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再渡》
1. 喜当寡妇
是夜,又从梦中惊醒。
前世在牢狱中用金簪了却了自己的性命,每每做噩梦,都是牢狱里暗无天日、鲜血飞溅的画面。
脖子上有隐隐痛感,又是满头冷汗,我从榻上起来,点了烛火,倒一杯凉水喝下,缓了缓心神。
何必再纠结于前尘往事,这一世,我只为自己而活。
上天的确有好生之德,让我刚穿成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就死了丈夫,成了个年纪轻轻的寡妇。
听村里的人说,秦淑嫁给了比自己大五岁的猎户,那猎户却是个不老实的,和情妇私会去游湖。结果湖风肆起,将船吹翻,两个人同时落水没了性命。
我听说的时候不禁唏嘘,好一对落水鸳鸯,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真是一桩美谈。
缘来村的村民都同情我,说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娃子,好不容易嫁了人,夫君却是个烂黄瓜,结婚没多久,就成了寡妇。
那奸夫的尸体被好心人捞上来时,我被人叫去认尸。
我面无表情,对着围观众人说道:“都死了,还捞上来干甚?”
我虽与他无仇无怨,但我可没有必要去同情一个薄情寡义的烂男人。
议论间,一个慵懒闲散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正值雅兴,何故喧哗?”
我回头一看,是个一身纯白素袍、身材消瘦的男人。手里拿着个酒壶,看似迷醉,脸上却没有红晕。
年轻男人一身酒气,却又垂眉耷眼,一脸苦命相。其余人似乎都认识他,简单同他说了我男人死了这件事。
众人纷纷提议说,人都死了,再有过错,起码要给他安葬。
我冷哼一声,“没钱,葬个屁。”
始终保持沉默的男人突然向我伸出手,手掌上赫然放着几粒碎银子。
“这位公子真是大方,不过也不必多管闲事,你要是可怜他,你去葬呗。”我没好气地说。
只见他眼神黯淡,幽幽开口:“失夫之妇,犹如浮萍,本无过错却要受人白眼,落人口舌。这些碎银子你暂且拿着,度过这段艰难时日吧。”
我的手里就多了几粒碎银子。
他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又留下一身酒气离开了。
可这人着实让人觉得怪异。
……
我秦寡妇在缘来村也是声名鹊起,却不是什么好名声,无非就是“小寡妇”、“没福气”、“没有男人怎么活下去”……
我完全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我叶斐云,前世今生都不靠男人。
只不过前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人,为了他太过死心塌地,才落得个意欲谋权篡位的千古骂名。
罢了罢了,珈德公主所做一切也是我叶斐云心甘情愿,就当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如今我是缘来村的秦淑,没了男人更好,我一个人赚钱一个人花,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刚成为秦淑的时候,她除了一间破瓦房、一小块菜地、几只鸡、枕头下的几文钱,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穷得叮当响。
刮风下雨的时候屋顶还会漏雨,落在破木桌上“滴滴答答”响,我就拿了奸夫的牌位将屋顶的缺口补上了。
没想到他死了还有点作用,哈哈哈——
要想活下去,甚至要谋财谋利,我必须找一个营生的方法。
思来想去,靠种菜养鸡最多自给自足,攒不了什么钱。不如做个生意,幸运的话发家致富,倒霉的话亏掉老本,大不了东山再起!
我对整个缘来村做了个考察,发现农田里有很多适合搭土窑的土块,家里还有好几只鸡,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就地取材,试试窑鸡!
前世,我还是珈德公主的时候,有一次去南方考察,偶然吃了一家农户的窑鸡,肉质鲜嫩多汁、佐料融入鸡肉香,那个味道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和那家农户浅浅探讨了窑鸡的做法,我现在还记得方法,只是没有实践过。
窑鸡在北方少见,鸡是寻常人家或官家大户都爱吃的荤味,只要成功做出,想必不会没有市场。
做生意需要本钱,那我肯定是没有几个钱的。
我把奸夫所有打猎的用具和家里的农作物都卖了,手里也没有几个钱,看来得想想别的办法。
我去了城里的饭馆、酒肆、商铺,只要他们愿意招我做工,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只为能赚些工钱。
大多数老板都嫌我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寡妇,或许是嫌我名声不好,或怕给他们招来霉运,都不肯收我做工。
我一家一家去问,苦苦寻找,最后终于有一家饭馆的女老板看我可怜,且店里缺一个洗碗的伙计,就招了我,每日给我三十文工钱。
从前我都是金银财宝、珠宝琉璃一箱箱往宫殿里送的,岂知今日会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三十文工钱的差事。
曾经我的双手挥毫点墨、骑马射箭、焚香作画、拈花煮茶……哪里洗过碗?
