉看相片,问:“有哪里不满意的?”
苏淼回头看,提出自己的疑虑:“陈教授,我感觉即使经过最快的处理,织物的颜色和刚出土时还是略有差别。再经过普通相机拍摄,色彩看起来区别更大了。”
陈慧之点点头,“环境的变化很容易让地下出土的文物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开始氧化,像你说的,即使处理再快还是会有差别。所以第一时间的拍摄是很重要的。而普通的摄影相机无法完全还原真实的文物状态,除非有更专业的工业成像分析仪。”
苏淼自然知道,只是如今开发条件有限,专业的成像分析仪造价昂贵,研究所也就只有一套设备。很不巧早前就被借调到了另一个高规格的考古工地去了。
看出苏淼的心思,陈慧之略加思索,说:“我倒是可以想办法调一台过来,等我联系好设备,让岑姝做对接和管理,到时候你也跟着看看学一下怎么使用。”
苏淼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解决,心中欣喜。“谢谢陈教授,我一定认真学习。”
陈教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角落。往常岑姝就猫在那儿的露营椅上午休,今天却不见她的身影。
“岑姝呢?”
“她去接朋友了,可能要晚点回来。”
“这么大老远过来,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苏淼察言观色的本领在这几年的基层磨练中愈发精进,几日如影随形的搭档工作下来,她早看出陈教授对岑姝格外上心。
苏淼还曾猜想两人本就认识,得到岑姝的否认,心中更觉奇怪。
岑姝去了趟县里,接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男友林希平。趁着周末,林希平打着参与实践的名号急不可耐地跑到汇阳来见女友。
两人数日未见,一见面就紧紧抱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亲了好几口才罢休。
人接回工地,研究所里岑姝的几个老同事多少认得林希平,知道他就是岑姝那位学弟小男友,调侃了两人几句也就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
而不认识林希平的几个教授则理所当然地将嫩生生的他当成了前来实践的普通研究生,并未过多在意。
陈教授则警铃大作,分外留意这个年轻小伙。眼看岑姝林希平两人出双入对,明摆着是非一般的关系,又想起先前儿子说的,人小姑娘眼里只有学术没有他的话。暗道不好,人家哪是因为学术才心里没有他,而是因为小姑娘心里早装了别人,压根就没他路慎东什么事儿了。
一想到自家儿子单相思一场,那些明年后年笃定结婚的大话成了笑话。陈慧之叹着气,心中思索着措辞,心想晚上打电话时该如何委婉表达,才能让儿子认清残酷现实,放下岑姝另觅佳人。
苏淼捧着蓝色安置盒进来,看见陈教授对着走出门的岑姝林希平两人的背影出神,一脸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禁问:“陈教授怎么了?”
陈慧之哀默大过于心死,片刻才叹口气,“你说的小岑那个朋友是她的男朋友吧?”
苏淼点头,给了陈慧之肯定的回答。心中也有了数,陈教授如此中意岑姝是否有男友,大概是想替谁牵线搭桥,做个媒人。
只是不巧,名花有主,陈教授计划要落空了。
暮色四合时,陈教授急匆匆走进实验室,对着收拾文物的岑姝苏淼说:“你们要的成像仪就要到了,村里路不好找,送的人就在县政府等。你们谁空,现在就去接一下。”
苏淼意外设备来的这么快,还没开口,就见岑姝举起手:“我去接。”
整理的活儿累人得很,岑姝早想溜了。这会儿逮着机会可以去县里放放风,她自告奋勇带着林希平一起去接设备。
“那你们路上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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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这个号码给你,到了就联系他。”
岑姝拿了号码,开着车就出发了。开到中途窗外却变了天色,渐渐下起小雨。等开到城里,雨势已经大得看不清前路。
在雨刮器扫去雨水的间隙,岑姝辨别出侧边的标志性建筑,将车靠边在安全地带,掏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你好,陈教授叫我来接设备,我刚到县政府这边,你在哪儿?”
对方没说话,岑姝以为信号不好,“……喂?听得到我说话吗?Hello?”
副驾上的林希平正刷着群里的导师消息,岑姝偏头,给了他一个皱眉的表情。
挂断电话,再次拨过去,几秒盲音后终于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车牌号报给我,我过来。”
岑姝一愣,这声音过分耳熟。
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下意识地报出车牌号,以及车子品牌和颜色。
挂了电话不久,远处一道身影撑伞走来,黑色衬衫被雨打湿半边,眉眼在雨雾中显得十分冷峻。
“陈方聿?”岑姝脱口而出。
陈方聿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湿漉漉的伞骨在脚垫上洇出一片水痕。
林希平从手机前抬头,诧异地看着这个气场凛冽的男人。岑姝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缓了半天才开口:“没想到陈教授联系的是莱特,还让陈总监亲自送货。”
“设备精密,普通员工经手容易出问题。”陈方聿目光扫过后视镜,与林希平探究的视线相撞。
这是林希平自于景山的婚礼后第二次见陈方聿——莱特光学的总监,和路总一样年轻有为。他感到一阵压迫感,来自于男人间的审视。
“陈总监说得对……”岑姝紧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听着陈方聿说:“往里开,我临时停在地下车库里,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先进去躲躲雨。”
暴雨中的县城像被浸泡的旧照片,岑姝跟着陈方聿的指挥将车开进县政府大楼地下停车场。
那是一辆大SUV,纯黑色车身曲线硬朗,如同身侧的男人。陈方聿打开后备箱,检查一路颠簸后的设备状态是否依旧良好。
他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紧实的小臂。岑姝站在他身侧,冷香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腔。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酒店走廊,他掐灭烟时火星溅落的弧度,也是这样带着灼人的压迫感。“数据接口兼容性测试过吗?”她没话找话。
陈方聿掀起眼皮看她,毫不留情面:“这个问题是不是太低级了。”
林希平听见这句带刺的话,正要替岑姝争辩,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苏淼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岑姝你们到哪了?刚刚村主任打电话通知我们有塌方……”焦急的声音混着电流声炸响,“后山泥石流把县道冲垮半幅,你们今晚千万别回村。”
挂了电话,岑姝看着陈方聿,又看看林希平,摊摊手说:
“今天回不去了,苏博士说路上塌方,我们要在县里住一晚再回去。”
23. 23
县城唯一像样的酒店大堂里,前台小妹查询后台数据后抬头:“还有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商务套房。”
小妹偷瞄着岑姝身后两个男人,一个阴沉俊美,一个清秀温润。“你们怎么分配?”
“我要商务间。”
“……那我跟希平住大床房。”
岑姝感觉不自在,低头翻包付房钱:“陈总你给我们送设备,没想到会困在这里,房费算我们的……”
钱还没递出去,就听见陈方聿开口打断:“不需要,有差旅费。”
岑姝心里不爽,暴雨又不是她造成的,陈方聿怎么又臭脸!
前台小妹察觉到眼前几人莫名胶着的气氛,适时递出门卡,“大床房在717,商务房720,电梯在那边。”
酒店电梯老旧狭小,一整套设备加他们三个,明显感觉拥挤。谁也没说话,湿度高达90%的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电梯铃一响,岑姝抬脚就出了电梯。身后林希平主动提出帮陈方聿拎设备,自然被他拒绝。她甚至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陈方聿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是什么表情。
还来不及腹诽,看着眼前的楼层布局指引,酒店老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717和720居然是挨着的两个房间。
“真巧陈总监,我们房间就在两隔壁,互相还能有个照应。”林希平笑得纯真,引得岑姝直翻白眼。又听见他说:“已经六点多了,等收拾好要不要一起找地方吃饭?我看隔壁就有家饭店。”
说起吃饭,岑姝想到自己放了陈方聿鸽子那事儿,心虚地错开眼,“衣服都湿了,我不想出去,要不叫餐上来一起吃吧。”
酒店没有地下停车场,三人走过来的一小段路就淋了许多雨。陈方聿保护设备,更是淋透了一大半。衬衫湿了贴着皮肤,原本就好的身材更是透着隐隐的性感。
“我稍后有会,晚饭我自己解决。”
意料之中的答案,岑姝点点头。之前于景山的婚宴上,她偷偷观察过他,这人既不好吃也不好酒,一晚上下来动筷都寥寥无几。她严重怀疑这人及其自律,对饮食和身材都有高度追求,自然不屑与她共进晚餐。
那日之约,以他的聪明才智肯定猜到自己是有意作弄他,并将计就计打算反将她一军,诱她赴约后让她尝尝等待无果的滋味。
想通这层,她心情畅快些,“既然陈总监这么说,那就自便了。”
挽着林希平进了房间,大门一关,除去湿湿的衣物后就大字瘫倒在床上。林希平好久没和岑姝一块儿,眼下美人横陈,自然耐不住,作势也要脱衣服。
岑姝一抬脚,将他踹到一边,“先去买饭,我饿晕了,然后再买一盒东西上来。”
酒店里的计生用品岑姝大多用着过敏,只有特定几个牌子比较好用。林希平领了任务,兴冲冲地下楼采办。
先去小饭馆点了几样可口小菜,由于是现点现做,花费了一些时间。拎着打包的饭菜回酒店,一楼就有连锁便利店,林希平埋头认真挑选着,没注意到身后的人。
听到店员结账的声音才抬头看见身侧站着陈方聿,林希平看他一眼,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只是向他投去一个笑容,大家都是男人,心照不宣。
“陈总就吃三明治?”
陈方聿淡淡应声,仿似没看见他手里东西,转身就走。林希平付了账,前后差不了几秒,又走进同一部电梯。
岑姝等了好会没见林希平回来,索性先洗了澡。老酒店的制冷系统起码运行了十几年,效果差的出奇。洗完澡,是又热又饿,听见人敲门,知道是林希平终于回来,披散着头发,随意套了浴袍开门。
一开门目光却先和陈方聿对上,他淡扫她一眼,岑姝不可否认自己的心跳快两秒,下意识挪开视线,对着林希平抱怨——要是再晚来一会,自己就会低血糖晕倒。
林希平连连道歉,转头想和陈方聿道个别,却见他已经刷卡进了房间,关门声清晰可闻。
“陈总监好像不太喜欢我。”林希平笃定下了结论。
岑姝冷哼,“他哪是不喜欢你,他是无差别不喜欢任何一个人。”顿了顿,又说:“越有两把刷子的人,脾气越傲。”
“路总也不这样。”
岑姝饿极,自顾自坐下拆打包盒,听林希平这么评价路慎东,掰开一次性筷子搓了搓,笑他年轻眼光浅,“你看人的本事还得修炼,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俩本质上一个赛一个的傲气,针尖对麦芒。”夹了一筷子上海青,脑子又突得想起苏淼,掂量了下,也将她归为一类。
窗外雨声渐歇,心里惦记工地那个简陋的实验室,岑姝吃着饭给苏淼打去电话,得知那边情况无碍后也放下心,同她闲聊起来。
林希平心里想着干坏事,早早溜进浴室冲澡。岑姝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要知道来送货的是他,我打死也不来。你说我以前是不是真得罪过他,还是真欠了他的钱忘了。这样不冷不热的,整的我也心烦。”
苏淼给不了什么实质性建议,没接话茬,任由岑姝絮叨。这两天小刺猬不知道吃坏什么东西,状态一直恹恹。她上网查了半天,得出大概病症,多半是面包虫受潮变质导致的细菌感染。
她不知自己的耐心竟可以到这种程度,料理一只小刺猬比对待自己还上心。这几天白天忙完紧张的任务,夜里还睡不了一个整觉。几乎每两小时就要起来观察小东西的状态,一遍又一遍地替它收拾腹泻后的产物,再对着论坛里的照片仔细对比排泄物状态,判断当下所用药物是否起效。
“我是不是直接问问他好一点儿?省得我猜来猜去。这破酒店,怎么连空调都坏了……”岑姝按着空调遥控板,热得吃饭心思也无。见苏淼半天没应声,知道她又在收拾那只长得像耗子的刺猬。
“我早就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说法,情侣之间若是共同养育一只宠物,对于两人感情有十分积极的促进作用。你们虽不是情侣,但他用这个小东西牵绊住你,引你上心照顾又让你一看到它就想起他,我知道他赚钱的能力了得,不知道追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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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也毫不逊色……”
岑姝脑袋热得发胀,说着说着就有些忘形,直到对方沉默,才惊觉失言,“呸呸呸,我不说了,你当我胡言乱语。”
自从接到这只刺猬,苏淼也思考了许久如何处理这事儿。毕竟养宠物不像买衣服,衣服不喜欢大不了可以不穿,宠物不想养了却不可能随意丢弃。
况且她还养出了些许感情,如今还给路慎东是不太可能了。而且以他的出差频率来看,小东西跟着他多半会饿得一命呜呼。只是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替他养着,也不像话。
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找机会向路慎东一次性支付他当初购买它的花费,以及几个月来灯灯的伙食支出。
到时候钱货两讫,两人也省去牵绊。
只是这机会不是想有就能有,她一面盼着工地项目早日结束,自己可以尽快同路慎东分割灯灯的归属权;一面又随波逐流地全身心投身于工作,下意识地回避去想这个问题。
路慎东这几天没再给她打电话,消失一般。她猜想他又去某国出差,天南地北地做空中飞人,晾了这么长时间,对她这头的热度劲儿恐怕已经过去。
苏淼感慨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就连她都无法免俗。被他捧着追着的时候,厌烦情绪高涨;可一旦冷下来,又忍不住反思是不是那日火车上那通电话,她的语气过分不善,使他冷水淋头,感觉了无趣味?
只不过这样也好,敌不动我不动,若是就此能与他一刀两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遇见路慎东以来,她的人生轨迹已有偏离轨道的趋势,持续放纵下去,恐怕会有把控不住的那天。
两人又煲了会电话粥,岑姝才意兴阑珊地挂了电话。林希平湿漉漉的身体靠向她,她火气正旺,将他推到一边。拿起座机电话打给前台,前台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一直占着线无法接通。
林希平早已按耐不住,直直将人扑倒,两人滚做一团,情到浓处又被回拨回来的电话铃声打断。
林希平将脸埋在她颈间亲吻,岑姝喘着气,好不容易伸出手去接。
“717空调有问题,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们换个房间。”
“刚刚你们同行的先生已经反馈过这个空调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女士,现在的确没有空房间,我们已经联系派师傅过来看看情况,您稍等一下。”
“他们说什么?”林希平语带哀怨。
“他们说……马上过来。”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房间安安静静。
刚才只顾着和苏淼打电话,完全没注意到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差,此刻隔壁的会议声都依稀可闻。岑姝忍不住忖度陈方聿到底听到了多少,至少她抱怨空调那几句他是分明听见了的。
而刚刚她还和林希平温存,他又听到多少。
兴味已然褪去,只留下黏腻的汗水,不知是真热的,还是听到前台小妹说起同行那位先生时冒出的冷汗。
岑姝脸色潮红,一颗心像浸在水里,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翻腾着。
24. 24
维修的结论很快出来,核心制冷部件老化,配件没有现成的,需要联系后勤采购,总结来说就是一时半会修不好。
岑姝烦不胜烦,俏丽的一张脸写满了不耐。前台小妹根据她有限的紧急事件解决能力,提出了她认为最有建设性的建议——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先生是商务套间,房间大而且有单独的客厅,不如先去隔壁休息一下。
岑姝没吱声儿,林希平点点头,“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陈总。”
眼下这情况不打扰也得打扰了,谁知道空调修起来要多久,两个穿着浴袍的人,总不能坐在酒店大堂或者餐厅里。
林希平当岑姝默认,转身去敲门。岑姝还想让小妹想办法匀个员工房间出来也来不及,那边已经开了门。
陈方聿同样穿着浴袍,头发半干,看起来比平时生人勿近的样子温和了不少。
房间里会议声未停,岑姝看见陈方聿看了她一眼,侧身将门拉开了半幅,转身朝里走去。
林希平回头朝她傻笑,“陈总这间好凉快。”
房间是常规的商务套间,装潢和他们的差不多,只不过进门就是单独的一个办公间,陈方聿的电脑摆在书桌上,右手边放着一瓶水和没吃完的半个三明治,烟灰缸里有抽过的几个烟蒂。
岑姝又想起第一次看见陈方聿抽烟的样子,其实她不想承认,那样的他很迷人。而这种迷人建立在他给她的反差感上,她总以为陈方聿是不抽烟的三好学生。
扬声器里传来项目讨论的声音,工作会议或多或少都涉及保密问题,岑姝知道其中利害,主动避嫌道:“我那有耳机,陈总监要的话我去拿来,我和希平就在边上坐着,保证不打扰你。”
陈方聿闻言,修长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副耳机,“我有。”
那是老式的线性耳机,一种在蓝牙技术蓬勃发展的浪潮下,已经成为过去式的设计。岑姝认出熟悉的logo——是一个被无数资深乐迷拥趸的德国低奢品牌。而陈方聿那款就是它出品的一款经典有线耳机,音质一流,入耳设计舒适,她如此清楚,是因为她也有一副不同色的同款。而陈方聿这副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钢铁灰的金属色镀层已有岁月斑驳的痕迹。
这个巧合令岑姝有些意外,竟有种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激动,“没想到陈总监也用这个牌子的耳机,我几乎没见过第二个人用它。我都好多年没用它听过歌了,你真念旧。”
陈方聿看着她,又是熟悉的审视感,似乎在透过她努力看清些什么。
片刻他收回眼,淡淡回:“是吗。”再无他话,戴上耳机径直坐下,加入到议题中去了。
岑姝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机,余光却停留在陈方聿身上。他长了一张出类拔萃的脸,侧脸轮廓很分明,鼻子又高又挺,头顶上的小方灯落下昏黄色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更显他神秘深邃。会议那头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清,陈方聿的眉宇微微蹙着,边听边用鼠标切换着后台,岑姝猜他大概是在看技术资料。
认真工作时的男人无疑更有吸引力,专注又尽显高智。一些陌生的专业名词从他口中自然地吐出,串联成似懂非懂的语句,像是有某种魔力,引她全神贯注地去听去想。
她想他要是做老师,学生一定会喜欢他。
岑姝看得出神,被林希平轻轻捏了捏掌心才回过神来。
她自知对不起林希平,她竟当着他的面这样不留余地地欣赏另一个男人,她惊觉脱轨。
慌乱不知说什么时,那头的陈方聿开口了:“设备的纸质手册在箱子里,你们先试着搭一下平台,等我会议结束我给你们演示怎么使用。”
“现在就搭吗……是马上要走?”岑姝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她本以为陈方聿会多待几天,至少明天会跟他们一同去现场做完调试再回平州。
没想到离别来得这么快。
“产线出了点问题,量产项目耽误不起。”陈方聿解释道。
“可我没搭过这套系统。”
“对你来说没什么难度,看一遍设备安装手册应该就懂了,测试样品在我电脑包里。”
如果换做别人对岑姝说这句话,她可能会觉得对方是在客套恭维,但如果是陈方聿说这句话,她感到不可思议。工作上他们并没有实际打过交道,他不了解她,他却笃定这一套价值几十万的复杂设备,她可以在仅看设备手册的情况下,顺利完成平台搭建。
他对她哪来的信心。
岑姝有一次翻到初中毕业时班主任给她的评语表,对老师笔下对她的形容感到很陌生。评语写得言简意赅,却很犀利——聪慧有余,逻辑性与耐性欠缺。
可她分明很有逻辑思维和耐心,她后来猜想这大概是车祸的后遗症。认识她的人都说福祸相依,她因祸得福,意外打开了学习的大门。她总开玩笑,是撞击将她脑中的多动神经震成平稳的直线,以至于后来她学习成绩一路稳定,并在高考时超常发挥,去到了岑力维俩夫妻原本不敢肖想的平州大学去。
陈方聿终于开完会,摘下耳机,长时间保持高强度的会议的状态,使他在松懈下来的时候更容易显露出真实的一面。他随意地靠在办公椅上,静静看着不远处忙碌着组装设备的两人。
一人负责看说明书,一人负责执行指令——情侣间的默契无人能敌。岑姝对关键信息的提炼很准确也很高效,也很擅长触类旁通。并不会像日常工作中碰到的那些理解能力十分有限的下属,遇到问题只会一个劲地问为什么甚至给不出尝试解决的态度。
两人遇到了点难题,主屏幕出不了图像。
“让我想想如果是我…”岑姝仔细看着步骤,“编这个手册的人应该已经尽可能简化了流程,一定是我没理解对。”
学习和工作上,岑姝不知从哪学来的良好习惯,一向奉行从根本上找原因的准则。她深知和浮于表面的现象反复复盘纠错,远不如从源头出发,一针见血地解决问题。
“线缆,扫描仪,镜头,主机……”岑姝按顺序逐一排查,终于在手册上找到原因,她漏看抬头一行小字:“原来有两种接口数据模式,希平你切换第二种试一下。”
林希平照做不误,果然顺利运行。
陈方聿看见岑姝得意地拍拍小男友的肩膀,漂亮的脸蛋眉飞色舞。和记忆里的笑脸重叠,勾起他无数回忆。
陈方聿并不喜欢怀念过去,他如今走的每一步只有往前,鲜有往后,开倒车不是他的风格。
以前到现在,岑姝对他而言都是一个琢磨不透又把控不住的人。
过去的她性格大起大落,行事乖张,如今却变得沉稳又有条理,或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
她假装不认识他也好,又或者真将他忘了,无论是什么原因,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她身边已有可以陪伴她的人,不需要考虑空间与距离。
于岑姝而言,他或许只是她灿烂人生中仅出现过几个月的过客,即使他们曾有过一些什么。
他起身走向他们。
“我会演示一遍分析软件基础参数的设置,校准方法,以及样品检测。”
“好,我想录下来,后面可以给学生们回放……毕竟是难得的教学资料。陈总监不介意吧?”
陈方聿不喜欢拍照,也大可直言拒绝,但还是点头,“不拍到脸就行。”
拍摄的任务交给林希平,他充分保证不会拍到陈方聿,岑姝却想,拍到点也是可以的。
岑姝真正见识到陈方聿的教学能力,并非照本宣科,反而很能抓核心要点与关键因素,叙述又极其克制、精炼。如同安东·契诃夫说过那样,“简洁是天才的姊妹。”
陈方聿就是天才。
“扫描策略和代码已经配置好了,更多的资料稍后我发给你,岑姝……”陈方聿不知道多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触动。
就连被喊的人也是一愣,像是听过许多次他叫她的名字。
“嗯?什么。”
“邮箱给我,我发你。”陈方聿不动声色地回神。
岑姝点点头,犹豫着要不要趁机会加个微信,就听见他说:“邮箱抄纸上给我,稍后注意查收。”
岑姝转身找笔纸,陈方聿递了自己本子过来。普通的企业定制本子,印着莱特光的标志。岑姝翻到空白页,过程中不可避免看见他工整的工作笔记。
她的字不算难看,小时候被岑力维监督着学过一段时间书法,虽然因为定不下心性学,坚持没多久就放弃。但毕竟练过,一手字一直以来也被赞扬着过来的。
而和陈方聿的一比,就相形见绌起来。简单几个英文字母她写得仿佛费了很大劲,努力工整:“这是我的办公邮箱,你发这个就好。”
陈方聿看了眼,接过本子合上。
林希平这会儿忽然接到同学的电话,铃声仓促,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接起后仅仅聊了几句就挂断,片刻林希平面如死灰地宣告:“大惨事——老板提前结束交流,明天早上要开组会。”这意味着他今晚也要走。
这个点早没有回平州的车,而陈方聿也正要回去。巧上加巧,顺带林希平就成了顺水推舟的事。
只是不知道陈方聿愿不愿意,岑姝纠结了下还是替小男友开口,“要是方便的话,请帮我带希平回平大,我出油费和过路费,有空再请你吃饭。”
陈方聿直直看着她,看到她心虚,声音冷淡:“半小时后出发。”
林希平获救似的点点头,仿佛忘了自己几个小时前还在抱怨陈方聿不喜欢他。
陈方聿回身收电脑,又对岑姝说:“刚刚说的都记清楚了?这套设备主要用来留下丝织品出土时的第一状态,所以扫描的时间要尽可能稳和快,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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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的分析还是需要将文物原状态打包运送到更专业的实验室去做。”
林希平回房间收拾东西,岑姝从头开始操作设备,以防还有没记住的要点。
偌大的房间里,两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岑姝心不在焉,几次想问问陈方聿是不是还记得她,他们曾一起参加过一场钢琴比赛,即使她自己也并不记得了。
“那个……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抢险任务紧急,忙忘了和你有约。”岑姝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着手上小小的一小块样品,心里却有些紧张。
“嗯。”
她是不期望陈方聿会和她多说点什么,毕竟他们还没熟到可以自在聊天。只是他的态度冷淡到对一个陌生人都不如,这让岑姝觉得很不痛快。
只能和手上的手持高光谱仪较劲,又不知道误触了那个按钮,屏幕顿时黑屏,试了几次都打不开。
“陈方聿……”她下意识转头求救——恍惚感觉这情景很熟悉。暗想一定是自己是太久没熬夜,以至于用脑过度出现幻觉;又或是晚饭没吃饱,饿得又低血糖。
陈方聿已经走过来,离得近了,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味道,有种安心的错觉。
她看着陈方聿拿出手机翻看天气预报,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光谱仪,“空气湿度太高,使用的时候注意下潮度,否则有冷凝风险。这种情况不建议强行开机,等干燥了再重启。”
岑姝完全没听进去他说的话,两人站着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她的头顶刚到他的下巴,脸颊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缓缓吐出的温热气息。
清新漱口水的味道,掺着几不可闻的烟草味道。
她感到眩晕,以及心跳过速。
气氛诡异地沉默,岑姝缓缓抬头,正对上陈方聿的眼神。
深夜十点,酒店房间,穿着浴袍的两个孤身男女共处一室,暧昧从四面八方开始滋生。
林希平适时出现打破局面,只是此刻的情景实在算不上清白。岑姝后退一步,退到安全距离,接过陈方聿手中的机器放进箱子里,默默收拾东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也的确什么也没发生过。
“师姐,我给你叫了粥,你吃点再睡。”林希平一如既往的贴心,岑姝负罪感更重,“好,我会吃完。”
林希平又看向陈方聿,“陈总监你也吃点,我看你只吃了一个三明治,顺便也叫了你的份。”
“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多谢。”
半小时一到,陈方聿准时出发。
隔壁的空调到他们离开时也没修好,岑姝自然而然地搬进了陈方聿的商务间中。出发前林希平担忧岑姝一人留下,提出不如向导师请假,线上参加组会也不是不行。岑姝知道林希平的导师严格著称,只说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实在不行就叫徐远昂和苏淼一早过来接应。
借着阴影,林希平快速地亲了岑姝的额头和嘴唇,恋恋不舍地捏她掌心。
岑姝的目光却在夜色的掩藏下,落在不远处的黑色汽车上。透过副驾驶的玻璃,看着驾驶座里陈方聿的侧脸。
汽车已经发动,仿佛随时就要离开。
“快去吧,到了给我发信息。”岑姝看着林希平说。
林希平上了副驾驶,摇下车窗和她告别。车子在广场上掉头,在驶过她的时候,她看见陈方聿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又将她吸引。
陈方聿看见了林希平亲昵的吻,以及岑姝抬起脸,漂亮流畅的轮廓。
他做不到视若无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和岑姝接吻时是什么感觉。
车内一路无话,安静地像时间停滞。直到驶上高速,林希平才拿出手机给岑姝发消息,几分钟后他没有收到回复。
屏幕点亮又摁灭,在昏暗的车内显得十分突兀。
林希平感觉不好意思,才终于打破沉寂,“我给师姐打个电话,我怕她出事。”
语音电话拨过去,即使没有外放,语音铃声也很清晰。
陈方聿诧异自己还能第一时间听出那是曾经顶流韩团的一首稍显冷门的歌曲,也是岑姝的最爱曲。他被迫地听过无数遍,熟悉到每一个旋律都清楚记得。
铃声循环了两遍才有人接听,林希平松了口气,又细细嘱咐起来。
“维B在床头,吃完粥记得吃。还有中药,不要不喝,否则阿姨要怪罪我没监督你……”甜蜜的谈话,恋爱中的男人恍若处于无人之地。
“她为什么吃药?”这是一路上陈方聿主动提起的第一句话。
林希平收起手机,看着远光灯打向的远处,语气不忍,“师姐出过一场车祸,虽然没有造成身体上的严重损伤,但是却忘记了许多事情。”
“也就是俗称的……失忆。”
林希平话音落下,汽车正驶进狭长隧道。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变得沉闷轰鸣——一瞬间,陈方聿以为是自己幻听。
25. 25
陈方聿起初并不想给岑姝补课。
十七岁的他早已确定不参加高考,移民赴美的轨迹清晰明确。当同学们埋头高三冲刺时,他已规划好出国前的时光,其中自然没有岑姝的位置。
父亲陈国栋告知家里人这一计划外的安排后,母亲苏娟当即反对,对他擅作决定极为不满——即便岑姝的父亲岑力维是他的老上司,但这人情也犯不着她儿子来还。
“岑总早年提携我不少,他开了口,我不好推拒。而且就几个月的事,又不是无偿……岑太太开的价码不低,就当让方聿锻炼一下,赚点零花也不错。”
考虑到移民海外购置房产,家庭开销等庞大支出。陈家虽属中产,也不得不精打细算。
可即便手头再紧,苏娟也舍不得儿子牺牲个人时间为钱奔忙,何况她对岑家那个“名声在外”,叛逆顽劣的女儿早有耳闻,态度依然坚决:“那丫头成天追星,成绩在黎城一中垫底!什么概念?浪费资源的朽木!而且她那长相……”
话到此戛然而止,当时的陈方聿并未深究母亲这欲言又止背后的隐忧。直到见到岑姝的第一面,早慧的他才意识到苏娟的担忧是什么。
原来除了岑姝的反叛性格让她担忧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年纪虽小,却美得惊人。
见面约在岑家。
靠海的大开间的欧式别墅,奢靡气派。孙雅莉将他引至客厅,九米挑高下,意大利水晶吊灯折射着浮华的光晕。
孙雅莉叫了三声‘姝姝’,最后一声余音未落,伴着一声震耳的摔门响,十六岁的少女终于自二楼旋转大理石楼梯尽头现身,揭开了神秘面纱。
“怎么这样穿,快去换套衣服!”孙雅莉瞥见女儿装束,脸色骤变。
岑姝却置若罔闻,自上而下,目光锁住陈方聿,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难堪与厌恶。
十六岁少女想要给新来的‘教书先生’一个下马威,能想到的伎俩又有多高明。
她以为一件纯色细肩露腰吊带衫配超短热裤的出格装扮,足以吓退对方。殊不知这身装束穿在她身上,只让人惊异于那玉色般细腻的冷白肌肤,纤细轻盈的少女骨架,以及眉宇间那份山野精灵般的灵动与倨傲。
陈方聿看她一步步走下楼梯,脚尖红色甲油艳丽刺目——她未穿鞋,纤细赤足踩在冰凉大理石面上,终于在他几步远处站定。
孙雅莉拿来的外套被她蛮横甩在扶手上,引得她忍不住怒斥,“姑娘家家,成何体统!”
岑姝向来不知道什么是体统,岑力维年近四十五才有了她,养得她自小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她微微俯身,毫不避讳身前雪色盈盈欲坠。视线与他平齐,一双琥珀色眼瞳映出他的脸庞。
“我见过你。”
陈方聿后退半步,一丝罕见的慌张掠过。他少有慌张时刻,但很快稳下心神,不过是个不懂分寸的无知少女,这点手段实在幼稚。视线微移,定在她脸上。
却见眼前少女狡黠一笑,露出纯白皓齿,似是对自己的突击行为使他露出慌张神色十分满意。
她说她见过他,陈方聿对此没有任何印象,他思考时惯有的面无表情,又迅速点燃了岑姝的不满。
“好几年前,你还戴着眼镜。”
一场有近五十人的青少年钢琴比赛,岑姝能记住他,只因当时得了冠军的他戴着眼镜站在台上领奖,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而她连十强都没进,保姆甚至等不到最后上台合影,草草意拍了张照片就匆匆带她回家交差。
为此,她嫉妒又愤懑:这小眼镜凭什么得了大奖还一脸不高兴?
此刻终于有了“雪耻”的机会,出口便是刻薄:“你爸爸是我爸爸的下属,他替他打工,你为我打工。”
言语如刀,无人比她更锋利。
她等着他拂袖而去。
陈方聿却转头,完全无视了她的挑衅,只对孙雅莉说了一句:“孙阿姨,我在厨房餐桌上补习可以吗?”
孙雅莉求之不得。
两个孩子性情迥异,看着就互不对付。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独处一室,总归不妥。
陈方聿主动要求在餐厅,再好不过。
少年对着岑姝冷冷开口:“全年级六百二十人,你考四百八十名,除语文外其余科目均不及格,你去学校的意义在哪里?”
类似的话岑姝听长辈说过无数次,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锥心。她恼羞成怒,学习“斗志”空前高涨:“我只是不想学,不代表我学不会!”
陈方聿一声轻笑,不再与她口舌,径自走向桌前坐下。
第一次教学倒是相安无事,陈方聿也发现岑姝并不像外人所说毫无头脑,相反的思维十分敏捷,只是偶尔会盯着他仿似神游天外。
三个小时的上课时间,其中会有一个小时浪费在询问问他的生日,喜欢的颜色,身高体重等无聊问题上。
简单的问题陈方聿会答,涉及隐私的则一概回避。拿出客气疏远的态度,提醒她下课时间已到,他要告辞。
初次交锋,岑姝一败涂地。
她自以为有杀伤力的每一拳,都像打在了棉花上全无反应。她恨透了陈方聿的喜怒不形于色,晚餐时孙雅莉刚夸他一句,她便摔碗尖叫:“他那是冷血无情,没有人性!我讨厌他!”
一向宠爱她的岑力维也难得动了气,“人家只大你一岁就这样沉稳可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不喜欢他?他更不喜欢你!”
没想到一语成谶。
这句岑力维早已忘却的话,却像一道梦魇,在那个闷热异常的夏天,日复一日地缠绕岑姝的梦境。
她的恶劣变本加厉。
即使她第一眼就被客厅里那个少年吸引——不戴眼镜的他轮廓分明,白T恤配浅蓝牛仔,竟让她疯狂追逐的男团都黯然失色。
她想引他注目,惹他动怒,激他情绪,让他记住她,也让他……喜欢她。可直到陈方聿坐上飞往美国的飞机,她都没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而现在,她忘记了那个少年。遗忘了那个躁动的夏天,连同属于他们那段隐秘而炽热的记忆,也被彻底遗忘。
陈方聿和林希平走后,她继续调试设备到后半夜。等收到林希平发来的报安短信已经是凌晨两点,又过了半小时,工作邮箱里静静躺着陈方聿发来的资料。
公事公办的邮件往来,措辞都简洁到底,正文仅三个冷冰冰的字母‘FYI’——ForYourInformation,不含任何私人情绪。
躺在本该属于陈方聿的商务大床上,岑姝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她把失眠归咎于那碗浓稠的皮蛋瘦肉粥——吃饱了撑的。
眼前却像跑马灯,反复闪过陈方聿的脸。
有人说地球本就是座疯人院,只是有些人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此刻的岑姝,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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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疯子。她正戴着镣铐,在爱的钢丝绳上起舞,而她,必须为自己的爱情负责。
苏淼一向起得早。手边放着半凉的包子和豆浆,她正对着电脑敲资料。天刚亮,岑姝就从县里拉设备回来,到了苏淼寝室倒头便栽进那张单人床,呼吸很快均匀绵长。
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钟头。醒来时,苏淼已去工地,寝室空寂。岑姝抓起桌上剩下的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她最怕低血糖。呆坐片刻才缓过神,恰逢苏淼午休回来。
“熬大夜了?困成这样。”
“整晚没合眼……睡不着,设备怎么样了?”岑姝揉着惺忪睡眼。
“你补充的使用手册很清楚,加上发群里的操作视频,早上按步骤配置好了,下午就能投入使用。”
岑姝点点头,冷不丁冒出一句:“陈方聿很会教人,对吧。”
“虽没见过本人,但单看视频,思路清晰简洁,逻辑性强。”
“他长得也很不错。”
苏淼感觉不妙,“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林希平呢?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苏博士,别以为我在演《纯真年代》,更别把我当纽兰·阿切尔。”岑姝从床上跳下,不客气地抄起苏淼的脸盆往外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有时也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她顿了顿,说:“希平很好,我们也会很好。”
话之笃定,像是某种宣誓。
苏淼坐在桌前,听着水房里哗哗放水的声音,又听她掬了水,接着是啪啪的拍脸声。不多儿,岑姝大步流星地回来,脸盆‘砰’地放回原处,吓得笼里的小刺猬缩成了一团,想到路慎东,又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混乱状态。岑姝觉得自己理清了,便不能见闺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问:“你真打算和路慎东一刀两断?”
觉得这话问得不太准确,又换了种说法:“确定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是,我打电话让他不要再找你,否则……”岑姝想了想,总不能冲去莱特将人痛打一顿,再放下狠话——“禁止骚扰小苏博士。”否则不出个所以然,就听见苏淼说:“好几天没联系了,看看来他终于发现我这人无趣得很,兴致过了,自然就散了。”
岑姝冷哼一声,“男人都这德性,看上了当即就想要,要不到又能立刻转换目标——只是没想到路慎东也逃不过这俗套。不联系也好。按我的经验,恋爱只会拖慢你评职称的速度。”
苏淼深表认同。
马上又是下半年评职称的节点,加上先前答应替赵翰章做的研究,以及眼下项目结尾后后堆积如山的文档整理,她哪还有心力去想别的。
工地旁不远处,是一大块向日葵田,每次经过,苏淼都惊叹于它们蓬勃的生命力。初来时,正逢农民撒种,指甲盖大小的种子被随意抛入泥土。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米多高的庞然大物。
几场风雨过后,绿叶开始衰颓,饱满的葵花盘低垂下来,被锋利的镰刀割下,迅速倒插回曾支撑它的粗壮茎秆上。待风干完毕,便能卖个好价钱。
收葵花的卡车轰隆驶来时,工地的项目也步入尾声。先前来支援的骨干们陆续接到回调通知。陈教授功成身退,离家近月,对家中老人、丈夫和孩子的思念早已按捺不住,麻利地收拾行囊,准备随大部队离开。
只是在临行前的欢送会后,她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向苏淼提出那个萦绕在心头很久的不情之请。
26. 26
这话实在不好直说,陈教授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她的目光中交织着期待与歉意,让苏淼一时有些恍惚。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竟是在为自己儿子牵线搭桥。
“他三十来岁,平时做点小生意,学历虽然比不上你,但还算凑和,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一番话总结下来就是陈教授这个儿子宜室宜居,和她天生一对。
这次紧急抢险任务有陈教授的加入,可谓帮了大忙。苏淼对此感激不尽,但面对这个请求还是抵触,“陈教授,我暂时没有考虑这方面的想法。”
一个路慎东已经叫她劳神,再来一个她可承受不住。
“阿姨没有强买强卖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对这种老派的做法可能有些偏见。但是,有些缘分不是等来的,就当给阿姨儿子一次机会,要是看不对眼,做个朋友也好。”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有再推拒的余地,苏淼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回到院子里,几个小的实习生们还端着碗继续扫荡大锅里的乱炖。晚餐是这几个月来负责伙食的‘灶神’刘瑞谦做的。
点灶是个技术加运气的活,苏淼试过几次都没成功过。众人一致认为刘瑞谦是得了李婷的真传,才能屡战屡胜。
李婷是本地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是在场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听村民说,她家里条件不好,家里父母离异,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大概率是有了新家庭。因此李婷活得和孤女也没多大区别,生活费自然是没有的,就靠她奶奶每月领微薄的低保金生活,高中还没读完就辍了学。
村里能赚钱的机会不多,因此工地开工没多久,女孩儿就找到徐远昂,问他能不能在这找份事儿做。
工地一向有雇佣本村人做补充劳动力的习惯,但徐远昂见她瘦弱,年纪又这么小,怕她吃不了苦就不打算用她。苏淼偶然听闻内情,猜想女孩儿赚钱心思重,多半不是混日子的性格,就劝说徐远昂改了主意,日常分她一些轻松的整理活计,久而久之也熟络起来。
饭桌上,几个实习生你来我往地打闹,小赵突然指着刘瑞谦的碗底说:“哎,瑞谦,你这碗……圈足挺规整啊,修坯手法利落,釉色均匀……老实交代,是不是墓里偷的?”刘瑞谦一愣,哭笑不得:“赵姐,咱能好好吃饭吗?这是婷婷带我从村口小卖部买的,两块五一个!”
李婷笑得前仰后合,看向刘瑞谦的眼神充满爱意。
吃完饭又到放电影环节,一帮年轻小子们看得津津有味。大屏幕上放的是部泰国知名青春电影《初恋这件小事》,在场学生们大多都看过好几遍,再看都还是兴致勃勃。因为是欢送会,一个个都喝了点小酒。酒过三巡,有人开始八卦彼此的初恋故事,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趋势。
问到李婷时,她羞涩的目光落在刘瑞谦身上,引得众人一顿起哄。
后来不知道谁那么大胆,问题转了一圈竟抛到几个导师身上。先是徐远昂,再是孙小雪,前者对此闭口不谈,目光却落在苏淼身上,苏淼微微偏头,当做没有看见。
而后者孙小雪也一反常态地缄默,将话题糊弄了过去。她心里回忆着过去,自初中起,她谈过的恋爱并不少。但如果以她真正喜欢对方的标准来界定,那她的初恋发生在大学。
对方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二代,脸长得不错,身材也好。以她这种小地方出身,又是家族里第一个本科大学生的背景来看,对方的条件实在好得过分。他对她出奇地好,孙小雪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过他,和以往抱着某些利益目的恋爱不同,这场感情里没有虚假的盘旋和敷衍,只是这一次恰好她喜欢的人是个有钱人而已。和真正的有钱人谈恋爱好处颇多,物质方面不再拮据,学业方面也是轻松许多,写不出的文章出够价码就有人替她写,期刊如此,毕业论文也是如此。
本以为就此可以潇洒到毕业就结婚,不曾想对方家业突然暴雷,富二代一夜之间变负二代。那时孙小雪仍然保有天真念头,决心要同他一起进退。反而是自私短视的孙母得知此事,当即来到学校,硬生生将两人拆开。放言既然现在他给不了孙小雪好日子,就不要耽误她再找。孙母的势利,没有人比孙小雪更清楚。
孙小雪自小受着打压长大,不敢多说什么,就是再舍不得也还是同他分了手。对方真情实意地求过几次复合,想到母亲所说日后生了孩子都买不起一包尿不湿的可怖场景,孙小雪铁了心没有答应。
后来偶然听闻对方境况,得知他去了外省做运输生意,借着青梅竹马的关系,办了一个小公司。日子虽然还没缓过来,但有死心塌地的女友帮助,东山再起也是时间问题。
孙小雪再后悔也无用,错过就是错过。想法却自此变得偏激,找对象的标准越发苛刻——如果没有很多爱,那就要很多很多钱。
“那苏老师的初恋呢?”
自知逃不过,苏淼早准备好措辞,“谁敢追问这个问题,就让他明天一个人整理资料,做不完不准吃饭。”
哀嚎声四起,控诉道:“苏老师,你真玩不起!”
“这叫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淼笑得人畜无害,“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众人转而又去攻击岑姝,后者双手一摊,拿出免死金牌:“师姐我失过忆,初恋这事儿真忘了。不过肯定是个大帅哥,不然配不上我。”
众人哈哈大笑,个别有认识林希平的,直言林师兄也很帅。可惜师姐忘记初恋是谁,否则真要比一比看谁更胜一筹。
转头见小苏博士看电影看得认真,得知她竟是第一次看,惊讶地纷纷‘吐槽’苏博士读书时一定是只要学业不要娱乐的类型,不然怎么会连这么火的电影都没看过。
好在还有岑姝同她一起受嘲,她竟也是第一次看。只是她一向牙尖嘴利,面对后辈们的围攻,解释说当年自己忙于追星,压根没空看电影。
“那时候我可是韩流吧小吧主,多少物料都靠我搬运回来,你们这群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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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懂师姐当年的风光。”
人群里,刘瑞谦默默伸手,纯真地问:“什么是贴吧?”
又是一阵哄笑,岑姝蹭得站起来,作摩拳擦掌状,“师姐这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贴吧。”
“师姐饶命!”
众人嬉嬉笑笑,苏淼注意到陈思雨整晚都沉默寡言。这个东北姑娘向来活泼开朗,此刻的消沉显得格外反常。目光扫过亲密无间的刘瑞谦和李婷,苏淼心下了然——三个人的电影,总有一个要黯然离场。
夜深了,欢送会渐渐散场。学生们收拾好战场,一个个打道回府。自从养了那只刺猬,苏淼夜里的准活动就多了一样——那就是变身为蟋蟀大盗,夜夜横扫附近田埂,杀得小蟋蟀们片甲不留。
调皮的学生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蟋蟀大王’。
今晚收获五只战利品后,苏淼好巧不巧撞见刘瑞谦和李婷在小河边幽会。两人身影交叠,难舍难分。
想到当初刘瑞谦与陈思雨互生情愫,为弄坏了显微镜的错误各自为对方求情的纯真模样。再看看如今这移情别恋的场面,苏淼不禁唏嘘。她悄悄绕开,回到寝室楼下,远远看见简陋支起的白炽灯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肩头翕动,在低声哭泣。
大概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来,陈思雨慌张擦干泪,抬头正对上苏淼的目光。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风趣,她看见的是一张格外平静的脸。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陈思雨不知为何眼泪汹涌而出,“苏老师……”
她起身扑进苏淼怀里,她的个子比苏淼高出许多,此刻却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深深将脸埋在苏淼肩头,啜泣起来。
“苏老师……”陈思雨再也抑制不住,扑进苏淼怀中。高挑的她此刻像个委屈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苏淼肩头,抽泣不止:“他是我的初恋,为什么要喜欢别人?明明是我们先认识的,苏老师,这不公平。”
苏淼任由她宣泄,哭到静了,才轻声说:“人心不是柜台后的商品,无法被''先到先得''的规则约束。真正的公平,是每个人都有权利在了解自己心意后做出选择——哪怕这个选择很伤人。”
“可为什么受伤的是我,我好痛……”
“你痛苦的根源,是把爱情当成了一场有明确规则的游戏。但爱情,从来不讲规则。”
陈思雨抬头,看见苏淼近乎冷酷的平静。
“就算现在勉强''公平'',让他回到你身边,你能忍受这份施舍来的感情里日复一日的猜疑吗?”
陈思雨茫然地摇摇头又点头,“如果现在放弃,就等于承认自己愚蠢——他们不应该好过。”
所以宁可遍体鳞伤,也要争个输赢。
看着陈思雨狼狈又倔强的脸,苏淼一瞬间茫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终于理解当年的苏苒。
也第一次看清自己曾扮演的角色——那个天真无辜的掠夺者,用不知情当武器,连愧疚都显得虚伪。
27. 27
平州的初秋,暑气未消。窗外天色灰蒙蒙,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倦怠。
汇阳工地项目在陈教授他们走之后的半个月里也彻底收尾,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报告、文物移交清单,终于从苏淼案头转移到了研究所的档案室。
喧嚣忙碌了数月的小院重归寂静,仿佛一场大梦初醒。
苏淼回到她租住的那间一室一厅,房间的摆设并不多,和她刚搬进来时没什么区别,一两个月没来,家具上都蒙了一层薄灰。
她找出工具开始打扫,她带来的东西不多,但样样是她精心挑选的。彩色圆形地毯,编织小灯,精致的陶瓷摆件,选择最符合心意的角度和位置一一归置,忙活到日薄西山才收拾停当。
若说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属于她的东西多了一样。经过多日的‘小蟋蟀’进补,灯灯恢复精力,被苏淼养得油光水滑,在她安置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活动,绿豆小眼在苏淼打开门的时候亮晶晶地望过来,粉红色的鼻子翕动,辨别着她的气息。
“灯灯,这是我们的新家。”
不可避免地想起路慎东,他的耐性果然如此短暂,距离最后一通火车上的通话过去近一月有余,属于‘SSR’的来电再未响起。
忙到倒头就睡的日子里,总有几个间隙,她会查看是否有来自平州的未接来电,她厌恶这种被他影响的状态——不由分说地进入她的生活,搅乱了,又潇洒离去。
苏淼在做饭上并没有什么造诣,只会简单的煮熟调味。赵倩走之前化疗的那段时间,饮食清淡。她在厨艺上的无天赋,反而成全了这份清简。
去楼下的连锁超市买了些简单好做的菜,苏淼回来煮了碗面对付。
手机震动,屏幕上“陈教授”的名字跳了出来。
她想起那个在欢送会后含糊应下的承诺——回平州后,见见他儿子。
犹豫了下,她接起电话:“陈教授,您好。”
“小苏,没打扰你吧?”
苏淼说:“没有,刚吃完饭正准备洗漱。”
陈慧之声音温和慈爱,并不拖泥带水,讲出了来电的目的:“明天周末,要是有空,和我家那小子见个面行吗?地点时间看你方便。”
苏淼对长辈一向敬重,听陈教授电话里恳切又有分寸的话语,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
想了想,说:“明天下午四点,市图书馆附近的‘TheQuietus’咖啡馆,我们在那里见一面。”她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着正式的,漫长的晚餐场合,速战速决的咖啡店是她最后的防线。
“好,那你们年轻人就先一起喝杯咖啡聊聊。”陈教授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小姑娘愿意见面就是一个好的开头。
苏淼踩着时间线出门。第二次相亲,新鲜感犹在。毕竟是陈教授介绍,她也不好给彼此留下敷衍的印象。
苏淼选了条裙子,那是岑姝拉她一起逛街,凑满两件打六折的优惠活动一起买的。她穿裙子的机会不多,那日被岑姝硬拉着试穿,她拗不过,选来选去,选了一件看着最简单的。白色利落的剪裁,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她身材的优势。
没有女孩子不爱美,即使想到能穿这条裙子的场合不多,苏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甘愿为它买了单。
‘TheQuietus’是一家开在市图书馆附近,闹中取静的精品咖啡馆。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映照着街道上精心布置的绿植和冷色调的建筑线条。苏淼推开门,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烘焙糕点的甜暖气息扑面而来,店里来的人不多,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
她下意识地扫视店内,目光几乎是瞬间就定格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
心脏猛地一沉,脚步也随之顿住。
路慎东。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随意地靠坐在宽大的沙发椅里,姿态放松却自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侧脸轮廓。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显然是在等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淼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转身离开,假装从未走进这间咖啡馆。这巧合荒谬得让她心头发紧。
就在她身体微微后倾,准备撤退的瞬间,那双深邃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隔着半个咖啡馆的距离,路慎东抬眸望了过来。
避无可避。苏淼硬着头皮,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朝他那个角落走了过去。低跟凉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却略显急促的声响。
“路总。”她在距离他桌子一步之遥站定,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好巧。”
路慎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审视的意味让苏淼几乎想别开脸。他放下敲击杯壁的手指,身体稍稍前倾,手肘随意地搭在桌沿,动作带着一种闲适的压迫感。
“等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咖啡馆慵懒的背景音乐,尾音微微上扬。
苏淼只觉得脸颊有些微热,强作镇定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刻意放得从容。“路过,进来喝杯咖啡。”
她避开他的视线,招手示意不远处的服务生,“一杯美式,谢谢。”苏淼面色平静,心里却计算着做一杯咖啡的时间有多少,只想快点拿到,然后找借口离开。
路慎东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演出,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这种沉默比追问更让人难堪。苏淼坐立不安,又下意识地环视附近的桌子,一对讲着悄悄话的情侣,一个低头看书的年轻女孩,这间咖啡厅里,没有与陈教授描述相符的相亲对象。
她庆幸他的迟到,没有让眼前场景变得更加难堪。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她的美式。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苏淼懊悔,她竟忘记说打包带走。
端起杯子,试图用杯壁的温度暖一暖有些发凉的手指,也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她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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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能带来丝毫的平静。
咖啡馆里的爵士乐换了一首更舒缓的曲子,时间在沉默和咖啡的香气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苏淼盯着杯沿细小的气泡,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脱身的理由。
就在这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猝然亮起,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打破了苏淼刻意维持的平静——陈慧之教授。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路慎东。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里的那点玩味似乎更深了,仿佛在无声地催促,提醒她该接电话。
那目光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苏淼无法思考。她吸了口气,指尖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喂,陈教授?”
“小苏……”陈教授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怎么样,到了吗?见到慎东没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里漂浮的咖啡香、慵懒的爵士乐、窗外园区里偶尔走过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模糊、远去。苏淼的视线凝固在对面那张英俊却带着一丝可恶了然神情的脸上。
路慎东。
陈教授的儿子是路慎东。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她,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原来从陈教授在汇阳突兀的牵线,到此刻他坐在这里的从容,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无知无觉地走进了他编织得密不透风的网里。
“嗯,陈教授,我到了……见到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路慎东,“他现在就在我对面。”
“那就好那就好!”陈教授的声音透着欣慰,“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了!”
电话挂断。咖啡馆角落这一方空间,陷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方才那点舒缓的爵士乐,此刻听来也只剩下单调的背景噪音。
“你早就知道来的会是我。”不是疑问句,几乎是肯定。
路慎东没有否认,看着她放下手机,目光扫过她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美式,“你不是也打算在十分钟内结束战斗,然后找借口溜走?”
心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苏淼眼神里是冷硬和疏离。
“路总洞察人心。”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路慎东可以想象她此刻的心情,或许是厌恶,或许是被欺骗的愤懑。
一直以来,苏淼都做的滴水不漏。
他缺少和她好好谈一谈的时机,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耐住给她打电话的冲动,避免暴露他和陈教授的母子关系,生怕又将她推得更远。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但这里还不是可以好好谈一谈的地方。”路慎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犯人还有断头饭,就算是对我做审判,也吃了饭再说。”
28. 28
苏淼坐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
路慎东也不催促,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流露的掌控力。
几秒钟无声的对峙,空气仿佛凝滞。
最终,苏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不是屈服,而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路慎东带她去的,并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高级餐厅,也不是两人吃过一次的小城故事,而是一家藏匿在老城区深巷里的私房菜馆。门脸极其低调朴素,推门进去,却别有洞天。
清幽的庭院,潺潺的人工溪流,几尾锦鲤在清澈的水中缓缓游弋。穿着素色旗袍的服务员引着他们穿过回廊,进了一间临水的包厢。推开雕花的木窗,晚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气和水汽拂面而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和隐约的水声。精致的菜肴很快摆满了不大的方桌,色香味俱全,显然用了心思。
两人相对而坐。不同于上次湘菜馆里的轻松和谐,也不同于咖啡馆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愤怒,此刻的气氛竟出奇地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
苏淼低头安静地吃着东西,却带着一种机械感,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路慎东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偶尔动筷,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目光深沉。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却不显得压抑,反而像一种无声的角力。
“苏淼。”路慎东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平静。他的声音不高,在静谧的包厢里却格外清晰。
苏淼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用觉得是被陈教授和我联手算计。”路慎东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语气是难得的坦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她并不知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让她去汇阳,一是希望她能帮你解决难题,二是我想让她知道你的优秀。只是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比我想的更顺利,她会将你介绍给我。只能说,是缘分注定。”
苏淼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她抬起头,看向他。没有惊讶,没有羞恼,只有一片了然和冷寂。
果然如此,他路慎东想要的东西,总会用尽手段,迂回曲折也要得到。
“所以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路总想表达什么?表达你运筹帷幄,还是想告诉我,你对我的心意有多执着?”
