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囚徒》 第1章 始脱樊笼 楔子: 圣历二年,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等人在洛阳明堂盟誓,约定将来李氏为帝,武氏辅佐,李武两家子嗣和平相处,共保社稷,有违此誓,人神共诛。但朝堂局势并未如武则天所愿,进入李武并贵的太平年岁,反而更加波云诡谲,暗涛汹涌。则天女皇、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武氏代表武三思以及朝堂相权进入了多党相争、你死我活的至暗时刻。已故章怀太子李贤之子雍王李守礼结束长达十三年的幽禁,授司议郎中,奉皇命前往蜀州迎回章怀太子遗骨,迁葬皇陵。 三月洛水,草长莺飞,几只燕雀在岸边闲庭信步,低头觅食,忽然同时哗啦啦飞向树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骑快马倾刻而至,倏忽不见,只留岸边花草摇曳,被一股黄尘掩盖,再无适才郁芊模样。风中似乎还留有马上两人余音,“主子,咱们先去哪里”? “荆州!” 一声短促而有力的男声渐渐散去…… 子陵铺镇地处襄阳和荆州之间,西与漳河镇、栗溪镇交界,东临冷水镇,是北上襄阳和南下荆州的必经之地。镇东有一处大宅,只见当地农户、佃户、老的、小的进进出出,不停地将人用门板抬进抬出。 “张管事,这可如何是好”?一个老妇拉住正在指挥下人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都喝了三天的药了,还是没有丝毫起色,反而愈发虚弱,我儿不会……”还未说完,老妇已泣不成声。 “您放心,孙大夫都说了,毒素需至少五天才可排尽,这几天只能进水,当然会虚弱无力”。张管事舔了舔干的发白的嘴唇,继续说到“关键是要找到毒源,放心、放心,我家公子今早说已有些头绪,定可找到源头”。张管事边说边往里走,继续指挥张宅下人熬药、腾屋,以便在天黑之前将停在庭院的病人安置在房间中。 西厢房屋内,张时轻触了一下荃儿的脸颊,已不复昨日的滚烫,舒了一口气。荃儿是张家佃户季三家的女儿,经常过来给她送些野花,看着昔日活泼可爱的女孩如今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张时不免心急。 昨日刚至子陵铺,正值麦候春芒时节,左右田中却空无一人。行至家中,才知道镇上爆发了瘟疫,好在镇上孙大夫已判断此疫并无传染之兆,镇上众人才不至恐慌。张时看孙大夫医馆已人满为患,遂腾出张宅统一收治病患,以便救治。 “孙大夫,患病的村民越来越多,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得尽快找到污染源头,或可从村民取水的南桥河向上游查起”。 “公子,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定是水源被污”,孙大夫放下写方子的笔,“我问过这些农户,各家近来未有筵席,发病时间却如此集中,且症状相同,均为舌胎厚腻、头晕目眩,脘腹涨满、积而不化,定是饮不洁之水所致”。 孙大夫看向对面的年轻人,只见他双瞳剪水,面若远山芙蓉,特别是那略微上扬的眼角配上青黛般的弯眉,让人望之心生清凉之意,似乎燥热的空气都凉爽起来。每年张公子都会来镇里祖产处置一些农耕钱粮之事,顺便关切一下佃户日常衣食冷暖,虽然年纪轻轻,但在镇里颇有些威望。是从哪年起,约摸是去年还是前年,眼前这位公子像抽了条的白杨似的,愈发清秀隽雅,要不是自小张公子便着男装,他真要以为是个姑娘家了。 “涉及病患太多,这里就您一个大夫也难以应对,此事需尽快报祖父知晓,我先和千山去探查下水源”。 “那劳烦张公子在荆州再置办些药材,我与您写个单子”,孙大夫收回些思绪。 张时走到院庭看了下有些阴晦的天色,荆楚之地春日多雨,好在南桥河不长,天黑前应能赶回。 “张管事,你派两人去趟荆州,将这里情况告知祖父,让他在州里找几名大夫来此支援,再按孙大夫的单子采买药材,快去快回,切莫耽搁”。 “少爷放心,我这就去吩咐。不过就您和千山去探水源我不太放心,要不我还是和您一起吧”。 “不用,这里人多事杂,这么多患病村民还需您安置吃住,南桥河水源自圣境山,我又不是第一次过去,天黑前应能赶回,有千山在足矣”,张时一回头,千山已拾掇好一应什物准备出发,手里竟还拎了个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张时怀疑他直接拿了昨天的带来包裹,遂无奈地摇头一笑,这急性子,也不知随谁了。 千山今年大约十六岁,和她年龄相仿,他是祖父六年前从巴州带回的孤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年岁和姓氏。祖父遇到他时,他正在山中和一只狼缠斗,死死咬住狼的脖子,竟把狼咬地断了气。千山刚到荆州家里时,不会说话,对所有人戒备心都很强,唯独对祖父不一样,每天跟着祖父,甚至连睡觉也要跟着。张时那时也是小孩脾性,故意和他争宠,也天天在祖父页面晃荡,眼看本来面无表情的千山情绪越来越丰富,嫉妒、无奈、生气……张时每每看得千山气地蹭蹭爬到树上躲起来,就乐不可支。一来二去,千山不再跟着祖父,反而和张时玩耍在一起,也不是和张时玩耍,往往是张时玩耍,千山默默陪在一旁。千山身手敏捷,可能与幼时在山中长大有关,祖父看他颇有学武天赋,找了几个拳脚师傅传授他武艺,基本上都是不到一年,就主动请辞,叹到这孩子学武无师自通,再无可教授内容。 张时仅带千山一人进山,那是一百个放心。 “吁……”,李守礼猛地拉紧缰绳,马蹄在地上不安地来回踢踏。“怎么回事?” “主子,有人在拉弓……”从安话还未说完,就从后背抽出长刀挡住从右侧林里射出的箭簇,“主子当心!林里有埋伏!” 又是一阵箭矢射向李守礼面门,被他用剑挡开,紧接着右边林里冒出六、七个黑衣人,招招致命,朝他和从安袭来。他和从安背靠背防御,只见从安从马背飞旋起身,借马背一跃,已挑了两个黑衣人的脖子。余下四个黑衣人也不见慌乱,三人成队围住从安,另一人挥刀砍向李守礼。 李守礼侧身躲过一刀,顺势向后一闪掠下马,刺入黑衣人后心,黑衣人随之倒地。那三个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李守礼竟然能一招剑毙他们的同伴,不再与从安缠斗。先向从安虚晃一下,再同时刺向李守礼,也不管后门大开。其中两人在前面进攻,另一人窜到李守礼身旁,待从安回身来援时,一个黑衣人已一刀刺入李守礼腹部。 一阵刺痛,李守礼捂住腹部伤口,从安飞旋起身一脚把这个黑衣人踢飞,李守礼右手翻转剑尖刺入面前一个黑衣人胸口,以剑撑地单膝跪倒。最后一个黑衣人显然不是从安对手,三两下便被从安一刀毙命。 从安赶忙扶住李守礼,“主子,怎么样”。 “未伤到要害。”李守礼呼吸不稳,脸色已发白。 “我们这次来荆州无人知晓,连属下也是出城方知,是谁竟能知道主子的行程,提前埋伏在此?”从安恨得牙痒痒。 “我暂时没有头绪,但既然那人知道我的行踪,前面必然还有埋伏在等着我们。如今我受了伤,当下不能再贸然前行”。 从安抬头看了看天色,团团乌云已压向头顶,“要下雨了,主子,你……” 李守礼知他担忧,“往山上走”。李守礼捂伤口的手又往下压了压。“既然黑衣人是从山上林里过来的,他们招招致命还未成功,显然这一波杀手已全部出动,咱们往山上走,把马赶到另一边”。 走了约摸一个时辰,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从安把李守礼扶到一个溶洞里。刚才包扎的布条已殷红。“主子,在这里先歇息一下,您的伤口要重新包扎”。 “从安,这里已是荆北地界,你先去找苏剑派人来此接应。若等我养好伤,来不及赶至益州与仪仗汇合,三日内,必须要到荆州”。 从安还想说什么,看到他家主子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再多说无益,咽下了想要说的话。他迅速地把金创药敷在伤口上,好在血已止住,只是伤口被雨水泡的发白,边缘有些化脓。他把披风脱下来盖在主子身上,在他手边放了个鸣镝,冒着大雨朝山下跑去。 南桥河水源自圣境山的老君泉。圣境山地处子陵铺镇的西边,向来有“荆北无双妙景,襄南第一名山”的称号,相传玄武大帝最初访求老子修道时,就隐居在此。 张时走到半山时,已发现山涧水有隐隐的紫色。越往山上走泉水颜色越深,水也变得愈发浑浊。张时从泉水边抓起些泥土翻看,“这像是紫砂泥”。 紫砂是大圣皇帝年间在民间刚流传的一种烧制茶具的泥土,用紫砂烧成的茶壶,色泽温润,古雅异常,特别是用紫砂壶冲泡的茶水,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色、香、味皆蕴。但紫砂难得,只供皇室使用,仅宜兴丁蜀镇一带有产,价比黄金。早年间有传闻说圣境山也有紫砂矿,官府还来此勘察过,但因山势高耸,紫砂矿中又含有较多石灰矿杂质,提取不易,遂搁置不提。 张时决定往山顶走走,她记得村民说过,上次开凿的矿洞就在真人洞附近。此时雷声轰鸣,下山也来不及,不如尽快赶到真人洞避雨。 山中雨急,不多时已将苏时淋透。千山拉着苏时疾步往前走,用手隔开草木枝蔓,千山在山路上走得简直如履平地,苏时反倒被拽地有些踉跄。 两人跑至真人洞,张时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千山去洞边檐下去看能不能找到干柴烧火。 张时四下观望,真人洞是个溶洞,洞顶密布着尖尖的钟乳石,靠近洞里的钟乳石不断累积形成了巨大的石笋。张时忽然愣住,只见山洞靠里石笋边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人影。张时拿出火折慢慢靠近,看身形是个男子,身上盖着黑色的披风,旁边放着一把佩剑,披风旁漏出花青色的长衫有斑斑血迹。他轻轻拉开盖在男子脸上的披风…… 第2章 初次相遇 李守礼仿佛又回到了大明宫的含嘉殿,含嘉殿的湿冷是透骨的冷,让人感觉在这里的只是一缕游魂。 “兄长,兄长,我好冷,我快死了么?”李守礼紧紧握住守义的手。“守义不怕,兄长在这里陪你,你哪里都不会去”。守义的手那么小,那么轻,他只能紧紧抓住,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 “是不是死了就能见到父王了,我不记得父王的样子,他能认得我么?”守义闭着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见了父王吃饭时还会挨打么……”守义像是睡着了。李守礼摸着弟弟苍白消瘦的脸,他还是六岁的模样,“当然不会,父王最疼我们了,他会教你写字,教你下棋,还会用竹子给你削小木剑玩。待到中秋佳节,他还会和我们一起在桂花树下赏月吃月饼”。 “那我想快一点见到父王,可是我又舍不得兄长一个人在这里。”守义的声音虚弱的快要听不见了。“兄长,你和我一起去见父王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守义的小手垂了下去,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兄长这就来陪你……” 周围好冷,就像是守义离开的那天一样冷。