今日一家一家地哀求,才堪堪有一个好心人愿意给我一个差事。
当了那么多年公主,说过是苍生供奉了君主、上位者要体恤万民、要为百姓谋福祉,却始终没体会过黎民百姓的苦。
更不知女子想要靠自己谋生,更是艰难。
从此我在醉仙居洗碗,从开始洗得慢吞吞,到如今一人能包揽整个饭馆产出的碗盘,已经过了一个夏季。
醉仙居老板李姐姐也是个爽快的人,她见我勤劳肯吃苦,又上进好学,便允我到后厨观摩学习。
我最先学的就是杀鸡。
我曾经即使杀过人,但也是让手下的人做事,杀鸡自然是不会的。
为了往后的营生,我有很多东西要学。
杀鸡的伙计在杀鸡时,我就在旁边认真地观摩,人家刀起刀落、烫鸡拔毛,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实在是令我叹为观止。
伙计对我的反应表示疑惑,杀个鸡有什么好惊奇的?
见我拿着墨和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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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杀鸡,终于发了问:“你想学杀鸡?”
我重重地点头,“想学!”
“杀鸡有什么好学的?”他不由得嘀咕道。
那可太好学了!
伙计边杀鸡边给我讲解要领。
刀具要用沸水煮过,用布条给鸡蒙上眼睛,倒提鸡腿,刀锋对准鸡的脖颈凹陷处,斜刺三公分。
放血后将鸡放入加了草木灰的温水,水温要比洗澡水高、又要比泡绿茶的水低,这样拔毛才拔得干净。
拔完毛就是清理内脏,最后再清洗一遍整个鸡身,就算是杀好一只鸡了。
没想到仅仅是杀一只鸡就有这么多门道,我记了满满一页纸的笔记,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伙计。
“你也想杀?”
“想!”
多么善解人意的杀鸡伙计!
我左手提鸡,右手提刀,就这样兴高采烈地开始杀鸡。
杀第一只时我还手忙脚乱,伙计在我旁边指点我,杀到第三只时,我就得心应手了。
我比前世铲除异党时还高兴,对着杀鸡伙计鞠了一躬,“杀鸡大哥,感谢您!”
他无奈又好笑,“你不是嫁过人了吗?怎么连杀鸡都不会?”
“我前夫心疼我,不让我干活……”我随便胡诌,圆了过去。
“你前夫对你真是又好又不好。”他困惑地挠了挠头。
在醉仙居混得熟络了,李姐姐又信任我,我可以经常进后厨、跑前堂。醉仙居每个伙计都成了我的老师。
渐渐地,在后厨我学会了烧火砍柴、洗菜切菜、烧菜炖汤,在前堂我知道了怎么和客人打交道、熟知了平阳县人的风俗和口味。
从炎炎酷暑到秋风凛冽,我在醉仙居干了差不多半年,我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活,从三十文的工钱涨到五十文,我的本钱已经攒够了。
别人说我干活这么卖力做什么,从未见过一个姑娘家这么努力讨生活的,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只是笑笑,可别给我这么恶毒的诅咒。
别人只觉得我是在卖力挣钱,却不知这半年,我查探清了平阳县的风土人情和□□势。
醉仙居规模可不小,来往的客人除了平民百姓,还有商贾官员。
从本地居民那里我可以了解到平阳县民风开放,在这个商人地位低下的年代,却崇尚经商致富。
自新帝上任,改国号为盛后,对各州府的商税都有所减轻,鼓励经商。
如今已是盛国三年。
平阳县作为泰安州地理位置的中心,是最为繁华的。
泰安又毗邻华京,有着绝佳的地理位置,做大做强者便能将生意做到华京,有了更大的市场,就有了财源滚滚。
醉仙居不乏来往华京和泰安的商贾,看他们喝酒吃肉、侃侃而谈,便知如今天下局势,只要有本钱、有胆子经商者,不会没有出路。
如今,我倒还要得益于这杀死我的天下了。
2. 试试窑鸡
说干就干,我舍不得家里那几只给我下蛋、陪我度过那段最艰苦日子的鸡儿们。
糟糠之鸡不可弃,我便花钱去集市买了几只土鸡,一并购买了所有用得上的工具。
采购完所需物件,我在村里的田地到处找适合的土块和破砖瓦,把它们装回筐里背回了家。
路过的村民不解我的做法,说我是不是穷得只能吃土了,我不回答,只是朝他们笑笑。
结果这件事还在村里传开了,说村头的秦寡妇没了男人连饭都吃不上、改吃土了。
