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月》
第1章 第1章
隆冬,顺天府各家各院都燃起炉火取暖。
新晋状元郎家府邸也不例外,一处处院落飘起白烟,暖意洋洋。
唯有府西一处小院落,屋子上方空荡荡。
这处小院,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题娟秀小楷,就叫“小院”。
一个小丫鬟打着抖,口中哈出白腾腾的热气暖手,愤愤冲入院中。
正对院门的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咳,而后是一声柔柔的轻唤:“清漪?”
清漪并不应声,只满不情愿地走入屋内。
虽一脸愤愤,但也还记得把门阖上,才道:“小姐。”
屋内床上,透过纱幔,能看见一个身材匀停,削肩长颈的女子缓缓坐起。
清漪急忙上前,将纱幔挽起去扶起女子。
那女子顺势半倚在榻沿,露出一张有如美玉的面容——玉石般莹润的肌肤,玉壁般精雕细琢的眉、眼、唇、鼻,看来也如美玉一般易碎。
若是叫江南那些名士来认上一认,定是都要抚掌惊叹:这不是许书翁家的掌上明珠,一诗震江南的许明月许小姐吗?
然而此时她在顺天府。此地最大的书商不是许家,而许明月也已不是小姐。
她嫁人已有一年,夫君名为傅凭临,数月前中了状元,被召入宫中修史去了。
许明月已经一连几月不得傅凭临的消息,这天正是派清漪出去打探。
见清漪一脸不愉,许明月轻叹了口气,问:“是打听着什么糟心事了?不如说与我听听。”
清漪抿了抿嘴,却不说话。
许明月正色又道:“清漪?”
清漪这才肯说。一开口,就是满满的怨气:“小姐,这傅家欺人太甚——”
许明月笑劝她:“是,慢些说。”
“我方才出去打探,才到小花园,就被一堆小厮拦了回来。我心道不对,避开他们偷偷逃了出去,就见这傅府门口,停着辆马车!”
许明月缓缓问:“是淮南王家的马车?”
“就是淮南王家的马车!我前些天听着小厮说小话,听得姑爷在宫中与那淮南王家的郡主勾搭上了,小姐你还不信。如今怎么着?”
许明月沉默片刻,轻声道:“许是傅家自作主张,毕竟老夫人一向不喜我。可我信凭临,他应过我,不会再娶。”
清漪气急:“小姐你这是痴了!要我说,咱们就该回江南去,小姐在江南多大的名气,求娶的公子哥们得从河头排到河尾,还得再排回河头呢!”
许明月无奈发笑:“那都是我待字闺中的事了。何况前些日子来信,爹爹发了急病,若知道我从夫家跑回去,再遭一顿气,身子不见好可怎么办?”
聊起江南的事,清漪脸色才转好:“小姐在家的时候,女诫女训没一个肯读的,尽读些国策国论,我看,老爷早习惯挨气了。”
主仆两人正说着俏皮话,忽听得屋外一阵声响。
许明月微微蹙眉,自傅凭临应召入宫,这小院一向门可罗雀,难得有人造访。
清漪为她取了外衣披上,才扶她走到门口,将屋门打开。
屋门才开,便见门外不大的院落里,站满了家丁。众家丁前边,是傅家的管家。
这管家一脸笑意,却不行礼,只负手昂首道:“许娘子,还请穿戴齐整,出来接老夫人的话。”
清漪见此情景,上前一步,就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
许明月却轻扯她腕子一下,将她揽到了身后。
许明月淡淡扫了一眼挤满院落的众人:“陈管家,老夫人若有话要传,待我梳妆片刻,往厅堂去拜见即可,何必劳烦陈管家,这般声势浩大。”
那管家呵呵一笑:“许娘子不必在此逞威风了。我今日来,就是来告诉许娘子,此后不必再去厅堂拜见老夫人了。”
许明月握着清漪腕子的手紧了紧,但面上神色不改:“管家此言何意?”
管家道:“许娘子这是装糊涂,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您自然能听懂。”
“但既然您发问,我便再解释明白些:许娘子嫁入我府中一年,一无所出。如今少爷中了状元,可不同往日,不能再容您待在府中了。”
管家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此乃老夫人所写之遣退书,娘子收了此书,速速回江南去罢。”
院中沉默蔓延片刻。
一阵寒风吹来,许明月仿佛才回过神。
她松开清漪的手,颔首示意后者去取那遣退书。
清漪小声道:“小姐……”
许明月垂眸:“去吧。”
取过遣退书,管家一挥手,那浩浩荡荡的家丁才退了开去。
待到院中复归空荡,那管家一拱手,赔笑道:“夫人,方才冒犯了,实在是老夫人命令,不敢不从。”
他长了双亮眼与慧心,自然知道,这许明月虽不受老夫人不待见,却是自家少爷的宝中宝。今日他带头将人逐出府,在少爷那已是大罪一桩,他哪还敢真对她不敬?
许明月侧身,并不接他这一拜:“管家可还有事?”
“这……”管家笑道,“老夫人还有命,我须得亲自送许娘子出府才可。”
清漪这时终于忍不住,大骂出口:“你这老家伙,果然你们傅家都是一种货色——不要脸!”
“你们少爷当年穷困潦倒,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是谁出的路资?”
“如今你们傅家这栋府邸,这样好的地段,也是我们小姐当年牵桥搭线才买下的,今日倒好,过河拆桥……”
她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那管家念及少爷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盼着许明月制止这丫鬟。
可许明月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入屋,去换衣裳了。
主仆二人莫名的默契。许明月换了身青色衣衫,清漪骂过管家,都没有要收拾行李,带走屋内一样东西的意思。
管家张张口,最终也没说话。
将人送至府门,管家又是一拱手:“许小姐,就此别过。”
许明月也回他:“就此别过。”
管家站在府门前,看着许明月瘦削的身影渐渐下了台阶,不由一声长叹。
多好的一个女子啊,这番被遣回江南,不知来日命运如何……
他正想着目送许明月离开,就见后者步伐一转,一步一步,极为坚定地,走向了停在府门口的那辆马车。
——淮南王府的马车!
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就要上前去阻拦。
可许明月却已然扬声开口:“不知车中可是淮南王家郡主殿下?”
管家面色惨白,钉在了原地。
傅家府邸地段不差,周遭不远便是顺天府顶好的商铺。
此时白日,人来人往,见着这大户人家门口,一个容貌不俗的女子扬声喊“郡主殿下”,一时都远远投来视线。
许明月却毫不在意,神色淡淡地站在车前。
马车帘幕被撩开,一个丫鬟走下车来,神情傲然:“你是什么人,竟敢在郡主殿下车前喧哗!”
许明月看她一眼,目光又移向车内:“我是何人,郡主殿下应该已经猜到了,不愿一叙便罢,何必唤一个小丫鬟出面打发。”
车内这才传出一声冷笑,而后一道跋扈的女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状元郎家的下堂妇罢了。怎么?成了弃妇,心里不平,想来找我要什么公道?”
这郡主说话不客气,一旁的看客却听得津津有味,二女相争,向来是他们爱瞧的戏码。若是再打起来,往后茶馆谈天可就有的聊了。
可车外站着的,那被骂作弃妇、一袭青衫的女子却并不如他们的意。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郡主的话,语气仍然淡淡。
“郡主殿下误会了。此行,我不是来找郡主殿下要什么公道的。”
众人点点头,哦,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可那青衫女子却话锋一转,却又道:“此番拦在郡主殿下车前,只是想过一回下堂妇的瘾,撒一撒泼罢了。”
许明月说着,不顾周遭人惊异的眼神,拿过清漪手中的遣退书。
她面上仍一片云淡风轻:“此乃傅家老夫人所写遣退书,上列罪名,‘入府一年,一无所出’,不循妇道,是以遣退。”
“然而依前朝律法,女子五十无子,方犯‘七出’之罪,可由夫君亲自休弃。”
“但如今我家夫君正在宫中,我也不过年方双九。可见此遣退书,言之无理。”
听她这般有理有据,周遭看客不由驻足,认真瞧起这出戏,且还频频点头称起是来。
许明月却一眼也不看周遭的情境,只接着道:“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京中盛传,郡主殿下与我家夫君有私。而今日,殿下才造访傅府,傅家老夫人便要以一纸遣退书将我休弃。”
“那么我便大胆猜度一番——敢问这可是因为,殿下既于我家夫君有意,却又容不得我这房正妻?”
“若是如此,殿下岂非犯‘七出’大罪之嫉妒?当受这封遣退书的,是殿下才对。”
这一番话说完,傅府门前一时哗然。
那站在车前原本小婢女趾高气昂的小侍女,此时也涨红着脸,尖声骂道“无礼”。
傅家管家慌了神,一时间上阻拦许明月也来不及,不阻拦也不是。
随着车外的声响愈加喧哗,车内的人似乎也酝酿着怒火。
终于,“啪——”,一道瓷器掷地的声响打破了喧哗。
车内人怒气冲冲地发话:“傅家的人都去哪了?给我去打一盆凉水来,让这不知廉耻、当街诽谤本郡主的悍妇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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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路上自刎后,王长乐回到了她最受宠时。
逼她上绝路的罪魁祸首陆琰,这时候却最为落魄。
老皇帝为她筑酒池,设晚宴。
他在宴上坠入池中,成了满座宾客的笑话。
她自池边路过,想想前世他背叛自己之后的风光,命人将他捞起。
“真可怜,好像一条小狗。”她以鞋尖抬起他的脸,笑,“不如就来我这儿,我教你狗仗人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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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至爱刺来的剑,扎得最深,王长乐深以为然。
她将落魄时候的陆琰养在身边,就是想甜枣夹棒,将他驯服,为己所用。
利用完,再将他赶尽杀绝。到时他脸上表情一定有趣。
可驯犬不易,前世的大将军,今生做了奴才,一样心高气傲。
捞他那日,眼神便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王长乐费尽了心机,终于骗得他真心。
自此他甘愿俯首为她,事事亲力亲为。
到了老皇帝垂危,要她殉葬那日,他更不顾“忠义”祖训,领羽卫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反了。
王长乐被他急匆匆跳下马冲过来一把抱住,朝他哭得梨花带雨。
心中想的却是,你小子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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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指南:
1、男主中后期重生,有一段黑化剧情
2、老皇帝只是工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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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车内郡主发话,车外的管家才如梦初醒。
这可是当朝郡主!他哪里得罪得起?
于是慌忙奔入府内,指挥家丁:“你!快去打盆凉水来!”
而后又奔至府外,给那颇有几分胆识的前少夫人递眼色:快走啊!
然而前少夫人许明月却毫不慌忙,反倒将身旁要挡在她身前的清漪拉住了。
她看向马车的眸色冷了几分:“郡主殿下果然威风。只是皇城脚下,殿下这样耍威风,不怕上达天听吗?”
马车内传来一阵笑声,仿佛许明月说了什么笑话似的。
车内人道:“你这样的悍妇,果然无知。今日,就让本郡主来教教你。”
“这皇城脚下,可不是什么事都能上达天听的。”
“若是本郡主想耍威风,那这威风便达不了天听。更何况……”
她言未尽,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更何况如今的“天”是个年仅六龄的小童。
这时候,真正能救这小娘子的“天听”,只那操纵幼帝、权倾朝野的一人罢了。
傅府家丁已将冷水备好,一行人手持数盆凉水,只待车内郡主一声令下。
寒冬腊月,这凉水浇身,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明月眼中神色沉沉,她垂了垂眸,将清漪护在身后。
皇城脚下,当街耍横,权贵欺人,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车内又是一声轻笑,似乎准备着欣赏一场好戏:“来人……”
许明月将清漪护得紧了些。
清漪亦克制不住地打着颤:“小姐……”
可下一瞬,却未听见车内郡主的命令,反听着了另一道更高的声音。
“首辅大人车驾到——”
这声音响彻云霄,满街市一时哗然。
“首辅大人?哪个首辅大人?”
“还能有哪个呀?咱们这天底下不就那位一个嘛。”
“那位的府邸隔得可远着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真是那位?”
首辅?
许明月愣了愣,看向人群散开的方向。
精雕华盖的马车缓缓穿过人群,驾车者一身锦衣,口中叼了根不知什么草。
许明月同那人对上眼,仿佛觉得他在对着自己痴笑。
马车停在距许明月几步开外。
那痴笑的车夫吐了口中叼着的草,跳下车来,掀开车帘,恭敬道:“主子,到地方了。”
片刻,车内便传来瓷器叩桌的声响。
继而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玉扳指的手撩开车帘,手的主人探出身来。
一袭玄衣,外披玄色大氅,一副刀削斧刻般的俊美面容——正是当朝首辅沈潜。
他下了马车,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许明月莫名觉得,他是在朝自己走来。
街市的哗声渐消。
只因议论人只有敢在人后,没有敢在人前说的。
况且这人还不是什么普通人,是当下如日中天的沈潜沈首辅——要知道,在如今的顺天府,“天”也要顺他七分。
过路的路人,淮南王府的郡主、丫鬟,傅府的管家、家丁,有一个算一个,此时都愣在当场。
许明月也眸色沉沉,看着那声名遍天下的权臣首辅缓缓走近。
她握着清漪的手紧了紧,心下思量着,自己同这首辅是否有何关联。
可不待她想清楚,沈潜已然走至她身前。
而后的事情好似发生在一瞬间,又好似延长了许多时候——
沈潜弯了弯眉眼,朝她露了一个笑,而后便解下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抖落上头寒气后,披在了许明月的身上。
大氅压身,许明月下意识放开了清漪的手,于是下一秒,便轻易地被人拢入怀中。
那声威震主的权臣首辅敛眉看她:“娘子,沈某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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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马车,被那痴笑的首辅家车夫一掌劈裂。
看笑话的人群,在首辅的扫视下,跪地拜颂,“见过首辅大人,见过首辅夫人”。
府尹领着官兵前来,将冒犯了“首辅夫人”的管家与小厮通通拿下。
那嚣张跋扈的郡主主仆,竟也在她面前低头。
许明月坐在平稳宽敞的马车之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下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看向车中坐着的另一人,只见方才那威风八面的首辅,这会儿对着她,唇角眼梢都是笑意,正为她添茶倒水。
许明月思量片刻,开口道:“首辅大人。”
听得一声轻柔婉转的“首辅大人”,沈潜手下几不可见地一抖,茶水险险漫出杯来。
他按下心中骤然抽枝的绮思,心中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反复操练几遍,才道:“娘子叫我沈潜便好。”
娘子一词,可称出嫁的妇人,也可称自家的妻子。
沈潜耍了个小把戏,只觉通身舒畅。
连许明月同他客气,道:“大人不拘小节,我却不能失了礼数,方才实在多谢大人。”
他也只是略略有些失望,并未表现出来。
沈潜将添好的茶水递过去,并不置于小几上。
几息之后,果然见许明月伸手来接。
天青釉茶盏小而精致,精致而小。
沈潜搓了搓指尖,回味那一触的温凉。
许明月接了茶盏,浅饮一口茶水,眼中亮了亮,赞道:“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好茶。”
话音才落,便听沈潜答道:“不及娘子亲手泡制茶水之十一。”
许明月抬眼看他,有些疑惑,便问:“首辅大人,与我可曾见过?”
沈潜轻笑一声,心中暗道,何止见过,明月明月,我此生命定的娘子,你可知我远远望了你多少年?
口中只道:“娘子或许不记得了,数月前宫宴,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彼时娘子为凭临泡制茶水,沈某有幸讨得一杯。”
“一茶之交后,我便与凭临一见如故。今日来寻娘子,正是受他所托。”
这话半真半假。宫宴时,他讨了壶许明月亲手泡制的茶水倒是不错,可与傅凭临一见如故……
沈潜心中冷笑。
许明月听罢,轻舒一口气,自语道:“原来如此。我便知道,凭临不会负我……”
她顿了顿,看向沈潜,仿佛才想起车中此时还有一个他在,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沈潜见得心上人如此情态,却是为了傅凭临,心中已然生出无边妒意。
但好在他与这妒意相处不止今朝,两厢相处倒还融洽,都一颗心地想着让那傅凭临永堕无间。
于是神情自然,说出那套编了不知多久的说辞。
傅凭临自中状元,便应召入宫修史,平日也宿在宫中。
前些日子,淮南王家郡主也应召入宫,陪同圣上四处游玩之时,就瞧见了这姿容俊秀的状元郎,说什么也要圣上为二人赐婚。
傅凭临自然不肯应,圣上问及缘由,他却又不肯告知,于是触犯圣怒,险些被革职。
淮南王郡主当即为他求情,更是私下里向圣上保证,一月之内,必然清除阻碍,叫傅凭临应下这桩婚事。
傅凭临心中不安,担忧那郡主对许明月不利,便想出一个法子。
一番铺陈,为的只是这一句:“便是叫娘子与我结做一对假夫妻。”
许明月起初听着,本有些忧心,哪知最后却听到这么一句。
“大人可说的是,假夫妻?”她不由皱了皱眉。
沈潜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一阵发涩。他垂了垂眼,接着道:“沈某也觉得此法出格,有损娘子声名。”
“但凭临执意如此,只道若非如此,恐怕保不住娘子性命。”
许明月听罢,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思索。这样出格的法子,确实是傅凭临能想出来的。
可一介郡主,真需要请出当朝首辅来压么?
而以傅凭临那不慕权贵的倔脾气,他到京城才几月,又真能请得动这位首辅么?
许明月虽自嫁人起就足不出户,但也借着傅凭临,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
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幼帝。而幼帝之外,便只有这一位……略显声名狼藉的首辅大人。
他无所偏好,不爱金银,不好美色,亦不屑才子,不慕武将。又行事乖张,好剑走偏锋,且说一不二。
这样的人,真肯为一个初识几月的状元郎,与人假成婚?
再有……
许明月忆起傅凭临,心中轻快了些。
以傅凭临的脾气,她同家中小厮多说几句,都要醋的。
要她假意改嫁,这该是遇着了多大的事。
许明月斟酌片刻,对上沈潜看不分明的深黑眸子,终于开口:“首辅大人,此番事关重大,我不过一介小女子,心中实在害怕。不知大人可否通融,让我与夫君见上一面?”
她说完,便见沈潜笑了笑,而后将手中杯盏“啪”的一声放在小几上。
他颔首,温和道:“娘子说的是,只是凭临如今奉命修史,不可出翰林院半步,怕是难以相见。”
“不如,娘子修书一封,由我设法转交。”
许明月点点头:“如此,便劳烦大人了。”
沈潜听她这一句“大人”,耳旁仿佛又响起她称傅凭临那一句“夫君”。
他将杯中茶水注满,幽幽想道,不急一时……不急一时。
然而茶过三道,还是没能按捺住,开口打破车中沉默:“我与凭临相识,其实一半也是仰慕娘子才气。”
许明月本专心品茶,听他这样说,只当是客套,便也回道:“我在闺中,也常听大人声名,早闻大人年少有为,如今得见方知所言不虚。”
沈潜却摇摇头,自嘲:“沈某在这顺天府声名如何,自己还是知晓的。”
“倒是娘子,沈某虽身处顺天府,却也认识不少江南士子,无一不对娘子赞誉有加。”
“——扶持寒门,兴办女学。据说江南才子,十之**,都曾受惠于娘子。娘子所为,可比沈某更当得‘有为’二字。”
许明月听了他这一番话,一面生出疑心。二人不过初见,这沈首辅却百般同她套近乎,着实是有些奇怪。
一面却也生出些期待。听来这位沈首辅,对于寒门子弟与女子的态度却是与寻常人不同。他既能与凭临相交,说不准真非俗人呢?
她垂了垂眸子,思索片刻,抛出些话:“依大人看,女子,岂不是贤良淑德为要,专修德行女红为佳?”
她看向沈潜,见他笑了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沈某平生最恨有三,一是权贵欺人,二是书生自傲,三,便是女子自轻。”
沈潜说着,一面观许明月的神情,见她沉吟片刻,眼中亮了亮,便知自己说到了她心里。
他扬了扬嘴角,接着缓缓道:“其实此番应凭临所托,也是沈某的私心。沈某年少时,曾受一女子的恩情,若不是她,走不到今日境地。”
他说着,静静地以目光描摹着许明月的眉眼:“沈某当时立誓,有朝一日,必要千倍百倍待她好,以还当日之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移开视线,语气沉重了些:“只是世事难料,待我功成名就,已再寻不见她。”
“沈某不知该如何报恩,只记得,她素好读书。便想着,若不能将这恩情还她,不若令天下女子,都有书可读,也算是记着这份恩。”
“只是沈某身为男子,又有首辅一职,若兴女学,怕更要被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淹死。倒是娘子,既是女子之身,又有不俗魄力,再合适不过——不知娘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许明月听罢,一时不能回神。
她轻舒一口气,缓缓道:“大人也是情深之人。”
沈潜深深看她一眼,垂眸低嘲:“独有情深,最是无用。”
许明月沉默片刻,再看沈潜,眼神较前已然柔和许多。
她信了沈潜那一番话,盖因兴女学这样的事,在今日是全然吃力不讨好的。为名声?为财富?为权势?这些都摆在女学的反面。
沈潜无利可图。
世人言语万千,却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是一位好首辅。她想。
“既如此,明月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她温声道,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看向沈潜,眼中是点点亮色。
“沈某在此谢过……明月。”沈潜也看向她,眼中是款款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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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马车停在沈府,许明月跟着沈潜,迈入了沈府大门。
许久后,一匹快马自沈府闯过闹市,飞驰入宫。
骑马者着一身飞鱼服,入宫后却不面圣,而是向翰林院行去。
第3章 第3章
月上梢头,傅凭临在院中来回踱步,惦念着许明月的安危,只觉从未如此心焦过。
等到夜露浸湿了衣袖,他才终于等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傅凭临忙迎上去,从袖中递过几块碎银:“官长。”
那锦衣卫看过碎银,并不接,只笑道:“编修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傅凭临同他又推拉几道,方看出这锦衣卫是真不愿接银子。虽然心下生疑,却也不愿再浪费时间考量这些事了。
“有劳官长。”他只随意一拱手,客套一句,便切入正题,“我家娘子,近日可好?”
他应召入宫修史已有月余,最初几日,还能收到许明月的书信,可日子渐长,却连书信的影子也不见了。
他原只以为是许明月疏懒了,可前些日子在翰林院修史时,却听得几个同僚说笑,聊的正是他家娘子。
“听闻在江南也算个才女,如今却就要成下堂妇了。”
他只听到这一句,便失了心魂。再度回神时,怒火已涌了上来,与人打作一团。
这些天他四处托关系,终于找着一个不时出入宫中的锦衣卫,拜托对方出宫时替自己打听娘子的消息。
那锦衣卫也一拱手,道:“尊夫人很好。只是今日被淮南王郡主为难了一遭,好在得贵人相护。如今的境遇,比起从前还要好上几分。”
“淮南王郡主。”傅凭临口中念着,面色沉了沉。
他这时才想起是有这么个人,径自冲到小皇帝面前求人赐婚不说,被他拒绝了,还立誓“定要排除万难嫁他”。他当时未放心上,只道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自己还能被绑着成亲不成。
可没想到,“排除万难”,说的却是为难他家娘子。
他心中发紧,又接连问道:“我家娘子,可有损伤?那位贵人又是何人,为何出手相助?”
锦衣卫:“编修大人放心,尊夫人毫发无损。贵人名姓不便透露,但对尊夫人是十分礼遇、十分欣赏。”
想来这贵人大抵是哪家的命妇,或许是怜惜许明月的才气声名。傅凭临心下松了松。
他还有心再问自家娘子的消息,却不好意思再开口。
那锦衣卫却仿佛看出他心思,道:“尊夫人正在贵人家中暂住,编修大人若放不下心,不如修书一封,我可代为转交。”
一句“正在贵人家中暂住”,叫傅凭临给怔住了。他思及家中母亲对许明月的态度,猜到许明月在家中的境遇,一时间生出无数悔恨怜惜,只恨自己为何要高中状元,被拘在宫中与所爱两隔。
但他很快回神,急匆匆客套一句:“劳烦官长了,今日之恩,在下定不敢忘!”
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中写家书去了。
厚厚的一封信递到锦衣卫手里时,已是天色渐明。
傅凭临对这锦衣卫感谢再三,最终目送着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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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起钥之时,锦衣卫手持令牌,纵马往宫外去。
马蹄在空寂的街道上飞驰,最终停在城西一扇朱门前。
他扣响朱门,不久有小厮出来,将他领过几条小径,到了一处假山前。
那假山前早已站着一人,着一袭绯色官服,眉目冷肃,官服上绣张牙舞爪的蟒纹,昭示着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大人。”那锦衣卫行礼拜道。
沈潜只漫不经心地一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锦衣卫起身,取出信来:“属下应大人所言,真假掺半,将他糊弄了过去。这是大人吩咐的家书。”
沈潜接过信,在手中掂了掂厚度,便冷笑一声:“还是封长信。”
他将信纸展开,一张张看过去,见着里头那些“卿卿”、“明月吾妻”、“为夫的好娘子”之类字眼,眸色沉沉。
看至“近来天寒,夜里入眠,身侧无人,常常惊醒。每至此时,相思之情愈甚”,手下险些失力,将信纸揉碎。
他又想起昨日假意答应替许明月转交的那封信,其中也写道:“一别数月,长夜无眠。”
他心中酸涩,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要做信差的打算。
这傅凭临的信再情深意切,终究也不能到明月手里。
再甚的相思也无用。
他冷眼看向锦衣卫:“可会摹仿他人字迹?”
那锦衣卫垂首道:“属下略知一二。”
沈潜却笑:“略知一二?我要你仿得十全十美。”
锦衣卫顿了顿,又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沈潜这才将信给他:“往东边去,不要被她撞见。”
锦衣卫低头称是,身影很快消失在初升的朝阳中。
-
沈府西侧,流云院。
院内地面,铺着错落有致的青白石块。
院子正中央,挖了一方澄澈的小塘。
小塘旁侧,一架秋千拔地而起。秋千架上缠着凋敝的青藤,想也可知夏日是怎样一派生机。
太阳初初露了个头,将光束洒在青藤上,许明月便醒转了。
穿衣洗漱后,便有几个丫鬟领她去用膳。
许明月昨夜到沈府时,天色已深。早晨伴着晨光,才看出这府邸布置的精心雅趣。
山石错落,小塘为缀,中有梅竹几枝,不过分华贵,却是别有意趣。
许明月一面走,一面看着,想起曾有耳闻的,关于这沈首辅阴晴不定、残暴无度的市井传言。
能将院落布置得如此雅致的人,怎么会做出传言中的事?
她又想起昨日的谈话,愈发偏向沈潜,觉得市井传言害人不浅,沈潜实在可怜可惜。
她想着,转眼便到了地方。
一片池水作围栏,中有一处小亭。亭中只一方小桌,两只圆凳。
其中一只圆凳上,就坐着一身绯色官服的沈潜。
池水浩浩一片,亭台却只小小一座,亭中人坐在圆凳上,更是只渺渺一点。他侧着头,望寂然的池水,看着比池水还要空寂。
婢女停步不前,福身示意许明月独自上前。
许明月走近几步,就见沈潜回过头来,看见了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着沈潜的眉眼间,一时生出无边喜意。
他起身,出了亭台来迎她:“娘子来了。”
许明月笑答:“我起晚了,劳大人等我。”
沈潜仿佛打趣,道:“如今算得半个同僚,怎么还喊大人。”
许明月被他逗得笑意更深,也打趣:“既是同僚,我该称大人表字才是,不知大人表字?”
沈潜笑了笑,垂着眸,却是不答。
沉默片刻,才抬眼道:“娘子不知,我无父无母,自小长在宫里,是干爹养大。加冠之时,干爹已殁了,我没有旁的亲近的人,便没有拟字。”
许明月一愣,没想到自己随口打趣,却触及了人家的伤心事。她赔罪道:“大人请节哀……是我说错话了。”
沈潜摇摇头,仍笑:“行走官场多年,仍无表字,确实有些不像话了。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人提起。”
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娘子提及,也是有缘,不若娘子为我拟字可好?”
加冠拟字,都是应当交由极为亲近的长辈来做的事。
许明月心下有些迟疑,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沈潜这时正巧神色一黯,道:“随口一提罢了,也是,我如今早过了拟字的年纪。”
许明月话便脱了口:“如今也不晚。”
她说出口时,自己也愣了愣,不过很快接着道:“什么时候也不算晚,如今既然有缘,就是正好,我来为大人拟字吧。”
话落,就见沈潜眼中亮起来。
许明月心中也稍舒,微微笑起来。
早膳上桌,沈潜挥退了婢女,亲自为许明月布菜。
许明月自方才一遭,心中对沈潜仍有些愧意,于是笑纳好意,还不时为沈潜添菜。
用罢早膳,天色已然尽明。
日光透过镂空亭檐,一束束照进来。
沈潜半边身子本在阴影里,随着他走近许明月,也便走进了光里。
他抬眼,黝黑的眼中也洒入亮光。
许明月本只无心看着,忽然间福至心灵:“有了!”