李守礼仿佛还在弟弟身边,握着他的手,和守义的手一样,小小的,软软的。李守礼不愿放开,想继续这样睡下去。但这个手又和守义的不同,是热的,还在挣扎。似是一道光从心头掠过,李守礼从梦魇中醒来,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双沉静又清澈的眼睛,长长地眼睫上还挂着湿气,像一汪清泉氤氲着雾气。微微上挑的眼尾,透着一股英气,又不失温柔,几捋淋湿的头发从幞头泄出,贴在鬓边,透着些许狼狈。 拉开披风,眼前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庞,脸颊削瘦,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睑狭长,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张时正打量着眼前男子,他慢慢睁开了眼睛,透着淡淡的疏离和平静。 不期然的四目相对,张时又扭动了一下被他抓住的手,男子的手有些滚烫,被他紧捏住的手背有些酸麻。李守礼这才意识到一直握着是眼前男子的手。还未来得及放开,从侧边飞来一根木棍砸向手腕,一阵酸痛袭来,紧接着飞来一脚正中受伤的左腹,疼得他冷汗直流,扑在地上,再次失去意识。 “千山,住手”!张时赶忙拉住了还欲向这男子身上再补一脚的千山,看到殷红的血迹从男子腹部渗出。想起刚才拉着他的手触及的温度,张时用两根手指轻触了下男子的额头,果然触手滚烫。 “他受伤了,正在发热”。千山也蹲下又戳了几下地上的人,果然没有一点反应。千山愣愣地看向张时,仿佛在问“不会是被我一脚踢死了吧”。 张时摇摇头,“他本就有伤,应是被你踢到伤口,晕过去了”。“包袱里有干净衣物吧?他在发热,你先把他的湿衣服换下来”。张时扭过头,“我来生火”。 千山开始粗鲁地给这男子换衣服,期间似又扯到了伤口,男子无意识地发出了压抑的呻吟声。 “他伤口在腹部,你轻些”,张时忍不住道。“刚才我看到他身边有伤药,你给他重新包扎一下”。 折腾了一会,张时火生好,千山也给这男子换好了衣服,伤口重新包扎。张时在火边铺了些干草,和千山一起把男子挪到火堆边,刚才这男子坐着没觉得,怎的这般重!张时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好不容易把这男子挪到草甸上,又在他头下垫了包袱,让他能躺地舒服些。张时一看,这么长一条,千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手脚都短了一截,说不出的滑稽,全然没了刚才冷漠疏离的之感。 张时想给他喂些水,经火一烤,男子脸色潮红。千山守在洞口,张时无奈,双手抬起男子脑袋用自己半个身子撑住,一手压着他的嘴唇,另一只手拿着水袋给他喂了些水。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才发现这男子皮肤简直比女子还要白皙细腻。 张时耳根有些发红,待喂完水快速地把男子放下。 一个大男子,长得这么妖娆作甚,偏偏醒来时又冷若冰霜。 看男子穿着,颇为华贵,虽然款式中规中距,是唐朝男子多见的圆领长衫,但衣物面料像是缭绫,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可他怎会受伤独自在此?也无半个随从。张时按下心头疑惑,拿出手帕擦了擦男子额头的汗珠,随手放在男子身旁。 张时看了看洞外,天色已暗,骤雨未歇,今晚是没办法下山了。 一觉醒来,天色微熹。李守礼摸了下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不像先前那般痛楚,身上也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手下触摸到一团柔软,是个淡青色的手帕,上面绣有一簇白色花朵,像是蔷薇。 李守礼先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是唐朝常见的武人穿的窄袖袍,他记得昨日撞见的是个文秀公子。李守礼用手帕压了压仍旧有些昏沉的额头,看了下旁边将要熄灭的火堆,不论是谁,救他的人没有歹意。 李守礼慢慢站了起来,脚步仍有些虚浮。外面暴雨早已停歇,空气中一阵潮湿的青草香气,他走出洞外,昨晚那个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背对着他,面向山谷负手而立。李守礼向那人缓步走去。 雨后的山中雾气缭绕,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氤氲在雾气之中,像一幅水墨画在眼前铺开。红色的霞光从最远处的山峰罅隙之间慢慢扩散,像是画师开始在黑白画卷之中晕染丹青、朱砂。一抹曙光开始跃动,牵引着画笔描绘勾勒,将如烟的云雾、秀挺的山峰、似海的沟谷,还有那少年如玉的脸庞镀上一层琥珀。那人就在这漫天的晨光中回头,浅笑着对他说“太阳出来了”。 晨曦伴着清风轻轻抚动眼前少年的发丝,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盈着笑意,他从未见过有一人可以既英气飒爽,又透着淡雅温婉。 李守礼有一时的失神,有些异样。他向对面少年行了个揖礼,“昨日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李光,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张时,就住在山下子陵铺镇。昨日进山洞躲雨,家中侍从多有得罪,万望见谅”,张时拱手还礼。 “无妨,昨日是我先冒犯了公子”,李守礼还记得自己在梦魇中紧紧抓住的手。 “李公子为何只身一人在此山中,还受了重伤?” “山下是子陵铺镇?那这就是圣境山了”。 看来这人习惯掌握说话节奏,看这人通身气度,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内敛沉稳,不想回答的问题会轻易闭开。不谈就不谈吧,反正萍水相逢。 “李公子身上的伤还需静养,这里再往上走约一里处就是真武观,我与那里观主算是熟识,若公子不嫌,可暂到观里养伤。” 李守礼想了片刻道:“也好,待我与随从留个记号,他昨日下山去寻帮手去了”,李守礼对张时客气地说,“还要麻烦公子领路”。 回到洞中,千山已回来了,对张时说:“就在后面的山坳里,山洞连接泉水,污水就是从洞里排出的,里面有人把守。” “我知道了,咱们先摸清楚他们的位置,莫要打草惊蛇”,张时轻声说道。 简单收拾停当,千山用湿土熄灭了火堆,在前面领路。李守礼毕竟伤还未癒,没走一会,额头又冒出些细密的汗珠,身影也有些不稳。 张时道:“千山,你扶李公子一把”。 李守礼用手虚推开千山递来的胳膊,说道:“无妨,还可坚持”。 千山看向张时,好似在说:“这人不领情”。 张时冲千山微笑地点点头,千山仍就继续上前领路,只是走的更快了些。 张时抱歉地向李守礼一笑:“李公子见笑了,我这随从别看人高马大,实有些小孩脾性,您慢些走,这条路我也熟”。 李守礼摇了摇头,以示无所谓。 张时不禁莞尔,第一次碰到比千山话更少的人。千山是不会说,这人是不想说,或是懒得说。 真武观位于圣境山灵芝峰的银薇林。楚地湿热,暮春时节有些银薇树已开出朵朵白花,蜷曲的花瓣层层叠叠,在雨后山中开得格外耀眼。 清晨扫洒的道僮看到张时一行三人,向三人分别见礼,道“张公子许久未来,昨日观主还在说作了幅画想邀您品评,没曾想今日您就来了,里面请”。 张时对李守礼道:“真武观相传是玄武大帝最初访求老子修道时,在此隐居修建的道观,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朝廷重佛抑道,前来访道者已寥寥,最是清幽。李公子可放心在此养病。” “此道观古仆雅致,风景清幽,张公子有心,李某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李公子切莫客气”。张时抬头看着面前男子。 与昨晚相比,他已恢复些体力。张时堪堪与其肩平,许是身高差距,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和疏离感。但言语态度上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显然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公子。今晨才看清他的样貌,这男子眼睛生的出奇好看,形似桃瓣,眼角狭长,直视人眼时透着些许凌厉。不看人时又有些漫不经心,似是万物都只入其眼而未入其心。 第3章 圣境紫砂 三人行至殿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正在对着三清像打坐。 “萧道长,多有叨扰,近来可好?”张时向老道长作了个揖,和道长甚是熟悉。 “修道之人,十年如一日,无甚好亦无甚不好”。老道长看向张时身旁的李守礼,似是愣了一下。 “在下李光,道长有礼了”。李守礼向老道长行了个礼。 “萧道长,这位是昨日在山中偶遇的李公子,因身上有伤,需在山中静养几日,我便带至真武观了。” “公子客气,萍水相逢亦是有缘,观中清静,李公子但住无妨”。萧道长拂尘一挥,还了一礼。 苏时见人已安顿好,心中还惦记去千山说的采矿山洞看一下,便和萧观主和李光道别。 他把萧观主拉到一边:“道长,最近山中泉水不洁,镇里好多人都有中毒之症,可能是有人在山中私自采矿污染了水源。近期观中之水您让道长们去镇中我家后院水井里去取,待祖父过来料理好此事,我让他差人和您说。切记不可再饮山泉!” “记住了,你今日有事,老道就不留你了。”萧观主转身从香案上取了个平安符,“这个给你祖父,我知他老骥伏枥,壮心未已,他决定之事便不会回头。这是我虔心供奉四十九日的平安符,拿与他保个平安吧!” “多谢萧道长,我会转交给祖父”,张时向萧道长郑重一礼。 “李公子,今日我家中还有要事,不便在此久留,您在此安心养伤,过几日我再来看您”,张时向李光作揖告别。 “你我素昧平生,却蒙公子施救,李某已无已为报,愿后会有期,有缘再会”。 “那我也祝李公子身长健,岁无忧。”张时淡然一笑。 圣境山后山。 “这里的守卫每两个时辰换岗,换岗间隙约摸半柱香时间。午时换岗时会有两人去送饭”。此时张时和千山藏在山洞边的草丛里。 “一会儿咱们就趁这半柱香时间扮成送饭的人进去探下”,张时小声对千山说。 “呯、呯”!张时看到千山两掌把这两个送饭人劈晕,不由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千山习以为常地拍了下手,意为“小意思”。 他二人利索地换上衣服,千山扮成了推车的老者,张时推着桶,拉低了帽檐。好在山洞里光线昏暗,不细看无法看清人的样貌。 越往里走,空气中刺鼻的石灰味越重。大约往洞里走了半里,里面开始传来叮铛的敲打声。千山看了一下,把食车推到洞中央唯一的一张桌案上。一群人自觉地放下工具,拿着碗箸围了上来。 