“执着”两个字,她说得略重,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路慎东没有因为她话里的刺而动怒。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靠向椅背,目光坦然地迎视着她眼中的寒意。
“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阴谋,没有强迫。”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试图激起一丝涟漪,“我的兴趣不是一时兴起。”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白心迹,没有暧昧的试探,没有商场上惯用的技巧,只是平铺直叙地将自己的欲望摊开在她面前。
这反而让苏淼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她不怕针锋相对,不怕虚与委蛇,却对这种近乎坦荡的“兴趣”感到棘手。
她像一块的石头,而他是那不知疲倦持续涌来,将她淹没的潮水。
她几乎要溺死在其中。
“路总的兴趣我承担不起。”苏淼放下筷子,“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世界我理解不了,也不想踏入。我的生活也经不起路总这样的‘兴趣’打扰。”
她抬起眼,像是做出了某种最终判决,“这顿饭,谢谢路总款待。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说完,她推开椅子,准备起身离开。
“苏淼。”路慎东叫住了她。他没有起身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像是要将她的决绝刻进眼底。
“至少吃完饭。”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却又奇异地缓和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聚好散也有个明确的终点。”
苏淼看着他。他坐在那里,浅灰色的衬衫衬得他轮廓深邃,窗外的暮色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总是带着侵略性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恳切的平静。那句“明确的终点”,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她坚硬的心防上。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重新坐了下来。不是心软,而是觉得既然要了断,那就彻底些。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路慎东果然没再说什么。结账离开,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住址,仿佛在贪恋这最后一段车程,可以没有目的地漫游在这这座城市当中。
车窗外风景倒退,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苏淼以为他会直接将她送到所里。车子却一路向城外驶去,驶向她未知的地方。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渐远去,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开到山脚下,苏淼才意识到路慎东要带她去哪儿。
车子沿着山路盘旋,终于抵达山顶,初秋的夜风夹杂着树林的草木香,微风徐徐,将混乱的思绪抚平。
山顶空旷无人,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城市的喧嚣被远远隔开,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墨蓝天幕,繁星点点,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空气清冽纯净,吸一口,不同于城市内残留的余热,一股凉意直透肺腑。
他走到车头前,背对着她,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青白的烟雾被风吹散,很快消失无踪。他高大的背影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沉默地眺望着远方那片璀璨的人间灯火。
“看会夜景再结束。”他淡淡说。
苏淼忽觉此刻有一种浪漫的错觉,只是这浪漫嵌着告别的温度。
她站在车边,裹紧了手臂,温度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片静谧得几乎能听到心跳声的旷野星空,心底那堵冰冷的墙,在无边的寂静和孤独感中,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不是动摇,而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虚无。
与路慎东这样不知疲倦的“入侵者”周旋,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推拒和戒备。
一个念头慢慢变得清晰。
路慎东抽完几支烟,余光看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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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想什么的苏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裙子,极简的风格,衬出她完美的身体线条。
他对女人的衣服并无深入了解,但也知道要将无袖的连衣裙穿好其实并不容易,可偏偏她很合适。露出的两条胳膊匀称细长,白皙又不失丰腴。
他无法不注意她。
这一刻,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路慎东承认自己有一种冲动。但这种冲动,他必须压制。
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人生难得感觉挫败,他很少有过放弃的念头,此刻却对她束手无策。
良久,路慎东语气平静,“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发动了车子,准备下山。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
车子驶入盘山公路,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模糊的山影。
“路慎东。”苏淼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平静。路慎东看了她一眼,她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脸对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看不清表情。
“嗯?”他应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苏淼缓缓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她的眼神很静,像蒙着一层雾气,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你家在哪儿?”路慎东问,没等苏淼回答,又说:“我还是送你到所里。”苏淼知道他守着自己的分寸,没有抱着打探她住址的念头。
“去你家吧。”苏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震惊自己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路慎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他踩下刹车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控,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声响。车子在山路一个平缓的弯道处猛地停了下来。
片刻,路慎东神色冷下来,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星光透过挡风玻璃,冷冷地洒在两人之间。沉默如同实质,在狭小的车厢里沉重地弥漫开来。
“我说,去你家。”苏淼重复,念头已经变得清晰。
“你最好不是在开玩笑。”路慎东神经突跳,却看见苏淼点了点头,“我很清醒。”
路慎东很少这样混乱,他摸不透苏淼到底在想什么。轻轻一句话就能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逻辑打乱。
他重新发动汽车,“你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思考。”
黑色轿车轮胎碾过山路上细碎的石砾,发出沉闷的声响。它不再留恋这旷野的寂静与星空,一头扎向山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汇聚而成的城市中心。
苏淼侧头看着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飞速接近,灯火由稀疏变得稠密,最终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影。车窗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还有驾驶座上路慎东紧绷的侧脸。
很多年前,有人用实际行动教会过她一个道理。
男人都是天生的猎人——追逐的刺激远胜于拥有后的平静。
就像新鲜的樱桃,没摘时觉得珍贵,摘下来会发现也就不过如此。
因为欲望的客体,在得到的那一瞬间,就会无情贬值。
29. [锁] [此章节已锁]
路慎东没有再说话,他开得很快,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精准。
车子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最终驶入一个安保森严,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
电子杆无声抬起,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冰冷的感应灯照亮了空旷的灰色空间。路慎东熄火,拔钥匙,一系列动作利落而沉默。
“我从来不强人所难,你要走还来得及。”
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他没有看苏淼,径直走向电梯的方向。
苏淼坐在副驾驶,没有动。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车库里的空气带着混凝土和机油的味道,冰冷而沉寂。她看着路慎东挺拔却透着寒意的背影消失在入户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鞋跟踩在光滑坚硬的地坪漆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在空旷的车库里被放大,一下下敲打着自己的神经。
她走向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电梯门。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无声跳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路慎东站在前面,背影如同一堵沉默而压抑的墙。苏淼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凝出水汽的冷冽气息。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滑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开阔的玄关,线条冷硬简洁,通铺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着头顶几何造型的冷光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洁净,却毫无人气的味道,像极了高级酒店的样板间。
路慎东率先走了出去,没有开大灯。他走到玄关尽头,那里靠墙放着一个造型独特的金属置物架,车钥匙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
苏淼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她主动进入到他的领地,却被无所适从的陌生感淹没。
她已经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只是路慎东没有再给她犹豫的机会,他伸手一拉,轻易将她扯到身前,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两张充满情欲的脸。
他将她抵在玄关的墙面上,原始的欲望像野火燎原,路慎东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齿贝,箍住她腰上的力道似要将她捏碎。
原本压抑着的念头,像困兽急待释放。
路慎东才清楚感知到苏淼的瘦弱,纤弱无骨似的,像水做的豆腐,化在他的怀里。
“想好了?”路慎东嗓音低沉迷人,带着蛊惑性。“做我女朋友。”
苏淼只抬头主动吻他。
他以为那是默认,是少女羞涩地不肯说出答案。
唇落在她的脸上,侧耳,颈中。玄关的门并没有关,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地上是两人交叠着,融作一块的身影。
即使苏淼知道那道电梯门除了路慎东无人能打开,但还是感觉到一股随时会被人撞破的刺激感受。
似是察觉她的犹豫,路慎东伸腿,猛地将门踢上。
视野彻底暗了,黑暗刺激着感官。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路慎东的直进激发了苏淼的热烈,她感觉自己被高高推至天上,又被柔柔送下谷底。失去约束与禁锢的瞬间,她的快乐找到出口。
一切都结束了。
是从未有过的疲惫,苏淼倦怠的闭上眼。路慎东亲了亲她的额头,像眷恋的鸟儿,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短暂的平息只是为了酝酿下一次风暴,两人折腾到半夜,等到激情耗尽,才相拥着沉沉昏睡过去。
凌晨时分,窗外有微光照进室内。
苏淼缓缓睁开眼,视线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天花板上的冷光灯轮廓模糊。她极其缓慢地挪开腰间路慎东的手臂。
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提醒着发生的一切是何等激烈,又是何等的背离初衷。
她撑着发软的身体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自己散落在地的衣物。冰凉的布料贴上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一件件穿上,动作机械而迅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逃亡。
白色的连衣裙皱得不成样子,裙摆甚至蹭上了一抹灰痕。穿好鞋,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
路慎东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沉静,褪去了清醒时的锐利与掌控感,甚至有种近乎无害的错觉。但这错觉只让她心底那点荒谬的刺痛感更加强烈。
电梯下行的失重感,像她此刻空落落的心境。
秋季清晨的冷意并不强烈,苏淼却感觉寒意透骨。她快步走向出口,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摇摇欲坠的情绪上。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子汇入稀疏的车流,她感觉一切都结束了。她用最极端的方式,亲手画下了句点。
身体深处隐秘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松弛感交织着,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被掏空般的虚无。
苏淼闭上眼,光影在眼皮上飞快地明灭。
路慎东这一觉睡得非常好,清醒前的混沌时刻,昨夜画面一一回闪——她的迎合,她的沉溺。
而与他纠缠的温度和重量,此刻消失在眼前。
他撑坐起身,肌肉牵动带来迟滞的酸涩。几乎用了十分钟,才厘清眼前这可笑的情况。
那一刻他以为的接受与关系进一步的可能,原来只是精心设计的退场。
一场以她自身为祭的仪式,换取两人彻底的结束。
“做我女朋友。”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天真到近乎愚蠢。
她以更灼热的吻回应。
羞辱感并非源于身体的纠缠,而是他竟成了她急于摆脱的负累,一个值得她用如此方式切割的“麻烦”。
她甚至不屑于言语的拒绝,他的骄傲被碾碎。
胸腔里翻腾的怒意与挫败,最终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压制。质问?强留?那不过是更彻底的狼狈。
日子在忙碌和刻意遗忘中滑过。
苏淼把自己彻底埋进工作,结案报告、职称材料、张所分给她新的课题……她用高强度填满每一分钟,试图将那个夜晚和那个人彻底忘记。
但身体偶尔的微妙记忆,深夜指尖无意识触碰肌肤的感觉,总会幽灵般浮现。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失落。
看吧,男人果然如此。她近乎自虐地想,新鲜时百般追逐,一旦得手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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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味。
她的决绝奏效了,路慎东彻底消失。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他像从未出现过。
她该为此轻松和解脱,她的目的近乎完美的达到。可心里那块地方,反而空落落的,比被他纠缠时更加荒芜。是失控的情欲?还是她也在期待什么,只是不敢承认?
这种隐秘的失落和对软弱的厌恶交织,让她更沉默,更深地缩进工作外壳里。
连岑姝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旁敲侧击几次,都被她用工作太忙为借口搪塞过去。
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晚发生了什么。
那是她亲手划下的分割线,是她必须独自反刍的结果。
研究所门外,梧桐枯叶打着旋,在秋天的风里簌簌作响。
一辆黑色轿车,连续第五天,在下午五点半停驻斜对面的树荫下。车窗降下三分之一,露出路慎东冷峻的侧脸轮廓,像一尊线条硬朗的雕像。指间的烟,在暮色里明灭。
路慎东目光如炬,锁着研究所那扇厚重的门。像一个执拗的坐标钉在此处,只为捕捉那个身影。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即使这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见她。
黄昏的光线渐次熄灭,研究所的人流散尽,门庭冷落。一种被她刻意回避的冰冷认知,在脑海中慢慢清晰。
这个念头让压抑的暗火无声灼烧,却找不到一丝可供燎原的缝隙。
他掐灭第五支烟蒂,烟灰缸已满。
算了,他想。
车门忽然被拍响。
岑姝明艳的脸出现在窗外,带着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路总!真是你,快把你家那刺球儿接走……苏淼走前硬交代给我的,简直酷刑!”
“她去哪了?”
“你不知道啊,苏博士她封闭进修——省里那个联合项目,早就走了,要半个月!”岑姝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眉头拧成结,接着吐槽那只刺猬,“你是不知道那活祖宗,晚上窸窸窣窣跟开运动会似的。面包虫……天,看一眼我头皮都发麻!你们俩这‘定情信物’,也太折磨人了!”岑姝没养过宠物,耐心早已耗尽,急于将烫手山芋扔出去,想也不想地随口而出。
“定情信物”四字如芒刺,精准扎进未愈的伤口。路慎东眸色瞬间沉暗,周身气压骤降。
“它在哪,我跟你去拿。”
封闭培训结束,苏淼拖着略显沉重的行李箱回到出租屋。钥匙转动,门开。房间依旧是她离开时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模样,窗明几净,所有物品各安其位,像一座秩序森严的小型堡垒。
然而,空气里少了那缕熟悉的,带着干燥木屑和微小生命气息的味道。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缺失感弥漫开来。
她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投向房间角落——那个曾安放亚克力箱的位置。
空荡荡的,只有地板上一圈被箱子压出的极淡的痕迹。
得知她回来,岑姝第一时间向她道歉——她怕养不好灯灯,只能拜托路慎东这个原主人代为照顾。并一再保证,明天就将它完璧归赵。
“不用了。”苏淼对她说。
物归原主,尘埃落定,这本就是最好的结局。
30. 30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站了片刻,目光在那片空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她放下行李箱,角落堆着灯灯留下的东西。
那个亚克力箱子,饮水的小瓷碟,装面包虫的塑料盒,还有一小袋剩余的垫料木屑。
她拧开水龙头,清水哗哗流下。她开始清洗。动作细致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洗去残留的垫料碎屑,洗去面包虫蜕下的薄皮,洗去小刺猬生活过的所有痕迹。
水流冲刷着透明的箱壁,折射出窗外渐浓的暮色。瓷碟和塑料盒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光泽。
洗净,擦干。她将箱子、碟子、盒子一一晾在通风处。水滴沿着箱壁滑落,在地面晕开小小的水渍,很快又被蒸发。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洗刷一净的物件。它们曾经承载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是她生活中唯一一点不设防的柔软。
空气里只剩下清洁剂淡淡的柠檬味和晚风的微凉。
几天后,岑姝风风火火地冲进苏淼办公室,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脸上带着看尽八卦的唏嘘。
“哎,你猜怎么着?”岑姝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汇阳那个两个小实习生,陈思雨和刘瑞谦的事情,有后续了!”
苏淼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那个白炽灯下哭泣的身影,还历历在目。
“刘瑞谦跟李婷分了。”岑姝撇撇嘴,“据说走了没多久就断了。小姑娘李婷大概也明白,无论是学历还是家庭背景,两人不相配,或者……唉,反正,刘瑞谦又回头找陈思雨。”她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思雨那姑娘……居然也接受了。”
苏淼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顿。
“是么。”
“是啊,”岑姝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不过,你说这能一样吗?中间隔了那么个人,发生过那些事,裂痕就在那儿了。现在看着是又在一块儿了,可谁知道那缝还在不在?还能不能回到当初?”她摇摇头,“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就像瓷器,碎了再粘起来,看着完整,可那道疤总归是消不掉的。谁知道哪天又磕着碰着,就从那缝上儿彻底裂开了?”
岑姝的目光落在窗外,带着一种难得的清醒:“看着他们这样,我更坚定了——感情就得纯粹点,利落点。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无论何时都要有抽身而退的魄力。拖泥带水……三个人纠缠不清?这种事儿太累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苏淼,眼神亮而坚定,像是在说给苏淼听,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我啊,绝不会让自己,还有希平,以及……”她没有说出那个的名字,但苏淼知道她在说谁。
“我不会卷进这种糟心的漩涡里。”
苏淼静静听着,目光重新落回屏幕闪烁的光标上。
她移动鼠标,点开一份新的文档。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眸色异常沉静。
她知道有些痕迹,洗得干净也收得起来。但有些界限,跨过去了就再难回头。
日子又回归到三点一线的状态,提交完下半年的职称确认资料,苏淼并没有松懈下来。先前答应赵翰章的期刊还未完成,她仍需挤出额外的时间去完成。
下了班,人就泡在文献室里。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苏淼喜欢这个味道,这让她感到心安。李师太戴着老花镜,正将一叠泛黄的考古简报归入档案柜顶层。她踮起脚尖,动作有些吃力。
“李老师,我来。”苏淼放下手中的资料盒,快步上前,轻松地将简报放好。指尖无意触碰到李文漪的手背,感觉一片冰凉。年纪越大的人越怕冷,才是初秋,李师太已经穿上了线衣。
“人老了,不中用了。”李师太笑笑,扶着腰慢慢直起身,脸色在资料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咳嗽了几声,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迅速拧开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就着桌上半杯凉水咽下。
“您不舒服?”苏淼皱眉,注意到李师太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
“老毛病,气管炎,天气转凉就犯。”李师太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将药瓶塞回口袋深处,转移了话题,“这批新入库的田野报告,编号还得再核对一遍。不过也不着急做完,有空也给自己放放假,别绷太紧了,工作是做不完的。”
李师太终身未婚,将毕生精力献给故纸堆,对苏淼有种近乎母性的关怀。
她拍了拍苏淼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苏淼感觉熟悉与不安。
城市的另一端,高档的私人会所里。
良好的消音系统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下包厢内昏黄暧昧的灯光和低沉的乐曲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威士忌醇厚的混合气息。
路慎东陷在宽大的沙发里,长腿交叠,指尖烟雾袅袅,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一瓶年份极好的麦卡伦已下去小半,琥珀色的液体在冰球间折射着幽光。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喝着,一杯接一杯。
坐在他对面的于景山,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此刻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他松了松领带,端起自己那杯酒,晃了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于景山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感直冲喉咙,他咂了下嘴,带着浓浓的嘲讽,“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像温水煮青蛙。”
他看向路慎东,对方只是垂眸看着杯中的酒液,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东子你说,人是不是都这德性?心心念念的让人惦记,觉得那是心头朱砂痣。真搁家里了……”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嘿,转眼就成了墙上那抹碍眼的蚊子血。不咸不淡,不死不活。”
他指的当然是梁苏音。那个和他门当户对,父母指婚,没费多少心思就娶回家的另一半。
那个心里永远装着另一个死去男人的女人。
婚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琴瑟和鸣,只有相敬如“冰”。梁苏音履行着妻子的义务,得体又优雅,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器。
她的心门紧锁,钥匙随着那个亡夫一同埋进了坟墓。于景山满腔的热忱和征服欲,撞在这堵无形的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只剩下满腹的憋闷和无处诉说的挫败。
“她现在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去疗养院看心理医生,要么就是去墓园。”于景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颓丧,“我跟她说话,十句有九句得不到回应。睡在一张床上,中间像隔着条银河。这他妈算哪门子日子?比当年在部队拉练还他妈煎熬!”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向路慎东,试图在这个同样沉默寡言但或许能懂他几分憋屈的挚友身上寻求一点共鸣,哪怕只是个眼神。
“你说,我该怎么办,就这么耗着?耗到她哪天想起来给我个好脸?”
路慎东终于抬了抬眼。幽深的眸子扫过于景山那张写满失意和暴躁的脸,里面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比于景山的“温吞水”更冰冷的寒潭。
他端起酒杯,没有回答于景山的问题,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比起于景山有名无实的婚姻煎熬,他连“耗着”的资格都没有。一场他以为水到渠成的亲密,不过是她精心策划的切割仪式。
她走得干脆利落,连一丝留恋都吝于给予。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像个怨夫一样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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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蚀骨的失落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并不比于景山的憋闷好受半分。
两个失意的男人,在酒精和烟雾里,各自咀嚼着苦涩。
于景山见路慎东依旧沉默,只是闷头喝酒,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又转了方向。
“妈的,连找个喝酒解闷的人都费劲!陈方聿那小子,八点一过,就跟人间蒸发似的!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天王老子也叫不动!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年纪轻轻搞得跟个老僧入定一样,无趣!”
路慎东闻言,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算是回应。陈方聿如何,与他此刻的心境无关。他只想用酒精麻痹那该死的,不受控制地涌向研究所方向的思绪。
酒瓶渐渐见底。时间在烟雾和沉默中流逝。于景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没意思”,“憋屈”。路慎东眼神依旧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走了。”路慎东掐灭手里的烟,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站起身,捞起扔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哎?这就走了?再……”于景山话没说完,路慎东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代驾司机早已等在门口。
路慎东报了个地址,车子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平稳行驶。
路慎东靠在后座,闭着眼,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酒精在血液里奔涌,却奇异地让某个念头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他想见她。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能如此轻易将他弃如敝履的女人,是否真的毫无波澜。
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研究所大门斜对面的阴影里。熄火。
路慎东降下车窗,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入,吹散了车内的酒气和暖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研究所大楼大部分窗户都已漆黑,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像黑夜中孤独的眼睛。
就在路慎东几乎要以为今夜又是徒劳时,那扇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苏淼。
她依旧背着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塞满了书籍资料的双肩包,步伐略显沉重,却依旧挺直。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清晰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拂。
路灯的光线照亮了她半边侧脸,平静,专注,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的,或者他内心深处隐秘期盼的,任何与他有关的情绪波澜。
她就那样踏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向车站。每一步,都像踩在路慎东紧绷的神经上。
路慎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所有的酒精、躁动、不甘和那点可笑的期盼,都在看到她身影的这一刻,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现实感刺穿。
她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涯。她的世界仿佛真的将他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那个夜晚,对她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场需要清洗干净的“痕迹”。
他看着她即将走过车前,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就在这时,苏淼似乎若有所觉,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朝路慎东车子停驻的阴影处扫来。
路慎东的心脏骤然一缩。在她视线即将捕捉到这辆车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的,迅速升起了车窗。
深色的车窗膜瞬间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走吧。”他对司机吩咐。
引擎发出轻微的启动声,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出阴影,汇入午夜稀疏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31. 31【岑姝X陈方聿】部分小苏博……
电话响起时,苏淼刚把晾干的刺猬笼子和食具仔细收进阳台储物柜最上层。
“小水!”赵国乾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气喘吁吁的:“我路过平州谈业务,顺便来看看你,谁知道门卫说你已经搬出来住了。”
怕他担心有什么变故,搬家的事情苏淼没有对赵国乾说过,这会儿闹了乌龙让他白跑一趟,苏淼心里过意不去,“宿舍条件不好,就出来一个人住了。”
“这样也好。”赵国乾的声音缓下来,“那你现在住哪?我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苏淼报出了租住小区的名字和位置。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门铃响起。苏淼打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赵国乾,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勒得他手指发白的环保袋,额角还带着汗。
“小水!”他脸上堆起笑容,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这地方可真够绕的,差点没找着。”他侧身进来,一股金属粉尘混合着机油的气味立刻弥漫在小小的玄关。
袋子放在小桌上,露出真空包装的家乡酱鸭、晒干的春笋,还有一大罐自家腌的咸菜。
赵国乾搓了搓手,环顾小小的出租屋,语气质朴:“一个人在外面,别太省了。”
“这儿挺好的,舅舅。”苏淼倒了杯水递过去。
赵国乾接过杯子,又瞧瞧苏淼,说:“怎么比上次见又瘦了。”
“家里生意怎么样?”苏淼自然将话题引开,她知道赵国乾很少外出跑业务,如今他亲自出山,想必生意遇到了点变故。
赵国乾果然不再追问她的胖瘦问题,摇摇头,眉宇间锁着愁绪,“市场卷得厉害,都拼价格。好些厂子偷工减料……价格是压下来了,但东西能用几天?我干了一辈子技术,这手,”他摊开粗糙的手掌,“干不出那种事。”
苏淼深知行业内卷无法避免,尤其是实体加工业,被互联网浪潮冲击得毫无还手之力。
赵国乾语气里带着固执和无奈,“可客户就认便宜。厂子靠着几个老主顾,赚点辛苦差价,勉强糊口。想扩大?难。”他顿住,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甘心的韧劲,“可平平眼瞅着小学毕业,我和你舅妈就这么一个念想。小富即安?不行!得给他把底子攒厚实了,像你似的,最好读到博士,这辈子别让钱绊住脚。”
又怕苏淼担心,他笑了笑,“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到处跑跑业务呗。”
坐了一会儿,他又问了问苏淼的工作和身体。临走前,从旧皮夹克内袋摸出一个略厚的信封,塞进她手里。“拿着!别推!舅舅没啥大本事,就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吃的,天冷了添几件厚衣裳。姑娘家家,别太苦着自己。”
人走到门口,又停住脚,回头看着苏淼,欲言又止:“上个月听人嚼舌根……那边情况更不好了。”
他压低了声音,似是犹豫该不该说,“说是拿钱吊着命,等着那两个给他生个孙辈才肯闭眼。”他语气带点讥诮,“如今姓檀的产业远大过他,女儿女婿两人闹成那样,哪还有什么情分?听说早分居了。这都是报应……”
当年那场闹剧模糊而遥远,远不及眼前信封带来的沉甸甸的现实感。
怕说到苏淼伤心处,赵国乾摆摆手,似乎觉得这话题晦气,“行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陌生电话都不要接,要是有人找到你这,你第一时间给舅舅打电话。”
赵国乾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阵风吹过,给苏淼带来一丝久违的温暖和惆怅。
实验室里,岑姝低头看着手机里陈方聿简短的回复:【设备重要,需亲自验收。四点,公司见面。】
她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还个设备而已,还要他亲自监督?明明派个工程师和她对接就好。
但还是敲键盘回复:【OK,四点见。】
同一时间,隔壁市科技园区会议室。冗长的技术分析会进行到关键处。陈方聿的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他抬手,指节敲了敲桌面:“张工,第三组数据模型的核心算法瓶颈,解决方案压缩到十分钟内阐述。后续的验证数据,会后发详细报告给我。”
原本打算细说的工程师立刻调整汇报节奏。路慎东坐在旁边,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变化。他侧头低声:“后面还有两个重点课题,什么事这么急?”
陈方聿视线停在幕布上,指尖划过平板边缘,声音淡淡:“私事。”
路慎东挑眉,没再追问。
下午三点五十分,岑姝抵达莱特光学总部。气派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阳光下反着光。她抱着设备箱到前台报上陈方聿的名字。
前台笑容甜美:“岑小姐您好,陈总监交代过。麻烦稍等,他应该快到了。或者,先在访客系统登记一下身份信息?”
“还要登记?”岑姝有点意外。她配合地在访客平板上操作。到了门禁处,麻烦来了。保安仔细核对通行证和身份证,又查看设备箱。
“对不起,岑小姐,”保安一脸公事公办,“您通行证权限只到接待区。设备进研发核心区需要陈总监本人陪同,或他的特别放行单。”他指指墙上醒目的保密条例,“有规定。”
岑姝试图解释:“我和陈总监约好四点,他马上到……”
“那也得等陈总监到了,签了陪同确认单。”保安脸上带笑,语气却不容商量,“请您在接待区等候。”
岑姝无奈,抱着箱子坐到等候区。四点已过,陈方聿还没出现。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岑姝抬头,愣了下。
陈方聿穿着白色衬衫,额角带着细汗,气息微促地走进来。
“走来的?”岑姝起身。
陈方聿没解释,扫了一眼箱子,走向保安岗,在登记簿上签下名字,划上“陪同人员”的勾。
“跟我来。”他对岑姝说。
岑姝快步跟上。顺利进入陈方聿的独立办公室,她打量着这间干净整洁的房间,一旁的工作台上摆放精密仪器和显示器,墙上挂着结构图纸,空气里有金属冷冷的气味。
陈方聿戴上防静电手套,打开箱子,一丝不苟地检查设备。眼神扫过接口、旋钮、外壳接缝,然后用测试仪读取数据。岑姝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那份投入和严谨,让她等待的不快悄然消散。
“喝什么?”陈方聿检查完主机,头也没抬。
“咖啡有吗?”
“没有。”他走到饮水机旁,用纸杯接了温水递给她,“喝水吧。”
岑姝接过水杯,心中腹诽——只有水还问她做什么选择?真无聊。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抱着待签的资料推门进来。
看到陈方聿,她吃了一惊,“陈总监?您不是明天才回来?路总呢?”
“会议提前结束了。”陈方聿接过文件,快速扫视,“路总还有安排。”
他在纸上画了个圈递回去,“这段内容有问题,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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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改。”
“哦,好的!”小秘书接过文件,注意力不在错了的内容上,只好奇地看着岑姝,按捺着八卦的心依依不舍地离开。
岑姝握着水杯,心思却飞快转着——会议提前结束?专门赶回来……路慎东没一起?
她看着陈方聿重新俯身检查设备,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专注的阴影,看不出一丝心虚的样子。
她想,一定是她想太多。
窗外天色已暗,城市灯火亮起。
“好了,没问题。”陈方聿摘下手套。
岑姝松了口气:“任务完成,那我……”
“到饭点了。”陈方聿打断她,语气自然,“园区小食堂,味道还不错,吃了饭再走吧。”
岑姝本想拒绝,肚子却叫了一声。她脸一热:“……行吧。”
小食堂干净明亮,人不少。两人端着餐盘排队。岑姝目光在糖醋小排上流连一下,最终只点了清炒时蔬和一小份米饭。
“就这些?”陈方聿看她。
“嗯,减肥。”
陈方聿没说什么,轮到他时,伸手拿了一份糖醋小排,又点了两个清淡的菜和米饭。
结账的时候用的是陈方聿的员工卡,岑姝跟在他身后,觉得这事儿新奇。
两人找了靠窗卡座坐下。陈方聿把那份糖醋小排推到两人中间。
“尝尝。”他语气平淡。
岑姝看着餐盘里挨在一起的两份米饭,中间共享的油亮小排。她夹了一块,味觉酸甜酥软。她的最爱菜之一就有这道菜,只是怕热量高,她刚刚硬生生忍住了点的冲动。
没想到陈方聿正中她下怀,既然他点了,那就不好浪费粮食,她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
身侧员工走来走去,视线四面八方而来,落在岑姝和陈方聿身上。
岑姝感觉有些不自在,周围还有不少是员工情侣,共同打了菜,不分你我地甜蜜进食。一种奇异的微妙感爬上心头。
“你们公司不禁止办公室恋情?”
“没有利益相关就可以。”陈方聿吃饭动作斯文,解释:“公司倾向稳定双职工,也为他们提供夫妻公寓福利。”
“哦?还挺有人性。”岑姝低头扒饭,不知道再聊些什么。
这顿饭异常安静,又流淌着某种默契。
饭毕,岑姝告辞。陈方聿送她到楼下停车场。
夜风微凉,“那我走了。”岑姝拉开车门。
陈方聿忽然叫住她。
他站在路灯的光晕外,身影挺拔,面容在阴影里模糊,只有眼睛在黑暗中沉静锐利。
“嗯?”
“你那次车祸,”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平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问题突兀,岑姝微微一怔:“好像是……高中的暑假吧。”具体时间一片混沌,她也记不清楚。
她看着陈方聿,想找出缘由,但他只是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知道了。路上小心。”
他说完,转身走向大楼入口。
岑姝站在原地,握着车门把手。夜风吹过,她想,他问这个做什么?
出门时又碰到那个保安,他依旧满脸笑容,提醒她左边常有大车卸货影响通行,出门最好右转。
下午陈总监就是很好的反面例子——车子被堵在园区入口车道上,只能下车步行。
一公里的路,走过来要一刻多钟,累死人了。
32. 32
周末,平州市博物馆展会中心,“欧亚金属艺术遗珍”限时返场特展里人头攒动。
展柜里,金属器物在射灯下闪烁着冷峻光泽,布局和灯光比首展更为考究。
岑姝捏着展票拉着苏淼挤在人群中,感慨道:“没想到郑沁雯还挺厉害。”
展会布置得很有水平,整个展厅如同一本厚重而沉默的金属史书,无需文字赘述。每一道光束的落点,每一处阴影的铺陈,每一件器物的摆放角度,都展示着策展人对这些珍品最深的理解。
苏淼目光扫过展品,在一件标注为“东周青铜错银带钩”的展品前站住,凑近细看,神情专注。
“怎么了?”
岑姝也弯下腰看,身后突然传来郑沁雯清亮含笑的嗓音:“慎东,没想到你有空来捧场!”
苏淼闻声回头,恰好看见路慎东站在几步开外。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手里捧着一大束设计雅致,色彩沉静的花束——并非常见的庆祝花篮,而是精心搭配的鲜花,以白色郁金香、淡紫鸢尾和银叶菊为主,包裹在素雅的米白色雾面纸中,显得很有格调。
郑沁雯已经笑盈盈地快步迎了上去,妆容精致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娇羞。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路慎东手中接过了那束花。
“太有心了。”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欢欣,低头轻嗅了一下,“这花选得很雅致,十分衬今天的氛围。”
她抱着花束,侧身指向展区入口最显眼的位置,对身边一位工作人员示意:“来,就摆在这儿。”工作人员上前小心接过,郑沁雯亲自调整了一下花束的角度,让绑在花茎上的那条深蓝色丝带清晰地垂落下来,上面用烫金字印着“祝贺返场圆满成功”。
她站回原位,位置紧挨着路慎东,肩膀几乎与他相触,仰头对他笑道:“你的品味还是这么好。”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飘进苏淼耳中,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束象征着祝贺的鲜花被摆放在最耀眼的位置,看着郑沁雯与路慎东并肩而立,姿态亲昵,看着郑沁雯脸上那份收到专属礼物的喜悦。
“你的夸奖我会准确传达给陈教授。”路慎东淡笑,语气轻松。
郑沁雯笑容顿了一秒,很快恢复如初,仰头看着他笑说:“难怪,原来是阿姨眼光好,稍后我打电话亲自道谢。”
路慎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展区,与不远处的苏淼视线短暂相接。苏淼表情沉静,眼神如同看陌生人,不动声色地很快移开。
路慎东眸光微动,收回眼转向郑沁雯询问展出情况。
岑姝注意到两人之间过于冷淡的气氛,再看郑沁雯看路慎东的眼神以及花篮,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郑沁雯早已看到她们,这会儿才笑容得体地打招呼:“岑小姐,苏博士,欢迎欢迎。”
“郑小姐,恭喜。”岑姝说。
郑沁雯姣好的面容泛起笑意,“苏博士刚刚在那儿认真看了很久,是有什么问题吗?”
苏淼犹豫了一秒,但职业本能还是让她无法忽略那个错误。她指向展柜,声音不大,却清晰专业。
“定名和纹饰描述有误,”她指着明牌,“应该是战国中晚期风格,主体纹饰更像变体云虺纹,错银工艺细部特征也不太对得上东周。”
郑沁雯笑容淡了些,走近细看实物和说明牌,查阅手中pad资料。片刻,她抬头看向苏淼,眼神转为正视和欣赏:“苏博士眼力非凡。是我团队疏忽,谢谢指正,我立刻修改。”说着她叫来助理前来处理。
随即,目光又转向路慎东,笑着坦诚错误:“唉……是我学艺不精,闹了笑话。看来下次布展,一定不能漏了苏博士这双利眼来把关。”
这样的美人儿,就算承认错误看起来也都像在撒娇。
郑沁雯说完,笑容满面地转向苏淼,拿出手机:“苏博士,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关于展品的问题,少不了要向您请教。你这么专业,能认识你真是荣幸。”
她的态度热情而真诚,完全基于“专业认可”,让人难以拒绝。
同时,她也看向岑姝:“岑小姐,我们也加一个?”
苏淼和岑姝都拿出了手机扫码添加,申请通过,苏淼看见郑沁雯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她在艺术展上的侧影,看起来优雅而专业。
展会反响热烈,结束后郑沁雯邀请核心团队及苏淼和岑姝,以及路慎东共进晚餐。
聚餐地点选在市中心一家格调高雅的意大利餐厅。郑沁雯是今天的主位,自然地安排路慎东坐在右手边。
席间,她主导话题,分享布展趣事和成功的经验,目光不时落在路慎东身上。轻声询问他餐品意见,又时而为他的水杯添水,又会在他餐巾略歪时,自然伸手整理。
细微动作,无声彰显着默契。
“啧,”岑姝凑近苏淼低语,“郑小姐这顿饭,七分是庆功,三分是为了路慎东。你看她,做得也太顺手了。”
苏淼安静切着盘中小牛排,对郑沁雯的“领地宣言”和路慎东的沉默置身事外。她甚至还能语气轻松地和郑沁雯讨论起某件展品背后有趣的文化细节。
岑姝打从心底佩服她的定力。
饭毕,众人走出餐厅。
“慎东,”风吹起郑沁雯精致的卷发,她伸手优雅地拨开额前的发丝,“我住西城,顺路捎我一程?”
万千风情,无人不为她心动。
路慎东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她看向前方低着头看手机的苏淼,仿佛毫不关心两人的对话。
最终,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拉开了副驾驶车门。
郑沁雯笑容迷人,弯腰坐入。路慎东关上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深色车窗缓缓升起。
车子驶入夜色车流,尾灯在拐角处消失。
苏淼站在原地,终于抬起头,目送那道红色灯光融入灯火长河。脸上那层维持一整晚的平静薄冰,终于现出一丝细微裂痕。
夜风吹乱额发,她抬手拢了拢。感觉脸颊冰凉,却又像是发烧的前兆。
平州的四季并不分明,秋天短暂的来过,很快就被冬天替代。
苏淼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没有新的田野挖掘任务,她开始了稳定的坐班日子。手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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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的文字工作如山倒,她一头扎进其中,不知不觉离新年也只有不到一个月。
“苏博士——重大发现!”岑姝的语音消息突然传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八卦兴奋和难以置信,“我刚看见孙小雪上了徐远昂的新车!那车,就他刚提的那辆!两人有说有笑的……我的天,这俩人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徐远昂他……他居然喜欢这款,孙小雪?”
岑姝的震惊几乎要穿透听筒。在她看来,徐远昂那种带着点书卷气,务实又有些清高的男人,和孙小雪这种娇滴滴,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类型,简直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她痛心疾首地总结:“完了完了,徐队道心崩塌,简直失了读书人的风骨!轻易被美色所惑,说好的坐怀不乱呢?”
苏淼将手机放在一边,任由岑姝的六十秒语音一条接一条,自动连续地播着,末了才回复一个小黄鸭诧异表情。
平州的暖阳透过玻璃,在书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对于岑姝的“惊天发现”,她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波澜。
男人爱女人,不像她熟悉的考古题有标准的答案可循。
它更像一阵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不知因何而起。可能只是某个瞬间,阳光落在对方睫毛上的弧度,或是某个低头浅笑的侧影,就足以让人心旌摇曳,心甘情愿地一头栽进去。
孙小雪固然有眼高于顶的挑剔眼光,但她年轻鲜活,像一朵精心养护的玫瑰,自有其娇艳动人的光彩。
她想起那个夜晚,徐远昂同她漫步在田野上,眼神认真又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提出那个关于“考虑结婚”的询问。
他的心意从自己,再到如今的孙小雪身上,苏淼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人生际遇,本就充满偶然。而凡是偶然,都很短暂。
可能连徐远昂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和孙小雪谈上了。
也许是孙小雪得知他家境后释放过的若有若无的信号,精准地落在了他需要被肯定,被依赖的某个点上。又或许,仅仅是孙小雪那样的佳人——对大多数男人而言,天然就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谁又能真正厘清?
只是,这心意的转移,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苏淼心中另一个角落。
徐远昂和孙小雪的身影在脑海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路慎东挺拔冷峻的轮廓,以及站在他身边,笑容明媚又与他姿态亲昵的郑沁雯。
他们本就是有过深厚感情的前任——郑沁雯的优秀与干练,以及那份对路慎东毫不掩饰的熟悉与亲近,都清晰可见。
他们是世人眼中门当户对又势均力敌的适婚男女。
破镜重圆,旧情复燃会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苏淼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指尖却触不到丝毫暖意。不知道是因为徐远昂那场短暂而目标明确的“心意”,还是为了路慎东身边那个注定与他更相配的身影。
还是为了自己心底深处,那丝连自己都尚未辨明,又永远不会有机会宣之于口的波澜心境。
她望着桌上光斑移动的轨迹,片刻将那点莫名的情绪压回了心底深处。
33. 33
“老古董!”
实验室里,岑姝暴躁地敲了敲机器斑驳的金属外壳。
旁边的桌面上,摊着几份合作框架协议草案,醒目的标题写着《平州大学—汇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丝织品保护联合研究课题》。
这纸协议,成了张所长心心念念的天赐良机——合作课题经费足以采购一批精良设备。
“小岑啊,”张所长不知何时踱到了她桌边,手里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气,“跟平大那边合作的初步意向基本敲定了,经费盘子不小。新设备这块,你是行家,技术参数和初步选型,你要多多出力。”
岑姝的目光从那台设备上移开,投向张世清,义正言辞地打包票:“所长放心,参数要求我尽快整理出来。不过,”她话锋一转,表情狡黠,“后续那些供应商比价和流程申请,以及跑各个部门签字盖章的活儿……我这手头还有几个出土报告的检测压着,时间上实在掰不开。苏博士年轻,脑子活,又是您一直看好的苗子,不如让她来跑跑流程,分担分担。”
张所长嘬了口搪瓷缸里的浓茶,沉吟片刻,点点头:“嗯,也好,小苏是得压压担子。那就这么定了,你负责把技术关,把我们要什么,要多少东西搞清楚。具体怎么买,跟谁谈,让苏淼去跑。”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标供应商我圈了几家,莱特光学肯定在里头,另外两家……嗯,锐科精密仪器,还有博维科技,实力也都不错。三家,够小苏好好比比。”
这活计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苏淼肩上。
张世清指派的任务清晰,目的是摸透三家供应商设备的参数和底价。
这既是工作,也是张所长的期许——他希望苏淼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骨干。
苏淼就这样投身进了供应商资料的海洋。
经过几日奋斗,她总结:锐科主攻性价比,博维在软件集成上有独到之处,而莱特光……自不用多说,国内行业的翘楚,名字后面缀着一连串耀眼的技术专利和国际认证。
资料越堆越高,苏淼的目光却越发明亮锐利。她拿起电话,拨通了锐科精密仪器销售经理的直线号码。
“李经理吗?您好,我是汇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苏淼。关于贵司那款超景深三维视频显微镜……”
她的开场白清晰、专业,没有任何寒暄的冗余。
电话那头的李经理起初还带着点程式化的热情,但苏淼抛出的问题精准又有深度,譬如标称的Z轴重复定位精度是在多少倍物镜下,何种环境温度下测得?标配分析软件是否包含三维粗糙度重建模块?能否提供与同级别进口设备的实测数据对比报告?
李经理的回应渐渐变得谨慎,甚至有些迟疑。
苏淼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在技术细节上的模糊地带,语气依旧平稳,却悄然加上了无形的砝码:
“李经理,我们这次采购,是和平州大学重要的联合课题配套,预算审批层级很高,关注度也极高。技术参数的绝对真实可靠,是需求底线。我们对比的不只是贵司一家,最终的选择,会落在能提供最坚实技术支撑和最优性价比的合作伙伴身上。”
“理解,完全理解!”李经理的声音明显绷紧了些,“苏工您问的这些都非常关键!这样,我马上协调我们的技术工程师,最晚明天下午下班前,把您要的详细技术规格说明和实测报告模板发您邮箱。价格方面,您放心,针对这种重要的科研合作项目,我们一定拿出最大的诚意。”
挂断锐科的电话,苏淼没有停顿,又立刻拨通了博维科技的号码。同样的专业质询,同样的压力传导。
博维的销售总监显然经验更老到些,应对也更圆滑,但苏淼抛出的几个关于其独家软件算法在复杂丝织纤维纹理重建上可能存在的局限性问题,还是让对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最后,是莱特光学。
苏淼深吸一口气,看着资料上那个熟悉的LOGO。
接电话的是销售支持,面对苏淼的口对口专业咨询,莱特光的金牌销售很快也败下阵来,直接提出将电话转接给负责高端科研设备的技术经理。
等待转接的短暂忙音里,苏淼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莱特顶级型号SVX的所有已知优势和可能存在的,对方不愿主动提及的成本控制点。
“您好,莱特光学,技术总监陈方聿。”
一个低沉悦耳,带着恰到好处距离感的男声传来。
苏淼心里一惊,应声说:“陈总监您好,我是平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苏淼。我们研究所正与平州大学联合开展一项丝织品保护的重大课题,核心设备需求已明确指向贵司的SVX系列。”
苏淼的开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现有几个关键的技术点,需要与您直接确认。”
她清晰流畅地抛出问题:“……其多光谱融合算法在处理严重矿化、染料成分复杂的古代丝织品时,是否存在特定的信号干扰或数据丢失风险?”
电话那端的陈方聿,并未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苏淼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微微蹙眉,快速从资料库调取数据的样子。
这沉默并非冷场,而是一种专注的掂量。
“苏工,”陈方聿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依旧,听不出波澜,却也没有丝毫敷衍,“您的问题非常专业,直指应用核心。SVX的标定严格遵循ISO相关最新规范,具体文件编号稍后邮件提供。关于多光谱融合的干扰问题……”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回忆某个技术细节。
“确实存在特定波段在极端样本条件下的微弱串扰现象,这在我们的技术白皮书附录D有详细说明及推荐的软件滤波补偿方案。我建议安排一次专门的技术交流,由我们的应用专家为您做针对性解析,这样更有效率。”
他的回答条理分明,既不回避可能的短板,也提供了清晰的解决路径或信息获取渠道。
坦率专业又滴水不漏,苏淼由衷佩服。
这个陈方聿,果然名不虚传。
“技术交流很有必要,”苏淼迅速接话,“不过在此之前,陈总监,我们还需要一个初步的预算框架。这次采购经费审批严格,我们需要明确SVX基础配置的底价区间,作为后续流程推进的关键依据。”
她话锋一转,“另外两家供应商的初步报价意向,我们已经掌握。莱特光学的技术领先地位我们高度认可,但最终的选择,必然是技术价值与经济价值的综合最优解。”
她清晰地报出了锐科和博维针对类似配置给出的,经过她初步挤压后的意向报价区间。
电话那头,陈方聿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淡,转瞬即逝,带着一丝了然和棋逢对手的兴味。
“明白了,苏工。”他的声音听不出被施压的波动,反而有种沉稳的掌控感,“您的信息很有价值。莱特光学尊重市场的规则。给我一天时间,我会基于贵项目的特殊性和长期合作潜力,向总部申请一个能体现我们最大诚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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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方案报价,涵盖基础配置及您所关心的维保框架,明天下班前,一定给您答复。”
“期待您的方案,陈总监。”苏淼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放下话筒,她才感觉到掌心有微微的汗意。
这个陈方聿,温和表象下是深不可测的定力与经验。她靠在椅背上,脑海中闪过岑姝同她倾诉的,面对起陈方聿时的混乱心态。
此刻她也理解了,难怪连岑姝那样骄傲的人,也会在他这里摇摆不定。
几天后,一个涉及设备核心软件与研究所现有数据管理系统兼容性的棘手问题浮出水面。为解决现有问题,又顺便作为考察案例,苏淼将问题抛给了三家供应商。
结果是锐科和博维的技术支持闪烁其词,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解决方案。
她再次拨通陈方聿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数据接口和解析引擎层面的技术冲突。
陈方聿没有推脱:“这个问题需要现场查看你们的系统环境和数据结构。我下午两点左右到研究所,方便吗?”
“没问题,恭候陈总监。”苏淼回答。
下午,陈方聿准时出现在研究所略显陈旧的实验室门口。他身形挺拔,简单的深色衬衫和西裤,衬得气质越发清峻。
“陈总监,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苏淼简单寒暄几句,引他走向服务器。
“应该的。”陈方聿微微颔首,语气自然问:“怎么没看到岑工。”
苏淼心神微动,“岑姝申请外出公干,估计要晚点再回来。”
“嗯。”陈方聿没再多言,仿佛只是随意地问候一句熟人,注意力已迅速转移到服务器屏幕上跳动的代码和报错日志。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深层的系统配置文件。
问题比预想的更复杂,陈方聿全神贯注地与那些顽固的代码和数据格式搏斗了近半小时。
苏淼安静地站在一旁,递工具,调取所需的历史数据文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工作中的男人有种沉静的魄力。
问题终于被定位并初步解决,陈方聿直起身,“暂时绕开了那个冲突点,写了个小的转换脚本,你们先用着。彻底解决需要双方系统做更深度的接口适配,这需要时间协调。”
“太感谢了,帮了大忙。”苏淼由衷地说,递上一杯刚泡好的绿茶。
“客气。”
气氛松弛下来。苏淼看着陈方聿低头喝茶,侧脸线条在实验室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陈总监,”她状似随意地开口,带着点后辈请教前辈的真诚,“像您这样技术和管理都这么出色的,十分少见。听说您是在外留过学回国内的,那应该很早就出去了?”
苏淼早在官网上查过陈方聿的简介,知道他就读于罗彻斯特大学。
陈方聿抬眼看了她一下,点头:“嗯,高二结束出去的,移民。”
“那么早?”苏淼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钦佩,“那会儿就能规划得这么清晰,目标明确,真不容易。”
“谈不上规划清晰,”陈方聿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家里觉得那条路更顺一些而已。”他低头喝了口茶,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倒是你,苏工,在这个领域,做得相当扎实。”
话题被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苏淼识趣地不再追问,但心里也有了一些答案。
34. 34
岑姝外出公干一回来,就已经从孙小雪那儿听说下午来了个帅哥。她略一打听,就知道了是陈方聿来过。
正是饭点,她邀了苏淼一起去食堂。
岑姝不经意地问:“怎么样?下午莱特那个陈总监来了,没给你脸色看吧?那人出了名的难亲近。”
苏淼认真思考片刻,皱眉的表情表示她在衡量岑姝这话的准确性,片刻她回答说:“没感觉到,”她语气如常,认真评价:“陈方聿很专业,问题解决得很利落。沟通也很顺利,他看起来还挺温和。”
“温和?”岑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陌生又有点荒谬的评价。
愣了会,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米饭粒,暗自嘀咕:“怎么一开始对我就没什么好脸色,虽然现在好了点儿……难不成是搞区别对待,还是他……”
岑姝看着苏淼,仔细将她打量一遍。作为前室友和同事,岑姝可太了解苏淼的优秀。既然路慎东那样的天之骄子能垂心于她,那陈方聿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为自己的计较感到有些心烦。
又过了几天,课题任务书的草案终于完成初稿,张世清将文件袋交给苏淼,叮嘱她几笔事项后送她出了门。
苏淼带着打印装订好的厚厚文件,走进平州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那座爬满常青藤的老办公楼。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木头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赵翰章教授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
“老师。”苏淼轻轻叩门。
“进来进来!”里面传来赵翰章洪亮的声音。推门进去,赵翰章正戴着老花镜伏案疾书,桌上堆满了书和资料,旁边小几上摆着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是苏淼在他过寿时送的。
“小苏,你来了,快坐!”赵翰章摘下眼镜,热情地招呼,指了指旁边的藤椅,“任务书弄好了?效率够高的啊!”
“还只是初稿,您先审阅,看看框架和重点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苏淼把文件递过去。
赵翰章接过来,没急着翻看,反而拿起紫砂小壶,给苏淼面前一个同样小巧的杯子斟上澄澈的金黄色茶汤。“尝尝,刚到的凤凰单枞。”
他笑眯眯地看着苏淼,“听说这次合作,所里的担子主要压在你和老张身上。你放心,学校这边,我会全力支持协调。”
“谢谢老师。”苏淼端起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指尖。
赵翰章这才翻开任务书,快速浏览着关键部分,不时点头:“嗯,分工明确,技术路线也清晰……特别是这个多学科交叉融合的机制设计,思路很好。”
他认真将文件从头看到尾,肯定不少优点,也指出了不少分歧点。苏淼认真听着做记录,聊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公事谈完,自然还要谈谈私事。
赵翰章合上文件,话锋轻轻一转,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落在苏淼脸上,“课题的事是大事,不过小苏,你个人的事,老师也得关心关心。”
苏淼心想,该来的还是得来。
赵翰章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有一次陈教授私下里跟我打听你,问你工作怎么样,性格如何。”他观察着苏淼的神色,见她只是安静听着,便继续道,“还有那个路慎东,莱特光的老板。”
“我也是最近才偶然得知两人的母子关系,”赵翰章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这事儿藏得深,陈教授自己从不提,路慎东在外面也从不打他母亲的旗号做生意。我琢磨着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轻了,“恐怕跟他父亲那边有关系。虽然公开信息不多,但据说位置非常特殊,涉密层级很高。路慎东从商,他父亲的身份有些敏感,保持距离低调行事的作风,对他们家来说是必须的保护手段。”
他叹了口气,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在苏淼身上,变得直接而探询:“陈教授跟我透露过一点风声,说给你们牵过线,怎么样……接触过了吗?那个小路,抛开家世背景,能力魄力也是顶尖的。你知道的,我先前就属意过他。”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紫砂壶嘴逸出的白气袅袅上升,苏淼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迎上导师关切的目光。脸上浮起一个故作调皮的微笑,“老师,我总觉得您对学生我有很强的滤镜。”
“胡说。”赵翰章知道苏淼一向自谦,他教学几十年,带过的学生多如牛毛。真正能让他放进眼里的,凤毛麟角。
苏淼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难得的稳重聪慧,长相身形也都是没得说的优秀。
即使路慎东家业深厚,条件出色,那又如何?
苏淼若是能看上他,那绝对是他的福气。
从赵翰章那间弥漫着旧书与茶香的办公室出来,苏淼心头仍萦绕着他关于路慎东家世那番沉甸甸的话语。
她下意识地走向教职工食堂,并不是有多饿,更像一种寻求寻常烟火气的本能。
简单吃了点饭菜,苏淼放完餐盘,转身便看见了陈教授。她正有些无奈地跟食堂师傅说着什么,手里还拎着几个打包盒。
看见了她,陈教授欣喜地同她打招呼,“苏博士。”
“陈教授。”
陈教授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没想到在学校里见到你。”见苏淼打量她手中的打包盒,她无奈地笑笑,“家里的保姆回老家了,我实在不会摆弄锅灶,只能来打包点现成的对付几天。”她的语气自然,带着点长辈的坦诚,没有丝毫让苏淼感到不自在的意味。
苏淼点点头,两人自然地一起往外走。
预想中可能因相亲失败而产生的尴尬,在陈教授依旧和善的态度下烟消云散。她只聊起苏淼研究所的工作是否忙碌,像一位寻常关心晚辈的长者。
话题很自然地转向正在进行中的合作课题。“平大这次和你们所里联手研究汇阳工地的丝织品,选题很有价值,技术挑战也不小。”
陈教授边走边说,侧头看了苏淼一眼,“虽然我已经退休,但毕竟这个项目是我们一起接手做的,后续有时间我或许也会参与进来,给你们提供一些支持,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多。”
这消息让苏淼有些意外,但也感到一丝踏实。陈教授的学术地位毋庸置疑,她的加入对课题研究来说是强有力的支持。
快到分别的路口,陈教授停下了脚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发丝上,隐约能看到几缕银白。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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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苏淼,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小苏,”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份郑重,“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儿女的终身大事,说不操心那是假的。但上次给你和慎东牵线,我可以同你保证,绝不是抱着广撒网碰运气的心态。”
她顿了顿,目光诚挚,“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品性能力和样貌,样样都好。”
苏淼心头微动,她能感受到陈教授话语里的真诚和那份对她个人的欣赏。
“只是可惜你们俩没这个缘分,”陈教授释然地笑了笑,“那也不必觉得别扭。就当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工作上业务上,遇到什么难题,需要搭把手的,别跟我客气,随时可以来找我,找慎东。”
这番话,吹散了苏淼心中对陈教授残留的最后一丝芥蒂。她真诚地点头,露出轻松的笑容:“谢谢您,陈教授。”
两人在路口道别。苏淼转身离开,步履轻快了些。陈教授站在原地,望着她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
给两个年轻人牵线相亲后的第二天,她曾打电话给路慎东。
电话那头,他态度冷淡得让她心头发沉。她本想责备儿子眼光高,却被他直接堵了回来:“我很清楚她是什么人,什么性格,并非我不中意她。”
陈教授心思大动,原来两人早就认识!