更有甚者,说的就是村里最为热心的徐大娘和魏大伯,带着些馒头和蔬果来救济我,徐大娘更是想给我介绍新的夫婿。
我推脱了徐大娘要给我介绍夫婿的想法,她责怪我,“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轴。”
我心中觉得好笑,却也是真心感谢他们。事情未成之前,也不好跟他们明说,便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只好等生意做成之后,再去答谢他们。
顺便请教了魏大伯如何砍柴,他也是倾囊相授。
缘来村的好人还挺多的。
我拿着镰刀上山砍柴,砍了好半天,才砍了一箩筐的木柴。我那双娇嫩的手,终究成了粗糙且布满茧子的手。
可我并不觉得可惜,看着我一个人准备好的所有窑鸡的材料,我满心喜悦,这都是我劳作的成果啊。
万事俱备,只等我开干了!
我将一块块土块和砖瓦垒成土窑,把干柴扔进土窑之中,点火将土窑烧至通红。
而后杀了几只鸡,洗净沥干,用竹签在鸡表面均匀扎上孔,这样方便入味。用葱末、姜末、盐巴、香油、酒在鸡的表面和内部都涂抹均匀,腌制两个小时。腌制好后,用夏天晾晒干的荷叶包裹住整只鸡,最后再用湿黄土将其包裹住,扔进烧红的土窑里,只待土窑的高温将鸡烤熟。
干完这整道工序,夜已降临。
我看着黑夜里冒着红火的土窑,寂静的夜里,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虽然累得腰酸背痛,却是十分满足。
等待了半个多时辰,我用锄头敲开了土窑顶部,把鸡挖了出来,再用锄头将外面裹的泥土敲碎,阵阵扑鼻的肉香味涌入我的鼻腔。
令曾经日日吃着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的我都流出了口水。
我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放进了屋子的破木桌上,实在太烫,只好用破布裹住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层荷叶打开。
热气腾腾、肉香飘溢,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将肉挑开,夹了一块肉放入嘴中。
我瞬间瞪大了双眼,嘴角的弧度再也把持不住,实在是太美味了!
这种方法做出来的鸡,既保持了鸡肉的原汁原味,还能使外皮酥脆、肉质鲜嫩。
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也不知是被好吃得哭了,还是苦尽甘来后喜极而涕,真不枉我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努力!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想要赚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二日,我天没亮就起了床,比我要窑的鸡起得还早。
用昨日试验的方法开始窑鸡,从搭土窑、处理鸡肉、窑内闷烤到出窑,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两个多时辰。
我不禁感叹,白手起家做生意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巳时,我推着摊车到了村口卖窑鸡。
第一日我只是想试试水,顺便宣传宣传。
我用破布做的旗子上写着“秦氏窑鸡外皮酥脆肉质鲜嫩顶顶好吃”,众人先是觉得好奇,从未听说过什么窑鸡,纷纷围了过来。
“秦寡妇,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何为窑鸡?”
“小秦啊,你怎么出来摆摊了,家里的粮又吃完了?”
“小秦姐姐,你这大土块是什么?”
“秦寡妇,竟也出来做生意了?”
……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见差不多吊足了他们的胃口,大声吆喝道:“平阳县第一窑鸡!吃过绝对让你回味无穷,有没有乡亲想试一试的?”