张时趁着盛饭之际悄悄四处观察,洞中四处散落着已采下的矿石,白紫相间的就是夹杂了石灰的紫砂矿了。里面还有个大石头磨盘,看样子是先将紫砂矿敲碎,由石磨磨成粉后,再灌入大量泉水淘洗,紫砂泥重,经过数次沉淀便成了紫砂泥。 这里劳作的工匠约摸有五十余人,个个面黄肌瘦,形容呆滞,也不知是从哪里抓来的。 张时初步了解了里面的情况。放完饭后,就和千山按原路推着空车往回走,不敢耽搁。 快到洞口时,两个守卫径直走来。张时与千山低头侧身与那两人让路。正待出洞,其中一人喊了声“站住”! 千山推了张时一把道“你先走!”转身拦住了那两个守卫,从后背拔出了长刀。 张时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赶紧往洞外跑。跑到洞外,张时看刚才隐藏的地方那两个送饭人还躺在那里,张时推了推那个年纪较大者,压低声音说道:“老人家,醒醒”。 晃了几下,老人幽幽转醒,一睁眼就惊慌道:“别杀我,别杀我”。待看清楚面前是个眉目和善的少年,舒了一口气。 张时道:“我是山下子陵铺镇的,听老人家口音不是本地人,怎会在此为这开矿的人做事”?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都是被抓来此地的,我们也不知此地所在何处。” 正说着,千山已到:“他们马上过来,赶紧走”。 张时赶忙对老者说,“我祖父正是荆州刺史张柬之,这些人在荆州地界私自开矿乃属重罪,你们先同我一同下山,我祖父自会为你们作主。” 老者把头摇成拨浪鼓,“老汉的儿子还在里面,如果老汉不见了,我儿子就麻烦了,我不能走。你们快走吧,我不会把你们的来历说出来的,如你说的你家大官能救我们,我们顶多再受几天苦罢了,总比丢了性命强啊!” 张时看说不动老人,千山又在催促,只好对老人说:“您再忍耐几日,我下山就会和祖父禀告此间事”。 约黄昏时分,张时回到了张宅,一回来就看到曹秉方曹参军在庭中等候。“曹参军,您怎么来了,我正好有要事禀告祖父”。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事,这是大人给您的,您先看下”,曹秉方给了张时一封信。 信是益州刺史薛崇写给祖父的,张时快速浏览,越看越心惊,原是最近益州坊间流出一批极品紫砂壶,千金难求,极受世家贵族追捧。前几日,益州一女子写血书向州府状告义阳县令袁作伺私抓壮丁采紫砂矿,她家公公、丈夫、小叔三人被抓后皆杳无音讯,生死未知,随后在州府大门口撞柱而死。这几日还陆续有人来州府告说家中有人失踪,是否也被抓走挖矿。 薛崇写信是让祖父协查圣境山是否有人私采紫砂矿。 张时怒道:“凭他一个义阳县小小县令竟敢不过州府抓壮丁私自开矿,这明显只是个马前卒!” 曹秉方看张时一下子就抓住了信中关键,点头道:“大人收到信时刚好也接到了你传来的子陵铺镇村民中毒的口信,确信薛刺史信中所述非虚。私抓壮丁未入军籍劳役,私自开山采矿,此事非同小可,大人托我嘱咐你切莫轻举妄动”。 张时点点头:“我晓得”,他得尽快回趟荆州。 “圣境山地处荆州辖区,我此次奉大人命带人马在矿区周围先行布控。” “曹参军,我今天和千山已经把矿洞摸了一遍,我这就把里面的布局情况写与你”,张时向书房走去。 “什么?”曹秉方一下子急了,“你也太大胆了,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切莫冲动,这些人做的是灭九族的勾当,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一个小……子也不怕有个什么闪失!”曹秉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第4章 真武谈道 深夜真武观,先是几声清脆短促的鸟鸣声,房外窗棱响起“叩、叩、叩”的声音。 李守礼拉开房门,几个身影闪了进去。 “主子,这三人是苏门主派来接应您的暗卫,卢元、赵松、赵柏”,从安指着穿着黑衣的三人介绍。 “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责罚!”三名黑衣人朝李守礼跪拜,当首的一名黑衣女子说道。 “本就约好荆州接应,与你们无关”,李守礼抬手让他们起来。 “主子,我们来时,看山脚下有人马暗哨痕迹,我们好不容易才躲开未惊动他们,难道又是前来刺杀的?”从安担心地说道。 “应当不是,如果是前来刺杀,昨夜在山洞中是最佳动手时机。益州情况如何?”李守礼负手站在窗前,观中格外静谧,偶有飞鸟哗啦啦地从树冠中飞过,在夜空中很是刺耳。 天下承平太久,是时候打破了。 卢元道:“回禀王爷,门主已按计划收购了益州所有的圣境山紫砂壶,现在圣境紫砂壶已奇货可居,千金难求。前几日已安排人向益州刺史薛崇捅破义阳县令袁作伺私抓壮丁一事,两案并发,益州的纸已包不住火”。 李守礼冷笑一声:“薛崇想要明哲保身,本王偏要将火引致他身,容不得他左右摇摆,两头讨好。张柬之可有异动?” “暂时还没有动静,这段时间未出刺吏府,不过薛崇的信应当收到了”,卢元回道。 “紫砂自荆州地界流出,薛崇这是想祸水东引。看来,是有人坐不住想用紫砂堵住张柬之回洛阳之路”,李守礼沉思道。 “可需咱们帮他解决这个麻烦?”从安忍不住问。 “不用,张柬之离开朝堂太久,狄公信他,有些人却未必,刚好用这紫砂矿试下他的态度”。 翌日。 李守礼一行正待出发,那日领路的道僮过来:“公子,观主有请。” 李守礼不知观主找他何事,但好歹收留他一晚,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合适,去当面辞行也好,遂对从安道:“我去和观主辞行,你们在观外等”。 道僮将李守礼带到了观后竹林的一个亭子,便退下了。 “李公子昨日歇息可好?”萧观主给李守礼彻了杯茶。 “承蒙道长惦念,一夜安睡”。 “老道今年虽八十有余,但仍心明眼亮。昨日一见公子,竟让老道想起一位故人”。 “不知道长哪位故人与李某相似,愿闻其详”,李守礼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可能年纪大了,总是回忆往事,六十年前,我初到真武观,跟随我师父在此修道,就在这个亭子里,那故人问我师父,“大唐基业能够延续多久”?” 李守礼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道士,目光凌厉。 萧道长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我师父回答大唐江山将永存万世,除非猪能够登上树。”萧道长边说边摇头,仿佛在说一个趣事。 “你师父是袁天罡。”李守礼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唐初曾祖父李渊初建大唐,以老子李耳为祖,既昭示李家统治天下为天命所归,又获得了民间声望和支持,因此李唐皇室向来推崇道教。袁天罡以相术闻名天下,常获太宗诏见,与太宗交情匪浅。关于大唐江山永存万世的论断,也是在皇室流传,民间并不清楚。 “公子果乃故人之后,没想到老道有生之年还能遇到故人之后,真乃事事轮回,天道自有机缘”。 “贞观二十年,都传袁天师已羽化登仙,没想到晚年隐居在此。”李守礼给自己续了杯茶,不意外这个道士能猜出自己的身份。 “袁天师神机妙算,可窥天意,但这一卦算的着实不准,大唐延续不到百年,便已乾坤倒转,改天换地。如今武周朝推崇佛教,多少道观一夜之间改为寺庙,供奉的神像都能说换就换,再说天道机缘岂不可笑?”李守礼已敛了气势,又换成漫不经心的语调。 “算得准或不准,要看求卦者所思所想,在老道看来,我师父算的再准不过”,萧观主说道。 “看来所谓神机妙算不过只是诡狡之术”,李守礼面露讥讽。 “天道微微,怎可随意堪破?我师父堪破的,不过人心罢了”。 “既然道长是袁天师衣钵传人,想必得了天师真传,我且问道长,当今武周王朝又将延续多久”?李守礼望向眼前道长,目光如炬。 萧观主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仿佛与六十年前坐在这里的贵人渐渐合为一体,长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龙章凤姿。不过六十年前的太宗英姿勃发,谦逊慈爱,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沉着内敛,清冷自持。这样的人,要么与天下大善,要么与天下大祸。 “那就要看阁下所思所想了,在老道看来,哪个王朝都不可能延续千年,唯一可延续的是人心,阁下之心、我之心、这圣境山樵夫之心、子陵铺村民之心,这天下人之心”,萧道长答到。 李守礼略一思忖道:“昔日太宗因蜀地地震,听李淳风之预言,唐三代后因武氏女而灭,欲尽斩天下所有武姓之女,是袁天师力阻,在蜀西蟠龙山开山凿石,以断逆龙之颈。如太宗当时听了李淳风之言,大唐可能还会再延续数百年”。这话说的已有些大逆不道,李守礼却毫不在意,似乎在和人闲话家常。 “如以一人之言便滥造杀业,阁下以为,如今天下还会念李唐者众,阁下还能在此与老道谈天论道?” 萧观主说:“王朝更迭,如日月星晨变幻,自有定数。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同,如能看顾天下人心,自然有天道相助,如违逆人心,也自有天道来罚”。 李守礼道:“若天道不公呢”? 这句话自小便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在父亲被逼自杀时,他叹天道不公;在他兄长、幼弟相继离世时,他骂天道不公;在他被囚十三年受尽凌辱时,他恨天道不公。他们只不过生在皇家,又做错了什么,天道何时与善人同! “天道轮回非在一时一刻,也非一朝一夕,甚至不在一生一世,因果有定数,善恶终有报。” 李守礼摇头冷笑,“世人多无法像道长一样静心如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后世之事又与我何干”? “那唯愿阁下存善念、积善行、得善果”,萧观主注视着李守礼道,“唯有此道,才可助阁下达成所愿”。 第5章 作画之人 荆州刺史府。 张柬之虽然已将近八十,但仍然声如洪钟,气如松柏。他今日正站在书案前写字,只见他悬腕凝神、笔走龙蛇,一首诗跃然纸上: 飞泉洒夜司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 老臣预陪悬圃宴,馀年方共赤松游。 写罢,他看着最后半句,叹道,“赤松游,赤松游。怀英(狄仁杰字),想当年,你我共游太原回松林,你我那时豪情壮志,都想在那贞观盛世大展抱负,为大唐鞠躬尽粹,死而后已。谁曾想蹉跎至今,你我已阴阳两隔。你壮志未酬,抱憾而终,而我食的仍是武周朝的官禄,岂非天大的讽刺?” 说道此处,张柬之似眼中含泪:“你欲将这千斤重担托付与我,可我已至耄耋之年,只怕日不暇给,枉了你半生心血”。 正在感怀,小厮来报:“老爷,外面有客求见,说是洛阳来人”。 “可说是何人?” “不曾,是位锦衣公子,带了一名随从”。 “将人请至厅中,我更衣随后就至”,张柬之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李守礼跟着张家下人一路走来,见刺史府布局颇为雅致,处处透着秀雅盎然,府中下人各司其职,进退有度。张柬之在荆州呆了快十五年,把荆州府治理地井井有条,民众丰衣足食,治家治事都绰有余裕,确有宰辅之能。 带至厅中,下人给他奉上茶说:“公子稍候,我家老爷随后就到”。 张柬之行至厅中,见里面坐了个年轻人,穿着绀蓝色的圆领长衫,头戴白玉冠,气度不凡。 “晚辈李守礼,见过张公”,李守礼看见张柬之,起身道。 张柬之心中颇为惊讶,李守礼,原名李光仁,是故章怀太子李贤唯一在世的子嗣,一直被囚禁在洛阳紫薇宫,怎会来此?是了,圣上复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后,他应是与相王李旦一同移居宫外,重获自由身了。 张柬之面上不显,当即跪拜道,“荆州刺史张柬之,拜见雍王殿下”。 李守礼不及张柬之下跪,伸手扶起,“张公乃三朝元老,德高望众,守礼为晚辈,不必多礼。” 两方礼罢,张柬之感慨道:“乾封二年,下官在国子监任司业时,曾有幸教授过章怀太子。章怀太子自小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如今看到殿下昂藏七尺,气宇不凡,老夫心怀甚慰啊”。 “张公过誉,今日得见张公,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不像耄耋之龄,难怪狄公两次向圣上举荐张公入朝为相”,李守礼将来意挑明。 张柬之看着面前雍王,在他的记忆中,他父亲章怀太子虽聪明伶俐,才学超凡,但却疏于隐忍,少有谋略。过于恃才傲物,又不会隐忍,这才招致武皇忌惮,未得善终。虽然这个雍王容貌肖似其父,但沉稳内敛,看着城府颇深。张柬之虽久经宦海,却依然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也猜不透他的来意。 “老夫半截身子即将入土之人,得狄公看重,若有幸承蒙皇恩能为朝廷效力,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李守礼看张柬之对答间滴水不漏,似对他来意毫无兴趣,不禁感慨,能得狄公托付江山社稷之人,绝非泛泛之辈。若他不挑明话题,怕是在这刺史府打个三天太极也无用。 李守礼说:“实不相瞒,守礼是受狄公所托来与张公下半局残棋”。 “哦,雍王来意着实令下官意外,不过老夫确实很久未下棋了,正好技痒,那就请雍王移步至书房吧”。 李守礼跟着张柬之到了书房,并不着急下棋,而是站到一幅画前似是在观赏,说道:“张公,此次守礼受皇命前往益州迎我父王灵柩,中途暗中转道荆州,朝中并不知情”。 张柬之知他有重要的话说,遂让下人们退下。李守礼看了从安一眼,从安退出将门关上。 张柬之看雍王似是看墙上的画出神,站过来问道:“殿下看这幅画如何?” 这幅画画的是峨眉山日出图,画上峨眉山烟雾缭绕,层层山峦浓淡相宜,日出山顶,霞光漫天。李守礼眼前霞光中仿佛浮现出一张笑脸,明媚嫣然。李守礼也愣了一下,怎会忽然想起他。 李守礼又认真赏了会儿画道:“此画笔格遒劲,意境奇伟,金光碧水相互辉映,颇有陇西丹阳房昭德公风范。但用色着笔又比昭德公内敛,细节刻画更为入微,自出一格,属上乘之作”。 “哈哈哈”!张柬之笑道:“雍王好眼力!昭德公画作虽少,但山水画功在当今实无人能出其右。” “昭德公出自陇西名门,为人强直刚达,深恶谄媚之人。虽被陛下处斩,但昭德公的《春山行旅图》至今被陛下藏于紫薇宫中,时常拿来欣赏,守礼有幸见过几次”。 “雍王猜这作画之人为何人?”张柬之的语气竟有些促狭。 李守礼看向画中印鉴。 “时雨之印”。 “时雨?恕守礼孤陋寡闻,并未听过我朝有这位画师”。 张柬之意味深长地道:“作画之人正是昭德公的外孙女”。 李守礼着实有些意外,他只知道李昭德在调露年间任宰相,因力保父王继任大统被皇祖母不喜,后连带其二子一同被来俊臣诬告谋反处斩。他竟不知李昭德还有女儿。李昭德可是坚定的拥李派,张柬之在书房挂李昭德外孙女的画,可是在向他暗示他的立场。 张柬之看雍王默然不语,猜他已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作画之人也是老夫的孙女,张时雨”。 张柬之和李昭德竟是姻亲!李守礼向来沉稳的脸上漏出一丝裂痕。 现在朝中李武两派正就接替狄公的宰相人选争得你死我活。皇祖母让狄公举荐托孤大臣,就是信狄公所选之人仍能像他一样在朝堂平衡李武两家势力。如若皇祖母或是武氏一党知道张柬之和李昭德是儿女亲家,那张柬之的起复之路就彻底断了,狄公的布局也将全被打乱。张柬之在这个时候把这些告诉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入局? 这时,从安闪身进来对他说:“主子,屋外已布置妥当”。 李守礼先放下思绪,总归现在棋局已开,这棋是必须要下的。 “张公见谅,下棋时需平心静气,守礼向来喜静”。 张柬之神色泰然,走到棋盘处伸手道:“雍王请”。 第6章 半副残棋 李守礼坐定,开始在棋盘上摆放棋子,不足半刻,半幅残棋已摆好,李守礼身侧是白子,张柬之身侧是黑子。 张柬之观察了片刻摆好的棋局:“看来雍王随了章怀太子,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到半刻便可恢复棋局。只是依老夫看,黑子攻势已成,白子即将巢毁卵破,即将终局,哪还是半局?” “这就是狄公临终前与守礼下的残棋,那日我执黑子,也与张公今日想法相同,认定白子已无胜算,今日我就按狄公那日执白子”。李守礼捻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盘。 张柬之遂收气凝神,摒除杂念,开始与李守礼认真对弈。 张时雨从子陵铺镇一早出发,申时才回到了刺史府。一进府中,到处静悄悄的。回到她院子,看到胖忽忽的铃兰正在廊下打瞌睡,就抓了缕铃兰的头发梢来回扫她的鼻子。 “阿嚏!”铃兰睁开了眼睛,先是迷糊,后是惊喜。 “小姐,您回来了!这几天您不在家我没事干,都长胖了,下回你出门可得带着我。” “你是想跟我在外面吃好吃的吧,那会更胖!”时雨笑着说:“咱俩要一块出去,你珠圆玉润,我却骨瘦如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丫鬟呢”。 “小姐,您就会取笑我,嫌我吃刺史府米了是吧”,铃兰撅着嘴道。 “我哪敢嫌你,你看哪家丫鬟像你这么伶牙俐齿,没大没小的。”时雨继续逗她。 “对了,怎么府上静悄悄的,祖父呢?” “好像是家里来了客人,刚才陶管家让我们都各自回屋待着,不要去打扰老爷”。 “哦,我本来还想找祖父说下子陵铺的事呢,那我晚些再去找他。你先给我打点水让我沐浴吧,一路骑马回来,你小姐我满脸灰尘,真快成男人婆了”。 “哪有,小姐每次男装打扮,真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连我见了都挪不开眼呢。您要真是个公子,我就是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也定要给公子作个妾呢”,铃兰满脸认真。 时雨被铃兰的一番话逗得扑哧笑了起来,“怎么就是个妾,你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就不想当个正妻?” 铃兰呼到:“哪能轮得到我,公子到时候早就被什么公主郡主给抢走了,我能当个妾就不错了”。 时雨看着铃兰一脸认真,要与人抢公子哥的架势,已倒到床上笑得说不话来。 夕阳西沉,晚霞透过窗户照在书房正在对弈的两人身上。 一局终了,竟下了两个时辰。 “老夫输了”,张柬之丢下手中黑子。 李守礼从棋盘中拿起他最开始落的那颗白子:“狄公说,能扭转棋局的那颗白子就在荆州。” 张柬之仍旧看着黑白相间的棋盘,目露思索:“圣上向来对狄公深信不疑,委以重任,是因为狄公真心在为武周朝殚精竭虑,尽心尽力。圣上洞察人心手段,殿下应当比老夫清楚。殿下怎知狄公这白子姓李还是姓武呢?” 说完,他抬头看向李守礼,一改之前的客套谦恭,目光如炬。 李守礼迎着张柬之目光:“狄公殚精竭虑的一直都是李唐天下,从未变过,守礼从十二年前便已知晓”。 “哦,何以见得?”张柬之仍盯着李守礼,不错过他任何一处细微表情。 李守礼看向窗外,这窗外种了一丛白色蔷薇,正值花开时节,蔷薇花团团簇簇挤在一起,煞是热闹,他看着这团洁白如雪的蔷薇陷入了回忆。 “弘道末年,我父王和兄长在益州被逼自尽,我和三弟被接回大明宫,改名李守礼、李守义。对外道是由圣上亲自抚养,实为软禁。每逢佳节,时人团聚庆祝,举家团圆之时,我和三弟在饭前都会先领一顿杖责,以警示我们不要忘记我们父王的悖逆之举,要遵礼守义,牢记圣上恩德。我三弟当时才五岁,不到一年,便已离世”。 说到这里,李守礼闭上眼睛,似是要遮挡住心中的痛楚,捏着白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张柬之看着眼前的男子,在这一刻,他才稍微卸下了冷漠的面具。如果他父亲章怀太子还是太子,眼前这个胸有韬略,沉稳多谋的皇孙应该是被寄予厚望,不可限量。张柬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整理了下情绪,李守礼再张开眼睛时,已恢复了平静,他接着说:“三弟去世后,我悲痛万分,本已了无生意,这时,狄公来看我。他告诉我,李守礼的名字是他取的。我满腔愤恨正待轰他出去,他在我手心写了三个字,就是这三个字让我活了下来”。 “哪三个字?” 李守礼将白子扔回棋盘,撩袍站起,走到书桌前,就在张柬之写的诗下面,挥笔写了三个字:李守李。 “从那时我便知,狄公让我守的是李家江山”。 “自年初皇祖母移居紫薇宫长生殿,已与公卿断了联系,所有政令现皆通过二张发出”。李守礼说完,看向张柬之。 张柬之沉默不语。从雍王这句话里,传递出太多信息,武皇已八十多岁,圣躬违和。但在这时武皇仍未让太子监国,而任由男宠张昌宗、张易之把持朝政。一旦武皇龙驭归天,朝堂必乱。太子李显向来懦弱,手上无兵无权,届时二张、武三思、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必是一番血雨腥风。在此乱局之下,能否光复李唐,未曾可知。原本以为待他回到洛阳,可慢慢布局掌控局面,现在来看,箭在弦上,非雷霆手段不可。 张柬之又走到棋案前,盯着棋盘沉思。 李守礼也不催他。这一去洛阳,不是青史留名,就是白衣枯骨。 他看着书案上的诗:飞泉洒夜司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这是狄公生前最后一首诗。看来,就是自已不来荆州下这盘棋,张柬之也早已下定了决心。 “敢问雍王,您来荆州,相王可知晓?”张柬之问道。 “四皇叔并不知情。” 张柬之眉头刚皱起来,李守礼接着说,“我来荆州的确无需过问四皇叔意见,四皇叔做了六年傀儡皇帝,又被幽禁东宫当了十五年的皇嗣,我皇叔母至今葬在哪里他都不知。他忍常人之不能忍,蛰伏至今,为的不过是告诉天下人,李唐皇氏,还有人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半副残棋 第7章 原来是他 张柬之在书房来回踱步,复又看向李守礼:“二张猖狂,看似树大叶茂,实则无水之萍。