可显然路慎东此刻不愿多谈,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
陈慧之思来想去,立刻又找到岑姝小姨孙护士长的联系方式,她有些疑虑急需求证。
得到的消息让她豁然开朗,鼎盛相亲会后,孙护士长的外甥女原来早已向她坦白已有男友,迫不得已才让同事顶替她去相亲。
“小孩子脾气……乱胡闹,陈教授,我真是不好意思见你了。”陈慧之无心再听,只想着岑姝的同事不是苏淼还有谁?
真相大白,她终于理清线索,原来自家儿子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小苏博士。
想到这,她的心不由地又凉了几分。
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儿子,那副冷峻沉稳的外表下,骨子里却极具侵略性和占有欲。
他那句信誓旦旦的“最快明年,最慢后年结婚”的话,绝非随口敷衍,而是他认定目标后不容更改的决心宣言——他非苏淼不可了。
可苏淼是怎样的姑娘?
独立清醒又有主见,像一棵在风雨里自己扎根生长的小树。
路慎东这种带着强烈侵略性和独占意味的“非她不可”,以及不容置疑的掌控姿态,只会让小姑娘感到窒息和压力,将她推得更远。
想到儿子可能用他那套商场上的雷霆手段去对待苏淼,陈教授忧心忡忡。
刚刚这会儿见到苏淼,她能察觉到藏在和谐气氛下隐藏的一丝不自在。
两人怕是已经有了龃龉。
思来想去,她还是给路慎东打去电话。开头就直入主题,“我在学校见到小苏了。”
“嗯。”路慎东淡淡回应。
见他没什么反应,陈教授自己先急了,“你也不问问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陈教授叹气口说:“看起来比在汇阳工地时瘦了很多。”
35. 35
在莱特光总部那间视野开阔的会议室里,项目部经理正向路慎东正式汇报这次莱特与研究所接洽的设备采购项目。
“对方在技术细节上要求非常严格,他们提出的需求点,我们的SVX系列都能提供完善的解决方案。目前具体参数确认和后续落地沟通,研究所那边的苏工这两天会给出最终需求。”
路慎东从文件后抬头,“苏工?叫什么名字?”
销售总监接话说:“叫苏淼,汇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技术骨干,做事效率挺高,交谈下来也很专业。就是这个小姑娘厉害得很,对价格咬得很死,思维逻辑严谨地有些让人吃不消,恐怕后续谈判会有些难度。”
路慎东缄默不语,心里却有隐火在攒动。
一个项目如果进行到要他敲定的时候,表明先前已经和莱特对接过好几个来回,可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这个意向合作,他不由冷笑。
即使她完全可以通过他来寻求一些便利,但他深知以苏淼那倔强清高的性子,绝不会走这种“捷径”。
但这种彻头彻尾,泾渭分明的公事公办,将他完全隔绝在她的工作世界之外。还是让路慎东感到一种被轻视,被刻意疏远后的强烈不满。
销售总监见老板脸色不好,以为是对方的压价令他不满,有眼色地插话说:“这个我觉得价格方面还是不能太松口,顶多可以给多一些售后服务。就算是研究所,那也得按市场价办事,不然利润没法保证。”
路慎东睥他一眼,使得销售总监老刘感觉后背一凉,还没搞明白老板那道眼风是什么意思,就听见他说:“先按最高价去报,不用给商量余地。”
陈方聿看他一眼,微微皱眉。
倒是老刘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就按路总说的做。”
等散了会,路慎东离开。老刘还在揣摩老板刚才的意思,人精似的他总感觉哪里不对。挠挠头想不出所以然,又见陈总监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还带着点同情。
这边,苏淼很快收到了三家供应商加密送达的最终报价单。技术参数和后续服务,支持方案都详细罗列在邮件附件上。
经过几个小时的反复比对和内部初步评估,结果毫无悬念——莱特光学的设备在核心成像分辨率、多光谱分析深度、软件算法对复杂矿化丝织品的适应性。以及未来升级扩展性上,全面碾压另外两家公司。
莱特方案是唯一能满足课题严苛技术需求的供应商。
而选择莱特的痛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价格。
经过最终核算,采购整套设备的总价超出了研究所和平大共同划定的预算上限的百分之二十。
一旁岑姝看到报价单,也直呼路慎东不讲情面——好歹熟人一场,怎么一点儿优惠也不给。
几天后,汇阳考古所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两方的非公开竞争性谈判正式拉开帷幕。
长桌一侧,研究所所长张世清居中而坐,表情严肃。左侧是平州大学的代表赵翰章教授,眉头微锁。右侧则是研究所计财处的李主任,正翻看着手里的预算清单。
苏淼和岑姝坐在张世清稍后的位置,岑姝表情淡然,视线偶尔停留在陈方聿身上。苏淼则全神贯注,面前摊开着厚厚的供应商资料和对比笔记。
张世清点名让她俩旁听,用意不言而喻。
他希望能让苏淼这个实际操盘手亲历关键博弈的同时,也可以向平大和计财处展示他对年轻骨干的培养决心。
长桌另一侧,莱特光的阵容同样强大。路慎东端坐主位,气场逼人。他左手边的是技术总监陈方聿,面前是一本打开的设备技术白皮书。而他右手边则是莱特销售总监,主要负责价格磋商。
寒暄过后,谈判迅速切入正题。张世清代表研究所表达了合作意愿,但也明确点出预算总价的刚性约束。赵翰章则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强调了设备长期稳定性和数据可靠性的极端重要性。
莱特光的销售总监展示了精心准备的方案优势,陈方聿则针对性地回应了之前提出的所有技术疑虑,解释清晰且数据详实。
交锋的核心,毫无意外地落在了价格上。研究所计财处李主任早前同路慎东打过交道。率先发难,展示了锐科和博维更具“吸引力”的报价数字,直言莱特光的报价“超出合理预期”。
莱特光的销售总监则寸步不让,强调莱特设备的技术领先性、材料工艺成本以及无与伦比的售后服务网络带来的长期价值,“一分钱一分货”的态度鲜明。
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文件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苏淼能感觉到张所长和李主任交换的眼神中的压力,也能看到对面路慎东岿然不动,仿佛置身事外的沉静。
谈判一时间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路慎东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置于桌面。这个动作带着压迫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然的掌控力,瞬间打破了白热化的气氛:“莱特光非常重视与考古所和平州大学的这次合作,当然我也理解科研经费的宝贵。”
他目光扫过张世清和赵翰章,最终落在苏淼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为了体现我们的诚意,并推动项目尽快落地,莱特光愿意在原报价基础上给予优惠。”
李主任出声问:“路总能给到多少优惠?”
“可以给到八折。”
这突如其来的,幅度巨大的让步,打破了所有人的预想。张所长眼中瞬间闪过惊喜,李主任紧绷的脸色也明显松动,连赵翰章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八折优惠,折算后的总价几乎拉回了原预算的安全区。
然而,路慎东紧接着抛出的条件,让刚刚升温的气氛瞬间又冷却了几分:“当然,这个优惠并非没有前提。”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需要与贵所建立长期的,稳定且深入的技术交流和数据支持机制。莱特光投入研发的下一代智能成像分析平台,需要研究所这样拥有独特样本资源和实践经验的顶级用户深度参与测试和反馈,我想这会是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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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作停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这次牢牢锁定了张世清:“下周,在上海举办的国际光学技术与应用博览会,莱特光将是核心参展商之一。我们将展示包括SVX在内的最新技术和设备。这是一个绝佳的平台,向全球展示尖端光学技术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突破性应用。因此,我们希望贵所能够派出一位核心技术人员,携带具有代表性的汇阳工地出土丝织品样本或高精度数据模型随行,在展会现场配合进行实际案例操作演示,真实呈现设备性能。”
他微微侧头,看向苏淼:“听说苏工作为项目主要的技术对接人和一线操作者,对设备需求和样本特性十分了解。我认为她是完成这项关键任务最合适的人选,因此我们需要她全程参与博览会,配合我方的安排。”
“这不好吧。”赵翰章几乎在路慎东话音落下的同时就出声反对,“路总,小苏手上还有好几个合作项目和课题报告压着,时间恐怕有点紧张。这种展示任务,老张所里可以派其他有经验的同事。小岑就很不错……”
“老赵,”不知内情的张世清出声打断了他,脸上带着对路慎东提议的极大兴趣和肯定,“现在年轻人,尤其是像苏淼这样有潜力的骨干,正是需要出去开阔眼界锻炼能力的时候,你别老想着把人藏家里护着。”
他转向路慎东,笑容爽朗,“我觉得路总这个提议非常好!理论结合实践,还能在这么大的国际平台上展示我们的成果,这是多好的机会。我代表研究所同意了,苏淼,你把手头的工作协调安排好。准备一下,下周跟路总他们去上海,这是所里派给你的任务!”
赵翰章张了张嘴,看着老张不容置喙的表情,又看向对面路慎东那冷静却暗藏深意的眼神。
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投向爱徒,带着深深的担忧——心中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好还是坏。
苏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迎上路慎东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只剩下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审视,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精准地利用了课题的需求、所长的期待,以及对外展示的大好机会,将她推到了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上海之行,已成定局。
这是一场带着冰冷商业逻辑和个人意志的“共同出差”,苏淼自知避无可避。
她只有接受。
路慎东临走前那公事公办,毫无温度的一瞥,清晰传达着他的不满——为她的不告而别,也为她刻意的泾渭分明。
回到工位没多久,微信就弹出一条新好友申请,显示头像是约瑟夫·阿尔伯斯那幅冷静克制的《向方形致敬》。
【路慎东】,好友申请仅有简略的三个字。
苏淼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几秒,最终还是点了通过。
路慎东的微信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背景图用的是布列松捕捉的那张著名的‘圣拉扎尔车站后方’照片,彰显瞬间的张力与永恒的黑白。
这份简洁的品味,让苏淼联想到郑沁雯。
他们是如此相似。
36. 36
验证通过后,聊天框一片空白。
路慎东没有任何寒暄,连一个句号都没有。
苏淼盯着那空白的对话框,资料摊在面前,字迹却像蚂蚁在爬,无法聚焦。
她按灭手机,又忍不住点亮,反复几次,指尖最终划过屏幕,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依然是那张黑白照片,凝固的跳跃瞬间,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她心上的姿态。
直到凌晨,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叮”了一声,屏幕冷光刺得苏淼瞬间清醒。
心猛地提起,点开,是路慎东的消息。
“尽快完成用于的展示资料,核心内容如下:使用SVX对汇阳工地出土的丝织品样品进行详细检测分析,突出设备在多光谱微痕及复杂矿化结构解析上的优势。报告需包含清晰的技术路径和数据对比,以及实际应用场景与价值阐述。出发前务必完成终稿,具体要求及格式模板见文件。”
路慎东的要求冰冷,时间掐得极死,任务量巨大。苏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盯着屏幕上那行毫无感情的文字,一股被资本压榨的荒谬感油然而生。
他绝对是故意的,无情的资本家。
她在心里狠狠腹诽,却也只能认命地爬起来,打开电脑做准备工作,屏幕幽幽的光照亮她疲惫却倔强的脸。
然而报告的推进并非一帆风顺。
样品设备送到研究所后,苏淼尽力在压缩时间,可SVX功能强大,但她上手操作的时间有限,对某些高级分析模块的调用和数据解读存在疑问。
她下意识想翻找陈方聿之前留下的技术文档,却不得要领。
犹豫片刻,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陈总监,不好意思打扰你。我是苏淼,关于VX的多光谱融合滤波补偿方案在实操中的参数优化,还有设备自带的三维重建软件对HY-0073这类高度脆化样本的处理逻辑,我需要再向您请教一下,不知您方不方便……”
电话那头,陈方聿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某场会议中,“苏工,你稍等,这边的会很快结束,我待会过来一趟。”
苏淼松口气,连声道谢。
半小时后,研究所楼下传来短促的汽车鸣笛。这会儿已经是夜里八点多,所里所有人都已经下班。
按喇叭的多半是陈方聿提醒她到了,示意她下来开门禁。
苏淼跑下去,深夜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哆嗦。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停在闸门外,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苏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她发呆,路慎东车灯闪了闪,苏淼这才赶紧让保安给他抬杆。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苏淼偶尔点击鼠标的声音。路慎东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衬衫。
他站在苏淼身后,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数据和操作界面。苏淼能感受到他靠近带来的压迫感和一丝淡淡的冷冽气息。
“这里,”他修长的手指直接指向屏幕上的一组参数,“补偿阈值设低了,背景噪点没压住,可以调到7.5。”
他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苏淼耳畔的发丝,让她脖颈的皮肤瞬间绷紧。
苏淼依言调整,效果立竿见影。
“三维重建,”他移动鼠标,调出一个隐藏的算法选项,“用这个‘脆弱样本优化模式’,牺牲一点边缘锐度,保证结构完整不崩解。”
他操作精准解释简洁,内容直指要害。困扰苏淼半天的问题,在他手下迎刃而解。
问题解决,苏淼重新投入检测分析。路慎东没有离开,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她操作。
实验室的灯光冷白,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和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深夜的寂静被放大,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鸣,和苏淼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她几乎以为,下一刻他会说些什么。
或质问或嘲讽,至少不是现在这样沉默到底。
然而,当苏淼将一份样品的检测结果完整导出后。路慎东只是干脆地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转身就走。
没和她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走廊的黑暗,也带走了实验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
苏淼看着紧闭的门,心头涌上复杂的滋味。
她知道,路慎东还在生她的气。这无声的冷漠,比任何指责都更锋利。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两看生厌,终成过客。
可为什么会如此难过?
苏淼几乎是压榨着自己最后一点精力,终于在出发前一天下午,将精心打磨的报告终稿呈给了张世清。
“好,非常好!”张世清快速浏览,脸上满是赞许,“小苏啊,你这报告思路清晰,数据扎实,图文并茂,把莱特设备的优势和课题的结合点讲透了,路总那边肯定满意,直接发给他吧。”
得到所长的肯定,苏淼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将报告和精心准备的PPT打包,郑重其事地发到了路慎东的微信上。
发送成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聊天框顶部始终没有出现“对方正在输入…”。
一小时,两小时,直到窗外天色渐暗。研究所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手机依然静默。
苏淼盯着那个方形头像,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连看都不愿意看,还是觉得她的成果根本不值一提?
那份熬夜赶工,倾注她全部心血的报告,此刻像石沉大海,没收到任何回音。
就在她几乎放弃等待,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路慎东的名字跃然到眼前。
他发回的不是客套的“收到”或“谢谢”,而是一个标记得密密麻麻的PDF文档,以及几条逻辑清晰又字字见血的语音:
【语音1】报告P12,技术路径图逻辑链断裂。设备优势如何直接导向解决考古实践中的具体痛点?衔接生硬,需要补充箭头指向和关键说明文字。
【语音2】P18数据对比表中竞品数据来源未标注,可信度存疑。若无法提供明确来源,删除此表,改为强调VX在极端样本上的唯一适用性,聚焦自身优势。
【语音3】价值阐述流于表面,‘推动行业发展’太空泛。落脚点是可以改为:设备技术突破具体能为丝织品保护修复提供可量化的决策支持。
【语音4】PPT第7页动画冗余,会分客户散注意力,建议删掉。可以重点放在核心数据和可视化效果上,记住——商务展示中效率第一。
苏淼怔怔地听着,一条接一条。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戳在她报告自以为完美,实则经不起推敲的薄弱环节上。
他站在一个专业商人的角度,审视的不仅是技术,更是逻辑,说服力和商业价值。
他要求的是无懈可击的闭环,而非自说自话的展示。
她打开那个被批注得“体无完肤”的PDF,红色的标记,冰冷的批注框,精准地解剖着她的成果。
然而奇异的是,最初的难堪和沮丧过后,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是震动,是对路慎东更深的认知。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路慎东在商业领域的高度和严谨态度。他的思维缜密,眼光毒辣,是天生的商人与决策者。
这份冷酷的意见背后,是一种她未曾真正领略过的,强大的专业素养和掌控力。
她因为这份了解,心底那丝被刻意压抑的心动,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
出发去上海那天,天气阴沉,透着初冬的寒意。
苏淼拖着不大的行李箱走出研究所大门,正盘算着叫车去机场,却一眼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路慎东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上车。”
苏淼犹豫一秒,默默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拉开后座车门。
“坐前面,我不是你的司机。”
苏淼动作一顿,关上后车门,坐进了副驾驶。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松混合的气息,是路慎东身上的味道。
引擎启动,驶向机场。
密闭的空间里,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导航冰冷的电子女声偶尔打破沉寂。
半小时的车程仿佛无比漫长。苏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终于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路总,其他同事……陈总监他们,是已经到机场了吗?”
路慎东目视前方声音平淡:“他们提前几天过去布展,今天只有我们两个的航班。”紧接着,他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某种冰冷的试探,“怎么,你很希望方聿去?”
察觉话里的火药味,苏淼的心微微一沉,路慎东的介意如此直白地刺过来,让她措手不及,更感到一种被误解的难堪。
苏淼沉默地不再说话。
抵达机场,路慎东熟门熟路地办理值机和托运行李。苏淼默默跟在后面,她是第一次坐飞机,流程十分生疏。拿到登机牌,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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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慎东已经选好了座位——两个连在一起的商务舱位置。
他显然没有询问她意愿的意思。
过安检的时候,意料之外的麻烦来了。
苏淼穿了件旧外套,拉链本就有些老化。安检员示意她脱外套过检,拉链却卡在中间,死活下不来。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探头探脑,安检员也微微皱眉。苏淼又急又窘,脸瞬间涨红,额角渗出细汗,徒劳地跟那顽固的拉链较劲。
“让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路慎东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也隔开了那些好奇的目光。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手指修长有力,捏住卡住的拉链头,用了点巧劲向下一压一扯,“咔哒”一声轻响,拉链应声而开,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谢谢。”苏淼松了口气,声音带着窘迫。
路慎东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他拿过苏淼脱下的旧外套,随意地丢进安检筐。
过了安检,冷气开得很足。
苏淼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半高领打底衫,她不敢再尝试去拉拉链,就怕它彻底报废在众目睽睽之下。
眼下行李已经托运,也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
冷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她抱着手臂,尽量让自己保持体温。
路慎东走在她前面几步,似乎并未留意。
苏淼找到登机口附近的座位坐下,寒意更甚。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买杯热饮暖暖,却发现路慎东不见了踪影。
刚才还走在前面的高大身影,此刻消失在人流里。偌大的候机厅,她忽然觉得有些孤零零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悄然滋生。她拿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发个信息。
片刻她还是收起手机,抱着手臂坐着,眼神盯着航班显示屏出神,心绪随着路慎东的短暂消失而混乱着。
不多会,一个身影忽然挡住了旁边的光线。
苏淼抬头,是路慎东。
他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臂弯里还搭着一件崭新的,看起来质感很好的深灰色毛呢外套。
“换上。”他把咖啡放在旁边座位上,直接将那件新外套递到苏淼面前。
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但动作却不容拒绝。
苏淼愣住了,看着那件明显不便宜的外套,又看看路慎东:“路总,这……”
“后面展会工作强度很大,事情很多。”路慎东打断她,视线落在她抱着手臂微缩的姿态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依旧冷硬,“我不希望你还没落地上海就得了感冒,会影响进度。”他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资本家”理由。
“去洗手间换。”
苏淼抱着那件柔软厚实的新外套走进洗手间。换好后对着镜子,惊讶地发现尺寸竟然非常合身,肩线、袖长都恰到好处。
深灰色衬得她里面的白色打底衫更显干净利落,剪裁简洁流畅,低调却很有质感。
这精准的“盲选”尺寸,让苏淼脑中闪现出一些画面,她迫使自己不联想。
“衣服多少钱?我转你。”走出洗手间回到原地,苏淼低声问。
路慎东正坐在位置上喝咖啡,看到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确认了尺寸无误。
看着她的脸色,勾起一丝冷笑,“你脸红什么。”
她身上哪一点儿他没看过——只是这话有些伤人,路慎东忍了又忍没有说出口。
但还是忍不住刻薄,“又在盘算着给非洲人民捐衣服,然后给我送锦旗?”
苏淼知道他摆明了不会要她的钱,又用当初捐赠空调那事来提醒她的界限分明。不愿和他为过去的事情针锋相对,苏淼选择忽略。
但路慎东显然没打算放过她,放下咖啡杯,视线落在她怀里的旧外套上。
“给我。”
苏淼下意识地递过去,以为他要帮忙拿着。
路慎东接过那件旧衣服,看也没看,径直走向几步远的垃圾桶,毫不犹豫地“哐当”一声丢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苏淼愕然地看着他走回来,“……那衣服还可以穿。”
路慎东看她一眼,冷冷说:“不合适的衣服,没有留的必要。”
然后坐回位置,拿起咖啡,对她说:“有些东西坏了就坏了,不要觉得可惜,它并不值得你的心疼。”
“当断则断,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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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淼很清楚。
这是路慎东对她的回击,也是表明了他如今的态度与心境。
苏淼觉得有些难受,但还是缓了缓情绪说:“路总说得对,很庆幸我们意见一致。”苏淼看着他,“就像你说的——当断则断。那晚的事情,请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路慎东不说话,只凝眸看她,似要将她看个明白。心里的火隐隐冒头,好,很好。
他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地放下,可偏偏鬼迷心窍似的。睁眼闭眼都是这张倔强的脸,他真想抓住她好好问一问,他路慎东对她来说到底哪儿不行?
对话至此结束,两人沉默到底,一人分坐在贵宾区一侧。
直到登机,苏淼跟在路慎东身后,一前一后地走着。
进到商务舱,路慎东却还是示意苏淼坐靠窗的位置。
这是苏淼第一次坐飞机,原本低迷的情绪,被此刻的新鲜感压过,目光忍不住投向窗外渐渐变小的城市轮廓。
“耳朵不舒服的时候就做吞咽动作,或者捏住鼻子鼓气。”路慎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带什么感情地地指导着,散发着低气压。
苏淼依言照做,果然缓解了耳压,对他小声道谢。
窗外云海翻涌,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纯粹的好奇与兴奋。
路慎东侧头看着她被舷窗光线勾勒的柔和侧脸,专注的神情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显出一种难得的生动。
他一时看得有些出神,机舱内引擎的嗡鸣仿佛成了背景音。两人之间紧绷的弦,在这万米高空之上,竟有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松弛,短暂地搁置了地面上的冰冷对峙。
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飞机突然剧烈颠簸,机舱灯光骤然变暗,刺耳的警报声在耳边响起。广播里传来机长镇定的声音,提醒此刻飞机正遭遇强气流和雷暴区。
机身像一片失控的叶子,上下左右剧烈摇晃,失重感接踵而至。乘客的惊呼和物品掉落的声音此起彼伏。
苏淼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抓住座椅扶手。
就在下一波更猛烈的颠簸袭来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继而紧紧握住,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安抚和支撑。
“很快就会过去。”
路慎东对这突然的动作没有半点解释,两人就这么紧紧握着。
苏淼不得不承认,她那颗上下跳动的心,突然就像是找到了支点。
机身颠簸地更厉害,在下一次的混乱和尖叫声中,交握的手指演变成了十指紧扣,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苏淼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以及那沉稳有力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穿透她混乱的恐惧。
她试图挣脱,那力道却收得更紧。
窗外是翻滚的墨色云团,狰狞的闪电撕裂黑暗,雷声轰鸣,仿佛巨大的心脏在群山之巅狂乱悸动。
机舱内昏暗的光线下,唯一真实的是与他十指交缠的连接。
颠簸达到顶峰,苏淼紧闭双眼,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在剧烈的摇晃中,苏淼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鼓起勇气睁开眼,在昏暗闪烁的光线里,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审视,翻涌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极其浓烈复杂的情绪,如同窗外的风暴。
苏淼的心跳如擂鼓,一种强烈的预感升起——下一秒,他就会吻下来。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机身轻盈地一跃。
刺眼的阳光毫无预兆地穿透舷窗,将机舱照得透亮。飞机终于冲出了狂暴的雷暴区,平稳地翱翔在清澈湛蓝的云海之上。
一切快得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梦。
几乎是同时,路慎东松开了手。
那股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只留下苏淼手背上残留的温热和被攥紧的微痛感。
他抽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与疏离。
直到飞机平稳降落在浦东机场,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沉默比之前更加厚重。
只是当苏淼拖着行李箱走出廊桥时,路慎东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略显沉重的电脑包,低声说:“跟紧点。”
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一句,脚步却放慢,确保她不会被汹涌的人流冲散。
深冬的上海,寒风凛冽。
前往出口的路上,路慎东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长款毛呢大衣,身姿挺拔。苏淼裹着他买的那件同样质感的深灰色外套,两人并肩而行,步调竟出奇地一致。
苏淼不经意间瞥见玻璃幕墙上两人模糊的倒影,相似的色调,相似的轮廓,让两人看起来既像情侣,又像并肩踏入战场的战友。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热,一股莫名的力量油然而生。
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她的眼神更加坚定。
抵达酒店,路慎东预定的豪华套房立刻成为了莱特光此次参展团队的临时指挥部。
市场经理、营销策划、销售总监、后勤主管加上苏淼和路慎东本人,六七个人迅速将客厅填满,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高度专注的气息。
从踏入酒店的那一刻起,苏淼就清晰地感觉到路慎东整个人气场的变化。
机场那点别扭情绪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高效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语速快而清晰,指令明确,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份文件,审视每一个人的汇报。
这样的路慎东,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强大得令人心悸,也让苏淼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展会第一天,人潮汹涌。
巨大的展厅里,莱特光的展位设计极具科技感,人流如织。团队成员各司其职。销售总监应对潜在客户咨询,市场经理负责媒体对接,后勤保障运转。
午餐时间,后勤主管抱来一摞统一订的商务盒饭。团队六七个人,就在展位后面临时辟出的狭小休息区,或站或坐,快速解决午饭。
盒饭内容大同小异,米饭加上主荤半荤一蔬菜。盒饭菜色都不同,选到什么菜,纯属开盲盒。
苏淼打开自己那份,主菜是裹着浓郁酱汁的红烧排骨,配菜是油亮的辣炒包菜。
看着那红艳艳的包菜,苏淼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她怕上火,打算只挑里面的肉丝吃。
路慎东就坐在她斜对面的高脚凳上,面前摊着一份打开的盒饭和一份数据报表,一边快速吃着,一边用笔在报表上勾画。
他似乎对食物毫不在意,动作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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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苏淼避开辣椒,夹起一根包菜里的肉丝时,路慎东头也没抬,极其自然地将自己手边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推到了她面前的简易小桌板上。
苏淼一愣,看向他。路慎东的目光仍停留在报表上,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她低声道了句谢,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冲淡了口腔里那点不适的辣意。过了一会儿,路慎东吃完自己那份,合上报表,起身对后勤主管低声交代了一句:“明天苏工的盒饭,主菜换清淡的,不要辣菜。”
他的声音不高,淹没在展厅的背景噪音里,但离得近的苏淼听得清清楚楚,后勤主管立刻点头记下。
路慎东交代完,没看苏淼,径直走向展位前方,投入下一轮客户接待。
下午,苏淼在展位角落的演示台前做最后的设备调试。她需要记录几个关键参数,却发现手边没有笔。正想找人借,一支沉甸甸的,触感极佳的黑色金属笔就递到了她手边。
苏淼抬头,路慎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正与一位客户简短交流。
他递笔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顺手递个工具。苏淼接过笔,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指节,心头一跳。
笔身上带着他掌心淡淡的温度,她迅速记下参数,将笔轻轻放回他手边。路慎东结束谈话,顺手拿起笔插回西装内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展会第一天在高度紧张中落幕。
傍晚五点,团队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酒店餐厅。当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周遭食客热烈的谈笑声和餐厅里循环播放的喜庆音乐,才猛地提醒了所有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平安夜。
上海这座不夜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躁动的圣诞气息。
“哇!差点忘了,今晚外滩肯定超热闹!”
“是啊是啊,听说灯光秀特别棒!”
“路总……”团队里最年轻的策划小姑娘眼巴巴地看向路慎东,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期待藏不住。
路慎东放下水杯,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又不知倦意的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难得地松动:“明天上午的报告是重中之重,别玩太晚,保证状态。”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今晚,只要不耽误正事,随你们。”
“耶!路总万岁!”小小的欢呼声响起。大家迅速扒完饭,兴奋地商量着去外滩“挤人海”感受圣诞气氛。
市场经理热情地招呼苏淼:“苏工一起吧,人多热闹。”
苏淼还没开口,路慎东已经淡淡地替她回答了:“她明天的报告还有几个关键数据需要再核对一遍,展示逻辑也要最后打磨。苏工留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这安排天经地义。
众人略表遗憾,却都笑嘻嘻很快跟苏淼和路慎东道了别,涌出了餐厅。
热闹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苏淼和路慎东隔着餐桌相对而坐,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苏淼低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她不是非要去外滩。但路慎东这种单方面的,不容拒绝的安排,让她感到一丝被掌控的不满,而藏在这种不满之后的是,两人即将独处这个现实带来的不安。
她快速吃完,起身低声道:“路总,我回房间继续看材料。”
“嗯。”
路慎东呷了一口水,应了一声,没看她。
38. 38
苏淼回到房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梳理报告。但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嚣声,都在提醒她这个特殊夜晚的流逝。
她感觉脑袋发胀,放下资料,打算先洗漱。
刚换上舒适的居家服,吹干头发,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SSR”的名字。
“上来,1908。”路慎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简洁明了,听不出情绪。
“路总,报告我……”
“当面说。”电话利落地被挂断。
苏淼看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杂乱情绪,套上外套走向电梯。
1908是路慎东的行政套房,也是团队的临时指挥部。
苏淼敲门发现门掩着,她推门而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暖黄而朦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上海夜景。
路慎东没穿外套,只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
房间里暖气很足,苏淼却觉得空气有些重量。路慎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
苏淼穿着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和休闲裤,刚洗过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肩头,卸去了白天的职业感,显出一种难得的柔和与居家感。
“坐。”
他指了指客厅中央的沙发,自己则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长腿交叠,姿态看似放松,却带着无形的气场。
茶几上摊开的是她报告的打印稿,旁边放着那支金属笔。
“开始吧。”路慎东拿起报告,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从技术路径图开始,完整演练一遍,注意语速和重点分布。”
苏淼定了定神,抛开杂念,开始认真讲解。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专注在内容上。路慎东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在稿子上做标记。
当他指出某个数据衔接不够流畅时,他会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纸面上。
那专注的神情和低沉的嗓音,在暖黄的灯光下,极具吸引力——那是一种成熟男性掌控全局时散发的,混合着专业素养与沉稳气质的魅力。
时间在专注的演练中流逝。窗外的喧嚣似乎更近了。苏淼讲完最后一部分,口干舌燥。
路慎东合上报告,没有立刻点评。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忽然,路慎东站起身,走向旁边的开放式小厨房。见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水。走回来,直接放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润润嗓子。”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顺手为之,目光却落在她因讲解而略显干燥的唇瓣上。
就在这时——
“砰!”
“砰!砰!砰——!!!”
巨大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空。
紧接着,落地窗外漆黑的夜幕瞬间被点燃。
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烟花,如同最绚烂的星河倒泻,在黄浦江两岸的摩天大楼群上空轰然绽放。
金色的瀑布,银色的巨树,红色的心形,紫色的流苏……光芒万丈,瞬息万变,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闪烁。
零点的钟声在这一刻敲响。
苏淼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景震撼,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仰头望着窗外那场光与火的盛宴,眼中倒映着璀璨的光芒,满是惊叹。
路慎东也缓缓起身,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烟花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窗外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照亮整个城市的绚烂,窗内却是一片奇异的安静。
苏淼还沉浸在烟花的壮丽中,直到耳边传来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烟花的巨响,稳稳地落在她心上:
“苏淼,圣诞快乐。”
两人并肩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无人再开口。
那句“圣诞快乐”之后,是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默。
这沉默里,有未尽的硝烟,有并肩的余温,有窗外世界的喧嚣,也有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难以名状的暗流。
圣诞节,就在这极致的绚烂与极致的静默中,悄然降临。
两人静静对视,“圣诞快乐,路总。”苏淼说。
路慎东低着头看她,伸出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轻轻拢向自己。苏淼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酒气,他的气息逼近,唇落了下来。
苏淼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撑住了他坚实的胸膛,微微侧过脸,避开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吻,如同第一次拒绝他那样。
路慎东并没有就此停下,宣泄某种情绪似的,再次俯身。手上的力道加重,迫使她面对自己。
苏淼死死咬牙偏过头,唇印落在她侧脸。“……路总,我们说好的,当断则断。”
路慎东低头,闻着她苦橙味道的秀发,“真的能断吗?苏淼,你就没有对我有一点动心?”
苏淼抬头,正视他,声音清晰冷静。没有正面回答路慎东的话,只是说:“都是成年人了,各取所需而已。给彼此留点体面,好过日后两看生厌。”
路慎东顿了下,“所以那晚对你来说,我就是那个需要被体面地,不拖泥带水地甩开的人?”
荒谬感夹杂着尖锐的讽刺直冲心头,一声极轻的,短促的轻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嘲意味传进苏淼的耳中。
“苏淼,我也有我的骄傲。”
沉默良久,苏淼抿了抿唇:“路总,对不起。”
苏淼低下头,反应过来路慎东是一个商人。而商人大多讲究彩头,自己这句‘对不起’,在新的一天初始,不是一个好兆头。
下意识又想道歉,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她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语气听起来真诚而平稳:“路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对我们都好。”
路慎东眸色暗沉下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沙发,重新拿起那份报告,“继续吧。”
他头也不抬,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讲第三部分的案例剖析时,重点不够突出。”
苏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走回原位坐下。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演讲的状态:“好的,第三部分,我们以汇阳工地出土的编号HY-0073丝织品残片为例……”
她刚开了个头,路慎东就打断了她。他抬起头,目光锐利:“你的切入点有问题,不要一上来就讲技术参数和检测过程。听众不是技术员,是潜在客户。他们关心的是这个案例能解决他们什么痛点?能带来什么价值?是缩短修复周期还是降低无损分析成本?”
他放下报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神带着审视:“告诉我,HY-0073这个案例,最核心的价值亮点是什么?用一句话,让不懂技术的人也能立刻明白它的分量。”
苏淼被他问得一怔,随即陷入思考。
她习惯于从文化与技术角度出发,确实忽略了商业价值的提炼。“核心价值是……”
她迅速组织语言,“在于通过SVX的超高精度多光谱融合与三维重建,首次实现了对这类严重矿化以及结构濒临崩溃的顶级脆弱丝织品,进行非接触式的,无损伤的全面‘病理诊断’和结构‘存档’,为后续制定精准修复方案提供了不可替代的生命图谱,极大降低了修复风险,保护了不可再生的文物本体价值。”
路慎东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她说完,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方向对了。但表述太学术,不够直击人心。把它简化,再锋利一点。”
他目光如炬,“记住,你不是在写论文,是在卖解决方案。数据是你的子弹,但打动人的,永远是故事和它背后的意义。”
他站起身,走到苏淼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望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睛,有一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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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神。
片刻他收回情绪,继续说:“这设备在你手里,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是打开千年时光的钥匙,是守护文明的盾牌。”
“你要让所有人从你眼睛里看到这份使命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大,令人信服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在苏淼心上。
这何尝不是她选择考古——这项非常人能耐得住寂寞的职业的原因?
他离得很近,苏淼甚至能看清他深灰色羊绒衫细腻的纹理和他下颌的线条。
那专注到近乎苛刻的目光,不是为了刁难,而是为了把她打磨得更出色。
“现在,”路慎东退后一步,重新坐回沙发,拿起笔,“把第三部分,按这个思重讲一遍,注意你的眼神。”
新年第一天上午,聚光灯下。
苏淼站在巨大的演示屏前,面对台下众多专业观众和潜在客户,开场时指尖还有些微凉。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路慎东坐在第一排的角落,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没有压力,只有一种沉着的信任。
苏淼定了定神,开始讲解。最初的一丝紧张很快被对内容的熟悉和专业素养驱散,她渐入佳境,声音清晰流畅,配合着SVX对汇阳丝织品样本的惊艳演示,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然而,在最后的提问环节,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客户用极快的语速,抛出了一个结合最新技术趋势的专业问题。
复杂的术语和连读让苏淼瞬间卡壳,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理解似是而非。
沉默在台上蔓延,苏淼思路有片刻卡壳。就在她努力组织语言试图回应时,路慎东从容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了话筒。
他先是对提问者点头致意,然后用流利精准的英语复述了对方的问题核心,确认理解无误后,侃侃而谈。
他不仅完美解答了疑问,更巧妙地将问题引回到苏淼刚才报告中展示的SVX设备如何能够解决这一技术挑战上,甚至补充了苏淼报告里未及详述的几处关键数据点。
苏淼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沉稳自信的侧影,听着他对自己报告内容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心中震撼莫名。
他是如此了解她做的每一个细节。
两人随即默契配合,路慎东负责宏观阐述和技术联动,苏淼则操作设备进行实时演示佐证。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在两人的联手下,竟变成了展示团队专业性和默契度的绝佳机会,赢得了台下热烈的掌声。
展示取得空前成功。
当天展会结束前,销售总监就兴奋地汇报,截至目前莱特已初步敲定了两个颇具分量的大型项目合作意向。
当晚,路慎东做东,在酒店顶层的餐厅包间宴请团队。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气氛热烈。路慎东难得地允许大家小酌几杯庆祝。
苏淼酒量很浅,平时几乎不碰。但此刻,成功的喜悦,路慎东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身影,以及心底那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也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小半杯香槟。
她端起酒杯,穿过谈笑的人群,走到路慎东面前。
他正靠在落地窗边,手里也端着一杯酒,看着窗外璀璨的上海夜景。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路总,”苏淼举起酒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眼神明亮,“恭喜。”
路慎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滑向她手中的酒杯,深邃的眼眸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举起自己的酒杯。
两只晶莹的玻璃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
杯中金色的液体荡漾,冰块碰撞着杯壁,发出细碎的声响。隔着酒杯,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庆功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未解的隔阂,有刚刚并肩作战的激荡,也有压抑着的心动。
39. 39
展会的最后一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冲刺与收尾的独特张力。
展台不复前两日的熙攘,但莱特光团队在路慎东的把控下,节奏丝毫不乱,甚至更加紧绷高效。
市场部的几位,脸上依旧挂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在最后时刻,仍如同猎手般敏锐地捕捉着可能出现的潜在客户。交谈、交换名片、确认意向,动作利落,毫不因临近结束而敷衍。他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确保信息准确传达。
另一边,是无声的“战场”。后勤主管和技术骨干们,神情专注。价值百万的光学设备被小心翼翼地拆解后包裹。
防震箱内,每一处空隙都被定制的泡沫填充物严丝合缝地填满。镜片表面覆盖着无尘软布,再装入独立的防护盒。沉重的支架被分解捆绑,贴上醒目的易碎标识。
每一步操作都遵循着严格的流程,伴随着低声的计数和确认。登记清单在平板电脑上实时更新,每一个部件的去向都清晰可查。打包完成的箱子被迅速而平稳地转移到旁边的专用货车上,由专人看守。
路慎东不时走近,检查填充物的紧实度。或者拿起清单,快速扫过几个关键编号,确认无误后才点头。
他的存在感极强,无声地传递着压力与标准。
团队成员在他的注视下,动作更加一丝不苟。那种归心似箭的浮躁,在这里找不到一丝踪迹。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专注和一种完成重大任务前的郑重。
几天下来,苏淼完全融入到团队中。并不仅仅将自己放到一个外援的角色上,而是与他们共同前进的团队角色里。
她主动负责起最后的技术文档和数据备份工作。
她坐在临时工作台前,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核对每一份报告,确认每一个演示数据的原始备份。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她感受到整个团队的高效运转,被这种强大的专业精神所感染,疲惫仿佛化作了燃料,支撑着她以近乎苛刻的标准完成自己的部分。
这并肩作战的最后时刻,她不允许自己掉链子。
就在这井然有序的收尾乐章即将完美落幕时,一个身影的出现,打破了节奏。
来人穿着剪裁无可挑剔的黑色羊绒大衣,面料在展厅顶灯下流淌着低调的光泽。
他身形挺拔,步伐沉稳,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矜贵与疏离气场,与周围拆卸打包的忙碌景象格格不入。
檀宗恺的目光在略显凌乱的展位内逡巡,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正拿着清单与后勤主管确认的路慎东,以及他身旁专注盯着电脑屏幕的苏淼身上。
当他的视线触及苏淼的侧影时,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瞬间又归于平静,只余下惯常的深沉。
路慎东察觉到他的靠近,抬起头,有些意外他的出现,“檀总,稀客。”
他放下手中的清单,从容地伸出手。
檀宗恺勾勾唇角,“自己人,何必这么见外。这次你的展会办得很有声势。”
路慎东缓了语气,说:“舅舅过誉。”
作为檀氏家族如今的掌舵人,大立医疗的实控人,他的出现本身就带着分量。
他与路慎东,是血缘上的表舅甥,年龄相差不过八岁,关系却如经纬交织般复杂微妙——是家族中的前后辈,是曾一同度过少年时光,带点兄弟情谊的亲戚,更是在商场上彼此欣赏又互相提防的对手。
他对莱特光这块技术高地觊觎已久,多次流露出入股意向,均被路慎东以不愿稀释股权,避免与亲戚共事产生掣肘为由拒绝。
他甚少被人拒绝,即使这人是路慎东,也隐隐触了他的逆鳞。
檀宗恺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转向闻声抬起头的苏淼,伸出手,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的欣赏与客气,听不出半分熟稔:“这位就是苏工吧?昨天的联合展示令人印象深刻,技术扎实,台风稳健。”
他的态度无懈可击,如同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值得尊重的技术专家。
然而,就在檀宗恺伸出手的刹那,苏淼感觉全身的血液猛地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指尖瞬间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檀宗恺。
这个她曾用尽全力逃离,以为彻底埋葬在黎城灰暗记忆深处的人,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她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伸出手与他虚握了一下,“檀总过奖。”
路慎东敏锐地捕捉到了苏淼那一瞬间的僵硬。
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侧移了半步,高大挺拔的身躯恰到好处地将苏淼挡在了自己身后半个身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重新看向檀宗恺,语气平稳地将话题引向行业趋势和宏观市场,言辞滴水不漏。
而檀宗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
他并未久留,仿佛真的只是恰逢其会,过来看看。
他离开时,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掠过被路慎东半护在身后的苏淼,那眼神深处,带着一种审视,一丝未曾消散的探究。
檀宗恺的短暂出现,如同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下。将苏淼心中因这几日并肩作战,对路慎东的动摇和那丝融化的暖意彻底浇灭。
路慎东和檀宗恺是亲戚,这个认知让她始料未及。
那段与檀宗恺相关的记忆,是她的禁区,充斥着被蒙蔽的愚蠢,被轻视的羞辱和最终狼狈逃离的无力。
它让她对所有与“檀”字沾边的人和事都本能地竖起了更高更厚的城墙。
路慎东,这座她曾短暂窥见一丝裂缝,感受到些许温情的堡垒。此刻在她眼中,瞬间重新变得戒备森严,也因为与檀宗恺的关联而带上了一层危险色彩。
展会彻底落幕,所有设备安全入库,资料也交接完毕,善后工作尘埃落定。
晚上,路慎东包下酒店附近一家格调雅致的本帮菜馆,犒劳辛苦多日的团队。
紧绷的弦终于松开,餐厅里气氛轻松愉悦。几日的朝夕相处共同奋战,团队成员与苏淼也已十分熟稔,席间谈笑风生。
闲聊中,不知是谁起了头,话题转到了大学时光和专业选择上。团队里好几个人都笑称自己是“半路出家”。
“苏工肯定是专业对口吧?”销售经理老刘笑着看向苏淼,“考古系的高材生,干这行如鱼得水!”
苏淼正低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闻言抬起头,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坦诚:“不是。我本科在黎城大学,读的是文学,后来跨专业考到平大考古系。”
“哇!文学跨考古?”市场部的小姑娘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跨度,苏工你够厉害的!”
“真看不出来,”后勤主管也笑着赞扬,“难怪报告写得条理清晰,文笔也好。”
连一直安静用餐,听着大家谈笑的路慎东,都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淼脸上,带着几分明显的探究。
他竟不知还有这段过去。
气氛变得更加轻松随意,话题也天南海北地飘散开来。
不知是谁,看着街道上步履匆匆,妆容精致的都市男女,半是感慨半是调侃地开了口:“都说上海是‘艳遇之都’,咱们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机会。”
他笑着环顾在座的单身青年,“怎么样,有没有谁在布展撤展的间隙,邂逅了点儿什么浪漫火花?”
这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七嘴八舌的附和。
“是啊,这地方,空气里都飘着荷尔蒙!”
“什么转角遇到爱,咖啡厅里对上眼……书里不都这么写嘛!”
“快算了吧,这几天累成狗,看谁都像设备,哪有那心思。”
“那可不一定!咱小王,昨天不是还帮隔壁展台那个漂亮小姐姐搬设备来着?”
话题迅速滑向了都市男女的暧昧推拉,偶遇与试探。有人分享听来的“奇遇”,有人分析“狩猎”与“被狩猎”的心理,带着几分酒精催化的轻松和戏谑。
苏淼一直安静地听着,当听到“狩猎”,“被狩猎”,“浪漫火花”这些词时,表情还是僵了僵。
市场部那个活泼的小姑娘,注意到苏淼的沉默,笑嘻嘻地凑过来:“苏工,你呢?你长得这么好看,气质又独特,走在街上肯定很吸睛。这几天就没遇到个上来搭讪的?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对这种‘艳遇’?”
她眨眨眼,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路慎东的,都若有似无地落在了苏淼身上。
苏淼抬眼,神色似是在思考,“文学上对艳遇的核心定义有三——偶发性,短暂性和越界性。”
“按照书中大多数艳遇的结局来看,这种露水情缘,最好的结局就是天亮就散。”
听到这个角度的解释,有人恍然,有人暗自点头认同。
小王点头说:“苏博士不愧是学过文的,总结就是精辟。”
苏淼偏头,正对上路慎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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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错开眼,喝了一口水,没发觉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
饭后,团队成员们兴致高涨,吆喝着要去外滩继续看璀璨夜景,顺便采购些伴手礼带回家。
苏淼也打算去南京路的老字号点心铺,给赵翰章和张世清他们带些地道的上海糕点。她随着人流走出餐厅温暖的灯光,踏入冬夜微寒的空气,却发现路慎东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一前一后缓缓漫步在城市街头。
上海的冬夜,华灯初上,霓虹将街道渲染得流光溢彩。
这是一座容易让人迷失的都市,情绪更容易被晕染与放大。
橱窗里陈列着昂贵的奢侈品,行人裹着厚外套匆匆而过,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和这座城市特有的喧嚣。
气氛是难得的平和,甚至带着点微妙的,若即若离的和谐。
苏淼紧绷的神经在周遭的气氛中似乎也松懈了一些。
就在这时,路慎东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接起:“妈。”
电话那头,陈教授的声音透过听筒隐隐传来,带着明显的焦虑。路慎东听着,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将手机递到了苏淼面前,只是说:“灯灯有点不对劲,不肯吃东西,精神很差。”
苏淼一愣,下意识接过那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手机:“喂?陈教授?”
“苏淼?”陈教授的声音充满了意外,随即被巨大的欣喜取代,“哎呀,是小苏啊!你和慎东在一起呢?”她的喜悦几乎要穿透听筒,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个时间点会是苏淼接电话。
苏淼顾不上那点微妙的尴尬,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刺猬身上:“灯灯怎么了?您具体说说。”
她仔细听着陈教授描述灯灯蜷缩在角落,对最爱的面包虫也毫无兴趣的状况。
苏淼一边回忆着灯灯平时的习性,一边冷静地给出判断和建议:“可能是突然降温有点着凉,或者换环境后应激反应还没完全过去。您先别急,把它的小窝挪到离暖气片近一点,但又不直接吹到热风的地方。观察它水盆里的水有没有少,如果没动过,用干净的滴管吸点温水,轻轻碰碰它的鼻子试试……我上次留的那瓶宠物专用益生菌,您用一点点温水化开,用滴管小心喂它一小滴,看它愿不愿意接受。”
她专注地讲着,声音温和而条理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路慎东站在一旁,霓虹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开合的唇瓣上。
就在这时,身边走过一对年轻的父母,男人怀里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女孩,女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三人脸上洋溢着简单而纯粹的,家庭美满的幸福笑容。
那画面异常温馨,与电话里的关切,还有他们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挂了电话,将手机递还给路慎东,指尖相触的瞬间,苏淼才感到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瞬间淹没了她。
不仅是连日高强度工作积累的身体劳累,更是檀宗恺意外出现带来的巨大冲击,路慎东与檀宗恺那层亲戚关系的铁一般的事实。以及这看似平和并肩,实则充满试探与隔阂的街头漫步。
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心力交瘁,精神上的倦怠感远超身体。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微微向旁边侧开,拉开了与路慎东的距离。
刚刚在霓虹下漫步时那点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暖意瞬间消散无踪,她的态度重新变得冷淡疏离。
路慎东接过手机,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沉默地继续走着,夜色浓重,笼罩着他深邃难测的眉眼。
苏姓、黎城人、母亲去世,父亲从未听她提起……
以他对事物的敏锐性,路慎东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某些事。
那是檀家的至今不愿多提的旧事,也是檀宗恺为数不多的绯闻。
当年路慎东还在国外留学,对其中隐秘只从陈教授口中了解了个大概轮廓。
以食品业与房地产发家的苏家,与涉及金融与医疗的檀家,两家联姻本是强强联合。而就在苏家独女即将嫁入檀家的关键时刻,却无端爆出一件惊天丑闻——檀宗恺与苏家私生女暗生情愫。
事情闹到最后,私生女失去踪影,彻底与檀宗景了断。而苏苒则奉子成婚,成了檀太太。
如果路慎东没记错,苏家明面上的独女的单字一个苒。
苒是草木,淼是水,水木相依。
路慎东希望是自己猜错。
40. 40
檀宗恺结束和客户的会面,独自坐在套房里的沙发上,落地玻璃窗外是见惯了的璀璨风光。
他身处高楼的顶端,姿态从容地睥睨着城市底下的车水马龙。
他点了根烟,又有电话进来,简短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檀宗恺陷入某些回忆,他并不是会怀念过去的人,人生的坦途让他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但也并非没有意外,苏淼就是其中之一。
两人相遇于黎城一个旧加油站。
檀宗恺刚结束一场乏味的应酬,带着微醺的倦意和对生活的某种虚无感,途径这里。
在停下车之前,他还未预想到,他要碰到的是处于人生最灰暗时期的苏淼。
昂贵的医药费像无底洞,还有学费生活费,全压在十九岁的苏淼身上。
为了凑钱,她课余时间几乎全在打工。加油站的夜班,是其中虽辛苦但报酬尚可的一个。
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加油站。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檀宗恺指尖夹着一点猩红,袅袅烟雾在昏黄灯光下逸散。
苏淼拿着油枪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那点违反安全规定的红光。巨大的生活压力和对未来的绝望,让她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失去了对“顾客至上”的耐心。
她没有任何客套,甚至没看车里那张显然不是普通人的脸,冷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这里严禁吸烟,请立刻熄灭。”
檀宗恺有些意外地抬眼。
灯光勾勒出女孩年轻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锐利而直接,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逼出来的,近乎破罐破摔的强硬。
他甚至在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或者对他这种“不守规矩”的上等人。
他忽然觉得有趣。
这种眼神,在他那个精致而虚伪的圈子里,太少见了。
他非但没熄烟,反而挑衅般缓缓吐出烟圈。
下一秒,冰凉的油枪喷嘴,带着浓烈的汽油味,直直怼到了他眼前。
女孩的声音更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熄掉,或者,我帮您‘冷静’。”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看起来下一秒真的就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扳手。
檀宗恺愣住了。
随即,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一丝玩味和兴味盎然。他顺从地掐灭了烟蒂,忽然觉得枯燥的生活变得有趣了一些。
那次之后,檀宗恺的车似乎总“恰巧”需要加油,而且总在苏淼当班的时候。
他不再抽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动作麻利地操作,偶尔在她递过付款单时,目光会多停留几秒。
苏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她毫无兴趣。赵倩的病情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对任何示好都筑起本能的高墙。
檀宗恺的靠近是若有似无的,他从不刻意搭讪,只是在她累得靠在墙边短暂休息时,会送上一束花。那些精美包装纸里的花朵,新鲜地像刚摘下,仿佛充满无限生命力。
苏淼起初拒绝,但檀宗恺只是放下东西就走,不多说一句。渐渐地,这种沉默的,不带压迫感的“馈赠”,在苏淼冰冷绝望的世界里,投下了一丝微弱的波澜。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赵倩又一次病危。
高昂的抢救费让苏淼彻底崩溃,她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甚至是她不愿面对的苏家。
苏文伟大发善心给了几千块,动作带着上位者的施舍。
蹲在医院冰冷的走廊角落,绝望将她淹没。就在她感觉世界彻底黑暗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需要多少?”