众人不解地看着我,这也不足为奇,毕竟他们没听说过何为窑鸡,更不知道这一块块大圆土块是干什么的。
“来来来,看我表演!”
我拿出镰刀敲散土块,顿时肉香四溢、飘散到人群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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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看变戏法似的,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动作。
“哇!好香啊!小秦姐姐,叶子里面包的是什么啊?”
大伙们都是期待不已,我也不再卖关子,将包着的荷叶打开,露出烤得金黄的鸡肉。
“是鸡诶!”
“这是何种做法?从未见过诶,不过这卖相还挺不错!”
……
我将鸡肉掰成小块,一块块分给大伙尝一尝,将两只鸡腿分给了一名老者和一个小女孩。
众人尝过之后,面上都露出了惊叹之色,个个都对鸡肉的味道赞不绝口。
“太香啦,从未吃过味道这么好的鸡肉!”一年轻小伙惊叹道。
“这鸡肉肉质紧实,嫩而不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一个老妇人疑问道。
“这烹饪方法真是奇特,难道这样的方法才能使整只鸡外酥里嫩?”众人纷纷探讨。
……
听着众人的赞美之词,我喜笑颜开。其他没吃上的人听了,也纷纷走上前想要试试。
今日我出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想通过村民们的赞美之词,等他们奔走相告、口口相传,给我的窑鸡打出一个好名声。
等大家听说了奇特美味的“秦氏窑鸡”,便想来一探究竟,到时就不怕没有生意做了。
我一个个敲开剩下的窑鸡,将鸡肉分给了想尝尝的食客,他们都对我表示赞叹。
“今日请大伙儿吃鸡,望各位能帮我多宣传宣传,以后咱们村的人来买,给大家伙打个折!”我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大家,
他们纷纷开始夸赞秦寡妇真是勤劳能干!
看来寡妇形象实在深入人心,不过没关系,我向来不在乎这些名声,赚钱才是最紧要的!
“小秦姐姐,谢谢你给我鸡腿吃!我给你吃糖。”
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朝我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一块牛皮纸包裹着的糖果。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接过她手里的糖果,“谢谢你,小丫头。”
今日没挣一分钱,却挣得了一块糖。
我的心里甜滋滋的。
3. 魏家二郎?
在村子里出的几次摊,差不多每日都会剩下一两只,只能带回去给自己加餐。
我知道在村里摆摊是远远不够的,村子里都是农户,大多自给自足,除了有时想换换口味出去买点吃食,几乎都是吃自家产的粮。
但事实证明了我的窑鸡是受人欢迎的,那我便有信心去县里的集市摆摊。
天没亮我就起床开始窑鸡,辰时,我便推着摊车去了县里。
名声打出去之后,有些人家便来尝尝鲜,生意很快就做起来了。觉得好吃的人,便会与邻里分享,口口相传间,我的生意真做出了名声。
一只窑鸡卖六十文钱,薄利多销,钱赚得虽不多,但迟早有一日能回本。
生意渐渐兴旺,每日的窑鸡都能售罄,可我却是累得不行。
不得不说做生意确实辛苦,更何况我还是自产自销,当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公主,这时真是懂了黎民百姓苦。
我乘着夜色而归,却见家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大娘忙帮我一起推摊车,进了屋子还帮我沏了杯热茶,明明她是客,反而比我还热情。
往日,徐大娘帮过我不少,她是缘来村里少有的不会看不起我的人。
“徐大娘,今日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小秦啊,你看看你,每天忙得都见不着你人,大娘想找你唠唠嗑都没有机会。你看你累的……”
她笑眯了眼,抱着我的手臂,虽然她常常来找我唠嗑,但今夜我却觉得她笑里有鬼。
“大娘……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就行了……”
“小秦啊,你看看你一个人做生意多忙多累啊,有没有想过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你可别听那些老古板说什么寡妇还要恪守夫纲的鬼道理,鳏夫能找人续弦,寡妇怎么就不能?”
说完,她还朝我挑了挑眉。
我叹了口气,她跟我提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拒绝多次了,她还是这么锲而不舍。
“大娘,到底是哪家郎君,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我努着嘴看她。
“诶——你这话说的,再念念不忘,也是念着你啊——”她调皮地眨眨眼,“老魏家的二郎君,年二十有一,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可是个雏儿……”
我一手捂住她的嘴让她打住,“大娘,深更露重,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你看看你,脸都黄了!”