沈潜被她难得的跳脱惊了一下,心中越发觉得她可爱,不由笑问:“有什么了?”
这一问,自己倒生出旁的心思,不自禁望了一眼许明月的腰身,却不敢叫人发现,又收回眼神。
许明月不知道他歪了的心思,只径自一面拍手一面道:“沈潜,沈潜。虽深潜于渊,而终有得见天光时——明昭,便拟此字,如何?”
她心中高兴,笑看沈潜,见沈潜也笑意盈盈,便以为他是满意这字。于是继续道:“那便定了。明昭。”
她看向沈潜,温声解释道:“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如今一片真心虽不能为人所知,来日却终有昭于天日之时。”
“这一字,也是我祝大人,真君子虽陷于泥塘,但终有一日能出淤泥而见天光。”
“出淤泥而见天光。”沈潜重复了一句,心中软成一片云,不由喃喃,“明昭,明昭。”
明昭,若是说与朝中同僚听,怕是要惊起一片浪,纷纷议说他哪里配得上这字。
可明月拟这字,便是觉得此字与他相配。
沈潜止不住微笑,只觉这日头暖意洋洋,好不可爱。
许明月也随他一同看日头。看了一阵,觉出不对:“明昭,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也不必沈潜答了,她有些懊恼道:“天色尽明,总之不早了。怪我话多,误了事。”
沈潜听她念着,了然,她这是看见天色,怕他误了早朝。
她哪里知道,朝中遍布他的耳目爪牙,自会将朝务传达给他,早朝去与不去,对他而言没有区别。不去,反倒能好好休息,免受起早贪黑、顶风冒雪之苦。
然而许明月关心的神情,实在太像敦促自家夫君上朝的妻子。沈潜心中充盈,只觉若能日日如此,要他起早贪黑、顶风冒雪又如何?
他含笑道:“娘子莫急,我这便去了。”
许明月送他几步:“冬日地面湿滑,莫要心急,路上小心。”
沈潜走过池中小径,又回头望一眼,见许明月目光温柔而专注,恰如几年前江南初见。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要将这目光永远留在自己身上。到如今,总算能得偿所愿。
只是还有一人……
“傅凭临。”他沉吟,走过院落时,被一茬未修剪得当的枯枝拦了去路。
小厮战栗上前去裁。
他虚虚抬手止住,伸手,将那枯枝折了下来。
“啪”的一声,倒很悦耳。
他似乎被取悦,笑着将它递给小厮,吩咐“烧了”。
小厮接过枯枝,疾步离去。跑动时扬起耳旁风声,风声里似有主子的喃喃自语:“就快了。”
第4章 第 4 章
慈宁宫。
太后半阖着眼,倚在榻沿。
榻前跪着淮南王家的郡主,正声声哭叫着:“姑妈,那沈潜欺人太甚,您要为我做主啊……”
待她哭得声音渐弱,太后才抬手示意宫女将人扶起。
太后:“行了,你的事,哀家已经都知道了。也怪不得那沈潜。”
郡主又是一声哭叫:“姑妈!”
“好了!”太后一拧眉,喝道。
郡主一时吓得只敢低泣。太后闭了闭眼,从榻上坐直了,缓声道:“此事,哀家也不会叫你白受委屈。”
她顿了顿,看向身旁的嬷嬷,问道:“他与那女子的事,我差你去查,可有眉目了?”
嬷嬷:“是,奴婢已细细查过了。那女子名为许明月,不过是江南一介书商的女儿,容貌确实过人,也有几分才气。只是说来奇怪,这沈首辅同她似乎从无交集。只在那傅凭临状元及第,应召入宫之时,曾同享一场宫宴。”
太后沉吟片刻:“莫不是就在那一场宫宴……可说来不该,这沈潜向来不好美色,往年送去的那些婢子优伶,都不曾讨着好。”
“奴婢看,这回他是真栽了!前日夜里,宫门方才起钥,便有个锦衣卫纵马出宫,拿的,正是那沈首辅的令牌。”
“哦?”太后冷笑,“锦衣卫。他倒是毫不遮掩,这是全然不将哀家与皇帝放在眼里了!”
嬷嬷讨巧道:“娘娘息怒,这是好事啊!奴婢恭喜娘娘,这沈潜肆意妄为多年,总算是露了软肋。”
太后满意颔首:“派人,盯紧那锦衣卫与许氏,任何异动,哀家都要知道。”
“是!”
-
隆冬腊月,会试早过,书客渐少,各家书肆多关了门面。
顺天府中,只剩了寥寥几家书肆。
文锦堂是其中一员。
掌柜懒懒倚在炉边,手持着近年来畅销的“京中美人册”,一面欣赏,一面思量着这几日愈发见少的书客,心中默默长叹。
正叹着,便见门前停了一顶乌木红顶的轿子,那宽敞的轿身,那轿夫齐整的衣裳,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
掌柜眼睛一亮,放下那美人册,忙迎出了门。
轿子外侧先走出了一个丫鬟,模样水灵,可怪的是竟未戴面衣。
掌柜心中生疑。
紧接着便见,那丫鬟自轿中又迎出了一个未戴面衣的小姐来。
衣着倒是精致华丽,可那不经遮掩的面容,未免太过不俗。
这顺天府,哪家小姐出门是这样不讲究的?又有哪家小姐是生得如此不俗,却又不在那“京中美人册”上,叫他认不得的?
掌柜的心中一亮。这应是哪家花楼新采买的姑娘罢。
他念头一转,便将对方向书肆内的角落引去:“小姐请随我来吧,我一瞧便知道您是来寻什么书的。”
那小姐颔首,便要随他同行。
可跟在一旁的小丫鬟似是被另一处话本子吸引了,一时没走动。
那小姐似乎见怪不怪,只浅笑,打趣道:“清漪,这些话本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故事,怎么还没背下来。”
丫鬟还嘴道:“小姐不知它们的好呢,每读一遍,都好像游览书中世界,可比诗文有趣得多。”
那小姐笑笑,叮嘱:“好罢,你便留在这儿游览,一会儿待我来寻你。”
掌柜在一旁看了这一遭,更确认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若不是花楼,哪家的丫鬟能同主子这般亲近?
他将人引至角落,递了个“懂”的眼色,便匆匆离开了。
许明月被这文锦堂的掌柜领到偏而又偏的书柜前时,尚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被人莫名奇怪地瞥了一眼时,也没有多想。
然而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书册来,瞧见书面的小画时,却容不得不多想了。
她虽也是书商家的女儿,可父亲是举人出身,多做的是文人的生意。她哪里在书肆中见过这样的书?
纵然她是再不露声色的性子,这会儿也不由红了脸。她心中暗暗念道:“情之一字乃是天然,这画册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但还是略显匆匆地走了开来。
那掌柜见她红着脸走出来,担心她因为心中羞怯便不买书了,忙迎上去。
“小姐不多看看?可是这批册子不满意?我这还有些新到的册子,你若不在我这买,往别家瞧,是断然找不到的!那娇红楼的姑娘,可都是我这的老主顾……”
听他这么说,许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
正打算解释,一旁的清漪也听了这掌柜的话,几步过来便道:“你这掌柜好不会说话,对着我家小姐,却拿什么娇红楼来比!”
“睁开眼瞧清楚些。我家小姐,是江南许书翁家的许明月,你这书肆里卖的诗书,一半多,那作者都是我家小姐的旧交!”
许明月被清漪拦在身后,也渐渐缓过神来。
那掌柜听罢清漪的话,也是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己竟看走了眼。
他赔罪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许小姐,我看走眼了。”
他说着,一面从书柜中抽出本书来,一面道:“实在是您今日未戴面衣……我这里来往的女子,若是不戴面衣,又不在那‘京中美人册’上,便都是些花楼的姑娘。”
“若知道是您,我是万万不敢冒犯的——您瞧,我这儿还有您的诗册呢。”
许明月接过诗册,缓缓翻看,露出有些怀念的神情。
她摇摇头,面上淡粉渐消:“无碍。”
清漪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小姐,我看这顺天府,还没有咱们金陵好呢。咱们那儿的书肆,女子不带面衣,也不会叫人误会了是花街柳巷的。”
许明月轻声喝止她:“各处有各处的习惯,是咱们失了入乡随俗的礼数。何况,花街柳巷的女子,也是女子,又比咱们低到哪儿去了?”
清漪自知说错了话,不再顶嘴。只朝许明月递了个讨饶的眼神。
那掌柜自觉尴尬,便又找了话来说:“只是,您若没有戴面衣出门的习惯,不若访一访这‘妙笔马良’?”
“他画的这‘京中美人册’,如今京中人手一册。您瞧,这是以他自制的‘铅笔’绘的,能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呢。”
他说着,又嘟囔道:“以您的容姿,若是入了册,我也不至于认不出您来。”
许明月将手中诗册放在一旁,看向那美人册,沉吟道:“倒真是栩栩如生,这画法,颇为独特。”
清漪在一旁嘀咕道:“这‘妙笔马良’,早在咱们入京的第一月,便上门来访了。若不是小姐你怕惹老夫人不高兴,当时就能入这册子啦。”
许明月回道:“许是无缘,也不需强求。”
她看向掌柜:“您方才说,这册子,京中人手一本?”
“是了。各家书肆卖得最好的,便是这册子了。自两年前起便是这样。”
许明月又问:“那诗文策论呢?”
掌柜笑道:“会试前夕倒是畅销。可书生也不是日日逛书肆,平日这市集来往多的,还不都是些平头百姓——还是来书中找乐子的多。”
许明月听罢,若有所思。
片刻,她道:“如此,便将书肆中这一年来的畅销书,都为我取一份。”
掌柜的一喜:“欸,您稍等!”
-
书本太多,若是搬到轿上,轿夫恐怕要废了肩膀。
许明月最终歇了一并带回府的心思,只将书费付清,吩咐晚些时候遣府中人来取。
她走出门时,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样一面回望,一面缓缓往前走时,就听得清漪一声惊呼:“小姐!”
这一声后,许明月便撞入了人怀中,她身形不稳,于是手也被那人虚虚牵住。
她借着那人的力,终于站稳,抬头一瞧,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
第5章 第 5 章
“娘子小心。”随着手腕被一片温凉握住,耳旁也传来低沉的声音。
许明月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恍惚间,仿佛从中读出了万语千言。
清漪的惊呼声传来,许明月很快回神,她从沈潜的怀中退出,一时却讷讷无言,只道:“明昭……你怎么在此处?”
沈潜似乎无所察觉,松开了握着她腕子的手,道:“天气寒凉,娘子先上马车。”
他身后便是那辆一眼就能叫人认出的沈府马车,那痴笑的车夫今日也坐在车沿,恭敬地将车帘撩起。
许明月走至车边,便被那车夫扶上车去。
她轻声道:“多谢这位……”
那车夫露齿一笑:“夫人客气,小的名叫敬一。”
“敬一……”许明月愣了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此时敬一已将车帘放下了。
许明月坐在车中,微怔。
外头敬一放了车帘,再度对上自家首辅大人比腊月天还要寒凉的眼色,只恨不得砍了自己去扶夫人的手。
叫你扶!叫你扶!轮得到你来扶吗!
沈潜最后淡淡瞧了敬一一眼,登上马车,落了帘子。
才入车中,就见许明月正望着一处发怔。
他心中微微发软,轻声唤道:“娘子。”
许明月将将回神,对上沈潜温和的神色,抿唇笑了笑:“我走神了。”
“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许明月目光微凝:“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
她唇边扬起一抹笑:“只是方才忽然想起,在金陵有座亭子,也叫敬一。一时间,往日岁月纷纷涌上心头。”
她虽笑着,那笑意却显出些落寞。
沈潜沉默片刻,自车中暗格取出几封布包来。
他低声道:“往日俱去,娘子莫要伤怀。”
顿了顿,又道:“若还伤怀,我便将那敬一的名字改了。”
“欸,可别。”许明月被他逗笑,“还没有伤怀到这种地步。”
布包被沈潜一一打开,露出里头精致小巧的糕点来。
许明月愣了愣:“这糕点。”
她看向沈潜,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他道:“前日上酒楼,正瞧见这糕点,地道的金陵制法。差人问过,知道师傅是金陵人,想着与娘子有缘,便带回沈府了。”
许明月心中一阵动容。思乡,惊喜,感激,酸软的情绪在心头织成一团,可到嘴边,也只一句:“……多谢。”
沈潜眼中笑意愈深:“娘子尝尝,可是在金陵时尝过的味道?”
许明月拈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唇边不由也再度扬起笑来:“师傅的手艺,在金陵也当是数一数二的。”
沈潜支着下巴,笑看她:“那便好。”
这糕点师傅,确实是他从酒楼搜罗来的。然而时间却不在前日。
早在几月前,他在宫宴上再度见到许明月的那一面——要为她搜罗一套金陵的厨师班子,这念头便挥之不去。
他敦促师傅练了几月的糕点,本想着,待时机到了,他要在许明月以为的“初见”之时,就将这一份心意奉上。
哪知道……
他眸色沉沉,但垂了垂眸,再抬眼,对上许明月的目光,又变得一片澄澈。
“明昭也尝一尝罢。”
他眼中溢满柔软的笑意:“好。”
许明月为着不负这份心意,将每份糕点都一一尝过。最后被腻得喝了两杯茶水,又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嗝。
她看向沈潜,却见对方低垂着眸子,似乎怕她羞涩,只装作没有听见。
她心中微软。
马车轻微晃动之中,两人默默无语,气氛却令人很是舒适。
沈潜手指搭在桌沿轻敲,目光贪恋地描摹着许明月的眉眼。
他多想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
然而不多时,车外敬一一声“吁”,马车轻晃着停下。
已到沈府了。
沈潜轻舒一口气。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与许明月。
“娘子,上次托我转交的信,已送与凭临了。这便是回信。”
许明月愣了愣,接过薄薄的信封。拿在手中摩挲了几下,朝沈潜抿唇笑了笑。
“多谢明昭。”
-
回到流云院,许明月取出信来,细细读过。
傅凭临写信的风格很是鲜明,开篇总是一句“卿卿吾爱”,而后一长篇的情话。
不过此次寄信,大约是知道事关紧急。“卿卿吾爱”虽还是未改,情话却只写了两三句,便切入正题——
原来此次赐婚事件,之所以如此紧要,是因为那淮南王郡主,自小跟在太后身边长大,倍受太后宠爱。
而那太后,自幼帝登基,便妄图操纵幼帝,把持朝政。只是有沈潜阻拦,一直未能遂愿。
太后知晓傅凭临与沈潜的交情之后,便一心要离间二人,但因傅凭临始终不从,便起了从许明月处下手的念头。
太后虽然身处后宫,却在朝中笼络一帮重臣,而且因是妇人,与诸多朝廷命妇都有往来。
纵使是身为首辅的沈潜,若不将许明月接到沈府,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护她周全。
信至末尾,傅凭临还隐约透露了些意思,大约是此事不止如此,其中更有隐情。设计让许明月与沈潜做假夫妻,不仅是出于对她一人的安全考量,更是出于对朝中大局、天下安危的考量。
许明月看罢薄薄一张纸的短信,却觉比自己读过的万字长书还要沉重。
她正要将信纸叠起,余光中却又见信纸背面还写了一段话。只因写在背面正中,拆信时正巧未瞧见。
她一字字读来,心下微沉。
“明月吾妻,郡主一事,为夫深有所愧。万般罪过,一纸家书,难以言尽。来日肉袒负荆,再向吾妻请罪。”
深有所愧……
她本是站在窗边,此时却觉得周身一阵发软,跌坐在窗边小凳上。
-
正院,书房。
沈潜正伏案批示奏章,平素几年不经一敲的房门却被敲响。
他搁下手中的笔,眼中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倒是亮了亮。
沈府上下的小厮都知道一条规矩,主子在书房处理公务时,是纵有圣旨来了,也不许打扰的。
知道主子在书房,却还敢打扰,那只能是为着一个人的事。
“进。”
小厮垂首,恭敬地进了书房:“主子。”
“说。”
小厮将头垂得更低:“流云院当差的婢女来报,夫人读过信后,似乎便失了心神,跌坐在凳上,已有半个时辰不曾动过了。”
沈潜听至一半,眼中亮色便骤减。余下的亮色也随着小厮的话语,一点点消退,最后化作一片暗。
他沉默许久,看向窗外,低声道:“今日都不要去扰她。”
“是。”
片刻,沈潜揉了揉眉心,又道:“晚些时候,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就说,近日天凉,我染了风寒,担忧她受波及。”
小厮应道:“是。”
而后,又将一封帖子递过头顶:“还有一事,傅府的二公子今日递了帖子来,请主子到傅府饮茶。”
沈潜听罢,冷嗤一声:“傅登迎,他倒还敢再见我。”
他心中本来有郁气,此时想起这傅二公子,更添几分怒火。
许明月被傅家遣退一事,本来自始至终都在他计划之内。
谁知这傅登迎,心中畏惧淮南王府的威势。因着郡主一次登门造访,便自作主张,冒傅老夫人之名,提前将那纸遣退书给了许明月。
他收到消息时,本在家中会见吏部官员。
若不是他当即便放下手中一切,赶往傅府。那数盆冷水,便真要泼到许明月的头上了。
想起当时,许明月单薄的身影,就那样站在沈府的大门前。身侧是居高临下,站在马车上咄咄逼人的淮南王府婢女,身后是傅府一众手持木盆的家丁。
他心中的怒火有多甚?若不是许明月以那样陌生的目光瞧着他,他怕是当时便要令府尹抄了傅府。
沈潜闭了闭眼,怒火烧心之间,却又想起方才小厮所说的,许明月看过信后的反应。
他强自按下了心头的怒火,对小厮道:“将这帖子烧作灰,送回傅府,再带给他们一句话:下次若再敢对夫人不敬,这便是傅府的下场。”
“另外,让傅登迎明日过午来见我。”
-
金陵。
秦淮河畔,饮酒作乐的公子哥醉醺醺地回了府。
那府门古朴气派,与这公子哥身上的浮华气全是两样。
他走进府去,就见站在院中,瞧不清神色的亲娘,顿时腿软。
“姨娘……姨娘我今日,我今日出去……是,是……”
他半天“是”不出一个字来。
可今日那姨娘却是笑意盈盈,瞧不出半点不悦。
她走近了,扶起他,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是今日没有念书又怎么了?”
公子哥听罢,瞪大了眼。
片刻,他总算看出这姨娘说的是真心话,不由真心实意地舒了口气:“姨娘你总算是想通了……我早便说了,我不是阿姊,真不是念书的料子……”
他话才说一半,却听姨娘一声冷哼,打断道:“什么阿姊,你父亲说了,她不守妇道,已不再是咱们许家的女儿。以后,你再也不必居于她下,她也再不是你什么阿姊了。知道吗?”
公子哥一愣,脑袋被狠狠拍了一下。
“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
为什么呢?
阿姊自小比他乖巧懂事,聪慧机敏,又知书达礼。父亲也曾说,若阿姊是男儿身,这满金陵的儿郎,都比不过阿姊。
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跟在姨娘身后,浑浑噩噩的进了屋。
恍惚间,他听见姨娘正高兴地喃喃——
“就是再会念书又有何用,如今还不是成了下堂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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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正午难得见了太阳,许明月窝在榻上,翻看着昨日搬回沈府的书册。
清漪在一旁抱怨:“小姐,多好的日头,咱们就出去逛逛吧。”
许明月仍垂眸看书:“今日我不乐意动弹,你去吧。”
清漪赌气道:“去就去呗,这也不是傅家,我在这儿可自在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再不陪着小姐了。”
许明月翻动书页的手顿了顿。
又听清漪叹了口气,走近了,接着道:“可说来,咱们也在这儿待了许多日。小姐同这首辅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咱们能在这儿待上多久呀?日后是回江南还是哪儿呢?”
因着沈潜与许明月交谈,总是把清漪挥退在外,清漪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二人将要假成婚的事。
许明月不答,目光落在床头那一张叠好的信纸上。片刻,她问道:“若是回傅家呢?”
清漪皱眉:“小姐真想回傅家?可,在那傅家,除了姑爷……啊,前姑爷。哪有人喜欢咱们呀?小姐被拘在院里,我也总瞧人眼色。”
“可这儿不一样呀,这儿小姐哪里都去得,连我也沾光,人人都管我叫姐姐,对我可恭敬了呢。”
她说着,笑起来:“沈大人待小姐这样好,莫不是倾慕小姐的裙下臣?”
许明月听罢,无奈地看她一眼:“少读些话本子,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无关风月的。”
清漪吐了吐舌头,退出了房去。
许明月手持书卷,又翻阅了许久,可最终还是将书卷放下,又拿起床头那一张信纸来。
她与傅凭临结缘,说来也是为着这么一张信纸。
彼时她在江南,不时会参与相熟文士主办的诗会。某次诗会结束回府,用晚膳时,便见袖中落出一张信纸来。
那信纸被她父亲拾起,当即便勃然大怒,誓要捉住这纸上留名“傅凭临”的登徒子。
后来把人捉住了才知道,这信纸是他写的不错,可他却没有那个送信的胆子。
最后是同行的儒生看不下去,夺了他的信,托了一同参与诗会的妹妹,才将这信塞入了许明月袖中。
被家丁按在柱边之时,他还红着脸看许明月,大喊:“若知如此,小生当日便该亲手将此信交予小姐。小姐!小姐!求你嫁我,小生定不会负你——”
许明月目光凝在那信纸上,半晌,闭了闭眼,深舒一口气,将信纸压于枕下。
不知过了多久,清漪再度进来。她本动静不小,但见许明月倚在榻上闭着眼,轻呼了一声,便放轻了动作。
许明月缓缓抬眼:“放宽心罢,我醒着。”
清漪便几步上前:“小姐醒着就好。我方才出门,听院里的几个丫头说话,说是首辅大人风寒愈重,此时在书房已咳得喘不过气了。”
许明月听罢,想起来昨日来院中为她诊脉的大夫。
那大夫说沈潜感染风寒时,她只以为是轻微受凉,原来有这般严重吗?
这样说来,今日午膳,沈潜确实也未露面。
她压下心中种种复杂思绪,自榻上起身。
-
书房。
傅登迎诺诺地站在书桌外侧,只觉腿脚都快站麻了,可也不敢动上一动。
他来沈府之前,本还抱有些侥幸心理。
他嫂嫂虽说是几分姿色,可沈潜贵为当朝首辅,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为他嫂嫂怒发冲冠?
可进了书房,就见沈潜立于窗边,静静望着窗外花枝,一言也不发。
他面色似有些苍白,但因着那双辨不清神色的眸子,只叫人更望而生畏。
这市井中都有传言,这当朝首辅的性子最是阴晴难辨,往往怒火愈甚,面上愈是平静。
窗边人沉默的时候越久,傅登迎的腿便越软。
他想起昨日送到府上的那一罐黑灰,只觉今日,自己恐怕也要在此地化作一捧飞灰了。
书房门被扣响时,傅登迎心头一惊,险些就要跌在地上。
小厮垂着首走进:“主子,流云院那头说,夫人要来了。”
沈潜终于不再看窗外:“嗯,下去吧。”
夫人?难道便是他家嫂嫂?傅登迎心中一跳,他是没有想到,这才几日,自家嫂嫂已做了首辅府上的“夫人”。
他脑中混乱,一时想起自己帮着淮南王家郡主欺负嫂嫂的事,一时又想起那还关在牢中的管家与家丁,额角不由渗出冷汗来。
沈潜理了理衣摆,回身走至桌前,并不看傅登迎,道:“稍后,不论我说什么,你只顺着我说。”
傅登迎忙应:“是,是。”
沈潜坐在桌前,抬起茶盏,垂眸缓缓吹动茶水。
半晌,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近了。
画屏挡住两面的人。
沈潜就在这时道:“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傅登迎谨记他方才的话,接道:“大人,句句属实。”
画屏外,许明月停下脚步。
她本只是想来探望沈潜,见门口无小厮看门,便径直进来了,没想到沈潜竟在与人会面。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继而听到砚台掷地的一声闷响。
而后沈潜道:“凭临这般,岂不是负了许娘子?”
许明月一时顿住。
而后又听画屏内另一人,声音似有些熟悉,答道:“兄长这样做,确实负了嫂嫂。”
听至此,许明月垂了垂眸。是傅登迎的声音。
对话仍在继续。
“郡主呢,可甘做平妻?”
“郡主……性格骄纵,自然不愿。”
沈潜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此,岂不是要许娘子为妾?”
“兄长的意思,是要委屈委屈嫂嫂。”
听至此处,许明月心下沉沉,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心思。
她就要往门外走去。
然而走至门外,便听得一句“荒唐”,沈潜似是被气着了。
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许明月心中轻叹,转身,对上沈潜微愕的神情。
“娘子……怎么在此处?”他顿了顿,皱眉看了一眼门外。
许明月知道他怕是要责怪当值的小厮,扯了扯嘴角,道:“听闻你染了风寒,我有些担心,便径直闯进来了。”
她说着,目光落在沈潜苍白的嘴唇上:“你面色确实不大好,快些进书房去吧。”
她说罢,垂眸:“我先走了。”
手却被人捉住。
许明月自门外来,越过重重冷风,手心一片寒凉。
“娘子……方才可是都听见了?”
许明月点头,叹道:“嗯,其实我……自昨日那封信,便有所猜测。”
默然片刻,她被沈潜牵过画屏,手中被塞入一杯温热的茶水。
也在这时,才与自己从前的小叔子对上眼。
傅登迎神情复杂,似有错愕,又有惊惧,更带些恍然。
许明月只瞧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
沈潜观她神色,冷冷朝傅登迎看了一眼。
傅登迎心中一震,忙拱了拱手,退下了。
他离开后片刻,沈潜低声道:“傅兄应许赐婚,也出乎沈某意料。”
“娘子若心中不快,沈某今日便进宫,为娘子讨个公道。”
他眸色沉沉,目光凝在许明月略微泛白的面容。
许明月未察觉他那目光,只摇摇头,道:“不必了。”
她顿了顿,又道:“凭临有他的考量,我信他。”
说着,她看向沈潜,却见他面色僵硬,似有不适。
“明昭?”她轻唤一声。
沈潜忙别开眼去,暗自咬了咬牙关:“娘子与他……果然情谊深厚。”
他没有想到,都到了这种地步,许明月还不肯离开傅凭临——她分明是最在乎情之专一的。
他没有看到,许明月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了解凭临,他不会负我。”
“我信他。”
这话说得果断,也不知是在告诉沈潜,还是在劝慰她自己。
杯中茶水渐凉。许明月放下手中杯,转移话题:“我此番来,本不是为了此事。”
沈潜心中酸涩,但仍抬眼望她,见她自袖中取出一封纸包。
“听清漪说,你染了风寒。这些药材,可煮了吃。方子是从前在江南时,一位江湖游医赠我的。凭临从前受寒时,每每吃一副便好了。”
莹白的手指递过纸包。
沈潜一时恍然。
心中酸涩乍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的甜意。
他心中迟疑,是给我的?
而后又坚定地伸出手,将纸包接过,攥在手里。是给我的。
感染风寒一事,原是他为骗许明月受诊编出的谎话。
只是后来忽然想,他与许明月自重逢至今,全凭他步步为营,捏造无数谎话。在这一件小事上,他莫名不想它也是纯粹的谎话,便真设法染上了风寒。
他本不信鬼神,但这一次不由也想,这莫不是上天都看他可怜,要给他些补偿。
他攥紧手中纸包,掌心都被麻绳割痛:“多谢娘子。”
许明月摇头:“何必客气。”
她目光触及桌上成堆的奏折,忽然想起些什么:“明昭,既如此,假成婚一事,可还必要?”
沈潜垂眸,沉吟片刻:“如今娘子之忧确实解了,于娘子,此计已无用了。”
许明月了然:“于你呢?”
沈潜不答,只笑了笑:“若娘子着急,今日便可回傅府了。”
许明月皱眉:“明昭,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假成婚一事,于你而言,可是至关紧要?”