苏淼抬起头,泪眼模糊中认出是他。羞耻感和强烈的求生欲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咬着唇,说不出话。
檀宗恺没有追问,递出一张卡。
“先救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解决这样的问题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笔钱,像一道强光,劈开了苏淼世界的黑暗。
赵倩的手术很成功。
对檀宗恺的感激,混合着他在她最脆弱时展现出的强大掌控力,以及他本身难以忽视的成熟魅力,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引力。
在母亲病情稳定后的一个黄昏,当檀宗恺再次出现在医院楼下。
向她伸出手时,苏淼没有再拒绝。
最初的时光,带着劫后余生的甜蜜。檀宗恺对她很好,体贴周到,带她见识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填补了她因照顾母亲和打工而缺失的青春色彩。
苏淼感受到了被珍视,被保护的温暖,那份源于感激的情感,渐渐沉淀为真实的爱恋。
只是悲剧的种子,在相遇之初就已埋下。
檀宗恺第一次在加油站见到苏淼的名牌,就认出了她。
他讶异这种巧合,苏家的背调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完成,他了解苏家的一切。
而私生女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隐秘,在这个阶层里并不少见,也不会影响到檀家与苏家的婚事。
对于在合适的年纪,娶一个各方面匹配的女人回家,檀宗恺既不反对也无兴趣。
过于顺遂的人生,时常让檀宗恺觉得没什么意思。权力,财富,地位,在二十八岁的年纪他已全部拥有。
人生平稳到一定程度,劣性因子就会显露端倪。
起初,檀宗恺的接近,确实带着几分“有趣”和“逗弄”的心态。他想看看这个倔强又脆弱的私生女,在知道他的身份后会如何反应。
但出乎他意料,苏淼的独立又坚韧,在困境中依然保持自尊,像磁石般深深吸引了他。
他逐渐收起了玩心,发现自己竟动了真情,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这段关系的未来。
他着手处理与苏苒的婚事,试图解除这桩由长辈主导,毫无感情基础的联姻。
他听闻苏苒也有放不下的初恋,也正承受着苏文伟的压力。
两方都不愿意的婚姻,原以为处理起来会比较容易,但没想到阻力是巨大的。
檀父檀母勃然大怒。苏家更是视此为大辱,他们无法接受檀宗恺放弃名正言顺的苏苒,去选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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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生女。
檀父更是使出前所未有的雷霆手段。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檀宗恺反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有这么一件事,是他真正想做的。他清楚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他父母的一切。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妥协。
只是他的坚持得到胜利之前,等来的却是苏淼决绝的分手。
没有解释,没有纠缠,就那么轻易的让他的决心成了笑话。
她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他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黎城的万家灯火。
指间的烟燃尽,烫到了手指也浑然不觉。
檀家苏家,再无人提起那个名字,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就连檀宗恺自己也几乎到了遗忘的边缘。
直到看见她与路慎东,双剑合璧似的默契演讲。他清楚路慎东的出色,也一眼看出他对苏淼的情谊。
旁观者更容易看清一些事,他很久没有从一个女人的眼神里看到对另一个男人的纯粹的欣赏与崇拜。
而这种情愫因为她的刻意隐藏,更显得情深义重。
他一直知道苏淼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带有水乡小镇里独有的江南气息,沁着水色,盈盈地看你时,是如此动人。
这双眼也曾这样专注地看过他,而现在落在了别人身上。
记忆死灰复燃,紧接着是檀宗恺意识到,苏淼并不简简单单的是他顺遂人生中一道意外而深刻的划痕。
而是一个他未曾真正拥有,也未曾真正放下的执念。
而消除执念的最好办法,就是重新拥有。
苏淼觉得好运似乎从来没有降临过在她的身上。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能称得上是好事的事情乏善可陈,坏事却比想象的多得多。
在考古工地里,“好事多磨”几乎是所有人的口头禅,一种深入骨髓的职业哲学。它像一剂苦涩却不得不咽下的安慰剂,支撑着无数考古人在希望与失望的循环里跋涉。
考古人善用这四个字宽慰自己,也宽慰同行,说服彼此接受这份工作的本质——与时间的尘埃角力,与历史的偶然性博弈。
可苏淼最厌恶的就是这个词。
在她听来,这更像是一种认命的,自我安慰的借口,一种对命运不公的妥协和美化。
她理解这个词背后的现实意义,理解前辈们用它来消解挫败感的苦心。
可她内心深处,对此有着近乎偏执的反感。
她渴望的,是那种纯粹的,无需付出巨大代价就能获得的幸运,是那种能让人毫无负担地展露笑容的“好事”。
她的人生已经“磨”得太多了。
母亲的病痛是“磨”,筹钱的艰辛是“磨”,在加油站被刁难是“磨”,与檀宗恺那段充满欺骗和羞辱的感情更是锥心刺骨的“磨”。
逃离黎城,艰难跨考,忘掉一切一切重新开始,以及如履薄冰地面对路慎东的入侵,每一步都是硬生生“磨”出来的。
她厌倦了这种“磨”。
她想,为什么好事不能直接降临?
41. 41
苏淼回到她那间位于老城区,只有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张世清发了条短信:“张所,我需要请假两周,工作资料稍后请查收邮件。”
不等收到回复,她就将手机关机,然后把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扔进了抽屉深处,像封印一个潘多拉魔盒。
苏淼哪都没去,日子变得极其简单。每天醒来后对着小厨房的窗户煮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拌上现成的下饭酱就可以对付一餐。
吃完就蜷在旧沙发里看翻得卷边的文献资料或者杂文。
看累了就裹着毯子,在冬日惨淡的午后沉沉睡去,仿佛要把透支的精力一点一点睡回来。
张世清一直打不通她的电话,找来岑姝询问情况,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动肝火,“这丫头,请假就发个短信,电话还关机。搞清楚工作不是开玩笑,这么自我不是好事。”
“所长,苏淼这个人您也知道的。她工作上是没得挑,守规矩肯钻研,交代的任务绝对完成得漂漂亮亮。可您要说她工作之外……”
岑姝斟酌着用词替苏淼打圆场,“她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聊私事,不参与八卦。没有比她更拎得清的人了,入所这么久,您什么时候见她请过长假?这次她一请请两周,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她抬起头,看向张世清,“所长,您说她‘自我’,我觉得说得太对了。她不是不守规矩,她是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她认为需要消失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切断联系,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翘班?对她来说,只要她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就算用开除威胁她,恐怕她都不带犹豫一下的。”
张世清何尝不知道,只是心中担忧大过于光火。当年赵翰章亲自担保送来的人,于公于私他都得看好了。
“你想办法再打听打听,一定要确保她平安。”
岑姝点头,她心里同样急得团团转,自己至今还不知道苏淼住在哪里,想找也无从找起。
出了所长办公室,她又将电话打到路慎东那里,询问出差这几天是否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不长,却让岑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会去找她,有消息我告诉你。”
岑姝还想问更多,路慎东没给她机会,很快挂了电话。
敲门声响起时,苏淼正对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发呆。
声音不大,但异常坚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她心头莫名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踌躇片刻,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路慎东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隔着扭曲的鱼眼镜头,眼神冷酷无比。
苏淼下意识后退,敲门声却不停。直到对门的大妈扯着嗓子对她喊道:“小姑娘,快给你男朋友开门吧,敲得烦死了。”
她气得郁结,门刚开一条缝,一股带着室外寒意的力量就推了进来。
路慎东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门廊,他侧身挤入,根本不给苏淼反应的机会。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这是私闯民宅!”苏淼咬牙切齿,对入侵她私人领地的路慎东没有好脸色。
可没有好脸色的岂止苏淼一个。
路慎东联系不上她,打电话永远关机,发信息石沉大海。
他动用了于景山的关系网,很快苏淼的住址摆在了他面前。他知道苏淼为此肯定会生气,但他顾不上太多。
他知道,如果就这样任由她躲进蜗牛壳里,恐怕他再也见不到她。
心里的火被他压制着,眼眸却还是带着薄怒。但看到她更加消瘦的脸,那点怒火也被心疼所替代。
声音缓和了些,路慎东将刺球儿的笼子拎到苏淼眼前,“陈教授养不好它,情况越来越严重,快到绝食地步。”
苏淼垂眸,看见箱子里不安地窸窣挪动的灯灯。
“你……”
苏淼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他的声线打断。“打你电话一直关机。问岑姝,她连你住哪儿都不知道。”
路慎东把宠物箱不轻不重地放在她脚边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我也搞不定它,喂什么都不肯好好吃,我看再过两天就要死了。”
苏淼果然担心地低头看,又听见路慎东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而且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它是你的,你就得负责。”
苏淼一口气堵在胸口,瞪着他:“路慎东!你这是强词夺理!你凭什么……”
“凭它现在听见你的声音有反应。”
苏淼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胸脯起伏着。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看向笼子里那个缩成一团的小东西,灯灯黑豆似的小眼睛似乎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东西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路慎东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这间小而整洁,却透着清冷气息的屋子。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一盆绿萝,倒是长得郁郁葱葱。
他哼笑,“我怎么确定等我走了,你不会将它扔掉?”
“我当然不会!”苏淼几乎要炸毛,失去了平时的温和与礼貌。
礼貌这种东西不是留给路慎东的。
路慎东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苏淼瞪着他,转身往阳台走去。
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收纳盒。蹲在灯灯的笼子旁,动作像是发泄——“哗啦”一下把盒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那个小小的,印着胡萝卜图案的金属食盆,柔软的珊瑚绒小窝垫,一小袋没用完的专用垫材,还有一小罐它爱吃的昆虫干。
然后又一件件拿起,在刺球儿原来待着的角落仔细布置好她的窝。
“这样行了吗?”
“不行,”路慎东得寸进尺,甚至像在自己家一样,脱下大衣挂在门后仅剩的一个挂钩上,与买给苏淼的那件灰色外套一起,“我要看到它吃下东西。”
他走到在他眼里都算不上客厅的中央,径自在小小的旧沙发上坐下,长腿交叠,静待苏淼进一步动作。
苏淼气得头晕,索性当他不存在。蹲下身细细查看灯灯的情况,喂了一根面包虫,它很快吃完。又喂了一根,还是很快吃完。
直到吃完第三根,第四根。
苏淼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路慎东骗了。
路慎东迎着她的怒视,面不改色,“我只是陈述它在陈教授那儿的确食欲不振的事实。现在看来,它认主,也认地方。”他目光扫过刺球儿的小窝,“效果显著。”
“你!”苏淼正要发作,却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路慎东起身,三两步就走进了厨房。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面条还在锅里煮。
煤气灶上已经一塌糊涂,扑出来的面条流的到处都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却比她更快地伸过去,精准地关掉了煤气阀。
苏淼转身去找抹布,路慎东已经抢先一步拿起,苏淼说:“我来弄……”
“太挤了,你出去。”
厨房不过三个平方,路慎东近一米九的个子往里一站,几乎就占据了所以空间。刚才着急挤进来,苏淼这会儿才发现两人靠得有多近。
等出来了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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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厨房,凭什么路慎东鸠占鹊巢?
“你每天就吃这个?”路慎东将灶台收拾干净,看着锅灶边上放着的几瓶速食酱,语气沉了沉,“你现在有几斤。”
女人的体重对男人来说是永远的秘密,苏淼自然也不例外,“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问题很冒犯。”
路慎东懒得和她诡辩,自顾自走向冰箱,打开——里面只有几个鸡蛋,两盒牛奶和一包挂面,和他预想的一样“贫瘠”。他眉头皱得更紧,苏淼砰地将冰箱门合上。对他的冒犯忍无可忍,“路慎东,这是我家,请你出去。”
路慎东还真出去了。
房子一下少了个人,苏淼之前没发觉这个小房子竟有如此空旷。
被路慎东的突击搞得心烦意乱,面条又煮的全盘失败,苏淼没了吃饭的胃口,回到办公桌前漫无目的地翻书。
不会儿铃声再次响起,苏淼几乎是反射性地起身。
路慎东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袋子。
依旧是不请自来,路慎东堂而皇之地走进来。
然后动作利落地从袋子里拿出新鲜的里脊肉、一把嫩绿的小葱、一块姜。
他挽起衬衫袖子,走进厨房,拿出几乎没怎么服役的菜板菜刀,熟练地切肉成丝,刀工又快又匀。
热锅凉油,葱姜爆香,肉丝滑入锅中,“滋啦”一声,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他翻炒的动作十分熟练,加水、调味、下面条,最后撒上切得细碎的葱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颇有架势。
一碗热气腾腾,码着诱人肉丝和翠绿葱花的面条摆在了苏淼面前,和她刚才那碗“清汤面”形成惨烈对比。
“坐下吃。”路慎东简明扼要,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
苏淼看着那碗面,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她本想拒绝,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她抿紧唇,最终还是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路慎东手艺比她好太多。
两人占据这小桌的一头一尾,相对无言地吃面。画面诡异又和谐,吃到一半,又见路慎东起身走向厨房,回来时拿了一瓶醋。
苏淼无语至极,路慎东这做派比她这个主人还要松弛,未免太过分了。
她强忍着没有发作,等待路慎东赶紧吃完走人。
就这样闷声吃完饭,路慎东很自然地收拾碗筷,苏淼到底有些不习惯,想拦又说不出口。
只能眼睁睁看着路慎东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了起来。
洗着洗着,水槽底下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接着水流开始蔓延到地上。
“漏水?”路慎东皱眉,关掉水龙头。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老旧的金属下水管接口处。
苏淼平时吃饭就一个碗,油水又不多,因此用不了很大的水流,也从没发现水槽的下水管竟有问题。
“你别弄了,我回头找房东。”
路慎东没理她,站起身,拿起挂在门背后的外套,第二次出了门。
“等着。”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印着五金店标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新的橡胶垫圈和扳手。
他再次挽起袖子,熟练地拧开旧接口,更换垫圈,重新拧紧。动作干净利落。
“好了。”他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水槽滴水不漏。
他洗了手,甩了甩水珠,看向苏淼,很快下了结论:
“所以你当初为了躲我,迫不及待搬出宿舍,找得就是这样的房子?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42. 42
这是苏淼的房子,即使是租的,选择权和自主权那也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路慎东凭什么对此指手画脚?
“饭也吃了,碗也洗了,下水管也修了。路总,你的不请自来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
路慎东站在狭小的厨房门口,水龙头滴下最后一滴水珠,砸在水槽里,发出清晰的“嗒”声。他迎着她冰冷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冒犯的愠怒,也无被驱逐的尴尬。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挽起的衬衫袖子放下来,迈开长腿,走向门后,从挂钩上取下他那件质量精良的大衣穿上。
苏淼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防备着他任何可能的“反击”或拖延。
路慎东穿好衣服,手搭上了门把手。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苏淼脸上,“早点休息,下次见。”
他只说了这七个字,声音低沉平稳,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拜访。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又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进来一线,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苏淼以为的结束没想到是路慎东反客为主的开始。
自那碗面和水槽事件后,路慎东仿佛在苏淼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获得了某种“通行证”。
苏淼决心将他拒之门外。
任凭敲门声不疾不徐地响了五分钟,她充耳不闻,蜷在沙发里翻书。
敲门声停了,她刚松口气,就听见门外清晰地传来路慎东低沉的声音,流利的英语通话:
“那份调查报告,我需要在三点前看到最终版。……所有风险点必须量化评估,东南亚市场的准入壁垒数据补充完整……”
路慎东就在她家狭窄,堆着邻居杂物的过道里,堂而皇之地开起了电话会议。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穿透薄薄的门板,字字清晰。
对门的大妈很快被惊动,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头:“哎哟,小伙子,又被女朋友关外面啦?”
大妈嗓门洪亮,带着过来人的熟稔,“我说你这天天站楼道里也不是个事儿啊,大冬天的多冷啊。小两口闹别扭,哄哄就好啦,姑娘家心软着呢!”
路慎东对着大妈的方向,极其自然地露出一个歉意的,甚至带点无奈的笑容,对着手机说了句“稍等”,“阿姨您说得对,是我惹她生气了,打扰您。”
他的态度好得无可挑剔,完全像是个被狠心女友扫地出门的可怜人,丝毫没有解释两人不是情侣的意思。
大妈满意地缩回头,还隔着门板喊了一句:“小姑娘,快开门吧!人家工作都耽误啦!”
门内的苏淼气得差点把牙齿咬碎。
这男人太不要脸了,利用舆论施压!
几次三番下来,面对路慎东这种不开门就制造噪音,占用公共空间,引发邻居关注的无耻战术,苏淼彻底败下阵来。
她发现自己根本耗不过他。
与其让他在外面“丢人现眼”还扰民,她索性放弃了抵抗,只要听到他的敲门声,就冷着脸过去开门,然后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两人各自安居一处,谁也不打扰谁。
他出现的频率毫无规律可循,有时是傍晚带着新鲜食材,有时是上午拎着电脑包。
这天路慎东又拎着电脑来了。
他熟门熟路地换上那双专属的深灰色棉拖,拖鞋是前一天他自己带来的。苏淼在他走之后才发现,那双拖鞋整整齐齐地和她平时出门穿的运动鞋并排放在一块,存在感极强。
苏淼第一时间想丢出去,又清楚知道就算她能丢第一次,也还会有第二次。
路慎东此人的无赖程度,她已经见识过。
路慎东一进门,就占据了沙发最舒适的那个凹陷处。打开笔记本,敲了几下,他抬起头,极其自然地看向正埋头在书桌前写报告的苏淼。
“无线密码?”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苏淼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装作没听见。
过会儿又听见他说:“苏博士这么小气?”
苏淼转头瞪他,“自己猜。”
路慎东也不恼,笑道:“有个重要的跨境视频会议,客户团队在线上等着汇报关键数据,延迟不了。”
他顿了顿,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公事公办的紧迫感,“十几个人等着我上线。”
又是这套拿工作当借口的招数。
她知道他八成又在赌她心软,不愿意因为自己耽误“正事”。她咬着牙,内心挣扎了三秒。
最终,对“影响工作”这种罪名本能的抗拒,还是战胜了把他轰出去的冲动。没好气地语速飞快地报出一串字符。
路慎东眼底掠过得逞的笑意手指飞快输入,连接成功。
几乎是瞬间,笔记本里就传出外国客户清晰的声音。路慎东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切换成流利的英文模式,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仿佛刚才那个讨要密码的人不是他。
会议开始了,而且一开就是漫长的几个小时。
出租屋的空间实在太小了。
书桌和沙发之间不过几步距离。苏淼被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处可逃。她戴上耳机,调高文献朗读的音量,试图隔绝路慎东低沉磁性的英文发音和偶尔严肃的提问声。
但那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更让她不自在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会议的间隙,路慎东的目光会若有似无地注视。
不是刻意的扫视,而是一种观察。观察她咬着笔杆皱眉思索的样子。观察她蜷在椅子上,不穿托鞋只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的习惯。观察她书桌上堆得整整齐齐却数量惊人的专业书籍和贴着的那张泛黄的丝织品纤维图谱。
他像在无声地扫描她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这种被“监控”的感觉让苏淼如芒在背,却又无计可施。
她只能更加用力地埋首于眼前的文献和数据,试图用专注筑起一道屏障。
会议结束,路慎东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他站起身,走到苏淼的书桌旁,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那支昂贵的签字笔插在了她的笔筒里,和她那几支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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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的廉价中性笔一起。
他开始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留下更多痕迹。
一个深蓝色,绘着金色星座图的杯子,出现在她唯一的马克杯旁边。
几天后,他拎来一套骨瓷碗碟,不由分说地放进她那只有孤零零几个碗的碗柜里。
那双深灰色的棉拖,彻底在门口安了家,与她的几双鞋相依相伴。
甚至,苏淼某天早上起床,发现客厅小茶几上多了一个造型简洁的烟灰缸——即使她从没见路慎东在她家抽过烟。
这种不打招呼步步紧逼的“物品占领”,终于压垮了苏淼紧绷的神经。她积累多日的烦躁,领地意识被侵犯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
这天,路慎东又如入无人之境般进来,极其自然地将脱下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压住了她刚洗好收进来的围巾上。
苏淼意料之中地炸毛,“路慎东!”
她拔高声音,像只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冲到他面前,脸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这是我家,不是你的私人储物间!谁允许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这儿的?谁允许你随便进出的?你以为你是谁啊?房东吗?”又咬牙切齿说:“房东都不行!”
她一把抓起书桌上他那支碍眼的签字笔,看也没看,扔到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又指着碗柜里那套格格不入的骨瓷碗碟,“拿走,统统给我拿走。我用不起你路大老板的奢侈品,还有这破拖鞋!”
“你!你给我出去,现在,立刻马上!再不走我……我打电话给物业。”
路慎东看着她气得通红的脸颊,看着她这副张牙舞爪,浑身炸毛却又处处透着鲜活的样子,才是真正的她。
“等你上班我就走,岑姝让我看着你,我要尽责。”
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
苏淼恨恨地计算着假期余额,再等两三天,只要再无视他两三天,她就可以送走这尊大佛。
她转身回屋,未发觉自己再次默许他的入侵。
比路慎东这个人存在感更强的是味道,一到饭点,饭菜的香味抢先一步攻击着苏淼的鼻腔。
路慎东做菜的手艺好的出奇,她很少见到男人会做饭,她猜想这大概是美国留子被白人饭逼出来的技能。
托美利坚难吃饭的福,这几天她几乎到了饭来张口的程度。路慎东既然愿意做饭,她就心安理得地吃。吃完走人,绝不提帮忙洗碗。
路慎东丝毫不恼,收拾完厨房,又工作了一会才离开。每日如此,等苏淼反应过来这种状态除了两人没上床外,几乎与同居情侣无异时,她的体重已经飙升两公斤。
这就是她纵容的结果。
更可怕的是她竟已习惯这种被照顾的生活,水杯空了有人会续,肚子饿了有人烧饭。甚至就连名义上让她照顾的刺球儿,也都是路慎东在照看。
刺球儿灯灯这会儿也慵懒地在笼子里翻身,舒服地拱来拱去,露出肚皮上的心形胎记,整一只胖的更像个球。
舒适区是温柔的陷阱,进去容易出来难。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43. 43【岑姝X陈方聿】
岑姝得了流感。
寒流裹着湿气钻进领口,她缩在副驾上,眼皮沉得压根睁不开。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灼痛的喉咙,像有砂纸在磨。鼻腔里塞满了火,闷得她头晕目眩。
陈方聿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烘得人像在发酵,骨头缝都透着酸软。她强撑着去所里处理完苏淼积压的最后两份审批,又绕道莱特确认设备参数的细微调整。
出来时,天色已是一片混沌的灰蓝,路灯亮起,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圈。
包里林希平的电话不屈不挠地震了第三次,她费力地从厚重羽绒服的口袋里摸索出手机,指尖冰凉僵硬,屏幕的光刺得她眯起眼。没看清名字,凭着本能按了静音键,手机滑落回包里。
她将滚烫的额头抵住冰凉的车窗玻璃,那一点冷意勉强镇压着颅内的混沌轰鸣。
感冒药的效力混着流感高烧,意识糊成一团粘稠的浆糊。再有点知觉时,车窗外是陌生的景象——惨白的灯光照着冰冷的铁皮管道顶棚,巨大的承重柱沉默地矗立。
她正处于地下车库。
驾驶座空了。
身侧车门被拉开,一股凛冽的寒气猛地灌进来,激得她浑身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了一下。
“还能不能走?”陈方聿的声音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听起来有些失真。
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只能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冷……”
身体骤然一轻,就被他打横抱了出来。她的脸颊不可避免地蹭到他微凉的衣襟,一股干净清冽的洗衣液味混合着极淡的烟草气息钻入鼻腔。
下意识想挣扎,又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个怀抱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硬邦邦的,却隔绝了车库的阴冷。
电梯平稳上行,冰冷的数字无声跳动。岑姝彻底失去了意识,瘫软在他怀里。
混沌的意识在暖意融融中缓慢漂浮。
岑姝感觉自己陷在柔软的云层里,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仿佛贴着耳廓,又像是从意识深处直接响起。
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力,穿透层层迷雾。
“岑姝。”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后是带着温柔探究的询问,轻轻叩击着她沉睡的神经:“可不可以和林希平分手?”
她挣扎着想听清,想回应,想质问这声音的真实性,但高烧和药物像沉重的枷锁,将她拖向更深的混沌。
这个突兀的问题,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侵入感,让她心尖发颤。
来不及分辨是幻是真,意识便再次沉沦下去。
再醒来,是被一股温润的米香唤醒的。
头顶是陌生的、线条极其简洁的吸顶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她躺在一张宽大的深灰色布艺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实柔软的米白色羊毛毯,暖意融融。
视线有些模糊,她呆愣了好一会,才搞清楚些状况。
眨了眨眼,聚焦在不远处。
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前,陈方聿背对着她,正微微躬身,专注地搅动着砂锅。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白蒙蒙的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他半边挺拔的侧影。
橘黄色的顶灯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沉默而坚实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粥的暖香和一种奇异的宁静。
察觉到她的动静,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醒了?”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岑姝喉咙干痛得厉害,说不出话,只能低低“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很快,一碗熬得米粒开花,晶莹软烂的白粥被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旁边是一杯温水,还有几片白色的药片。
“吃了。”他言简意赅,把勺子递给她,自己则端着他那碗粥,倚在岛台边缘,慢条斯理地吃着。
粥的温度刚好,不烫不凉。岑姝用勺子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滚烫的米汤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慰藉,胃里也泛起一点暖意。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室内暖气开得太足,烘得她四肢百骸都松懈下来,那点强撑的疏离和防备,似乎也被这暖意和食物的抚慰一点点蒸腾掉了。
一碗粥见底,空落落的胃被填满,身体里似乎也恢复了一丝力气。她捧着空碗,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碗沿,盯着粘在上面的一粒米花上。
那个梦境般的声音——“和林希平分手”,再次在脑中闪过,带着一种模糊却强烈的真实感。
是陈方聿问的吗?在什么时候?
还是自己烧糊涂了产生的幻觉?这念头让她心绪纷乱,脸颊更烫了。
室内异常安静,只有暖气风口细微的嗡鸣和他偶尔勺子碰到碗壁的轻响。
“陈方聿,”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
他停下动作,侧过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岑姝没有立刻看他,依旧盯着碗,“我挺讨厌你的。”人在虚弱的时候更容易敞开心扉,眼下的岑姝就是如此。
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个梦,或者那个疑似真实的提问,此刻像催化剂,让她淤积的情绪找到了出口。
陈方聿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转过身,彻底面向她,将空碗放在身后的岛台上,双臂环抱,静静地等着下文。
岑姝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他一贯冷淡的眼眸里。
暖气熏得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带着一种病中的执拗和迷茫。“你总让我特别混乱。”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像踩进一团浓雾里,脚下是虚的,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对的。本来……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客厅里只剩下暖风机的嗡鸣,衬得两人之间的静默格外沉重。
他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因生病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神情,那点粥带来的短暂暖意,此刻像细小的火星,在她坦白的催化下,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放下环抱的手臂,朝她走过来。
弯下腰,双手撑在她身侧。
距离很近,近得岑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意,那股洗衣液混合烟草的味道也变得更加浓郁,带着一种无声的,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
岑姝下意识地想往后缩,脊背紧紧抵住沙发靠背,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不再是平日工作时的审视,里面翻涌着一种岑姝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混乱,或许还有一丝被压抑的,难以名状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碰触她滚烫的额角,试探那灼人的温度。
岑姝的心跳骤然失序,她屏住了呼吸,看着他靠近的手指,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缓缓下移到她因为高烧而显得格外红润,微微干燥的唇瓣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却又蕴含着一种危险的引力,让她忘记了闪躲,甚至忘记了呼吸。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滚烫皮肤的刹那——一股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的鼻腔里涌了出来。
一滴,两滴……血珠迅速滴落在身下浅米色的羊毛毯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
两人都僵在原地。
还是陈方聿先反应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迅速抽过茶几上的纸巾盒,抽出厚厚一叠,用力按在她的人中位置。
“低头。”
岑姝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懵了,顺从地低下头。温热的血液浸透了纸巾,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
好在鼻血来得急,去得也快,在他专业的按压下很快止住了。陈方聿扔掉染血的纸巾,又抽了干净的湿巾,动作温柔地不像是他。
他仔细擦拭掉她唇上和下巴沾到的血迹,眉头紧紧锁着,眼神沉郁得可怕。
方才那一点若有似无,几乎要燎原的暧昧,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目的血色彻底冲散。
气氛再次变得沉默,陈方聿将沾了血的毛毯拿起,扔进洗衣机按下程序,开口说:“我送你回去。”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错觉。
夜色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车内的空气凝滞,只有车窗外不时传来的鸣笛声。
陈方聿开得很快,也很稳。岑姝蜷缩在副驾,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血渍痕迹。
车停在岑姝小区楼下。
单元门口惨白的灯光下,林希平正焦躁地踱步。他的旁边,则站着两个岑姝绝没想到会出现的人——同样满脸焦急的岑力维和孙雅莉。
两人面色凝重,尤其是岑力维,眉头深深拧着,眼睛紧盯着过往每一辆车,不错过任何与岑姝相似的身影。
岑姝的鼻子忽的酸了,车刚停稳。眼尖的林希平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师姐,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急死我了!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盯住岑姝苍白如纸的脸和衣襟上那点刺目的暗色血渍,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他伸手就想把她拉出来。
“希平,我没事,就是感冒……”岑姝虚弱地解释,声音被夜风吹散。
此时,孙雅莉也快步上前,一把拨开林希平的手,力道不小。她直接弯腰探进车里,紧紧挽住岑姝的胳膊,将她半扶半抱地拉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母兽护崽般的急切和强硬。
“先回家,外面冷!”她看也没看驾驶座上的陈方聿,声音紧绷着。
陈方聿熄了火,推门下车。高大的身影在夜色和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神色平静,对岑力维夫妇微微颔首:“叔叔,阿姨。”
岑力维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先在女儿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心痛。随即,那目光便沉沉地,带着巨大压力,落在了陈方聿脸上。
孙雅莉已经半搀半抱着岑姝快步走进了单元门,林希平犹豫了一下,看了陈方聿一眼,也赶紧跟了进去。
单元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的灯光和声响。
楼下只剩下两个男人,沉默地对峙着。
“小陈,”岑力维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硬,像结了冰的石头,“借一步说话。”
小区外不远一家通宵营业的茶室。
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清雅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却丝毫驱散不了两人之间那股凝滞的寒意。
白瓷杯里的茶汤碧绿,袅袅冒着热气。岑力维没有碰茶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对面端坐如松的陈方聿。语气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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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字都像是经过冰冻:
“姝姝当年那场车祸,”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是追去机场的路上出的。”
陈方聿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整个人紧绷着。他迎视着岑力维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辩解。
“人是侥幸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岑力维的声音里压抑着沉痛,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可这里,落下了病根。医生反复交代,最怕什么?最怕情绪大起大落,怕刺激。”
他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沉重的压力,“她吃过一次大亏,栽进同一个坑里一次就够了。小聿,”时隔多年,他再次叫出他的名字,带着一丝恳切,“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怎么又认识了,但就到此为止吧。对你好,对她更好。算叔叔求你。”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带着千钧之力。
茶室的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彻底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暖意和那最后一句“求你”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冬夜的寒风像无数冰冷的针,刮在脸上生疼。
陈方聿坐进冰冷的驾驶座,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微的蓝绿色光芒,映着他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脸。
黑暗中,他静静地坐着。窗外的路灯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无情的光影。
许久,他缓缓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点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图标早已过时的旧邮箱应用。
他短暂地回忆了下密码,试了几次都是错误。
在耐心快要消失时,界面显示登录成功。
收件箱躺着一封封过期邮件,发件人一栏,几乎被同一个名字占据:岑姝。
邮件日期,横跨那个遥远、闷热又充满了青涩躁动的夏天。
他随意点开一封,日期是那个夏天的初始。
【陈方聿!物理卷子最后那道大题,你讲太快了!本小姐没听懂!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重讲!不准迟到!迟到一分钟罚你请一个月奶茶!】
【陈方聿,我要减肥!奶茶我也不喝了,晚上更不能吃零食,公平起见,你也不准吃!】
再往后翻。
【喂!看到速回!周末陪我去趟韩国呗?就两天!我抢到欧巴限量签售了!票巨难抢!我爸肯定不同意,你就说……就说陪我社会实践考察,考察韩国流行文化!酒店我都看好了,离会场超近!】
【陈方聿!你是哑巴吗还是手机掉水里了?跟你说话呢!看到没有啊?!什么时候通过我的□□申请?】
【那个,南山塔的夜景,还行吧?喂,在塔上是不是脸红了?我都看到了!】
那些曾经被他视为幼稚,麻烦,甚至有些啼笑皆非的文字,此刻隔着数年的时光洪流汹涌而来。
每一个感叹号都带着少女毫无保留的热烈,每一个表情符号都跳跃着她莽撞的生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带着迟来的,充满毁灭性的穿透力,密密地扎进他坚硬的心口。
画面不受控制地闪回,带着鲜明到刺痛的色彩和声音。
人声鼎的签售现场。
巨大的横幅,震耳欲聋的尖叫,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的香水味、汗水味和狂热的荷尔蒙气息。
他被她不由分说地从人群中拽出来,塞了一个毛茸茸的,雪白的兔耳朵发箍。
“戴上,能吸引欧巴们的注意力!”她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踮起脚,温热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幼稚的发箍不由分说地套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
“哇!好可爱!”她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完全不顾他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四周粉丝投来的关注的目光。
他别扭地,几乎是狼狈地猛地转过头,脸微微发热,却始终没有伸手把那可笑的东西扯下来。
夜晚的南山塔,首尔璀璨的灯火在脚下铺展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流动星河,美得不真实。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起她颊边散落的发丝,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下巴,带着洗发水的淡淡甜香。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她忽然安静下来,侧过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瞳映着脚下万千的灯火,像盛满了揉碎的星辰,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然后,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地试探着凑近……唇与唇相触的瞬间,他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签售会场附近的酒店爆满,前台无奈地摇头。
她捏着唯一一张房卡,站在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电梯里,耳根红得滴血,眼神却强撑着理直气壮,不敢看他:“……爆满了,只有这一间大床房了!凑合吧!我……我可以睡沙发!”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去。房间门关上,静的难以呼吸。
不过几步之遥,她抱着一个枕头,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蜷在靠窗的沙发角落里,不敢朝他这边看一眼。
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模糊地投在墙壁上,偶尔晃动,又沉默地交叠。窗外城市的喧嚣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身处异国他乡,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藏着两个正值青春的他们。
陈方聿无端生出一种,此刻是‘私奔’的幻觉。
44. 44
复工前最后一个周末下午,苏淼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朦胧。
动了动,身上的薄毯掉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她习惯性地朝沙发方向望去,那个总是占据着最佳工作位,或敲击键盘或翻看文件的身影不见了。
茶几上,一张便签纸被他的那支写字笔压着。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带着他一贯的简洁:
公司有事,临时出差。
慎东
没有解释,没有归期,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苏淼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又沉稳的气息。她怔怔地站着,想起路慎东说过,等她回去上班,他就离开。
但真到了这一刻,预想中的解脱和轻松并未降临。
已经是晚餐时间,厨房里冷锅冷灶。苏淼走到冰箱前,看见里面塞满了路慎东采购的食材。
她看到一条处理干净的石斑鱼,银亮的鳞片闪着微光。
十几天来第一次,苏淼系上了围裙,站在了灶台前。
她回忆着路慎东做鱼时的步骤,打开手机搜索菜谱。然而“一看就会,一做就废”。锅铲翻飞间,那条原本漂亮新鲜的石斑鱼变得面目全非,看着盘子里那团“杰作”,苏淼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筷子。
她不得不承认——在做饭这件事上,她确实毫无天赋。
她想起路慎东其实不爱吃面食,偏爱米饭和海鲜。却总是顾及她的喜好,常常煮面给她。他会在前一晚准备好第二天中午的简餐,或者订好私厨的餐食准时送达,以防她不吃或者随意对付一顿。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越发清晰。
翌日清晨,长久未定闹钟的后果显现。
苏淼睡过了头,一阵洗漱后,她背起包冲出了门。
深冬的早晨寒气逼人,她裹紧外套,快步走向小区门口打车。
“早啊!”小区物业经理小钱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脸上挂着笑容。
“早。”苏淼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手机软件上的叫车进度。
“对了苏小姐,”跟在她身后两步,笑着说,“最近有业主出租车位了,就在B区那边,位置挺方便的。我跟您说一声,您要是长租啊,这月费可比您每次临时停一晚上加起来便宜得多。您要是想租车位,我现在就可以帮你联系业主。”
苏淼脚步一顿,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她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向小钱,小钱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显然在等她的回应。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车。”
小钱态度极好,耐心地解释:“没错啊苏小姐,就那辆黑色的,最新款的宝马,小区里很少见那款,我们办公室都好奇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车。车牌尾号是‘789’,不是你家的吗?那位先生来了就报你家门牌号,说是你家属……”
“789”三个数字的车牌号,苏淼当然熟悉。
小钱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晚上停在这里?”
小钱肯定地点点头:“是啊,巡逻队说他前些天几乎每晚都在,但都是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就开走了。就这几天的时间,花的临时停车费可和月租比不划算,所以才跟您提这个车位的事……”
复工第一天,不出所料地被张世清教授“重点关照”了一番。老头子板着脸,色厉内荏地将她狠狠批了一顿,唾沫星子横飞地强调“科研人员要严谨自律”,“不准再这么任性妄为”。
苏淼垂着头挨训,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
脑子里反复咀嚼着物业的话,还有那张便签上简短的留言。
张世清说:“合作课题项目后续推进很顺利,平大的拨款也陆续到位了,总算没白折腾。”
紧接着张所长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苏淼的助理研究员职称顺利通过。
老头子的语气缓和下来,开始语重心长地为她规划未来五年的职业发展路径,劝她沉下心,在考古这条路上往更高的目标攀登。
最后,他丢出一个新任务,“你和莱特合作的那个项目,前期工作做得扎实,数据和成果都很漂亮。整理一下,准备申请今年的‘科技考古进步奖’。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小苏你要把握住。”
张世清的肯定和期许冲淡了之前的心绪,苏淼郑重地点头。
听闻岑姝感冒请假在家,苏淼心里很过意不去。
是她的任性翘班导致岑姝过度劳累,以至于抵抗力下降才感染了甲流。
下班后,买了点营养品就打车去了岑姝家。
岑姝的感冒症状如今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人看着还有些没精神头。孙雅莉放心不下女儿,特意从黎城赶来照顾,这会儿也还没回去。见到苏淼来,孙雅莉非常热情,做了几样精致的黎城小菜招待她。
姐妹俩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吃完饭,苏淼就被岑姝软磨硬泡着留了下来过夜。
两人挤在岑姝柔软的大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开启了夜谈模式。
话题的核心,不出意料地围绕着两个男人,陈方聿和路慎东。苏淼想起林希平,问岑姝怎么不见他在家?
黑暗中,岑姝沉默了会儿,才带着浓重鼻音说:“……我们吵了一架,很大的一架。”
“因为陈方聿?”
岑姝的沉默验证了苏淼的猜想,她没有细说争吵的内容,但那语气里透出的情绪,清晰地传递着两人感情的岌岌可危。
“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四周都是水,怎么挣扎都看不到岸,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游了。”
苏淼心里微微叹气,不知该如何安慰。
话题又转到了路慎东身上。
岑姝开了个头,苏淼的手机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来电显示赫然是:SSR。
苏淼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岑姝黑暗中闪着好奇光芒的眼睛。
她纠结了几秒,接通了电话。
“在哪儿?”路慎东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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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像是熬夜后没有休息好的低沉,隔着听筒都透着一股倦意。
“在岑姝家。”苏淼低声回答。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路慎东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了句“早点休息”,便挂断了。
“啧啧啧,”岑姝的调侃立刻在黑暗中响起,“查岗查得这么紧?我就说你们去了上海肯定有情况。”语气里满是揶揄。
苏淼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在岑姝探究的目光下,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心头涌上的,却是对电话里那疲惫沙哑声音的担忧。
两人又东南西北地聊了许多,聊得后来,两人都有了困意。话题停留在岑姝追过的韩团上,在彻底睡过去之前,苏淼听见岑姝低声呢喃,“很快就是出道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他们发来的活动计划我还没仔细看……”
夜深了,岑姝已经睡去。
苏淼翻了跟身,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路慎东。
第二天一早,苏淼正在洗漱,就被岑姝房间里孙雅莉一声短促的惊呼惊动。只见岑姝捂着鼻子,指缝间有鲜红的血渗出,滴落在白色的睡衣和床单上,红色触目惊心。
孙雅莉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拿毛巾。
岑姝倒是显得镇定,低着头,声音闷闷地说:“妈,都说让你别把暖气打太足。空气太干,再在屋里放两盆水就好了……”
但孙雅莉显然被吓坏了,打电话和岑力维商量后,果断决定带岑姝去省里最好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她脑部的血块依旧存在,好在大小形态没有明显变化,其他生命体征也都在可控范围内。
医生保守说流鼻血是偶发情况,与病情多半无关系,只建议孙雅莉和岑力维好好让岑姝静养观察。
两夫妻放心不下,还是给岑姝请了长假。
临近年关,所里任务相对清闲,又是正当理由,张世清给予慰问后很快批准了。
孙雅莉不由分说地将岑姝带回了老家别墅里休养。
那栋能听见海浪声的房子,是岑姝长大的地方。身体的虚弱暂时被海浪声抚慰,但心里的空洞却愈发明显。
岑姝还是会想起林希平,想起他们曾经的甜蜜和争吵。但静下来的更多时候,占据她心头的,是陈方聿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恐慌和彻底的清醒。
她不能再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更不能让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情绪继续折磨自己。
纠结了数日后,在一个海风呜咽的傍晚,岑姝给林希平打去了电话。
林希平似乎早已知道这通电话的来意,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那次吵架,只闲聊了一些琐碎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最后,岑姝说了对不起。
电话那头林希平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好好保重身体,再见。
挂了电话,岑姝埋着头,在海浪声中轻轻地哭了。
45. 45
岑姝放了长假,研究所里她负责的那一摊工作,大部分都压到了苏淼肩上。
她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两点一线,被实验数据和报告淹没的生活。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疲惫,但疲惫之余,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路慎东当初并没说错,她选的这个小区实在算不上好。当初匆忙做决定搬家,选择的空间有限。这个小区除了交通便利外,设施环境都过于老旧,租户又鱼龙混杂。
刚下公交,苏淼感觉又有视线追随她。
她低着头,假装在包里翻找东西,眼角的余光却锐利地扫向四周。一辆车停在不远处,苏淼抬眸的瞬间,看见了车里人的脸。
陌生却又有些熟悉。
打了照面,驾驶座上的人也下了车,等着苏淼走近。
“苏小姐。”被撞破的于景山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脸上堆起一个无奈的笑。“之前我们在研究所外见过。”
苏淼记起来他的脸,眼神还是戒备。
“苏小姐,你可别以为我是坏人,快过年了,是东子让我来看着点儿你。”
苏淼紧张的心放下半分,又意识到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让你监视我?”
“放屁!”于景山行的正坐得还算端,什么时候被这样误解过,跳脚道:“还不是你天天下班太晚,不就是个几千块的工作,值得你天天加班到八九点吗?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回去,我老婆都睡了!”
苏淼看着于景山解释的样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那股莫名的恐惧感倒是消散了大半。
“我的安全我自己会负责,你不用再守着这儿。而且我和路总没有什么关系,不需要他对我‘特别关心’。”
听到她这么说,于景山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路慎东这样傲气的性格什么时候这样求过人?
可光是为了她就跟自己开了两次口。
这苏淼太不知好歹。
于景山真心替路慎东不值,冷声说:“苏小姐,你可知道东子现在什么情况?”
苏淼心头一紧,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
于景山冷笑,“怎么了?他公司的密级研发项目泄露,正焦头烂额呢,还得分出精力来考虑你,他自己都顾不过来了。”
苏淼眸色沉了下来,又听见他说:“几乎是整个核心团队都被撬走,项目现在要么夭折,要么被迫提前上市,但技术效果大打折扣,损失很大。”
苏淼听得心惊肉跳。
路慎东那疲惫沙哑的声音,此刻在她脑海里有了更清晰的解释。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于景山看看苏淼紧张的神色,心想她也不算完全冷情,虽觉得这种商场上的事儿和她说了她也不懂,但还是想找个人纾解下路慎东被人狠狠摆了一道的郁闷。
“大立医疗吧,檀宗恺……和你说了你也不知道。”于景山语气感慨,“唉,好歹是亲戚,也不知道怎么做得出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她缓缓从于景山的描述中拼凑出一些信息。
檀宗恺这一手,与其说是要彻底击垮慎东,更像是一次警告性的试探。但造成的麻烦实实在在——核心团队被挖,项目被迫提前曝光,开发周期被极限压缩。
临近年关,工厂陆续放假,样品开模困难,人手调配更是雪上加霜。就连陈方聿都因此取消了回美国的行程,留在平州处理突发状况。
“马上过年,扒手抢劫的情况不少,东子估计也是担心这个,所以让我过来看看。要是所里没什么急事,这些天就早点回家。”
苏淼沉默,路慎东如此大费周章,怎么可能只是因为治安因素?
心底隐隐有预感他此举到底为了什么,但仍不愿相信。她还有一丝期望,或许他仍旧对她一无所知,檀宗恺做的一切只是巧合。
“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还不知道呢,这几天去又要见技术人员,又要见供应商和还要稳住客户……或许还会去见见檀总,生意上有什么矛盾说说开……”
于景山带来的消息沉甸甸压在苏淼心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黑暗中她看见笔筒里被冷冷月光照着,折射出一点亮光的金属签字笔。
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一秒,她想听到他的声音。
她拿出手机,指尖在“SSR”的名字上悬停片刻,按了下去。听筒里单调的忙音响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挂断时,才被接起。
“嗯?”听筒里传来的背景音嘈杂而紧迫,隐约有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低沉的讨论声,纸张翻动的窸窣。路慎东的声音穿透这些背景噪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疲惫和紧绷感。
电话接通了,苏淼反而一时语塞。那些关于檀宗恺,关于他是否知情,关于项目是否因她而起的疑问,堵在喉咙口,最终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的屏障,谁都没有主动去触碰那个敏感的名字。
“是我,苏淼。是不是打扰你了?”苏淼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我知道是你,有什么事?”路慎东的回应简短,语气却认真起来。
背景里有人似乎急切地喊了一声“路总”。
苏淼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厨房,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你那天买的石斑鱼,我做了。”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做得很差,没法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背景的嘈杂声似乎也小了一瞬。路慎东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温柔:“怎么做的?说说看。”
“就网上看的教程,煎了一下,可能火太大了。表面糊了,里面却还没熟透。”苏淼描述着自己的“杰作”,没发觉自己语气中的亲近。
路慎东那边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气息拂过话筒的声响,仿似在轻笑。
“石斑肉质嫩,不适合猛火煎。”他的声音平稳,带着点指导意味,“清蒸最好,铺姜片葱段,水开上汽后大火八分钟,关火焖两分钟,淋热油和蒸鱼豉油就行。”
“那我完全做错……”苏淼应着,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沙发毯边的流苏。短暂的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静到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和模糊的讨论声又清晰起来。
“下次我做一遍给你看。”
“好。”苏淼鬼使神差地答应,等回过神来,已听见那头“路总,路总”地喊了好几声。
清楚他此刻已分身乏术,苏淼主动挂断电话。“你忙,再见。于景山那边,我已经让他回去,别影响他夫妻感情……”
不会儿,路慎东低低应了一声,“好。”说完却没立刻挂断。
“有情况打电话,我很快回来。”
很快是多快,苏淼不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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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日升日落了十几次,研究所里抢到车票预备提前请假多的人越来越多,路慎东都还没回来。
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苏淼纤细的身子藏在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里,背上仍旧背着那个大大的书包,下了公交车缓缓地往家走。
进了小区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破旧的停车场——那辆车牌号尾数789的黑色轿车赫然停在那里。
她心口一跳,径直走过去,透过车窗看见驾驶座上那张熟悉的脸。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路慎东的脸靠在椅背上微微侧着,眼下青影深重,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意,下巴冒出一层胡茬。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车里的人动了动,片刻睁开眼睛。
看见是她,紧绷的脸上露出松懈下来的表情,随后摇下车窗。
“上去吧。”苏淼的声音在寒夜里响起,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果断,“外面太冷,车里打暖气容易缺氧。”
路慎东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多少犹豫,熄火下了车。
进了门,苏淼指了指自己卧室的方向:“去睡会儿,我做饭。”
此刻他的状态,急需安静地休息。
路慎东看了她一眼,没多问。点点头,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了进去。
苏淼去厨房淘了米,将电饭煲的插头插上后,人坐在客厅心思却飘向卧室。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手轻脚推开卧室门。路慎东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深长,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峰也微微蹙着。
她站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
睡着了的路慎东看起来温和很多,少了平日的霸道,眉眼也变得可亲起来。
苏淼盯着盯着就入了神,不知自己已靠他如此之近。
等感受到他传来的温热鼻息已来不及,路慎东眼睛都没睁开,手臂却突然伸出,精准地一把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
苏淼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带倒在床上,跌进他怀里。
路慎东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住,下巴抵在她发顶:“看什么,别动……就抱一会儿……”
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浓浓的睡意。
苏淼僵了片刻,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听着沉稳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原来因为害怕犯错,所以苏淼下定决心不做不确定的事。如今这个原则却被路慎东一次次打破,筑起的界限渐渐变得模糊。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沉沉睡去。
醒来时,夜色浓重。
苏淼发现自己还被他紧箍着,她动了动。
路慎东也醒了,手臂松了些,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眼神带着初醒的朦胧:“醒了?”
苏淼坐起身,离开他的怀抱,理了理头发。看向他,眼神清澈,“……公司的事我听于景山说了。”
路慎东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清醒了些,等着她继续说。
“处理好了吗?”苏淼问。
“嗯。”路慎东没有多说,但苏淼猜得到这声简单的“嗯”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
“接下来你可以不用再来这里。”沉默了会,苏淼开口说道。
路慎东盯着她的脸,以为是又要将他抵御在千里之外,就听见她继续,“舅舅打来电话,过两天路过平州,顺道接我去他家过年。”
46. 46
“舅舅?”路慎东微微拧眉。
“不是亲的。”她不想多说其中复杂关系,只说:“我去做饭。”转身走向厨房,试图用行动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一踏入厨房,看着灶台和冰箱里的食材,苏淼又有些茫然。本想做个最简单的番茄炒蛋,可看着手里的鸡蛋,又犹豫该打几个才够。
两个?三个?她拿着鸡蛋,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
路慎东简单洗漱了一下,洗去了些疲惫,走过来,很自然地抽走了她手里的鸡蛋。
“我来。”他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低哑,动作却熟练无比。他扫了一眼橱柜,精准地拿出碗筷,又从冰箱里取出番茄和青菜。
苏淼退到一旁,看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打蛋的动作干净利落,筷子敲击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热锅倒油,滑入蛋液……厨房里很快弥漫开诱人的香气。又顺手用冰箱里剩下的一点菌菇,快速地烧了一个简单的汤。
不过二十分钟,三菜一汤就摆上了小餐桌。金黄的番茄炒蛋冒着热气,翠绿的清炒小青菜,清爽的菌菇汤,还有苏淼蒸好的米饭。
两人对坐。
灯光温暖,饭菜的香气氤氲在小小的空间里。苏淼吃得不多,小口小口地扒着饭。路慎东则似乎胃口不错,就着菜,很快吃完了一碗,又起身添了一碗。
苏淼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专注吃饭的样子,忽然发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似乎更清晰了些,脸颊也微微凹陷下去。这段时间,他大概根本没好好吃过几顿饭。
“怎么,怕我把你家米缸吃空了?”路慎东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看来,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戏谑的弧度。
苏淼低头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吃完再买就好了。”
路慎东挑眉,“研究所最近忙?”
“嗯,岑姝休假了,她那份活压过来不少。”苏淼点头,“张老师让我把之前那个丝织品项目整理出来,申请科技进步奖。”
“好事。”路慎东评价道,“数据基础扎实,有希望。”
“你呢?项目后面都理顺了?”苏淼不动声色地问。
“暂时稳住。”路慎东语气平静,没有多说细节,“提前上市有提前上市的打法,未必是坏事。”他避开了檀宗恺的名字,也避开了那些暗流涌动的博弈。
一顿饭在这样平和的,带着家常气息的闲聊中结束。
饭后,苏淼主动收拾碗筷:“我来洗。”
路慎东没有争,点点头:“好。”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我出去抽根烟。”
苏淼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等她收拾干净,拎着厨房垃圾出来时,路慎东正靠在楼道尽头的窗边边打电话边抽着烟。
冬夜清冷的空气里,一点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淡淡的烟草味飘散过来。
她走过去,把垃圾袋放在楼梯口的垃圾桶旁。对门的大妈正好也开门出来倒垃圾,一眼就看见了窗边的路慎东和走过来的苏淼。
“哎哟!都在呢。”大妈眼睛一亮,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我就说嘛,这么登对的小两口,哪能真闹别扭呢!瞧瞧,这不就好了嘛!”
她看看路慎东,又看看苏淼,脸上满是过来人的欣慰,“年轻人啊,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吵两句没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关键是要互相体谅,少吵架,好好过日子……你看你们俩,多般配啊!”
大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热络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劝诫。苏淼被说得脸上微热,不知该如何接话。路慎东掐灭了烟,走过来,笑着对大妈点了点头:“阿姨说得对。”
大妈得了回应,更高兴了:“就是嘛,听阿姨的准没错!哎,这大冷天的,快回屋吧,别冻着!早点休息,啊?”她笑着摆摆手,心满意足地关上了门。
楼道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苏淼和路慎东。刚才大妈那句“早点休息”似乎还在空气里飘着,带着点暧昧的暗示。
路慎东看了苏淼一眼,苏淼微微偏过头,耳根有点红。两人都没说话,一起转身,默默走回了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屋。
楼道里大妈热情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将刚才那点带着烟火气的热闹关在了门外。屋内饭菜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却悄然弥漫开一种安静,带着未言明的心事。
路慎东走到小客厅的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了闭眼,眉宇间的倦色在柔和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下巴上那层新冒出的胡茬,让他平添了几分落拓,却也莫名地显得真实而鲜活。
苏淼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略显憔悴的侧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路慎东。”她开口,目光落在他带着胡茬的下颌,“项目的事……”她斟酌着词句,然而,她的话刚开了个头,路慎东就睁开了眼。
“虽然有点波折,但已经解决,你不用担心太多。”他先接过了话题,声音低沉而稳定,像在安抚,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松感,“快过年了,该想点开心的事。”
他顿了顿,问:“你舅舅来接你过年,路上会不会堵车?”
他的打断并非强硬,而是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将话题从可能引发沉重思绪的方向,轻轻拨回了日常的轨道。
苏淼抬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胸口那点因试探而起的紧绷感消散了。那些准备好的,带着不确定性的剖白,在他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面前,似乎也失去了说出口的必要。
“嗯。”苏淼轻轻应了一声,顺着他的话题,“之前都是自己买票回去,还是第一次坐汽车赶春节。”
空气里的氛围变得松弛,刚才那点若有似无的试探和沉重,被路慎东轻轻带过,谁也没有再提起。
彼此的心思或许还在某些角落里浮动,但此刻,他们都默契地更愿意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平和宁静的共处时光里。
“我明天开始收拾东西,舅舅大概后天下午到。”
路慎东“嗯”了一声,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去几天?”
“初五回来。”苏淼回答,又踌躇了几秒,“他路过平州应该是谈些生意,现在实体并不好做。”
路慎东听出了话里那点意思,自然地接话:“做哪方面?”