她惊得捂住自己的脸,“真的黄了吗?”
我重重点头,推搡着她往门外走去,她还想纠缠,我只能打着哈哈说等我忙完这阵就答应她见见那个魏家二郎。
她总算走了,疲惫不堪的我直接倒头就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
今日出摊,最后一只窑鸡竟卖给了老熟人,醉仙居的李姐姐眉开眼笑地来到了我的摊位。
“小秦啊,今日饭馆里总算忙活完了,我好几日都想来光顾你的生意,每次店里好不容易忙活完了,你都已经收摊了。县里人都说秦氏窑鸡皮酥肉嫩,好吃得很!”
她嗓音洪亮,笑得灿烂,还是那个热心、待我亲厚的李老板。
“你喜欢吃直接同我说便是,我多窑几只送到醉仙居去。”
一提到醉仙居,我顿时就想到了一个点子。
“李姐姐,可否请您再帮我一个忙?”
“跟我客气什么,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要我帮什么你直说就是。”
李姐姐是个热心肠,尤其是对穷苦人家,从来都是热心相待的。就像她的醉仙居,每日会做一大锅面条给街上的乞儿填饱肚子,能遇上她也算是我前世积的德了。
“秦氏窑鸡已经在平阳县打响了名声,倘若在醉仙居卖窑鸡,也能引来不少食客。”
看她用手指摸着下巴斟酌,我怕她为难,紧接着又道:“我们可以先试试,本金先由我来出,这几日若卖得好,我们再合作?”
她咧嘴一笑,一掌大喇喇地拍在我的肩上:“你当真愿意让醉仙居卖你的窑鸡?要是有了你的窑鸡,醉仙居的生意必定火爆!本金定然由我来出,你只要负责手艺就行啦!”
……
我们合作的事就这么说成了,要是只靠我一个人每日起早贪黑地窑鸡,想要发家致富不知要等到何时。和醉仙居合作,我就无须一个人做完整个工序,省时省力还能赚钱。我不必再一个人早早起来杀鸡拔毛、堆窑烧火,只需早晨来到醉仙居指导伙计们一起干活。
自平阳县的人知道醉仙居独家售卖窑鸡后,醉仙居的生意仅越来越红火了,途径此地的商贩、慕名而来的食客,来了醉仙居都要点上一道窑鸡。
窑鸡渐渐成了醉仙居的招牌,也有人开始争相效仿做窑鸡,可怎么也做不出秦氏窑鸡的味道。
窑鸡看似不难,其实有很多细节,比如土块的选择、搭窑的方法、火候、佐料……样样都有讲究。
村民们见我卖窑鸡卖出了门道,一波波的人来光临我的小破屋。有提着瓜果的、有抓鸡来的,都是想来打探我窑鸡的秘方的。往日都是嫌我寡妇的刻薄命,如今倒是惦记起我来了。
我可无意将秘诀告诉他们,不是不想让他们挣钱,只是若人人都能做出这美味的窑鸡,就谁都赚不了这个钱了。我只能将它们一个个打发走。
第二日,我找到李姐姐,同她商量了一件事。
醉仙居每日都要卖出这么多窑鸡,窑鸡也需要走地的土鸡,我向她提议可以去缘来村收购土鸡。
缘来村人多种植稻谷、蔬菜,养的鸡便是吃着这些粮食长大的,鸡肉更加紧实鲜嫩,窑出来的鸡便更加好吃。
她同意了我的提议,回到村里我便提倡大家多养点鸡,届时醉仙居的老板会来收鸡。刚开始村民们还半信半疑,等李姐姐带着伙计来缘来村收了一波鸡后,大家伙纷纷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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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鸡来。
醉仙居窑鸡卖得火热,缘来村人卖鸡也卖得火热。大家伙挣了钱,又一波波兴高采烈地提着瓜果踏进我的破屋。
又是心神俱疲的一日,终于将他们都打发走,门外又传来嘹亮的嗓音。
“小秦呐,大娘又来看你啦!”