沈潜对上她视线,眸色深深:“不瞒娘子,于沈某而言,比性命更紧要。”
许明月点头道:“好。既如此,不论凭临如何,你我成婚一事不变。”
她目光澄澈,全不知自己应下了一件怎样的事,也不知自己应许的是怎样一个人。
-
服过药后,沈潜继续处理案边公务。
奏折间忽然掉出一封信来。
他拾起了,小心放在案边。
那封信中,是许明月的生辰八字,以及许家人手写的,应允许明月与他成婚的文书。
早在两月前,他便派了媒人,带着聘书与礼金往应天府,到许家去提亲。
昨日信至,今日明月应允成婚一事,正好。
他闭目养神,片刻,脑中忽然想起信中还提及的一事。许明月的父亲病重,缠绵病榻之际是反对这门婚事的,只是姨娘做主,写了文书。
些许不安袭上心头,他摇了摇头。
大喜在即,不该叫旁的事扰了心神。
第7章 第 7 章
傍晚,翰林院。
临近冬至,风急天寒,人都懒散,大多早早离了院。
公座上坐着的人寥寥无几时,傅凭临才同学士告过罪,独自离院。
行至院外,不由又长叹一口气。
他昨夜不知为何,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入眠后又几次惊醒。今早便难得迟起,误了点卯的时辰。
自应召入宫后,他便常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按理说,他身为状元郎,本该是同期之首,风生水起。
然而一来,圣上不知为何,没有按惯例点他为翰林修撰,而是令他与探花一同任编修,点了榜眼作修撰。
这一降一升的旨意一出,便有不少同期改换了待他的态度。
二来,他到院中之后,又无故颇得学士青睐。学士将历来重要史卷纷纷交予他校对,更向圣上请命,为他在宫中求了一处住所,令他在修好史卷之前,都在宫中暂住。
这一番偏爱,又令不少同僚对他心生不满。
再便是,他入院不过几月,便与院中前辈大打出手。
此事一出,更是令他在院中的境遇越发如履薄冰。
暮色沉沉,傅凭临望着西落的日头,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自开朝以来,新科状元里头,他怕是境遇最失意的一个了。
而后又苦中作乐地想,来年开春,国史修罢,他便能自由出宫了。不知他家娘子知道他在宫中这般落魄,会不会可怜他,为他落一回泪。
他可还没见过自家娘子落泪的模样。
慢悠悠地走出院时,正面迎来了两个同僚。
好巧不巧,正是上回与他大打出手的两位前辈。
他只想速速离开,于是一拱手:“前辈,在下尚有要事,先告辞了。”
便绕过两人要走。
然而才迈出步子,便听其中一人笑道:“要事,莫不是要去抢婚啊?”
傅凭临眉头一皱,虽听不懂这人说的是什么,心头却隐隐涌上些不安。
他停下步子,回头便见另一人拽着方才说话那人的手,使着眼色。
他隐隐听见这么一句:“……吩咐了不许他知道……”
那人一愣,随即回道:“多大点事,他还能真去抢婚不成。不说旁的,就说他现在奉旨待在宫中,连宫门也出不去……”
傅凭临心下不安更甚,他看向那人,问道:“前辈,所说的抢婚是什么事?”
然而此时,他脑中已然闪过了前几日同僚所说的小话、他托锦衣卫送出宫去的信、以及迟迟未得的回信。
下一刻,那人讥讽一笑,证实了他的猜想:“傅兄可还记得,上回对我俩出手是为的谁?今日城西首辅大人家热闹得很,要迎一位再嫁的美娇娘。傅兄不如猜猜,迎的又是谁?”
傅凭临听罢,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那两人一面摇头笑着一面走开,独留他在原地怔楞。
首辅,首辅……
傅凭临一时想起诸多不曾上心的事来。
几月前曾有一次宫宴,准许携家眷入宫,他与明月携手共坐。
那首辅沈潜,忽然前来寒暄,说想要讨茶一杯。
饮罢茶水,又莫名道了一句:“状元郎与尊夫人……果真是,伉俪情深。”
傅凭临彼时一头雾水,只当这首辅是孤家寡人多年,艳羡他与明月的伉俪之情。
如今看来……
难怪,难怪他被点作了编修。
难怪学士如此看重他,以至于几次驳了他告假回家的请求,怎么也不肯放他出宫。
难怪他一介编修,却能请得动锦衣卫作跑腿。
难怪那锦衣卫收了他的信,却迟迟不送回信来。
越是深究,越是有迹可循。
傅凭临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几将牙关咬碎。
他看了一眼天边,日色将尽,拔腿便朝宫门跑去。
路上遇着眼色惊异的同僚,他也顾不及。
撞上宫人,发冠散落,他也管不得了。
便这样一路跑到了宫门,已是一身狼狈。
看守宫门的守卫,每每见的都是衣衫齐整,做派端庄傲气的书生。冷不防见了一个发冠都跑丢的,一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但等人走到跟前,还是厉声拦道:“可有出宫令牌?”
“没有。”傅凭临开口时,嗓子已跑哑了,“我是圣上钦点的翰林院编修,此次出宫是有要事,还请官长通融。”
守卫脸色却一变,彼此间对了对眼神:“编修?”
“圣上钦点的编修,便是那位说的……”
“不错。”
一众守卫小声讨论了会儿,才回身道:“编修大人,你还是回去吧。”
傅凭临见他们变脸时,便有所猜测。这时便是全然确定了——这一众守卫,怕是也受了那位首辅的示意。
他心中发凉,但定了定心神,仍恳求道:“诸位官长,今日我真不能被拦在宫中。还请诸位官长放我一次。”
“今日实在有急事,来不及申领出宫令牌。若有追究,便说我是擅闯了宫门,什么刑罚我都受得!”
听得他这样说,守卫中有人面露不忍之色。
傅凭临定定地望着那人,半晌,却听他道:“编修大人,还是不要为难我们了。你这……不是令牌的事……”
话落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编修大人,凭你自己,是出不了这宫门的。”
随着这声音,一众守卫都朝傅凭临身后看去,纷纷恭敬喊道:“李嬷嬷。”
傅凭临也回身看去,就见一位身着宫服的中年女子正走下马车。
几月前的宫宴,他曾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一眼。
李嬷嬷走至他跟前,眼风扫过一众侍卫,将众人都吓得低下头去。
而后她看向傅凭临,扬声道:“编修大人出不得宫,其实是有小人在背后作乱。”
“这小人作威作福不是一时,太后娘娘早已看不惯了,这不,今日便吩咐我来破了他的诡计。”
“编修大人,车已备好,若要拦下喜轿,此时还来得及。”
傅凭临听得“太后娘娘”时,心中便沉了沉。
当朝首辅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太后还要更糟。如今尚有首辅牵制,便已在朝中安插亲信,任用宠臣。麾下一众跋扈爪牙,搅得几地民不聊生。
他心知自己若上了这辆车,便也是接了太后的示好,将来难免为她手中棋子。
十年寒窗,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受重用,为民除害,使天下昌平,他怎么能?
可若不上这车……他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所爱嫁给他人吗?
傅凭临牙关紧咬,心中几番挣扎。
最后,只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谢过太后好意,在下并无急事。”
李嬷嬷瞧他一会儿,摇了摇头:“编修大人何苦拒绝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她走回马车边,又道:“只是大人虽不识趣,娘娘却是心善。”
她说着,吩咐守卫道:“传太后娘娘口谕,放傅编修出宫。”
一众守卫互相瞧了几眼,终于将路让开。
李嬷嬷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之际,笑了笑:“可惜,大人既然不承好意,这马车便只能便宜我了。”
“不过城西距此也不远。傅大人现在出发,走至沈府,约莫正能赶上观礼罢?”
-
城西今日热闹。
几条长街,都被正红色装饰。问起商铺与人家,都道是首辅大人家有喜,赏了金银,吩咐将门户装点得喜庆些。
不时可见有人散红包,口中称道:“沈府有喜,见者有份!”
路人接了红包,见到其中碎银,也都喜气洋洋,恭祝:“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有人知道办这喜事的两方是谁,疑道:“这出嫁的娘子不是才遭休弃?按我朝律例,不可再嫁吧?”
他旁边的友人立刻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
“你也不看看这迎娶的人是谁。那位要真想娶,别说才休弃了,就是新婚也娶得。”
“方才我才瞧见,那喜轿后头就跟着一群官兵呐。这架势,你说的话要是被他们听见,当场抓了下狱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一面嘀咕着一面走,忽然被一个披发的男子抓住了。
虽然披散着头发,看着狼狈,但从他身上所穿的衣服看来,居然还是官身。
傅凭临正急急赶往沈府,忽然在路上听到有人说瞧见了喜轿,忙将人抓住,问道:“这位兄台,可否告诉我那喜轿现在何处?”
被他抓住的人一愣,下意识答道:“我从沈府门前过来,瞧见时已是一炷香前,这会儿,约莫要迎进府门了吧?”
傅凭临面色一白,便往沈府冲去。
越近沈府,人群便越密集。
傅凭临挤过重重人群,走到沈府门前时,恰见空地上一顶喜轿中,伸出一只有如素玉的手来。
而后,那手的主人便被两个妇人扶下了轿。
纵使面容被盖头遮挡,傅凭临也只消看一眼那新娘的身形,便能认出,那是他家的娘子。
两年前二人成婚之时,她穿着喜服的模样,与今日渐渐重合。
他目眦欲裂,大喊道:“娘子!明月!”
周遭人声喧哗,他的声音出口,连自己也听不分明。
然而话音落地时,他分明瞧见许明月的脚步顿了顿,她似乎朝这边倾了倾身子。
“明月——”
他再度喊道,只觉喉间都渗出血来。
然而在他没有瞧见的地方,几个身影渐渐向他靠近。
正在许明月朝他的方向回头之时,他的口鼻也被一方帕子捂住。
昏沉之间,他看见许明月停驻片刻,又转回身去。
她跨过马鞍,走进沈府的朱红色大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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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烛影摇红,许明月端坐于床榻间,垂眸看着身上的喜服,静听着窗外的声响。
其实也没有什么声响。不知道沈潜是怎么安排的,喜宴本该是最热闹的,可她坐在喜房之中,竟然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人声。
听着那些微的人声,许明月走起神来。
不知道顺天府的婚俗如何?可也有“鏖新娘”一说?
“鏖新娘”,便是闹新房,在金陵是与拜天地一般不可或缺的礼俗。
在金陵,她与傅凭临成婚时,许父执意要严遵礼俗,她便没能躲过这一遭。
最后是傅凭临百般阻挠,才挡住些吃多了酒、一个劲往新房中挤的宾客。
许明月想着,心下难得生出些惧意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明月侧耳听着,觉出是只有一人——且此人走得有些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寒风断断续续地灌入房中,那人始终没有关门。
许明月等了一会儿,朝房门方向望去。虽只能望见盖头的一片红,但也透过这一片红,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门口,已有好一阵。
许明月试探开口:“明昭,是你吗?”
那身影动起来。他将门关上,应道:“是我。”
嗓音还微哑着,是前些日子感染风寒的见证。
许明月放下心来,笑道:“你站在门口不出声,我还担心是有人来闹新房了。”
她说罢,等了一会儿,沈潜却不作声。
她心中奇怪,再度唤了一声:“明昭?”
她不知道,隔着一层盖头,沈潜难得能够放任自己的视线,肆意将她打量。
——赤色的喜服,暗绣的金线,她静静坐在床边,正如他几度梦中所见,是新嫁娘的模样。
他喉头滚了一下,应道:“娘子莫怕。除你我之外,今日不会再有人来。”
披着盖头的许明月点了点头,看着无比乖巧。
沈潜别开眼,去取秤杆。
他站在许明月身前,又深深瞧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这模样刻在脑中。
好一会儿,才抬起秤杆,缓缓将盖头挑开。
他本以为,方才自己以视线一遍遍描摹过的,已是最能叫他心动的模样。
可盖头挑开,心头却骤然跳得更快。
许明月难得上了妆。原本玉璧一般白净面颊上,浅浅泛开些桃瓣般的淡粉色。原本干燥的、淡红色的唇瓣,此时也变作湿润的、嫣红色的。
她抬眼看向他,那双眼目光柔和,眼波中只映着他一人。
他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连呼吸也屏住。
许明月见他掀开盖头之后,便顿在自己面前,也愣了愣。
一会儿后,轻笑道:“明昭?”
这一声落,便见沈潜回了神。
他别开眼,沉默了一会儿,半玩笑道:“娘子今日,很美。沈某瞧出神了。”
他这一句,就二人假夫妻的关系而言,其实有些出格了。
应当是吃多了酒。许明月定了定神,想道。
她心下斟酌片刻,回道:“难怪明昭与凭临能一见如故,我与凭临成亲当日,他也说了一样的话。”
她说这话,是为着叫沈潜清醒些。
看来也确实起了些用处。
沈潜眼中渐渐清明。
他直起身来,取过一旁的酒壶,将合卺玉杯注满酒液,一饮而尽。
而后又再次将玉杯注满,递与许明月:“娘子,请饮合卺酒。饮罢即算礼成,沈某便往外院落脚歇息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确实想着快些将这一仪式走完。
许明月本想提醒他,既无旁人在场,合卺酒其实可以不喝。
而且这合卺玉杯本就是因两杯合作一杯,中间相互通联,夫妻二人可以同饮,才被拿来作合卺酒的杯子。沈潜这样喝,哪里还算得上合卺酒?
但见他已经一人痛痛快快地饮完了,她也只好接过酒杯饮罢。
喝完还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一亮,笑道:“礼成了。”
沈潜看着那合卺玉杯,垂眸也笑了笑。
许明月看着他那笑,总觉看出些落寞的意味来。
但她不胜酒力,一杯酒下去,此时脑中已然昏沉了,因此这念头方才冒出,便又被晕厥感排挤不见了。
去掉凤冠之后,晕厥感愈甚。
她努力地睁了睁眼,却越发觉得无力。
但她还记着房中有一个沈潜,口中念道:“明昭早些休息,我不胜酒力,今日便……”
说着,眼睛已然沉沉地阖了起来,口中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唔……”
沈潜看着她晕晕乎乎的模样,眼中泛起些笑意。
他看准了时机,见她将将要朝一旁倒去时,便坐到榻上,稳稳接住了她。
淡淡的脂粉香气,盖住了平日的幽兰清香。
沈潜低低唤了一声:“娘子。”
许明月此时连方才嘀咕的微弱声音都没了。
她以为自己是不胜酒力,沈潜却知道不是。
他看向桌上的九曲鸳鸯壶,揽在许明月肩头的手紧了紧。
半晌,他轻声道:“娘子不要怪我,毕竟今日是你我二人大喜的日子。”
只这一日,他盼了不知多少年。
然而他心里也清楚,今日是一场戏,而入戏的只有他一人。
许明月穿喜服,戴凤冠,上新妆,都不是为他。
拜天地时,心中想的或许也不是他。
他缓缓抵上许明月的额头,闭上眼,又问:“娘子今日还提傅凭临,是一点儿也不怕我伤心么?”
许明月早已昏睡过去,自然不能答他。
好在沈潜也并不要许明月答他。
他再度睁眼,瞧见许明月的发丝与自己的相交缠,心情好了些。
但若将心中翻涌的酸涩比作江水,那么这一点点好心情,只是往一江的醋里,加了一瓢水。
他轻叹了一声,在许明月的唇角轻啄了一下,
“娘子不知道,十月底宫宴,我看着娘子陪在他人身旁,同他说话,对他笑,心里有多难过。”
“若是我来迟了,那罚我一辈子远远瞧着娘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分明是我先到的娘子身边……”
他说着,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摩挲过许明月的眉眼,眼眶一片发烫:“是娘子将我忘了。”
-
慈宁宫。
“当——”
“当——”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之中,傅凭临缓缓醒转,觉出自己正躺在一片冰凉的地面上。
片刻清醒后,他脑中先想起的,是瞧见许明月的最后一眼。
“明月!”他自地面猛地坐起。
一阵晕眩之后,他看清了眼前的景况。
面前不远处的榻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手持杯盏,正一下一下地轻磕着杯盖。她身旁站着的,便是昨日宫门见过的李嬷嬷。
他定了定心神,缓缓站起身来。
脑中尚有些晕眩,他暗暗扫视一遍四周,强撑着朝女子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闻言,放下杯盏,看向他:“不必多礼。”
待他再度起身,一旁李嬷嬷开口:“编修大人可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不待他答,便又解释道:“是太后娘娘仁慈,在大人出宫之时,便派了护卫跟在大人身边。”
“若不是护卫出手及时,大人此时已落入那沈潜手中了。”
护卫一词说得好听,其实也便是监视。
傅凭临扯了扯嘴角:“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只垂眼打量着他,半晌,道:“哀家自听闻你拒了同婉怡的亲事,便一直好奇,你的气性究竟有多高。”
“今日见了,方知拒亲一事不过尔尔。状元郎的傲气若上来了,可是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嫁与他人的。”
傅凭临面色微白。半晌,答道:“下官不敢。”
太后看他一眼,道:“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你若肯接受哀家好意,这场荒唐亲事,本可以阻下的。”
“可你为着一时意气,误了时辰,把自家娘子拱手让人。哀家觉着,实在可惜。”
傅凭临只垂着首,两手在身侧紧紧握拳,沉默不语。
太后道:“不过,此事既已过去,你我便都不要再追究。只当是你买个教训。”
“……”
太后见他不语,舒了口气,继续道:“哀家知道,你们这些自幼读圣贤书的,看不惯妇人家把持朝政。可妇人掌权,有妇人掌权的好。”
“像今日之事,哀家看着便觉心中怜悯。”
“若是哀家掌权,定不会叫你二人分别。”
她说罢,叹了口气,又轻轻磕起那杯盖来。
傅凭临沉默片刻,开口道:“太后娘娘仁慈,下官感念在心。”
太后闻言,目光深了深,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罢了,哀家乏了,你便退下吧。只记着,若不想落到那沈潜手中,便不要再肆意离宫。”
傅凭临离开后,李嬷嬷有些不解地问道:“娘娘是放弃这一着棋了?”
太后阖着眼,缓缓道:“你瞧他那气性,如今是绝不肯为我所用的。”
“口中说着感念,实际上埋怨着我为何不出手阻止今日的婚事呢。”
李嬷嬷皱眉道:“真是个瞧不明白的。这婚事若是不成,娘娘要再寻着沈潜的软肋,还不知得等多少年。”
太后冷笑一声,道:“他瞧得明白着,只是摆明了不肯合作罢了。亏得他摆明。他若是阳奉阴违,此时已带着许氏远走高飞了。”
顿了顿,又自语道:“这一着棋,如今虽用不得,却也弃不得。便先让他在这局中——待到时机成熟,再落子,许是一着杀招呢。”
第9章 第 9 章
冬至。
许明月早晨起来,入眼是满屋的红。
她回忆片刻,想起自己昨日又嫁了次人。
唤来清漪,就见这小丫头脸上满是笑意:“小姐今日起得真晚。”
许明月一眼便知她想歪了,到底没有解释。
清漪伺候她洗漱,嘴上也不停地说着话,看来对于这场喜事,她是真的高兴。
“我先前就猜着了,沈大人就是喜欢小姐——他瞧小姐那眼神啊,我看着比前姑爷还深情。”
“小姐当时还瞒着我——什么‘无关风月’的。这才几日,两人便成婚了。”
许明月无奈瞧她一眼,但见她说得起劲,也不好再打断,只好委婉道一句:“我与明昭之间,与你想的,恐怕有所出入。”
清漪笑看她,揶揄道:“哦,明昭——小姐说的是。我不说了。”
许明月也便摇头笑笑,不再同她解释了。
这丫头平日净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瞧什么都能瞧出情深不寿来。
她与沈潜之间,平日分明是以十分坦荡的同僚之情相待,彼此之间相敬如宾。
在江南赴诗会时,她是怎么待诗友的,如今也便是一般待沈潜。
若说沈潜于她有意,难不成从前她赴诗会时,遇见的那些才子名士,也都对她有意不成?
片刻,许明月换好衣裳。
清漪瞧着她衣袖上的精细纹样,又道:“小姐这回总算是随着自己心意成婚了。”
许明月一愣,听她继续道:“小姐嫁到傅家,平白吃了那么多的苦,最后还只得了一纸遣退书。”
“如今真的是老天有眼。沈府既没有讨厌的老夫人,也没有成堆爱找茬的二公子三小姐。”
“只有一个沈大人,满心满眼都是小姐。小姐今后,一定能过得好!”
清漪神色认真,仿佛将这些话斟酌了很久。
许明月看她许久,叹道:“从前总不听你说这些话,怎么到了这儿,说得这样委屈。”
清漪认真道:“小姐从前比我委屈得多,不也一句没说过。”
“可今日起,小姐若是委屈,都可以同新姑爷说了。新姑爷可是首辅大人,厉害着呢,什么气都能为小姐出得。”
这话说得,许明月发笑,点了点她额间:“这念头可收一收吧。身为首辅,天下大事才是首位。哪能为了家中妻妾滥用职权?”
清漪被她一点,不满地嘟囔:“我可不收。小姐您瞧着吧,等您受了委屈,就知道我说得对了。”
许明月无奈摇头,不再同她拌嘴。
这日是婚后第二日,按理许明月该去拜见公婆。然而沈潜本是孤儿,是被宫中一位公公养大,这位公公如今也殁了。因而她这一日,竟都是空闲的。
许明月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道:“今日可是冬至?”
“正是冬至。”
冬至节,按惯例,百官是有三天休沐的。
她看向门外,见候在院中伺候的婢女少了一个。
不待她问,清漪已然机灵道:“小姐是要去找姑爷么?我早探听好了,姑爷此时在书房。”
书房?今日休沐,应当不是在忙朝务吧。许明月心中暗忖,便向书房去。
-
书房。
李尚书对着桌上地图,埋头汇报着近日来各地粮食供应的情况。
唉,冬至,一年难得几回休沐的日子。他一面汇报着,一面苦哈哈地想。
不过今日休息不成,也在他预料之内。
昨日接到南直隶报来粮食供应不足的消息时,他便猜到今天要与沈潜会上一面了——这位首辅处事手段虽阴狠了些,但对待朝务确实是十分尽心。
只是没想到,这会面来得这样早——日头初升,他便被马车接到了沈府。
这沈潜昨日可才成婚啊。李尚书心中暗叹。也难怪他能走到首辅的位置。
但新婚第二日一早便抛下新妇,处理朝政……首辅夫人也是可怜。
李尚书心中正如此想着,忽然见沈潜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了抬手。
他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开着小差,说错了什么?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报:“主子,流云院来人说,夫人醒了。”
李尚书听得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什么需要汇报的重要事件。
这种小事也差人来汇报,这夫人未免有些粘人吧?
他想起自己近日听得的风言风语,这新夫人似乎是状元郎才下堂的旧妇,短短时日,就攀上首辅家的高枝……难道靠的便是这样粘人的手段?
他朝沈潜投去奇异的目光。
沈潜此时却无心顾他,正同小厮吩咐:“嘱厨房将吃食送去流云院。”
小厮退下了。
李尚书按捺住八卦的心,继续汇报。
沈潜垂眸沉吟,似在认真听取。
不多时,沈潜又移开了目光。这回他主动把小厮召了进来。
“吃食可送去了?”
“尚未。”
沈潜点头:“即如此,再备一份梅花糕送去。”
“是。”
小厮又退下了。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续汇报。这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沈潜的神情。
不久,见沈潜再度视线微移,他很识趣地自己便停了话。
这回是门外小厮主动来报。
“主子,吃食与糕点已吩咐下去。可流云院那边来报,夫人往书房来了。”
沈潜眼睛忽的一亮。
李尚书:“……”
他明白了,粘人的不是首辅夫人,是这首辅大人本人。
亏他方才还觉着首辅夫人可怜。如今想来,大约是被粘得受不住,忙不迭地将这首辅大人赶来办公了吧?
正想着,沈潜目光转向他。
李尚书一拱手:“此事大体便是如此。个中细节,下官来日再以奏章上报。”
沈潜满意点头:“李大人辛苦。”
李尚书松一口气,回家过节去咯。
-
许明月方行至书房,便见门内,沈潜正与一位着紫色圆领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走出来。
沈潜瞧见她,便停了话,朝她走来:“娘子。”
那中年男子也对她客气道:“沈夫人。”
走至身旁,沈潜伸手将她牵住,介绍道:“这是户部尚书李大人。”
许明月愣了愣,随即道:“李大人。”
那李尚书面上也一怔,看来也是没有想到沈潜会将二人相互介绍。
沈潜又道:“这是我家娘子。”
李尚书反应过来,道:“昨日与宴,未能见沈夫人容姿,下官心中便很是可惜。今日总算得见,沈夫人果然天姿国色,大人好福气。”
这明显是客气话,按说该答“哪里哪里”,沈潜却笑:“确是如此。”
许明月反牵住沈潜的手,轻握了握,意在提点他注意措辞。
沈潜倒目光无辜地朝她看来,似在问“娘子有何事”,仿佛是她礼数不周了。
许明月面色微红,松开手。
那头李尚书见了二人小动作,呵呵一笑,又奉上一段客气话:“沈大人与夫人如此恩爱,下官着实羡慕。”
沈潜这回没有点头,他笑了笑,送客:“今日冬至,李大人便早些回府去吧。”
送走李尚书走后,沈潜牵着许明月进了屋。
许明月看着自己被牵着的手,一时迟疑:“……明昭?”
“嗯?”沈潜回看她。
许明月抬了抬手:“李大人已走了。”
因而不必再装作新婚燕偶。
沈潜垂眸,片刻,松了手,笑:“一时忘了。”
许明月并不疑心,她的注意力转至书房的地图上。
沈潜见她好奇,解释道:“南直隶来报,今年几地粮食收成大减。”
许明月一愣:“南直隶?”
金陵便属南直隶。
沈潜安抚道:“娘子不必担心,此次来报,只是因为供往北直隶的粮食不足,南直隶粮仓仍是充足的。”
许明月安下心来,又问道:“可是因为天气寒凉?”
沈潜点头:“一半是如此。”
他将许明月引至地图前,讲解道:“南方多植水稻,若水汽充足,天气骤寒时倒不至于一尽毁败。但今年夏季大旱,南直隶多处水道都几近干涸。”
“水道干涸,今年种植水稻的人家便较往年少许多。秋冬天气骤寒,水汽不足之处,所植水稻又纷纷冻死,如此,便减了大半产量。”
许明月心中担忧:“这种情况,只一年还好。若连年如此,北直隶的百姓……”
沈潜看她皱着眉的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因此急报才至,我便召李大人商议了。娘子莫要忧心,沈某自当尽心处理此事。”
他这么说着,便察觉到许明月望向自己的目光柔软下来,似乎他承诺这么一句,便能叫她安心。
他眸色深了深,心下暗叹一声。
那便明日将李尚书再召来一次,尽快商议出对策来,好叫她真的安心。
许明月不知他心中思量,放下心来,忽然想到:“说来这些事都是朝中要务,怎么能说与我听?”
沈潜笑笑:“娘子与我算得半个同僚,自然能说。”
许明月也发笑,笑了会儿,想起正事来:“你说同僚,我便想起了,今日来找你,是有旁的正事。”
沈潜也收了笑:“娘子请说。”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说的兴女学一事?”
“自然记得。”
许明月措辞道:“我思索许久。前些天,又往书肆买了许多畅销的书目回来……顺天府对女子的拘束,似乎要严上不少?”
她这么说,是因为瞧过了那些书目,发现里头专写给女子看的话本子不多,其中又多数是以说教的语气讲一个故事,教女子如何三从四德的。
沈潜沉吟片刻:“确实如此。娘子是担心,兴办学堂,却无人入学?”
许明月应道:“正是。一地有一地的风俗,顺天府如此,与江南诸地便大有不同,恐怕不能直接兴办学堂。”
“若要让女子向学,先得一改女子多受拘束的风俗。我琢磨着,应先从书肆下手。”
她话音才落,便见沈潜点头:“如此,过午我便差人为娘子盘间书肆。”
许明月一愣,把紧接着要说的话都忘了,忙道:“我只是同你商讨,怎么好叫你破费。”
沈潜笑看她:“娘子何必客气,娘子忘了?这也是为圆我心中念想。”
许明月想起他说过的那女子的事,但仍有些迟疑。
沈潜观她眼色,又道:“不如这样,便当这书肆是夫妻店,娘子将书肆收益都分我一半?”