难的是武氏一党,在朝堂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恐难连根拔起。若李氏皇族不能吴越同舟,即使狄公的棋局再妙,也是无济于事。” “张公放心,我自小与四皇叔同在东宫居住,只要张公愿做这执棋之人,我与四皇叔自然甘做棋子。”李守礼望向张柬之,说的云淡风轻。 张柬之再次认真地打量李守礼,这个本应是天子骄子的李唐皇孙,从云端跌入泥淖,仍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我李唐皇室人才辈出,如四方辐辏,反观他武氏子侄,尽碌碌庸才,这是天佑我大唐啊! 张柬之再无犹豫:“好!既然蒙狄公、相王、雍王不弃,愿信我这个老头子,那我就做回这执棋人,这第一步棋就从紫……” 还未说完,只听书房外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器交错声音。 张柬之拉开房门,只见屋外有两人正在打斗,打得异常激烈,转眼已交手数个回合。 从安看见李守礼出来,喊了声:“主子,有刺客!这人在树上偷听!” 张柬之定眼一瞧,正与雍王侍卫打斗的不是千山还是谁。 “从安住手!”这是李守礼的声音。 “千山住手!”这是一个女声。 从安和千山两人手中刀刃正交锋摩擦出火花,听到声音后同时后撤,手中刀发出嗡嗡之声。 几人同时看向从垂花门走进来的少女。 远观,赏心悦目,只见那少女身姿纤巧,一袭缃色的襦裙搭配月白色披帛,似冬日腊梅在雪中初绽。 近看,清眸璀璨,只见来人眉如远山含黛,眼眸宛若星辰,清澈如泉,令人望之解忧。 原来是他! 从安还是第一次在他一向高冷沉着的主子脸上同时看到疑惑、吃惊、呆滞这么多表情,刹是精彩。 张柬之以为雍王不悦,忙对李守礼拱手道:“雍王勿怪,这不是什么刺客,乃是家里侍从,他这人有些……”张柬之似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有些别具一格,惯爱在树上休息”。 时雨倒是什么都明白了,这人竟是雍王!难怪他说他叫李光。 李光,李光仁,李守礼。 她走至李守礼面前,莞尔一笑:“一日未见,李公子可安好?” 李守礼看向张柬之,轻声道:“这位是?” 张柬之看二人似是认识,有点恍惚:“这正是下官的孙女,张时雨”。 张柬之忙对时雨道:“鱼儿,休得无礼,还不拜见雍王殿下。” 时雨收起调皮神色,正色弯身福礼,“小女时雨,拜见雍王殿下”。 李守礼此时已回过神:“张小姐免礼,前日只身在外,不便透露身份,多有隐瞒,还望小姐见谅”。 时雨笑道:“小女对殿下也有所隐瞒,殿下不怪罪就好”。 张柬之现在也不便多问这两人因何相识。他看了看天色,对李守礼道:“天色已晚,不如殿下在蔽府歇息一晚。” 今日话还未说完,现在这局面看来也无法再继续,李守礼遂道:“也好”。 时雨道:“殿下稍候,已至酉时,小女先去安排饭食。” 她看了千山一眼,千山自觉地跟在她身后一同出去。 时雨疾步往前走,待至庭中,扭头压低声音对千山说:“这几日你别去祖父院子,也别待在树上,知道吗?” 千山不以为然:“为何?” 时雨看着这个大高个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之前是不知他身份,你对雍王多有冒犯。雍王现在出现在刺史府,你以为是来串门的?你还敢待在树上,没听差点把你当做刺客吗”? 千山平时只是不爱多想,但并不是笨,他知道事情轻重,点了点头。 入夜,李守礼房中,卢元正在汇报:“张府人口简单,我刚才将里外摸了一遍,这府里只住了张大人和张小姐,其余都是张家下人。但今日和从安交手之人,单独住一院落,不像普通下人”。 “这人绝对不简单,哪个家奴竟能在我手里过上十招,十招啊”!从安伸出五根手指头比划着,看来是真急了。 “今日张柬之已与本王表明立场,来荆州目的已成,不管那人听到什么,既然已和张柬之结盟,就用人不疑。” 李守礼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扳指,从安知道这是主子碰到难题才会有的动作。今日事情不是挺顺利的吗? “张柬之此番北上龙潭虎穴,此人对张小姐颇为忠心,有这人跟着并非坏事。只是……” 李守礼没再说下去,只是这张小姐的身世着实令人意外,在事成之前,她的身世绝不能让第三知晓,否则可能满盘皆输,倒是个麻烦! 张府书房,时雨看着棋盘:“祖父,这就是今日雍王与您下的棋?” 张柬之叹了口气说:“雍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时雨看着祖父,一脸疑问。 “你过来”,张柬之走到书案前。 白日诗句已化为盆中灰烬。张柬之拿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个方形,又在方形内上下左右点了四个墨点。时雨一下就明白了,几个墨点对应刚才棋盘上的那四颗致胜白子。 张柬之分别在最上端墨点注上“禁军”、左右两侧墨点分别标注“羽林卫”、在最下方墨点旁写上“南衙”,最后在中间重重圈了个圈,放下笔看着时雨。 时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最后一个圆圈,正是刚才棋盘上黑子最后一个气眼,这代表……武皇。这棋局暗示的,竟是让祖父发动宫变! 时雨焦急地望着祖父,眼中已含泪。 张柬之摇了摇头,武皇时日无多,已别无他法。 张柬之颓然坐回榻上。 过了一会说:“鱼儿,我本想送你回襄阳老家,但你的身世……你亦在局中,是逃不掉的,留你在千里之外,我实不放心。” 时雨知他祖父的无奈,李唐王朝能否顺利接替武周,只在最后一博。她擦了擦眼泪,靠在张柬之怀里,“祖父,我同您一同去洛阳。” 张柬之轻抚时雨的脑袋:“鱼儿,你可会怪祖父?” 时雨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有这样的祖父,鱼儿深以为荣”。 张柬之用手擦了擦苍老的泪眼说:“前几日你外祖母来信,为你在长安挑了门亲事,前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的嫡次孙。令狐家书香传世,家世清贵,到了洛阳,你便嫁了吧”。 时雨汲取着祖父身上的温暖,轻轻地道:“好。走之前,我想去趟益州与父亲道别”。 第8章 湖中垂钓 一早从安来报:“主子,张大人邀您今日一同游湖”。 李守礼冷笑一声,张柬之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如果想对张家那个护卫动手,那人定看不到今晨太阳,这么急于回护。不过湖上倒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李守礼真的怀疑这个老狐狸是不是早就在湖上和他人商讨过不轨之事。 四月江陵春风和煦,绿柳依依。今日天气晴好,三湖碧水如洗,洒满粼粼水波。 李守礼走到湖边,脚步顿了一下,张小姐也在。 只见她今日换了身湖蓝色的襦裙,如雨后春柳,与青山碧水颇为相衬。 她正在湖边指挥下人摆放茶案,支起围炉。 时雨见雍王已至,盈盈福了一礼:“参见雍王殿下”。 李守礼抬了下手:“免礼,张小姐不必见外”。 跟在李守礼身后的从安自到湖边,就一直怒视着不远处靠在树上的千山。自他昨晚知道这张家侍卫竟然趁他不在时踢过他主子一脚,就心头冒火,烧得他通宵失眠。他那金贵的主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那人看到他们过来,也不来问候,简直大胆至极。如果此仇不报,将成为他职业生涯的一大耻辱! 张柬之看李守礼身后的侍卫眼神不善,忙过来打圆场:“殿下,难得贵客来荆州府,今日老夫斗胆做主带您游湖,虽然无法欣赏这江陵八景之一的三湖钓雪,不过能来个三湖钓鱼,也不失风雅”。 “张公雅兴,客随主便”。 李守礼与张柬之两人上了条乌篷船,张柬之上前摇撸,船顺着湖水向湖心漂去。 张柬之回首说:“殿下安坐,要论这摇撸划船,老夫还是游刃有余。人生如一叶扁舟,只有自己掌舵,才能把握方向啊。” 李守礼站在船头看着这烟波浩渺的湖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四周只有高墙垒垒,抬首只能看到方寸之间。那身在牢笼不得逃脱,每日生死未知的日子,他过了十三年。如今他重获自由,置身于湖光山色之中,可他清楚,他的归处依然是那宫城高墙。 “世人如能像张公一样主宰沉浮,不失为一大幸事”。 “殿下切莫说笑了,放眼这天下,又有谁能主宰沉浮?恐怕是连当今陛下都不能。汲汲营营一辈子,看似拥有天下,却宁愿被困在长生殿里。” 张柬之若有所指:“皇城能困住人的向来不是宫墙,而是权力”。 李守礼回身向张柬之一拜:“多谢张公指教,守礼铭记于心”。 “殿下快快请起,切莫折煞下官”,张柬之忙起身去扶李守礼。 张柬之与李守礼一同站在船头,望向浩渺碧波。 远处时雨捡了一个石子向湖中扔去,激起了朵朵水花,她的丫鬟铃兰在一旁拍手叫好,张柬之看着这一幕,心中悲喜交加。 张柬之注意到李守礼也同在看着远处嬉闹之人,赶忙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让殿下见笑了,我这孙女自小母亲早逝,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长大,我因事忙甚少拘着她,野惯了。” 李守礼望着远方的女子,隐约能听到清脆的笑闹声,裙裾随风舞动,翩若蝴蝶,身姿恣意潇洒,又自由似飞鱼。 “张小姐的母亲已不在世了吗?”李守礼问道。 他只知道张柬之的儿子张若水也是位才子,在垂拱年间进士及第,高中榜眼,任著作佐郎中,后来不知为何辞官归家。李昭德曾在调露年间担任宰相,若宰相嫁女,按理说不应该无人知晓。 “十八年前,我儿若水与昭德公之女成亲,那年正是调露二年”。 调露二年!李守礼心头一震,原来如此。 调露二年,他父王第三次监国,深得皇祖父高宗称赞和朝野拥戴。也因如此,父王遭到皇祖母猜忌不喜,被罗织谋逆罪名废为庶人,流放益州。 时任宰相李昭德拼死纳谏,反对废黜父王,被皇祖母以逆党之罪处斩,李昭德的两个儿子也被一同问罪。这么看来,应是张柬之悄悄保下了李昭德之女,这才幸免于难。 “若水与鱼儿母亲感情甚笃,那时连老夫都感慨,才子佳人,老天待我张家不薄。” 张柬之望着远处的时雨叹了一口气:“但天不遂人愿,鱼儿三岁时,她母亲因病亡故。自那以后,若水一蹶不振,意志消沉,不再理凡尘之事,一直在益州禅院带发修行。” 李守礼心中五味杂陈,皇室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身处漩涡中心,多少家庭也被这漩涡一同裹挟,从此改变了命运。 “此去洛阳,老夫自知无论成败,都不得善终。身为大唐子民,深受李唐皇恩,只要能光复李唐江山,豁出我这把老骨头无甚可惜。我唯一愧对的就是鱼儿,将她置于这危局之中,百年之后,我恐无颜面对她母亲”。张柬之说完,看着李守礼不再言语。 李守礼知张柬之在等他一句话。 “张公放心,张小姐身份特殊,即便您今日不说,守礼也当护张小姐周全”,李守礼承诺道。 