“开了个厂子,做模具加工……”苏淼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朴实的评价,“舅舅技术很好,有几十年经验了。”
她的“推销”显得生涩又谨慎,带着一种不愿强求的克制。
路慎东看着她略显紧绷的侧脸,心里有一丝微妙的情绪滑过。即使话语反复斟酌,带着距离感,但她能主动向他提及并为他开口,这本身就已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和靠近。
他明白她的自尊,也清楚不能贸然大包大揽。
“公司规模在扩大,也需要有能力的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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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加入。”路慎东语气平稳,像在谈论公事,却清晰地给出了回应路径,“如果合适的话,通过正常的资质审查,可以纳入公司的资源池。厂子叫什么名字?负责人是谁?”
“赵国乾,厂子的名字叫乾辉模具。”苏淼回答,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赧然。这是她第一次试图利用这种“关系”,感觉既陌生又有点不自在。
“多谢。”她低声道,随即又忍不住确认,“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路慎东看着她那副认真又有点忐忑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嘴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眼神里带着点促狭:“哪里不好?”
“就……”苏淼被他看得有点窘,一时语塞。
“流程合规,资质过硬,就是正常的商业合作。”路慎东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轻易化解了她的顾虑,“年后我会让资源部的人按流程联系评估。”
苏淼点点头,客厅一时安静下来,她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多。
路慎东依旧安稳地坐在沙发那个凹陷处,似乎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苏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直接开口赶人,似乎太不近人情,尤其在他刚帮了忙,又显得如此疲惫的时候。
可让他留下,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路慎东半阖的眼帘下,其实将她的局促尽收眼底。看着她像个找不到位置的小动物般在原地微微挪动了一下,他心底那点恶劣的趣味不合时宜地冒了头。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扎根”于沙发,就是绝口不提“走”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默被拉长,苏淼觉得呼吸都有点不畅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声音有点突兀地响起:“……厨房好像还没收拾好,我再去看看。”
厨房里,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她拿起抹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灶台,水槽边缘。水声掩盖了她的心跳,也掩盖了客厅里那人嘴角几不可察的笑意。
逗够了。
路慎东听着厨房里持续不断的水声和擦拭声,知道再逗下去,里面那只小刺猬怕是又要炸毛了。
他笑了笑,终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
走到角落里的笼子前蹲下,抬手逗了逗真正的小刺球儿,低声说:“好好守着你妈妈。”
苏淼听到动静,立刻关了水龙头,拿着抹布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点强装的镇定,额发微微被水汽打湿。
“要走了?”
“嗯,”路慎东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公司那边还有点收尾的事要处理一下。”他穿上外套,动作利落。
走到门口,他换好鞋,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开门。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苏淼身上,似乎想确认她一个人是否真的没问题。
苏淼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点隐忧。在他开口前,她抢先一步,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路慎东,你不用再担心我这边。这里很安全,我也,”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我比你想象的,更懂得保护自己。”
路慎东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里面没有丝毫逞强,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
“走了。”
他拉开门,冬夜的寒气涌进来些许,又迅速被关在门外。
47. 47
年二十六,赵国乾准时出现在苏淼楼下。
“东西都齐了?”赵国乾利落地把苏淼的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声音带着惯有的洪亮。他今天穿了件新夹克,精神头很足。
“嗯,就这些。”苏淼坐进副驾,关上车门。车子驶向黎城,那个她熟悉又始终带着距离感的地方。
果然如路慎东所说,归乡路上难免堵车。两人早上出发,平时两小时的路程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到。风尘仆仆到了家,一进门苏淼就看见两个不算熟悉的脸庞。
那是杨爱娟的父母,杨金明和王霞。初见苏淼,两位老人脸上堆着客气的笑,眼神却带着生疏的打量。
“你舅妈来厂里和我一起做活后,平平就没人接送。老丈人和丈母娘两个年纪大了,在山里也太操劳,我就接到这儿来帮忙看着平平。”
苏淼点点头,对杨金明和王霞礼貌地笑了笑:“外公外婆好。”
话音落下,厨房里杨爱娟走出来,看见她招呼道:“小水。”
久未见面,杨爱娟稍有些尴尬,转头对着小房间叫人,“平平,你姐姐来了。”
“姐姐!”听到声响,平平像颗小炮弹,欢呼着从床上弹起来,一头扎进苏淼怀里,小脑袋亲昵地蹭着,“姐姐我好想你!快陪我下五子棋!”
苏淼笑着搂住他结实不少的小身子,“好,等会儿就下。”
两个老人站在一边,静静打量着这个女婿口中样样优秀的朋友家孩子。心中有很多好奇,却也因着陌生,将话头压了下去。
隔天一早,王霞照例去菜市场买菜。
提着菜篮子,走到熟识的肉摊前。已经混了脸熟的摊主见到她,一边剁肉一边搭话:“昨天收摊回去,我看见你女婿载了那个博士生回来。”
“是嘞!”王霞没读过书,听着博士两个字就觉是顶厉害的头衔,语气得意,“念书可厉害了!博士!”
摊主低头笑笑,将切好的肉扔到称上,就见旁边卖菜的刘婶插话说:“哎哟,博士是厉害,不过王姐,你们刚来不知道吧?听说她妈当年啊那事儿闹得不光彩,就这姑娘好像也……”
刘婶欲言又止,“你女儿也是气量大,换我我是容不下她的,你女婿当年对她妈是多少殷勤你不知道。”
王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皱起眉头,片刻又恼怒似的,将拿好的肉扔回肉摊上,“我不要了。”
又转头看着刘婶说:“你这卖的什么菜,卖相这么差!”
见王霞生气,刘婶脸色变了变,打圆场说:“哎,我也是听人说的,谁知道真假!”说着拿了一把菜塞到她篮子里,“不要你钱,拿去炒着吃。”
王霞没再说话,拎着菜转身回了家。再看到来给平平辅导作业的苏淼时,脸色也冷了几分。
趁苏淼下楼买东西的功夫,王霞对着看电视的平平叮嘱:“平平乖,别跟她太亲近。”
“为什么呀外婆?我喜欢姐姐!”平平不解。
“她就是个客人,又不是真亲戚。你这样粘着她,小心你的朋友们笑你。”王霞含糊其辞,又说:“你听话,别问那么多。”
下午,苏淼坐在小凳子上,耐心地辅导平平画“过年”的作业。平平握着蜡笔,画着画着,忽然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孩童的不解和好奇,脆生生地问:“姐姐,‘小三’是什么呀?”
苏淼手一抖,蜡笔差点掉地上。
平平继续问,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外婆说妈妈不能喜欢别人的老公,那你妈妈为什么要喜欢别人的老公呀?”
“砰!”
厨房门被猛地拉开,端着水果盘的赵国乾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跳,“小畜生,你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
他几步冲过来,一把将平平从椅子上拽下来,扬手就要打。
“国乾,你干什么!”杨爱娟尖叫着从他身后冲出来。
“别打孩子啊……”王霞也扑过来护住外孙。
小小的房间顿时乱成一团,杨爱娟和王霞拼命去拉赵国乾的胳膊,平平吓得哇哇大哭。混乱的推搡拉扯间,桌子的刚晾了一会儿的热水猛地一晃,“哗啦”一声泼翻,泼在了正伸手想护住平平的苏淼手背上。
灼痛瞬间袭来,混乱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苏淼白皙的手背迅速红了一片。
平平的哭声也吓停了,只剩下抽噎。
杨爱娟心疼地看着儿子惨白的小脸,又看看苏淼通红的手背,最后目光落在丈夫盛怒未消的脸上,一股委屈和怨气冲上心头——她知道父母和孩子有错,可丈夫这怒火,却只为了一个外人。
那杯热水,更像泼在了她心尖上。
苏淼看着手背迅速泛起的红痕,刺痛感尖锐,但更尖锐的是心头的冰冷和疲惫。她起身去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刷着烫红的皮肤。
直到灼热感减轻了许多,苏淼才从洗手间出来。客厅里气氛降至冰点,苏淼看着坐在一旁怒火未消的赵国乾,语气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平平还是小孩子,别吓着他了。”
她拿起桌上的手机,“我回去找点药膏抹抹,不碍事的。”
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
“小水。”赵国乾想追,却被杨爱娟死死拽住了胳膊。
苏淼庆幸赵倩还留了一个小房子给她,不至于出了赵国乾家门,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房子离赵国乾家并不远,步行二十几分钟就能到。路上偶尔有几个认出苏淼的,客气朝她点点头,苏淼也都平静地允以回应。
一个人在小房子呆了几天,苏淼每日生活无非是打扫房子,给赵倩上柱清香,然后就是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懒懒坐着翻文献。
等到街坊四邻家的热闹蔓延到四处,一辆辆崭新的小轿车出现在路上,然后又一辆辆驶进一个个小院儿。
苏淼惊觉,真的要过年了。
年三十这天,赵国乾一早来敲苏淼家的门,手里还拎着刚打来的馄饨和糖糕。
一见面,赵国乾表情不自然,显然是因为前两天的事儿,心里仍觉得对不住她。
“小水,今天去舅舅家吃年夜饭……平平一直问你这几天怎么没来。”
苏淼看着赵国乾眼里的恳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饭桌上,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春晚,菜肴丰盛,却食不知味。杨金明和王霞见了苏淼,眼神躲闪,只含糊地点点头。吃着饭就借口看春晚,端着菜躲到一边的沙发去了。
杨爱娟沉默地给平平夹菜。
在苏淼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包给平平时,杨爱娟的脸色僵了僵,“你赚的也不多,不用这么客气。”
“应该的,舅舅舅妈,这是给你们的一点心意。”苏淼将另一个稍厚的红包放到杨爱娟面前。
赵国乾看了眼,就推回去,“你一个小孩子,哪有给我们大人红包的道理。”
苏淼抵住赵国乾推过来对的手,摇摇头,眼底是不容拒绝的固执。“我受舅舅照拂多,一点心意而已,不多的,除非是舅舅嫌少。”
“当然不会!”赵国乾知道拗不过她,不再推辞。只看了低头默默窝饭的杨爱娟一眼,说:“孩子给的你收着吧。”
苏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饭后依旧亲近地坐到平平身边:“来,姐姐帮你把画完成。”
她拿起蜡笔,引导平平在画纸上添上最后几个饺子。
画上是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和平平。五口之家,一个个笑容灿烂,围着一桌“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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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的年夜饭。
苏淼看着那幅画,心里一片空茫。她的归属感,那个名为‘家’的支点,在母亲赵倩离世那年,就已经崩塌了。
赵国乾给予的恩情如山,但这里却永远不是她的家。热闹是他们的背景音,她只是一个尽职的旁观者。
又陪平平看了会平板,苏淼起身告辞。
赵国乾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平州一处高档住宅里,气氛热络。
牌桌上坐着路慎东,于景山和陈方聿,还有今日的东道主,难得从老婆孩子热炕头里抽身出来的宋凛。
除了没回美国过年的陈方聿外,其余三人都是一路从学生时代玩到大的损友。如今坐在一块儿,气氛融洽地搓牌。
屋子女主人蒋南双,则带着宋凛的一对龙凤胎在隔壁影音室看动画片,笑声伴着麻将声此起彼伏。
于景山烦躁地打出一张牌,又灌了一大口莫斯卡托低醇起泡酒,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靠,这年过的一点滋味没有。梁苏音那女人又跑到博戈里亚湖看那破火烈鸟去了。据说是年年都去,年年!”
他放下杯子,一肚子苦没处说,这会儿逮着机会就要说个痛快。
路慎东和宋凛默契地对视一眼,对他这种一坐下就念叨梁苏音的行为司空见惯。
“你说一个拍野生动物的,把自己拍死在草原上了,遗愿还是看什么火烈鸟?她就非得亲自去看……”
宋凛看他一眼,说:“大过年的,老婆一个人跑那么远看鸟,你真不追过去?电话总得打一个。”
于景山脖子一梗,满脸的不在乎:“谁爱去谁去!老子才不惯她这毛病!”
影音房里两孩子又因抢遥控爆发世纪大战,管孩子的事儿一向是宋凛做。蒋南双不善此道,赶紧叫宋凛来平息战火。
小女儿光着脚哭着跑出来搬救兵,套房里乱成一锅粥。
对此,于景山更是眼红。宋凛这人英年早婚,老婆是初恋,孩子一生生俩,儿女双全。
什么运气!
宋凛将女儿抱到腿上,剥了颗葡萄塞她嘴里,抽纸仔细给她擦去嘴角的汁水。
心情颇好地开口,声音带着过来人的经验:“结婚就是两个孤独的守护者凑一块儿,守着自己心里那份放不下的东西,也试着去守对方心里那份。”
他低头将小女儿的小辫子紧了紧,又说:“既然改变不了过去,就学会接受现在和未来。”
于景山一愣,被他这话戳中,却又不肯承认其话中的正确性。冷哼一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嘴硬说:“谁孤独了,我才不孤独……”
一旁划着空白短信箱的路慎东合上手机。自从苏淼回了黎城,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虽知道她的心性如此,但还是不免生出一丝淡淡的无奈。
两人的关系虽不是之前他进一步,她就倒退好几步的状态。但这种不主动,不联系的情况还是让路慎东感到微微的暴躁。
宋凛刚刚的话又提醒了他,过去他已无法改变,他能做的就只有把握当下。
他站起身,把面前赢的厚厚一沓钞票,随手塞给吃葡萄的宋凛女儿怀里,又弯腰捏了捏她的粉脸:“叔叔给的压岁钱,奖励你爸刚才说的那番话。”
他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逗了逗,“不要告诉你哥哥。”
说完转身捞起沙发上的外套,对宋凛说了句:“有事先走了。”
“这就撤了?”于景山愕然抬头。
“嗯。”路慎东没多解释,径直走了出去。
不会儿,陈方聿也起身拿外套,于景山又哀嚎道,“你也有事?他走你也走,谁陪我啊?”
48. 48
苏淼回到了赵倩留下的老房子里。
窗外寒风呼啸,天气预报中的历史性低温正席卷黎城。
屋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那盏陪伴了她整个学生时代的旧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
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复杂,似乎都被这方寸之间的微光隔绝了。
苏淼窝在老旧的书桌前,指尖拂过桌面细微的划痕,久违的沉入心底的宁静包裹了她。
因为不常来住,屋子里没有无线,电视也没接机顶盒。苏淼对电子设备也不热衷,只低声外放了安静的轻音乐,打开带来的文献资料静静地看起来。
吃胖了一圈的小刺球儿则窝在一旁铺了厚厚毯子的笼子里,乖巧地冬眠。
时间渐渐滑向零点。
“砰——啪!”窗外传来辞旧迎新的鞭炮声。
“下雪啦,真的下雪啦!”楼下空地上,传来孩子们惊喜的欢呼。
苏淼推开门,走到小小的阳台上往外看。
细小的雪花,如同被揉碎的星光,在黎城沉寂的墨蓝色夜空里,无声无息地飘落。
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孩女孩,不怕冷地在空地上点燃仙女棒。
火花在凛冽的寒风中划出一道道短暂却无比绚烂的光弧,映亮了孩子们冻得通红却写满纯真兴奋的小脸。
在这片细碎的金光与飞舞的初雪中,一道车灯由远及近,穿透飘雪的夜幕,最终稳稳停在她楼下昏黄的路灯旁。
车门打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踏着地上薄薄的,新积的雪层,步履沉稳地走来。雪花落在他挺括的黑色大衣肩头,落在他乌黑的发间。
他停在阳台投下的那片温暖光晕的边缘,微微仰起头。隔着飘落的雪花,目光准确地落在她脸上。
苏淼的心跳,仿佛被这寂静的雪夜按下了暂停键。
在旧年将尽的最后一刻,在黎城这场破低温纪录的风雪里,在她以为只有回忆相伴的孤寂时分。
路慎东出现在这里。
他走上老旧的楼梯,脚步声清晰。苏淼打开门,一股清冽的寒气裹挟着雪花的气息涌入,她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怎么找到这里……”
路慎东低头看她,眼角带着温和笑意。“拜托了岑姝,被敲诈了一笔压岁钱。”
路慎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呢,这几天过得好吗?”
“我……我很好。”苏淼看着他真实的脸,恢复了一些现实感,此刻路慎东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是在黎城过年?”
“在平州吃了饭过来,路上没什么车,路况很好。”
苏淼心口温热,午夜疾驰,只为在此刻见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份热烈。
或许是怕她负担太重,路慎东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宠物大礼包,“灯灯的新年加餐。”
苏淼哑然,“……可它现在在冬眠。”
路慎东笑,“开春了再好好补补,先收着吧。”
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说话,苏淼犹豫不决,纠结是否该请他进门。只是这间房子是她的乌托邦,她还没做好邀请别人进入的准备。
知道她的界限,路慎东低头看着她,又从裤袋里拿出一个蓝色丝绒盒子,递到她面前。
“本来想年后见了面再给你。”路慎东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和有些懵然的神情,眼底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风霜。“只是忽然想早一点送到你手上,就来了。”
“灯灯有的,你也该有。”苏淼知道路慎东这是在减轻她心中的负担,知道她犹豫,路慎东将盒子温柔地塞进她手中。
窗外,孩子们手中的仙女棒恰好燃尽最后一簇耀眼的火花,只余下袅袅青烟。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发梢沾染的一片晶莹的雪花。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室外的微凉。
他的声音穿透楼下孩子们零星的欢呼声和远处渐次响起的,迎接新年的礼炮声,低沉而清晰地落在她耳边:
“瑞雪兆丰年——苏淼,祝你新年快乐。”
苏淼仰起头,看着路慎东柔和的眉眼,这一次她不想再说‘对不起’。
她希望路慎东这辈子都不用再听‘对不起’。
“新年快乐,慎东。”苏淼轻声说。
路慎东微微讶异,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说:“明天开始我要拜访一些黎城的亲戚,这几天恐怕都没空来见你,如果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下一层楼的感应灯亮起又熄灭,没人注意到这点细小的变化。
苏淼耳朵发热,垂眸看着自己的鞋面。蓝色丝绒盒子在指尖慢慢打着转。路慎东知道她还没到完全敞开心扉的时候,他如今已有足够耐性,他终能等到她点头。
两人就这样情窦初开似的,傻傻地在楼道上轻轻聊着天。
怕她冷,路慎东主动结束话题,“早点休息,照顾好自己。”
雪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喧嚣又孤寂的城市。
旧岁的尘埃与伤痕,仿佛被这纯净的白色温柔掩埋。苏淼目送他的车灯消隐在夜色中,关上阳台门,坐回桌前。
目光落在冰凉丝绒的小盒子上,看了许久才缓缓打开。
一枚极简的铂金戒环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没有繁复的镶嵌,只缀着几颗纯净的钻石,有一圈清澈内敛的光泽。
它不张扬,不宣誓,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像一种无声的守护与陪伴。
苏淼将它取下,钻石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看了好一会,最终没有将它套在指上,只是将它放回原处,轻轻地合上盒子。
曾经崩塌的支点,仿佛一点一点地聚拢,落到了实处。
只是这变化苏淼仍未完全适应,她知道在接受这种变化之前,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
雪夜重逢的余温尚在心口微漾,正月里苏淼没再去赵国乾家叨扰,只在自己的这间小房子里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在她决定要理清某些事情前,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
一串数字,没有任何备注,苏淼却在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名字。
檀宗恺。
苏淼指尖冰凉。
这串号码如同烙印,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它。
这种刻骨的记忆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即使当年她换了号码,切断了和黎城的一切联系,但他还是可以得到她的一切消息。
质问毫无意义,苏淼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行踪和信息,从来就不是秘密。只要檀宗恺想,他什么都可以得到。
电话接通,电流传递的声音清晰又从容。
苏淼最初的恍惚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握着手机,站在旧台灯昏黄的光晕里,窗外是覆盖一切的寂静雪色。
一如当初的绅士和掌握主动权,他淡淡开口。
约她在一处僻静的私人餐厅见面。
檀宗恺来的比她早一些。
苏淼进去时,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精心打理过却毫无生气的庭院雪景。
他抬眼,目光像无形地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着她。
苏淼朴素得近乎清寒,素面朝天,是未施粉黛的俏丽。眼神里少了些当年不顾一切的锐利,却沉淀出一种更深更冷的平静。
这些年他见过不少更年轻更“纯净”的女孩,但再没有谁的眼眸深处,藏着苏淼当初那种拒人千里的倔强和孤冷。
时光冲刷了表面的棱角,内里的骨相却更清晰了。
侍者为苏淼送上热巾后退下。
餐厅里的暖气打得异常足,苏淼褪去一身寒意,却没有除衣。
檀宗恺拿起一侧酒瓶,问:“喝点吗?”
“不用。”苏淼平视他,回答。
檀宗恺并不恼,自顾自地为自己斟满一杯,淡黄的香槟在杯中晃动。
苏淼没碰酒杯,面前的餐具也纹丝未动。
檀宗恺偏爱西餐,上好的牛排煎到三分熟,还带着鲜红的血色。红色与窗外的白雪对比鲜明,苏淼感觉一阵反胃。
“苏文伟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但你知道为什么,明明你就在平州,但他却始终找不到你?”
苏淼脸色微变,心中已经了然。如今苏家不过拥有式微的几家房地产公司,几间营收年年下降的食品企业。又怎么能和如日中天的檀家比?
檀宗恺早已掌控整个苏家,他不想让苏文伟得到的消息,谁也无法透露给他。
檀宗恺将切好的那份牛排推到苏淼面前,“我知道你恨他,只要你不想,他不会再有你任何消息。”
苏淼神色淡冷,“如果你想从我这得到一句感谢,那恐怕你要失望。”她看着檀宗恺那张卓越皮囊,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她不愿看到的缱绻。
“我和他没有父女之情,没有过爱也不会有恨,你的好心用错了地方。”
有爱才有恨。
“那你是恨我了?”檀宗恺眼神深幽从容,苏淼自知落入他的逻辑圈。
苏淼说:“檀总和我讲这些是不是有些可笑?”
同她追究爱或恨,又有什么意义。
檀宗恺笑了笑,似是对苏淼的表态毫不在意,又提起另外的话题,“那天你的演讲很精彩,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英文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读书时苏淼接触英语晚,赵倩又没有多余的闲钱送她上补习班,自初中起英文一直是她的弱项。即使后来勤能补拙,苏淼对这门学科也几乎形成了下意识的抵触。学了那么多年,也堪堪称得上够用而已。
临到高考,英语发挥失常,仅达到合格线。大一那年连考四级的报名资格都没有,熬到大二终于有机会报考。考级那段时间,苏淼焦虑地整夜难以入睡,越学越晕,到最后竟有些生理性反胃。
檀宗恺提出给她找一对一教学,虽有效果,成绩却提升不多。到最后还是檀宗恺自己将资料整理出来,在听报表的间隙,定制出一整套提升计划。
从耶鲁毕业多年后,檀宗恺未曾想还会陪着苏淼重吃一遍‘期末周’的苦。
成绩出来那天,苏淼超出估分五十分飘过。她的喜悦毫不掩饰,第一时间提出要用兼职刚发的薪水请他去富悦大酒店吃自助,那是苏淼能想到的最奢侈的一顿饭。
檀宗恺当晚他就因急性肠胃炎进了急诊,住了两三天医院才缓过来。苏淼得知后后悔万分,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可以开火的地方,顶着风雨送了一碗粥送过来。
即使是最简单的白粥,煮得也不尽如人意。檀宗恺却吃得干干净净,他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儿最纯粹的心意。
似是陷入回忆,檀宗恺接着说:“慎东那间公司最初只有淮海路上小小的一间办公室,这些年我看着它从一百平变成五百平,又从五百平变成如今的规模。从第一条产线建设完成到投入生产,到现在跻身行业顶尖地位,这么多年花费了慎东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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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精力。”
即使苏淼已经做好预想,但乍然听到路慎东的名字从檀宗恺口中说出,她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冷寒。
路慎东的麻烦果然因她而起。
她突然想起路慎东曾说过的那句提点她的话,“商务展示中,效率第一。”
她和檀宗恺这场见面,又和谈生意有什么区别?她知道他绝不是找她叙旧而已。
“我们之间没有绕弯子的必要,你想说什么就请直说。”
檀宗恺显然还没适应这样的苏淼,他发现就算分手分得那样惨烈,但记忆里他最常想起的还是两人甜蜜时期的样子。
苏淼的喜欢很含蓄隐晦,她从不会张扬坦诚地说爱他,但会在某个平凡的瞬间,无预告地给他一个吻。
她会在久旱过后下第一场雨的时候,躺在他的腿上伸手摩挲他长出一点胡渣的下巴。没有化妆的一张脸素净得像白纸,眼神眷恋又缱绻。
认真的语气像是在宣布某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檀宗恺从回忆里抽身,无论过去如何,那都不需要他分神去在意。如今他想做的,也没人可以阻拦。
“莱特对他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苏淼脸色更冷,“那是他的公司,我清不清楚,又有什么重要。”
檀宗恺看着庭院的雪景,若有所思地说:“这场雪从平州先下过来,回黎城的高速上积雪早已很厚。他能冒着风险赶来见你,倒是少见他如此浪漫。只是雪夜危险,这次是他运气好没碰上那场连环车祸。”
苏淼心惊胆战,很快读懂他话中的意思。
“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和他无关,而且你们是亲戚。”
看着苏淼眼底的愠色,檀宗恺眸色更深,“这种虚无的血缘关系,我从来都不是真的在乎。”
苏淼清楚檀宗恺并非说笑,他这样在最富贵的家庭中出生的人,受尽无上荣宠,宗族血亲这种道德枷锁他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
“淼淼,我们重新开始,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我们会像你说的那样,永远在一起。”
苏淼终于听到这场会面的最终目的。
她不由冷笑,“你讲笑话的能力有待提高。”
檀宗恺挑眉,不同她争辩什么,他的耐心并不多。只是如果是苏淼,他愿意更给予一些宽容。
“你打算和苏苒离婚了?”她直直问。
对她的攻击,檀宗恺没有感到冒犯,只看做是幼稚的反击,“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可能会有些复杂,需要一些时间。”
苏淼不知道自己魅力大到如此,只感觉再次被推入那个泥潭,稍有不慎就要溺毙其中。
“你有过其他女人吗?”苏淼接着问。
“当然。”檀宗恺墨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但以后不会再有。”
苏淼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轻蔑的符号:“那我提前祝檀总洁身自好。”
檀宗恺的宽容见了底。
“苏淼,”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重量,“我还没有孩子。”
空气凝滞了一瞬。
苏淼抬起眼,听见他接着说:“你说过想要一个女孩子,我想她一定和你一样漂亮又美丽。”
浓情时刻的温柔话语,此刻成了戳开苏淼尽力掩藏情绪的利刃。
苏淼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愿意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多如牛毛,想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拿我消遣。”
“淼淼,你和我都已经过了置气的年龄,怎么样你才肯放下过去?”
“怎么样吗?”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淼拿起餐刀,用力扎向身前昂贵的餐盘。
“砰——!”
刺耳的碎裂声撕破了刻意营造的静谧。
昂贵的瓷片四分五裂,看起来触目惊心。
苏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檀宗恺瞬间沉下的脸:“檀先生,您看,盘子碎了——如果它能复原如初,我们之间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起身不再看狼藉的碎片一眼,走向门口。
“换个工作吧。”檀宗恺对她的挑衅置若罔闻,声音在苏淼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解,“那份工作太辛苦,钱又少。我给你安排一个清闲的职位,想在平州还是黎城都随你,你现在这样会把自己搞得太累。”
苏淼脚步顿住,第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并非只有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更是。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这个认知,她竟现在才反应过来。
“檀先生当然不会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做着很辛苦报酬却不高的工作。你处于社会架构的顶端,当然有闲心随意指点一件事情是累还是不累,但这种你看起来很累的事情,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赖以生计的工作。又或者,你更无法理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还有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在支撑着我。”
她侧过脸,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对我来说,很多时候和活人打交道反而更累,譬如现在。而且学考古的另一个好处之一就是——我不会对死人产生感情。”
“当然,”她补充道,声音轻飘飘的,眸色清亮,“我也挺爱他们的,一定程度上。”
说完,她转身离开。
推开厚重的门,冷风卷着雪的气息涌入,头也不回地走入那片苍茫的白色里。
只留下檀宗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49. 49
檀家老宅中,年节的气氛并不热络。
久未露面的檀宗景带着妻子和几个孩子过来,冲淡了些宅子里的冷肃。
路慎东同这位小舅舅见面次数不多,对他那位原配夫人方薇倒是印象深刻——恋爱时郑沁雯常年翻阅的顶级时尚杂志,多由方薇主编。
记忆中那位前舅妈清冷寡言,气场却十分迫人。
而如今檀宗景身边的妻子,却并非传闻中娇弱狐媚的模样。她沉默却做事利落,对因酒精中毒而步履蹒跚,需要倚靠拐杖支撑的檀宗景照顾得细致入微,动作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体贴。
两个孩子也收拾得白白净净,壮实可爱,显出她持家的干练。
孩子们的笑闹声在厅堂冲撞。
路慎东和檀宗景在廊下抽烟,“难得见你露面。”路慎东递火。
檀宗景拄拐点燃烟,烟雾在冷空气中凝滞。“在家躲清静。”他顿了顿,“你和宗恺的事,我听说了些。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圈子里这点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传开来。”
路慎东静待下文。
“是因为女人?”
“不全是。”
檀宗景若有所思,“看到了光展拿你们当时在台上的展示活动图做的宣传照。照片拍得出彩,两个人看起来很登对。虽然过去那么久,但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当然也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几乎没怎么变。”
檀宗景缓缓吐烟,“他是我哥,从小到大我见过他失态的样子并不多。只记得他和苏家联姻那段时间,有一次半夜约我喝酒,那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我虽只见过那个女孩一面,但也知道他动了真心。”
“这个圈子里,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檀宗景并没有把话完全直说,只将火机递还给他,劝诫道:“除非他自己放手,否则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慎东,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你们两败俱伤。”
路慎东指间烟灰落下。
“决定权不在我们,她不愿意,我不强求。她如果最终的决定是我,”他目光锐利,言之凿凿,“我不会放弃。”
檀宗景沉默片刻,知道两人决心无可转圜,又静静续上一支烟。
路慎东看着庭院中落了雪的凉亭,枯败了的水池荷花,说:“去年年中,在一次画展上我见过舅妈。”
不需要路慎东点明,檀宗景也知道他说的是方薇。
“他们两人感情看起来不错。”
良久,檀宗景点头。
“以她当年对我的感情,如果我想回头……她未必不会心软。但我说不出口。”檀宗景声音疲惫,“跟我在一起,她不会幸福。我能做的,就是放手。”
路慎东十分希望檀宗恺也有这种觉悟。
宅子里支起了牌局,招呼他们一起。
几个小辈凑数,路慎东与檀宗景对坐,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暖意融融的偏厅里回荡。几圈下来,路慎东和檀宗景输赢各半,气氛尚算松弛。
檀宗恺就是这时走进来的。
他脱下大衣递给佣人,目光扫过牌桌,落在路慎东身上,神色如常地打招呼:“慎东也在。”
仿佛之前挖走核心团队,截胡项目的事情从未发生。这还是风波过后,两人首次照面。
一个小辈识趣地起身让座。
牌桌上变成了檀家兄弟与路慎东的三方格局。几人闲聊依旧,话题无关痛痒,但空气里无形的张力绷紧着。
路慎东坐在檀宗恺的下游,刚坐下的檀宗恺手风极顺,不久便自摸一把大牌,气势如虹。路慎东面上不动声色,指间的牌却越摸越稳,眼神专注,计算着每一张牌的可能,攻守转换间大开大合又滴水不漏。
牌局渐入白热化,两人缠斗激烈,路慎东的牌运如潜龙抬头,渐渐扳回劣势,甚至隐隐有压过檀宗恺一头之势。就在这渐入佳境的角力时刻,檀宗景适时地揉了揉额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坐久了腿脚吃不消,让年轻人们玩吧。”
他拄着拐杖起身,巧妙地中止了这场无声的较量。路慎东和檀宗恺皆会意,对于檀宗景的圆场,两人都默契地给面子,顺着台阶就下了。
中午热闹的团圆饭毕,小辈们起哄要开船出去海钓。
檀家私人游艇大张旗鼓地划破冬日海面。
游艇上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女眷们带着孩子在内舱小憩,几个小辈则在甲板上架起了烧烤架,顶着冷风做BBQ。
路慎东拿了鱼竿海钓,不多时鱼竿猛地一沉,巨力将他拖离座位,线轴尖啸。
他双脚蹬甲板,身体后仰成弓,手臂贲张青筋微突,与水下巨物角力。渐渐的汗水浸湿额发,手臂酸麻。路慎东牙关紧咬,眼神锐利地一寸寸收线。
最终在脱力边缘,一条银光巨物被拖出水面重重摔在甲板上,引来一片叫好声。
檀宗恺走近,海风送來他的声音:“上次的事情你处理的不错。”他的语气轻松的不亚于夸奖一条能从角落里翻出藏起来的零食的宠物狗,丝毫不在乎他抬抬手轻易做出的行为,对路慎东造成了多大麻烦。
他目光投向海面,似是感慨,“十几个人的团队,总共才花了两百多万,连开瓶好点的酒都不够,就能让他们毫不犹豫地背叛你,你说可不可笑。”
路慎东擦拭鱼竿的手一顿。
檀宗恺嘴角勾起,“没有永远的忠诚,也没有永远的相信。”
“我只求无愧于心。”路慎东蹲下身,用锋利的小刀划开活鱼的下颚放血。
“他们既然选择走,就证明是我留不住他们。既然是注定留不住的东西,强求也没有意思。”
檀宗恺读懂路慎东的弦外之音。
他声音冷下来,“苏淼的本质是无情的,这点想必你也领教过了。就连最浓情蜜意时,我都不敢说完全懂她。你这么执意和我斗,就笃定她会和你一条心?”
他看着路慎东从十几岁长到如今三十出头,他再自我,但对他还是抱有一丝情谊。
“她并非无情。”路慎东将重达十几斤的鲜鱼扔到远处的小辈身边,他们拿了鱼热闹地冲洗,准备切生鱼片。收回眼,看向檀宗恺,“她比谁都多情。”
满腔柔情深深藏起,无情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受伤,那是苏淼的保护色。
“你以为走进了她的心,其实她永远给自己留着一道锁死的门。因为她你要背弃你我十几年的情分,是不是不值。”
“没有永远的忠诚,也没有永远的相信。”路慎东将这句话还给他,直起身,迎上檀宗恺的目光。
海风吹乱他的发,眼神清明锐利:“值不值,得失多少,不是衡量感情的标准。我虽是商人,但我不算这种账。”
他声音不高,字字清晰,“我不会走你的老路。”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冷峭的锋芒:“她不是你我抢夺的一件商品,她对我而言,是无价。”
檀宗恺眼底那抹了然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慎东,你现在的样子,倒真像要豁出一切去赌一场必输的局。”
“既然你如此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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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麻烦替我将她落下的一样东西转交给她。”
檀宗恺从贴身裤袋里取出小小的一枚铂金戒指。
崭新的,圈口仅有9.5的女士钻戒。黄昏时刻,夕阳在钻石上投下橘黄色光辉,温柔又璀璨。
路慎东凝眸看着这枚他亲手交到苏淼手中的戒指,脸色微冷,但很快眼底的寒霜化去,他伸手接过,“多谢费心。”
檀宗恺不再看路慎东,转身面朝甲板前端走去,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心底那点对路慎东的欣赏被更强烈的嗤笑取代——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路慎东看着他的背影,将细小而此刻感觉很有重量的戒环收进袋中。海风呜咽,深蓝海面下暗涌激荡。
路慎东又握紧了手中那支尚被海水湿冷的鱼竿。
继续上饵,甩杆,等待新一轮的‘决斗’。
夜里八点,刚洗漱完的苏淼带着一身水汽,坐在书桌前。路慎东的电话打了进来。
“在忙?”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平稳。
“嗯,写科技进步奖的材料,卡在一个支撑点的逻辑上。”苏淼的语调清冷,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但语气是平和的。
“说说看。”路慎东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苏淼清晰地描述了自己的疑问,路慎东在电话那端安静地听着,偶尔提问确认。他思考片刻,给出了简洁精准的修改建议,直指核心。
苏淼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快速记下要点。
“明白了,这样处理确实更稳妥,谢谢你。”她的感谢带着职业化的真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在专业领域,她信任他的判断力。
“今天没出门?”路慎东问。
“没有,一直在弄材料。”
“你呢?做什么了?”苏淼没发觉自己的态度已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好奇他的日常,诸如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这种无聊但具体的事情,和无数处于暧昧期的男女一样。
“我白天出海了。”
“哦?”苏淼的声音里透出一点意外,“收获怎么样?”
“钓到不少,留了几条最好的活冻着,下次给你。”
“好。”苏淼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客套或推辞,这份干脆反而显得熟稔。
通话接近尾声,短暂的沉默在电话线里蔓延。路慎东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枚从檀宗恺处得来的铂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淼淼,”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度,“还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电话那端,苏淼明显僵了一下。既为他亲昵的称呼,也为这问话背后的不明意味。
几秒钟的空白,在路慎东听来异常清晰。他几乎能想象她此刻微微蹙眉,或者只是握着手机,眼睛犹豫地看着前方的样子。
这短暂的停顿像一根细小的刺。
“……没有了。”
“嗯。”路慎东没有追问,声音维持着平静,“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苏淼说完,电话被挂断。
忙音响起。
路慎东的目光久久落在掌心那枚小小的戒指上。檀宗恺递给他戒指时那带着嘲弄的眼神,和苏淼刚才那几秒钟的沉默,在他脑中反复交替。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来电显示——苏淼。
路慎东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一瞬,才按下。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却比刚才多了一丝决断:
“路慎东,有些事我想跟你说。”
50. 50
“第一件事,我弄丢了你送我的戒指。”
苏淼发现戒指不见了,是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将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一遍,随后又仔细回忆了最后一次见它的时刻。
推门进去见到檀宗恺之前,她将它握在手心,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她几乎是确认,戒指落在和檀宗恺见面的餐厅里。在她将盘子打碎的某个时刻,那枚路慎东送她的新年礼物,从她的口袋轻轻滚出,随后被人拾起。
她第一时间回到餐厅,靠窗的位置上已经不见檀宗恺的身影。询问侍者是否捡到她的戒指,侍者三缄其口,客气友好的态度让苏淼知道了答案。
檀宗恺没有接她的电话,打过一次他不接,那苏淼不会再打第二次。她深知此等人的心理,自以为把握住她的弱点,就会肆无忌惮地等她求饶。
她绝做不到。
她不奢望檀宗恺会主动将东西还她,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戒指内环刻着苏与路的缩写,檀宗恺何等聪明,不会猜不到它的含义。
如果不是弄丢了它,苏淼也不会认真查询戒指的售价。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价格,像读书时候语文阅读理解中欧亨利式的结尾。
在铂金大幅贬值的时代,不过几克重,镶嵌着六颗三十分钻石的戒指,售价高达二十几万。
她觉得她有必要告诫路慎东以后不准再买如此昂贵的礼物。和学术上的严谨不同,生活中的她十分丢三落四。
这枚戒指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不吃不喝近两年才能负担起它的售价,这种消费太奢侈,她当然不会傻到去买一枚一模一样的,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刚刚路慎东的电话,让她从白天思考到了黑夜的事情有了答案。
赶在路慎东从别人口中得知之前,这个错误,必须由当事人自己坦白。
在被弄丢路慎东一片心意的不安笼罩下,若非她意志坚定,她差点落入檀宗恺的陷阱。
她怎么能忘了路慎东最大优点之一就是坦荡。
“我明白它的意义,但现实是我看管不利,让二十几万打了水漂,我向你道歉。”
路慎东心里有了底,戒指被他的指腹摩挲得温热,他感觉隐隐有种情绪在蔓延。
“你继续说。”
路慎东果然没有过激反应,苏淼对自己先前的判断表示肯定,“接下来是第二件事,我猜想你已经知道,但又不知道你知道到了哪种程度。”
一番绕口令似的话打话,让苏淼不禁想笑,心中的最后一丝紧张也被消弭,她原来也可以这么轻松地讲出过去那些事,“檀宗恺——你名义上的舅舅,很多年前我同他谈过恋爱,各种程度上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他是我的初恋。”
电话里短暂的沉默,让苏淼赶在某种名为‘害怕’的情绪冒头之前,接着把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你一定知道檀家和苏家联姻的事情,并且很大概率吃过他们的喜宴。”
“那时我在国外读书,没有合适的航班回来。”
苏淼松口气,“哦,那是我猜错了,不过谢谢你,这个消息让我的割裂感没有那么重。”
路慎东吃过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以及初恋对象的婚宴酒席这件事,她几乎无法想象,好在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苏苒是我的姐姐,只是不幸,我们并非一个母亲所生。更重要的是,她是婚内产物,我是婚外产物。”
苏淼的自嘲让路慎东感到一阵心痛,以她这样要强的性格,从小到大又要面对多少‘特殊身份’带来的非议?又如何能够独自消化一切,坚强成长到如今的模样?
他有些后悔问出那个问题。她讲不讲又有什么关系?
他终究落入檀宗恺的圈套,但他又觉得这种‘阵痛’并非全是坏处,至少此刻苏淼愿意打开闭锁的心门。
治愈的必经之路是熬过阵痛期。
“你在听吗?”没有得到路慎东的回应,苏淼的紧张又冒了头,也想起自己曾对岑姝说过的那句话——爱在哪里,关注就在哪里。
她如此迫切地想知道路慎东的反应,恨不得此刻就站在他眼前,仔仔细细地将他每一个表情纳入眼底。如果能用精密仪器将其扫描后解析,就再好不过。
可惜现在她只能通过无线电波,隔着距离从他的声音中联想他的表情。
“我认真在听,如果你不想说了,那么到此为止。”
短暂的神游让路慎东这段话中的最后一句,着重地飘进苏淼的意识中。
到此为止,她心头一跳。又听见他说,“如果你还想说,就继续,我永远倾听。”
多么温柔的情话,苏淼不想承认自己的感动。
但现在还不是温情的时候,有些故事她还没有讲完:“两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琼瑶故事里依萍如萍与何书桓的故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路慎东其实已经听不下去,苏淼语气越平静一分,阵痛的程度就比他想象的多上一分。
“那不重要,淼淼,我都已经知道。”
“不,它重要,你先别打断我可以吗?让我说完。”
苏淼的固执路慎东早有领教,他阻拦无用,只能由她继续撕开伤口。
“我的妈妈是苏文伟的情妇,她生下了我……而我,”路慎东察觉苏淼的颤抖,心一阵绞痛,语气决绝地打断了她,“你不知情不是吗,苏淼,你没有错。”
苏淼的泪要落下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错就是错,再粉饰也真实发生过,‘阴差阳错’只是人们掩饰错误的借口。”
终于说出来了,苏淼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是,她仍旧没有说完一切,过了今天就再没机会。
“那枚戒指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在檀宗恺的手中。我和他见过一面,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大概就是那时候丢的。我很抱歉,我收到它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就让你的心意成了泡沫。要回它可能会花费我一些时间,或许结果并不如意,但我愿意试一试。虽然我想如果我真的开口,他未必会真的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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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慎东的心结彻底解开,却又因这番话感到痛彻心扉。只是一枚戒指而已,又怎么值得让苏淼去接受檀宗恺的脸色。
到此为止吧,今夜他已经足够幸运,他已经得到意外之喜。
“不用再有负罪感,东西已经回在我手上。”
苏淼花了几秒消化这句话——檀宗恺比她想的还要不择手段,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招离间计如此高明。
只要一人或羞愧,或猜忌,或指责。
他的目的就会达成。
只是不巧,他的对手是她和路慎东。
她差点想用‘情比金坚’来形容他们,但这个词总出现在八点档苦情电视剧里,用在此处并不恰当。
但她还是不能高兴太早,即使她对路慎东已有不少了解,但毕竟她只认识他不到一年,人的复杂性又岂能完全被她把握?
“那太好了,只是不晓得它有没有退货期限。虽然刻了字,但或许可以通过打磨抛光去除痕迹。以现在的工艺,应该看不出任何差别,只是恐怕店家会收你不少的折价费用……”
路慎东静静听着她的口是心非,却并不觉得这话会令人生气,他只觉甜蜜异常。
她又使出用了几次的招数,明明想要,却又害怕希望落空而装作毫不在意。
在他面前她不需要涂上保护色,她只需要说一句想要,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即使是不说,他也可以做到。
“灯灯还好吗?”
对于路慎东突兀的话题转换,苏淼愣了一秒,回答:“我已经是第二次告诉你它在冬眠,这段时间它会沉睡,不需要进食只需按时给水,直到春暖花开才会醒来。”
她严重怀疑路慎东之前说养过它几个月是在骗人,否则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如果觉得我养不好它,可以拿回去,但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做做功课。养宠物不是买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路慎东轻轻笑,“我说过送你的就是你的,你要对它负责。”
苏淼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送她的就是她的,有钱人的自以为是。但这种‘自以为是’让苏淼很受用。
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你什么时候回去?”路慎东问。
苏淼想了想,“初五在舅舅家吃过午饭,然后他会送我回平州。”
她想自己不应该将行程说的这么清楚,显得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只是这已经不重要,她的确在期待。
“陈教授初五会来黎城走亲戚,我需作陪充当司机,恐怕没空来见你。等过完年,我来找你。”
其实他现在就想去找她,但今夜的情绪太满,他怕又吓到她。不如给彼此一段消化的时间,来日方长,他们并不急于这一时。
“好,我会等你。”苏淼不再有负担地答应,“至于那枚戒指,如果你不担心有再次弄丢它的风险,我愿意暂时替你保管。”
苏淼仍改不了好话说一半的坏习惯,又补了一句,“当然你也可以随时拿走它。”
51. 51 “又说胡话了?”
“又说胡话了?”
路慎东声音放松,指尖转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不准再说反话,对我只需说真话。”
“……我说的就是真话。”
路慎东轻笑,“真拿走又不高兴。”
苏淼耳廓温温,听他语气揶揄,不由微恼,“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还要看资料,先挂了。”
不再逗她,路慎东收了笑,叮嘱说:“这几天寒冷严重,多加一床被子,免得着凉。”
苏淼低着头,空余的那只手缓缓拨着手边放着的书本边角,低声含糊地应了声“嗯”。
电话挂断,苏淼声音的余温似乎还停留在耳边。
路慎东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戒指,片刻收回神将手机往身边一搁,心头仍有余韵未消。
小小的戒环连套进他的小拇指都勉强,不禁想,她怎么会这么瘦?
黎城这套房子常年有钟点工定时上门清扫,东西一应俱全。路慎东将戒指收进大衣内衬口袋,转身去洗漱。
等洗完澡出来,又在书房开了电脑处理节后的一些行程安排。
八点多钟时,屏幕亮起,是陈教授的来电。
“慎东,”陈教授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沉,“黎城那边,我临时有事,初五过不去了。”
路慎东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陈教授一向守信,临时变卦必有因由。
“家里有事?”
“没有大事,等你回来再说。”
没有事就是有事,陈教授话里话外的欲盖弥彰,显然事出有因。
路慎东还有应酬脱不开身,陈教授既然不来黎城,几家需要联络的故交只能由路慎东代劳拜访。
初五一早,路慎东给苏淼打去电话。路慎东本已处理完事务,按时间可以顺带苏淼一同回平州。他已经几日未见她,恨不得当即将人抓到怀里,仔细看看她的眉眼。
知她还不想让赵国乾知道两人关系,路慎东耐着性子不去接她。叮嘱几句注意路况,小心积雪后就挂了电话。
车轮碾过归途,窗外风景飞掠。路慎东心中翻腾着一点儿不祥预感,随着距离平州越近就越发清晰。
平州家中,年节气氛被一种无形的紧绷取代。奶奶刘碧云乖乖坐在轮椅上听戏。父亲路峥坐在一旁看报,惯常蹙着眉头。
陈教授迎上来,接过他脱下的外套。
“妈,究竟怎么回事?”路慎东没去洗脸,目光直接地看向陈慧之。
陈教授看自家老头一眼,悄然将他引至书房。门合上,隔绝了外间声响。
“晚上有个饭局,”陈教授开门见山,“你郑永胜郑叔叔做东,庆祝他正式退休。你知道的,他和你爸爸两人是当年西北基地里的老搭档,是一起啃过干粮熬过夜的过硬交情。这些年因你和沁雯的事,两家走动少了。借着郑叔叔这次退休——你爸不好推拒。”
路慎东眼神沉静。
“沁雯上心张罗这事儿。”陈教授观察儿子神色,语气带着一丝复杂,“她昨天下午来过家里一趟,亲自登门表达诚意。”
陈教授停顿片刻,眉头微蹙,“雯雯那孩子说话还是那么周到体贴。只是聊着聊着,就说起了你。说你最近似乎很忙,好像忙着谈恋爱追人。”
“她说得无意,像是闲聊关心。”陈教授继续道,“但她话里话外,提到那人身世有些特殊,母亲曾是苏文伟外边的人。还暗示说她就是宗恺当年那件旧事中的那位,给我听糊涂了。”
沉默了会,陈教授看向儿子,语气严肃,“慎东,你老实说。雯雯说的难道真是小苏博士?”
路慎东面上看不出波澜,只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冷意。
“是。”路慎东承认得干脆,“苏淼的过去,我全知道。她对我没有隐瞒,包括她的家庭,包括檀宗恺。只是,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陈教授脸上的困惑瞬间被惊愕取代,“你都知道的?那你还……”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板起面孔,但那层严厉因为对苏淼原有的印象而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过往,你让她将来如何自处?你让你爸的脸面往哪搁——他最看重什么,你清楚。就算,就算她本人看起来不像说的那样,可这家庭背景……”
路慎东看着母亲,眼神无半分动摇,澄澈坦荡。
“我不在乎。”
四个字,落地有声。“她的出身无法选择,过去是她的伤,不是污点。我爱的是她这个人。别人的看法,与我无关。”
他停顿一瞬,目光直视母亲,“妈,您见过她,也欣赏过她。您觉得,她是郑沁雯口中描述的那种人吗?”
陈教授被他眼中的决绝和反问钉在原地。
她试图寻找一丝犹豫,却只看到磐石般的坚定。那点强装的严厉和对世俗眼光的担忧,在对苏淼实际印象的冲击下,迅速消弭。书房里静得只闻挂钟滴答。
良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肩膀垮塌下来,脸上只剩下面对现实的无奈。
“唉……”一声叹息,认命又带着点对儿子的无可奈何,“你这倔脾气,跟你爸一个模子刻的。”
她走近,卸下所有武装,只是一个忧心儿子未来的母亲,“妈不是不通情理。苏淼那孩子确实不像传闻中那样。只是你爸那关,你想过吗?他那脾气,那身份——认死理,把名声规矩看得比天大。郑家的事,加上苏淼的身份背景……我怕他受不住,更怕他为难那孩子。”
路慎东反手握住母亲微凉的手。
“妈,谢谢。”他低声道,这声谢为她的理解和对苏淼的维护。“爸那边我来应对。您只需在她需要的时候,多护着她一点。”
陈教授沉默片刻,算是默许。
私房菜馆包厢,布置雅致温馨。
主位旁庆祝郑永胜退休的花篮,透出郑沁雯的用心。郑永胜红光满面,与路峥追忆往昔,气氛尚算融洽。郑沁雯坐在父亲身边,妆容得体,看向路慎东的目光带着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酒过三巡,话题滑向小辈。
郑母气质温婉,声音柔和却绵里藏针:“陈姐,看着孩子们都大了,真让人感慨。想想当年,永胜和老路在基地,多亏了我们两家互相扶持,这种情谊比金子还珍贵。”
她看了眼路慎东,对着陈慧之说:“我们两家知根知底,孩子也都是好孩子,看着就让人放心。不像现在外面,人心隔肚皮,找个对象,连根底都摸不清,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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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象是一辈子的事情。”
路峥放下筷子,深以为然:“你说得对。慎东和沁雯,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了解又有两家情分。年轻人闹别扭正常,能回头最好。有始有终,方是正理。”
郑沁雯脸颊微红,目光盈盈投向路慎东。郑永胜含笑看着这对“璧人”。
空气凝滞,所有目光聚焦路慎东。
路慎东放下茶杯,杯底轻叩桌面。他抬首,目光平静扫过郑家三口,最后落在路峥脸上。
“郑叔叔,阿姨,”他声音不高,清晰有力,瞬间撕碎席间和谐假象,“感谢款待,也恭喜郑叔叔荣休。不过,关于我和沁雯,”他略顿,字字清晰,“早已是过去式,我现在有女友,感情稳定。等我们决定结婚,定当奉上请柬,邀各位见证。”
话音落下,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郑家三口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郑母脸上的温婉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郑永胜眉头紧锁,郑沁雯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难堪的苍白。
路峥更是猛地瞪向儿子,眼中是震怒和难以置信——他没想到儿子会在这种场合如此直接,不留情面地驳斥长辈,还宣布了自己已有另一半,此前他没听到半点风声。
气氛冻结,陈教授在桌下轻拉路慎东衣角。良久,郑永胜压着脸色强打圆场:“哈哈,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慎东有心仪对象,也是喜事……”
客套话干巴巴的,徒增尴尬。
饭局在微妙压抑中草草收场。路慎东起身出门结账,随后郑沁雯也借补妆之由跟了出去。
四个长辈心知肚明,没有阻拦,将空间留给两个小辈。四人面对面,不尴不尬地聊着近况。
郑沁雯追至路慎东身后。“慎东!”声音发颤,带着委屈,“我们就不能谈谈?你就这么急着撇清?那个苏淼,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知道她底细吗?”
郑沁雯走近一步,语速急促,带着一种急于揭露真相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你知不知道她苏淼妈是苏文伟之前的情妇!她自己呢?爱上谁不好,偏爱上自己亲姐夫!这种家庭,这种人……”
“——你怎么知道的?”