许明月没将“夫妻店”当真,思索片刻,点头:“既如此,便辛苦明昭。”
沈潜笑道:“为娘子办事,不辛苦。”
许明月瞧他片刻。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着自昨日婚礼过后,明昭说话的语气便怪怪的。
沈潜只含笑被她瞧着。
-
过午,沈潜吩咐了书肆的事,回到府中,在流云院的秋千边寻到了许明月。
许明月坐在秋千上,正瞧着眼前的小池子出神。
沈潜走近了,她才发觉。
她笑了笑,想从秋千上下来:“险些被你吓着。”
沈潜却扶住她的肩膀,推着秋千缓缓晃了起来:“娘子在想什么?”
许明月忽然被迫荡起秋千,低低惊呼了一声,但沈潜将她扶得稳,秋千晃得也缓慢,她很快镇定下来。
听得问句,下意识便答:“在想傅家的事。”
沈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他垂眸,不动声色道:“傅家?”
握着秋千绳索的手却愈来愈紧。
许明月轻叹一声:“是啊,今早同你说过书肆的事,回来便总想起傅家来。”
沈潜沉默片刻,停下手上动作。
秋千缓缓停下来。
许明月正奇怪,耳边便传来低低的一声:“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许明月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愣了愣。回头便见沈潜垂着眼,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话中有歧义。
她忙起身解释:“不是想回傅家,只是想起,我还落了许多财物在傅家。”
沈潜闻言,抬眼看她:“财物?”
“是。”她数道,“珠宝首饰一箱,古书字画两箱。我走时气急,一件也没带上。如今宿在你府上,总不能白吃白住……”
沈潜忽然打断她:“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
第10章 第 10 章
“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
沈潜说完这一句,神色坦然地看向许明月。
许明月倒被说的一愣,她迟疑片刻,斟酌答道:“明昭,你可还记得,你我成婚,只是局势所迫。”
沈潜神色不改:“自然记得,然而纵只是名义上的娘子,只要一天未和离,娘子便一天是我娘子。”
分明是第一回成婚的人,却比许明月见过的男子都要老道,情话信手拈来:“既是为娘子,算什么破费。若能一掷千金,驳得娘子一笑,我日日点卯上钟,才算值得。”
他说到这,眼中暗色才化开,眉眼间也和缓下来。
许明月听罢,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判断了。
她分明觉得沈潜对自己的态度有异,自那晚婚礼开始,便有些过分亲昵的意思。
然而沈潜这般坦然,倒叫她觉得,是自己太过在意,反而显得心虚。
她想了半晌,仍没想明白。
沈潜静静瞧着她苦恼的模样,眼中渐渐带上笑。
许久,终于好心开口:“娘子落了一箱字画在傅家?”
许明月从思绪中回神,答道:“嗯,不止字画,还有几卷古籍,都是从前辛苦搜罗来的。”
她轻叹一声:“当时为着争口气,将东西全丢下了。现在想来,我气的是傅家,金银珠宝、古书字画又有什么错。”
沈潜眼中含笑,先答:“娘子说得有理。”
随后又道:“既如此,便走吧。”
许明月没反应过来:“嗯?”
“去傅家,将没错的带回来,有错的敲打敲打。”他笑道,“为娘子争口气。”
-
许明月将手搭在沈潜掌心,自马车上走下,心中忽觉有些好笑。
分明是能请小厮走一趟的事,堂堂首辅,却为着“争口气”这样的理由,领着新娶的夫人,到她前夫家耍威风来了。
她目光先触及傅府的牌匾,随后扫到下头乌泱泱的一群人。
为首的是傅老夫人,其后紧随着傅登迎与其夫人,而后是傅家几位小姐。
嫁入傅家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一次将这些面容瞧遍。
许明月静静站在马车前,沈潜也便只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
许久,许明月堪堪回神,朝前走去。
浩浩的一声“恭迎首辅大人,首辅夫人”里,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今日之后,她真还能回到傅家,回到傅凭临身边吗?
她目光扫过傅老夫人紧握拄杖的手,扫过傅登迎身旁面色苍白的傅二夫人。
她还想回到傅家吗?
手心忽然被人轻捏了一下,她抬头,见沈潜面上神色漠然地扫视着眼前众人,口中却小声问她:“如何,可有争回气来?”
她心头忽然极快地,颤了一下。
傅老夫人引着二人入了府,领着傅登迎与几个家丁,随行着往西侧去。
他们在一扇狭小的院门前停下,门上一块缺了角的小小牌匾,上书蝇头小楷,“小院”。
许明月目光才掠过牌匾,便听身旁沈潜道:“果真是小院,也难为傅老夫人,在偌大的傅府里,辟出这样小的一扇门。”
一旁傅老夫人咳了几声,似乎想说些什么。
沈潜却已牵着许明月,推开院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院子地方虽小,但因院内东西少,空荡一片,看着却不逼仄。
角落植着一株梅树,下有一张小桌,两条木凳。
沈潜目光扫过这一处布置,顿了顿。
许明月没有察觉。她一眼扫过空荡的小院,发觉自己心中意外的平静。
她侧过头,对沈潜道:“这院子许多日不曾洒扫,明昭在外头等我吧。”
沈潜正打算开口,就被许明月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他沉默片刻,松开一直紧握着许明月的手。
许明月忽然朝院门外看去,道:“傅二夫人。”
只见门外墙边,傅登迎的夫人探着头朝里瞧。
听见许明月喊她,傅二夫人有些惊愕,但迟疑片刻,仍几步上前。
许明月道:“傅二夫人性子精细,可否随我一道进屋收拾?”
傅二夫人应了一声,紧着心,随她一道进屋。
外头傅老夫人不知同沈潜说了什么,二人走出院去。
院外无人,许明月看向傅二夫人:“有什么话,二夫人请说吧。”
许明月与这位二夫人,前后脚进的傅府,说来是妯娌关系,该是比较亲近的。
但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头,她笃定自家丈夫对许明月有意,自此便开始在傅老夫人面前上眼药,拉拢傅家其他人排挤许明月。
这样的事,做的隐晦却又恶心人。因而对她,许明月一向是一分注意都不给的。
然而方才从傅府门口到小院的这一路,这位二夫人都紧紧盯着她,一双眼睛红得像要当场落泪给她看,她想不注意都不行。
许明月静静地看着傅二夫人,等她开口。
傅二夫人对上许明月的视线,眼眶倏然又红了。她一咬牙,忽然便朝许明月跪了下去。
许明月隐隐料到她这动作,在她跪下去之前,便伸手拽住了她。
“你这是做什么?”许明月皱眉问道。
傅二夫人还一股劲挣扎着往地上扑,一面扑一面道:“明月嫂嫂,你不必拦我!我知道自己从前总爱惹是生非,你心里一定不痛快!”
许明月的手臂被她扯得生疼,额角渐渐冒出些冷汗来。
“你起来说话。”
然而傅二夫人仍然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的模样,道:“嫂嫂,我如今向你赔罪,求你看在我俩都是做媳妇的份上……”
她说到一半,许明月松了手。
傅二夫人的膝盖便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她似乎没有料到许明月会松手,呆怔地跪在地上,疼得失去了声音。
而许明月理了理衣摆,目光平和地看向她,冷声道:“现在可以起来说话了吗?”
傅二夫人捏紧了衣袖,站起来。
“嫂嫂……”她道。
许明月摇头:“我已不是傅家的媳妇,你喊我明月便是。”
傅二夫人迟疑片刻,哽咽道:“……明月,明月,我今日只是想向你道歉。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事,你心里对我有怨气,是我该。”
“可是登迎,他一直只是倾慕你,他没有做错什么。我们的孩子,如今尚在襁褓,也没有做错。求你,有什么怨气都朝我来……”
她说到这儿,已经哭得不成声。
许明月等她哭了一会儿,问:“你今日只是想向我道歉?”
傅二夫人愣了愣,点头。
许明月道:“好,我听到了。你可以走了。”
傅二夫人呆怔许久,听出她话外音,忙抓住她袖角:“还有一事!明月,还有一事!”
许明月任她抓着:“什么?”
“求你发发好心,让沈首辅收回成命,别将登迎派往琼州府!”
第11章 第 11 章
琼州府。
许明月心中思索道。
自京中被派往地方,尤其是琼州府这样偏远地方的官员,往往是因犯了什么事而遭贬谪,或是明升暗降的。
然而傅登迎的官职,是傅老夫人捐纳来的,平日极其闲散,一般不至于遭贬谪。
她想到这里,明白过来:“你是以为,傅登迎会被调往琼州府,是因为我吹了枕边风?”
傅二夫人眼神躲闪,道:“也不能这样说……”
许明月静静看她一会儿,叹道:“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这事与我无关。”
傅二夫人忙道:“就算你不曾说过,但,说不准沈大人他为着给你出气,私下安排了呢?”
许明月摇头,毫不犹豫道:“这种越俎代庖、不合法度的事,明昭不会做。”
傅二夫人气急,口不择言道:“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什么事都做得,难说不会为着讨新夫人的欢心,拿登迎来开刀。”
许明月面色冷下来:“二夫人慎言。”
傅二夫人被她视线瞧得一颤,听得她说道:“我只再说一次。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与我无关,更与明昭无关。”
她顿了顿,道“我今日之所以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是因为你我都是被困在后院中的可怜人。或许相处不合,但能帮扶,我不会不帮。”
她别开眼,最后道:“若你缺金少银,或是受了傅登迎欺负,尽可来找我。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说罢,便转身要离去。
傅二夫人心中着急,无法,只好再度伸手去拽她的手臂。
许明月才被她拽得皱眉,便听得一道声音:“傅二夫人在对我家娘子做什么?”
紧拽着许明月的手松开,她抬眼看去,瞧见沈潜站在门口,面色沉沉。
他快步朝她走来,伸手轻触她手臂,问:“可还好?”
许明月点点头:“无碍。”
沈潜目光移向傅二夫人,正打算说些什么,手心却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许明月主动牵上了他的手。
他眸光骤缩,顿在了原地,只听见许明月道:“明昭,我有些累了,我们走吧。”
家丁抬了箱子,他们走出府外,将登上马车之时,许明月松开了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虚握了握空下来的掌心。
登上马车之际,许明月回望了一眼。
傅老夫人领着傅登迎、傅二夫人等人,恭敬地站在府外,送他们离开。
她眼前一时闪过许多画面。傅老夫人发现她私自出府,罚她跪在祠堂的;她等在书房外,听傅登迎劝傅凭临,再纳一房妾室的;傅二夫人与三小姐窃窃私语,笑她生不出孩子的。
但这些画面都被实实在在存在眼前的此刻覆盖,傅府上下恭迎她来,又恭送她走。
她说不清心中滋味,只是想道,自己同这些人相处了几年,最自在的时候,竟是被休弃之后。
-
与故人再逢,又经了一场争执。许明月上车不久,便沉沉睡去。
她脑袋抵在车壁,只觉自己的头发随着马车晃动,与车壁不住打架。
但不久,便觉车壁忽然变得柔软而温暖,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渐渐陷入梦中。
她做了一个满是往事的梦。
那是她及笄不久。
父亲经营的书肆名扬江南,因着她的缘故,书肆里男客女客都有,有时还以女客居多。
她终日煮茶伴书,遇着生面孔的女客,便同人漫谈,问人有没有念书的心思,可知道许家的女弟子私塾。
若不见生面孔,便只为寻来的客人荐书。有时也指导阿弟如何写策论文章。
逢年过节,便引上三五女伴,雇了游船,顺江而下,吟诗作对。
因为自幼如此,父亲见她被打骂几次都不肯悔改,约莫有十几年都不再管束她,甚至还支持她兴办女子私塾。
她便以为自己一生都能如此。
直到暮春一日,她自书肆回家,在家中见到了满面红晕的傅凭临。
她被父亲引至祠堂,听他一面咳嗽,一面同她商议与傅凭临的婚事。
“如今你也及笄了……城中无数儿郎,都于你有意,可我见你,是一个也不肯嫁。”
“我知道,你虽是女儿身,却有大志向,不肯受拘束……然,我如今重病在身,恐不久人世。你姨娘与阿弟,又都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你一个才及笄的女儿家,是有些声名,读得点书,可这世上,没有女书生的立足地啊。待到我去了,你无依无靠,又该怎么办呢?”
“这傅家小子,心中对你情意不浅,也是个能成大事的。你嫁了他,虽不能真正遂了你的志向,但你可扶持他成事。他若考上状元,你们夫妻一体,也算全了你一半心愿……”
“你看着你母亲的牌位。当年她去时,你是不是应了她,会好好听阿爹的话?”
“你要念书,要办女学时,我都不曾搬出你母亲来逼你。只婚嫁一事,我知道若我不将她搬出来,待我下到地底,她是会怨我的……这件事,你便听阿爹的话。”
于是议亲定亲,她带着一个清漪,嫁进了傅家。
她嫁给傅凭临后,虽然知道他心中真的有自己,而且分量不小,但总做不到像别家妻子一样,真心实意的依附于他。
傅凭临大约也看出这一点,并不强求她。
他总说些甜得发腻的情话,其实也是想听她反过来说给他听。但成婚几年,终究不能遂愿。
他们看似是夫妻,但其实真正相处起来,反倒更像同窗。
成婚之后,她逐渐被拘在后院。最初还敢逃出院门,到外头走走。后来被老夫人罚跪几次,见傅凭临哭得两眼红肿,便不敢再出去了。每日里最盼着的事,便是傅凭临写了文章,或是读到妙极的诗句,拿来同她探讨。
傅凭临接到入宫修史的诏书之时,她心中生出许多不舍。在院中望着他的背影,两眼止不住的酸涩。
但其中几分是情意,几分是对孤寂而又漫长的后院生活的恐惧,她也说不清了。
梦到这里,许明月眼前的场景忽然一变——周遭都黑了下来,一声官服的傅凭临走到她面前。
他一双眼红得像要滴血,一字一句哑声问她:“明月,为什么自你被遣退,遇见沈潜之后,你便一次没有再想起过我?”
“为什么知道我答应迎娶郡主,你却一点都不在意,一句都不来问我?”
“你心中真的有我吗?若我要你回到傅府,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第12章 第 12 章
“你心中真的有我吗?若我要你回到傅府,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话音落下,周遭墨色愈深。傅凭临静静看着她,许久,未得答复,泪水接二连三,决堤般涌出。
许明月看着,心中一阵抽痛。
这时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凭临,你我夫妻的缘分,就到这里吧。”
-
马车平稳停在沈府门前,许久。
敬一坐在车外,翘着腿,左等右等,总不见主子下车。
支着耳朵去听,又听不见什么声。
他这是能走了,还是该继续候在这儿呀。敬一暗自腹诽道。
最终实在不耐了,虽然心中有些怕挨罚,但仍然掀开车帘一角,朝里瞥了一眼。
这一眼瞧得,他险些起哄一声。
只见平日一脸“莫挨本官”的首辅大人,此时已从车厢的一侧悄悄转坐到了另一侧。
他肩上靠着睡得恬静的夫人,手上动作轻柔,正把玩着夫人的一缕发丝。唇边一抹笑,明写着满足。眼睛也低垂着,往夫人的面容上瞧,想也知道里头藏着些什么情绪。
敬一是一直知道自家主子对着夫人,会换一张面孔的。
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主子对着醒着的夫人与睡去的夫人又不一样。对着睡去的夫人,他还备着张面孔呢。
这黏糊劲儿。他轻嘶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车中本沉浸于把玩发丝的人被他扰了,投来一个冷得化冰为刀的视线。
敬一手一抖,吓得赶忙将车帘放下,也管不得自己擅离职守要挨什么罚,径自下了车赶忙溜了。
他不知道,自己不下这车,兴许还不会惹出什么事。可下了这车,车身平稳许久之后忽然的一阵轻微晃动,却将车中的另一人也惊扰,反叫他难免受罚了。
车内,许明月被车身忽然的摇晃惊醒。
她睡得有些发蒙,被沈潜一声“娘子醒了”唤得回神,才觉出自己此刻正靠在沈潜肩上。
发觉这一点的同时,方才一路来梦见的场景也骤然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明月,为什么自你被遣退,遇见沈潜之后,便一次没有再想起过我?”
她周身一僵,坐直身子,又离沈潜远了些。
沈潜手中发丝滑落,眼中神色黯了些。
许明月扶着额角,并没有余力去观察他的神情,她的心思还乱在方才的那个梦里。
有所思方有所梦,纵使她这些日子来,都刻意地不再去想傅凭临的事,然而方才的梦境,还是让她直面一切,也看清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自收到遣退书……不,还要更早——自清漪探听到傅凭临与郡主的事情以来,她心中便隐隐地生出了离开傅家的念头。
当年傅凭临上门提亲之时,曾当着许父的面向她许诺,一生只娶她一人。既然他毁了许给她的诺,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毁了与父亲的诺呢?
然而许父的重病,她与傅凭临终日相处生出的情谊,都绑住了她的手脚。
因而近些天接连发生的事,遣退书也好,那封写着“深有所愧”的信也好,傅登迎带来的消息也好,其实是一点点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虽然令她失望与难过,却更使她心中生出些隐秘的期盼来。
至于沈潜忽然出现,说要请她在顺天府兴办女学,则更是令她心中的期盼与喜悦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哀切。
——原来她一直盼着有这样一日,能逃开与傅凭临的婚姻,逃离傅家,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心中生出愧意,想道,凭临,我也于你有愧。
但那愧意却不能阻止她又想道,然而你我缘分只是到此了。待假成婚一事了结,我再同你赔罪。之后,我自会离开顺天府,回到江南。山高水远,勿复相见。
她想到这里,心中明快了些,才听见耳旁一声声的“娘子”。
她回神,看向身侧一脸关切的沈潜,放下扶在额角的手,道:“明昭,我没事。只是方才被梦魇住,一时未能回神,叫你忧心了。”
沈潜心中仍未放松,他问道:“之前差了大夫来瞧,他便说你心中郁结。开的那些药,可都有吃?”
他看着许明月仍有些苍白的面色,有些后悔自己今日非要带她亲往傅家。
口中也低声道:“今日便不该去傅家。”
许明月看他紧锁的眉头,心中一暖,笑了笑:“药都吃了,可不管用。今日你带我来傅家,反倒比什么药都管用。方才梦一遭,把我从前郁结的事都给解开了。”
话落,便见沈潜眼睛一亮:“果真?”
许明月含笑点头:“是。”
她心中想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她与沈潜和离,回到江南,便再没有什么郁结了。
沈潜见她眼中笑意,心中也溢出一片喜悦来。
他想,娘子说自己心中郁结已解,那便是对傅凭临再无留恋,能够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了。
两人心意相错,却都眼含笑意地下了马车。
走至府前,许明月忽然想起:“方才自傅府取回来的箱子……”
沈潜答道:“马车走得快些,约莫再过一炷香便能到。”
许明月点头道:“那正好。明昭,那些箱子就不必搬到我院中了。”
沈潜步子一滞,听她继续道:“其中一箱珠宝,两箱书卷,虽不贵重,却也值些银两。我住在你府上的用度,便拿它们来抵吧。”
沈潜沉默片刻,语气自然道:“娘子何必与我算得这般清楚。”
许明月侧头看他,神色认真:“我知道明昭你待我好,我也是一样的,将你当作世上少有的知己。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占你的便宜。”
知己。沈潜将这两字在齿尖狠狠咀嚼了几次。眸中笑意褪去,汇成一片暗。
他垂下眼,不愿叫许明月被自己吓着,只声音冷淡了些:“若是娘子执意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许明月瞧他有些不悦,迟疑片刻,又道:“明昭,许是我小家子气,算得太清。可你我在一块,只是形势所迫,待到尘埃落定,总要和离。如今算分明些,总好过到时候我还你不起。”
她说完,心中有些不安地观察沈潜神色。
只见他别过脸去,下颚鼓了鼓,面色瞧着竟冷肃得有些可怖。
但一会儿之后,他似乎便想明白了,终于回过头来瞧她,露出个笑来:“娘子说得是。此事不是娘子的错,是我想错了。”
-
晚膳过后,沈潜独自在正院之中裁剪花枝。
一阵风声过后,敬一讪讪站在他身后行礼:“主子。”
沈潜手上动作不停:“你来我身边许多年,受的罚却不多,可知道是为什么?”
敬一愣了愣,道:“属下不知。”
沈潜缓缓道:“是因为你的名字金贵,当初买下你时,我便知道,她会喜欢这名字。”
他顿了顿,笑道:“可名字金贵,换个人也是一样金贵。还是说,你觉着这世上,本官只找得出你一个敬一来?”
敬一听出话中凉意,觉出自己这是赶上了这位心情正糟的时候,一时生出一身冷汗来,忙应道:“属下不敢,属下今日擅离职守,乱了规矩,请主子重罚!”
沈潜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急。还有份差使,要交你去办。”
敬一两眼一亮。这是能将功抵过的意思。
“请主子吩咐。”
沈潜收了剪子,片刻,冷声道:“去金陵,探一探我那位岳父大人的现状。若是已然故去便罢。若是缠绵病榻……”
他自怀中抽出一封信来:“则将此信交予他,便说,是受宫中傅编修所托。”
大家元宵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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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冬至节过后又几日,顺天府落了一场薄雪,街上人影渐稀。
一辆马车驶过国子监门前,沿街缓缓又行了一段路,终于在一间挂着“陈”字的书肆门前停下。
铺中陈掌柜早已等候多时,透过窗棂见了马车,便匆匆跑出来相迎。
车前此时已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着锦衣华服,看来非富即贵。
掌柜满面笑意,上前相迎。
——这两人便是沈潜与许明月。
这天早晨,许明月本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赏着雪,忽然被沈潜笑吟吟地引上了马车,一路上也不说是什么事,只说为她备了个惊喜。
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到了地方,还是不由喜悦得眼神发亮。
她瞧着这书肆宽敞的门面,又回身望了望方才路过的,就坐落在斜对面的国子监。心中喜不自胜。
哪个开书肆的不想将自家铺子开到国子监门前呢?
可喜着喜着,又不由轻叹了一声。这样好的地段,她要想还沈潜的人情,不知得还多少年。
沈潜在她身旁,本正与掌柜交接铺子的地契,听得她这一身叹,手上动作便是一顿,侧头看她:“怎么?不喜欢?”
许明月忙摆手:“怎么会?我很喜欢。”
沈潜看她面上淡淡的笑意,瞧不出她是客气还是真喜欢。
按方才看着铺子那发亮的眼神来说,是喜欢的。可偏又叹了口气,是有哪里不合意?
他冷冷扫了陈掌柜一眼,这掌柜先前商谈时,还自夸自家的铺子是天下书商瞧了都会眼馋的。
陈掌柜莫名打了个寒战:“……”
沈潜收回视线,装作不在意道:“若是不喜欢,我便差人再搜罗一阵。”
许明月无奈道:“真的喜欢。我方才叹气,只是心疼你花出去的银两罢了。这样好的地段,满京城也找不着第二处了。”
陈掌柜连连点头,夫人好眼光。
沈潜面上这才显出些笑意:“喜欢便好。”
他将地契递给许明月,不提银两的事,只道:“既然喜欢,那便定下此处了。娘子不如进去看看。”
陈掌柜得他示意,迎道:“二位请。”
二人跟在陈掌柜身后进了书肆。
这间书肆的门面,放眼整条街来看,也是很宽敞的。
里头分作了上下两层。
地面一层,三侧的墙面都紧贴着书柜,其余空地,也每隔几步便有一个书柜,上头按着标签陈列满书籍。只左侧靠墙没有放书,空出了一方柜台。
从一层抬头,便可瞧见二层——这铺子二层是中空的,能站人的地方只有四条不宽不窄的过道。
走上楼梯,可见第二层的地面上堆满了书。
陈掌柜介绍道:“这第二层,地方不大,若是放了书柜来卖书,只摆上两排,人便不好走动了。但二位可以拿来做库房,还是能放下不少书的。”
瞧过店中布局,一行人回到柜台边。
陈掌柜自柜台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沈潜:“这位郎君,这单子还请收好。上头便是自我家书肆开张以来,时常联络的供纸商与供书商。”
沈潜接过,很是自然地递给了许明月:“娘子请看。”
许明月接过单子,对着上头那一串姓名与地址瞧了起来。
陈掌柜愣了愣,按理说,不该是家中主事的来瞧么?
他正想着,便听许明月问道:“这位掌柜,可是只有这一张单子?”
陈掌柜笑了笑:“自然是只这一张。”
当然是不只这一张,他交出来的这一张,只不过是厚厚一本名册中,随意抽取的一张罢了。
而且名册也不止这一本,除却供纸的、供书的商家,还有平日雇来写书的书生、雕刻的刻工,他都没拿出来。
许明月听罢,不再问了。只点头道:“好,烦请留步,容我二人商议片刻。”
她领着沈潜走到门边,直白问道:“明昭,你盘下这铺子时,可是多加了银两,买他那份名单?”
沈潜思索片刻,想起来,道:“是有这么一着。”
许明月又问:“可是已经立了字据?”
沈潜迟疑片刻,点头。
许明月点点头,不再问了。
沈潜却反应过来,气得发笑:“这陈掌柜可是蒙骗了我?”
许明月看了他一眼,神情透出些无奈:“你不通此道,被骗也是正常的。”
见他面色仍不见好,又笑了笑,安抚道:“好了,你瞧我的,这回我替你找回场子来。”
她撂下话,便牵着沈潜走回了那陈掌柜面前。
那陈掌柜不明所以,仍客气笑着。
许明月也弯着眼笑了笑,片刻,开口道:“陈掌柜生意做得不小,江南诸地,都有供书商与您往来。”
陈掌柜被夸了一遭,一时飘飘然:“哪里哪里。”
许明月又道:“我见这名单上,供书商多是徽州人。陈掌柜可也是徽州府人士?”
陈掌柜摇头道:“我是应天府人。”
许明月顿了顿,笑了。
“应天府。”她念道,“巧事,我与掌柜竟是同乡。”
陈掌柜也是一惊,随即喜道:“这可真是巧事!不知这位娘子,是金陵哪里人?令尊姓甚名谁?与我许是故人呢。”
许明月含笑道:“金陵江宁,家父许匡业,在三山街经营一家小书坊。”
“三山街?”陈掌柜一愣。
许……匡业,三山街。他面色一白。
许明月见他反应过来,收了笑意,淡淡道:“陈掌柜,你开这书肆时日不短,应当比我清楚。”
“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凡将书坊书册一同出让给同行的,必将供货出货的名册一并转交了,且不收分文。”
“你如今这般诓骗我家夫君,是丝毫不怜惜自己的名声啊。”
陈掌柜听到这,脸上已无血色了。
他先前诓骗沈潜,是再三试探过了,确定了他钱多又不懂行,才敢下手的。
哪知道沈潜这店面不是为自己盘的——他自己虽不懂行,却带来了一个懂行的娘子。这娘子不仅懂行,还与他是同乡。不仅是同乡,还是三山街许家的千金。
这事若是传回应天府去,他在书商一行失了信誉,做不成书本生意是小;声名狼藉,遭邻里唾弃,有家回不得是大……
他冷汗连连,忙小声告罪道:“许娘子,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瞧出您来。您看,我将多收您夫君的五十两银子悉数奉还如何?”
“五十两银子?”许明月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沈潜。
五十两银子,这都可以在京郊买下一处院子了。
她看沈潜,本是惊疑的意思,怪他怎么在这一间铺子上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
哪知道沈潜见她瞧过来,却笑吟吟地回看她,一点不见悔改的样子,倒好像很是高兴。
她哪里知道,自她牵着沈潜的手,领着他到陈掌柜面前要为他“找回场子”开始,他便是这幅表情了。
许明月心中无奈,不再看他,只继续与那陈掌柜掰扯:“陈掌柜要价时狮子大开口,赔起罪来倒是精打细算了。”
她静静地看着陈掌柜,面上不复笑意。
陈掌柜面色苦闷,思索半晌,道:“八十两,八十两便让这事过去吧。”
许明月眼也不眨,冷声道:“一百两。且明日之前将剩下的名册一并送来。”
“是,是。”陈掌柜心中不住叹气,只恨自己贪心,骗来五十两不满足,还将名册留了一手,被许明月抓住了把柄。
许明月收过了他退回的银子,面色方才松了些。
她看向身旁的沈潜,眼神严肃:瞧见了没,你险些平白被人坑去五十两。
沈潜勾着唇地反盯着她看:娘子真厉害。
许明月:“……”
-
二人上了马车。
回府的路上,沈潜十分自然地又干起斟茶的活计。
他一面递过杯子给许明月,一面道:“娘子方才好生厉害。”
许明月自他手中接过杯子,笑了笑,道:“你如今才知道呢?我还以为,自你我见面那日起,我‘悍妇’的名声便该传满京城了。”
沈潜手上动作一顿,看向她,认真道:“娘子是听谁说的?我从未听过这些话,我只听过说娘子好的。”
许明月心中暖了暖,摇头道:“没有旁人说,只是我猜测。”
她说着,眼神随着茶面飘起的热气,也有些飘忽:“不是历来如此么,女子若遭休弃,则为弃妇;当街叫骂,则为悍妇。”
沈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不会有人这样说娘子的。有我在一天,便不会。”
许明月被他说得愣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别开眼,道:“首辅大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方才叫人骗了这么一遭,明日就该传开‘冤大头’的名声了。”
沈潜勾唇:“娘子已替我找回场子来了,不会的。”
许明月无奈瞧他一眼:“说来,首辅大人花钱向来这样大手大脚么?圣上几度下令裁减官俸,照您这样挥霍的气度,俸禄真还够用?”