张柬之看着身旁站立之人,男子立于山水之间,身姿如松如柏,他知道像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承诺,但一旦应诺,便是一诺千钧。 “好好好!殿下一言让老夫心中再无牵挂。今日是来钓鱼,劳殿下陪我这老头子闲聊了许久。老夫得赶紧钓条鱼出来,要不然今日午膳就没有着落了”,张柬之摆开架势开始垂钓。 “对了殿下,您久居洛阳,可与令狐家的二小子熟识?” 李守礼思索了片刻,不确定地说:“令狐少和?” “正是,老夫只与他祖父令狐德棻在长安国子监共事过,这个令狐老头儿颇顽固不化,甚是无趣,不知他这孙子品性如何?”张柬之问道。 “本王与令狐少和仅有数面之缘,不甚了解,不过隆基与其私交甚笃。张公可能不太了解我这堂弟,他虽年少,但颇有识人之能,从不**朋友。” 李守礼看张柬之似是舒了一口气,遂问道:“这令狐少和可是有何不妥?” 张柬之摇摇头:“鱼儿她外祖母欲给她说门亲事,正是这个令狐少和。如此子人品无碍,此去洛阳,老夫就与令狐家开始议亲。” 李守礼心头一滞,张小姐,要成亲了么? 第9章 黄龙鳜鱼 待李守礼与张柬之从湖上泛舟回来,时雨已经在柳树下准备好了一应瓜果茶点。 张柬之把钓回来的几条鱼递给千山,对李守礼道:“老夫钓上来了几条黄龙鳜鱼,此鱼乃荆州特产,四月正是肥美,给殿下尝个鲜。不过老夫只会钓鱼,这烹鱼还是得鱼儿来,不瞒您说,若论吃鱼,鱼儿可是行家里手”。 时雨在旁边给炉子添加松木枝,听到他祖父编排自己,扭头佯怒道:“祖父,哪有在客人面前这么说孙女的,我做鱼哪次少了您的份了?”说是怒目,实则杏眼圆睁,加上略显稚气的脸,无一点威慑力。 张柬之哈哈一笑,忙道:“是祖父说错话了,鱼儿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时雨回头继续忙,嘴里嘟囔:“态度端正,这还差不多”。 看着祖孙俩有说有笑,李守礼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默默地看张小姐烹鱼。 唐人爱吃鱼鲙,就是把鱼肉剔骨切成薄片,醮上酱汁直接吃,非常鲜美,可这张小姐显然不是在做鱼鲙。 只见她把宰杀清洗后的鱼用木签串好,放在炉子上烤,不时地在上面刷上油,洒些香料,用扇子不停地扇动炉火。不一会,香气四溢。 李守礼还是第一次看这种做鱼的方法,也第一次见一个大家闺秀旁若无人地烹鱼,像是做惯了这些,颇有些不拘小节。 “烤好了!”时雨语气雀跃,“今日这鱼真不错,油脂肥厚,油而不腻,殿下先尝尝。” 李守礼看着放在自己食案前的鱼,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他拿起竹签,想先吃口鱼腹,太大;又把鱼尾凑到嘴边,太长,无从下嘴。他把鱼重新放回案上,看着时雨。 从安在一旁,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了,憋得颇辛苦。 只见时雨若无其事地将鱼拿到自己案前,拿出一把小银刀把鱼切成小块,重新放到李守礼面前:“殿下请”。 从安从心里默默比了个大拇指,瞧人家张小姐这道行,难怪自己只能做个侍卫。 李守礼用箸夹起一小块鱼,果然外焦里嫩,香料经火一烤,与鱼肉一起散发出奇特的香味。 “还是第一次吃这种方式烹的鱼,不错”,李守礼由衷赞道。 时雨看雍王喜欢,有些小得意,她祖父说的不错,要论吃鱼,她可是行家。 “张公,您回洛阳的圣旨不日就到,我也需尽快赶至益州与仪仗汇合,这两日多有叨扰,谢张公盛情款待”。 食毕茶后,李守礼向张柬之辞行。 张柬之拱手还礼:“殿下客气,此为小别,盼与殿下东都再相逢”。 时雨向李守礼福礼道别:“蜀道难行,望殿下此行顺遂。” 李守礼点了点头。 看着雍王和他侍卫离去的背景,时雨舒了口气:“终于把这尊大佛送走了,昨晚到现在,我是话也不敢说,屋门也不敢出,可把我憋坏了。” 铃兰一个劲点头。“要是原来,有小姐亲自烤的黄龙鳜鱼,我不得吃它两条,现在都未时了,我肚子还咕咕叫呢”! 时雨捏了捏铃兰肉呼呼的脸道:“看把我们铃兰给饿的,真是我见犹怜。还有千山,连树都不能上了”。 此时千山已消失在高处树丛中。 张柬之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你啊你,都这么大了,还是没半分闺阁女子模样,你这样的假小子,等嫁人了该被夫家嫌弃了”。 一般女孩听到这样开玩笑,估计早就害羞脸红,时雨反而背着手说:“都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那我就和未来夫婿处成好兄弟,这才牢靠!” 张柬之听时雨说的越来越不着四六,拿手指指了半天也想不出该数落她的话,终叹了口气说:“没听雍王说圣旨快到了,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去看你父亲吧”。 因着李守礼伤还未痊愈,此刻他正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当从安以为他主子已经睡着时,车框传来“笃笃”声。 “主子何事”,从安应道。 “你派人去张柬之襄阳老宅和陇西丹阳房盯着,如果有人打听张家人口之事,无论是谁,一律格杀”。车里传来李守礼懒懒的声音。 “是”!从安策马向前奔去。 荆州刺史府。 时雨正在屋里指挥铃兰收拾行李。 “小姐,这男装还带吗”?铃兰指着衣柜里一堆男装。 “带啊,益州富庶繁华,等到了地方,本公子带你好好逛逛”。张柬之进来时,听到主仆俩如此对话。 “鱼儿,都说了你去益州看过你父亲就尽快赶回,还逛个什么”。 被抓了个正着,时雨抱着张柬之胳膊开始撒娇:“祖父,这马上就要去洛阳,您是去干大事的,我也没办法像现在这样随便出门乱逛,这次去益州,容我多玩两天嘛”。 张柬之拿手指点了点时雨额头:“你知道收敛就好,洛阳不比荆州,不是你能随心所欲的地方,等到了洛阳你给我好好收敛性子,切莫再不知轻重,胡乱惹事生非”! “知道,知道,到了洛阳,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吧”,时雨看到祖父允了,忙端正态度。 “对了祖父,这两天雍王在,没来得及问您,圣境山的紫砂矿您打算怎么办呢,子陵铺镇人口也不少,只靠咱们家后院那口井也不行啊”,时雨道。 “如果之前,我还在猜薛崇此时揭开紫砂矿一事,可能是想阻我回京,可雍王来之后……这个薛崇倒像是被迫拉我下水”,张柬之道。 时雨眉头紧皱,“我不明白,雍王和这事有关联?” “恰逢雍王来荆州,义阳县私募壮丁,圣境山紫砂矿两案齐发,我不信只是巧合”。 “雍王在府里这两天,我看他对您颇为敬重,而且他来此目的又和祖父打算不谋而合,为何还要阻您回京?”时雨不解。 “说到义阳县县令袁作伺,我倒想起一件事,他是河北道祁州人氏。这祁州,我朝可是出了两个红人”,张柬之说道。 他看时雨还是没明白,遂道:“张昌宗,张易之兄弟”。 时雨想了一会,试探地说:“如果把这两件事揭开的人是雍王,那目标自然也就是袁作伺背后的二张,他是想让您把此事带到洛阳对付二张”? 张柬之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这孙女虽然不似其他闺阁女子擅于女红,但是对政事一向敏感,一点就透。 “那如果您回洛阳后未拿此事对付二张呢?” 张柬之道:“还能怎样,在我辖治内,出了私自开矿这样的大案,我这个刺史恐怕也当到头了。当到头还好,要是再被扣个同党的帽子,也是说得过去的”。 时雨吸了口凉气,这个雍王,看着一副礼数周全的样子,没想到这般狠辣!亏得她还给他烤鱼,早知道就该多撒点盐,咸死他! 张柬之看时雨一幅恨得牙痒痒的样,不禁笑道:“你应该庆幸这样的人是盟友而非敌人,他能在那样的环境活下来,心智城府必然不可小觑。对了,你去益州,找个机会见雍王一面,让他把袁作伺给我捉回来”。 时雨又被他祖父的语气逗乐了:“您说得雍王是咱家的小厮似的,怎么用起来那么理直气壮呢”? “怎么,许他将老夫一军,还不许让他为我出点力气?有这么个好使唤的,我还用他薛崇作甚”! 第10章 胡玉来人 益州,又称锦官城,自古就是是蜀州最繁华的地方。初唐及武周时期的才子、商人多爱去蜀州,一因蜀州地形特殊,风景旖旎。有诗云:“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二因蜀州物华天宝,富庶繁华,又有诗云:“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朱箔悬银钩”。 锦官城以摩诃池为中心建造,分为西市、东市、新北市、新南市。其中西市多书院、寺庙、道院;东市多达官显贵,节度使府、刺史府都在东市。其中东市最繁华的街坊要属富春坊,锦江夜市就在富春坊内。锦江夜市白日里也就是些珠宝铺子、笔墨书坊,无甚稀奇,若想逛这富春坊的精华,得至戌时以后。 蜀地远离都城,也没有什么宵禁,到了黄昏时分,这富春坊才真正的富贵起来,其中最热闹的当属富春坊紧西头的胡玉楼。 蜀地本地人都知,只要你能想得到,胡玉楼必买得到。即使胡玉楼没有,也可以委托胡玉楼去外地采买。当然,只要挂到胡玉楼来卖,那价格就不是采买时的价格了,那必得是翻了番的。 胡玉楼不只有奇珍异宝,更是有温香美人,所谓胡玉楼的“胡”字,就是胡女的意思,其次才是“玉”即玉器珍玩。可见美女才是胡玉楼的金字招牌。不过这胡玉楼可不能称之为青楼,因为胡玉楼的美人会舞蹈、器乐、喝酒,唯独不卖身。据说曾经有益州城颇有权势的浪荡子,对胡玉楼的美人做出不轨之事,第二天在摩诃池中被发现时,已气绝多时。而胡玉楼门照开、酒照卖、乐照奏,丝毫没受影响。自那以后,再没有谁敢在胡玉楼里不守胡玉楼的规矩。 今日,胡玉楼三楼显少待客的魁字房有客来,在胡玉楼的人都知道,这魁字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魁字房独占三楼一半,平日里只有胡玉楼的楼主玲珑才会进来,其他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今日,这魁字房却丝乐声声,好不热闹。 房内,李守礼正自斟自饮,只见他微眯着眼睛看着房内正在弹奏琵琶的女子,这女子以纱覆面,一双俏目望着这位仪表不凡的贵公子,顾盼生辉。 一曲作罢,只见这女子放下琵琶,赤脚走至李守礼身后,一只涂着丹寇的白皙柔夷抚向李守礼胸膛,朱唇微启:“奴家看公子听完这《天仙乐》,丝毫不为所动,可是奴家弹奏的不好?”眼见这女子正待解开李守礼衣襟,李守礼用酒杯推开。 只见这女子被推开后,忽然以指成钩,向李守礼面门袭来。李守礼似是早有防范,用酒杯击向女子手腕,趁女子回手之际一掌袭向女子胸口。 女子侧身旋转一跃而起,以脚踩桌,一脚踢向李守礼。李守礼一个转身,用脚尖钩起凳子甩向女子,待女子一脚将凳踢碎,李守礼一掌又向女子面门劈来。 女子侧脸一闪,以手握拳蕴力接李守礼一掌,面纱从高处轻轻落下,两人各自被对方力道震得退后一步。 “二郎啊二郎,十三年未见,你还是这般无趣,经不起逗,真没劲”!竟然是一个男声。 “无聊”,李守礼回到桌前坐到剩下的唯一一把凳子上继续饮酒。 那“女子”已侧身躺到榻上,以手支额:“听说你路上被几个人偷袭,我还以为你在那金银窝待久了,已忘了师傅教你的保命本事。