路慎东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住郑沁雯。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高大身影带来强烈压迫,语气冷到极点,“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今天这话,到此为止。”目光扫过她微张的唇,“这些事情,我不希望还有其他人听到。”
未尽之言裹挟的寒意,令郑沁雯遍体生凉。她僵在原地,看着路慎东头也不回下楼结账,背影决绝,表明斩断两人所有关联。
门廊穿堂风冷飕飕吹过。郑沁雯只觉寒意从脚底窜起。自己昨日“无意”播下的种子,非但未能起到离间作用,反遭雷霆震慑。
郑沁雯有些后悔,自己实在不该被不知道是谁寄来的几张照片一封信,蒙了心智。
只是照片上,路慎东看向苏淼眼里的柔情让她无法忽视。信中的内容更是让她无法接受。
无论如何,以苏淼那样复杂的身份背景,即使不以前女友的身份,仅仅是作为好友,她也无法对此坐视不管。
路慎东如今是行将踏错,她必须阻止。
52. 52
苏淼回到平州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出租屋里。
起初只是偶然的视线。
苏淼在窗边整理旧书时,眼角余光瞥见街角梧桐树下站着一个陌生男人。那人穿着不起眼的深色夹克,双手插兜,似乎只是随意驻足抽烟。苏淼注意到,他的视线角度,正对着她家窗户的方向。
那人并不是于景山。
她没有立刻惊动,只是不动声色地拉上了半扇窗帘,留一道缝隙继续观察。那人抽完一支烟,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类似的情形反复出现。有时是同一个男人,有时换成一个女人在对面街边徘徊,假装看手机,目光却不时扫过她家的方向。
苏淼的心弦悄然绷紧,她不动声色,却加倍小心。进出家门时留意身后,检查门窗是否锁好,夜晚的灯光也刻意调整了亮度和时间。
这些窥探者目的不明,动作也仅限于观察,尚未有任何实质性举动。
就在苏淼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敏感时,那些陌生的面孔和可疑的车辆,却又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巷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隔壁邻居大妈牵着狗遛弯的身影。
这种突兀的消失,非但没有让苏淼放松,反而在心底投下更深的阴影。像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门突然被敲响,苏淼在卧室里被敲门声吓了一跳。心咚咚跳着,脚步极轻地走向门口。
透过猫眼看见熟悉的脸,提起来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打开门,楼道寒风灌进来,先闻到的却是路慎东身上的味道。也不知道他洗衣服用的哪种留香珠或者洗衣液,味道淡淡的却很特别,冷松一样的香味。
“在睡觉?”
“没……都快中午了,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好几天,苏淼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久。面对面站着还有些尴尬,“在整理一些东西。”
这几天虽然没有见面,但两人的电话日日不断。大多都是路慎东打过来,时间不定。有时候一天一个,有时候一天两三个。并没有多少柔情的话语,只是聊些日常,电话却常常打到发烫。
等挂了电话躺下,又惊奇这种没有话题核心的闲聊居然能用掉整整四十分钟。
苏淼没聊过网恋,但见证过大学室友网恋的全过程。夜里拉得严严实实的床帘里,室友躲在被窝中不知疲倦地和打游戏认识的男孩煲电话粥。那时候她还无法想象,两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话要聊。
等轮到自己才知道,即使是平凡的小事,对于感情处于萌芽阶段的两人,堪比生长剂。
“不请我进去?”路慎东低着头,噙着笑看苏淼神游天外。
苏淼心里想的却是年前那段时光,路慎东恣意地闯进她这一方小小空间,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地问过她一句,“我能不能进来?”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情境就大有不同。
她也不知道两人是否算是正式谈起了恋爱,只是好像谁也没明确过这件事,就自然而然地前进了一步。
苏淼侧过身,让出位置。路慎东跨步进门,伸手就勾住她的腰。
门砰地关上,苏淼意识到后腰抚着的是路慎东温热的手掌,而她整个人被他抵在门板上。
他手上轻轻一使劲,身体贴着身体,自己就下意识抬起了脸,吻自然地落了下来。
迷情的一个吻,起先是克制,渐渐地失了控。
苏淼几乎无法呼吸,顶灯的光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住,自己完全被他裹在怀中。
“闭上眼。”路慎东的唇放过她一秒,声音低沉魅惑。
苏淼混乱地闭上眼,感觉两人鼻尖擦着鼻尖,又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耳边又传来纸张窸窣的声音,下一秒手里被塞进一样东西。
苏淼茫然握住,闭着眼,清新的枝叶味和淡淡花香因子被放大,完全将她围绕,她才意识到那是一束花。
路慎东一手把着她的腰,空出的另一只手自然地摩挲着她的侧脸,吻得更深入。
在情绪更猛烈之前,路慎东克制地停了下来。苏淼终于得以呼吸,身子软下来,又被他紧紧托住。
她双颊绯红,强撑着不让自己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右手压着他的手臂,低低地喘息。
路慎东喉结滚动,看着怀里的人红唇饱满,眼神又纯又欲,呼吸声都充满魅惑。
他何尝不想再做点什么,只是他不得不顾忌。他们之间的顺序已经错过一回,他不允许再错一次。
他愿意等,等到她彻底敞开心扉接纳他。
“我去趟洗手间。”
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洗手间就在一侧。
苏淼低下头,才看清手中那束花。淡绿色的骄傲玫瑰,缀以喷泉草和伯利恒之心以及小盼草,灰色雾面柔光纱外衬着墨绿色玻璃纸,美得高贵典雅。
她将花放在桌上,找遍整间屋子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容器。对着包装精美的花束发了会儿呆,很快放弃马上破坏它的想法。
将它立在桌上,走到沙发上坐下,静静地欣赏起来。
路慎东好一会儿才从洗手间出来,大概是洗过脸,额前头发湿漉漉的。苏淼诧异,惊觉他的脸怎么比自己的还红。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情愫又因为反应过来什么,马上又浮了上来。
路慎东看她局促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见多了她一脸正经,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就算是之前那十几天,她都全副武装地在家里穿着大衣外套,绝不向他展示一丝私人装扮。
乍然看见她这样红着脸,穿着家居睡衣不自在地坐在沙发上的模样,路慎东感觉尤为新鲜。尤其是那双典型的江南水乡般的眼眸望过来,沁着纯粹与恰到好处的柔情。
没有任何脂粉修饰的她,美得毫不费劲。
苏淼被路慎东盯着看得不自在,起身也去洗手间洗漱。掬了冷水扑脸,将意乱情迷地躁动压制下去,又在洗手间踌躇了一会才出去。
路慎东单手插着口袋站在桌前,一只手随意拨着小盼草低低垂着的穗子。见她出来,盯着她带水珠的脸,说:“去换衣服。”
“嗯?要去哪里。”
路慎东抬手看表,敲了敲表盘,“午饭时间,你确定还要继续在家吃清水拌面?”
路慎东查看过冰箱,不出意外地确认里面食材少得可怜。仍旧是那几个老演员——鸡蛋、挂面、西红柿。
再这样任由苏淼没营养地吃下去,他真怕她把胃吃坏。
“而且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怎么说也要吃顿好的。”
哦,是约会。
苏淼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恍恍惚惚地进了卧室,在路慎东的注视下关上门。
下一秒就在穿什么衣服上却犯了难。翻遍衣柜也没有几件合适的衣服,色调一贯的黑白灰。最醒目的还只是一条姜黄色羊毛围巾,一顶枣红色羊毡小帽,是岑姝送给她的新年礼物。
路慎东站在小小的客厅里,拿着手机讲电话。是客户的拜年通话,他表情闲适地应答着,转头看见小小的人儿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静静打量着她的着装,不由挑眉。苏淼身上穿着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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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的那件浅灰色大衣,白净的小脸半张藏在姜黄色围巾里,露出那双水润的眼睛。
看得他早已无心听电话里在说什么,随意搭了几句腔就客气挂断。
苏淼经过路慎东面前,茫然地找自己的手机。来回两趟才在沙发角落里看见自己的白色手机。
“走吧……我饿了。”
路慎东轻轻一笑,将人拉住,“这就走了?”
“不走,还有什么事……”话没说完,就被路慎东偷袭得逞,吻擦着耳垂落在她侧脸上。
苏淼顿时脸红如烧,这样自然地亲昵举动她尚且还未完全适应。偏偏路慎东做起来得心应手,毫无陌生感。
路慎东耐心足够,浅尝辄止,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冰凉的指尖触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感受到灼人的温度。
再逗她,怕她又要恼。
只自然地落下手臂,牵住她瘦削的手。苏淼下意识挣了挣,又被他牢牢握住,“再动,就出不了门了。”
苏淼吓得顿时老实,任由他牵着下楼。迎面碰上买面粉回来的对门阿姨,听着她笑嘻嘻的招呼声,苏淼咬着唇点头回应。
又一次坐上他的车,新鲜感仍在,苏淼这才仔细观察起车子内饰。深棕色偏枣红的真皮座椅,环抱式的水晶氛围灯,流水般淌着淡紫色灯光,低调又不失浪漫。
街道上的餐馆大多还未开门,路慎东载着苏淼,熟练地将车开到平州最大的商场。
节假日的商场人流如织,地下车库都排不到位置。路慎东却不觉得等位是多么浪费时间的事情,等待的间隙,他只需微微偏头,就能看见那张藏在围巾里的小脸。
瞪着眼睛观察着进出车辆,专注地像是要考试。
“好了,可以走了。”苏淼盯着动起来的车流,出声催促,转头却看见路慎东柔情地看着自己。
一路上他已经看她很多回,若不是知道他车技如何,她都严重怀疑路慎东这样‘不专注’的行为,恐怕会引发交通堵塞。
终于排到车位,路慎东伸手替她按开安全带,“等我来开门。”
做足男友做派,但苏淼仍旧不适应这种‘关照’,在路慎东绕到副驾驶之前,径自开门下了车。
路慎东并不恼,自然牵起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捏她的掌心,“有没有人说过,女孩儿要自然学会享受男朋友的服务?”
“什么理论,我没听过。我只知道新世纪,女孩儿要独立,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并且坚决不被人宠坏。
路慎东不语,只将她略显冰凉的手交握着放进大衣口袋,说:“总有一天你会适应。”
苏淼何尝不知道呢。
好习惯的养成需要无数天,坏习惯却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沉浸在美好感情中的男男女女,又有几个能做到不依赖,不迷恋?
电梯门照着他们一双壁影,掌心由冷转温,生出一丝潮热。身旁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和他们一样的情侣,也有看起来是高中生的姐妹闺蜜手挽手,更多的还是整整齐齐的一大家子。
妈妈抱着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儿,笑嘻嘻地和女儿女婿说着话,爸爸则拿着袋装好的蓝莓,一颗颗喂到小丫头的嘴里。
苏淼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自然想起了赵倩。
她想最后那段时光,她身为母亲,和她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呢?
几乎不用多长时间,她就能清晰回忆起来。赵倩躺在病床上,常常用尽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和她说同一句话,让她一刻也无法忘却。
她说——永远不要依附男人,你要学会爱你自己。
53. 53
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空气里还弥漫着节日的余韵,商场里人头攒动,人们似乎卯足了劲抓住假期的尾巴尽情享受。
苏淼很少在这样热闹的商场里用餐,对这里的餐厅并不熟悉。她临时拿出手机,在社交平台上查询美食推荐,几家口碑不错的店名跳入眼帘。然而走到近前一看,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龙。
她习惯速战速决,对漫长的等待有种本能的抗拒。目光锁定在一家以绵密粥底闻名的火锅店,但电子叫号屏上显示的数字让她望而却步——前面还有三十多桌,至少需等一两个小时。
“等排到都要一两小时,还是算了。”苏淼看着那串数字,下意识地否定。
“要是想吃,等一会儿也无所谓,”路慎东站在她身边,语气平和,“可以先去别处逛逛。”
苏淼心想路慎东的时间何其宝贵,生意中都按秒计算价值。只为一顿饭,要白白耗费一两小时,是不是不太值得?
“还是找家空点的店。”苏淼看向不远处招揽生意的门店,说:“那家也可以。”
路慎东顺着视线看过去,很快否定了她的提议,“排队多的店不一定百分百好吃,但门可罗雀的店,踩雷的概率远大于前者。”他笑了笑,“你确定因为不想等待,而选择吃一顿难吃的饭?”
从读书到工作,她鲜有心思去琢磨口腹之欲,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学业,就业,买房等等一切现实问题接踵而来,她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非必要,她愿意牺牲一些个人乐趣去换取效率。
但既然路大老板都不介意等待,她又介意什么。“你愿意,那我也愿意。”
这话带着点温情的妥协,说出口,便觉得不对劲。果然看见路慎东眼中盛着笑意,“愿意什么?”
见他又轻柔捏着自己的掌心,苏淼用了点力抽出来,“我说愿意花两个小时等待一餐饭,我去取号,再晚一分钟就要多排半小时。”
苏淼取了号,将纸张收进口袋,指挥说:“走吧,你想逛哪个区域?”
“跟我来。”路慎东时刻不忘去牵她的手,老鹰捉小鸡似的,抓住就死死掌控在手里。任苏淼怎么挣扎,都不松开。
尝试了几次,苏淼放弃,任由他牵着她到处闲逛。
来来往往情侣颇多,路慎东身形挺拔,相貌出众。苏淼个子高挑,气质清冷。两人都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长款风衣,紧紧牵着手并肩而行的佳偶模样,引来不少目光。
苏淼还不大适应这种被陌生人打量的感觉,反观路慎东,浑不在意,仿佛自带屏蔽外界干扰的能力,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人。没人能比得过他的这份“自我”,苏淼甘拜下风。
但如此“自我”的两个人相遇,没有预想中的针锋相对,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
她知道,这必然是一方或双方愿意迁就的结果。
这种认知,让苏淼可以没有顾忌地说不。在路慎东拉着她走向低奢店的时候,苏淼看出他的意图。停下脚步,缓缓摇头,“我衣服够穿,暂时没有买新的需求。”
路慎东也并不为难她,“我知道你还没做好准备,但我希望你明白——接受或不接受,选择权永远在你。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但别因为‘觉得没必要或者不合适’而拒绝。在我眼里,你配得上所有,只是恰好我有能力提供其中一部分。”
他的话语坦诚而尊重,没有施舍的意味,只有珍视。苏淼望着他认真的眼睛,心底最后那点因拒绝而产生的微小不安也消散了。
顺着之前的话锋,路慎东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不过,既然来了商场,有件事倒真要你帮忙。”
苏淼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替我给陈教授挑件新年礼物,年前忙得抽不出时间,趁着年还没过完,还来得及。”
路慎东指了指不远处的女装及配饰区,“她眼光比较传统,围巾或者大衣都可以。”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苏淼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很快她又想到其中的矛盾点,路慎东甚至有时间给灯灯准备零食大礼包,给她买定制期很久的戒指,又怎么会真抽不出时间给陈教授买一件礼物?
苏淼并没有戳破路慎东话中的漏洞,这种甜蜜的谎言,她愿意相信。
她认真地在几个品牌的柜台前挑选起来,最终选定了一条质地柔软,颜色沉稳大方的羊绒围巾,是经典的千鸟格纹样,很符合陈教授的气质。
“这条怎么样?”苏淼拿起围巾给路慎东看。
路慎东点点头:“很好,很衬她。”他示意店员开单。
苏淼见状,立刻拿出自己的钱包:“我来付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路慎东抬手按住了她拿钱包的手,动作很自然,语气却不容置疑:“心意领了。但这次,就让我借花献佛。”他看着她,“你要送她礼物,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
苏淼读懂他话中的意思,又一次诧异他的笃定,谁能说得准以后?她自己也还没信心,能和他相处到天长地久。
也理解他不想让她破费的心情,便不再坚持,收回了钱包。
买好围巾,店员包装的间隙,苏淼的目光被玻璃柜台里陈列的一对袖扣吸引。设计极其简洁,铂金材质,只在边缘做了细微的哑光处理,低调中透着无法忽视的精致感。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价签,虽然心里有准备,但那个四位数起步的价格还是让她暗暗咋舌。
“真好看。”她轻声感叹了一句,随即又有些自嘲地想——有钱人的世界,连一颗小小的扣子,都抵得上普通人一个月的开销。
这感慨并非仇富,只是对巨大生活差异的一种直观认知。
买完围巾,时间还很充裕。
路慎东摸了摸自己略长的发梢,对苏淼说:“头发有点长,正好趁这空档去剪一下?没记错,楼上应该有一家不错的发廊。”
苏淼也注意到他的头发确实该打理了,鬓发已经长过耳朵,便点头同意:“好,我陪你去。”
郑沁雯走进那家会员制的高档理发沙龙,准备做头发护理。
刚在等候区坐下,目光扫过,意外地看到苏淼正独自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安静地翻看着杂志。
郑沁雯眼神微动,一丝复杂情绪掠过心头——不久前,她才放下身段,甚至搬出父母长辈的情分,恳求路慎东和她复合,却被他清晰而彻底地拒绝了。此刻看到苏淼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心底那份不甘和酸涩又翻涌上来。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端着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走了过去,在苏淼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苏博士,真巧。”郑沁雯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温和,目光却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
苏淼闻声抬头,看到是郑沁雯,有些意外,但神色很快恢复平静,礼貌地点点头:“郑小姐。”
“等人?”郑沁雯状似随意地问,指尖轻轻划过手中精致的皮包。
“嗯。”苏淼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郑沁雯笑了笑,目光扫过苏淼浅灰色的大衣外套,简单的低跟皮靴,又环视了一下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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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奢华的沙龙。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淡淡的优越感:“这家店水准确实不错,就是门槛高了点,会员制卡得严,预约也总排得满满的。苏小姐平时也喜欢来这里打理头发吗?这里的护理套餐效果很好,就是价格不太亲民。”
这话问得绵里藏针,明着聊沙龙,暗里却在试探苏淼的经济实力和消费习惯,暗示她是否负担得起,或者是否是靠别人。
苏淼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合上杂志,看向郑沁雯,眼神清澈平静,“我不常来理发店,今天是陪朋友过来。”
郑沁雯对这个模糊的答案显然不满意。她身体微微前倾,笑容依旧得体,话语却带着点“过来人”的关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苏博士现在工作还顺利吗?我知道搞科研,尤其基础学科,工作不少,薪资却不多,压力也挺大的。要是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千万别自己硬扛着。”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苏淼平静的脸,“朋友之间,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慎东他虽然看着冷淡,但对自己人,一向很大方。”
苏淼微微蹙眉。郑沁雯话里话外都在将她定位成一个依附者的角色,这让她感到不适。她正要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刚洗完头的清爽气息插了进来。
“在聊什么?”
路慎东头发微湿,肩膀上搭着深棕色吸水毛巾。自然地走到苏淼身边坐下,位置紧挨着她。他神态自若,仿佛没察觉到方才微妙的氛围。
郑沁雯看到路慎东出现,心头一紧,尤其是看到他如此自然地坐在苏淼身边。他们真在一起了,路慎东并非说谎骗她,这个认知让她感觉痛苦。
强撑着扯出一笑,努力保持温婉:“慎东,你也在?真巧。正和苏博士聊起你呢,说你向来对朋友大方。”
路慎东拿起苏淼刚刚翻看的发型杂志,随意地翻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是吗?”
他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个清爽利落的发型,侧头问苏淼:“这个怎么样?”
苏淼看了一眼,点点头:“嗯,鬓角修短点,上面打薄,挺适合你。”
“行,那就这个。”路慎东合上杂志,对等候在一旁的发型师示意。
做完这个决定,他才像是刚有空闲,抬眼看向郑沁雯,目光没什么波澜:“今天也来做头发?”
他仿佛完全没听到郑沁雯之前关于“帮衬”,“大方”的暗示性话语,只将话题拉回到沙龙本身。
郑沁雯准备好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路慎东这种无视的态度,比直接反驳更让她难堪。她看着路慎东极其自然地揽住苏淼的肩膀,低声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那份亲昵和保护欲毫不掩饰。
苏淼摇摇头,靠在他身边,姿态放松而闲适。
郑沁雯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路慎东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在无声地宣告:苏淼是他亲近的“自己人”,而她郑沁雯,只是一个需要客套的“前女友”。
他不需要厉声反驳,只是用行动和态度,就将她那些暗含机锋的试探和暗示,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同时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我预约的时间快到了,先去准备了。”
郑沁雯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有些仓促地站起身,对发型师助理示意了一下,便匆匆离开了这个让她倍感尴尬和失落的角落。
路慎东这才低头看向苏淼,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带着一丝力量,有意活跃气氛:“发型挑得不错,现在就看理发师的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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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师精心修剪后的清爽发型,配上路慎东那张脸,效果只能是锦上添花。苏淼在一旁看着,觉得赏心悦目。
从沙龙出来,两人直奔那家粥底火锅店。幸运的是,他们的号正好叫到。落座后,热气腾腾的汤底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米香。
路慎东吃饭依旧专注,但显然没忘记照顾身边的人。他会主动将适合的食材下入锅中,适时搅动锅底防止糊锅,
将烫好的菜夹到她碗里,一顿饭吃得熨帖又尽兴。
饭毕,路慎东起身去结账。
苏淼也习惯性地跟着站起来,拿出钱包。路慎东回头看见她的动作,挑眉一笑,带着点促狭:“怎么,苏博士又想跟我AA?”
这话让苏淼一愣,随即失笑。距离那次尴尬又充满试探的相亲,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初以为只是应付差事,绝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谁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收起手机,坦然接受。
走出餐厅,路过一家精致的家居店。苏淼想起自己房间缺个花瓶,便对路慎东说:“我去趟洗手间,麻烦你在店里帮我选一下花瓶,简单大方的就可以。”她对路慎东的审美还是有信心的。
路慎东点头应下。
等苏淼从洗手间回来,他手里已经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个线条流畅,清透简约的玻璃花瓶。“这个行吗?”他问。
“很好,谢谢。”苏淼接过来,正是她想要的样子。
路慎东开车送苏淼回她的小区,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车子停稳在略显陈旧的居民楼下,停车场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
苏淼解开安全带,拎着装着花瓶的袋子下车。她没有开口邀请路慎东上楼。路慎东也明白,自己还不能过多介入她目前的生活节奏。他跟着下车,绕到他面前。
暮色温柔,笼着两人。路慎东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试探或热烈,带着夕阳的余温,温柔而坚定。一吻结束,他的气息还拂在苏淼耳畔。苏淼感觉到自己左手无名指被一个微凉的金属圈轻轻套住。
“不准摘下来。”路慎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苏淼被吻得有些晕乎,脸颊发烫,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着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圈住自己的触感。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路慎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才坐回驾驶座。他发动车子,驶出小区,开往平大教职工小区。
车刚在楼外停稳,手机屏幕亮起,是苏淼发来的消息:
【有东西落在副驾驶侧门上。】
路慎东熄火下车,绕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他弯腰在车门下方的储物格里摸索了一下,指尖触到一个硬质的小方盒。他拿出来,借着路灯的光线打开。
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对铂金袖扣。设计简洁低调,正是下午在商场橱窗里,苏淼感叹好看却觉得贵的那一对。
路慎东微微一怔。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苏淼的第二条消息到了,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新年礼物,祝你愉快。】
握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目光落在“祝你愉快”那几个字上。
路慎东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这份“愉快”对他而言分量十足,也弥足珍贵。
苏淼将花束拆开,按照错落的方式将它插在路慎东挑的花瓶中,摆在餐桌的中央。
不会儿,路慎东的消息回复过来。
一张试戴的照片,配以一句话——很合适,很喜欢。
六个字刺激着身体内多巴胺分泌,苏淼心想这是爱情心理学中付出行为的甜蜜成瘾性正在生效。
原来爱的本质不是馈赠,而是通过给予发现自己从未干涸。
午饭吃得太晚,到晚上的饭点,一顿粥底火锅还未消化完毕。苏淼观察了会儿休眠的灯灯状态,随后起身将摊在桌上的文件资料收拢,整齐塞进背包里。
正打算洗漱,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屏幕显示的是完全陌生的黎城号码。苏淼迟疑片刻,还是接起:“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一个苍老,疲惫,甚至带着点浑浊的声音:“淼淼……是我。”
苏淼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这个声音她几乎要认不出,记忆中那个威严冷漠,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苏文伟,此刻的声音竟显得如此衰弱,像被抽干了力气。
“有什么事?”苏淼努力维持平静,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淼淼。”苏文伟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颤抖,“你能来看看我吗?来看看我吧……”
苏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她从未听过苏文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脆弱得不堪一击,这完全不像他。
“看看,淼淼……来看看我……”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一个严厉的女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斥责:“苏董,您该吃药了!医生说了不能激动——把电话给我!”
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混乱的拉扯声。
“嘟…嘟…嘟……”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苏淼站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冷月光洒在窗台那盆绿萝上,泛着寒意。而电话那头传来的衰老,哀求与仓促的挂断,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口。
她缓缓放下手机,侧身看向楼下,外面空无一人。
但一种比之前被窥探时更强烈的不安感,悄然浮了上来。
开年的第一周事情比预想的还多,岑姝病假休到月底,一堆年前攒着的活儿一股脑启动。苏淼一进办公室,就忙得脚不沾地。
等回到家累倒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才看见白天路慎东发来的消息。两人发消息没有什么长篇大论,来来回回基本都很简洁。并不会像年轻小情侣一样,因一方五分钟没回消息就追魂夺命call。
见她没回消息,路慎东就不会继续追问下去,他善于尊重彼此个人的工作时间。
况且苏淼忙,路慎东只会比她更忙。
白天的消息就是告知她,夜里他要飞一趟北京洽谈业务。苏淼算算时间,这会儿路慎东已经在做空中飞人。
时间一晃过去几日,两人每日固定时间点通话。工作上,苏淼接替了岑姝做跟进丝织品实验室的事情,与陈方聿的联系也多了起来。
聊电话时苏淼有时提及陈方聿与她合作进展,仅仅夸几句陈方聿做事清楚有条理,就听电话那头路慎东低低的声音传来,“小苏博士,有没有人告诉你,和男朋友聊甜蜜电话时,不应该提别的男人?”
苏淼不是很理解,他和陈方聿不是好同学?怎么算是别的男人?
何况,她和陈方聿只有工作上的联系,哪有其他可能?再者,陈方聿与岑姝关系不明朗,她对他只有为岑姝的探究之心,绝无它想。
路慎东从北京回来已是深夜,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开车到苏淼楼下。毫无意外,五楼窗户已经熄灯。他坐在驾驶座上,静静抽完一支烟,随后身心轻松地将车开回自己的房子。
休整一晚,随即又按行动计划出发黎城,亲自审赵国乾对的模具工厂。
那头赵国乾早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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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厂通知,为此大张旗鼓地准备了好几天。等路慎东一行人到厂门口,等候多时的他很快迎了上去。
赵国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的蓝色工装,手掌宽厚,指节带着常年与钢铁铝制品打交道的粗粝。
他搓了搓手,脸上带着诚恳实在的笑容,快步迎向车间门口那个穿着整洁工装,神情专注的年轻人:“这就是路工吧,辛苦辛苦!这边请!”
他姿态放得低,但脊背挺直,眼神里透着对技术的尊重和对自家产品的底气。
被称为‘路工’的路慎东并没有标明身份,与资源经理和另几个工程师一起走进厂房,目光平稳地快速扫视了一圈。
厂房规模并不大,设备也看得出有些年头,但整体还算齐整。水泥地面虽然有些旧痕,却没有明显的油污垃圾。工具架上的扳手,卡尺摆放有序。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加工特有的味道,不算刺鼻。
路慎东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跟着赵国乾往里走。
“路工,您看这个,”赵国乾没多废话,直接把人带到一台保养得锃亮的冲压机旁。他动作利落地打开模具库房的门,里面整齐放着一幅幅已经完工的成品。
他走到架子边,指着其中一幅准备交货的模具说:“吃饭的家伙,不敢马虎。”
“您看这加工质量,”他指着关键部位,语气斩钉截铁,“精度保证在头发丝那么细以内!再看这腔壁,”
他用指腹轻轻划过光滑如镜的内表面,留下清晰的指纹印痕,随即用干净的棉布擦掉,“跟镜面似的,一点毛刺拉丝都容不下!靠着这个,我们出的活儿,次品率在附近几个厂里都是最低的。”
路慎东没接话,只沉稳地伸出手。赵国乾立刻会意,侧开身将位置让给他。
路慎东眼神专注地一寸寸检视,看得极细,指尖偶尔在关键结合面上轻轻划过,感受那细微的平滑。
车间里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声。赵国乾站在一旁,挺直脊背,眼神里透着对自己手艺的自信,安静地等待评价。
“精度不错。”路慎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他抬眼看向赵国乾,眼神锐利,“赵厂长,手艺是根本,但厂子要更上一层楼,光靠手艺和好设备不够。”
赵国乾脸上的笑容收了收,眼神变得认真:“路工,您指教?”
“规矩。”路慎东言简意赅,“东西摆得还不够有条理,通道不够清晰,安全标识不明显,设备保养记录也不全。”
他目光扫过车间里虽然整齐但略显拥挤的工具架和地面隐约的标识线,“给你两周时间,按我的要求改。引入6S管理——就是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安全,落到实处。每个岗位该干什么,怎么干,要清清楚楚落在规章制度里。安全这根弦,得时刻绷紧。能做到,”他顿了一下,给出明确的承诺,“莱特可以把你们纳入供应商资源池名单。”
“莱特资源池?”赵国乾眼睛瞬间亮了,那是多少小厂梦寐以求的稳定大单。
只是一串专有名词像石头一样砸下来,砸得他有点懵,“路工,这……这些东西我们这些土老帽见也没见过……”
路慎东没再解释,只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整改项和具体要求的A4纸递给他,“还有别的内容,公司对接人会发给你。两周后,我来验收成果。”
路慎东的车刚走,赵国乾捏着那张纸,眉头拧成一团。那些陌生的名词在他脑子里打转,转着转着成了一团浆糊。
他在车间里转了两圈,看着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厂子和那些熟悉的设备和员工。
最终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找到了熟悉的名字拨出去。
“喂?小水,舅舅这儿遇到点难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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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乾的电话来得急。
苏淼刚放下报告,走廊冰冷的空气裹着赵国乾焦灼的声音撞进耳朵:“小水,莱特那个‘路工’,规矩多得吓死人!什么‘溜艾斯’,制度流程……舅舅我这大老粗,两眼一抹黑,这单子恐怕谈不下来。”
苏淼握着手机,惊讶于莱特审厂程序居然这么快就启动了。
“舅舅,慢点说。”她声音冷静,压下心头那点细微的波澜,“那位路工具体提了什么要求?”
听赵国乾颠来倒去地抱怨那些“洋词儿”,苏淼渐渐理清。厂子加工水平过关,但管理方面还是新兵蛋子,毫无章法可言。
“这样,”她迅速决断,“所里现在走不开。周末我过去,周六周日两天,帮你理一下情况。”
挂了电话,她犹豫了几秒,拨通路慎东的号码。
背景是机场广播的模糊回响。
“怎么没和我说一声,舅舅电话已经打到我这儿了。”她说。
路慎东低笑一声,隔着电波也能听出几分慵懒:“提前说了不就是泄题?虽然我们是男女朋友,但总要避避嫌。”
路慎东当然是在揶揄她,这件事的本质其实也是怕她有太大负担。隐瞒莱特老板身份去实质性审厂,这种做法其实对赵国乾也好,对苏淼也好,都是最好的方式。
“赵国乾手艺底子硬,但管理还是野路子。我给他两周时间,按莱特标准过一遍筛子,能行就进资源池。不行,我也按规矩办事,你不要介意。”停了下,又笑说:“怎么,他请动苏博士出山救火?”
“嗯,周五下了班就出发去黎城。”苏淼声音轻了些,“慎东,谢谢你。”
“很多时候只是缺个机会。”他答得干脆,不再在赵国乾的问题上继续,“周五几点下班?我去接你,顺道接灯灯。你走两天,小家伙得有人看着。”
“不用接我……”苏淼想拒绝,又被路慎东堵住:“已经好几天没见,你就不想我?”
苏淼自然想他,但她早已过了喜欢就毫无负担宣之于口的年纪,轻轻转了话题,询问他后面几天的行程计划。
问话被她浅浅带过,避重就轻。路慎东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烦闷,但他能做什么呢?苏淼已经习惯将自己包裹在安全区内,他不能强硬破坏那道心门,只能等她心甘情愿向他打开。
如今他能站在那道门前,已属不易。
到了周五,路慎东的车泊在研究所围墙外的阴影里,引得下班职工纷纷侧目。
苏淼不知道他如此明目张胆,趁人少的空档,硬着头皮快速拉开车门坐进去,暖气混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开……”她仍旧不习惯路慎东的张扬,催促道,“你这车太显眼。”
几百万的车明晃晃停在门口,很难不引起有心人的窥视与讨论。
“那下次我不开车,站着等你。”
苏淼倒吸一口凉气,要真这样,路慎东这张脸可比这辆车引起的麻烦大得多,“我害怕口舌争议,请你饶了我,千万别这样做。”
路慎东当然是说笑,只是这玩笑,却也引出苏淼的真心话。握起她的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不禁有些失望,“你什么时候才能正视我们的关系?我好像还无名无分。”
“恋爱又不是结婚……谈什么名分……”苏淼没想过路慎东会在这种虚名上挑刺儿,她见过不少男女恋爱中,男方喜欢藏着掖着的例子。就以为对男生而言,‘单身’是最好的装饰品。
苏淼从路慎东的话中品出几分失意,原来自己会错意。路慎东不是一般人,所有人或物,只要他想要的,都要得明明白白。
黑或白,绝没中立选项。
想起在鼎盛遇到郑沁雯与他那次。自己在他们面前阐明一番关于‘确定之事’言论,引得她回家后自省不该失言。
此刻她对那时的观念又有了另一层次的理解,以前因为害怕,她只选择做‘确定’的事。却也因此错过许多尝试的机会,如同赵倩临死前劝诫她的那句话——她要学会爱自己。
也爱这个世界所有的可能性,即使不确定,那又如何呢。
想通这点,苏淼莞尔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出其不意地借着他手腕的力量,轻轻上前,献上一枚香吻,“这种名分可以吗?”
到底是业务不太熟练,苏淼耳廓微微发热,脸红了。
松开手,转移注意力说:“走吧,路老板,我要赶不上车了。”
路慎东见好就收,单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肩头,又在她苦橙味道的秀发上落下一个吻,“先去你那儿收拾,再送车站。”他发动车子。
回到出租屋,路慎东熟稔地拎起灯灯冬眠的保温箱。小刺猬在加热垫上团成一个安静的毛球。
苏淼的东西早已收拾完毕,没有耽误多少功夫,就一起下楼出发。
路慎东拉开车门,小心地将箱子固定在副驾脚垫上。
苏淼只塞了个轻便背包,路慎东倚在车门边看她,忽然道:“要不要我一起去?”
“别。”苏淼拉上背包拉链,截断他的话,“舅舅那人清高,最恨攀关系走后门。要知道莱特老板是我……”她略去‘男朋友’称谓,“这个生意他绝不会答应,你只需当好你的‘路工’,就算是帮我了。”
“况且你那么忙,哪有功夫耽误。”
开年后工作多如牛毛,若是往常,路慎东可以做到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只是如今情况不同,心里想着这个小小的人儿,千思百绪竟如此割舍不下。刚刚还生出推了一切工作,好好陪她几天的念头。
人类荷尔蒙与多巴胺的作用力令人心生敬意。
路慎东挑挑眉,不再坚持。他走过去,从身前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窝,声音闷在衣料里,“又要两天不见你。”
苏淼被他圈着,身体有片刻的微僵,随即放松下来。“我很快回来,你看好灯灯。要是你也出差……就让陈教授照顾。另外,没事儿别给厂里打电话,免得露馅。”
“嗯。”他应了一声,气息拂过她耳畔。片刻才松开,“走吧,上车。”
车停在进站口旁,“到了说一声。”
“嗯。”苏淼目光扫过副驾脚下安睡的刺球儿,“注意观察加热垫温度。”
“知道。”路慎东看着她,拇指指腹极轻地蹭过她微凉的脸颊,“当心点,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能有什么事。”她低声应,脸颊那一点被他蹭过的地方微微发痒。下车转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踮起脚快速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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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脸落下一个吻。
想快速逃走,又被路慎东捉住。
深入绵长的一个吻结束,路慎东才依依不舍放开她,“后悔了。”
苏淼脸色潮热,“后悔什么。”
“早知道你舅舅会让你帮忙,我就不把要求定那么严。”
苏淼义正言辞,“路工,你的想法很危险,要警惕徇私枉法……”
“是吗?”路慎东噙着笑,又要啄她。
苏淼退后逃出他的包围圈,快速道别,“到检票时间,再见——后面车来了。”
路慎东坐回驾驶座,俯身在灯灯箱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某种无声的承诺。黎城的方向,一场关于“管理”的硬仗,正等着他的苏博士。
而他能做的,就是守好这只沉睡的小刺猬,静静等她回来。
动车抵达黎城时,天色已沉。
苏淼没通知赵国乾,径自打车去了厂区附近一家老牌商务酒店。房间干净,带着消毒水味道。
放下背包,察觉胃里已经空落。
苏淼循着记忆找到厂区附近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砂锅米线店。门面不大,油腻的塑料帘子隔开内外,热气混着油辣子的辛香直往人脸上扑。
正是饭点,几张方桌几乎坐满,人声嘈杂。苏淼找了个角落空位,点了一份招牌牛肉米线。
红汤滚沸米线莹白,牛肉薄片、鹌鹑蛋、豆芽、海带挤在砂锅里。苏淼掰开一次性木筷,刚挑起一筷子米线,搁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岑姝的语音通话请求跳了出来。
“喂?”苏淼接通,背景音里小餐馆的喧闹涌了过去。
“苏博士?你在哪儿呢这么吵?”岑姝的声音透着一股养病的百无聊赖。
“吃米线呢。”
“哪一家?”
苏淼报了地址过去,就听见电话那头惊讶的声音,“黎城?”岑姝来了点精神,“你怎么来了,我在家快发霉了,明天出来吃饭?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日料店还不错。”
苏淼用筷子压住滑溜的米线,应道:“好。时间地点你定。”
“行,说定了。”岑姝的声音雀跃起来,又问起苏淼来黎城的来意。得知她是来帮亲戚做点事情,也没放在心上,又东南西北地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随即话锋一转,带了点感慨,“哎,我偶像们出道十五周年巡演开始了,首尔场!这两天我翻箱倒柜找护照,也不知道塞哪个犄角旮旯了,想去又怕爸妈唠叨……”
苏淼安静地听着,吹了吹滚烫的米线。电话那头岑姝还在絮叨追星往事,忽然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天,潜水八百年的大吧主出现了,人活着果然什么都能等到。苏淼我先挂了啊,我得先去欢迎一下,明天见!”
话音未落,语音通话已断。手机屏幕暗下去,映着砂锅里袅袅升腾的热气。
苏淼放下手机,四周依旧是食客们满足的吸溜声,老板的吆喝声,锅勺碰撞的脆响。
岑姝那端的热闹过后,只余她自己在这人声鼎沸的小店里,安静地吃完眼前这一碗滚烫扎实的米线。
毛肚在红汤里打了个滚,入口脆韧。她抽了张的纸巾,擦了擦鼻尖沁出的细汗。
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烟火气,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56. 56
清早,苏淼的身影出现在厂里。
她脱下外套,里面是件柔软的米色针织衫。拿起那张被赵国乾攥出折痕的整改清单,秀气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
她低声念着,指尖划过那些条条框框,眼神专注,“体系搭建,流程文件化……”
赵国乾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站在一旁,指着清单上的名词:“小水,舅舅这儿都是粗人,这些东西听都没听过。这路工的要求是不是太难了。”
苏淼抬起头,给了赵国乾一个安抚的微笑:“别急,要求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一样样来,总能理清楚。”
一整天,苏淼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仔细梳理每一个环节。赵国乾和杨爱娟以及几个骨干围在旁边,听苏淼耐心解释:“工具用完要归位,划好固定位置……设备每天开机前要检查哪些地方,得记下来签字确认……安全通道这儿不能堆东西……”
她语气利落,条理清晰,把那些抽象的管理要求转化成工人一听就懂,能操作的具体动作。
杨爱娟没读过书,但对苏淼所说的系统化管理却一点就通。从一开始见到苏淼时的尴尬与不习惯,慢慢变成一有问题就主动提问,苏淼再耐心解答。
一来一回中,关系无形缓和了许多,杨爱娟看向苏淼的眼神也变得崇拜与敬佩起来。
过年那场风波仿佛没有发生过,苏淼也好,杨爱娟也好,都默契地没有人提起。
遇到特别棘手,涉及莱特内部具体执行标准的问题,赵国乾一筹莫展时,苏淼拿出手机,特意假装对着赵国乾抄在纸上,实际早已熟背于心对的号码拨了电话出去。
电话接通,她故作客气,“路工你好,关于那个‘目视化管理’的颜色和标识尺寸,莱特是不是有统一规定?”
听她一本正经,路慎东忍不住就想逗她。“你哪位?”
苏淼咬牙,“我姓苏,叫苏淼。乾辉模具厂的联络人。”
“哦?”路慎东拖长了语调,轻轻笑,“苏小姐吃饭了吗。”
苏淼懒得搭理他,又将刚刚的问题重复一遍。路慎东仍是笑,“我到现在还没吃饭,你说吃什么好。”
苏淼咬着牙,“路工,信号不好我听不清,你稍等。”说着走到门外,身后赵国乾的目光追随过来,确保他看不见后,她才大了点声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问我。”
“算了,不吃了。后面会赶会,耽误功夫。”路慎东的声音轻飘飘。
苏淼觉得他这人太会以退为进,偏偏自己拿他没什么办法,又怕他真的为此不吃饭,熬着空肚子开一天的会。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纵容他,“不吃拉倒,饿晕最好。”
路慎东说:“小苏博士,你是否对你男朋友太无情?”
苏淼其实挺不乐意听到路慎东叫她‘小苏博士’,他那副好嗓音每每这样叫她,听起来语调格外亲昵柔情,就像故意同她调情撒娇一样,容易让人迷失心智。
苏淼压低声音,带着点气恼反驳,“路工,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在处理正事。麻烦您也专业一点,我没空和你消遣。”
“专业?”路慎东的语调拖得更长了,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小苏博士,这就是你面对甲方的态度?”
“路慎东,我这是公事公办。”苏淼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他的名字。
路慎东又说:“我更喜欢私事私办。”
苏淼知他又耍无赖,脸很快红起来,飞快地瞥了一眼厂内,恨恨威胁道:“我在厂里,旁边有人。”
“哦?”路慎东的声音里笑意更浓,仿佛能想象出她此刻又羞又恼还得强装镇定的模样,“那确实不好,私事还得私下办,你觉得呢?”
苏淼被他这无赖劲儿气得想跺脚,“你到底给不给标准?不说我挂电话了,我自己去问陈方聿要。”
对面哼笑,“瞧你这点出息。”
路慎东终于逗够了,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吃陈方聿的飞醋。语气里的轻佻瞬间收敛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苏淼熟悉的,属于“路工”的清晰沉稳。
“好了,不玩了。莱特生产现场统一标准,参照编号为……警示区域用红白斑马纹,范围标识清楚。材质要耐磨且反光,粘贴或喷涂位置必须醒目且不易被遮挡。”
他没有丝毫停顿地报出精确的数据和要求,语速平稳,条理分明,与刚才那个懒洋洋逗弄她的男人判若两人。
苏淼赶紧跑回办公室拿起笔,在纸上飞速记录。
“都记下了?”路慎东问。
“嗯,多谢。”苏淼松了口气,看着纸上的内容,心里踏实了不少。路慎东虽然爱耍无赖,但专业上从不含糊。
“怎么谢?”路慎东应道,随即那点正经劲儿又像潮水一样退去,熟悉的慵懒调子重新浮上来,“小苏博士,你看,专业问题我回答得又快又好,作为男朋友,是不是该有点奖励?”
苏淼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奖励你待会吃饭多加一个蛋,我买单,不用客气。”
然后在路慎东得寸进尺之前,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厂区的灯亮起来时,赵国乾才惊觉天已擦黑。他搓着沾了机油的手,对还在整理资料的苏淼说:“小水,收工收工!洗手,回家吃饭!”
苏淼合上笔记本,将散落的纸张归拢:“不了舅舅,约了朋友聚聚。”
话音才落,厂门外响起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一辆红色奔驰驶进院子,灯光晃了晃,稳稳停住。
“正好朋友来接了。”苏淼对赵国乾介绍:“我同事,岑姝。”
岑姝推门下车,裹着一件时髦的短大衣,对着苏淼和赵国乾热情地挥手:“苏淼,叔叔好!”声音脆亮,驱散了厂区的暮气沉沉。
简单寒暄几句,岑姝便不由分说把苏淼拉上了车。红色奔驰利落地掉头,驶出厂门,汇入城市的车流。
一路开到市中心灯火通明的财富广场。岑姝熟门熟路,领着苏淼穿过人流,直奔一家门庭若市的日料店。门口等位区坐满了人,岑姝却得意地说:“这家店派头得很,要不是托了朋友走后门预定,这一个月都排不上号呢。”
自岑姝病假,两人许久未见。一在包间榻榻米上坐定,岑姝便迫不及待打开了话匣子,第一件事就是算旧账:
“过年叫你多少次去我家,苏博士,你架子可真大!”
苏淼听着倒也不反驳,只用热毛巾慢慢擦着手。她孤身一人,过年的热闹于她,是别人家的圆满,她不愿做那格格不入的点缀。即便岑姝心无芥蒂,她也需守着那份自觉的距离。
“过年有点忙,抽不开身。”她语气诚恳,带着一丝歉意,“下次有机会。”
“下次下次,你哪次兑现过?”岑姝佯怒,杏眼圆睁。
苏淼见她气势汹汹,识趣地讨饶:“一定一定。岑大小姐,我饿了,可不可以先点餐?”
“嘁……”岑姝这才作罢,拿起菜单熟练点单。包间是传统的日式榻榻米,苏淼背对着纸糊的移门,岑姝正对着出口。
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上菜,移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岑姝视线下意识扫向门外过道,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过道里,两个男人正一前一后走过。为首那个男人大概三十五岁上下年纪,样貌极为出众。身形挺拔,深色羊绒大衣衬得他气质沉稳,眉宇间却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岑姝抬眼时,对方也恰好看过来。视线短暂交汇,但下一秒,那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背对着门口,正低头整理餐巾的苏淼身上。
还没等岑姝看清男人的眼神,移门就随着服务员的退出而合上。岑姝收回目光,端起骨瓷茶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
“看什么?”苏淼问。
岑姝放下茶杯,双手交叉叠在桌上,眉飞色舞地说:“你刚刚没看见可惜了,过去了一个男的,样貌气度都绝了。”又带着点回忆的神色,想了想说:“……似乎还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反正就是那种一看就是大老板的角色,我之前怎么没发现黎城还有这样的人物?”
苏淼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安。她没接话,只低头“嗯”了一声。
料理陆续上桌,包间暖气足,苏淼起初没脱外套,吃了一会儿,身上渐渐回暖。她起身脱下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素色的羊绒衫。
“热了?”岑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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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口问道,目光掠过她颈间,忽然停住,“咦?你这链子……”她语气带着点好奇,并未贸然伸手,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苏淼低头,那根细细的铂金链子从领口滑出些许,连带勾出了末端坠着的东西——一枚银白色戒指。
简约的戒托,镶着六颗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而纯粹的光芒。
岑姝的目光在那戒指上一扫,随即认出了那独一无二的设计风格。她抬眼看向苏淼,眼神里带着询问和讶异,“……V家的定制?苏淼,这戒指可不便宜……”
她顿了顿,一个名字在舌尖转了转,带着点试探,“路慎东送的?之前我可没见过你戴。”
苏淼没有否认,岑姝得到她默认的答案,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切的惊喜,“原来如此!过年那晚他急急打电话问我你的地址,我还疑惑什么事这么急……现在总算明白了。”
她想起之前的担忧,语气带着欣慰,“路慎东他人真的不错,看到你们能有发展,我很高兴。”她顿了顿,又有几分顾虑,“能让你点头同意,他估计也是费尽了功夫。路慎东可不是肯轻易放手的人,苏淼你真想好和他在一起了?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苏淼听着岑姝的担忧,她自然是认真想过的。刚松口时,她并非没有一丝悔意,后悔意志不够坚定。但后来她看清了内心,这个决定并非违心,而是她真切想要的结果。至于最终如何,已不在她此刻考虑范围。
至少那一刻,她不想再后悔。
“他既看上了我,我也不好叫他失望。”苏淼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开端如何不重要,未来谁也说不准,过好当下就足够。”
岑姝微怔,心中震动。能让一贯紧闭心扉的苏淼说出这番话,路慎东于她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
她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一顿饭结束,结账出来。走到店门口,两人才发现外面已是雷声隐隐。
冬雨淅淅沥沥,渐渐织成细密的雨幕,冷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
“糟糕,没带伞。”
岑姝看着越下越大的雨,语气带着点懊恼。两人正踌躇,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雨势不小,两位需要伞吗?”
岑姝回头,看清来人,正是刚才过道里那位气质卓然的男士。她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曾在父亲常翻的财经杂志封面上见过这张脸,试探着问:“是檀先生?”
来人正是大立医疗的掌门人檀宗恺。
他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岑姝,落在她身后的苏淼身上,那眼神深邃难辨。他手中拿着一把崭新的长柄黑伞,客气地递过来:“不介意的话就先用。”
“多谢檀总。”岑姝礼貌地接过伞,转头对苏淼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车开过来接你。”
然后又对檀宗恺说,“檀总,伞稍后我回来再还你。”
檀宗恺收回落在苏淼脸上的目光,淡淡应声,“好。”
岑姝点点头,“我很快回来。”说完,撑开伞,匆匆步入雨中,走向停车场。
热闹的店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苏淼站在狭窄的屋檐下,与檀宗恺隔着一步的距离。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两人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沉重而令人窒息的沉默。
檀宗恺侧目,视线却落在苏淼的脖颈处。
羊绒衫的领口下,那根细细的铂金链子贴着苏淼白皙的锁骨。不经意滑落出来的戒指十分显眼。
他不由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沉稳,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这个认知让檀宗恺感觉到一丝事情脱离掌控的不悦和没由来的厌恶。
雨声喧嚣,两人之间却只有令人难耐的寂静。直到那辆熟悉的红色奔驰冲破雨幕,在路边停下。
岑姝降下车窗:“淼淼,上车!”她看向檀宗恺,“檀总,伞还您。”
檀宗恺伸手接过湿漉漉的伞柄,目光沉沉,看向远处飞流而下的雨线。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只落入她的耳中:
“苏淼,你太让我失望了。”
57. 57
失望?苏淼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有些可笑。
“失望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抱有某种期待。”苏淼看向檀宗恺,笑了笑,只是这笑没什么温度,“不知道我有哪里没说清楚,让你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不管檀先生抱有什么期待,都和我没有关系,谢谢你的伞,再见。”
苏淼淋着雨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水滴顺着头发滑下来,岑姝赶忙抽纸给她擦,又好奇地问:“你刚刚和他说什么那么久?”
隔着车窗玻璃,岑姝刚刚只看到苏淼的侧脸。
苏淼擦去脸上的水珠,将湿了的纸巾对折,捏成薄薄一片,然后手指用力,顷刻将它撕成两半,最后捏成一团。
她玩着那个纸团,语气轻松,她发现自己说谎时的演技也很出色,让人压根看不出破绽,“他说这雨好大,下个没完。”
“然后呢?”雨刷器刮着玻璃,岑姝拐过弯看着前方路况,问道。
“我说是啊,这雨比依萍向陆振华要钱那天还大。”
岑姝忍不住笑出声,就连苏淼也弯了弯嘴角,“你是不知道他是谁吧,和他说这种冷笑话。他可是檀宗恺——大立医疗的老板,黎城首富檀家的一把手。”
“我怎么会知道呢。”苏淼拨了拨湿了的头发,看起来毫不在意,现实也的确是这样。檀宗恺是什么身份,现在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但岑姝对檀宗恺的话题延伸并没有结束,像是想起什么,她开口说道:“你现在不认识也正常,但以后可能也会和他有交集了。”
苏淼的手停下,又听见岑姝继续说:“之前我小姨和我提起过,路家和檀家好像还是比较近的亲戚关系。没认识路慎东之前没觉得有啥,认识了之后才发现,这世界可真小。人际关系一环扣着一环的,六度分隔理论诚不欺我。”
前面遇到红灯,岑姝踩下刹车,看向副驾驶上的苏淼,总结说:“反正以后你要是和路慎东结了婚,就少不了和他打照面。”
岑姝这话,实实在在地提醒了苏淼一个未曾深想的问题。之前被心动与甜蜜冲昏头脑,自以为剖析坦白就能掩盖过一切。
她的‘狂妄’让她迷失,她一直以来的‘孤儿’身份,让她对此产生了某种钝感,她竟忘了现实社会关系的残酷性。
若她和路慎东的关系被袒露,由此会引发什么样的蝴蝶效应,她下意识地不敢深想。
‘结婚’两个字重重砸在苏淼心上,让她思绪清明起来。
默默将身前的戒指坠子放进衣领内,心却加速在跳。
是她得意忘形,自以为孤身一人便无所畏惧,以至于轻易露出破绽,让檀宗恺抓住把柄。
她厌恶这种感觉,被世俗眼光裹挟着,被现实压力重压着。
她意识到自己的决定还是太草率,只是木已成舟,她已无法轻易回头。
岑姝将她送到酒店门外,暴雨也已经停歇。夜空碧蓝如洗,雨后空气凛冽,冬风吹过,使得苏淼愈发清醒。
道了别,苏淼推开酒店门往里走。进到房间躺在床上,她闭眼,想了许多许多。
她何尝不知道在道德社会的虚伪平衡中,每个人都犹如表演在高空上走索的囚徒,每一步都是对真实自我的谋杀。
她可以做到不管不顾,但路慎东呢?她无法不为他考虑。
房间只开着一盏夜灯,静悄悄的。苏淼甚至可以听到远处厂区,非作业时间点里,偷偷开启的机器低鸣声。
她胡乱地想着,在情绪快拧成一股线时。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维。
【SSR】来电。
苏淼仍躺着,只是懒懒地侧了个身,看着窗外圆而明亮的月亮。
良久,她按下接听键。
白天和路慎东的电话仍有余韵,她率先开口,“慎东。”
电话那头的路慎东声音懒懒的,惬意地回应,“嗯……在做什么,这么久才接。”
苏淼又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吸顶灯的轮廓,故作轻松地说:“刚和岑姝吃完饭回来,才进门,都没来得及洗漱,就听见你电话过来。”
“晚上吃什么了?”路慎东听起来还在工作,背景音偶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吃的日料,岑姝选的地方,人均消费近一千——当然也是岑姝请的客。”苏淼笑笑,语气有些夸张地说,“我足足吃了五块金枪鱼大腹,现在腻得有些反胃。”
“味浓则厌,趣淡方长。”路慎东接话说。
“我以为你只是个工科狂,不晓得你也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
路慎东在电话那头轻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时候的消遣只有看陈教授架子上的书,她埋头坐在桌前看,渐渐地我也被影响,最后杂七杂八地也看了不少,所以多少也能说上两句。”
“喔,那你小时候很幸福,二十年前就完成了我梦想中一直想做的事情。”
躺在满是书的房间,什么都不用想,埋头徜徉书海,身边还有名为‘母亲’的人陪伴,这是苏淼小时候最想做的事。
不过很可惜,那时候的赵倩除了漂亮,肚子里毫无点墨。房间架子上除了各式各样的护肤品外,就是五颜六色的彩妆盘。
而现在,她反而有些怀念那些红红绿绿的眼影。她想起六七岁的时候,她会偷偷沾取一点这种神奇的粉末,学着赵倩的样子涂涂抹抹。
一不小心就将自己的眼睛化成一个小小西红柿。还没来得及擦掉,就被赵倩撞破,惹得她放声大笑。
那时候的赵倩才会给苏淼一种真实的母亲气息。
她会取出一块白色棉片,然后按在蓝色瓶子上沾取里面的液体,叮嘱她不准睁开眼。苏淼感觉她细长柔软的手捧住她小小的脸,再仔细轻柔地擦去她眼皮上的红色痕迹。
不合时宜的回忆,却另苏淼无法轻易挣脱。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地想念赵倩,并努力寻找两人之间的每一道蛛丝马迹。
潜意识中,她认为这种回忆有一定限制次数,想一次就会从本子上划掉一次。她和赵倩拥有的美好回忆太少,因此更害怕自己终有一天,这种美好会被耗尽。
那时候,她会什么都不再拥有。
水痕沁湿床单,她抬手捂住眼睛,安静地抽泣。
“苏淼。”路慎东如何敏锐,怎会猜不到她此刻在哭,“对不起,是我触你伤心事。”
苏淼兀自摇摇头,“不是的,有风吹进来,吹得眼睛疼。你说得对,味浓则厌,趣淡方长。”
“你不要因此联想。”
苏淼擦掉眼泪,“联想什么?我只是提醒自己,下次一定不能贪食,所谓甜味七分是蜜糖,满溢则成穿肠药。”
敲键盘的背景音停下,空气静默一秒,苏淼又听路慎东说:“今晚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你别多想。我这人爱反思,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当然你肯定不会学我这个坏毛病,你这样的人,只会向前看,不会向后看。”
眼泪已经干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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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的苏淼又回来了。
“七分为饴,十成成毒——这是《清暑笔谈》里的话,虽然夏天还没到,但我觉得有必要提前克制食欲。”末了她补了一句:“冬天易养膘不是吗?”