沈潜眨了眨眼。他平日倒真没有什么需要大笔支出银两的地方。
府上的小厮婢女不过几个。自许明月来后新增了几个,但也不过十余个。吃穿用度虽然精细,却也不过分奢靡。
一年到头,只花俸禄,其实也便绰绰有余。更不必说他在京中还置办了许多资产,每年都有入账。
朝中大臣倒是也有抱怨俸禄不够用的,但往往是将银两花在“疏通关系”上。可满朝文武,又没有一个是值得他花自己的俸禄去“疏通”的。
他思索许久,最后答道:“娘子放心,沈某为官多年,还算有些积蓄。够用。”
许明月没想到他沉思许久,思出了这么个结论。
她扶了扶额角,道:“纵使够用,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能这样花——这不是平白送给别人么。”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想送,不如送给真缺银子的平头百姓。送给那一看就胖得流油的陈掌柜做什么?”
沈潜头一回听她说人家的坏话,一时新奇,笑了一会儿,答道:“若娘子看不过眼,不如替我管一管账?”
许明月愣了愣。替他管账?
“总归娘子如今也是我娘子。”沈潜托着腮,含笑望着她,“我将府上银钱悉数交给娘子保管,娘子每月给我拨些零用便好。这样,若是有大笔的花销,娘子也能为我把把关。”
他说着,神色愈发柔和:“如何?”
非常感谢喜欢这篇文的读者,我会努力克服码字困难症的(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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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午膳时候,许明月又是一手举筷,一手抱着个账本,食不知味地翻看账目。
比她更食不知味的是沈潜。他简直快悔死请许明月管账的事。
当时提出此事,只想着若许明月应下,他便也是有娘子管束的人了。
谁知道许明月管了账,便一点也管不上他了。从前用膳时还总会同他说上几句话,如今却瞧也不瞧他一眼了。
他心下郁郁地等了一阵,始终不见许明月举筷,终于按捺不住。
“娘子,菜快凉了,账目便稍后再看吧。”
许明月眼也不抬,只随手夹了一筷子最近的时蔬,柔声答:“午后我便该去看顾店面了,稍后哪有时间看呢。”
沈潜面色更黑了。
若说比起府上账目,还有更叫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那便是书肆店面的事了。
前些日子盘下书肆店面之后,许明月便先是在房中闷了几日,筹划店面开张的各项事宜,后又跑去拜访了几家名匠,筹备书肆中置书器具的事。
他原以为到这就结束了,结果许明月笑盈盈地告诉他:“书肆里头还得翻新一番,供稿人我也还没寻着,供书商虽不急,但若明年开春想要顺利开张,如今也该开始联系了。”
他从前置办资产都是只将店面盘下,其余事情一概交由手底下人处理,当个甩手掌柜。哪里知道许明月会这样亲力亲为。
沈潜紧捏着手中玉杯,恨恨咽下酒去。
这些时日,许明月回府的时候叫人极猜不着。
有时他才下朝,赶回府中,她揣着糕点便往外跑,还交待他:“午膳不必等我,我带了糕点去。”
有时他对着一桌菜坐等几个时辰,她才迟迟回府。
今日好不容易两人凑到一块,能一起吃上午饭。许明月眼里却只有那账本。
因着是他自己提的请求,许明月也已经费心了那么多天,他又不能直接收回前言。
只能看着许明月心不在焉地用过午膳,终于施舍他一个眼神,道了一句:“明昭慢用,我先回屋去了。”
便走了。
沈潜沉着脸将筷子搁置一边,也不吃了。
-
书肆。
许明月打量着店中如今的布局,唇边绽开一抹笑来。
她这些日子确实忙得头晕眼花。
新盘下来的店面十分宽敞,但前主人在装缮店面上花的心思确实不多。从那简单粗暴被划作库房的二楼便能看得出来。
她花了几日的时间在这装缮一事上。
先是将门口那块写着“陈”字的布料摘下,挂上了木质的“许”字牌匾;后又将一层的柜台换了新的,书柜修补了一番,在店中处处点缀上晒干的香草名花.
二层不宽的地方,也被她划作两块。左半侧靠墙与近栏杆的位置都用来放置书柜。右半侧,则靠墙处放置书柜,近栏杆的位置,摆上几张小几;小几之间隔上屏风,做成简单的雅室。
忙活了几日,书肆之中打量起来,总算有了几分风雅的意味。
许明月坐至柜台前,翻看桌上的名册。接下来,便是搜罗供稿的文士了。
书肆售卖的书籍,来源诸多——外地书商供应的,自家书肆刻印的,还有别家书肆刻印之后十分畅销的,也会搜罗来卖。
京中纸贵,因而顺天府的书商售卖的,大多是外地书商供应的书籍,自己刻印的少而又少。
因而尽管陈掌柜开书肆已有多年,他累积的文士名册,也不过薄薄一沓。其中更有许多名字,是已然用红墨划去,不再供稿的。
许明月将那些名字念了几遍,圈出了几个眼熟的。
她这么翻看了一阵,忽有人撩起门帘走进来,是怀中抱着许多点心的清漪。
许明月日日出府,清漪瞧着眼馋,总央着要随她一起。可每次许明月真答应了,把她带在身边去购置器物、寻访工匠师傅,她又嫌无聊,总闹着要回府。
于是许明月索性不再拘着她,每次到了书肆,便给她银两,放她到外头闲逛去。
她抱着一堆点心回来,看来是能吃一阵的。许明月好笑地瞧她一眼,又埋头到名册里去。
清漪站在她身侧,吃着点心,也同她一起瞧那名册。
瞧了一会儿,就开始扰她:“小姐,咱们今日早些回府吧。”
许明月随口答道:“好,待我瞧完这名册便回。”
清漪于是安静了一会儿,站在她身旁,等着她圈圈画画,瞧完了一遍——可随后便又拿起另外一本,开始翻看。
清漪咽下了口中点心,睁大了眼:“小姐,你怎么还瞧哇。咱们早些回府吧。”
许明月口中应道:“好,一会儿便回。”
眼睛却不抬一下,一看便是在敷衍她。
清漪两颊鼓了鼓,伸手挡住那册子。
许明月终于抬眼,有些无奈地看她:“清漪——你若是再这样,下回我可不带你出府了。”
清漪跺了跺脚,气道:“小姐真是……我这可是在帮小姐!”
许明月见她真生气了,轻叹一声,放下册子:“让我听听,这话怎么说?”
先前许明月带清漪出来时,倒也听她说过几次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但每次许明月问起,她又不肯说明白了。
这回不知怎么,清漪又肯说了。
“小姐还瞧不明白吗,这都多少日了?小姐与姑爷既未同房,又总不在一起用膳。”
“小姐每日匆匆出府,匆匆回府,一日里只能同姑爷见上几面,话也说不上几句。”
“我本想着,这种小夫妻之间的事情,需靠小姐自己体悟出来。可瞧今晚姑爷那脸色,我再不提点小姐,只怕再过几天,府里就要新添别的姐姐妹妹了。”
清漪严肃地说道。可她顶着一张稚嫩的脸蛋,说出这些话,只叫许明月啼笑皆非。
许明月忍着笑,安抚她:“好清漪,我知道了。你是为我好。可不必急。”
“我先前不是同你说过了——我与明昭之间,与你想象的其实有些出入。”
“他脸色不好,许是身体不适,总不会是因为我不在府里。”
清漪听她这一番言论,更急了:“小姐,你是不是念太多书了,怎么好像呆头书生一样!”
许明月平白挨了一个“呆头书生”的名头,却又不能向她说明自己与沈潜的假夫妻关系,无奈,只好道:“你若还不安心,便去聚宾楼打壶桂花酿,你回来的时候,我这名册约莫也翻完了。咱们一同回府,去看看明昭是不是真的为我生气,若是,我便提着酒去给他赔罪,如何?”
清漪脸色这才好些,思索片刻,干脆道:“行,小姐可快些看,我很快便回来的!”
许明月失笑:“好。”
支开了清漪,许明月便沉进剩下的名册里。
这陈掌柜是应天府人,合作的也多是应天府的书商。许明月又一直帮衬着许父打点书肆事务,对应天府的书商算得上是了如指掌。
因而翻看起第二本名册,倒比第一本来得要快。
她收起册子,出了书肆,锁上店门时,清漪还没回来。
她索性站在路边,把那两本名册又拿出来瞧。
天气微寒,国子监中生员的念书声带了些颤。
许明月的手也被冻得有些僵,她抬起手在嘴边哈着气取暖,目光也从名册中移开,望向长街。
清漪那丫头,还说很快便会回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已经上锁的店门,又不愿意再进店里去等。
只好自认倒霉,回身又看了眼长街。
沈府的马车遥遥无影,不过远远地,倒是瞧见匹黑色鬃毛的骏马飞驰而来,马上坐着的,是个珠袍锦带的少年郎。
许明月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敢在国子监门前长街纵马,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她朝店门方向退了退,便又埋头瞧名册去了。
街市中的其余人也都与许明月一般,避让着这骏马,心中猜度那纵马少年的身份。
那少年郎纵马飞驰过长街,终于在国子监门前停下马来。
围观众人心中“哦”了一声,原来是国子监的生员。
可却见那少年郎将马留在国子监门前,自己倒朝斜对面走去了。
众人心中不解,便见他越过长街,在一家上挂“许”字牌匾的书肆前停下步子——说得精细些,是在书肆前那一袭白袍的女子身前停下了步子。
许明月正将名册翻看至第二遍,眼前忽然遮下了一片阴影。
她抬眼一瞧,就见方才纵马长街的少年郎站在她身前,眸色深深地瞧她。
许明月:“……”
那少年郎扬了扬下巴,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许明月愣了愣。
哪家的姑娘?这样的问法着实冒犯,大多只会用来询问青楼的莺花。
她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先前未戴面衣,被文锦阁掌柜误以为是青楼女子的事,明白过来。
她心下有些无奈,一时便未能答话。
那少年郎却皱了皱眉,道:“劝你不要与本少爷玩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若跟了本少爷,可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哪家的姑娘?”
许明月失笑,正打算解释清楚。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带些隐怒,从另一旁传来。
她越过少年看去,就瞧见面色阴沉的沈潜。
“明月,过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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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从见沈潜的第一面起,许明月就不曾见过他动怒的样子。
因此清漪对她说,觉得沈潜因为她总待在府外而动怒时,她只觉得是清漪多想。
这不仅是对沈潜与自己关系清白的信任,也是对沈潜在喜怒不形于色一事上的修行的信任。
然而此刻瞧见沈潜的神色,她心中没来由地轻颤,继而生出些怀疑来。
对沈潜喜怒不形于色的修行,也对他们俩之间的清白关系。
她怔楞的片刻间,站在她身前的少年郎已然回身,同沈潜对上视线。
他眉梢挑了挑,好笑道:“居然是沈世叔。”
沈潜听得这一句,才分给他一个眼神。
“乘风世侄。”沈潜道,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撕碎。
但他一瞬间又温柔下来,目光越过李乘风,落在稍后的地方。
他再次道:“明月,过来。”
许明月这时已回过神来,但瞧见他神情语气变化之快,心中有些恍惚。
原来沈潜是这样的吗……这也不奇怪,若不是这样,他如何能做得当朝首辅呢?
她定了定神,朝沈潜走去。
在走过李乘风身旁时,却被人握住了腕子。
“小美人,你还未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姑娘呢。”
她皱了皱眉,回眸对上李乘风挑逗的神色,有些不适地挣了几下。
“还请自重。”
她说完这句话时,那少年的手腕便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
他痛吸一口冷气,松开了许明月的手。
也便在这时,沈潜已走到了她身边,将她护入了自己怀中。
他也握了许明月的腕子来看,只是动作很轻,一面道:“娘子,这样寒凉的天,怎么不乘马车,孤身等在外头?”
一面轻轻揉去那腕子上的红印。
许明月听他语气柔和,却莫名觉得他在动怒。
她大抵理解了清漪的话。然而同时心中却又生出些许不解。
不,说来也不是不解……总是,她是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她轻轻地挣了一下,便挣开了沈潜圈住她腕子的手。
沈潜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
许明月侧开眼,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清漪被我吩咐买酒去了。”她答道,尽量地控制着使语气自然。
气氛一时凝滞。
也正巧这时,被抛在一旁的李乘风甩了甩手,笑道:“我道沈世叔怎么这样宝贝,原来这小美人竟是婶婶么。”
沈潜终于将目光自许明月身上移开,冷冷地射向那少年,吩咐道:“敬一。”
一旁敬一得了许可,眨眼间便冲到李乘风身边,竟是动起手来。
李乘风看着一副锦衣玉食的少爷模样,与敬一过起招来,竟也有来有回,只是稍稍处于下风。
许明月虽不通武艺,但看他二人快出影来的招式,也能瞧出这两人都是高手。
她瞧了几眼,腰间忽然一紧。
她这才想起自己此时还在沈潜怀中,忙退了几步。
这一退,她瞧见了沈潜身后停着的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撩起,露出清漪一张惊叹的小脸来。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忙对着沈潜道了一句:“多谢沈大人相救。”
便眼也不抬地,匆匆绕开他,上了清漪所在的那辆马车。
她自然瞧不见身后沈潜是什么神情,也并不想知道。
然而谁都清楚,经过方才那一番挣来挣去唱戏一样的场景,她心中已然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想去面对罢了。
偏偏清漪这时还钻入马车来,对着她比手画脚地描述道:“小姐,您还不信我!瞧姑爷那脸色!您看见了吗?我觉得姑爷手上那个玉扳指都快被他捏碎了!”
许明月心中本来便纷乱,听她这么说,更乱了。
“清漪,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清漪平日也常被训,但她总被惯着,并不当真,就要接着往下说。
可这时车帘却又被撩开,敬一笑眯眯地探了个头进来。
“清漪姑娘,劳您换辆车坐坐,主子有话要同夫人说。”
清漪的话闸子一下子便闭紧了,一个字也没再说,乖觉地下了车。
马车微微晃动,清漪下了车。
而后又是一阵轻摇,沈潜的手撩开了车帘。
许明月忙移开视线,觉着心头迟迟定不下来,索性撩开车窗帘布,去瞧外头的情形。
只见方才将她错认为莺花的那个少年郎倚在书肆的门板上,俊俏的脸蛋上挂了些彩,周围聚了一众家丁打扮的人,似乎正嘘寒问暖。
都被揍成这样了,嘴角还挂着一抹似讥似嘲的笑。
沈潜在车中坐定,马车开始行驶。
许明月看了一会儿,缓缓松开撩起帘子的手。心中想道,果然是少年人。
正在那帘子将落未落之际,书肆门前被一众家丁围住的李乘风忽然抬眼朝那车窗看去。
绯红的帘布遮住了车中大半光景,他最后只瞧见了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收进车去。
他捻了捻手指,忽然道:“美人果然是冰肌玉骨。”
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正准备驱车离开的敬一遥遥听了他这一句,调转车头,朝他笑出一口大白牙。
“哦,李小将军,险些忘了传我家主子的话。”
“主子方才吩咐我说,若是李小将军下回再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如将舌头留下——这样主子下回宴请李将军时,也便不愁下酒菜了。”
他说完这一句,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悠悠调转车头,跟上了前头坐着主子与夫人的马车。
围在李乘风身周的家丁听罢,纷纷劝解自家少爷:“顺天府百十来家花楼,还不够您逛的吗?怎么偏瞧上那一位的?”
李乘风笑了笑:“哪一位?我离京才几年,原来他已经一手遮天了,连名字也提不得?”
众人听出他话中怒意,不敢再说话。
李乘风推开众人,兀自朝国子监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知道你们是李秉的狗,李秉又甘愿做那沈潜的狗,所以你们瞧见沈潜,比瞧见真主子还惧。”
“可既然我回来了,今后你们又想跟在我身后伺候,最好还是把新旧主子分分清楚。”
“否则不止他沈府缺下酒菜,我从军营回来,也有些日子没找着练手的活靶子了。”
-
马车行进了一阵,车中仍然一片沉默。
许明月垂眸看着衣裳上的纹样,像要瞧出花来。
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汩汩作响,沈潜又开始斟茶。
许明月抬了抬眼,看那递过来的杯子,忽然发觉,原来他们相识以来,都是沈潜在干着斟茶的活计。
她心中有些复杂,接过茶杯,谢道:“有劳沈大人。”
沈潜收回手去,没有再为自己斟茶。
他轻笑了声,语气自然地问道:“娘子怎么生分了,不是一直唤我明昭?”
许明月经他提醒,蓦然发觉自二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两人的相处便有了过分亲昵的迹象。
初见在傅府,她便在众人眼前被沈潜拥入怀中。
之后入沈府第一天,她被为他拟字——现在想来,堂堂首辅即使想请人拟字,又哪里需要请她呢?
怪她从前在江南常与人引觞酬对,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之观,纵使有时察觉出自己与沈潜过分亲昵了,也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坦荡。
她心中暗恼着,忽然又反应过来。
可这种种过分亲昵的举动,分明是沈潜主动引起的。
她想到这里,忽然瞧向沈潜,却见沈潜哪里像她这样苦苦思索。
他一双眼弯得好像狐狸,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娘子怎么不答我。”
许明月心中思索再三,终于开口,神色复杂:“沈大人,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还没想好下一句怎么说,就见沈潜摇了摇头。
他缓缓敛下笑意,但仍看着她,认真道:“娘子此时心中已有答案了罢,不是什么自作多情。”
许明月心中更乱,在众多思绪中,揪了跳得最欢的一个。
“那么凭临之事,假成婚之事,都是大人骗我?”
她此时揪出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来,譬如当时在书房,听完了沈潜与傅登迎的话,得知傅凭临将与郡主成婚时,她曾问过沈潜一句,假成婚可还必要。
当时沈潜说,于他至关紧要。
现在想来,他那一句分明说的不是公事,而是私情。
片刻,沈潜缓缓答道:“假成婚一事,确是沈某欺瞒了娘子,该向娘子赔罪。”
果然。许明月心下震颤,她还有更忧心的事,又问道:“凭临之事呢?”
沈潜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答道:“傅凭临与郡主之事,沈某不敢骗娘子。”
他顿了顿,缓缓道:“若不是凭临始乱终弃,我又如何能拿到他的亲笔信来骗得娘子呢。”
始乱终弃。许明月眸色黯了黯,她如何也不敢信,傅凭临会与这几个字扯上关系。
但沈潜已经承认骗了她一件事,应当不至于又在另一件事上瞒着她。而且那封亲笔信……做不得假。
沈潜看着她低落的神情,片刻,柔声道:“我骗了娘子,该给娘子赔罪。任由娘子如何处罚,只求娘子且先留在我身边,至少待书肆办起……”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许明月:“兴女学之事,也是你骗我?”
她神色逐渐冷下来。
当初将沈潜归为知己,便是因为这一事。
若这事也是作假……她眸色愈冷,只觉自己这些时日的忙碌都是在被人耍玩。
可她不知道,这件事,却正好是沈潜最不怕的一件。
倒不如说,他一直等着她问起这一件事。
许明月问话的话音才落,他便急急开口:“只这一件事,我绝不敢骗娘子。”
许明月面色稍霁,而后又听他道:“只是其中有些细节,我未能与娘子说清楚。”
他看向许明月,抿了抿唇,眸光忽然变得极柔和。
片刻,他缓缓道——
“沈某心中有一位女子不假,她曾帮扶沈某不假,沈某苦苦寻她多年也不假。”
“只是有一件事还不曾告诉娘子——如今我已寻到她了。”
第16章 第 16 章
“如今我已寻到她了。”
“我要寻的人,就是娘子。”
沈潜这么说道,目光直直地望着许明月。
许明月听得很清楚,但她又觉得是自己没听清楚,她发怔许久,最后低声道:“什么?”
沈潜毫不介意,十分温和地又重复一遍:“我要寻的人,就是娘子。”
他看着许明月的眼睛,缓缓道:“娘子兴许不记得了。但十二年前,江宁夫子庙旁,娘子曾救我一命,为我遮雨,还劝我好好念书,将来报效朝廷。”
“当时是暮秋,娘子穿了一身男儿衣衫,嘴角还贴了两撇小胡子。娘子对我说,‘阉人的儿子怎么了,你若考上状元,看他们还敢不敢欺你’。”
他说到这,笑了笑,许明月的面颊也发起烫来。
虽然她已不记得了,但这话确实像是她会说的。
沈潜接着道:“若不是娘子,沈某怕是一辈子不会走上仕途。”
他说得这样情真意切,眼睛始终柔柔地同许明月对视,看得她脑中混乱不已,忙端起茶水掩饰心中慌乱。
许明月方才发现沈潜对自己有意,接着又发觉了沈潜骗自己的事,继而很快又知道了自己就是沈潜苦寻多年的意中人。
纵是她这样对一切都淡淡的人,此时也不由在心中咋舌。
真有这样的事啊。
她轻舒了一口气,挥去脑中儿女情长的杂念,故作镇定道:“所以,傅府之后,几次寄信,都是大人设的局?”
沈潜垂眸,似乎有些羞惭,口中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说着假话:“求娘子勿怪。自宫宴得与娘子重逢,沈某便一直念着娘子。假成婚一事,也只是情难自抑之下的无奈之举。”
许明月听罢,在心中斟酌几番,认真道:“可无论大人如何……情难自抑,欺瞒总是不对的。”
沈潜深深地看着她,她大约还没有察觉,自己的两颊已经飞上了两抹艳色。
她在为他的表白而羞怯。
他的眸色也深了些:“我如今已知道错了。”
“其实想出假成婚这一遭,是想将娘子留在身边。想着若能骗得一段时日,对娘子百般爱护,娘子兴许能够忘掉那傅凭临,对我动心。”
“只是一见娘子,心中喜欢便总掩不住。没想到这才几日,便叫娘子发现了真相。”
他说到这,顿了顿,忽然问:“这些时日,娘子对我,可有一分半点的心动?”
许明月此刻心便跳得很快,但若论“动心”,她此前从未深究过动心是什么滋味,哪里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沈潜动心。
她答不上来,只好举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来拖延时间。
心中思索着,一面觉得沈潜做的这事荒唐,一面却又隐隐地惊叹,其实很是为沈潜的心意动容。
如此与欲理还乱的思绪纠缠一番,才终于抬起眼来,答沈潜方才的问题:“明昭,我不知道。”
沈潜听见她将称呼又改了回来,心下微动。
许明月顿了顿,忽然又轻叹了一声:“这事无论怎么想,也有些太荒唐了……”
沈潜眸色沉了沉,垂下眼去,也便错过了她面上扬起的无可奈何的笑意。
她接着道:“虽说我本来也不是怕荒唐事的人。”
她将手中茶杯放下,面颊仍有些泛红:“其实我细想了许久,觉得幸好自己发现了这件事。若非如此,便对你太不公平了。”
沈潜听得这一句,心中一顿,抬眼看她。
而后便见她面带红晕,却十分认真地看着他,道:“你问动心,我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动心没有——从前过的都是细水长流的日子,似乎还不曾有过忽然心动的时候。”
“其实在知道凭临可能负我的时候,我心中隐隐便有了打算,待到尘埃落定,我便回江南去,孤身一人终老也未尝不可。”
“但自离开傅府之后,许多事,都是我承了你的情。我原想着,把女学的事办好,就当作还你的人情。没想到就这一件事,竟也是你为了我才办的。”
她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又露出那种很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若我此时抛下一切便走,那未免太过忘恩负义……但若要我此时便应下你,那也不是我的真心。”
沈潜听到此处,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便听许明月道:“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还需要些时间,来问一问我自己的心意。你……可愿意等上一等?”
“我等。”
几乎是话落的刹那,沈潜便答道。
他垂在膝侧的两手紧握成拳,微微发颤。面上只是紧紧盯着许明月,沉声又答了一句:“为娘子,我多久都等得。”
许明月一向以为沈潜与青涩莽撞的傅凭临不同,是温柔端方,性情内敛之人,今日却一连听了他一路的情话。
马车这时正好缓缓停下,纵使车外车夫不敢做声打扰,许明月算着时间,也知道这是到沈府了。
她抬手冰了冰脸,试图消下面上烫意。
沈潜却伸手牵过她冰冷的手,两手并在一块,握在左手的掌心。
而后他道:“得罪。”
继而又将空闲而温热的右手,贴上了许明月的面颊,为她降温。
虽然那手是温热的,却不比许明月面颊的温度高。
许明月一时睁大了眼。
沈潜却低声道:“娘子的手被冻得太凉了,别再冻着脸。”
不等许明月出声,又道:“方才上车便想为娘子暖一暖手,见娘子脸色不好,一时不敢。”
他这样无微不至,又说得这么伏低做小,许明月哪里能直接拒绝。
只能由着他的右手贴了一阵,终于偏开越降温越发烫的脸,低低道:“可以了,下车吧。”
沈潜有些可惜地放下手,便见许明月逃也似的下了马车。
他看了一阵,眼中带上了些笑意。
-
清漪方才瞧了一出姑爷与俊俏少年你争我夺,打打杀杀的戏码。
先是瞧见姑爷几将玉扳指捏碎,而后又被自家小姐赶下车,换了车后又听了一耳朵敬一要将人家的舌头留下的话。
走回到许明月身边时,人都是恍恍惚惚、战战兢兢的。
奇的是,她家小姐也有些恍惚。
许明月坐在窗边,瞧着外头那架秋千出神。
清漪走过去,将买来的桂花酿放在窗边小几,问:“小姐,你可是与姑爷吵架了?这桂花酿还能用上吗?”
许明月听了她的话,瞧了眼那桂花酿,幽幽叹了口气,才道:“没有吵架,放在那儿吧,改日再送与他。”
见清漪仍站在一旁不走,有些忧心的样子,许明月朝她笑了笑,安抚道:“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发困。”
清漪又瞧了她几眼,这才出了房门。
许明月靠在窗边,又待了一阵,渐渐真的险些被袭来的困意卷去。
但就在要睡过去时,她忽然瞧见沈潜进了院门,一时又清醒了些。
沈潜尚未瞧见她,他站在院中,同清漪对话片刻,而后便抬眼,朝许明月所在的窗口看来。
许明月朝他笑了笑,他动作微顿,继而对清漪说了句什么,便快步朝窗边走来。
吩咐清漪退出院门后,沈潜便朝窗边走去。
许明月趴在卧房的窗边,一双眼睛蒙着困倦的水雾,却仍瞧着他笑。
沈潜心中一阵泛软。他微微俯身靠近窗边,唇边也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轻声问道:“娘子乏了?”
许明月点头,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沈潜笑意愈深,又温柔问道:“怎么不去里间休息?”
许明月道:“是等你。”
她困意上来了,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这些日子,我总不在府里,清漪说,你为着这事生气。我想着,这桂花酿,便算我赔罪。”
她说着,伸手将身旁小几上的桂花酿提起,递过窗口去。
沈潜伸手接过那桂花酿,听得许明月接着道:“往后,有这样的事,你要同我说……”
她说到这里,眼眸渐渐阖起来。片刻之后,脑袋也缓缓垂落。
沈潜一手稳稳捧上了她侧脸,将桂花酿先放在小几,又小心地让她靠上窗沿。
而后他走进屋去,将已然熟睡的许明月抱起,又一手挑起了那桂花酿,带着人与酒,都进了里间去。
将许明月安置在榻上,又为她掖了掖被角,沈潜坐在桌边,动作缓慢,但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
许明月今日的反应,大半都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本以为,她在得知真相之后,会立刻要求将假成婚一事作废。
毕竟在府中这些日子,她时不时也会提上一两句,问他什么时候风波过去,两人能够和离。
可她比他想得还要温柔得多。
知道一切是欺瞒时,关心的却是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的相处对他来说公不公平。
明明自己的心意才被人辜负,却还那样珍惜他的心意。
他心中隐隐察觉,自己似乎从起初便选了一条既错误又难走的路。
无尽的欺瞒和依靠迷药才能换取的片刻亲昵。
他眼中显露出些迷茫,但很快散去。放下手中酒杯,他走到榻沿坐下。
“可是娘子,我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傅凭临将你看得那样紧,你也百般依顺他……”
他低声道:“娘子快些对我动心吧,待到那时,我便将一切和盘托出,从此再无欺瞒。”
第17章 第 17 章
大朝会罢,李乘风冷着脸快步出了朝门。
户部李尚书忙追上这个不叫人省心的侄儿,在他耳边叨叨:“你今日非要同他作对做什么?他叫你随行保驾,那还是看在我与你父亲的薄面上,这一趟江南行,走得好了,可是大功一件。”
李乘风冷嗤一声:“二叔,您省省口舌吧。那种一心玩弄权术的人,在顺天府不肯办实事,跑去江南就真能干成什么事了?”