不过现在看来,拳脚功夫虽差点意思,内力尚可,用来扛揍倒是够用”。 刚说完,一个酒壶飞来,他接是接住了,只是被浇了满脸酒水,好不狼狈。 苏剑也没了刚才妖娆姿态,抹了一把脸,拎着裙子走到李守礼面前:“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些年在益州千辛万苦地给你挣老婆本,你倒好,一来就问我要人要马的去什么张小姐老家。怎的,我是不是现在就得着手准备聘礼啊”! 李守礼上下打量苏剑一下,摇了摇头,仿似不愿多看一眼,继续饮酒。 这一下无声胜有声,苏剑一下又炸毛了,这个李二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有办法不动声色地气他! “按照师傅布局,暗卫主要分布在京畿道的雍州、华州、同州,河北道的孟州、怀州、相州,剑南道的益州、蜀州、汉州,以收集消息为主,暗中积蓄力量。”此时,苏剑已一改刚才的放浪不羁,正认真地在与李守礼汇报情况。 李守礼看一了会儿桌子上的地图,用手指点了点:“你将河北道的人马归笼,到了洛阳之后,化整为零,只潜伏不活动,以待后用。”他又盯着蜀州一会儿,问道:“飞鹰卫有何异动?” 苏剑道:“虽然大部人马还是在益州协防,但暗中有人马往川西调动的迹象”。 “李峤呢”?李守礼又问道。 “节度使仍按兵未动”。 李守礼沉思了一会,道:“飞鹰卫一向与剑南道互相钳制,飞鹰卫是陛下亲兵精锐,但在蜀地富贵乡里呆了十几年,已无当初锐气。我不信若吐蕃真的侵袭,飞鹰卫敢撇开剑南道独当先锋”。 苏剑道:“你是说飞鹰卫故布疑云,养寇自重”? “恐怕不止如此,李峤在剑南道已根植十几年,他虽是陛下亲调到剑南道的,颇为信任,但此时太子已定,陛下却已春秋不继,就凭李峤姓李,陛下也担心李峤别有异心,投靠四皇叔,飞鹰卫搞小动作针对的可能是李峤。你给顾琰递个信,把飞鹰卫的动作告诉他,他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了正事,李守礼道:“义阳县令袁作伺可露过面?” “不曾,他只通过商号与胡玉楼交易,本人未露过面。” 李守礼道:“那就把动静闹大一点,把他给引过来,如果直接去义阳县拿人,太过招摇,也绕不开薛崇”。 苏剑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单单是紫砂壶,他是不来,若要是这紫砂壶上还有薛稷的仙鹤图,我就不信他还不来”! 第11章 万佛古寺 一早,时雨带着铃兰和千山来到了南龛山万佛寺。万佛寺是建于隋朝的古寺,最有名的莫过于在南龛山峭壁上的摩岩造像,共有佛像一千八百余躯。 南龛山山势陡峭,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时雨一行天微亮出发,到万佛寺时,日以中天。时雨径直走向寺后的摩岩窟,看到一个正在用布帕擦拭佛像的身影。 只见他穿着一身发白的僧袍,头发散束在脑后,像是比去年更白了一些,身形也更加削瘦。时雨眼框已然酸涩无比:“父亲”!时雨快步向身影走去。 张若水闻声回头,有些欣喜:“鱼儿来了”。 时雨看他父亲脸色发黄,似有病容,担忧地问:“父亲可是哪里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张若水摇摇头,“没有不适,还是老样子。一路过来累了吧,先随我去禅房歇息”。 行至后院禅房,时雨环顾四周,还是那个样子,丝毫未变,只一榻、一桌、一椅,别无他物。她小的时候从未来看过她父亲,他不明白,她已没了母亲,为何她父亲那般狠心还能抛下她不闻不问,让她像无父无母的孤儿一般。 直至现在她也未完全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但每次看到父亲清苦的似是自我惩罚的生活,她又狠不下心来恨他。 张若水给时雨倒了杯水,问道:“这次怎么突然过来?你祖父身体可好?” “祖父身体挺好的,只是圣上欲调祖父回洛阳,并且……”时雨对着父亲,不像对着祖父那么放松,有些话不太说得出口。 不过张若水倒似很了解这个见面不多的女儿,笑道:“鱼儿大了,也该说亲了”。 时雨有些脸红:“祖父说,是前国子监祭酒长安令狐家的公子”。 “你祖父挑的自然错不了,为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 张若水继续道:“婚姻对女子来说,是人生头等大事,父母不可选择,但婚姻还是可以选择的,父亲希望鱼儿选择的婚姻对象是可以和你相知相守、心意相通之人。如若不是,你只管推拒,你祖父不会勉强于你”。 时雨现在还无法体会到什么是相知相守、心意相通,不过应该是像父亲和母亲那样的吧。 时雨点点头,乖巧地道:“女儿晓得”。 张若水看她听地似懂非懂,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榻边箱笼里拿了一个小盒子递给时雨,“这只簪子是你娘戴过的,其他的东西已经随你娘下葬,只余这一支,与你留个念想。如果你娘知道她的鱼儿已长大,还快要嫁人,必然非常欣慰。” 时雨看着手中的簪子,是支白玉簪,簪头雕刻着几朵惟妙惟肖的蔷薇花。 时雨摩挲着这支簪子,她不太记得她娘的样子,可能是母亲的院子里种植着一片蔷薇花,她总觉得娘应当是像蔷薇花般的女子,坚韧、独立。时雨把簪子插到发髻上说:“多谢父亲,我会好好收着的。” 张若水似是看着时雨出了神,时雨长得很像她的母亲,一样的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样的圆润脸,笑起来让人望之无忧。但她又比她母亲多了些英气,多了些洒脱。 时雨看他父亲盯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知他父亲又想起她母亲了,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张若水回过神来:“你看我,说起话来都忘了时辰了,你还未吃饭吧,我去给你拿些素斋。寺中不便留客,你吃完赶紧下山,别等天黑了路不好走”。 时雨出了寺门走了一段,若有所感地回头,父亲果然还站在山门望着她,看她回头,他父亲又招了招手。 时雨抚了抚胸口,仿佛里面胀了一口气,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闷闷地有些难受。 南龛山怀古亭旁,李守礼伸手抚摸着石碑,上面没有名字,只写着“嗣圣元年泣立”。 这处坟茔太久无人祭扫,显得出奇地萧瑟荒凉。李守礼摸着碑上的青苔,手指有些发白。 他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父王定是情愿继续长眠在这里的。那三年在益州,父王虽为庶人,但不再背负李唐皇室的种种责任,只做一个普通人,父王教书,母妃绣些绣品补贴家用,他们一家五口在一起,虽布衣粗食,但却是前所未有的温馨。 他原以为那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甚至有些庆幸。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时雨和千山倒还好,小胖子铃兰已经呼哧带喘地有些吃力。时雨看了下四周:“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亭子,咱们到那里去歇息一会儿。” 千山看了看天,对时雨说:“一会儿恐怕有雨,我先下山雇辆马车,在山下等你们”。时雨抬头看了看,天气晴好,也不知千山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对于山里天气,千山向来有经验。 时雨和铃兰走到亭子,见亭子中负手站着一人,那人面朝山谷站立,似是在赏景。还未走近,不知从哪里闪来一只手臂挡在面前“来者何人”? 时雨吓了一跳,待抬眼一瞧,这不是雍王身边的侍卫么,她正愁怎么找他们呢。 待从安看清来人,马上收回手臂,抱拳一揖:“不知是张小姐,还望见谅”。 李守礼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来人竟是张柬之的孙女,好似唤做鱼儿? 时雨向李守礼遥遥一福:“拜见雍王殿下,不知雍王在此,多有打扰,时雨这就告退”。 想起来了,她叫时雨,张时雨,鱼儿应是其乳名。 “过来坐会儿吧,”李守礼道。 时雨正待转身,脚步停了一下,也不好拒绝。铃兰也确实累了,再往山下走就没有歇脚的地方了。 铃兰看时雨向亭子走去,正待跟上,从安一拦:“姑娘这边请。” 接收到铃兰眼巴巴的眼神,时雨点了下头,铃兰就跟着从安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张小姐为何在此?”她不应该在荆州等着和张柬之一起去洛阳么。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要不是时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恐怕真的会以为面前的只是个纯净无害的贵公子。 “我父亲是万佛寺俗家弟子,此来是向父亲辞行。”时雨言简意赅,和这样的人还是少说为妙。 本以为李守礼还会问他父亲为何出家,谁知李守礼只点了下头,就继续望向山谷,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时雨见他这样,反而松了一口气,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要聊什么。 第12章 蓝雾花开 刚开始时雨还坐的笔直,一副端庄模样,但绷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坐不住了。她看雍王一直没留意她,就原形毕露,以手支头半倚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桌子上的蓝色花瓣。 这花叫做蓝楹花,开在紫云木上,也算是蜀地特有的树木,每到五月,南龛山上一片一片的盛开,如蓝雾一般。时雨记得千山给她讲过。 一阵风吹来,蓝楹花纷纷落下,时雨继续收拢桌上的蓝楹花。 对面的雍王仍像个石像似的专心看着山谷,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但时雨觉得他与在荆州时有些不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但时雨能感觉到他似是在怀念什么,等待什么,就像她小时候坐在门口盼着父亲能突然出现一样。 此时已至黄昏时分,西沉的夕阳从侧面给他渡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晕。从这个方向看去,他鼻梁高耸挺拔,下颌棱角分明,时雨伸出左手似在描绘他的侧脸线条,这样的线条画出来人物小像肯定英俊至极。她见那人头上也挂着一朵蓝楹花,无意识地抬手去摘。还未触到花,李守礼忽地回过头来。 李守礼回过头时,就看到身旁女子一手托腮,一手正伸向他发髻。