今夜的气氛不对,路慎东自觉这不是和谈心的好时候。他的小刺猬必然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只是这话并不容易和他说。
既然她不愿主动说,他也不逼问。
挂了电话,但路慎东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黎城,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他第一次干。他能做的就是,在每次苏淼需要他的时候,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出现。
活堆得像山,路慎东上高速的时候,接到陈方聿的工作电话。得知他第二天的线下会议要‘旷工’,又顺嘴问了句去哪儿。
知道他要去黎城,陈方聿皱眉。
“这个关口应该不适合和大立医疗接触太多。”
路慎东何尝不知道目前形势严峻,年后檀宗恺那边以最快的速度,最厚的资本预算,强势加入光学仪器的赛道。
目的摆明了是与莱特一决高下,路慎东既然不愿意让檀宗恺入股,那他就全资下场。檀宗恺什么都不缺,尤其是钱。
路慎东并不怕事,檀宗恺既决意如此,他自然没有撤退的道理。
“我只是去见我的女朋友。”路慎东抛开商场上的斗争,回归一丝温情。
“女朋友?”
“下次一起吃饭,你也认识。”
黎城有谁,陈方聿比任何人都清楚,而这人他和路慎东又正好都认识。
路慎东没察觉他的沉默,换了话题又交代了几件待办的事项,径直挂了电话。
已经是夜里十点,苏淼和路慎东打完电话后,仍感觉胃中犯腻。起来又坐在桌前将厂子里的优化方案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才关了机去洗漱。
吹完头发已经快十点,酒店房间不大,小小的却很很舒适。
苏淼刚躺下,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路慎东又打了过来,她接通。
“睡了?”他声音低沉,伴随着呼啸的风声。
“正要睡。”
“灯灯说她想你了。”他停顿片刻,语气里一丝难以捕捉的温缓,“你想不想她?”
“当然,只是她在冬眠。怎么告诉你她在想我?”
听筒里传来他极轻笑声:“她梦里说的,说妈妈也想她,让我带她来见你。”
心口无声一顿,某种预感清晰起来。苏淼起身,赤足踩过地毯,拉开窗帘——楼下清冷的夜色里,淡黄路灯下泊着熟悉的黑色轿车。路慎东斜倚车门,左手持手机贴在耳侧,右手拎着那个熟悉的亚克力笼。笼内,黑芝麻团似的的小东西安稳地蜷着。
推窗的刹那,他恰好抬眸。视线穿过薄寒的空气,无声交汇。他唇角微动,对着话筒,也对着她,“小苏博士,我也很想你。”
未及思索,苏淼抓起椅背上的薄毛衣套上,趿着拖鞋便出了门。
电梯下行,苏淼奔出大堂,寒气瞬间裹住单薄衣衫。
她跑向他。
路慎东已收起手机,在她靠近时张开了手臂,她撞进他带着夜露寒气的怀里。宽大衣襟将她裹紧拥住,温热的体温透过羊毛衫传来。
苏淼的脸埋进他胸前,鼻尖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冬夜的凉。手环上他腰身,攥住了背后的衣料。
先前那番劝诫自己的话又开始摇摆——味浓则厌,可面对路慎东,她如何能生厌?
只更用力地抱紧他。
58. 58
“这会儿不怕别人看见了?”
冲动的情绪褪下,苏淼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不是说很忙?拎着灯灯跑来跑去干什么,油钱多得烧了?”
“爸爸妈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家三口。”路慎东依旧厚脸皮,苏淼听着他大言不惭的话语,想谁和他是一家三口。
路慎东闻着她的发香,低低笑,“不把脸抬起来,我怎么吻你?”
苏淼躲在他的大衣里,对他这种轻佻的情话还未完全免疫,感觉脸颊像是在发低烧,侧过脸贴着她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收起你绮丽的念头,不要破坏这种温情。”
“什么念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来的路上,路慎东想好见到苏淼的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深深地亲吻她,但这会儿她软软的身子贴着他,躲在他的怀中。这种甜蜜的感觉,却比接吻更动人。
“天冷,回房间吧。”
这话让苏淼打了一个激灵,她松开手,小脸从大衣中露出,一双眼睛莹亮。
“……那我问问还有没有房间。”
路慎东伸手捏捏她的脸,感受她脸上发热的温度,声音带着蛊惑,“收留我,好不好?”
苏淼抬着头,路慎东没给她犹豫的时间,反客为主,揽住她的腰,圈着她往酒店里走,“想什么呢,开了两小时车,胳膊都酸了,揽你都没力气。”
路慎东哪是没力气,箍住她腰的手咯得她疼。她充分相信路慎东完全可以单手将她抱她,苏淼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他抱着悬空着走。
进了门,路慎东就原形毕露。
灯灯都被他放在一边,铺天盖地地吻就落下了来。
“路慎东!”
苏淼的嘴被路慎东堵住,只能呜呜地反抗,她就知道他不怀好意。
路慎东的技术好像又精进了一点,苏淼严重怀疑他又看过不少法国浪漫电影,才会将法式热吻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
他撬开她的齿贝,霸道地占据她的唇舌,以胜利之姿赢得这场攻坚战。苏淼感觉大脑缺氧,只能死死抓住路慎东后腰上的衬衫衣料,使自己保持清醒。
小小的酒店房间玄关,两人吻得如入无人之地。
苏淼心中警铃大作,再这样下去两人就要擦枪走火。她当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会情欲上故作姿态。
只是继她抱着毁灭心态在路慎东家与他完成第一次后,她并不希望两人的第二次亲密发生在酒店。
“路慎东,我觉得这里不好。”她小声求饶,坦白了自己的意愿。
她求人的时候,神色动人,清冷与多情兼备,因她这样低低求饶,反而更加激发路慎东的占有欲。
战场从嘴唇转移,苏淼因身前忽然的凉意而颤抖。路慎东埋下头,一步步蚕食新的领地。
手也并不闲着,轻而易举地穿过薄薄的羊绒衫,触及她后腰的细腻温热的皮肤,苏淼感觉战栗。
她被抵在墙上,嘴唇因为暂时的被释放而得以喘息,接着路慎东蹲下身。
苏淼意乱情迷,却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抵住他的肩膀。
“不要,不可以。路慎东,你老实一点。”
路慎东果然停下,直起身,将她揽进怀里。苏淼终于理解什么叫‘心若擂鼓’,路慎东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两人都大口喘气,呼吸声不分彼此。
“你是魔女吗?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苏淼又想说对不起,她不是故意这样做。但她没有对路慎东道歉,她不能再给他甜头,否则他一定得寸进尺,不会再轻易放过她。
“这里是酒店……我不喜欢。”
路慎东不再为难她,缱绻地亲了亲她额前的头发,“下次去我家,或者你那儿,行不行?这个理由只允许你用一次,下一回我可就不放过你了。”
苏淼潮红的脸又涌过一阵酥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路慎东真的就放过了她,“我去洗漱,你去床上等我。”
这话又让苏淼遐想。
见她呆愣愣地神游,路慎东捏捏她的脸,“瞎想什么呢,不是说好了什么都不做?你要后悔也来得及。”
“你才后悔。”苏淼咬唇,对他的调戏微恼,“我累了,先睡了。”
浴室水声哗哗地传进苏淼的耳朵,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
心想路慎东还挺节省水资源,水声响一阵又停一阵,坚定实施节约水资源优秀品德。
打完泡沫后,又哗啦啦冲洗。紧接着玻璃门被拉开,苏淼想,男人洗澡可真快,这才几分钟。
路慎东开始吹头发,吹风机的嗡嗡声是很好的催眠曲。苏淼感觉有些困了,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睡梦中她感觉身侧床垫微微凹陷,扑进来一阵沐浴露的香气。然后她感觉有人在剥她衣服,她吓了一个激灵,困意消了几分,但又没完全清醒。
“穿这么多,不热?”
路慎东利落地脱掉了她故意穿着的贴身单衫,露出里面的吊带。
“我,我没穿……”苏淼不喜欢穿着内衣睡觉,又怕刺激到某人,因此在吊带外面又穿了一件薄羊绒。
这会儿没了薄衫的欲盖弥彰,苏淼秀气的锁骨,匀称的手臂都袒露在路慎东眼前。
路慎东低头,看见她脖子上细细闪着亮光的项链,指尖轻轻一勾,那枚钻石戒指就从苏淼的秀发中跳了出来,落在苏淼身前微微隆起的曲线上。
原来那枚戒指一直被她戴在身上。
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戒环,路慎东低头轻轻落下一吻,感觉到它的温热与香气。
可他想吻的,又岂止这枚戒指?
他决定采用怀柔政策,徐徐图之。
“别乱动。”路慎东重新盖好被子,大手一揽,侧着身抱住她。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苏淼这才发现路慎东赤着上身,“你把衣服穿上。”
“穿着睡不着,我平时就这样。”
“可你上次没有脱。”苏淼的困意早已消尽,话说出口,感觉自己又中了路慎东的圈套。
“好像听起来还有些遗憾?要不开灯给你看看。”
“路慎东,你无耻。”
暗色中,路慎东低低笑,“来得太急,没带衣服。要是穿衬衫睡,明天会皱得出不了门,别人看见就会猜想我昨天做了什么。”
“那……那你也不能这样。”
“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守信用?苏淼,我是商人,商人最重要的是信誉。”
……性欲。
苏淼忍不住想歪,又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反思。
这是两人确认关系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共眠。苏淼被路慎东抱着,感觉自己整个人热得发烫。
两人都没穿裤子,只穿着贴身内衣。路慎东甚至迈着长腿,随意一伸一勾,就使她细长的腿贴向自己。
“我去关空调。”苏淼热得受不了,尤其是感觉身后抵着的异样,逃似的起身。
这时候,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容易燎原。
更何况是苏淼这样明显的逃离,下一秒她就被路慎东拉了回来。他翻身而起,轻易将她桎梏在身下。
“你骗人,不是说了商人有信誉?”
路慎东的气息扑在她脸上,笑声清晰,听起来有些可恶,“小苏博士,你大概忘了——商人还有一点特点,那就是兵不厌诈。”
苏淼有些生气,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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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见他柔声说:“自己试过,没弄出来,憋着的滋味不好受。”
这是真话,路慎东在浴室试了又试,良久不得要领。
谁点的火,还需谁负责灭。
“帮我。”路慎东说。
月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苏淼看着路慎东隐忍到极致的眉眼,心里有些不忍。
但她很快就为这一丝不忍付出了代价。
她忘了,除了兵不厌诈,战场上还要一个绝对准则就是——永远不要对敌人心软。
路慎的大手游弋着,很快将她点燃。
意乱情迷中,她放弃了抵抗。但路慎东也遵守了承诺,只需她帮他解决。
最后他抱着她去洗手。
“对不起没经验,下次一定控制住。”
苏淼任由路慎东握着他的手在水龙头下冲洗,脸深深埋在他肩颈。心里想的却是,酒店的镜子为什么都要做得这么大,擦得这么干净?
她若是回头看,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都呈现出一种淡粉的颜色。
是那样迷人。
路慎东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在洗手台要她,他为自己纯情失笑,又觉得自己怎么会圣人到如此地步。
一切只因爱她爱得太深。
路慎东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玩心极重,又和小苏博士闹了大半宿。
苏淼起初还有斗争意识,可大床之上,小刺猬又怎么玩得过老狐狸。
到最后就任由他乐此不疲地自娱自乐,他的确‘老实’地守住了最初的承诺。但到后面,苏淼甚至都想不如让他得逞算了,她困得双眼迷离,边上这人却精力无限。
她不再管他,只当他给她免费按摩,不会儿沉沉睡去了。
天刚亮不久,两人就被路慎东急促的电话声吵醒。对身边多了个水草似的整晚缠住她的路慎东,苏淼醒来时还有些恍惚。等回神过来,又想起昨晚种种。
那些属于夜晚的隐秘,因太阳升起而变得有些羞耻。
她也有起床气,这会儿更不设防,一些坏脾气也初露端倪,“喂!电话响。”
水草一点不松开,反而缠得更紧。苏淼伸手用力摇他,可她细胳膊细腿,哪儿推得动一个沉睡的一米八几大男人?
电话响了又响,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苏淼听得吵得很,起身去摸手机。刚支起半个身体,就被路慎东拉了回来。
他大手一伸,捞来了手机。
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只划开接听键,下一秒将手机放在苏淼耳边。
“帮我接。”
苏淼一惊,立刻捂住嘴巴,将手机丢了回去。杏目圆睁,在心里骂了路慎东好几遍混蛋。
路慎东睁开眼,心情颇好便不再逗她。扫了眼屏幕,看见来电名字,有些意外。
陈方聿这个万事不care的人,什么时候在早晨六点给他打过电话?
“你最好有急事。”
路慎东半靠在床头,伸手随意地抓了抓睡塌的头发,感觉之前和苏淼一起剪的头发,好像又长了一点儿。
“就因为这个?Alex,你吃错药了。”路慎东的毒舌不亚于任何人,苏淼抬起头看他,默默担心这话是否说得太重,伤了两人和气。
对面也没给他好脸色,苏淼听见一句经典美式问候语后,陈方聿也毫不客气地就挂断了路慎东的电话。
路慎东显然还没琢磨透这莫名其妙的一场对骂是为什么,就听见苏淼问他:“你来之前和他说什么了?”
“和他能说什么,就说来找女朋友。”路慎东盯着苏淼素雅漂亮的脸,想到一种可能性,“他什么意思,真看上你了?”
苏淼对路慎东的愚蠢表示无语,“他又不知道我在黎城,你说在黎城的还有谁?”
59. 59
“岑姝?”路慎东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有事?”
所谓隐私,就是隐秘的,私人的故事。
就算她对岑姝与陈方聿之间的牵绊已窥探一二,但苏淼本性不愿意和人大谈八卦,即使这人是路慎东。
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声,“你和陈方聿的那番话可能造成了他很大困扰,你大概想象不到,他是如何熬到天亮才忍不住给你打这通电话。我想你有必要同他说清楚,但我又希望你不要告诉他我们的关系。”
路慎东原本听着前半段还腾起些探究的兴味,后半句却让他彻底失了心思。
“我就这么拿不出手?还是对你自己太没自信,又来那套没营养的配得上配不上的言论?配种呢?”
这话太粗鄙,苏淼翻了个白眼给他,“你爱当猪你当,别拉上我。”
她不想一大早和他博弈论,点到为止:“事以密成,太过高调并不是什么好事,能明白吗?”
路慎东当然明白,但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总得寻个出口。
但这人不仅属刺猬,还属兔子,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点不高兴,只能从嘴上讨些便宜。
他起身去浴室冲澡,昨晚闹腾出一身汗,起来不洗就腻得慌。可他相当无耻,不仅洗澡不关门,还邀请苏博士观赏。
“公序良俗懂不懂?”
路慎东一脸无所谓,赖定她,“我身上你哪里没看过?”
苏淼气得把手又多搓了两遍。
小酒店没有早餐服务,厂区附近倒是有不少移动早餐摊,卖着一些鸡蛋灌饼,手抓饼之类的餐点。
“我下去买点?”苏淼问,不确定他是否肯屈就。
路慎东从浴室出来,半干的头发随意拢在额后,水珠沿着颈线滑落。他动作潇洒地穿上衬衫,动作间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利落。
窗外厂区的晨光灰白,空气里浮着工业尘埃。
“这地方没正经早餐,”他目光扫过楼下简陋的摊点,“带你去吃点好的。”
路慎东径直带她出门,自然也不忘索取一个早安吻。
车子平稳驶离工业区,穿过几条旧街,几乎横跨半个黎城,最终停在一家老面馆门前。
面馆招牌陈旧,被岁月和油烟浸染得颜色深沉。门口支着几张简易桌椅,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这里?”苏淼有点意外,这地方藏得深,她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
“嗯,老味道。”路慎东应着,侧身挤进窄小的门,在角落寻摸到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桌面油光光的,他顺手抽了张卷纸抹了抹,拉开塑料凳让苏淼先坐。
“老板,两份面,肝腰双炒和海鲜面。”他的声音在嘈杂中清晰地传达到忙碌的老板耳中。
店内喧闹,头顶的老式风扇嗡嗡作响。
“你对黎城比我熟。”
“陈教授的高中就在附近,”他语气平常,“这间小店,是她与我父亲初次相遇的地方。”
苏淼抬眼看他,周遭的喧嚣成了背景音。
两碗面热气腾腾地适时端上,路慎东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木筷,掰开后递给她,“尝尝。”
“这里对你很有意义。”
苏淼接过筷子,路慎东又抽出一双,看着她才接着刚才的话题,带着一丝追忆的意味:“那时店小人多,需要拼桌。我父亲在保密单位工作,路过黎城开会。偶然走进这间店,吃个面也衣着板正,坐姿如松。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与陌生女子同桌用餐,他拘谨得连筷子都握不稳。”
路慎东停了下,看苏淼一眼,接着说:“陈教授见他有些古怪,便主动攀谈,他却紧张得难以成句。陈教授误会他为人倨傲,便存了几分顽心——我父亲伸手去取醋壶,她便先一步拎走。他刚拿起辣椒罐,又便迅捷地夺走,结果一个不慎撒多了,反而呛得泪眼朦胧。”
“然后呢?”苏淼听得入神,又见路慎东挑起一片油亮的腰花,送入口中,才继续说:“我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从内袋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手帕递过去。”
他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陈教授当时便怔住了,一是诧异新时代竟还有人用这种老古董;二是她读了那么多书,一肚子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会不懂递手帕的意思?接过来,自己倒先臊了。我父亲吃完面便走,陈教授追出去,与他约定第二天还在这里相见,她会还他手帕。”
“最后还成了吗?”苏淼问。
“当然没成,”路慎东挑眉,“但很快就有了我。”
苏淼哑然失笑,也明白路慎东带她来这里的原因。这是他父母故事初始的地方,如今他带她一起故地重游。
路慎东这人,霸道张扬是表象,底色却是这般细腻温柔。她喜欢这种细节赋予的意义,尤其是陈教授和路父这种纯粹真挚的父母情缘,在她的人生认知里是及其陌生的。
她乐意倾听。
“陈教授应该是很好的母亲,风趣又幽默,工作上不拘小节又很严谨。”
“的确,我受她影响多过于我父亲。但论严谨,无人能与我父亲比。他在那种单位待久了,难免刻板严苛,但本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以后你见了就会知道。”
苏淼低头吃了口面,海鲜面汤头醇厚鲜美,面条筋道弹牙。她想起苏文伟,那个婚内出轨使她母亲怀孕,又迅速抽身的男人。面目早已模糊,留不下任何值得回味的片段。
“很抱歉我没有这种家庭故事和回忆可以讲给你听,我爸妈的过去不受世俗祝福。而父亲这个角色在我成长中缺失太久,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提起。”
“不想提可以永远不提,这并不重要。”
虽然苏文伟这人行径令人不齿,但听到路慎东对她说他不重要的时候,苏淼还是觉得有一丝心痛。
“你这番话,会让我误会你是在炫耀你成长在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而我与你相反,我拥有一个不负责的父亲,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母亲。”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淼的家庭背景是两人之间默契不去提起的禁忌,她的回避是伤痛带给她的自我保护。
但回避只会让误解与不安更深,他同她谈起父母,没有任何炫耀的成分存在。
他清楚两人目前的状态看似稳定,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他要赶在可能的外力来临之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路慎东正了正脸色,认真说:“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并非让你想起伤心事。我是想说,孩子会是父母的影子,虽然你无法选择过去,但可以选择未来。若你愿意,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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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会比谁都幸福。”他目光沉静,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也请你,相信我。”
这是路慎东给她的承诺,重逾千钧。路慎东言出必行。苏淼无法不信。
路慎东没有执意等到她的答复,他又绅士地起身去结账。
这人明明是工科出身,却又很懂文科的浪漫。
他总是这样,抛下惊涛骇浪的言语,又适时留给她喘息的私人空间。
就像放风筝,他可以让她自由,也可以让她安稳落入怀中。
“走吧。”路慎东结完账,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车子开出居民区,却驶向工厂的反方向。未等苏淼反应,车子已平稳驶上通往老房子的熟悉道路。
“时间还早,我送你回去看看。”
窗外街景流转,苏淼默然。今日并无此计划,但陈教授与路父的故事,漾开了她心底对赵倩的思念。
又一次无需言语,路慎东便将她送至心之所向。
钥匙转动,门扉轻启。
赵倩留下的屋子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旧日时光的寂静与微尘的味道。客厅一隅的小几上,遗像静立。
苏淼取出三支线香点燃,青烟笔直如线,缓缓升腾。她凝望着照片,无声伫立。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是她的负累。”她没有回头,但知路慎东在认真听,“在漫长的痛苦里,她变得喜怒无常,并把全部扭曲的期望都倾注给我——她要求我学业必须优秀,品性必须自持。那时候我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近乎苛刻地对待我,但我知道我的听话能让她高兴,那我愿意去做一个‘听话’的小孩。”
路慎东听着她寥寥数语带过的过往,心口似被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都过去了。”
身边传来脚步声,苏淼侧首,看见路慎东已自取三支线香。
她怔了下,下意识伸手想拦,“你不用……万一以后……”
苏淼喉间微动,那句婉拒几乎脱口——这动作承载的意味太重。
路慎东神色沉静如水,他微微俯身,拿过台子上的火机,引燃自己手中的三支。动作轻柔却郑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稳。
他面向照片上那个眉宇间凝结着无尽愁苦与美貌的女子,颔首致意。
小几上还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路慎东没见过的七八岁的苏淼。她被抱在赵倩怀中,张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对着镜头比V。
幼年苏淼长得十分精灵古怪,脸蛋很圆,看起来比现在肉嘟很多。路慎东至今没见过苏淼露出过照片上那种,不带任何烦恼的纯真大笑。
曾经的她也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而现在的她,圆脸变成瓜子脸,一双笑眼也变得内敛沉静。
路慎东凝神看了一会,随后,将香稳稳地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缭绕盘旋。他始终未发一言,只在心底深处,对着那定格的面容,清晰地低语——一生一世,我会照顾好她。
苏淼立于一旁,情绪在寂静的空气中交织弥散。
路慎东的侧影在淡淡的烟雾后显得格外清晰,他直起身,转向她。
“万一什么?”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他惯有的掌控力,也裹挟着一种无需多言的坚定。
“我们不会有万一。”
60. 60
结束祭拜,两人开车回酒店。
苏淼进房间收拾东西去模具厂,她还有一天时间可以帮赵国乾的忙。
路慎东已经坐在窗边的小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他戴着蓝牙耳机,正低声参与一场线上会议,屏幕上能看到几个飞书头像。
苏淼放轻脚步,指了指门口,用口型无声地说:“我走了。”手刚搭上门把手,就见路慎东起身,将蓝牙耳机取下扔在一边,走向她。
“你……”苏淼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他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索取一个吻,亲不够似的。
手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刚才在会议中那个冷静自持的决策者只是个假象,此刻的他只剩下纯粹的,无法餍足的渴求。
苏淼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心底也生出浓浓的不舍。她贪恋这怀抱的温度,但赵国乾那儿的摊子还要她收尾。
路慎东既然给了赵国乾这个机会,她也自然要全力以赴。
“我真得走了,舅舅那边还在等我。”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中饭你可以叫外卖,退房时间我延到了下午三点,到时候你带着灯灯就回平州吧,我定了七点钟的车票……”
“所以,”路慎东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磁性,“你要抛下我,让我自己回去?”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票本来就买好了,谁知道你会突然跑来。”
“那就退票,我等你一起。”
“不行,太晚了。”苏淼感觉有些理亏,正色道:“你这突然袭击的毛病要改,不然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倒成了我的错了?”路慎东噙着笑看她。
苏淼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耳根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认真了些:“什么错不错的,只是我喜欢事情按计划走,这样心里有底。你总是总是出其不意地制造些‘意外’,”她抬眼看向他,“虽然……”
“虽然什么?”
苏淼不想承认,虽然你的“意外”都让我措手不及,但每一次,都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被你珍视,被爱着的真实。
这种踏实的幸福感,是任何严丝合缝的计划都无法带来的。
“不和你多说了,舅舅还在等我,我们回平州见。”
就在这时,路慎东扔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清晰地传出外放的呼唤声,一个男声接连响起:
“路总,路总您在吗?”
“路总,关于项目的解决方案,您看……”
会议还在继续,下属们显然在等待他的最终裁决。
苏淼像找到了完美的脱身理由,立刻正色道:“看,你的下属都在等你做决策。路总,不能因为谈恋爱就……”她话未说完,就被路慎东截断。
他不仅没回去处理会议,反而更贴近了一步,几乎将她圈在自己与门板之间,低头凝视着她,眼底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就怎么样?”
苏淼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强自镇定:“你明知故问,不管怎么样,工作都要认真对待。你现在这行为非常不好,要以身作则,快去开会!”
路慎东放开她,“你倒是义正辞严。”
“工作是工作。”
苏淼拧开门把手,声音轻了点,带着点哄,“好了,很快就能见到了。”
路慎东听得心软了又软,摸了摸她的脸,才放她走了。
随即接入会议,“我这网不好,你继续。”
刚才那个焦急的男声,莱特营销总监立刻接上,语气凝重:“路总,情况有些棘手。我们刚刚得到确切消息,大立医疗近期在密集接触我们OCT设备在国内的几个核心代理商,尤其是负责华东和华南大区的‘康健’和‘普瑞达’。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撬走我们的渠道。”
“继续说。”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营销的声音更加低沉,“我们同时收到几家关键零部件供应商的‘委婉’通知,他们表示,由于产能排期紧张,短期内可能无法保证对我们的稳定供货,尤其是高规格型号的部件。我们侧面了解到,大立医疗近期给他们不少订单,我猜可能施加了压力。”
会议里传来压抑的讨论声。
大立医疗作为国内医疗器械巨头,体量庞大,其针对性施压对供应链的冲击是致命的。
路慎东沉默了几秒,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穿透力:
“渠道方面,立刻联系康健和普瑞达的负责人,我亲自谈。查清楚他们与大立的独家代理合同是否存在排他性条款。如果没有,明确告知他们,莱特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脚踏两条船行为。同步启动‘B计划’,评估并接触安泰科技和华瑞医疗作为华东华南的备选渠道,动作要快,条件可以给到最优,但核心要求是忠诚度和执行力。”
“至于供应链问题,”路慎东清晰地报出三家供应商的名字,“这三家,法务部和采购部联动。查合同,查他们所谓的产能不足是否构成违约。如果构成,按最高标准索赔,并立即启动诉讼程序,冻结相关款项。同时,采购部动起来,24小时内给我三到五家供应商的详细报价,产能评估和最短供货周期报告。必要时,我可以亲自飞一趟。”
“最后,”路慎东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大立医疗最近动作这么大,资金链不可能没有压力。让风控和审计团队,给我盯紧大立医疗这季度的财报细节,特别是他们新项目投入和现金流状况。另外,人资部加急释放招聘需求,薪资包按最高去谈,方聿你负责面试。”
“好。”陈方聿回应。
紧接着几位部门负责人出声应和,又听见路慎东说:“记住,”他再次强调,语气斩钉截铁。
“OCT设备是我们莱特在高端影像领域确立地位的重点产品,所有动作,我要看到实效。确保渠道稳住,供应跟上。同时,给业内一个明确的信号——莱特,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路慎东飞杭城谈业务的消息,夹杂在一堆推送和研究所群消息通知里,直到苏淼结束模具厂最后的收尾工作,疲惫地坐上赵国乾送她去动车站的路上才看见。
“临时飞杭城处理供应商问题,归期未定。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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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事随时电我。”
信息发送时间已是两小时前。
苏淼心头微动,熬到和赵国乾分别,检了票后没有迟疑地拨通电话。忙音响了几声,就在她以为要转入留言时,电话被接起了。
路慎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是机场特有的空旷广播声和人声嘈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看到信息了,这么急去杭城吗?供应商那边很麻烦?”
“嗯,有些关节必须当面谈。”路慎东的声音沉稳依旧。
“是不是因为大立的介入?”苏淼何其敏锐,即使这两天路慎东接工作电话时,有意斟酌用词,但她还是听出了异样,“你不用骗我,我不是小孩了。”
路慎东沉默了几秒,作为有担当的男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为他的事业担心。
但他知道,他不能将苏淼看做一个需要时时庇护的小女人,她要强又清醒。
“是,供应链和代理商出了问题,”路慎东不再隐去这趟出差背后的压力,却也不忘安抚苏淼,“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正常的商业博弈。从我拒绝他入股莱特开始,这一场战迟早会来,只是恰好出现在这个时间点而已,你不必有负担。”
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苏淼的心提起又放下,最后趋于安稳。
“马上登机,事情处理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好,注意安全,落地说一声。”苏淼没有多余的嘱咐,她知道他的能力。
“放心。等我回来。”
“嗯。”苏淼轻轻应下,“一路平安。”
通话利落地结束,忙音取代了那个让人心定的声音。
站台外,城市的灯火勾勒出夜晚的轮廓。刚才的通话很简短,没有依依不舍的缠绵,只有成年人之间对各自轨迹的确认和对能力的信任。
曾经,她把爱情需要燃烧全部的热情和注意力,认为两个人必须紧密联系不分彼此,才算纯粹。
对檀宗恺,她几乎交出了全部的自己,仿佛离了他,世界就不完整。那种毫无保留的交付,最终换来的是信仰崩塌般的痛楚。
那痛楚把她关于“爱情”的虚妄表象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更坚硬也更深邃的内核——原来,失去自我根基的爱,再浓烈也只是空中楼阁,经不起现实风雨的半点摧折。
而现在和路慎东的状态,让她体会到一种截然不同的踏实。
他有他需要征服的领域,她亦有她坚守的工作岗位。她不再执着于那种必须时刻捆绑才能证明的纯粹。
那种纯粹,细想起来或许更像一种恐惧。害怕分离,害怕独立面对世界。
如今她明白,真正的健康关系,内核是独立人格的相互确认与支撑。
他告知行程,她表达关切,彼此信任对方处理问题的能力,这本身就构成了连接。
这种连接,建立在两个完整的“我”之上,比过去那种一方依附一方的关系,更加宽广深厚,也更能抵御时间的冲刷。
这是一种清晰的认知,他们都在路上各自前进,然后在某个交汇的路口携手并进。
这路途本身,已足够丰盈。
61. 61
苏淼又回到了研究所和出租屋两头跑的节奏,像上了发条的钟,规律又忙碌。
由于岑姝还在黎城休假,因此错过了铁公鸡所长张世清难得大方请客的饭局。
所里最近运势很旺,设备换新一事板上钉钉,去年年底职称评定的几个也都过了,汇阳那个大墓也送报了年度优秀考古项目。
一连串的喜事,让平时抠抠搜搜的张世清,都乐呵呵地掏了腰包请客吃饭来犒劳大家。
饭前,苏淼特意去请李师太。
推开档案室的门,书籍味混着咳嗽声就扑了过来。李师太趴在桌前,脸色比上回见更差,瘦瘦的人套在宽大的旧棉袄里,感觉肺都要咳出来。
苏淼心一下子揪紧,“李老师,咳成这样可不行,我陪您上医院看看?”
李师太费劲地摆摆手,那手腕瘦得像干柴,声音嘶哑却温和:“我就不去了,闹哄哄的,没什么意思。而且我年纪大了,又吃不了多少东西。至于上医院,”李师太拧开琥珀色玻璃杯,喝了口水说:“就不浪费资源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用不着去医院闻那消毒水味儿。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
李师太为人固执,苏淼自知拗不过她,在她的催促下,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档案室,心里却沉甸甸的。
由于比其他人出门晚,苏淼赶上晚高峰,路上大堵车。等到饭店时,已经晚了。
看着群里发的包厢号,苏淼摸索着寻找。
刚出电梯,就听见不远处有刻意压低着的吵闹声。是徐远昂和孙小雪在角落呛声。
孙小雪脸涨得通红,手指头使劲戳着手机屏幕:“你看看这卫生间,这瓷砖,都太过时了。等咱们结婚那天,亲戚朋友来了,让人家看我笑话吗?说我嫁了个连装修都舍不得弄像样点的?”
熟悉的语调,又急又尖的嗓音,藏着满满的不甘心。
徐远昂皱着眉,压着性子:“这房子才装几年,东西都新的,怎么就过时了。非要砸了重来?那不是糟践钱吗?你要真觉得钱多烧手,我把装修的钱给你存着,别花这冤枉面子上了。”
他话里透着累,还有点说不出的失望。他不是现在才知道孙小雪的心气,但他可以理解。她成长的环境并不容易,即使这几个月来,因为她父母的苛刻要求而使他压力倍增。
但他既然决定和她在一起,就要学会自我消化这些外力因素。
在一起的那晚,两人或许都抱着别的心思,但真正相处下来,他觉得孙小雪并非之前印象里的娇气,虚荣。
她也有柔情,善解人意的一面。也会细心照顾他的生活,倾听他的烦恼,在他失意时,坚定投来崇拜的目光。
这对他已经足够,他不再妄想理想中的婚姻,知足是最好的注解。
他家不算大富大贵,但父母都在体制内,体面清白,自己工作也稳当有前途,这份安稳多少人求不来。
但孙小雪偶尔还是会表现出一些不满意,好像总有哪些地方不合心意,连带着对这快到的婚事,都透着飘忽不定。
这让徐远昂感到烦躁。
苏淼不想听墙根儿,赶紧绕开推门进去。
包厢里原本的热闹劲儿因为她进来顿了一下,见到是她,马上又恢复和原来一样。
张世清指着自己边上的空位,叫她赶紧落座。又当着众人夸了她一番,肯定了这段时间她的勤恳。
苏淼从善如流,虚心接受着同事们纷至沓来的夸奖。
不会儿,孙小雪和徐远昂两人归席。
孙小雪进门就听见一群人对着苏淼恭维,看见她不施粉黛却格外漂亮的脸,刚才跟徐远昂吵的那股邪火,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直冲冲就奔苏淼来了。
她想起苏淼当初在汇阳工地那番“有房论”的话,又想起路慎东那样的男人也对她上心,自己却在这儿为了块破瓷砖跟徐远昂掰扯。
这落差让她憋屈得不行,这股闷气让她看苏淼的眼神更带刺了。
饭桌上,大伙儿纷纷恭喜孙小雪和徐远昂,都说没想到他俩这么快就谈婚论嫁,这确实是所里最近的大喜事。
孙小雪被众人的祝福烘托得容光焕发,一杯酒入喉,面若桃花,声音也添了几分平时少有的真心。
她环视一周,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感慨和善意的提醒,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包厢都听清:
“其实啊,人生大事,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拖’字。机会稍纵即逝,想明白了方向,就得当机立断。”
她说着,目光极其自然地,带着点关切地落在苏淼身上,嘴角挂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像咱们女孩子,黄金期就那么几年,眼光固然要准,但行动力更要紧。该落袋为安的时候,就得稳稳接住。犹犹豫豫地挑花了眼,或总想着要够够不到东西,最后只会耽误自己,那时候再后悔,可就真来不及了。”
徐远昂追求过苏淼又如何,他还是会和自己结婚。徐家的条件超过她原本的想象,他父母都是体制内不小的官员,人脉地位都非同一般,这是她能选择内的最优资源。
她心里那点扬眉吐气的得意和对苏淼清高姿态的嫉恨,都巧妙地编织在这番看似掏心窝子的“人生忠告”里。
在孙小雪的价值观里,稳稳地握住一份体面的婚姻,人生就赢了一大半。如果只靠着一点儿所谓的理想主义过活,怕不是真要像李师太那样,把一辈子的热情都耗在那些不会说话的坛坛罐罐上,空有学问,却错过了女人最该抓住的圆满。
这话一出,热闹劲儿“唰”地冻住了。
张世清撂下筷子,脸沉了下来,声音不高但分量十足:“小孙,李涟漪同志把一辈子都献给考古事业,她追求的东西,不是你能懂的。她几十年如一日,默默资助了很多上不起学的孩子,那是真正的无私,你明不明白?”
包厢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孙小雪的脸“腾”地红一阵白一阵,臊得恨不得钻地缝。苏淼心里却对李师太涌起更深的敬佩,那份坚韧和无私,仿佛像一盏灯,照得自己纠结的,那些浮躁的东西都特别虚无。
散了席,先出来的徐远昂在门口碰到打车的苏淼。
苏淼摇头拒绝了,徐远昂却以为她还介意自己以前追过她,现在却即将跟孙小雪结婚的事,脸上有点挂不住:“苏老师,我……”
苏淼抬头,看着他,眼神干净又没有任何杂念:“徐队,别多想。你和小雪能走到一起,我真心祝福你们。”她说得特诚恳,一点不带假意。
徐远昂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点心思特小气,脸上有点热:“是我多想。”
苏淼展颜一笑,“快去给你的未婚妻开车过来吧,天太冷。”
徐远昂点头,转身去停车场取车。
这时上完洗手间的孙小雪也走了出来,老远看见他俩站一块说话,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来。
看着徐远昂离开的背影,刚想质问,却见苏淼一脸坦荡。眼神清亮亮的,到嘴边的话硬是卡住了。
苏淼反倒对她笑了笑,真心实意地说:“小雪,刚才饭桌上,我得谢谢你。”
孙小雪懵了:“谢我?”
“嗯,”苏淼点头,“你那段‘想好就去做’的话,点着我了。我之前想买房,琢磨了小半年,怕这怕那,老下不了决心。晚上听你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就定了。这事儿,我马上就办。”随后,又有些歉然地开口,“之前在汇阳说的那番买房的话,我同你道歉,是我造了口业。”
苏淼道歉的语气真诚,孙小雪彻底傻眼了,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淼看着她那懵样儿,又补了一句:“对了,恭喜你们,你和徐队挺互补的。”
正说着,她叫的车到了,她冲两人挥挥手,“我叫的车来了,走了,再见。”
苏淼决定买房了,这念头从没这么确定过。
一是算了笔账,每月白交房租不如还月供,好歹落个自己的窝。
二是孙小雪那话,歪打正着,像根针,一下把她心里那点犹豫的泡泡给扎破了。
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路慎东,路慎东此刻又到了日本,这几天打算和核心器件供应商见面商谈解决供应链的问题。
电话那头,路慎东刚和国内团队开完一个很长的内部会议,声音听着有点累。
苏淼握着手机,心里其实有点打鼓。路慎东什么人?家大业大,房子多的数不清。他那点大男子主义,苏淼心里吃不准他的反应。
她甚至想过,他可能会说“看中哪套我给你买不就得了”,或者“搬我那儿住多省事”。
但路慎东那边安静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温和又清晰:“嗯,挺好。你觉得这样更舒服更踏实,那就去做。”
没质疑,没拦着,就是纯粹的尊重和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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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路慎东发消息来,愣是从他那挤得满满当当的行程里,排出了半天时间。
“周末下午,我有时间,陪你去看房。”
路慎东准时回来,看起来又瘦了一些。但眉眼间的疲惫没有削弱他的气质,反而让他平添几分落拓。
苏淼被他吻得无法招架,要不是快到和中介约定的时间,攒了许久的思念浪潮汹涌,两人或许都出不了门。
路慎东陪她跑了几个地方,最后看中一套自带精装修的二手新房。房主人在国外发展,房子当初买了就一直原样放着,现在打算彻底定居国外,也就挂了中介对外出售。
房子崭新,面积不大但格局还不错,买点家具电器就能直接住。
中介是个年轻小伙儿,嘴皮子利索,卖力推销:“苏小姐和你先生眼光真好,别看这房子只有六十平,但学区很好,师资全市数一数二。以后您和先生的孩子,就赢在起跑线了!”
他说着,眼神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试探着问,“这房子是当婚房?那面积可能差点儿,但没关系,两个人也够住。”
苏淼还想否认,但一旁的路慎东却没给她机会,手揽着她的腰要自己身上一靠,低声说:“老婆,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苏淼闹了个脸红,又不能再中介面前发作,咬着牙回答:“……我觉得还不错。”
心里却恨不得掐路慎东一顿。
路慎东这人看着家教森严,实际玩心贼重,最大乐趣之一就是一本正经地逗人玩儿。
中介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看样子对房子也很满意,心里对这单的成功率也有了信心,更卖力介绍起来。
苏淼一进这屋就感觉舒适,本着速战速决的理念,和路慎东交换了没问题的眼神后,就确定了购买意向。
中介小哥按捺着欣喜,走流程问了一句:“这房子写谁的名儿?”
苏淼看了眼路慎东,看他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正弯腰检查水管。
“写我一个人的。”
“那付款?一起还是……”
“我自己付。”
“啊?”中介小伙儿明显一愣,下意识瞅了眼旁边那位长相出色,看起来一身牌子货的路慎东。
小伙儿心里瞬间转了八百个弯儿,他从业多年,说实话很少碰到这房子只写女方名儿的。
如今社会,随着婚姻法的变化,关于婚前婚后财产的关注度越来越高。房子的归属都成了适婚男女之间的敏感话题,中介身经百战,对此中弯弯绕绕深谙于心。
他看看路慎东那帅得晃眼,气定神闲的样儿……
一个大胆的念头“噌”地冒出来——嚯!敢情这位帅得能出道的先生,是位靠脸吃饭的小白脸?婚房都还要女方出钱买?啧啧啧,装货。
他再看路慎东的眼神,就带了点藏不住的探究,还有点鄙夷。
路慎东像是感觉到了那目光,小伙儿心头一紧,挤出灿烂的笑容:“好的好的!苏小姐……还有这位先生,方便的话我们这就回去签合同,做网签……”
签完合同,看着银行卡被划走的一大笔首付,苏淼虽然肉痛,但却也有了一种安定感。
既然对自己来说是刚需的房子,买定离手,也不再多想什么。
只是签完合同,路慎东去开车的空隙,中介小伙儿为了感激苏淼达成他今日的KPI,十分肯定了苏淼不写男方名字这一行为的准确性。
刚刚确认资料的时候,他发现两人都还没结婚,摆明了只是男女朋友而已。但那男的仗着长得帅,就一口一个‘老婆’叫着这位苏小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苏小姐,你这房子写在自己名下才是对的,别怪我说话不中听。男的都了解男的,你别看他穿的人模人样的,实际上可能兜里都没两百块。你要多留个心眼。这年头骗财骗色的事情我见多了……”
说着说着,又被叫走去招待客户,临走前还不忘冲她再强调一遍,“苏小姐,你一定记住了。”
苏淼差点笑出声,这误会大了。
上了路慎东的车,苏淼仍想着中介那番诚恳的劝诫。
路慎东单手扶着方向盘,看她满脸笑容,问她:“买个房就这么开心?”
“当然了,”苏淼睨这个‘小白脸’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大手一挥,说:“走吧,赘婿。”
62. 62【岑姝X陈方聿】
韩团举办出道十五周年纪念演唱会的消息,在沉寂多年的老群里炸开了锅。
那些常年潜水的头像一个个亮起,带着久别重逢的喧闹。
当年叱咤风云的站姐,手握资源的大吧主纷纷浮出水面,热切地筹划着奔赴首尔的纪念活动。
群里消息刷得飞快,每一句都敲在岑姝心尖上。失恋和养病的空洞感,此刻被一种更久远,更纯粹的冲动填补,岑姝当即决定去韩国参加应援。
自从车祸之后,岑力维和孙雅莉害怕高空飞行对岑姝脑部血块有影响,明令禁止岑姝不能再坐飞机。
岑姝在家翻箱倒柜好几天,终于发现了被孙雅莉锁在保险箱深处的护照。
她翻开已经过期的护照,看见十几岁的自己,长得青涩又张扬。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最后一个签证印着的是十二年前的韩国签,刚好在她车祸前不久。
岑姝有些感慨,更产生了一种‘朝圣’的心态。用了最快的速度补办了护照,订好了机票。
临行前,她仔细勾选了屏蔽家人亲戚的朋友圈分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隐秘的叛逆快感。
岑力维和孙雅莉对此一无所知,等人落地韩国了才发现——岑姝还是那个岑姝,先斩后奏的事儿她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首尔的夜风带着喧嚣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
岑姝在约定的酒店门口见到了群里相识多年,却很久未见面的几位同担。没有生疏,只有一种时光沉淀下的熟悉。
几人在酒店外抱成一团,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机。大吧主真名叫廖敏,是上海人。另外几个姐妹有的来自北京,有的来自海南,天南地北凑在一块,话闸子一秒也没停下。
一连两天,一行人吃住在一块,忙着参加各种庆典活动。忙到脚后跟打脚后跟,繁忙的行程终于在来韩国的第三天告一段落。
吃完烤肉,廖敏提议去夜店潇洒。众人自然同意,就连岑姝都忘了孙雅莉夺命连环call电话里的再三嘱托——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剧烈活动。
出门前她特意挑了条性感的吊带短裙,穿上细高跟,配以浓烈飞扬的全套妆容,一出场就吸引无数目光。
震耳的音乐,炫目的灯光,酒精在血管里缓慢燃烧。她随着节奏晃动身体,把一切都甩在身后。
没多久,一道然而令人不适的注视黏了上来。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的韩国男人端着酒杯靠近,眼神赤裸地在她身上流连,带着酒气的韩语含糊不清地灌入耳中。
岑姝蹙眉,试图侧身避开。那人却得寸进尺,手臂带着狎昵的意味朝她腰间探来。岑姝的心猛地一沉,身体瞬间绷紧,周遭的喧嚣仿佛被抽离,只剩下那令人作呕的靠近和同伴们惊愕的目光。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一股沉稳的力量自身后介入。一件带着体温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兜头罩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裸露的肩背和手臂,也瞬间隔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骚扰。
岑姝惊愕回头。
陈方聿站在那里,顶灯的光线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浑身透着一种冷冷的压力。他没有看岑姝,目光看向那个韩国男人,薄唇开合,流利而清晰的英语倾泻而出,字字清晰,“离她远点。”
那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打断弄得一愣,随即因丢了面子而恼羞成怒。脸色涨红,嘴里爆出一串韩语脏话,身体前倾,带着一股酒后的蛮横作势要冲上来。
陈方聿身形纹丝不动,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微微抬高了音量,声音在嘈杂的音乐背景里依然穿透力十足,“我是美籍华裔,在这里动手,后果你承担不起。”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律师团队很乐意处理这种跨国的‘小麻烦’。”
“美籍华裔”几个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那男人熊熊燃烧的怒火上。他脸上的凶狠瞬间僵住,眼神闪烁,权衡的意味明显。
最终,那点虚张声势的蛮横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悻悻地瞪了陈方聿一眼,嘴里低声咒骂着什么,转身狼狈地挤入了人群深处。
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岑姝裹紧身上带着陈方聿体温的大衣,这才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
同行的姐妹七嘴八舌地道谢,都心有余悸。
“没事吧,小姝?”廖敏关切地问,随即目光好奇地落在陈方聿身上,两人看状态不像是陌生人,带着审视和探究,她问:“你们认识?”
“嗯。”
“刚才那真是多谢了。”廖敏松了口气。
“你来韩国出差?”危机解除,岑姝这会儿才对在异国他乡,小小的夜店里碰到陈方聿这件事有了实感。
接着又向朋友们介绍说:“这是陈方聿,国内一家光学技术公司的总监,我们因为工作认识。”
陈方聿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道谢。
惊魂甫定,众人没了继续玩下去的心思。拿了东西就出了夜店。夜深了,街道上却仍旧热闹。
有人提议去吃夜宵压压惊,廖敏目光落在陈方聿身上,“一起?”
夜风一吹,岑姝的脑子也清醒了些。她下意识地开口,“他不吃夜宵的,你们去吧,我……”
“可以。”陈方聿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她。
岑姝转头看他,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走?”陈方聿看向她,岑姝呆呆地点头,“……走。”
一行人转战到热闹的路边摊,热腾腾的辣炒年糕和米肠端上桌,烧酒瓶在廖敏她们手里传递。气氛很快活络起来。廖敏显然对陈方聿充满好奇,借着酒意再次发问:“帅哥,刚才就觉得你眼熟,真不是圈里的?以前追过我们团?”
岑姝刚抿了一口烧酒,喉咙火辣辣的,闻言替陈方聿解围:“他怎么可能追星,忙得很。你看他眼熟,估计是因为他长得像哪个明星。”
一行人早就有这种感觉,都七嘴八舌地争起来,陈方聿到底像哪个团里的门面更多一点。
等热闹劲过去,陈方聿的目光才从杯碟上抬起,落在岑姝脸上。
淡淡开口,“我不追星,但陪人追过。”
夜宵结束,廖敏这个精力派又提议去汉江边吹风醒酒。深夜的汉江公园,灯火沿着江岸蜿蜒,对岸高楼的光影倒映在墨色的江水中。晚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散了酒意和喧嚣。
又意犹未尽,几人在不远处找了块空地,拿出手机放起了的团歌,一群人跟着不成调的旋律开始哼唱摇摆,小小的团建在深夜的汉江边展开。
岑姝却觉得残留的酒意被风一吹,反而翻涌得更厉害,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寻了张远离人群的椅子,正对着江面坐下,深深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
身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陈方聿在她旁边落座。不远处的喧闹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两人之间,只剩下汩汩的江流声和微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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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宁静。岑姝侧过头,目光掠过陈方聿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打破了沉默:“原来你是美籍,以前都不知道。”
“嗯,移民。”陈方聿的声音低沉,“高三前出去的。”
“高中?”岑姝捕捉到这个点,“哪个高中?”
陈方聿报出了校名。
岑姝眼睛睁大:“我也是黎城一中,那你比我高一届?我是B班的,班主任是吴爱娟,你呢?”
“A班。”陈方聿应道,目光落在远处江面的灯火上,“班主任是教数学的刘平。”
“刘老师?哦!那个格子衬衫狂魔。”岑姝轻笑起来,语气轻松,“我记得他,讲题挺逗的。”
“嗯。”陈方聿的声音依旧平淡。
短暂的沉默后,岑姝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点追忆:“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青少年钢琴比赛,你拿了第一名。”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过你肯定不记得了,当时有那么多人。”
陈方聿他依旧看着前方,夜风带来他一声极轻的声音,“是么,不记得了。”
“其实我也不记得,我,”岑姝指指自己的脑袋,“之前出过一个小车祸,记不清很多事了。”
陈方聿的沉默,让岑姝以为自己这个话题太沉重,不适合此刻的气氛。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远处廖敏穿透力极强的歌声打断,也因此打破了两人之间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围。
回到酒店的路不算远,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步行。深夜的首尔街道褪去了白天的浮躁,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
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一前一后,影子在路灯下时而交叠,时而分离。一种无声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流转,像一根看不见的弦,被周围的寂静不断拨动。
岑姝的目光偶尔扫过陈方聿挺拔沉默的背影,又飞快移开,落在街边橱窗模糊的倒影上。
走到岑姝他们入住的酒店门口,明亮的灯光倾泻下来。她停住脚步,转过身鼓起了勇气,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明天有空吗?没什么安排的话,要不要一起逛逛?我对韩国还挺熟,知道几家不错的店。”
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像朋友间普通的邀约。
陈方聿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深不见底。他沉默了两秒,才开口,“我要看下行程,但应该可以。”
韩国供应商提供的酒店离岑姝的酒店并不远。
陈方聿回到房间,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
几分钟后,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随后拨通了路慎东的电话。铃声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他敲击键盘的声音。
“是我。”陈方聿的声音低沉直接,“明天的会议我参加不了,资料我稍后发你邮箱。有点事,后天我再回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路慎东的声音传来,带着探究的意味:“又是私事?你在韩国我记得没有亲朋,不过我倒知道还有谁在韩国……”
路慎东不在岑姝的屏蔽范围内,知道这会儿她正在韩国追星。加上苏淼之前给他的提醒,结合之前的蛛丝马迹,路慎东也终于猜了个大概。
陈方聿接他的话,只是简短地说:“你话太多了。”
路慎东带着了然的笑意,“知道了,你好好处理,公司的事我会看着办。”
63. 63【岑姝X陈方聿】
阳光慷慨地洒在明洞熙攘的街道上,岑姝和陈方聿并肩走着,距离不远不近。
岑姝像个尽职的导游,兴致勃勃地带他穿梭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寻找攻略上标记的宝藏店铺。
她拉着陈方聿挤进一家门脸窄小的复古大头贴店,狭小的空间里,机器闪烁的灯光映着两人靠得极近的脸。
岑姝对着镜头努力搞怪,陈方聿起初有些抗拒,在她不断的“指挥”下,嘴角也终于牵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弧度,照片吐出来,定格了瞬间。
午餐时刻,岑姝带他钻进一家藏在居民楼里的韩食小馆,结果招牌的海鲜锅咸辣得惊人。
她皱着鼻子灌下大半杯冰水,脸皱成一团,陈方聿看着她被辣得泛红的鼻尖和嘴唇,只把自己那杯没动过的冰水推到她面前。
“我太多年没来韩国了,以为还是原来的老板掌厨,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难吃。不好意思啊……”
“下次不吃这家就行了。”陈方聿情绪淡淡,好似什么都无所谓。
下次啊……哪还有下一次,两人可以在韩国一起吃饭的机会。
岑姝有些惆怅,又决定要留下更多两人独处的回忆。
他们走进一家韩国时兴又安静的香水工坊,在这里他们可以按照喜好,自由调配专属自己的香水。
调香师引导着他们选择各自偏好的基底、前调、中调和后调。岑姝的手指在各种精油瓶间犹豫不决,最终选定木质调为主基调。
“尾调呢?”调香师问。
岑姝的目光扫过旁边寡言的陈方聿,他正专注地看着一份香调说明,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一个模糊的,带着清新冷冽又沉稳可靠的气息印象掠过脑海。她对调香师刚才的提问有了答案,脱口而出:“雪松,再加一点琥珀。”
调香师点头记录。
轮到陈方聿,他选择得很快,“基底苔藓,中调乌木。”调香师等待着他的尾调选择。陈方聿的目光落在岑姝刚刚选定的“雪松琥珀”标签上,低声说:“尾调加一丝烟草。”
岑姝转头看他,烟草?