我吐出长长一口气:“大娘,你也要来感谢我吗?那可不必了。”
“哎哟哟——我可不是这么俗的人,上次说的事你可还记得不?”
我扶额,都这么久了,徐大娘怎么还记得这事。
“我和你魏大伯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的,魏二郎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是个实在孩子。”
干了一整天活,我已经没有力气应和她,迷迷糊糊地听她说了一整宿。
什么魏家二郎魏洵十五岁就当上了秀才,是缘来村千载难逢的天才童子。只不过十八岁之后,连续参加三次乡试,都未中举。如今二十有一,仍无娶妻。人虽木讷,但是实在。
原来是个“伤魏洵”的故事,听得我愈发困。
新朝建立时,盛国刚从岌岌可危的政权中破土而出,新皇登基,为了选拔人才,便将春闱和秋闱改成一年举行一次。
沉疴几年的科举终于重新兴起,或许魏洵那时就开始了他的科考之路。魏洵是读书读傻了,这两年更是萎靡不振,整日酗酒,成了个酒蒙子。
后面这句徐大娘可没有跟我明说,我是后来从村里人口中得知的,因为魏洵的名声在缘来村可不小。但在徐大娘眼里,她的儿时玩伴是个良善之人,他的儿子亦是。
“说好了哈,明日巳时我让他在芙蓉堂等你,你们见个面聊聊天哈。”
我在瞌睡中,头重重往下跌,回神时,徐大娘已经喜笑颜开。
“点头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徐大娘已经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翌日,我在醉仙居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把徐大娘说的事放在心上。
夜里回到家,徐大娘果然又站在我家门口。
毕竟放了别人的鸽子,我有点心虚,道歉的话已经想好了,走到徐大娘面前,她却是一脸歉意。
“小秦啊,真是对不住……是不是在芙蓉堂都等累了?来来来,进屋喝点热茶。”她腆着脸,“二郎他肯定不是故意爽约的,定是有什么事绊住了,你千万别生气啊……”
“等我逮着他,一定好好教训他!也告诉他爹,真是要揍他一顿,二十一岁也照揍!”
……
徐大娘喋喋不休地解释道。
我心下明了,看来不止我没有赴约,魏家二郎也没有去。
这下我便心安了,对徐大娘乖乖笑道:“没事的,大娘,我不会怪他的。看来魏二郎也并无意与我相看,还是不要为难他了。”
她嗔视着我:“不行,你们总要见面的!”
4. 奔赴雪月
从阳春三月到年关将至,我在平阳县差不多待了快一年了。
在醉仙居卖窑鸡的这些日子,劳累却也收获颇丰。经年累月,攒到了一笔银两,终于能去做我起初便想做的事。
我与李姐姐请辞几日,前往泰安最繁华的地段,去往最热闹的雪月楼。
前世命陨之前,我唯一惦记之人便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青蓝,怕我死后她也不得善终。
我身边的人无一幸免,所以我动用最后一丝势力,将她送离华京。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我换了副身子重活,也是在这泰安州。前世与我有关系的人,除了降我罪的人还活着,就只有青蓝了。
她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所以我从一开始这么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有足够的银两去赎青蓝的身。
我踏进繁华喧嚣的雪月楼,歌舞升平、琴声婉转,楼内美人云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百姓,都会来这消遣娱乐。
应了这楼的名字,风花雪月,一醉方休。
当招呼宾客的老鸨看见我一身农家妇人的打扮时,脸色一沉,径直拦住了我,或许是以为我是哪个男人的妻子,来捉奸找麻烦了。
我此行目的,只有一个。
无意与她多纠缠,直接告知她我是来寻人的,若能寻到,可以给一笔丰厚的赎金。
上一世,我入牢狱之后,就再未与青蓝见过面,只知道她被人送到了泰安最热闹的地方——风月楼。
这里的女子都为讨生计而活,我知她在这既能隐藏身份,又能养活自己。
可风月之地,女子如何明哲保身。
到最后我问送走她的人为何不将她送得更远一些,他说这是青蓝自己的意愿。
青蓝在风月楼必然会隐去姓名,可我不知道她现在的名字。风月楼这么多女子,找一个人虽说没大海捞针这么难,但也绝非易事。
老鸨见我穿着并非王公贵族,更不似富家小姐,质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一定是觉得我哪像能拿出丰厚赎金的人。
我掏出藏在衣襟前的钱袋子,掂起来沉甸甸的,“找到人之后,这样的钱袋子不止这一包。”
我把所有的银两都带出来了,靠做窑鸡赚的那些钱全部给我换成了银子,足足有两个钱袋。
老鸨看了,登时缓了神色,“我这儿的姑娘可不便宜哦。”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名气越大的姑娘,身价越高。
我此时希望青蓝就是风月楼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侍者,不是怕花大价钱,而是希望她这些年少受些苦。
“我明白的,不管多少钱,我都会如数奉上。”
她眼睛滴溜一转,见我是真心实意来找人的,便不再为难。
“你所找之人,叫什么名字?”