李尚书急道:“你小声些,小声些。”
沈潜就漫步在他二人身后不远,正与一众官员寒暄。
李乘风反倒扬声道:“我千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可不是为了给小人做随侍的。”
他说罢,又朝西边投去冷嘲的一眼:“李秉若是心仪这份差使,就叫他自己回来做。”
下朝路过这对叔侄身边的官员,只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
李乘风敢这么说,他们却不敢听。
人家在边疆有个手握兵权的父亲,在朝中还有个手掌财政大权的叔叔,而且这两人还都与把持朝政的首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
他们可没有这样好的背景。
出了宫门,李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李乘风不爱乘马车,但因为方才在朝会上,被沈潜点了一遭闹市纵马的事,他的宝马玄戈已被李家人牵走了。
就要登上李家的马车时,李乘风视线一定,忽然瞧见了几步开外,一辆眼熟的马车。
他朝那车身扬了扬下巴:“二叔,沈家的?”
李尚书瞧了一眼:“你不是看他一眼都嫌脏么?怎么又关心起他家的马车来?”
李乘风不答,又问:“我昨日遇见一个姑娘,与沈潜同乘这马车,是沈潜新纳的小妾?”
李尚书看他一眼:“这回你可眼拙了,那是他新纳的宝贝。”
“你才回京,不知道。那姑娘原是状元郎的正妻,被休之后就叫沈潜抬进府了。”
“虽是再婚,却仍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婚礼当日,整个城西都张灯结彩,瞧着比上元节还热闹。”
李尚书说着,瞥他一眼:“你要是动了心思,还是省省。我去他府上瞧过了,他待那姑娘,比待他头顶的官帽还要珍重几分。”
李乘风沉默片刻,嗤笑一声:“正妻?沈府是多缺银两,正妻身上连件正经首饰都没有。”
他悠悠登上了马车,一面道:“待我把那美人从他手里夺过来,再瞧瞧他待人家有多珍重。”
李尚书无奈地也上了马车,试着又劝道:“你若是想近那姑娘的身,不如应下今日朝会说的差使。”
“沈潜要下江南,哪舍得把许娘子留下。你跟着一道去,路上说不定能英雄救美,截获芳心。”
他也是随口一说,没有叫李乘风听进耳朵的期待。
哪知李乘风撩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倒也有理。”
他一手支在脑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许娘子?她叫?”
李尚书喝了口茶水,有些诧异自家侄儿的上心程度,但仍答道:“许明月。”
-
沈府,池心小亭。
小小亭台,中间一只小方桌。此刻桌边放了四张小凳。
许明月坐其中一张,她左侧一张,坐的是沈潜。
正对一张,右侧一张,分别是两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这局面的开端,是昨天晚膳时,她同沈潜提了一句书肆供稿的事。
“京中文士众多,我花些心思访过去,得要些时日,近几日晚膳就不要等我了。”
沈潜当时搁了筷子,思索一阵,对她笑道:“娘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这里有两个人选。”
许明月看向面前两个战战兢兢的少年。
哪知道他说的人选,会是国子监的监生。
气氛凝滞,两个少年眼神不住地朝沈潜处瞟,似乎等他开口下令才敢动作。
许明月心中好笑,然而抬眼看向沈潜,他一袭墨蓝色圆领袍,端坐桌前,神色淡淡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唬人。
沈潜似乎察觉她视线,侧过头来瞧她,一时间春水乍融般,眉眼弯了起来。
许明月看了也好笑,侧过去低声道:“你把人请来,又不主持场面,方才还板着脸,人家都要被你吓跑了。”
沈潜垂眸听她说完,唇角笑意不消,也低声答:“家里是娘子管账,也便是娘子做主,没有娘子示意,我哪敢开口说第一句话?”
一旁两个少年听得分明,又不敢表现出听见的样子,暗戳戳看彼此瞪大的眼睛,又暗戳戳朝许明月投去敬畏的视线。
能叫沈潜惧内,这位娘子好生厉害。
沈潜轻咳了一声,在自家娘子微恼的视线里开口:“两位世侄,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
两个少年听了,都笑着应了一声,心中暗自惊讶沈潜今日怎么这样礼遇他们,面上仍不敢放下端着的姿态。
沈潜也懒得看他们,侧身又看向许明月,仔细介绍道:“这两个就是我先前同娘子说过的,白衣的解梦生,是户部侍郎之子;蓝衣的何景明,是吏部侍郎之子。”
两个少年都懂看人眼色,立刻起身。
“见过婶婶,世侄解梦生。”
“世侄何景明。”
许明月也起身,看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约莫不比沈潜小几岁的少年,有些不适应地应道:“两位……世侄,快请坐下。”
一行人落座,婢女渐渐端上菜来。
沈潜在场,解梦生二人都放不开手脚,也不敢随意作答,许明月问一句,便答一句。
一顿午膳完毕,许明月只知道了二人在国子监中成绩中游,但平日极好听书瞧话本,文笔可算数一数二。
许明月虽然只是想寻两个供稿的书生,却不想与供稿人之间处成尴尬生硬的生意关系,毕竟日后催稿改稿,以及谈润笔费时,都是得靠交情说话的。
于是午膳毕,她便将沈潜拉到一边,委婉赶人:“明昭过午是要会见户部几位大人?”
沈潜悠悠看她:“若娘子要我作陪,会面倒也可以推迟。”
许明月继续委婉:“我这样小的事,不好耽误明昭,还是朝务为重。”
沈潜含笑道:“嗯……在我心中,天下没有什么事比娘子更重要。”
许明月无奈,沉默片刻,蹙眉:“明昭。”
沈潜轻叹一声:“好了,娘子有要事要忙,我也去忙朝务。娘子若是谈得晚了,差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在书房用晚膳便是。”
许明月瞧见他垂下的眉眼,心中软了软,道:“哪能这样,我尽快将事情谈完,不留他们用晚膳。”
沈潜用完一招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又握了一握自家娘子软如豆腐的手心,终于心满意足,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留在亭中,装作望远,实则竖着耳朵听完墙角的解梦生二人:“……”
许明月回到亭中,忽然对上了解梦生、何景明发亮的眼神,脚步一顿。
-
日落西山,李尚书腹中空空,只想早些回家用晚膳。
可……
他看一眼座上几位冷汗直流的同僚,又看一眼盛怒之中的沈潜,心想,还是得饿着。
只盼能回府睡上一觉吧,明日还有大朝会啊。
他心中叹了又叹,再次朝门外的霞光看了一眼。
就开了这一眼的小差,被沈潜给瞧见了。
沈潜顺着他的眼神,也瞧了一眼外头的霞光。
李尚书:“……”沈首辅,你听我解释。
不待他解释,沈潜将手中书册“啪”地掷在桌上。
“今日就到这里,几位大人,早些回家用膳吧。”
那眼神,分明说的是“早些滚蛋,一群吃干饭的废物”。
一众户部官员一时都不敢动弹,李尚书等了几息,就要先起身请罪,表达自己愿意在沈府加班到半夜的决心。
哪知他手刚扶上桌沿,将要起身之际,沈潜已经疾步如飞,从他身旁走出去书房了。
几个户部官员面面相觑,最后望向李尚书:“大人,我们还要留在此处么?”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而李尚书的肚子也轻咳了一声。
“……都回家吧。”
瑟瑟晚风中,李尚书心比风更凉。
又是叫上级抓了溜号,又是叫同僚看了笑话。
“唉。”他走至沈府大门口,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忽然听得一声:“二叔,叹什么呢?”
李尚书抬眼一看,竟然是自家混不吝的亲侄儿。
方才的萧瑟似乎都是为了此刻的温暖做铺垫,他眼眶发热,故作冷淡道:“你不是最瞧不惯沈潜?怎么还来这接二叔?”
李乘风手中随意地抛掷着两枚铜板,看也没看他:“哦,不是来接你。我找解梦生,他给我留了口信,说沈家的婶婶请他用午膳。”
说着绕过他去:“瞧你这表情就是叫沈潜呲儿了,我不触你霉头。”
“瞧我把沈潜的宝贝抢过来,给你出口恶气。”
李尚书:“……”
李尚书面无表情上了马车,撩开车帘,瞧见了车旁的黑色骏马。
户部侍郎这时正巧路过车旁。
李尚书叫住他:“解大人,解大人留步。”
户部侍郎朝他一拱手:“李大人。”
李尚书开门见山:“听闻大公子文武双全,骑术绝佳,宝马配英雄,这匹玄戈,就当我赠予世侄……大公子几时生辰?”
户部侍郎愣愣答道:“啊?还有七月有余。”
“哦,那便当作我赠予世侄七月后生辰的贺礼吧。”
第18章 第 18 章
自午膳后沈潜离开,解梦生二人便仿佛卸下了一身重甲,总算敞开心扉,自如起来。
心扉敞开之后,话匣子也打开了。
三人谈天说地,从平生抱负聊到城东有家奇绝无比的馄饨摊子,直到候在亭外的婢女恭敬地喊了一声“主子”。
相谈甚欢的三人才一齐朝亭外看去,看见了面无表情缓缓走来的沈潜。
许明月恍然发觉,此时天色已暮。
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潜,想起中午答应的,不留解、何二人用晚膳,一时有些心虚。
偏生解梦生二人正聊到兴头上,又道:“聊得太远,婶婶还没同我们说想要什么样的稿子。”
许明月也念着这事,她本想循序渐进,慢慢谈到这事上来,哪知道会与解梦生二人聊得这么投机,一下午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沈潜这时正在她身旁坐下。
许明月小心看向他,试探:“明昭……”
沈潜对她笑了笑,继而扫了一眼解梦生二人。
两人都是人精,脊背一阵发凉,立刻就道:“天色不早,来日还有机会,我们……”
说到一半,却听沈潜道:“就留在府里用晚膳吧,国子监也不是日日有假放。”
两人于是又战战兢兢地坐下。
气氛一时又僵下来。
好在方才一下午的畅谈,许明月已经对解梦生二人有了些了解。见二人尴尬,只轻巧地将话题引到二人都感兴趣的话本刻印上来。
又聊了一阵,僵持的气氛化开,三人面上又带起笑来。以茶代酒,推杯换盏,颇有些知己相逢的意思。
沈潜便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自他与许明月见面以来,许明月还不曾露出这样开心的笑颜。
这时正有小厮前来,附在他耳边报有人来访。
他顺势便离了小亭。
许明月只来得及瞧见他离开时的背影。
-
李乘风进了沈府,问过解梦生的所在,便直直往小亭去。
遥遥能看见一片池水的时候,他在小径上被沈潜拦住了。
李乘风扯着昨日被敬一打伤的嘴角,笑了一声:“沈世叔。”
沈潜神色冷淡:“世侄。”
“听闻婶婶摆宴,请了解梦生这小子。”李乘风边说着,就要往小亭走,“我今天是来找他的,就不和世叔多客套了。”
沈潜只一颔首,敬一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剑柄一抬,拦住了李乘风。
沈潜道:“若是寻解梦生,就到正院等着。”
李乘风嘴边扬起笑意:“是找解梦生,但我也想见见婶婶。毕竟除了朝廷那几两白银,能叫你这么宝贝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再者说,婶婶那样好看的一张小脸,我逛遍了几地的花楼,没有一个比得上的。唔,有些念念不忘了。”
随着这几句话听下来,沈潜眸色也渐渐暗下来。
片刻,他淡淡道:“敬一,取了他的舌头。”
敬一闻言,便朝李乘风袭去。得了主子授意,此次出手比前日更狠,直袭面门。
李乘风抬手挡住,朝后躲去。
敬一就要再次向他攻去时,忽然听他笑道:“世叔这样不客气的样子,婶婶可曾见过?”
脚步声便在此时渐近,沈潜又唤了一声:“敬一。”
敬一便如来时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乘风轻啧一声:“这身手,难怪世叔树敌众多,却还能活到今日。”
许明月领着解梦生二人走来时,就听得了李乘风这么一句。
她微微蹙眉,想起自己昨日见过这少年,当时还只觉他少年意气,今日却觉得他言语鲁莽。
她快步走到沈潜身旁,迎上对方冷意未褪的视线,愣了愣,但仍轻声唤道:“明昭。”
沈潜垂了垂眼,再抬眼时已敛去眼中神色,语气柔和问她:“娘子怎么出来了?”
许明月道:“事情聊完了,便出来寻你一道用晚膳。”
她侧了侧身,看向解梦生二人:“也顺道送一送梦生与景明。”
李乘风轻浮的声音便在这时插进来:“梦生,景明。婶婶已经同你们这么熟络了?”
解梦生与何景明闻言,狠狠朝他递眼色,可李乘风似乎一个眼色也没接住。
他继续道:“两个也是熟络,三个也是熟络,不如再多我一个。”
“美人婶婶,世侄李乘风,昨天夜里多有冒犯,还请婶婶恕罪。”
分明是傍晚的事,他偏说是夜里。叫婶婶就叫婶婶,前头还要加个美人。
解梦生与何景明都叫他吓得直冒冷汗,恨不能即刻与此人撇清关系。
沈潜的眼神也快凝出冰来。
李乘风却丝毫不觉般,还朝许明月放肆地扬了个笑。
许明月昨日被他调笑,其实倒没放心上,毕竟她虚长人家几岁,总不好与小小少年较真。
但今日才见了他对沈潜出言不逊,又被他调笑,她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了。
常日同文人骚客往来,她也不是没应付过风流浪子。
瞧见李乘风珠袍锦带,一身骚包的打扮,又是一脸自知自己有几分好样貌,可以仗此戏弄人的神情。
她轻笑一声:“不必多礼,昨日的事,你哪里有错?”
李乘风眉头一挑,心中自得才涌上来,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是唤了我几句‘小美人’罢了。人缺什么,便在乎什么,眼里也只瞧得见什么。”
她神色淡淡,仿佛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我有一副好相貌,世侄却没有。我可怜世侄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
“嗤——”沈潜先笑了出来。
随后解梦生与何景明,也纷纷轻咳起来,掩饰憋不住的笑意。
李乘风摸了摸自己的眉眼,眼中兴味更深。
“本少爷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没有一副好相貌。”
他想了想,将手放下,不在意道:“罢了,就是貌若无盐又怎样,我有一副好心肠,婶婶与我熟络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意味颇深地朝沈潜看了一眼:“与某些人不同,面上装君子,背地里心肝都是黑的。”
许明月也看向沈潜,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却笑,去牵他的手。
“我这人挑剔,喜欢与德行兼备,才貌双全的人往来。”她道,“世侄什么时候能赶上明昭,再来与我‘熟络’吧。”
“明昭。”李乘风念了几遍,笑出声来,“哈,婶婶真是有趣。这名字拿去朝中,叫百官一个个猜过去,恐怕没一个能猜出,这说的是世叔。”
沈潜神色彻底冷下来。
但许明月安抚地握了握他掌心,正如从前许多次他安抚许明月时做的那样。
她站在他身前,仿佛要为他挡住李乘风的恶语。
“若是如此,我倒更觉得,这名字只有明昭当得起。”
她这样说,没有丝毫犹豫。
李乘风一时都被她的笃定噎住,解梦生等人更是露出惊愕神情。
怪事,沈潜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奸,只有遗臭万年的份,这样的事,难道许明月不知道吗?若是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
李乘风反应过来,挑了挑眉,还想再说些什么。
沈潜就在这时开口:“世侄,点到即止。再说下去,耽误了我与你婶婶用晚膳,我只好去李尚书府上讨些下酒菜了。”
李乘风神色微冷,朝许明月又笑了笑:“婶婶,你不是才嫁给他么?过些时日再说这话吧。”
他说完,喊了解梦生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解梦生二人朝沈潜告过罪,也离去了。
-
李乘风挑衅一番,似乎并未影响到沈潜。许明月几次试探地看他脸色,他都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回来。
“我没事,娘子放心。”
但直到仆人撤下两张小凳,又布好菜,她还是没放下心。
斟酌好半晌,试探道:“李乘风,是李尚书家的公子?”
沈潜正为她添菜,闻言点头:“也算。他父亲定北将军,与李尚书是同胞兄弟。”
许明月愣了愣:“这样说来,我方才那样挑衅他,岂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
沈潜笑吟吟看她:“不会。娘子方才,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许明月心中发软,道:“他说的话,你都不要听。”
沈潜静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话,其实是他想对许明月说的。
世人怎么说他,他知道得清楚。从前不在意,是觉得自己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一个烂人,那些话或许夸张,但倒也没脱离了他本性。
可等到那些话传到许明月耳朵里,他忽然又在意起来。
他怕她知道了真相,发现他与她想象中不是一个模样,会吓得逃开。
他的局还没有布好,她此时要逃,他拦不住。
好半晌,他才低声问道:“娘子听了,怎么想?”
许明月半点没犹豫:“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当不得真的话。”
她似乎还怕沈潜受伤,又伸手覆在他手背:“他那样妄言,是没有看见你日日起早贪黑地处理朝务,冬至节休沐还在操心南直隶的粮食。”
“可我看得分明啊。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她说着,眉眼弯弯,露了个安抚的笑。
这笑很天真。沈潜看了一会儿,克制地敛下了眸子。
其实自昨日遇见李乘风起,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四年前他将登首辅之位时,北疆在打一场苦仗。
连年战事,国库亏空。北疆又不断传来粮草不足的消息。几位阁臣都生了停战的心思,朝中也是主和派居多。
彼时若停战,则几年苦战都要功亏一篑。但他若想顺利登上首辅之位,就要拉拢尽可能多的朝臣。
于是那场战事,最终以和亲作结。
那实在是场虎头蛇尾的战事。
数以万计的百姓被征召迎战,无数的将士为它葬身疆场,然而最后,它结束在他与诸位阁臣赏梅煮茶的初春里。
李乘风的兄长牺牲在那场战役,举国无数百姓的亲朋牺牲在那场战役。
沈潜想到这里,又看向许明月温柔而天真的笑。
这一件事,并着许多其他的事,都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他要把它们藏好。
第19章 第 19 章
“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说完这话,许明月便见沈潜的手指颤了颤。
他许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许明月的心随着这沉默,一阵一阵的发软,最后软成一片酸涩。
她心疼沈潜,不止一点半点。
世上女子爱人,总带些想要“救人”的心思。
若是一个女子心疼上什么人,那么距离这份心疼化为爱怜与心动,其实也就不远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许明月心中叹了一声。有些无措,但不多。
距她同沈潜说等一等才过去几日?她似乎已经看到会等来的结局了。
沈潜仿佛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再看许明月时,眼中像缀了点点星辰。
他嘴角含笑,支开话题:“娘子方才教训那李乘风好威风,可之前我问娘子,不是说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么?”
许明月面上一热:“他之前也不如今天过分。就是小孩子,也要看犯事的轻重来罚。”
“嗯,那这不算娘子出尔反尔。”沈潜点头,继而又煞有介事道,“可沈某今日倒算是失言了,答应了两个小侄要留他们用膳,却还将人赶走了。”
许明月知道他是在逗弄自己,淡淡飞了他一眼:“人是我赶的,不记你的过。”
沈潜被她那一眼飞得心摇神荡,却不肯放过她,支着下巴望她笑:“娘子同他们聊得那样开心,为何不留人用晚膳?”
许明月见他兴味正足,轻叹一口气,配合道:“我应了明昭,晚膳不留他二人,总不好失言?”
沈潜点头:“沈某明白了,是沈某碍着娘子与旁的男人把酒言欢。”
他这话说的,许明月都不知该从何驳起。
她无奈道:“什么旁的男人?他二人可是管我叫作婶婶的身份。”
说着又点了点桌上的茶壶:“这桌上只一壶清茶,我又要怎样与人‘把酒言欢’。”
最后语气软下来:“莫要拈酸了,我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想陪你好好吃一顿饭。你这样刁难我,难道还是想我将人留下来吗?”
沈潜总算满意,眼中兴味渐渐褪去,换上一片柔色。
他抬手,像要去触许明月的面颊,却又在几寸之外停驻。
“不瞒娘子,我真是醋了。”
他说着,眸子渐渐垂下去。
“我与娘子相识这些日子,还不曾见娘子那样笑过。”
许明月愣了愣。但她与沈潜待在一起时,其实是更舒心的。
“解梦生也好,何景明也好,虽说口中唤娘子婶婶,但瞧娘子的眼神,却总叫我觉得不舒服。”
“李乘风更甚。前日对娘子动手,今日又追到府中来。”
他抿了抿唇,说得可怜:“他们与娘子意气相投,又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我真是怕娘子被他们抢走了。”
许明月听得耳根发烫,定了定心神,才低声答道:“我又不是物件,不会叫人抢走的。”
沈潜却得寸进尺,手背试探着靠近,见许明月不躲闪,便轻轻贴上了她冒着热气的面颊。
“娘子的意思,是不会同我分开?会与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是也不是?”
许明月偏了偏头,沈潜便乖顺地将手拿开了。
她又飞了沈潜一眼,这回的眼刀子比上回还软上十分:“哪里就能听出这意思来了?”
沈潜柔柔看着她:“不是这意思?”
许明月别开眼,低声道:“不是说等一等,这才几日啊。”
沈潜眼中笑意不减,静静看她一会儿,也低声道:“嗯,我等。只还要再求娘子,若是心意相通,时日上就通融通融吧。”
明知前方就是绿洲,却只能站在原地,等面前的沙漠一点点被风吹走。这样的滋味,实在太叫人受折磨。
许明月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但瞧他眼神,下意识便想避开。
“知道了。”
-
虽然应下沈潜,但许明月其实真的没有太多时间,能够细细地花心思去思索她对沈潜的心意如何。
又偏生他们从相遇至今,只有短短的几十日。
几十日里从一个陌路人,变为知己,又变为追求者,再到生出暧昧情愫的对象。
这变化太快,也太乱了。
更遑论除此之外,许明月才从傅府出来,其实也十分不愿再度变为某某大人府中的夫人。
总之,她着实需要多些时日去捋一捋。
于是收到李尚书夫人递来的请帖时,她立时便应了邀。
清漪随着她一同,到李府赴李夫人的品茶宴。
甫一进花园,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随后才是茶香。
几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子迎上来,许明月一一认过,在心中将各人的名号都记下。
户部侍郎家的解夫人寒暄道:“昨儿我家梦生才回来说,见到了沈家的婶婶,天仙一样。今日见到,果然是天底下难见的仙人之姿。”
许明月浅笑,正要答话。
一旁刘次辅家的夫人却接话道:“沈夫人年纪轻轻,头一回便嫁得状元郎,再嫁又是首辅。这样的人物,哪能出落得不出挑呢。”
一片轻笑声。
许明月垂了垂眼,没有答话。
李尚书的夫人没有笑出声,但眼中也有笑意,道:“沈夫人性子内敛,从前在状元郎府上时从不与人走动,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别叫你们调笑跑了。”
一行人在席中落座。许明月的位置被安排在李夫人下座右手第一位,是极尊贵的位置。
但实际上这一场品茶宴,在场的几家夫人,都不将她当作多尊贵的人。
位置是做做场面,尊贵是顾忌着沈潜的面子。
至于许明月,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以色侍人的角色。虽说是按着正妻的名分抬进了沈府,但到底是再嫁。
且沈潜那样的人,只好权术,不喜女色,兴许此时能痴迷她一阵,哪能痴迷她一生呢?
李夫人倒是听自家丈夫说过几回,说沈潜待许明月的珍而重之。
但她只觉得是自家丈夫不懂情爱之事,将场面功夫看作了情深义重。
“我也不是没见过沈首辅,他那样的人,我瞧一眼便知道,是没有心的。”
故而邀许明月赴宴,不过是向沈潜示好,给足了沈潜面子便是。至于许明月,在她们眼中,只是用于示好的物件罢了。
但座上几位夫人,又看不得这样以色侍人的物件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坐得更高。
于是时不时便要刺几句。
“沈夫人这样的美娇娘,状元郎怎么舍得休弃呢?”
“我听闻是入府一年,一无所出,又不许状元郎再纳吧?沈夫人也是烈性子,若我说,男儿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何必为此争执,遭了下堂的罪。”
“也是沈首辅家中尊亲去得早,若非如此,要与沈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还难过家中尊亲那一关。”
然而不论她们如何说,许明月始终是面上淡淡,并不答话,也瞧不出心中是什么心思。
刘次辅家的夫人最先沉不住气。
她丈夫年逾半百,便是在与沈潜的争斗中落了下风,才只能占得个次辅的位置。
她本就对沈潜有芥蒂,今日又见了许明月——年轻、貌美,十来岁嫁得状元郎,如今又是首辅家的新妇。
光是余光扫到一眼许明月,都叫她气得胸闷。
偏生李夫人又将许明月安排在上座。
偏生许明月又是那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清高模样,仿佛她们这些恶言恶语,一句都入不了她的心。
刘夫人心中冷笑,再度发难:“沈夫人,如今再嫁了沈首辅,你可还有那不许再纳的脾气?”
她这话说完,座上几位夫人以为她是调笑,接了一句嘴:“沈首辅的眼光,怕是也瞧不上旁的女子。”
刘夫人却不接话,又对许明月问了一遍。
这针对太明显,座上一时静了下来。
许明月放下手中茶盏,静静看了刘夫人一会儿,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诸位夫人都不曾想过这样的事么?”
座上几位夫人都叫她说得一惊,然而惊讶过后,便是心中微动。
哪个女子不曾想过这样的事呢?然而天下男子,凡有了金银权势,便没有不想再找的。
不是纳妾,也要逛花楼。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她们嫁入的高门大院。
起先也是有情,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后头发现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盼不来的,情也慢慢没了。
相敬如宾是最好的,相看两厌也算平常。自然也会想起情意绵绵的时日,但那也只能忍着泪劝自己:都是这样的。
她们咽下这样的苦楚太久,已经忘了这是多苦的一件事。
以至于许明月说出来时,她们心中先涌起的,是惊异。
半晌,刘夫人先回了神。
她神色复杂,片刻,再度开口,语气已不那么逼人:“这样的事,沈夫人如今才嫁人,想想也无妨。往后的日子,你便知道了。”
许明月点头,道:“多谢刘夫人提点。”
宴上沉默一阵。
忽然有人道:“我从前在宫宴,曾见过沈夫人与状元郎,彼时真是举案齐眉,情深意笃。”
许明月敛眸饮茶,道:“都是从前的事了。”
“若是没有郡主那一茬,我倒觉着,以状元郎待你的情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未必不可能。”
许明月这回没有再说话。
座上几位夫人却来了兴味。
这时的问话倒与之前不同,不是刻意为难她,单单是听了她方才惊世骇俗的言论,好奇心上来了。
“沈夫人觉着呢?若是没有郡主那一茬,你可还会与状元郎在一起。”
许明月放下手中茶盏,抬眼,却见座上几位夫人都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她们都太无聊了。自生来便终日是赏花宴、品茶宴。
嫁人之后见的除了自家丈夫,就是自家丈夫的同僚,自家丈夫的上峰,再加上这些人的妻子。
能遇见最有趣的事情,便是听人八卦别人家宅院的事,再有,便是互相之间找找茬,斗斗嘴。
许明月就是知道她们的可怜,所以不会觉得她们可恨。
她轻叹了一口气,递出话茬:“不会。”
第20章 第 20 章
话一出口,众人便都暗戳戳投来惊奇又激动的视线。
“为什么不会?难不成在郡主之前,你与状元郎便有嫌隙了?”
许明月摇摇头:“因为如今我是沈夫人。”
占着这个身份,便不会说与沈潜异心的话。
这答复圆滑却太寻常,座上几位夫人听了,一时都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听到什么后宅秘辛。
次辅家的刘夫人又挑起话题:“听沈夫人这话,倒是对沈首辅情深义重。”
“只是沈首辅向来是不近女色的性子,先帝曾几次为他赐婚,都叫他推拒了。”
“我真是好奇,沈夫人自来顺天府就大门不出,是怎么同沈首辅结缘的?”