这个选择和他身上一贯的清冷精英气质实在不搭。
陈方聿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调香师操作,仿佛刚才那个选择再平常不过。
两瓶香水很快制作完成,岑姝看着自己瓶身上手写的“TimeDust”,又看了看陈方聿那瓶“SilentEcho”。
她忍不住好奇心,凑近他,带着点调侃的笑意:“‘寂静回响’?还加了烟草,真不像你的风格,有什么特别含义?”
他侧过头,“没试过,随便选的。”
噢……随便选的,搞得好像她对他解读太深。
拿着精致包装好的香水走出工坊,街头广场上一阵喧闹吸引了岑姝的注意。
一个搭建的舞台旁围着不少人,巨大的海报上是一条品牌经典手链。
主持人拿着麦克风,用欢快的韩语夹杂着英语热情地做着介绍,原来是品牌在举办情侣互动游戏赢奖品的活动,还有几个年轻偶像吸引人气。
现场气氛热烈,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和跃跃欲试的年轻情侣。
岑姝的目光吸引住,好胜心让她跃跃欲试。她脚步顿住,眼神亮晶晶地盯着。
陈方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被主持人举起的首饰盒子,微微蹙了下眉。
“想要?”
“嗯!”岑姝点头,随即又犹豫,“只能情侣才能参加……”
她的目光在陈方聿脸上飞快地扫过,声音低了一些,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带着点儿试探,“……要不,我们试试,反正也没人知道我们不是情侣。”
陈方聿沉默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主持人热情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扫过台下:“还有没有勇敢的情侣想要挑战大奖?机会难得哦。”
也许是气氛的烘托,也许是被那昂贵手链诱惑,又或许是被陈方聿那瞬间的沉默所激。岑姝心一横,猛地举起了手,用熟练的韩语喊道:“我们!”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主持人眼睛一亮,立刻热情地将他们两个靓男俊女请上了台。
游戏很简单,却是很考验默契的——蒙眼互喂蛋糕,以及“爱的告白”接吻挑战。
前面的环节在一片哄笑声中磕磕绊绊地度过。岑姝被蒙着眼,蛋糕喂到了陈方聿的鼻尖上。
轮到陈方聿时,他的动作虽然略显陌生,却异常准确,以第一名的速度完成了任务。
终于到了最后环节,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宣布:“Now!TheKissofLove!抱起心爱的女士,让所有人见证你们的爱!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者!”
背景音乐瞬间变得刺激又浪漫。
周围是无数举起的手机镜头和看热闹的目光。
岑姝的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腔,脸颊滚烫。她抬眼看向陈方聿,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加速。
主持人的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不能再犹豫了,岑姝开口,带着果决:“陈方聿,抱我。”
下一秒,她就被陈方聿稳稳抱起。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闭上眼睛,朝着陈方聿微抿的唇快速而轻柔地贴了上去。
那是一个短暂到只有皮肤相触瞬间的吻,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完成任务般的仓促。
然而,就在她的唇即将撤离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按住了她。陈方聿的手臂收紧,将她牢牢压进怀里。
他低下头,不再是蜻蜓点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强势,狠狠地覆上了她的唇。
那是一个真正的吻。
滚烫深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岑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喧嚣,灯光,倒计时都消失了。只剩下唇齿间陌生的,属于他的气息,和他手臂传来的,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
她被动地承受着,身体僵硬,灵魂却像被抛上了云霄,又在下一秒被重重拽落。
不知过了多久,“恭喜这对情侣!”主持人兴奋的尖叫声刺破了短暂的迷梦。
陈方聿放开了她,胸膛微微起伏。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主持人笑容满面地将首饰盒塞进岑姝手中,举起她的手,宣告她们的胜利。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脚步虚浮,几乎站不稳。
她拿着手链,看向陈方聿,他又恢复原本的冷淡克制,仿佛刚刚只是为了完成游戏。
岑姝麻酥的身体一下子恢复平静。
人群散去,两人沉默地走在回酒店的路上。
气氛尴尬而暧昧,路过便利店,岑姝感觉口渴,提出去买水。
等出来时,发现陈方聿站在吸烟区,指尖夹着半支没抽完的烟。
他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缭绕的烟气模糊了他的轮廓。
岑姝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心头莫名堵得慌。她走上前,不由分说地伸手,从他唇间将那支刚点燃的烟夺了过来。
“咳!咳咳咳……”她学着他的样子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瞬间呛入喉咙,引得她一阵剧烈咳嗽,眼泪都冒了出来。
陈方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下意识想伸手去拍她的背,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顿住。
岑姝好不容易止住咳,抹掉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抬头瞪着他,声音因为呛咳还有些沙哑:“谁教你的坏习惯,烟一点也不好抽。”
陈方聿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却穿透了时光,落在那个遥远的午后。
紧闭的厕所门内,传来压抑的呛咳声。
他推门的手顿住,门缝里,少女纤细的背影对着窗,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笨拙地试图模仿大人的姿态,却被呛得满脸通红,肩膀微微耸动。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回头,脸上还带着呛出的泪痕和狼狈的红晕。看清是他,下一秒,她像颗炮弹一样冲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拽进狭小的洗手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后背死死抵住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威胁和强装的凶狠:“不准告诉我爸!”
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烟味。她仰着脸,眼睛红红地瞪着他,像只虚张声势的野猫。
陈方聿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指尖那支还在燃烧的烟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手。
少女犹豫了一下,带着破罐破摔的意味,把烟递给他。
他接过那支烟,烟草的气味有些呛人。他低头看着那点猩红,然后在少女紧张到屏息的注视下,将烟凑近唇边,深吸了一口。
浓烈而粗糙的烟雾瞬间灌入喉咙,带来火烧火燎的刺痛感,直冲头顶,生理性的剧烈呛咳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将那翻江倒海的呛意和咳嗽压制在胸腔里。额角的青筋因为忍耐而微微跳动,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发白。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将那口烟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目瞪口呆的少女,声音因为强忍的刺激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笑容:“我赢了,你又输了。”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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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与现实重叠。
陈方聿看着眼前被烟呛得眼泛泪光的岑姝,喉间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那股灼烧般的刺痛。他沉默地伸出手,在她颊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上停了下,最后落下手,拿过她手里的烟。
“不用教。”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自己就会了。”
“陈方聿……”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
她指的是那个吻,充满情欲的吻。
“游戏规则而已,不是你想要那条手链?”
“游戏规则?”岑姝像是被这句话刺伤了,带着一丝属于‘过去岑姝’的尖锐和执拗,“只是游戏?那你为什么……”
她想起他手臂的力度,扣住她后颈的强硬,唇齿间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气息,“为什么不像我那样,只是碰一下就好?像你说的,这只是个游戏。”
她需要一个解释,哪怕是一个敷衍的借口。
“你是不是忘了,”陈方聿语气淡下来,却很伤人,“你还有男朋友?”
岑姝一怔,从幻梦中清醒过来。她忘记自己没有告诉陈方聿,她已经和林希平分手。
可既然在他心里她仍是非单身状态,那那个吻又意味着什么?
她感觉讽刺和虚伪。
“所以你明知我有男朋友,却仍旧那么做。”岑姝脸色冷下来的时候,变得尖锐又刻薄,“陈方聿,你是想要和我出轨吗?”
良久,岑姝看见陈方聿眸色深幽,听见他开口,“如果我说是呢。”
岑姝呼吸一滞,在他认为她有男友的情况下,陈方聿却可以坦荡地说出想和她出轨。
这是对她的侮辱,她无法接受。
“陈方聿,你很没品。”岑姝脸上没有笑容,一字一句说:“你愿意,我不愿意。”
说完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条小巷。谁也没挽留谁,在这个国家不经意的相遇,又不和平地分开。
傍晚,两人却又意外在机场相遇,回国的航班不多,两人不巧又在同一班次。
登了机,前后几排坐着。岑姝侧过头,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心沉沉地坠下来。
飞机终于降落在熟悉的城市,外面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陈方聿。
陈方聿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也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两人都藏着情绪,却因那场尖锐的对话而强忍着。
谁先说话就输了一样。
彼此僵持了几秒,最终谁也没开口。
拉着各自的行李箱,转身汇入人流,很快消失在机场熙熙攘攘的出口通道里,仿佛没有一丝留恋。
岑姝回到自己的房子,将那串手链,连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起,封存起来。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只是心里某个地方,难受得让她无法不在意。
深夜老群再次活跃起来,廖敏在群里兴奋地分享着这次首尔之行大家贡献的各种照片,准备做成一个纪念相册。
廖敏说:“不止这次的照片,今天我找SD卡,发现还有十几年前的照片,我一起传上来。”
岑姝意兴阑珊地点开群文件,手指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
一张张照片掠过眼前,深夜的路边摊,烧酒瓶和辣年糕,汉江边模糊的夜景,夜店门口模糊的合影……
最后一张照片翻完,页面自动跳转廖敏整理的十几年前的相册。
突然,一张像素不高,明显是抓拍的照片跳了出来。
背景是首尔南山塔璀璨的夜间灯光,照片的主角是一对在观景台角落拥吻的年轻男女。
光线昏暗,距离也远,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岑姝的目光随意扫过,正要滑开,心脏却毫无预兆地一撞,骤然停止了跳动。
同时,廖敏也发现了这张照片,私聊里弹出她的消息——“这两人我怎么看着这么熟悉,是你们?青梅竹马?”
照片里,那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微微低着头,一手扶着女孩的后颈,一手揽着她的腰。
侧脸的轮廓在迷离的塔灯光线下,被勾勒得无比清晰——是她没见过的,少年时陈方聿。
年轻许多,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朝气与稚嫩。
而那个被他拥在怀里,踮着脚尖仰头回吻的女孩……
岑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死死地盯着照片里那个女孩模糊的侧影。
一股电流从直窜头顶,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轰然炸开。
瞬间击穿了所有尘封的迷雾。
65. 65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水乳交融。
路慎东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只是这一回,他首先将电话关机,连带苏淼的一起,扔到沙发上。
去他妈的工作,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打横抱起进到卧室。猴急得像愣头青,开过荤,就食不知味。
那么小的床,却容得下两个交缠的人。
苏淼还是那么生涩,明明已经亲过很多次,却还是拘谨又被动。
“亲我。”路慎东的脸近在咫尺,突然停下来,反主为客。慢慢引导,慢慢教她成长。
“我不要。”苏淼别开眼,脸颊飘着红晕。
路慎东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却不安分。
身下人轻轻喘息着,像是和他角力,紧咬着唇,更添魅色。
路慎东败下阵来,心想算了,以后再慢慢教吧。
现在还是不管不顾,先抓来做了再说。
更深入的接吻,路慎东喜欢她的推拒,欲拒还迎也是一种情调。
想到第一次,她抱着开始就是结束的心态,毁灭式地献身,如今想来只让他心痛。
“不要再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不要再有愚蠢的想法。”
苏淼意乱情迷,听不清他的话,“……你……才愚蠢。”
伸手去脱她内衣,当然又是躲。路慎东紧紧扣住她的手,终于坦白他当时的感受,“我真是差点气死了。”
那天她睡完他就走,其中深层次动机路慎东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苏淼绝不是随意与人一夜情的性格,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直到某天电视上放着《金粉世家》,正放到金燕西抱得美人归那段。
熟读原著的陈教授对此嗤之以鼻,留下经典总结——冷清秋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金燕西这种“得到即结束”的爱情观和婚姻态度。
随即又转头教育路过的路慎东,勿做纨绔,要懂得尊重与负责,绝不能被征服欲与新鲜感迷惑。
他从中悟到苏淼心境——得到即结束,这个看似聪明却一根筋的女人,竟自以为这样就能换他彻底放手,自作聪明地认定他是那种玩过之后就翻脸无情的男人。
这想法简直蠢得没边。
“什么?”苏淼喘着气,却又见路慎东吻了吻她的额头,低低一声叹息,“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我不笨……我高考全省前五百,读大学年年拿奖学金……”苏淼的话又被路慎东吻得断断续续,她仍在同他抗议,“我绩点全优……跨考也是一次上岸,她们都说我学习能力很强……”
“再听你的读书史我都要睡着了,还怎么做,嗯?”路慎东温柔地捂住她的嘴,“乖,你的学习经历下次再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苏淼呜呜地发出声音,张着嘴忍不住想咬他,最后也舍不得用力。
路慎东被她的齿贝啃得麻酥一阵又一阵,按耐不住,松开她。
避孕套盒子就那么扔在床头柜上,路慎东才不会装模作样地将它藏在抽屉里。
在他的领地,一切都按他心意。
“不是说学习能力很强?看过怎么做的了?”
路慎东这个无耻之徒,从盒子里抽出一个,抓住苏淼的手撕开,“你来戴,别说你学不会。”
苏淼被他架在火上烤,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路慎东往后一躺,彻底开摆,等着她来。
“学不会就叫老师,老师教你。”
苏淼知道这是激将法,脸已经红的不成样,但也不愿服输。手却哆嗦,碰到的瞬间,路慎东都忍不住痉挛。
“先握住再戴。”
整个人都烧得感觉飘起来,苏淼听见路慎东嘶了一声,“反了。”
苏淼茫然,“那怎么办?”
“重来。”路慎东很快扯开扔掉,又拿了一个新的,“仔细看看,有区别。”
苏淼这才认真研究起来,发现区别其实很明显,再试一次就成了。
“舒服吗?”
没等来回话,嘴巴又被封住,这下是来真的。
起先是女上,苏淼羞耻又不得要领。
折腾了几下,路慎东觉得这样下去,他要先忍不住。
于是将她翻过身,然后用最喜欢的姿势,彻底拥有她。
第二天是周六,餍足的路慎东一早就提出要陪她去看家具。苏淼被他折腾得浑身酸软,懒得驳他,正好他愿意做司机,那就随他去。
新房状态很好,她没打算大动干戈,再添点新家具就能住。这天计划主要是看床和沙发这种大件,出门前她查好家私城地址,又盘算了遍手里的存款,将预算卡得死死的。
赵国乾给她的那五万块,她并没打算动。
“有多大碗吃多少饭。”她对陪她逛家具店的钻石王老五路慎东这样说道,眼神扫过那些昂贵的标签,丝毫不动摇。
选沙发时,两人有了分歧。苏淼看中一款小巧玲珑的沙发,十分省地方,摆在客厅正合适。
“就这个吧,我在客厅待的时间少,舒服够坐就行。”她甚至没打算买电视。
路慎东却径直走向旁边一款宽大厚实的墨绿色法式沙发,一屁股坐下去试了试,发出满意的喟叹:“你那个不行,太小了,坐感也差了点意思。”
“不仅差点意思,还差点人民币。”苏淼试图讲道理,“沙发太舒服了容易犯懒,看书去书房,吃饭在餐厅,什么地方就做什么事。”
路慎东站起身,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苏淼同学,根据我多年当老板的经验,计划的完成要靠自制力,而不是口号和幻想。”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头,笑容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赵国乾能当长辈给你钱买家电,我这当男朋友的,也要表示表示。你要是拒绝,那就是双标。这沙发算我送的乔迁礼,不准拒绝。”
苏淼气得直瞪眼,但路慎东行动力惊人,根本没给她反驳的机会。
没过几天,随着那套气派的墨绿色法式沙发一起来的,还有一个70寸的大电视,浩浩荡荡地送进了她还没完全收拾好的新家。
苏淼一个电话飚过去,声音带着火:“路慎东,你买这么大件东西都不跟我商量?不说这沙发占了我半个客厅,那电视谁允许买了,大的像堵墙!”
电话那头,路慎东听着她气呼呼的抱怨,非但不恼,嘴角反而藏不住笑意。
“不买电视我买那么大沙发干什么?好锅配好盖,当然是要一步到位。”
苏淼被他这歪理邪说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知道再辩下去也是被他带跑偏,干脆挂了电话。
等工人麻利地安装好,偌大的客厅瞬间被这两大件填满。苏淼独自坐在那墨绿色的沙发上,柔软的靠垫瞬间支撑住身体,比她出租屋那个硬邦邦的小沙发舒服了不知多少倍。
她试着往后靠了靠,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袭来。再加上70寸大屏滚动鲜艳壁纸,视觉效果拉满。
好吧……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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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是挺舒服的……万恶的资本主义。
一分价钱一分货,诚不欺我。
盘算着卡里的余额和未来几个月的开销,苏淼计划着七八月份租约到期再正式退掉出租屋搬过来。
正好利用这几个月散散新家具的味道,再慢慢添置些零碎小东西。
趁着放假,她回出租屋搬一些书籍和摆件过来。
走到门口,脚步停住——门虚掩着。她记得锁好了门,心猛地跳着,眼神沉冷下来。
破旧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
头发花白稀拉,眼窝深陷,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挂在干瘦的骨架上。
是苏文伟,快十年没见了。
曾经的苏文伟身材保持得很好,浑身散发着有钱人的气质。即使比赵倩大了十岁,但还是使得初出社会的她,被他的精贵气质吸引,甘愿为他飞蛾扑火。
而现在,苏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副衰败样子没在她沉静的眼里激起一点水花,只有漠然。
恨得太深,只剩彻底的无关紧要。
屋里一片死静。
苏文伟猛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枯瘦的手死死抠着沙发边,咳得像要背过气去。苏淼面无表情地看着,等咳声歇了,她才转身去厨房。
倒水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响,她把水杯放在离他有点远的茶几边上,动作干脆。
没说话,也没看他。
苏文伟抖着手捧起杯子,艰难喝了一口,声音沙哑:“我这辈子罪孽多,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
他说的字字费劲,是迟来的,没用的忏悔。
苏淼慢慢抬眼,目光落在他油尽灯枯的脸上。
声音平静得吓人:“你现在说这些,死人听不见,活人不需要。你对我来说早就是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永远不见是最好的结果。”
苏淼字字清楚,言辞冰冷,力求斩断所有联系。
心里却忍不住情绪翻涌,苏文伟这样的人,从来只会居高临下,不会低声下气的。
苏文伟浑浊的眼里全是绝望的哀求,他放下杯子,“我来这里,是希望等我走了,你能看着点你姐姐。毕竟你们也是亲姐妹,她已经被我惯坏,恨我……恨我拆了她和那小子。也不该,”说到这,他又猛咳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我不该选择替她选择檀家,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苏淼不愿再听这些过往,“如果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回忆往昔,那你找错人了。”
苏文伟气若游丝,做着最后的挣扎,“所有孽都是我造成的,只求你别因为我怪苒苒……她以后……”
“我有什么资格替你照顾苏苒?”苏淼打断他,声音带着残酷的讽刺,“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钱、地位、关系?她哪样需要我照顾?你死了,她也照样会过好日子。她的福她的祸,自有她的命。如论如何,都和我没有关系。”
苏文伟身子猛一抖,他知道苏苒做得错事太多,他就是看清这点,才像个乞丐拖着一口气找到这里来。
“所以这么多年,你找我,派人监视我,只是为了替苏苒求情?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你的女儿?”
苏淼静静看着他眼里沉到底的哀求,眼神没一点松动,只剩冰冷。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算盘——想用这副快死的样子,绑住她的良心。
这请求,听着都荒谬。苏淼忍不住冷笑,却又无比的难过。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逼死我妈妈,我绝不原谅。”
66. 66
苏文伟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震动,他嘴唇翕蠕,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打断。
一辆线条张扬的跑车嚣张地停在楼道口,车门猛地推开,下来一个女人。
即使那么多年未见,苏淼也能一眼认出她。
三十六岁的苏苒,保养得宜,岁月似乎只赋予了她更成熟的韵味和更锐利的攻击性。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价格不菲的裙装,妆容精致,眉眼间是与苏淼截然不同的,带着侵略性的美丽。
那是一种被金钱和纵容浇灌出来的,肆无忌惮的骄纵感。
她踩着细高跟,走进狭小的出租屋,目光先是在满屋破旧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最后才落在沙发上的苏文伟身上。
“爸,”苏苒的声音冷漠,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跑到这种鬼地方来是嫌命长?马上跟我回去。”
她甚至吝啬于给旁边的苏淼一个正眼,仿佛她只是这破败环境里一件碍眼的摆设。
苏文伟被她嘲得又是一阵猛咳,喘息着试图解释:“苒苒……我……”
“我什么,”苏苒粗暴地打断他,“你都要死了你还想着她?你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死了也只有我给你送终。”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狠狠扎在苏文伟的心上,也清晰地传入苏淼的耳中。
原本在楼下守着的随从也都跟了上来,看着大小姐剑拔弩张的模样,默契地上前搀扶苏文伟。
苏文伟瘦弱的身躯轻而易举地被抬起,像抬起一张薄薄的纸板。
一阵猛咳,苏文伟挣开束缚,维护着最后的尊严,“放开!我自己走。”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苏淼,里面充满了无能为力的哀求和一丝不可察的歉意。
苏淼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苏苒终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是轻蔑和厌恶。
“好好守着这破地方,很配你这种野种。”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楼道里隐约传来苏苒尖利的斥责和苏文伟微弱断续的辩解,很快被跑车引擎的咆哮声淹没。
苏淼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感觉浑身冒冷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像找到了突破口,猛地冲上喉咙。
她踉跄着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咳咳……慢点……”
苏文伟的声音破碎,被风撕扯着。
“闭嘴!”
苏苒厉声斥道,她胸腔里燃烧着怒火——为父亲临死前还惦记着苏淼,为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更为自己不得不踏入这种低级的社区。
跑车冲出小区,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就在这瞬间,一道沉稳的黑色车影从另一个方向驶来,目标明确地要拐入她刚刚离开的地方。
两辆车,一辆是暴躁张扬的跑车,一辆是线条冷硬,锃亮沉稳的轿车,在路口险险地擦身而过。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
电光火石间,苏苒本能地瞥向对方的驾驶座。
车窗半降,驾驶座上的男人侧脸轮廓极其优越,也很熟悉。
路家的儿子,檀宗恺的表外甥。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辆横冲直撞的跑车,眉头微蹙。那目光短暂地扫过她的车,看见副驾驶上苏文伟痛苦蜷缩的身影,以及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盛气凌人的脸。
路慎东上楼,看到虚掩的门,心沉了下去。
他快步走进来,在洗手间里找到苏淼。她刚刚吐完,虚弱得几乎撑不住身体,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痕。
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和苍白。
苏淼抬起头,看到路慎东,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路慎东看着她这副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迅速而坚定地将她打横抱起,用外套裹紧她的身体。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窒息回忆的出租屋,直接驱车将她带回了自己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
回到属于他的空间,苏淼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迟来的不适。
她头痛欲裂,像是被重锤反复敲打,浑身不停地出虚汗,体温迅速升高。
精神压力和连续的情绪冲击,终于让她的身体发出预警信号。
路慎东守在她身边,用毛巾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喂她喝水。
看着她即使在昏睡中也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梦魇而惊悸的样子,神色愈发冷峻。
他其实早有预感,知道苏家或者檀宗恺可能找上门,也知道苏淼一直生活在某种被窥探的阴影下。
只是没想到冲突会来得这么突然,冲击如此巨大。
后半夜,苏淼在高烧中迷迷糊糊醒来,头痛稍缓,但精神极度脆弱。
她断断续续地,像呓语一般,向路慎东诉说了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过往。
她谈起没有父亲参与的成长,如何像野草一样在夹缝中生存。
每次游园会,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两人一起陪着,而赵倩因为没有丈夫陪同,找借口不参与这种活动已经是常态。
苏淼自己只能默默躲在教室角落,或者干脆逃掉,独自在空无一人的体育器材室里待到天黑。
谈起任何需要家长参与的校园活动,都伴随着她最深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她的“格格不入”和“亲情的缺失”。
“……最怕老师问,你爸爸怎么没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苏文伟带给苏淼的伤痛绝非这一点半点,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只是回忆其中一部分仍她产生如此大的应激反应。
看着怀里脆弱不堪却仍在痛苦中挣扎的苏淼,路慎东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吻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搬过来住吧,至少在你新家完全弄好之前,住在我这里。我不想你再一个人面对这些,也不想你再回到那个地方。”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怀中的苏淼慢慢止住了情绪。
她抬起满是伤痕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看着路慎东,缓缓地却无比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她的声音还很虚弱,却透着坚定,“我不能因为害怕就逃跑,我已经逃避太多次了。”
路慎东捏着苏淼的手,无名指上仍是空空荡荡。她还是不愿意正大光明戴上那枚戒指,只肯将它穿在链子上,挂在脖子上,藏在毛衣里。
“我尊重你的选择,这个要求的确带着我的私心。我想每天睁眼就能见到你,不用担心你是否按时吃饭,晚上睡觉是否不安稳。”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只是暂时的应激反应,很快就会过去。”苏淼扯了扯笑,试图让路慎东安心,但她不知道她现在的笑容其实很难看,故作轻松的笑反而让看的人难受。
“至少在我出差前的两天,你住在这里,否则我不会放心。”
苏淼又开始发烧,其实她从小很少有生病的经历。
后来她回想成长的时光,意识到她是压根不敢生病,她怕没有人照顾自己,赵倩是矛盾的存在。对她好的时候,恨不得捧出一切给她,对她严厉的时候,即使是发烧发得神志不清,也只会叫她扛着,不能依赖药物。
因此她格外害怕病情蔓延,往往在感冒的第一时间,就去卫生院买最便宜的一片安乃近吃下,闷头睡上一觉就会恢复如初。
这种药因为药效猛,后来被列为禁药。这也是苏淼长大之后偶然看新闻才知道的事情。
因为贫穷和无知,她用透支身体机能来换取健康。
没有人告诉她,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配合温和不刺激的西药疗程,三到五天就可以痊愈。
那时候每个人都像没有耐心,赵倩、她那些男朋友们、以及她自己。
好像所有人都急于从一种状态跳到另一种状态中去,很多年里她都在寻找快速摆脱一切的方法。
渐渐成了执念,也渐渐失去了等待的能力。
路慎东在替她将这种能力一点点找回来。
“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很快就好。”
他又偷偷亲她,她现在是病号,但他怎么一点不在意?别以为他身强体壮就可以不在乎,冬季寒流来势汹汹,即使春天就要来了,但也不意味着冷空气结束。
流感可不看你是否强壮。
工作这些年,苏淼悟出一个规律,当她产生某些放松的念头时,生活或者工作往往会立刻给她当头一击。
盈满则亏,她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你会被我传染。”
“那就一起打针吃药。”
“我不要,那时候我肯定已经好了,我不喜欢照顾人,我有阴影。”
路慎东又亲亲她,这次吻落在她的眉骨上,压着碎发,让她感觉有些痒。
一个安慰的吻,不带任何情欲。
“那我生病了,你也不要照顾我,我的免疫系统很强,用不了多久就会自愈。”
“那不太好吧,毕竟你也照顾我……”
两人就这样扯着没营养的谁照顾谁的问题,药渐渐起效,苏淼感觉昏沉。
迷迷糊糊中,听到路慎东在和陈教授打电话。“工作有点压力,急病攻心,吐过好了一点儿。不肯去医院,在家再观察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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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了我带她去医院。”
“你不用过来,我会看好她。好,再见。”
路慎东挂了电话,又去找苏淼的手机。
“请假和张世清请就行?发短信是不是就可以?”
苏淼抬手去拿手机,“不用请假,明天可能就好了。”
“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苏淼叹气,这个月的全勤又无望,少不少钱呢。
“那我住两天就回去。”
“好全了,随你住哪里。”
路慎东起身穿外套,又给她掖好被角,关上门出去采购东西。
脑子有些迟钝,她努力集中精神打量这个房间。一样的吸顶灯,一样的床,一样的摆设。
明明过去好几个月,但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过再回到这里,更没想过会和路慎东在一起。她想起自己曾经做的傻事,曾几何时,坚定地认为路慎东同样拥有男人的劣根性。
一时兴起的追逐并不会长久,得到了之后,就会感觉乏味。
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彼此的兴味都未曾消减一分,只越爱越浓烈,越爱越不舍。
先这样吧,苏淼快昏睡过去,在那之前她慢慢地想,人真是贪欢的高级动物。
明知道陷进温柔乡会有迷失风险,但还是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又无法自拔。
想着想着,彻底睡过去了。
路慎东拎着东西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烧得厉害,哼哼唧唧地,像只新生的小兽。仍保持警惕,威慑力却有限。
转身去厨房煮粥。
新鲜的瘦肉和皮蛋做粥,没有放葱花。他记得苏淼不喜欢吃葱,吃饭时候都会一点点挑出来。
粥煮好了,苏淼还没醒。路慎东去书房看邮件,业务关键期,需要他决策的事项多如牛毛。
由于檀宗恺的介入,第一季度的业绩相较去年有轻微下滑,除新业务拓展外,成熟的光学设备订单也出现了波动。几个私交不错的客户,对于未来合作也出现了保守态度。
至于与大立医疗的合同到期后的规划,路慎东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置之死地而后生,瞻前顾后从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两个小时后,苏淼才转醒。还有些低烧,但比先前好了很多,急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路慎东在和客户打电话,全神贯注的,手里转着一支黑色钢笔。房间没开顶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照着他英俊的眉眼。
应该是已经洗过澡,又长了点的头发随性地落下。
这张脸越看越有味道,还记得第一眼印象是冷情的,高高在上的。
了解了才知道,路慎东就像一团蓝色的火焰。
燃烧她也不觉得多么灼痛,只觉梦幻与美丽。
察觉到她来,他抬起头,说完电话,挂了后将手机扔在一边。
另一手松开笔,起身朝她走过来,苏淼闻见他身上松木香的沐浴露味道。
“好点了?”
“嗯。”
“吃点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好,我很饿。”
路慎东利索地盛粥,苏淼像只猫,跟在他身后。
“看什么这么认真?”
“看你。”
路慎东挑眉,“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混乱虚弱时候产生的生理依赖。”
苏淼点头又摇头,“只是因为你好看,没有人告诉你吗?你长得很不错。”
轮到路慎东意外,将粥放在桌上,替她拉开椅子,“当然有很多人说过,我对我的长相很有自知之明。”
就知道他会得意,但苏淼爱看他臭屁的样子。
嘴上却说:“一般长得好的人,桃花一直都很多。”
“这是吃醋还是试探?”路慎东也拉开椅子坐下,面对面地看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想了想,不等苏淼继续问,就开始自报家门,“只谈过沁雯一个,她追我我同意,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对爱情没什么深入的概念,她问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答不出来。那时候我想,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最重要的吗?爱情是什么?我说不知道。因为这个答案,她提了分手,我同意了。”
苏淼没想到话题会深入到这个地步,一时因为路慎东对郑沁雯直男到底的答案感到想笑,一方面又觉得男朋友提起前女友时,她要是笑,画面会显得很诡异。
“我不想知道了。”
过去已经过去,都已经不重要。
路慎东眸光熠熠,念头却无比清晰。
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但我知道,我一定很爱你。”
67. 67
平州工业园区里,赵国乾的模具厂在深夜突发火情。
火源靠近仓库,幸亏巡夜保安发现及时,拼力扑救,火势才未蔓延,只烧毁了一小片堆放杂物的角落和部分外墙。
保安在救火过程中,手臂被火焰灼伤,赵国乾二话不说,承担了所有医药费并给了丰厚的补偿。
火势来得蹊跷,起火点位置又很刁钻,正好位于监控死角。加上纵火痕迹又被救火的水和灭火器干粉冲得模糊不清,就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但线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被烧伤的保安回忆起当晚细节,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他先听到守门的黑狗狂叫,起身查看时隐约看到厂门外有几个人影闪过。
这个证词,无疑为这场火是人为的猜想有了印证。
这把火带来的损失虽然不大,却烧得整个工业区都知道了。
同行们纷纷前来慰问,其中一位与赵国乾私交尚可的老板,闲聊时忍不住感叹:“老赵,你这算是‘鸿运当头’?刚搭上莱特那条大船就遭了这么一出,深夜里的火情,损失却不大,不幸中的万幸!……哎,说起来,你那路子怎么走的?莱特那门槛我之前也想上船,但它那老板把关着供应商的名额,严得跟铁桶似的,我们想递个名片都难!”
赵国乾一愣:“路子?哪有什么路子?莱特是看中我们技术……”
“得了吧老赵,”对方压低声音,带着点羡慕和探究,“骗骗别人可以,咱们什么交情?你那外甥女小博士,不是和人老板好了吗?上次我在那个酒店外面正好看见,两人抱在一块……好得跟什么似的,难怪你这小厂子能进去,原来是枕边风……”
赵国乾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苏淼和莱特老板谈恋爱?怎么可能!
“那老板叫什么名字?”他才发现自己连莱特老板是谁都没打听过,厂里财务兼秘书送来合同,合同盖的也是公司的章,他看了眼金额就签了。
“姓路啊,叫什么我倒记不清楚了,原来祖籍好像还是我们黎城人。之前我和他们的资源的一个小领导打过几回照面,给的审厂要求又严又麻烦,我塞了不少钱也没成……”
同行拿出手机,搜了搜,将屏幕转给赵国乾看,“呐,叫路慎东,年轻有为。莱特一年产值你知道有多少吗?大几亿!你可叫你外甥女好好把握把握,能嫁进他们家,那几辈子不用愁了。”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赵国乾眼前阵阵发黑。那个路工就是莱特的老板,他被两人完全蒙在鼓中。
他辛辛苦苦,认认真真守着的厂子能进莱特,竟是因为苏淼的推荐。
他想起赵倩,想她当年是如何被苏文伟的“门路”和“关系”诱骗,最终落得那样凄惨下场。
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感,夹杂着对苏淼可能重蹈覆辙的恐惧,让他气急攻心,立刻驱车赶往平州。
抵达平州时已是傍晚,赵国乾带着满身的怒火,直接杀到苏淼小区门口,想堵她问个明白。
刚停稳车,就看到苏淼和一个身形高大,气质卓然的男人并肩从不远处走过来,男人很自然地牵着苏淼的手。
这不就是那个见过一次面的路工?
“小水!”赵国乾上前,冷不丁叫了一声,苏淼下意识地转身。
路慎东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侧身将人挡在了身后,看向这个突然出现,情绪激动的中年男人。
他认出了赵国乾,但对方眼中的怒火显然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路慎东心里一沉,先开口叫人,道:“赵厂长。”
赵国乾看着他,“你说我叫你路工还是路总合适?”
“舅舅。”苏淼没想到赵国乾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从他的表情上,她不难猜测他已经知道了两人的关系。
“你不要说话,过来。”赵国乾语气从未如此严肃,他一向对苏淼疼爱,现在也顾不得太多。
到底是大块头的中年人,做出气势的时候很魄人。
来往的路人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赵国乾并未将旁人的目光放在眼里,只将苏淼拉到身侧。
路慎东并未阻拦,拉拉扯扯反而会让赵国乾护犊心切。
“有什么事,不如找个地方坐下谈。”他语气沉稳,给了双方一个缓冲的台阶。
一家安静的餐厅包间里,气氛凝重。
赵国乾胸膛起伏,强压着怒火质问苏淼:“小水,你坦白和舅舅说,厂子的事,是不是因为你和他的关系……”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觉得生气又心痛。
苏淼脸色苍白,刚要开口,路慎东却打断了她。
他看向赵国乾,目光坦荡而平静:“赵厂长,关于贵厂进入莱特供应链的事,我想我有必要澄清几点。”
“确实是苏淼向我推荐了您的模具厂,但仅仅只是‘推荐’。在莱特,任何供应商的准入,都不是靠人情关系就能决定。”
他直视着赵国乾的眼睛,“我亲自带队去审厂,从设备精度、工艺流程、品控体系到现场管理,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严格的评估。贵厂的技术并不差,是打动我的关键。赵厂长,您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吗?”
赵国乾被他问得一滞,路慎东亲自审厂的过程他全程参与。
“如果仅仅是‘走关系’,”路慎东气场迫人,“我打个电话给资源部总监就可以,何必亲自跑一趟?我的时间,没那么廉价,最终决定权在我手上。苏淼的推荐,只是让我知道了乾辉模具的存在,仅此而已。而且,”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神色沉重的苏淼,“当时我和她并未确定恋爱关系,我的商业决策,不会掺杂太多私人感情。”
路慎东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态度不卑不亢,既肯定了赵国乾的实力,又彻底撇清了苏淼“以权谋私”或“以色换利”的嫌疑。
强大的气场和专业的态度,让赵国乾的怒火和疑虑消了部分,但仍半信半疑。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结束后,赵国乾坚持要送苏淼回家。路慎东没有阻拦,只是看了苏淼一眼,无声给予力量。
奥迪车上,赵国乾沉默很久,快到小区时,才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疲惫和担忧:“小水……舅舅不是不信你,是怕……是怕你吃亏,怕你和你妈妈一样,落到那样的结果。”
他转过头,看着苏淼,眼中是长辈真切的关怀,“有钱人圈子太复杂了,路总那样的人又和那姓檀的……舅舅知道你聪明,但一定要保持清醒,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别让人看轻了去。有什么事,一定要跟舅舅说,回平州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
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像每一个担忧女儿的父亲。
苏淼听着他这些朴实又沉重的话语,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又想起在饭桌上听他提起厂里那场无妄之灾。
心里酸涩得厉害,“舅舅,我知道的,你不要担心。”
送走赵国乾,苏淼独自站在清冷的夜风里,心绪翻腾。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几乎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低沉的声音传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喂。”
“檀宗恺,”苏淼的声音冰冷而直接,“在我舅舅的厂里放火,你又能得到什么,我的屈服吗?告诉你,绝不可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一声轻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下作?”
“除了你还有谁?”苏淼的声音也拔高了,“你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想报复冲我来,不要动他们。”
“报复你?”檀宗恺的声音冰冷,带着浓重的嘲讽,“我如果想报复你,方法多的是,何必用这种上不了台面还容易引火烧身的方式?苏淼,你扪心自问,从以前到现在,你给过我哪怕一丝真心的信任吗?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种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是吗?”
“是,”那些过往的纠缠和伤痛让她窒息,“檀宗恺,我从来没有信过你,你不值得我的信任。”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胸口却剧烈起伏。
电话那头,檀宗恺听着骤然响起的忙音,英俊的脸庞瞬间阴沉得可怕。他猛地扬起手,“砰”地一声巨响,手机被狠狠砸在昂贵的玻璃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平州最顶级的江景大平层,这里是檀宗恺和苏苒名义上的婚房,奢华却毫无人气。
檀宗恺坐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烟,看着窗外璀璨却遥远的江景,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地板上,是他刚刚摔碎的手机残骸。
没多久,门外传来密码锁开启的声音,接着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清脆声音,伴随着男女放肆的调笑声。
门开了,苏苒被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半搂着进来,她显然喝了不少,脚步虚浮,妆容有些花了,却依旧美艳得极具攻击性。
她穿着一条亮片短裙,脚上那双细高跟几乎有十二厘米,整个人摇摇欲坠。
看到客厅里坐着的人,苏苒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浓重的酒气。
她推开身边的男人,语气轻佻:“宝贝儿,今天不行了,我老公在呢。改天再找你玩……”
那男人有些尴尬地看了檀宗恺一眼,被对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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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一扫,立刻识趣地溜了。
门关上,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人。
苏苒踉跄着走到檀宗恺面前,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倒去,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佻地去勾他的下巴,红唇凑近,带着醉意的诱惑:“哟,稀客啊……怎么,想我了?”
檀宗恺在她倒过来的瞬间就侧开了身体,避开了她的触碰和亲吻,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苏苒扑了个空,脸上的媚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冰冷和刻薄。
她撑着沙发站直身体,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檀宗恺,语气尖锐:“檀总,檀老板……大驾光临我这里,有何贵干?苏家的产业如今都捏在你手里了,你还不满足?还想要什么?”
檀宗恺掐灭了烟,站起身,苏苒被他的气势一压,踉跄地倒在沙发上。
“赵国乾厂里的那把火,你干也干得漂亮点。”
苏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豪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火?什么火?哦,你说赵倩那老情人的破厂啊?”
她耸耸肩,一脸无辜,眼中却闪烁着恶意的光芒,“烧了就烧了,有什么关系?”
“苏苒,”檀宗恺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别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把戏。”
“上不了台面?”苏苒指着檀宗恺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檀宗恺,你现在来质问我,就因为我放了一把火?你他妈这些年对我做的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你比我又能高明多少?你不就是想离婚吗?”
“我告诉你,这辈子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她起身逼近一步,美艳的脸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怎么?心疼那个小贱人了?想和她名正言顺在一起?我告诉你,做梦!她可是上了你外甥的床,舅舅外甥睡一个女人,你不恶心,我都替你恶心!”
檀宗恺的手瞬间钳制住她细长而优美的天鹅颈,她本能地用手去抓挠他的手臂,尖利的指甲在他昂贵的西装袖子上留下道道抓痕。
美艳的脸庞瞬间因窒息而涨红,精心描绘的眼妆被生理性的泪水晕开。
然而,她非但没有求饶,反而在极度的窒息和痛苦中,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笑。
笑声嘶哑破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从她被扼紧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她死死瞪着檀宗恺那双暴怒却依旧迷人的眼睛,“……咳咳,有本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她挣扎着,“就像——像杀了我们的孩子一样!他才几个月就胎死腹中,檀宗恺你手上沾着自己孩子的血!”
扼住她喉咙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手掌泄去了力量。
苏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动摇和痛楚。她眼中疯狂的笑意更盛,泪水却滚落。
不知是为那未曾谋面的孩子,还是为她自己扭曲的人生。
“你杀啊……”她嘶哑地,带着哭腔,又带着极致的挑衅,“动手啊懦夫,你他妈才没种。”
檀宗恺看着眼前这张泪水纵横,癫狂绝望的脸。那股汹涌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法言说的厌恶。
“咳……咳咳咳……”
苏苒失去支撑,又倒回沙发背上,剧烈地咳嗽,大口呼吸着空气。
檀宗恺没有再看她一眼,沉重的实木大门被他狠狠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隔绝了两个互相憎恨,互相折磨的灵魂。
然而,就在那扇门彻底隔绝了视线的瞬间,苏苒肩膀的抖动停止了。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脸上所有的痛苦、绝望、泪痕都还在,但那双眼睛里的疯狂和悲伤却迅速褪去,只剩下清醒和扭曲的快意。
她抬手,用指腹漫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优雅,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目光扫过客厅,落在了沙发旁矮几上檀宗恺的烟盒,还有那个银质打火机上。
苏苒踩着不太稳的高跟鞋,弯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又拿起那个冰冷的打火机。
“咔哒。”
幽蓝的火苗跳跃,点燃了烟蒂。
她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她姿态放松,对着落地窗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缓缓吐出烟雾。
玻璃窗上,映出她那张泪痕未干的脸。
她静静看着,忽然伸手将桌上烟灰缸一把拿起,狠狠砸向玻璃。
“去死,都给我去死!”
空气寂静,苏苒跌坐在地上,刚擦完泪的脸,又满是湿痕。
67. 67
平州工业园区里,赵国乾的模具厂在深夜突发火情。
火源靠近仓库,幸亏巡夜保安发现及时,拼力扑救,火势才未蔓延,只烧毁了一小片堆放杂物的角落和部分外墙。
保安在救火过程中,手臂被火焰灼伤,赵国乾二话不说,承担了所有医药费并给了丰厚的补偿。
火势来得蹊跷,起火点位置又很刁钻,正好位于监控死角。加上纵火痕迹又被救火的水和灭火器干粉冲得模糊不清,就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但线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被烧伤的保安回忆起当晚细节,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他先听到守门的黑狗狂叫,起身查看时隐约看到厂门外有几个人影闪过。
这个证词,无疑为这场火是人为的猜想有了印证。
这把火带来的损失虽然不大,却烧得整个工业区都知道了。
同行们纷纷前来慰问,其中一位与赵国乾私交尚可的老板,闲聊时忍不住感叹:“老赵,你这算是‘鸿运当头’?刚搭上莱特那条大船就遭了这么一出,深夜里的火情,损失却不大,不幸中的万幸!……哎,说起来,你那路子怎么走的?莱特那门槛我之前也想上船,但它那老板把关着供应商的名额,严得跟铁桶似的,我们想递个名片都难!”
赵国乾一愣:“路子?哪有什么路子?莱特是看中我们技术……”
“得了吧老赵,”对方压低声音,带着点羡慕和探究,“骗骗别人可以,咱们什么交情?你那外甥女小博士,不是和人老板好了吗?上次我在那个酒店外面正好看见,两人抱在一块……好得跟什么似的,难怪你这小厂子能进去,原来是枕边风……”
赵国乾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苏淼和莱特老板谈恋爱?怎么可能!
“那老板叫什么名字?”他才发现自己连莱特老板是谁都没打听过,厂里财务兼秘书送来合同,合同盖的也是公司的章,他看了眼金额就签了。
“姓路啊,叫什么我倒记不清楚了,原来祖籍好像还是我们黎城人。之前我和他们的资源的一个小领导打过几回照面,给的审厂要求又严又麻烦,我塞了不少钱也没成……”
同行拿出手机,搜了搜,将屏幕转给赵国乾看,“呐,叫路慎东,年轻有为。莱特一年产值你知道有多少吗?大几亿!你可叫你外甥女好好把握把握,能嫁进他们家,那几辈子不用愁了。”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赵国乾眼前阵阵发黑。那个路工就是莱特的老板,他被两人完全蒙在鼓中。
他辛辛苦苦,认认真真守着的厂子能进莱特,竟是因为苏淼的推荐。
他想起赵倩,想她当年是如何被苏文伟的“门路”和“关系”诱骗,最终落得那样凄惨下场。
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感,夹杂着对苏淼可能重蹈覆辙的恐惧,让他气急攻心,立刻驱车赶往平州。
抵达平州时已是傍晚,赵国乾带着满身的怒火,直接杀到苏淼小区门口,想堵她问个明白。
刚停稳车,就看到苏淼和一个身形高大,气质卓然的男人并肩从不远处走过来,男人很自然地牵着苏淼的手。
这不就是那个见过一次面的路工?
“小水!”赵国乾上前,冷不丁叫了一声,苏淼下意识地转身。
路慎东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侧身将人挡在了身后,看向这个突然出现,情绪激动的中年男人。
他认出了赵国乾,但对方眼中的怒火显然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路慎东心里一沉,先开口叫人,道:“赵厂长。”
赵国乾看着他,“你说我叫你路工还是路总合适?”
“舅舅。”苏淼没想到赵国乾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从他的表情上,她不难猜测他已经知道了两人的关系。
“你不要说话,过来。”赵国乾语气从未如此严肃,他一向对苏淼疼爱,现在也顾不得太多。
到底是大块头的中年人,做出气势的时候很魄人。
来往的路人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赵国乾并未将旁人的目光放在眼里,只将苏淼拉到身侧。
路慎东并未阻拦,拉拉扯扯反而会让赵国乾护犊心切。
“有什么事,不如找个地方坐下谈。”他语气沉稳,给了双方一个缓冲的台阶。
一家安静的餐厅包间里,气氛凝重。
赵国乾胸膛起伏,强压着怒火质问苏淼:“小水,你坦白和舅舅说,厂子的事,是不是因为你和他的关系……”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觉得生气又心痛。
苏淼脸色苍白,刚要开口,路慎东却打断了她。
他看向赵国乾,目光坦荡而平静:“赵厂长,关于贵厂进入莱特供应链的事,我想我有必要澄清几点。”
“确实是苏淼向我推荐了您的模具厂,但仅仅只是‘推荐’。在莱特,任何供应商的准入,都不是靠人情关系就能决定。”
他直视着赵国乾的眼睛,“我亲自带队去审厂,从设备精度、工艺流程、品控体系到现场管理,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严格的评估。贵厂的技术并不差,是打动我的关键。赵厂长,您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吗?”
赵国乾被他问得一滞,路慎东亲自审厂的过程他全程参与。
“如果仅仅是‘走关系’,”路慎东气场迫人,“我打个电话给资源部总监就可以,何必亲自跑一趟?我的时间,没那么廉价,最终决定权在我手上。苏淼的推荐,只是让我知道了乾辉模具的存在,仅此而已。而且,”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神色沉重的苏淼,“当时我和她并未确定恋爱关系,我的商业决策,不会掺杂太多私人感情。”
路慎东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态度不卑不亢,既肯定了赵国乾的实力,又彻底撇清了苏淼“以权谋私”或“以色换利”的嫌疑。
强大的气场和专业的态度,让赵国乾的怒火和疑虑消了部分,但仍半信半疑。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结束后,赵国乾坚持要送苏淼回家。路慎东没有阻拦,只是看了苏淼一眼,无声给予力量。
奥迪车上,赵国乾沉默很久,快到小区时,才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疲惫和担忧:“小水……舅舅不是不信你,是怕……是怕你吃亏,怕你和你妈妈一样,落到那样的结果。”
他转过头,看着苏淼,眼中是长辈真切的关怀,“有钱人圈子太复杂了,路总那样的人又和那姓檀的……舅舅知道你聪明,但一定要保持清醒,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别让人看轻了去。有什么事,一定要跟舅舅说,回平州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
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像每一个担忧女儿的父亲。
苏淼听着他这些朴实又沉重的话语,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又想起在饭桌上听他提起厂里那场无妄之灾。
心里酸涩得厉害,“舅舅,我知道的,你不要担心。”
送走赵国乾,苏淼独自站在清冷的夜风里,心绪翻腾。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几乎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低沉的声音传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喂。”
“檀宗恺,”苏淼的声音冰冷而直接,“在我舅舅的厂里放火,你又能得到什么,我的屈服吗?告诉你,绝不可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一声轻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下作?”
“除了你还有谁?”苏淼的声音也拔高了,“你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想报复冲我来,不要动他们。”
“报复你?”檀宗恺的声音冰冷,带着浓重的嘲讽,“我如果想报复你,方法多的是,何必用这种上不了台面还容易引火烧身的方式?苏淼,你扪心自问,从以前到现在,你给过我哪怕一丝真心的信任吗?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种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是吗?”
“是,”那些过往的纠缠和伤痛让她窒息,“檀宗恺,我从来没有信过你,你不值得我的信任。”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胸口却剧烈起伏。
电话那头,檀宗恺听着骤然响起的忙音,英俊的脸庞瞬间阴沉得可怕。他猛地扬起手,“砰”地一声巨响,手机被狠狠砸在昂贵的玻璃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平州最顶级的江景大平层,这里是檀宗恺和苏苒名义上的婚房,奢华却毫无人气。
檀宗恺坐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烟,看着窗外璀璨却遥远的江景,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地板上,是他刚刚摔碎的手机残骸。
没多久,门外传来密码锁开启的声音,接着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清脆声音,伴随着男女放肆的调笑声。
门开了,苏苒被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半搂着进来,她显然喝了不少,脚步虚浮,妆容有些花了,却依旧美艳得极具攻击性。
她穿着一条亮片短裙,脚上那双细高跟几乎有十二厘米,整个人摇摇欲坠。
看到客厅里坐着的人,苏苒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浓重的酒气。
她推开身边的男人,语气轻佻:“宝贝儿,今天不行了,我老公在呢。改天再找你玩……”
那男人有些尴尬地看了檀宗恺一眼,被对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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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一扫,立刻识趣地溜了。
门关上,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人。
苏苒踉跄着走到檀宗恺面前,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倒去,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佻地去勾他的下巴,红唇凑近,带着醉意的诱惑:“哟,稀客啊……怎么,想我了?”
檀宗恺在她倒过来的瞬间就侧开了身体,避开了她的触碰和亲吻,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苏苒扑了个空,脸上的媚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冰冷和刻薄。
她撑着沙发站直身体,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檀宗恺,语气尖锐:“檀总,檀老板……大驾光临我这里,有何贵干?苏家的产业如今都捏在你手里了,你还不满足?还想要什么?”
檀宗恺掐灭了烟,站起身,苏苒被他的气势一压,踉跄地倒在沙发上。
“赵国乾厂里的那把火,你干也干得漂亮点。”
苏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豪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火?什么火?哦,你说赵倩那老情人的破厂啊?”
她耸耸肩,一脸无辜,眼中却闪烁着恶意的光芒,“烧了就烧了,有什么关系?”
“苏苒,”檀宗恺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别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把戏。”
“上不了台面?”苏苒指着檀宗恺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檀宗恺,你现在来质问我,就因为我放了一把火?你他妈这些年对我做的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你比我又能高明多少?你不就是想离婚吗?”
“我告诉你,这辈子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她起身逼近一步,美艳的脸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怎么?心疼那个小贱人了?想和她名正言顺在一起?我告诉你,做梦!她可是上了你外甥的床,舅舅外甥睡一个女人,你不恶心,我都替你恶心!”
檀宗恺的手瞬间钳制住她细长而优美的天鹅颈,她本能地用手去抓挠他的手臂,尖利的指甲在他昂贵的西装袖子上留下道道抓痕。
美艳的脸庞瞬间因窒息而涨红,精心描绘的眼妆被生理性的泪水晕开。
然而,她非但没有求饶,反而在极度的窒息和痛苦中,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笑。
笑声嘶哑破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从她被扼紧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她死死瞪着檀宗恺那双暴怒却依旧迷人的眼睛,“……咳咳,有本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她挣扎着,“就像——像杀了我们的孩子一样!他才几个月就胎死腹中,檀宗恺你手上沾着自己孩子的血!”
扼住她喉咙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手掌泄去了力量。
苏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动摇和痛楚。她眼中疯狂的笑意更盛,泪水却滚落。
不知是为那未曾谋面的孩子,还是为她自己扭曲的人生。
“你杀啊……”她嘶哑地,带着哭腔,又带着极致的挑衅,“动手啊懦夫,你他妈才没种。”
檀宗恺看着眼前这张泪水纵横,癫狂绝望的脸。那股汹涌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无法言说的厌恶。
“咳……咳咳咳……”
苏苒失去支撑,又倒回沙发背上,剧烈地咳嗽,大口呼吸着空气。
檀宗恺没有再看她一眼,沉重的实木大门被他狠狠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隔绝了两个互相憎恨,互相折磨的灵魂。
然而,就在那扇门彻底隔绝了视线的瞬间,苏苒肩膀的抖动停止了。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脸上所有的痛苦、绝望、泪痕都还在,但那双眼睛里的疯狂和悲伤却迅速褪去,只剩下清醒和扭曲的快意。
她抬手,用指腹漫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优雅,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目光扫过客厅,落在了沙发旁矮几上檀宗恺的烟盒,还有那个银质打火机上。
苏苒踩着不太稳的高跟鞋,弯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又拿起那个冰冷的打火机。
“咔哒。”
幽蓝的火苗跳跃,点燃了烟蒂。
她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她姿态放松,对着落地窗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缓缓吐出烟雾。
玻璃窗上,映出她那张泪痕未干的脸。
她静静看着,忽然伸手将桌上烟灰缸一把拿起,狠狠砸向玻璃。
“去死,都给我去死!”
空气寂静,苏苒跌坐在地上,刚擦完泪的脸,又满是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