眼睛似一汪清泓,微挑的眼尾还透着一丝慵懒。轻风吹过,女子的衣袖在他耳旁抚动,露出一小截白晳的手腕,让他觉得耳朵有些痒。 恰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雷声,惊住了正在呆愣的时雨。时雨快速在李守礼发间摸了一下,向李守礼摊开掌心,正是一朵蓝楹花。 李守礼起身道:“快下雨了,走吧”。 时雨眨了眨眼睛,她没看错吧,雍王刚才似是笑了?刚才还一脸忧郁模样,这情绪变得有点快。 李守礼见时雨没跟上,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时雨看他此时又恢复了深沉冷峻的模样,眨了下眼睛,估计刚才是看错了。她拎着裙子快步跟上。 行至山下,待李守礼准备上马车时,时雨向李守礼福了一礼告别。“殿下慢走,小女和丫鬟在这里等马车”。 李守礼转身坐定,说了声:“上来”。 时雨还以为他在和他侍卫说话,谁知那名侍卫向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时雨一百个不愿意和雍王共乘,推托说:“多谢殿下好意,我与家里侍从约在此地汇合”。 “从安”,马车上又传来两个字。 那个叫从安的侍卫对时雨说:“小姐放心,小的会在此留人与您侍从留口信,眼看就要下雨了,小姐还是快上车吧”。 见推辞不过,时雨扶着铃兰的手上了马车,铃兰同从安分坐马车两边。 可能是刚才已经一起坐了许久,时雨有刚开始拘谨。她见雍王也没有和她聊天的意思,已闭目在养神,她也就安心地坐了下来。 可能是今天早起的缘故,又走了一天山路,着实有些累,不一会时雨就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睡着了。 听到马车里绵长规律的呼吸声,李守礼缓缓睁开了眼睛。 时雨是被硌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色已昏暗,她先擦了擦口水,又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有点恍惚。 “醒了?到了”。有个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时雨捂着脖子一扭,看到车上坐着的那个人,像是被雷劈了天灵盖一般。 李守礼看着她这呆头鹅般的模样,压了压想往上翘的嘴角。 “殿……谢殿下送小女回来,后会有期”,时雨快速地拿手擦了下唇角,转身跳下车,冒雨冲进客栈。 李守礼仍保持着递伞的姿势,终是忍不住摇头轻笑。 时雨脑袋一片空白,她走进房间坐在床头,脑袋仍像在马车上时倚着床棱。铃兰弯腰看着她家小姐这傻楞模样道:“小姐,你还没睡醒?” 时雨忽地坐正,“铃兰,我刚才这模样如何?” 铃半按着时雨脑袋重新靠在床棱,拿手拉开时雨嘴巴,又盯了一会道:“再加点口水就更像了”。 铃兰想起刚到客栈,她拉开帘子想要叫她家小姐下车,以及被那雍王盯了一眼就放下帘子的怂样。 “啊……”时雨懊恼地仰面躺倒,她多想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但脑子里那惨不忍睹的画面却直直地闪在眼前:她张着嘴流着口水睡着,雍王在车上盯着她这蠢样…… “啊!”时雨又喊了一声,拿被子把头蒙上。 章怀太子旧宅。 雨还在下,从安忐忑地站在屋外,每逢下雨,他家主子因陈年旧伤都会骨节酸痛,如遭蚁噬,甚至会发起高热,有时还会陷入可怕的梦魇。因此一到雨天,从安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况且现在还在章怀太子旧宅,必是有许多不快的回忆吧。 从安小心地推开屋门,屋内亮着昏黄的灯盏。他家主子穿着宽松的长袍倚在榻上,未束的长发黑鸦鸦泄在榻边,手背压在眼睛上似在小憩,但垂在榻边的手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一方天青色的手帕。 不对劲,很不对劲。从安自小就在他主子身边,虽然对他主子所思所想很多时候都猜不透,但还是往往能感知他主子的情绪的。他家主子现在看来相当放松,并不像之前雨天的阴郁高压。 “胡玉楼可传来消息”? 从安收起思绪,正色道:“中午卢元来报,胡玉楼将于两日后售卖薛稷亲画仙鹤图的绝品紫砂壶,消息已经散开,也专门找人在义阳县传播,就等人上钩了”。 “让苏剑同时放出消息,就说两日后同时售卖龙虎山张天师秘传不老丹”,李守礼漫不经心地道。 义阳县衙。 县令何作伺正在躺椅上听属下打探的消息。 “经属下查访,未发现这胡玉楼有何背景,与剑南道节度使、益州刺史府均无甚瓜葛。不过属下买通了一个胡玉楼的小厮,说是胡玉楼的东家是个胡商,好似在洛阳、长安也有生意”。 “哼,不过是个小小胡商,也敢两头通吃。这紫砂壶我卖与胡玉楼时不过区区一千两白银,经他胡玉楼一转手,一把壶竟卖得五千两。就算他们在洛阳、长安有所倚仗,本官还怕他不成”? 袁作伺拍了拍滚圆的肚腩:“敢从莲花六郎口中抢食,我倒要让他们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袁作伺微眯着眼睛,脸上尽是贪婪。 第13章 好戏开场 这两日,时雨带着铃兰和千山在锦官城闲逛,打眼看来,一个锦衣摇扇翩翩公子,身后跟着一个珠圆玉润丰满佳人,一个抱臂黑脸带刀护卫,颇有纨绔子弟的架子。这时,三人正在茶楼听戏。 时雨正悠闲地拿扇子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打拍子,这戏唱的是《定军山》,戏里的黄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定军山之战中一举击杀夏侯渊,让曹军军心大乱,为刘备拿下汉中打下了基础。 时雨叹了一口气,国难当前,老将仍勇,他祖父和戏里的黄忠又何其相似啊。等会……祖父,时雨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铃兰正津津有味地磕瓜子,忽然看到他家小姐拿扇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敲,嘴里不停地叨着:“坏了,坏了,怎么把正事给忘了,美色误人,真是美色误人!” 铃兰凑过去:“什么美人把正事耽误了?” 时雨又拿扇子敲了下自己脑门:“上回见到雍王,只想着自己丢人遁走,忘了祖父还给他派有任务呢,我去哪再见他一面啊”! 时雨一下又一下地用扇子敲着脑门。 “雍王在胡玉楼”,铃兰边磕瓜子边谈定地说道。 时雨的眼一下亮了:“铃兰,没想到你还有未卜先知之能啊”。 铃兰看着她家公子无语地说:“就那个从安,雍王的侍卫,上次和我说的,如果有事,可去胡玉楼找他们”。 时雨又敲了下桌子,兴奋道:“都说这胡玉楼珍宝无数,又有国色天香的美人,今晚咱们也去开开眼界”! 胡玉楼魁字房。 又化身为“玲珑”的苏剑斜倚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正在看竹简的李守礼,越看越恼。 看了会,气呼呼地拎着裙子走到李守面前,拿下他的书:“我这里又不是学堂,你现在在胡玉楼,蜀地最有名的销金窟!你一不喝酒,二不打牌,三不听曲,连架都不打,你这么无趣,哪家姑娘会喜欢你”。 李守礼拿过竹简,面无表情地继续看。 苏剑八卦地拉凳子坐到李守礼旁边:“我记得你年长我三岁,你今年也二十有六了,要搁我们凌渊门,没准徒孙都有了,你这婚姻大事怎么想的,可有中意的姑娘?” 李守礼翻了一片,继续看书。 “你自己要上点心啊,你说你岁数也大,人也无趣,长得虽比我差点,也算尚可。不过再拖几年年纪大了连这点优势也没了,这要砸手里可怎么办啊”。 李守礼终于肯放下书简看了苏剑一眼:“你还是操心下你自己,是打算娶个夫人还是嫁个郎君吧”。 门外的从安用力捂住嘴,身体一抖一抖,他家主子别看话不多,但往往例无虚发,这个苏剑和他主子斗嘴就没赢过。不过虽然这个苏剑嘴巴贱点,但主子也就是和他一起,才有那么点……人情味。 胡玉楼一楼厅内。随着一段让人眼花缭乱的胡旋舞毕,胡玉楼的康管事在台中敲了一下锣。 康管事是个胡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还有把浓密的胡须,一脸商人特有的精明相。 “感谢各位贵客到胡玉楼捧场,今日我胡玉楼这三件宝贝,定不会让各位扫兴而归。即便最终没拍到宝贝,能现场观上一观,也定会不虚此行。下面有请第一件宝贝,五彩炫金刀”。 一个风情万种的胡女捧着一个托盘放到展物台上。 康管事指着这把匕首道:“此刀名为炫彩金刀,刀柄和刀鞘共镶有十二颗极品红宝石,十二颗极品绿宝石,还有十二颗极品金钢石。如果仅是镶满宝石,这刀还上不得我胡玉楼的展台,关键是这刀薄如蝉翼,削铁如泥。”他看了一圈台下,“可有哪位愿意拿刀一试?” 只见台下一个锦衣公子,将自己的佩剑扔向台上,康管事一把接住。 锦衣公子道:“这把剑乃是凌渊门大铸剑师所铸,吹发可断,锋利无比,就是不知和你这个削铁如泥的炫彩金刀相比,哪个更锋利些”。 康管事拔剑出鞘,在剑身弹了一下,嗡嗡作响,不禁道了一声:“好剑!只是若是公子的宝剑被这炫彩金刀砍坏了,本楼可是概不作赔的。” 那公子毫不在意地说:“若真被砍坏,我自认栽便是。我不仅认栽,你这炫彩金刀无论要价几何,本公子都买了”。 康管事向身旁的胡女点了下头,只见这个胡女拿起桌上匕首,手腕蕴力,猛地一挥,“锵”地一声,剑已劈成两截。 台下发出一片惊叹声。康管事向台下神色鄂然的锦衣公子一揖,“此刀作价三千两白银,一会烦请公子留步与账房交接”。 时雨和千山坐在看台右侧的桌子,时雨问:“这凌渊门是个什么地方”? 千山说:“凌渊门乃是蜀州一个有名的江湖门派,规模虽不如华山、青阳,但在江湖中地位颇高,就是因为凌渊门擅长锻造各种兵器。各大门派虽有看家功法,但也得有称手的武器,因此,江湖上谁也不敢得罪凌渊门”。说起江湖门派,千山也能滔滔不绝。 台上已经开始展示第二件宝贝了,是一盒号称龙虎山张天师秘传的不老丹,据康管事介绍,这盒不老丹配方已失传,天下只剩这一盒,年少者吃了,可祛除百病,年老者吃了,可返老还童。 对于这种仙丹神药,时雨是一个字都不信。可是她不信,不代表其他人不信。时下朝廷重视道教,道家仙丹可是有钱也难买。就连武皇陛下,也是广纳天下仙人前往洛阳宫炼制丹药,据说武皇正是吃了仙丹,白发变黑发,虽已八十,仍然肤若凝脂。 台下果然竞价者众,一盒不老丹已叫至六千两。 袁作伺眯眼瞧着台下争相出价的人。他旁边像是个师爷的人凑到他耳边说:“大人,这莲花六郎最爱仙丹,您要是把这不老丹献给六郎,那您接替薛崇坐上这刺史之位岂不是指日可待?” 袁作伺摸了摸他的肚皮:“不急,一会儿我自有办法让胡玉楼把仙丹双手奉上。” 最终不老丹被台下一位穿戴不凡的老者以七千两的价格买走。 时雨摇了摇头,普通人家百姓,一年开销也就是五十两银子,一盒不知有用没用的丹药竟然七千两,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康管事又敲了下锣,下面是今晚的最后一件宝贝,“中书舍人薛稷亲画仙鹤图的绝品紫砂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