她这话说得难听,“结缘”二字改成“勾搭”,便更直白了。
座上的夫人们端起茶遮住嘴角笑意,就爱看这种热闹。
许明月看向刘夫人,微微一笑道:“此乃私事,不便作答。”
刘夫人心中嗤笑,不便作答的私事,那不就是见不得人的意思。
座上几位夫人也以手绢遮面,彼此间说起笑话来。
见座上几位夫人都在瞧许明月的笑话,刘夫人总算说够了许明月。
话头一转,往沈潜身上去:“私事谈不得,那来谈点公家的事吧。”
“听闻北直隶几处府县都闹了饥荒,粮食不足,几地流民正往京中来。”
“听闻沈首辅几次召了户部的官员,调了一大笔银子,近日忙得昏天黑地。”
刘夫人笑了笑:“可照沈首辅往年的法子,按说是一个铜子都不需花费,也耗不了多少心神的。今年这是怎么?莫不是想借着安置流民的名义,中饱私囊?”
许明月埋头喝茶:“后院不管前院事,我家夫君不曾与我说过这些。”
刘夫人却不想放过她,冷笑一声:“果然是首辅夫人,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首辅夫人在咱们这妇人堆里也一样的目中无人。”
许明月抬眼看她一眼,淡淡道:“若是我家夫君真在朝中一手遮天,刘夫人又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呢?”
两人一人咄咄逼人,一人不软不硬地应对,倒也算得上是一场好戏。
几位夫人都瞧得起劲,可主办这品茶宴的李夫人发话:“几位妹妹,再聊下去,茶可要凉了。”
刘夫人同李夫人对上眼神,这才不甘不愿地不再说话了。
之后的品茶宴平淡过去,许明月带着清漪出了李府。
回沈府的路上,清漪的脸鼓出两个包子。好半晌忍不住,终于道:“小姐,您可别是在府里憋坏了,从前那么能说的一张嘴,怎么对上方才那些人,回嘴回得那样笨。”
许明月知道她要抱怨,支着下巴等在那儿呢。
听她说完,就抬手捏了捏她脸上的包子:“本也不是为了与她们拌嘴来的。”
清漪一面挣扎一面道:“五猪到哇……”
许明月被她逗笑,松了手。
“我知道啊,小姐是想和她们交朋友嘛,可这些人太坏了,没一个好的。下次再有这种什么宴,咱们就别应了!”
许明月笑道:“还是当应的,我也不是想同她们交朋友,只是想探探口风,琢磨琢磨书肆的话本子。”
她想了想,道:“不过下回若还是这些夫人的邀,我便不应了。今日这场宴,没几句闲聊的话,瞧着像是故意为我设的。”
清漪不明白道:“啊?若是为了小姐设的,她们怎么还那样刁难小姐?”
许明月摇摇头:“大抵与明昭有关吧。”
清漪想了会儿:“我觉着,她们就是嫉妒小姐,但又不能拿小姐怎么样,所以就只能嘴上不饶人。”
许明月笑笑:“也许是呢。”
清漪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不过小姐,你与姑爷,究竟是怎么相识的呀?我自来顺天府就跟小姐待在一块儿,没见小姐与姑爷见过几次面呀。”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傅家门口了。”
她想了想,惊道:“莫非那天姑爷路过傅府门口,英雄救美,就对小姐一见钟情了?真是天定的缘分!”
许明月沉默片刻。她与沈潜的相遇,里头缘分倒也有,但更多的,其实应当是沈潜的设计。
她不好同清漪解释,只点了点清漪的额头:“你呀,少读些话本子吧。”
许明月主仆二人离开后,李府中几位夫人也纷纷离去。
花园里最后只剩下了李夫人与刘夫人,屏退了随侍说话。
刘夫人道:“真想不明白,太后她老人家怎么就对这许明月这样上心,我瞧着不过是个嘴笨又天真,脾气还怪倔的乡下丫头罢了。”
李夫人沉吟片刻,道:“沈潜既肯娶她,她约莫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人。我打听过了,她近些日子在城里盘了间书肆,打算自己做掌柜。”
刘夫人嗤笑:“自己做掌柜?这还不天真?得亏沈府没个老夫人,不然过些日子,她怕是又该做下堂妇了。”
李夫人应道:“我方才瞧着她,也像是个没心思的。可……方才姐姐试探的那几句,其实有些突兀,我总怕她是看出来了,故意装给咱们瞧。”
刘夫人看她一眼:“那又如何,管她心思轻重,总归咱们只是要借她拉沈潜下马。一个棋子,还要给她好脸色瞧么?”
“姐姐说的是。”
-
许明月回了沈府,就见流云院里的小厮全不见了踪影,丫鬟倒是还在。
她有些奇怪,正要招人来问,就见沈潜从院外走来。
他走至许明月跟前,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娘子回来了。可有受委屈?”
许明月有些奇怪他第一句就问她是否受了委屈,但只摇摇头。
她还没说话,旁边清漪就开口了。
“姑爷,您怎么知道呀!咱们家小姐今天受了可多委屈了!”
许明月假怒地扫了她一眼:“退下。”
清漪朝她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沈潜听了清漪的“告密”,面色微沉。
许明月忙道:“你别听清漪胡说,只是寻常宴会,聊了些后宅女子常聊的事罢了。家中有位首辅夫君,哪个敢让我受委屈呢?”
沈潜勾了勾唇角,但那弧度很快消失。
他缓缓道:“昨日大朝会,我同朝中几位大人出了些分歧。”
“本以为今日是李尚书家夫人递的帖子,她当会照看好娘子。”
“但方才看娘子神色,还是受了委屈。”
他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带些懊恼。
许明月愣了愣,她不知道沈潜是怎么瞧出她受了委屈的。
她素来不爱大喜大悲,情绪总是淡淡。今日品茶宴,刘夫人夹枪带棒的话与其他夫人看戏的神情,确实叫她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点点。
说实在的,若是沈潜不说,她甚至不会察觉。
他这么一说,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瞧瞧自己的表情。
沈潜又缓缓问道:“娘子今日与宴,赴宴的都有哪几位夫人?”
许明月以为他是好奇,便一一答了。
但见沈潜低低念过一遍,点头:“我记下了。”
她才生出个念头,沈潜莫不是要为她出气?
她忙又道:“今日真算不得什么受委屈,只是几位夫人好奇,问了我些情情爱爱的问题。”
沈潜似乎不信:“我知。”
许明月无奈道:“是真的,你不信,我说给你听。”
沈潜也面露无奈:“我怎么会不信娘子。”
许明月就是能看出来不信。她也有些奇怪,按说沈潜位极人臣的身份,装腔作势该是一等一的,但她就是一眼能瞧出沈潜神色的不对。
她回忆一遍品茶宴上的事,选了个不痛不痒的,道:“宴上只聊了几句。几位夫人知道我从前与凭临是夫妻,因着郡主才和离,便问我若没有郡主,是不是还会同凭临在一起。”
沈潜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虚握的手指却紧了紧。
许明月接着缓缓道:“我便说不会。她们问为什么。我说,如今我已是沈夫人了……然后,几位夫人便夸你我情深义重。”
她说完,自己有些臊,却见沈潜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被看得别开眼去,道:“听闻你近日为了北直隶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你不要操心我的事,趁着有时间多休息休息才是。”
话落,腕上却轻轻搭上一只冰凉的手。
沈潜轻声道:“是忙昏了头。一连几日没睡好,头疼,眼也发酸。”
他说着,搭在许明月腕子上的手,似乎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微不可察。许明月却被他摩挲得一颤,轻轻挣了一下,便挣脱出来。
沈潜松了手,瞧着她,弯了弯眼睛:“但我见到娘子,听了娘子方才那一番话,便都好了。休息不及娘子管用。”
许明月拦不住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只红着耳朵装没听见。
沈潜扬着嘴角,静静看了她一会,又问:“可还有说别的?听闻刘次辅家的夫人也在。”
许明月在脑中搜罗一阵。
沈潜缓缓道:“看来刘夫人叫娘子受的委屈不少,搜罗半天,也找不出一句好话。”
许明月心里一惊,没想到被他看穿,但面上只平静地找补道:“没有,我只是在想,有哪些有趣的话,说了能叫你开心。”
沈潜勾了勾嘴角:“嗯,娘子慢慢想。”
许明月想了一阵,竟还真没有几句好话。
她只能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说来,刘夫人倒是告诉我一件事,说是朝中今年要改换应对流民的法子。”
沈潜沉默片刻,道:“是,往年国库亏空……一般是只确保不会引发瘟疫便可。”
流民聚集城外,没有粮食,便会饿死。饿殍多了,便易生瘟疫。
沈潜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往年的朝廷对流民,是不管活人,只管尸体的。
许明月只觉通身一凉。
但沈潜很快接着道:“不过,前些年朝中整顿一遭,到今年,国库已渐充盈。所以今年可以改换法子,尽可能将人都安置入京。”
许明月舒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发白。
沈潜轻声安抚她道:“娘子放心,沈某定会竭尽全力,将这一批流民一尽安置好。”
许明月点点头,抬眼瞧见他眼底的乌青,又柔声道:“不要太辛苦,平日若有时间,就多多休息。”
沈潜看她一会儿,却轻叹一声,道:“若有时间,我还是想来同娘子说说话。只说一句,也顶我睡上两个时辰了。”
许明月面上发烫,赶他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第21章 第 21 章
自李府的品茶宴之后,许明月便频频收到拜帖与请帖。
她在沈府办了一次赏花宴,又赴了几场张夫人、柳夫人的宴会。也有再遇见过那日李府的几位夫人,但许是沈潜做了些什么,她们没再口出恶言,反倒是对她避而远之。
几场宴会下来,她也结识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夫人。
官职足与沈潜往来的,多是些宦场沉浮多年的老资历,其夫人纵使年纪再轻,也足足比许明月长上一轮。
因此一群人聚在一块,每每是笑眯眯地听许明月说些新鲜事,很有些把许明月当作自家女儿看待的意味,有时候还真会带上自家女儿一同赴宴。
十几日下来,许明月已经同京中诸位大人的妻女都有了半生不熟的关系。
女子之间闺中密话,谈来谈去,不过后宅之事、情爱之事那几桩。
许明月每次赴宴,回府都会将宴上听得的事都记下来,集在一块,对着这些夫人小姐们爱聊的事,揣度她们爱瞧些什么戏码。
琢磨几日,最后终于汇了一沓小册子。
小年夜前一晚,正巧沈潜忙于公务,没有回府。许明月便又请了解梦生、何景明二人。
解梦生二人上回来沈府,虽然同她聊得畅快,却并没有摸清自己究竟该供篇什么样的稿子。
毕竟,“叫京中女子都喜欢”,这要求,未免难参透。
但接过许明月的小册子,看过一遍后,二人便豁然开朗了。
解梦生自信道:“妯娌之争,婆媳相斥,俊俏郎君。无外乎此。能写。”
许明月笑看他,问:“如何写?”
解梦生道:“以婆媳相斥为例,便写一个恶婆婆,一个善媳妇,两人互相争斗,终于善媳妇斗倒了恶婆婆。”
许明月摇摇头:“岂非俗套。”
解梦生面上一红:“确实如此。”
何景明道:“那便换作恶媳妇与善婆婆。”
许明月仍摇头:“这样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解梦生叹道:“婶婶,我二人愚钝,还是您说如何,我们便如何写吧。”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婆媳为何相斥?恶婆婆莫非是生来的恶人?”
解梦生愣了愣,思索后摇头:“虽不是生来的恶人,但心中对媳妇定是讨厌的。”
许明月点头,道:“是了。这讨厌来得也不是莫名的。最浅显的缘由,便是家中的男子。男子成婚前,与母亲联系最紧密。成婚后,却与妻子联系更紧密。”
“母亲与妻子,在宅院之中,又只与男子一人联系最紧密。为了争这一个男子,自然相斥。”
解梦生二人听得一怔,心中有些怪异的不适,脑子却又觉得这话说来很有道理。
“那婶婶的意思是?”
许明月搁下茶盏,道:“我要一部话本子,没有男子,只有婆媳相互扶持。”
解梦生睁大了眼,何景明的眼睛也不住地眨起来。
没有男子?没有男子的话本子,有什么好瞧头?哪个女子会看?
若这真是在书肆与掌柜商议,他们两个定会当场提出异议。
但他们这是在沈府,对着的是沈首辅的夫人,虽然瞧着是姐姐,却是他们当叫婶婶的人。
于是只能不解却仍恭敬地应“是”了。
许明月看出他们心中不服,只淡淡将话题又引到了别处去。
二人离开时,天色已尽暮。
走出沈府,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道——
“这话本子写出来真有人看?”
“我觉着这回供的稿子卖不出去。”
又都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摇头离去了。
府中婢女收拾了桌子,清漪随在许明月身旁,笑道:“小姐您瞧见方才他们的眼珠子没,都要瞪出眼睛来了。”
许明月也笑了笑。
清漪小声道:“这顺天府的书生,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咱们那儿,比这更出格的话本子也卖得可好呢。”
许明月摇了摇头:“顺天府不是咱们那儿,先借这回的话本子探一探吧。”
她看向被收拾好的小亭,顿了顿,问:“明昭今日还是没有回府么?”
清漪也鼓了鼓脸,气道:“是呀。姑爷也太过分了,这都几日没有回府了?”
片刻,又小声道:“小姐,自成婚之后,你与姑爷就没再同房过,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
许明月捏了捏她的脸:“想些什么呢,近日难民入京,要处理的事自然多些。”
清漪嘟着嘴,又道:“那也不能一连几天不回府见您呀。”
她想了想,一拍掌,道:“山不来就您,您得去就山呀。小姐明天去给姑爷送食盒吧!”
许明月还没说话,清漪好似怕她拒绝似的,又道:“从前老爷在书肆,小姐不是常去送食盒么?您就行行好,再这么下去,咱们过些日子该被扫地出府了。”
许明月无奈看她一眼:“我说了不答应?”
其实她会问清漪,也就是心里担心沈潜太过劳累。
今日忙完商议话本的事,她能有一段时日的空闲,本就想着找个时间与沈潜见上一面。
送食盒确是个不错的由头。
-
宣武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碾过地面落雪,在城门口停下。
车夫朝车内恭敬道:“夫人,到地方了,但城外难民诸多,您在此处等主子来寻比较安全。”
许明月闻言,掀了帘子往外瞧。
只见覆满落雪的地面上,此时满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老老少少,都是形销骨立。
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边际。
他们有的坐在地面,但更多的,是紧紧挤在一块,挤向空地上支起的棚子前。
那些棚子,几步一个,只是以竹子与茅草搭起的简陋小棚。每个棚中都有一口大锅,热腾腾的,往上冒着热气。
这些棚子不知搭了多少日,竟然也与空地上的人一样,远远地蔓延,蔓延……一望无际。
瘦弱的老老少少互相搀扶着,从棚中人的手中接过碗,便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许明月瞧着,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直到清漪在她身后怯怯出声:“小姐,咱们要不将帘子放下吧,有好多人朝咱们这边瞧呢。”
她抬眼,才对上许多双疲惫的、干涩的、渴望的眸子。
许明月闭了闭眼,对清漪道:“你在车中坐好,不要肆意走动。”
她跳下了车,朝一块空地走去。
一路走过无数双眼睛,望着她身上做工精致的斗篷。
她感到自己在发颤,但不是因为害怕。
她在一个蜷缩在黑漆漆的布团中的小男孩面前停下,他多大?瞧着不到十岁。
周遭与他同龄的孩子,都躲在父亲或母亲的怀中。他的父母呢?
她在他身前蹲下,问他:“棚内施粥,你可领了?”
男孩缩作一团,不知她用意,只是盯着她洁白的斗篷与同样白净的面容,好一会儿,方哑声道:“领不着。”
几是气音。
许明月再度阖了阖眼,她又道:“可站得起来?”
她的声音也有些喑哑。
男孩摇摇头。
许明月便倾身向前,轻声道:“别怕。”而后使力,将男孩抱了起来。
男孩身上瘦骨嶙峋,硌人得很,气息也十分微弱。许明月将人抱上马车,并不十分费力,倒是男孩不住地咳了起来。
“清漪,茶水。”
清漪见自家小姐抱了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回来,本呆在车中不知所措,闻声,慌忙倒了茶水。
许明月放下车帘,在男孩捧过杯子小心翼翼地饮水时,从一旁拿过食盒打开来。
食物的香气一时溢满马车,男孩放下杯子,咽了咽口水。
许明月将饭菜取出,放置小几上,推至男孩面前,又取了筷子递过去。
男孩抬眼,很是无措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接过筷子,埋头吃起来。
马车中一时安静无声,只剩下筷子与菜碟碰撞的声音。
待到男孩进食的速度缓缓慢下来,许明月才开口:“若是饱了,便放下筷子。一时间吃多了,脾胃容易受损。”
男孩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我还饿。”
许明月神色柔和下来:“不急,那便继续吃。”
三人在车中又待了一会儿,方才听到一阵马蹄声。
少顷,车帘被人撩开。
沈潜探身入车,含笑的温润声音也随之传来:“听闻娘子来为我送食盒……”
而后,他的话也随着僵下来的动作止住了。
在城外忙碌了几日不曾回府,听闻许明月来送食盒,便兴冲冲抢了下属的马飞驰而来的人,瞧见了车内狼吞虎咽的小孩,以及小孩面前,那一片狼藉的菜碟。
眸中阴沉一闪而过,他看向许明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许明月虽见他来了,心思却还扑在那小孩身上,又叮嘱小孩一句:“慢些吃。”
才朝沈潜看了一眼:“去车外说话。”
沈潜:“……”
下车之时,许明月手虽搭在沈潜身上,却还一边回头去对清漪道:“你看着些,别叫他吃撑……”
沈潜手上使力。
许明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回神已经站在了地上。
她这才抬头去细看沈潜的神情,片刻,眨了眨眼。
“明昭,你这是,醋了?”
第22章 第 22 章
“明昭,你这是,醋了?”
这话才问出口,便见沈潜面无表情的脸上勾了一抹笑,温润,但叫许明月莫名地不敢看他。
“娘子原来能瞧出我醋了。”他低声道,一步步将许明月逼至抢来的骏马边。
小孩同清漪一块被丢在车内,许明月被拦腰抱上了马,继而沈潜也翻身上马,带着她沿施粥棚蔓延的方向驰去。
冬日凛风如刀,许明月打了个寒战,而后身上的斗篷就被沈潜拢了拢。宽大的帽子被他的手指拽着,将她的上半张脸全部盖住了。
许明月:“……”
她是头一遭骑马,其实有些稀奇,但想想沈潜方才的神色,又不敢同他搭话。
等骏马缓缓停在一个由兵士围护起来的竹棚前,沈潜将她抱下马,面色看着晴了不少,她才脱下帽子,斟酌着想要说些什么。
但沈潜比她更快开口:“娘子用过午膳了么?”
语气淡淡的,一同平常,听不出还在不在置气。
许明月点头:“用过了。”
沈潜沉默片刻,引她穿过兵士,入了竹棚。
棚中敬一一手碗一手筷吃得正开心,见了沈潜与许明月,放下碗筷恭敬行了一礼,又坐回去吃起来。
一面吃一面还道:“主子,真羡慕您,有夫人给您送食盒。今日的菜色可普通了,一点滋味都没有。”
他这拍马屁的心思,可以说是明显得人尽皆知了。
然,许明月扫了一眼他面前的菜碟,菜色其实不错,再想想自己带来但送给了小男孩的食盒……她心道,敬一,你这话说得有些不是时候。
沈潜面上不显,只领她在棚中央坐下,随后吩咐敬一道:“领一队人,将难民中年幼体弱与年迈无力的都寻出来,为他们再建一处竹棚。”
敬一端着饭碗,试探道:“主子,现在就去。”
沈潜淡淡看他一眼:“现在就去。”
“是。”敬一被他那一眼扫得,立时从地上蹿起来,飞身出了棚子。
许明月在一旁瞧着,不由失笑。
而后便见沈潜屈下身来,同她坐在一块,垂着眉眼道:“娘子高兴就好,我虽没有用午膳,但见着娘子高兴,便觉不吃也无妨了。”
这古怪的语气,许明月心中轻叹了一声,笑着看他道:“这样么,我还以为你是喝醋喝饱了。”
沈潜倒从善如流:“也喝了不少,此时胃里还一阵阵发酸。”
许明月睨他一眼:“我竟不知道,堂堂首辅大人,还要与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争风吃醋。”
沈潜被她睨了一眼,神色反倒柔和下来。
他支着额角,静静瞧了她一会儿,最后轻笑道:“娘子说的是,沈某心胸狭隘了。”
那笑里有些许自嘲,些许无奈,仿佛写着“心甘情愿”四个字。
许明月莫名移开视线,心头一颤。
她定了定心神,缓缓道:“此事也是我不对。原说好了给你送食盒的……只是那孩子,我撩开车帘,一眼便瞧见他,瘦得不成样子……”
沈潜伸手,安抚似的在她手背按了按:“娘子心地善良,有妻如此,是沈某前世修来的福分。”
他的手凉得吓人。沈潜似乎在相触的一瞬间也发觉了这一点,很快松开手。
许明月却下意识将他的手捉了回来,察觉过来时,两人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冰凉的手指被捂在柔软而温暖的掌心,沈潜的喉头滚了滚。
许明月面上镇定道:“可有暖炉?”
“没有。”
“可带了毯子?”
“……没有。”
许明月无奈道:“那温热的吃食可有?”
沈潜终于点头,吩咐人去备吃食。
又待了一会儿,沈潜的手背渐渐暖起来,许明月便松了手。
与此同时,也打破棚内沉默:“方才那男孩,似乎没了父母。”
沈潜沉默片刻,道:“娘子是想将他收入府中。”
许明月点头:“但当然是要依你的意思,若你不喜欢,我便再另寻法子。”
沈潜轻叹一声,道:“娘子的喜欢,便是我的喜欢。”
许明月一时语塞,但顿了顿,仍道:“若真的不喜欢……”
沈潜朝她笑了笑:“不会。在娘子眼里,我难道真容不下一个小孩么。”
但随后又半开玩笑道:“若是我不肯他入府,娘子另寻法子,在外头另辟一处小院把人养着,我该找谁哭去。”
许明月登时伸手轻拍了他一下:“满口胡话。”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沈潜跟前,自己总是有些过于放肆的。
沈潜也不打算叫她意识到,轻轻捉了她要收回去的手,便低声道:“是我胡说了。娘子莫气,我还有件事,想同娘子商议。”
许明月挣了挣,竟没能挣开,无奈道:“你说。”
沈潜认真道:“南直隶连年冻害,若再放任不管,今年的难民入京只是开始。”
“前些日子的朝会便已商定,要指派一位大臣往南直隶治理冻害。今日刚定下人选。”
许明月了然:“是你。”
南直隶十五府四州,牵涉极广,若派遣官员治理冻害,必然是要一位能镇住诸地地方官的大员。
沈潜确实是合适人选,但首辅离京……
她心中迟疑,斟酌片刻,道:“你放心去,京中事务,我会每旬寄信给你……”
她话说到一半,沈潜忽然坐近。
许明月躲了躲:“……做什么,不是要说正事?”
沈潜却只叹了口气,握着她的一只手紧了紧,继而另一只手也绕过她身后,捉了她另一只腕子。
“怎么就叫我放心去了?我可说了要将娘子留在京内?”
许明月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但仍定了定心神,摇头道:“我不会随你出京。你此番往南直隶,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若路上还要顾忌我,不定便会耽误什么。”
“且书肆已修缮好,只待联系书商,我也得留在京中准备开张事宜。”
她说完,便见沈潜垂下眸去。
他沉默片刻,点头:“我听娘子的。”
吃食送了上来,沈潜接过筷子,又吩咐小厮:“让敬一过来,将摊子收了。”
敬一方才吃过的一摊菜碟,还胡乱摆在棚中另一方小几上。
棚中安静下来,沈潜松开了许明月,坐到桌对侧去,安分用起午膳来。
许明月看他耷拉着眉眼的样子,心中居然有些愧意,开始回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将话说得太生分了。
不久,一阵马蹄声将她唤回神来。
随后一个护卫走上前来,行礼道:“大人,是沈府派人送来的急信。”
沈潜接过信,只看了一会儿,面色便僵硬起来。
许明月担忧问道:“明昭,出什么事了?”
沈潜抬眼朝她看来,眸色复杂。
许明月心中正一阵怪异,就听沈潜缓缓道:“娘子,是应天府许家来信……”
听此一句,又见沈潜那样的神色,许明月已经做了听着坏消息的准备,但在沈潜说出那句“岳丈大人他,去了”时,她的脑中还是一阵轰鸣。
“什么?”她不由喃喃。
同时,只觉周身也忽然发软发凉。
沈潜急急走至她身旁,扶住了她。
两手才虚虚搭上她手臂,便被她紧紧地握住了。
“明昭……什么?”她望着他,紧蹙着眉。
渐渐的,她的神色由迷惘变作恍然。随之,面色也化作一片惨白,只有眼眶,是红的。
她轻轻地发颤,只是一句一句地问道:“怎么会呢?父亲还不到知天命之年……怎么会呢?”
沈潜看着她无措的情态,心中不可控地一阵阵作疼。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揽住,伸手轻轻去抚她的面颊,也带着将那些落下的晶莹水珠拭去。
他们前所未有地亲密相拥,然而他却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高兴。
-
城楼之上。
剧烈的咳嗽声被高空更加凛冽的冬风吹散。
傅凭临一手攀在城墙,一手捂住嘴唇,因剧烈咳嗽而不能自制地弯下腰去。
但他的视线仍然紧紧,紧紧地望着城外不远处,那一处竹棚之中,相拥的两人。
身旁有人递上手帕,是太后身旁的李嬷嬷。他没有接。
自上次拒绝了太后的拉拢之后,他便一直被困在翰林院中。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多,他甚至无法前往除翰林院与住所之外的任何地方。
他知道,这里面既有沈潜的把戏,也有太后的教训。
他费尽千方百计,想要给许明月送去一句消息,却连宫门也传不出去。
郁结于心,他生了一场重病。直至奄奄一息,太后才允了御医来为他诊脉。如今每遇寒风,还总会咳嗽不止,甚至于呕血。
但他不曾,一刻也不曾想过屈服。
因为他知道,若是为了许明月而屈服于此,不止会叫他自己瞧不起自己,更会叫许明月也瞧不起他。
可是,为什么许明月会和沈潜那样亲密?
她嫁入沈府,不是被迫吗?沈潜这样玩弄权术的人,不是她最瞧不起的吗?
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李嬷嬷仍在他身旁递着帕子,劝道:“状元郎,清高无用。瞧你现在,只是个翰林院的闲职,什么事也做不成,只能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怀中。你要是应了太后她老人家,今日起便能超迁入礼部供职。到时候,再借此机会联络天下文士,唾沫星子也能淹死那沈潜,这不就能将心上人夺回来了?”
傅凭临不答,只一面撕心裂肺地咳着,一面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虽说是不远处,但也只是在城楼之上能看见两人动作的“不远”,两人面上的神情,他是瞧不见的。
只能看见,许明月乖巧地依偎在沈潜怀中,任由他垂首,似乎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他止住了咳嗽,将额角抵上手背,大口大口地呼吸。
李嬷嬷见他这般模样,撇了撇嘴,还想说些什么。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
李嬷嬷回身看去,就见墙上倚着一个少年,少年随意地将手中两枚铜板接连抛在空中,又一枚叠一枚地接回掌心。
少年露了个嘲讽的笑:“李嬷嬷,你这口舌功夫未免太次。别说是太后,就是我也看不下去了。”
第23章 第 23 章
少年的话极其放肆,但平日仗着太后的面子耀武扬威的李嬷嬷,此时却不敢有什么怨言。
她只陪着笑,应道:“李小将军教训的是,老奴口拙,这便退下,不讨小将军的嫌。”
李乘风再度将两个铜板接住,悠悠朝着城墙边沿走去。
顺着傅凭临僵直的视线,他也瞧见了不远处动作亲密的两人。
一挑眉:“这大白天的。”
随后又笑:“不过也是,若我得此美人,也管不得黑天白天的,一亲芳泽才是要紧事。”
说完,他便朝后一倾身,躲过了傅凭临袭来的拳风。
病书生怒起来,力气虽然不大,气势倒是很足。
李乘风笑了笑:“我说,你就是生气,也该对着沈潜生气吧?夺妻之仇不比我嘴上占两句便宜更可恨?”