我犹疑一瞬,“年岁十八,长相清秀,个子比我……同我差不多高,名字里有个‘青’字,或是‘蓝’字……”
老鸨听了,眼神不解,“姑娘,你说的这种姑娘,在我这风月楼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那就一个个让我看看!”
老鸨似是不情愿,语气不满道:“那得花费我多少功夫?”
情急之下,我拉住她的袖子,一脸恳切地看着她:“您就吩咐人领我每个都去见见,若能找到,我一定有酬劳!”
她一挥袖:“行吧行吧,届时还须看你要找的人,我做不做得了主。”
老鸨吩咐了一个女侍带着我见了年岁十八、名字里带“青”或“蓝”的女子,可没有一个人是我要找的人。
侍女撇了撇嘴,已经不耐烦:“这位姐姐,你要找人也不能这样找吧!总得描述得确切些,不然我们要找到几时去?”
我心中不免慌乱,如果青蓝不在这里,这偌大的泰安州我要如何才能找到她。
正思索中,楼下突然传来瓷瓶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惨痛的吼叫。所有人都被楼下不合时宜的声音吸引,我和侍女一同望下去。
一女子正慌乱地拨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倒在地上,消瘦的那个骑在肥胖的那个身上,正要拿手里的酒瓶去砸那张肥硕的脸。
站在他们旁边的女子见状迅速握住那要砸人的手,慌乱之中吆喝:“快来帮忙!不然要出人命了!”
就是在这慌乱之中,女子抬起了头。
我怔怔看着那张脸。
是青蓝!
。
我飞速下了楼,又惊又喜地把青蓝扶起,眼里是湿热的,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做着口型:“青蓝!”
她也愣住了。
我没想到能那么顺利地找到青蓝,已经做好了寻人路上几遇挫折的准备。现在青蓝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老鸨带着侍卫来了,那醉醺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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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人被侍卫架起,他喝酒喝得站不直身,眼神却清明,嘴里念叨着:“动手动脚,无耻小人!”
我盯着那酒鬼看了许久,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尤其是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
老鸨问青蓝发生了什么事,青蓝说她过来上酒,那胖子摸了她屁股还非要她陪酒。
“这位公子看见了,就突然把他扑倒在地了,吴妈妈,这位公子不是来闹事的。”
青蓝恳切地说,是希望老鸨不要怪罪那位行侠仗义的公子。
“这个酒鬼,每次来就买几壶酒喝!还敢打伤我的客人!”
那肥硕的客人也咬牙切齿地看着酒醉鬼,说今天必须给他一个公道。
这种风月场所,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最稀松平常不过。给她签了卖身契的人——她们的清白在她的眼里并不重要,她更注重的是自身的利益。
老鸨赔笑着问他要什么赔偿,那男人便趾高气扬地说要青蓝陪他一夜。此话一出,青蓝焦急地看着老鸨,老鸨提溜着眼珠子,也在斟酌。
我现在明白了,青蓝在风月楼不是女妓,只是个侍人。想来她的价值对于老鸨来说不高,她真的可能会答应。
“慢着,吴妈妈,你刚答应了我,愿意让我买下这位姑娘,她现在是我的了。”
老鸨疑惑地看着我。
“对,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我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我说我愿意用那两袋银两买下青蓝,并且可以赔付那位胖子的安抚费。
青蓝作为一个侍人,她的卖身契在风月楼肯定不值钱,我出的价钱老鸨只赚不赔。且那位胖子看行头只是个过路的商贾,可不会出这么多钱买谁一夜,看起来还会讹钱。
老鸨眼珠子一转溜,很快就应了下来。转身,对着一伙人道:“红绿办事不利已经被我打发了,劳烦公子移座,我们好酒好菜好人伺候着!”