傅凭临倚着城墙喘气,目光凌厉地射向他:“都是一样的不安好心。”
李乘风轻嗤一声:“这可冤枉了。你家娘子……啊,不对,如今她已成了我婶婶。”
“婶婶”二字,他说得用力,仿佛在嘲讽些什么。
他接着道:“她样貌是不错,确实合我胃口——但倒也不是什么天仙。况且她嫁了沈潜,就算是天仙,我也瞧不上了。”
他这一番澄清,反叫傅凭临心中怒火更甚。
傅凭临强忍着怒意,一字一句道:“凭你这般说她,你便不配喜欢她。”
李乘风满不在意地笑一声:“哦。配不配的,她的安危还不是握在我手里。”
傅凭临愣了愣,咬牙:“你话这是什么意思?”
李乘风又抛起手中的铜币来:“南直隶冻害,沈潜要下江南,那定然也是会带上我这漂亮婶婶。不巧,一路上要保驾护航的,就是我李乘风。”
李乘风。傅凭临脑中立时将面前恣肆的少年郎与朝会上大受表彰的少年将军名号对上。
他心中一时掀起巨浪。
先冒出的念头是,李乘风方才的话,是在威胁他要对许明月不利?
而后便是:“可你,为何会与太后同谋?”
同谋。真是个难听的词。
李乘风闭了闭眼,手中铜币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半晌,他道:“太后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更瞧不上沈潜。”
他顿了顿,看向傅凭临,神色淡淡:“听太后说,你性子清高,瞧不上女子执政?我只一句话,这天下与其交付给沈潜,不如让女子执政。”
傅凭临眉头一皱:“这与是不是女子有什么关系。若太后仁慈,我怎会不愿辅佐?然她任用外戚,占田祸民。比之沈潜,更是天下之害。”
李乘风手上动作一顿,神色稍异地看了傅凭临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哈,你可真是,同我想的不大一样。如今我倒是真的想拉拢你了。”
他目光又扫了眼城外蔓延的竹棚,缓缓道:“唔,这样,我答应你,就是扳倒了沈潜,我也绝不会让太后专权。”
他站直了,语气认真了些:“彼时若天下无主,我可以让你辅佐幼帝。总之不会叫天下百姓受苦。”
傅凭临沉默片刻,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乘风朝身后偏了偏:“三十万兵士,够不够。”
傅凭临顺着他偏身的方向望去,越过城楼的柱子,越过京中繁华景象,仿佛望到茫茫的北疆。
-
城门之下,沈潜将许明月扶回了马车。
车中那抢了他食盒的小男孩,他已没有心思去顾,只是吩咐敬一将人先送回府去。
清漪听闻了许父去世的消息,也一样呆怔在原地,被敬一一块捎走了。
许明月自听了消息,便恹恹地倚在沈潜怀里,眼眶红红的,其中始终有水光打转,却没再有落下水痕来。
待到马车驶起来,她才微微使力,支起身子,去扯沈潜的衣袖。
“明昭……”
沈潜将她抱紧了些,再度答道:“娘子别怕,我在。”
许明月低声道:“我得出京,我得出京。我得去看爹爹。”
沈潜也低声应道:“好,娘子,我们今日就出发。”
许明月听完,沉默许久。最后却摇摇头,眼中的泪水一串串落下来。
她缓缓道:“明昭,你还不能走,是不是?城外的难民,还没有安置妥当。”
她难得露出这样脆弱的情态,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那么清醒。
她说:“我先出京,你处理好京中事务,就来寻我。这样,京中事务不会耽误,脚程也会快些。”
沈潜默然,只伸手抚去她眼底滚落的一串串泪珠。
他心里冷漠地想,城外的难民,京中的事务,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她那样难过,他只想陪在她身边,根本不愿分半点心神给旁人。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若把这样的心思说给她听,她只会更难过,或许到时候,还会以失望、陌生的眼神瞧他。
于是他只是轻叹了一声,将面颊轻轻贴在她发顶:“好。我会尽快来寻娘子。”
-
黄昏时候,沈府门前集了一队人马。
许明月行至门前,便见沈潜神情冷淡,正与那队人马的领头人交谈。
见许明月出来,他面上神色柔和下来。
那领头的顺着他视线也瞧过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傲气。是李乘风。
许明月并不知道李乘风在朝中的官职,只是此前几次见面,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于是便在沈潜过来时,附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是他?”
沈潜眼中生出些笑意,牵过她手,安抚地握了握:“他脾性虽差,却有一身蛮力,是我在这朝中能寻到最好的侍卫了。”
许明月点头,心中却仍有几分疑。只是侍卫,为何却敢频频对沈潜出言不逊?
她没再问下去,因为李乘风似乎察觉她试探的视线,一双眼睛极其放肆地瞧过来,还挑了挑眉。
在她别开眼前,沈潜已经拦在她身前,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许明月抬眼,就对上沈潜深黑色的眸子。
他低声道:“山高路远。娘子此行,一定小心。”
许明月心中柔了柔,轻声答道:“知道,不必担心。”
沈潜又道:“如遇着什么事,便跟紧李乘风。他不敢叫你出事。”
许明月点头:“嗯,知道了。”
沈潜沉默片刻,又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了一下:“还有,不要将我忘了。”
许明月面色乍然一红,但仍轻声应道:“什么话……不会的,你快松开。”
手上束缚一松,她不再管沈潜含笑的眼,绕过他便匆匆上了马车。清漪随之也上来。
马车缓缓驶动,车外沈潜冷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乘风世侄,有劳了。”
随后是李乘风的一声嗤笑:“无碍。护送美人,可比护送小人好得多。”
浩浩的一队人马出了城,一路不时有人探听,是哪家的大人出趟门这样威风,领头的侍卫竟骑着汗血宝马。
最终并没有人能猜出来。只是叫骑在马上的李乘风听见了,令他面色沉了沉,又沉了沉。
沈潜说他是侍卫,那无疑是贬低。但城中百姓竟也看他作侍卫。
李小将军看了看自己身上金线暗绣的玄色曳撒,冷哼了一声。
马车微微晃动,许明月阖着眼,本倚着清漪闭目养神。
但闭着的眼睛,忽然叫一束光线照上,她抬手挡了挡,睁眼看去。
紧闭的车帘,忽然叫人以手挑开了,光线便是顺着那只手照进来的。
顺着那手向上看去,便是勾着唇的李乘风。一袭玄色曳撒,金线隐隐也闪着光,衬着少年人张扬的面容,好不风流。挑个车帘,也挑出新郎官挑盖头的恣肆来。
他口中扬声道:“夫人——”
但这声音,忽然便顿住了。
许明月坐直了身子,淡淡看向他:“何事。”
便见他一脸怪异的表情,半晌,低声道:“你同那沈潜成亲才多久?情意就这样深了,才分开便哭哭啼啼的。”
许明月的眼眶,在方才那一段路的闭目养神里,确实又红了一回。
他是误解了,但这话说得实在冒犯。
许明月冷冷道:“这位世侄,论辈分,你当称我一句婶婶。论身份,如今你是我的侍卫。”
“所以还请你放下车帘,不要再行冒犯之事。”
她神色如霜,可惜,有一双被水浸润的眼睛,让这霜刀化作雪雨。
李乘风没被她刺着,倒是通身一阵激灵,从脚底板麻到了后腰。
他手一抖,便松了车帘。
恍惚间,脑子里想起收到调令时,傅凭临嘱托的话。
“我家娘子性子柔弱,容易招人觊觎,还请李小将军多多看护。”
他攥紧了缰绳,驱马又回到车队最前方。
捻了捻手指,他想,傅凭临那话,说的半对半错的。
许明月性子柔弱?他真是一点儿没瞧出来。
但容易招人觊觎——
他眼前浮现一幅画面。
那是回京才几日,他听闻国子监中有不少学子结了社,专写文章斥责沈潜之流。
纵马长街,一切都是黯淡的,他眼中心中,只有叫沈潜万劫不复一件事。
然而马蹄声渐停,他在国子监门前停下,眼睛却叫另一个身影填满了。
在盈盈白雪之上,在柔柔晖光之中。那埋在白裘中,比白裘更白净的一张脸抬了起来。
他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只一眼,她便移开了视线。他却僵在马上,好半晌不能回神。
“乘风世侄,有劳了。”
“我家娘子性子柔弱,容易招人觊觎,还请李小将军多多看护。”
耳边又响起两人的嘱托。
然而李小将军此时心中想道,他自然会看护好许明月,但不是为了沈潜,也不是为了傅凭临。
谢谢鼓励我的读者们,最近有点忙,更新不太规律,但是缺少的更新我都记在小本本上了,伺机补更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马车一连晃了半日,许明月倒还好,为了书肆的事,每天绕着整座城跑,习惯了。
但清漪是不爱出门的,自到了顺天府便没有赶过这样久的路。中途总有些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要下马车来歇一歇,透透气。
外头骑马的兵士里,有人对此觉着高兴的,因为一整日的骑马,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但也有人瞧不惯的。
“嘁,大户人家的小丫鬟就是不一样。咱们骑马颠得比她厉害都没说什么,她倒好,坐着马车还连连叫苦。”
清漪到河边去打水漱口,就听了这么一句。
她走回马车,难得没和许明月告状,只是抿着唇坐得僵直。
马车又驶起来,但这一回,她晕得不行了,也不肯叫车停下。
许明月握着她的手,觉出一阵冰凉,担忧问道:“你真还受得住?”
清漪脸色苍白地点头:“我,我没事。”
许明月轻轻拍着她的背,但不过一会儿,又见她拿起帕子来,皱着脸,死死地捂住嘴。
许明月皱了皱眉,撩开车帘:“停一停。”
车旁立时有人发觉,骑着马往前去。
不久,车队停下来。
车子的门帘被李乘风撩开,他扬着唇笑:“我算着早是时候了,还想你怎么还不叫停呢。”
许明月不理会他,只对清漪柔声道:“快下去透透风。”
清漪却仍苦着脸,摇头:“小姐,我没事,咱们继续走吧。”
许明月看了她一会儿,道:“是我想歇一歇,你扶我下车。”
清漪沉默许久,这才起身下车。
李乘风听着这对主仆的对话,挑了挑眉。
时候已近傍晚,再过不久就是晚膳的时间。
正好许明月这时喊停了车队,李乘风便指挥一众兵士架锅做饭。
车队走了半日,离顺天府已经很远。但路上仍然零星可见互相搀扶着赶路的难民。
待到锅架起来,聚在车队旁的难民便更多了。
他们的目光凝聚在那些兵士们搬运的食材上,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上。
但或许是畏惧兵士身上的配剑,并没有人敢上前,他们只是远远地凝望着,缓慢地吞咽着。
许明月与清漪在林中透了气回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清漪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地看向许明月。
许明月垂了垂眸子,思索片刻,转身朝车队走去。
然而走到一半,便见不远处,李乘风环胸倚在马车上,饶有兴味地笑看她。
许明月迎着他的视线走过去,按着沈潜的口吻唤他:“乘风世侄。”
她分明只长他几岁,终日养在深闺,容貌瞧着比他还小几分,却称他“世侄”。
李乘风掩不住笑意,站直了,配合应道:“婶婶,有何吩咐。”
许明月不喜欢他的眼神,但也不肯避让露怯,只想简短把话说完。
“今日是小年夜,可否能多做些吃食,分些给周围的难民。”
李乘风似乎早知道她会提这建议,面上神色不改,只轻飘飘回道:“车队所带的食材,正好能支撑到下一处落脚点。今日若分给了他们,来日受饿的可就是我们了。”
许明月凝了凝眉。她其实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是侥幸想着,或许此次出远门,车队会多备食材呢。
其实若这次出门只是她一人,她会将食材分出去。只因难民受饿不止一两天,说不准在生死间排回,只差这一顿饭。
但这回跟在身边的,还有清漪和一车队的兵士。
她若分了食材,他们便要跟着受饿。
即使她说只分自己的食材,这一车队的人顾忌她的身份,也会将他们的食材一道分出去。
她敛了敛眸子,不再说下去。
李乘风这时却又道:“婶婶这便放弃了?不再多问问?”
许明月抬眼看他,听他道:“我这人,最受不住美人求情。婶婶再多问问,说不准我便肯想些旁的法子讨你欢心了。”
许明月只当没听见他口中那些话,径直问:“你还有旁的法子?”
李乘风扬了扬眉,手朝不远处一指,道:“喏,宝马玄戈,我从解梦生家里抢回来的,一日千里不在话下。婶婶若开口吩咐,我往顺天府再来回跑一趟,买些吃食也不是不行。”
许明月神色松了些:“那便辛苦世侄了。”
李乘风却轻轻摇头,笑道:“婶婶谢早了。我这一番来回,可不能白跑。”
许明月不语,沉默片刻,朝一旁伸手。
清漪会意地从腰间解下钱袋来,放在她手心。
许明月将钱袋递过去,李乘风看了会儿,伸手。却不是接钱袋,而是去捉许明月的指尖。
许明月早料到他会有些小动作,提前将手收了回来,道:“世侄,先办事,后结账。”
李乘风的动作顿在原地,好一会儿,方才紧着眉复杂地笑了一声。
“婶婶……怪有趣的。”他收回手,缓缓道,“可惜,我本不缺银钱,方才只是想逗一逗你罢了。”
许明月将钱袋拿还清漪,淡淡道:“所以,你缺什么?”
李乘风:“唔,我确实是什么也不缺。但有个念头,你若帮我实现,我便肯跑这一趟。”
“什么念头?”
李乘风道:“我不爱叫你婶婶,也不爱听你叫什么世侄。今后,我就喊你明月,你唤我李小将军,如何?”
这念头他早早便有了。因为许明月从初见起,似乎便对他有什么意见,看他的眼神总是疏离的,淡淡的。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里头似乎还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从北疆到顺天府,那么多人吹捧着喊他“李小将军”,只有许明月——当然还有个不算人的沈潜,叫他“乘风世侄”。
他真是想看看,许明月喊他“李小将军”的时候,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神情。
许明月眉头微皱,看他片刻,忽然道:“李小将军?我朝只一位李将军,你……”
李乘风没想到她第一反应是问这个,神色一滞,笑意微敛:“李秉?算是我爹。”
算是?
李秉李将军,威风凛凛,用兵如神,性情冷肃,不好辞色。
李乘风,是李秉将军的儿子?
许明月一时没有说话。
李乘风此时已语气不耐地开口:“答应便答应,不答应便不答应,关李秉什么事?”
许明月蹙眉看他一眼,点头:“好,有劳李小将军。”
她神色复杂,李乘风仿佛从她脸上瞧出一句话:他怎么会是李将军的儿子?
他嗤笑一声,径直朝不远处的玄戈走去。
不多时,有兵士将饭菜送到马车中,许明月便与清漪回了马车用晚膳。
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月色被乌云遮蔽,篝火燃尽又点起,周遭的难民去了又来,来的又都靠在树边睡去……
终于有一阵马蹄声踏破寂静。
许明月从半梦半醒中睁眼,撩了车帘下去。
就见李乘风骑着一匹马,右手还牵着一匹马。他的怀里,两匹马的身上,都是挤得鼓囊囊的布包。
他将布包扔在地上,那动作,瞧着有几分拿布包撒气的意思。
翻身下了马,他招手唤来兵士,说了几句。
兵士们便活动起来,又架起锅,将布包里的食材抬了去。
李乘风冷着脸,正打算去守夜,便见马车旁许明月裹着件纯白的斗篷,半张脸都掩在斗篷里,静静地看他。
他脚步一顿,但只当作没看见,坐到了篝火边。
木柴在火中燃烧,劈啪作响。
片刻后,步子迈过地面的沙沙声响起,篝火边又坐下了一个纯白的身影。
许明月的面容被火光照亮,她侧头看李乘风:“此处来回一趟顺天府,费时不短,李小将军辛苦。”
李乘风冷哼一声:“乘马车是费时不短,我骑玄戈,一来一回不过几炷香的事。”
“若不是为了多带些食材,一个时辰前我便回来了。”
这话还是夸张了,配上他不自觉微微撇嘴的动作,真是一股少年气。
许明月看了会儿,觉出他这会儿和平日很不一样,像个正常的少年郎。而且,似乎此时这般模样才是真的。
她心中轻叹一声,又好声好气问:“京中少见宝马,李小将军这马,是从北疆带回来的?”
李乘风面色稍霁,应道:“嗯,玄戈生在北疆,养在北疆。一月前才跟着我来顺天府。”
“李小将军此前也一直在北疆?”
李乘风哼笑一声:“若我是长在顺天府的公子哥,才不会为了几个难民跑一趟。”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是我把李小将军想的太糟。”
李乘风听到这句,心中一阵飘飘然,面上不显,只淡淡“哦”了一声。
他还想着听许明月后续表一表歉意,哪知许明月接着道:“然而此事也不能怪我,李小将军自与我第一次见面起,便频频做些顺天府的公子哥也做不出的顽劣事。”
“我对李小将军心生恶感,只是因为初见至方才,你都不像是个好人。”
“对你改观,也不是因为你是李将军的儿子。只是因为你肯为了这些难民跑这一趟,而且费心带了许多粮食回来。”
李乘风的眼睛缓缓睁大,有些不可置信。
许明月瞧着,轻笑了一声:“我说的话,与你想象的不一样?”
她偏了偏头,弯了个难得有些幼稚的笑,道:“也算是扯平了。你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说罢,不再顾身旁人的表情,她径直往马车走去。
李乘风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时涌起诸般好奇。
他想象中的许明月是什么样?生得漂亮,没了。性格?应该同那张脸一样吧?温婉的,善良的,有点坚毅,但总归是柔顺的。
然而许明月总是在他把这些念头当作寻常的时候,忽然刺他一下,告诉他,她与他想象的不同。
他心中两个念头在对撞。
一个说,不同就不同,小爷只喜欢她那张脸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另一个说,不同吗?哪里不同?让爷瞧瞧?
最后后一个念头将前一个掀翻,又撞飞到九霄云外。
他抱着剑坐到马车边,想伸手去撩车帘,又将手收回来。
如此反复,反复。
写今天的剧情想象的是姐弟恋的感觉,然后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另一个姐弟恋的乡村爱情故事,头脑一热就把文案写了,然后就有了下面这篇专栏预收:
名字叫《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竹马》——
叶兰芝从小被村中隐士收养,像个男孩子似的长大。
生平做过最温柔的事,就是照护隐士的儿子,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竹马。
十五岁战乱初起,隐士病逝,病恹恹的小竹马难得一次出村采买,叫官兵捉了去,要征他上战场。
叶兰芝毅然换上男装,将小竹马替了下来。
连年征战,她立下赫赫军功,终于在战事平定之际,得以衣锦还乡。
然而谁知,在战事中得她相救的小侯爷,与一向器重她的大将军,也随着她回到了小小乡村。
为瞒下欺君之谎,叶兰芝只能继续以男装示人。
-
安平村的小丫头片子近日来都春心萌动。
平时一村子的歪瓜裂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玉面郎君,晨起练剑,傍晚沽酒,还日日洗手作羹汤。
这郎君也怪洁身自好,每日只陪在病弱的弟弟左右,哪家姑娘送花都只红着脸推拒。
安平村的姑娘们愈战愈勇,誓要拿下这郎君。
某日,胆子最大的虎妞翻过了郎君家的墙。
借着姣姣月色,她想与郎君月下相会。
然而郎君难得没有在院中饮酒,
她听见一阵簌簌的响声……
趴在窗边,探过脸去,
她看见郎君被他那一向柔弱不能自理的弟弟抵在床头。
——噫!
郎君,竟是个断袖!
(果然最想写的文永远是下一本文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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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奉天门前,百官朝会。
然而御座之上的小皇帝,仿佛只是一个摆件。真正把控朝会的,一如往常,仍是位于文官首位的沈潜。
这样的肆无忌惮,是权势滔天的证明。百官虽然厌恶,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这一日,沈潜比之从前,还要更嚣张上几分。
“礼部刘品大人家中尊亲病重,臣提议,可由翰林院何修撰暂代其职。”
“礼部储廷大人、钱荣秀大人年岁已高,臣以为,可允其告老还乡,起用秋闱二甲的几位新秀。”
随着这些提议一一被座上的小皇帝点头通过,朝中百官的面色也渐渐沉下来。
六部之中,吏户兵刑工,都被沈潜早早地纳入麾下。只一个礼部,算是朝中唯一的清流。
沈潜今日这一遭,分明是想将礼部也架空了,把六部都变成他家的书房啊!
百官大都露出不忿神情,但心中畏惧沈潜从前的残暴做派,又都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
直到一道声音从文官中列传来:“臣以为,礼部官员改换一事,不应由沈大人一手操办。”
百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举着笏板,那身影抬起脸来,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说陌生,是因为此前此人都不曾参与过朝会。而说熟悉,则是因为百官多少都曾与其有过一面之交——毕竟这可是今年秋闱的魁首,状元郎傅凭临。
不知为何,他在檀宫折桂之后便乍然销声匿迹;而消失了几月之后,又忽然超迁为礼部侍郎。
百官默默观察着傅凭临与沈潜对峙的眼神,一时都了然。
傅凭临执着笏板,冷声道:“沈首辅一夕之间要裁撤调换礼部诸多官员,如何保证礼部诸项事务不受影响?”
“且刘大人家中尊亲虽病重,但并不影响刘大人办公,甚至我等同僚都并不知道此事。储大人与钱大人虽然年过百半,但并无乞老之意。”
“沈首辅不顾诸位大人之意,难道也不考量礼部的周转,天下的治平?”
沈潜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凉凉道:“凭你礼部几个人,还影响不到天下的治平。”
傅凭临面色一冷。
朝中诸位官员之中,也渐渐响起哗声。
正是此时,御座旁的太监尖尖喊道:“肃静。”
哗声渐息,御座上的小皇帝也忽然开口:“此事便按沈首辅的意思办。”
那声音稚嫩,但语调平得古怪。
一听便能听出,这话是早前便有人交待了小皇帝说的。
傅凭临咬牙收起笏板,不再说话。
朝会后,百官都面色不大好地朝外走,赶着回府和自家夫人一诉今日的荒唐事。
只傅凭临与沈潜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傅凭临先开口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
沈潜明显没有同他攀谈的意思,只是目光挑剔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才懒懒道:“过誉了。”
傅凭临:“沈大人既然有这样大的本事,将朝中各部都安插自己的耳目。怎么肯将我放出翰林院,到礼部任职?就不怕我寻了机会,将一切实情都告诉娘子么?”
“娘子。”沈潜听了这一句,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凉飕飕的,“你以为,今日我换上的那些人,都是我的耳目?”
傅凭临皱起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潜道:“换下的刘品、储廷才是我的人。至于新换上的人背靠哪座大山,傅大人不如去问问太后娘娘?”
傅凭临冷声道:“离间计?你未免太小瞧我。”
沈潜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我家娘子现在下江南的路上等着,我没有时间同傅大人耍计谋。”
“不过,看在我家娘子的份上,我便指点傅大人几句。”
“虎豹虽两立,但都是要吃肉的,偶尔也能同谋。傅大人在宫中宿着,我手虽长,却也管不着宫里千百个太监婢女。这些人要为傅大人传个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傅凭临听出他话中意思,面色骤然一白。
沈潜并不再看他,只径直越过他,急步往拴在宫外的骏马去。
-
另一头。
晌午,车队终于抵达一处邻水的小镇。
沿途行了几日,遇着面黄肌瘦的难民,李乘风已经不需要许明月开口,都会自觉地骑着玄戈来回买食材。
终于到了小镇,又在河边见到十几个难民,埋头扎在河里饮水止饿。
李乘风只看了一眼,便抬手要车队停下。
他撩开车帘,对车中笑道:“你们先往客栈去,我去买了吃食,把这些难民安置安置。”
少年心性,因为每每安置好难民,总能既得难民的感激,又得许明月的赞许,他已经生了些小小的瘾。
许明月看得明白,但只笑着应“好”。
侍卫寻了客栈,要了厢房。
一行人未用午膳,许明月与清漪在房中休整时,便有侍卫来问是否要传午膳。
许明月点了头,但许久不见有人上来。且楼下大堂,似乎还传来些喧闹声。
她与清漪走出房门,便听见楼下侍卫低声喝道:“你这饭菜,卖得比金子还贵!”
紧接着是客栈掌柜的声音:“都说了,四处正闹饥荒,这粮食就是拿金子也难换。您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饿着呗。”
侍卫一拍桌子,骂道:“你趁国难发横财,这样做生意,迟早要遭报应。”
客栈掌柜呵呵一笑:“要是能家缠万贯,我什么报应也不怕。”
清漪在一旁瞧着,已经气不过,两手一叉腰,就要下去与那老板一较高下。
许明月将她按住了:“等等,这掌柜敢如此嚣张,只怕不是什么普通人。”
“等他们再说上一阵,说不定能将这掌柜背后的靠山引出来。”
清漪闷闷地应了一声,两手扒在栏杆,紧紧盯着下头的“战局”。
侍卫气急,将腰间剑柄往柜台上一架:“你可知道我们护送的是什么人?”
掌柜不屑地轻哼一声:“什么人也不管用。我可告诉你,我们这是小地方,有咱们小地方的规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儿,也逞不了威风。”
侍卫怒道:“不过一个开客栈的,难不成还能压过王爷将军不成?”
掌柜哼笑道:“别说你们一瞧便不是什么王爷将军了,就是真的王爷将军来了这儿,也得给咱们镇里的林员外让道儿。”
林员外。许明月默默记下了,见侍卫语塞的模样,就要下楼。
这时客栈的大门却“砰”地被摔得一响。
李乘风迈过门槛,大步走进客栈来。
“在外头便听见好大的口气,林员外?林员外是哪个?不如带本将军过去,看看是谁要给谁让道?”
他走至掌柜跟前,扬了扬下巴。
掌柜半信半疑:“将军?”
身量倒是高挑,也有些唬人的气势,但瞧这面容,顶了天不过二十岁吧?才及冠的将军?
这时那方才与掌柜对峙的侍卫竟也转身低声道:“李小将军……真说起来,您还不曾受封为将军。”
李乘风脸色一黑,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
这时候他倒不嫌弃自己的父亲了,报名号道:“北疆李秉可听说过?我就是他的儿子。”
见掌柜仍旧有疑,他冷声道:“你若不信,自将那林员外引过来,看看他敢不敢叫本将军让道。”
那掌柜见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不由也生出些畏惧来,应声便往外跑了。
李乘风就威风凛凛地坐在楼下正中的位置,等着掌柜将人寻来。
不多时,客栈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掌柜领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小跑了进来。
李乘风看着那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一挑眉:“林员外。”
林员外忙作揖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这位将军。”
李乘风冷哼一声,并不再多言。
那林员外很是上道,立时连连催赶掌柜去后厨准备吃食,自己陪着笑在李乘风对面坐下了。
林员外解释道:“这位将军,您多有不知。近日北直隶几处粮仓都告急,难民又多,咱们这一个小镇,拢共就那么几斤粮食,想要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卖得贵些。”
李乘风却冷声道:“是么?我方才跑了几家米行,怎么都听说,是你林员外先抬了卖米的价格,才叫粮食的价钱大涨?”
林员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我不过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能厚利多销的时候,哪个生意人不想赚钱呢?”
李乘风凉凉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多时,饭菜上桌,李乘风想起什么,朝楼上望去,就见站在栏杆边,若有所思的许明月。
他眼中一亮,扬声道:“明月,吃食备好了。”
奔波的这几日,许明月与他熟络不少,时常会在一同用膳。
但这一次,许明月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走回房间去。
李乘风眸中神采略黯,但很快吩咐侍卫:“备些饭菜送到房间去。”
林员外方才顺着李乘风的眼神,也看见了倚在栏边的许明月,一时意动。
他心下转了几转,忽然道:“不如我将饭菜送上去吧,也算是为将军与夫人赔罪。”
李乘风听他将许明月当作了自己的夫人,心中略有些欢欣。但瞧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却只冷笑一声。
“管好你的眼睛。”他指尖轻敲剑柄。
林员外面色一白,不再说话。
很快有侍卫将吃食送到房间。
清漪正饿着,就等许明月动筷。
却见许明月以碗筷将桌上饭菜都扒去了一些,倒在了窗边的盆景之中。
清漪一惊:“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许明月对她摇摇头,随后自发间拔下两根钗子来,递了一根给清漪。
“许是我多疑了。但一会儿若有人来,你我便装作晕倒在地。”
清漪虽不解,但心中也有些害怕起来,便接过钗子点头应是。
不多时,门外果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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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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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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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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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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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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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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