不愧是老鸨,镇得住场面,那胖子也无理,便顺着台阶下了。
老鸨又看向那个醉鬼,正要吆喝人处理。
“慢着!吴妈妈,这人我认识,我们村的,你只要把他扔到街上去,醒了他自然就回家去了。”我很正经地说道。
老鸨听了,真就叫人把他扔在街上不管了。
我和老鸨交完钱、拿了卖身契,来不及解释就牵着她往风月楼外走。
这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给青蓝一个眼神,二人搀扶起地上的醉鬼往缘来村的方向走。
5. 魏家二郎
回到家,我把醉鬼往榻上一扔,青蓝再也忍不住地紧紧拥住我,感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公主!真的是你吗?”
我拽出怀中把我抱得快透不过气的人,看着她满眼的泪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我们都还活着。”
我不爱掉眼泪,但能见到青蓝,泪意伴随着重逢的喜悦一同汹涌地往上涌,我带着哭腔,给青蓝擦掉脸上的泪水。
尽管我已经模样大变、身份大变,身上没有任何一点和珈德公主有关的特点,青蓝还是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我,或许是这世上只有我俩还互相惦记彼此了。
我告诉了她一年前我在这个寡妇身上还了魂,那时距我枉死已经快三年,那就意味着青蓝已经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三年多了。
青蓝对我说那时她也不想一个人苟活在这世上了,可想到是我千方百计才让她逃出了宫,便要好好珍惜这条性命。
我的手抚上她的脸,看着那张褪去稚嫩的脸,青蓝从小到大跟着我,如今也不过十八岁。
我正要问问最后是谁把她带走,榻上的人却传来了一声闷哼。
“公主,这个人要怎么处理?他刚刚还帮了我。”青蓝的眼眶还红着,眼瞳还如曾经一般看着我征求我的意见。
“没事,我与他相识。”
方才那场缠斗中,这男人可是下了狠手,当然也得到了同样的反馈,他脸上有好几处擦伤,这么白皙清隽的一张脸,鼻青脸肿的,是会让人心生怜惜的。
我给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或许是酒劲已过,榻上的男人悠悠转醒。
他顶着一头已经乱成鸡窝样的发束,浑身绵软无力地撑着榻坐了起来,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了青蓝一眼。而后指着我的肩头,“这位姑娘,我好像见过你。”
“是吗?我也好像在哪见过公子。”可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他是指站在我身后的青蓝。
青蓝反应过来是在和她说话,“噢,公子,你经常去风月楼喝酒,我见过你好多次。”
他懵懵地点了点头。
沉默中,我和青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榻上下来走到桌案旁坐下,拿了一个茶杯倒杯水仰头灌了下去。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了嘴角上的伤,他轻哼了一声。
“公子,你还好吗?”青蓝上前询问。
“姑娘要如何感谢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发问。
我抱着双臂,视线越过青蓝的肩膀,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公子想要什么感谢?”
“我们见过?”又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发问,是在回应我刚才的那句话。
我信步走到桌案旁,坐到他的对面,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串铜钱放到他茶杯旁。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公子给的碎银子已经被我用光了,现在只有这么多了。”
他用犹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为何给我钱?”
看来他是已经忘记了那日的事,“没事,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你那日说的话我也不赞同。”
“不是要感谢你救了我表妹么?这串钱就当谢礼了。”我补充道。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串少得可怜的铜钱:“我不要钱,姑娘请我喝壶酒就可以了。”
那还不如给串钱呢。
我所有钱都买不起一壶酒了。
“我说了什么话让姑娘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他面上无波无澜,说话时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苦命脸,他要是个女子,肯定会被人说成是“克夫相”。
他穿着初见时那身素白袍,还是一身酒气、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或许是那串打发要饭一样少的铜钱,让他产生了我对他有敌意的怀疑。
“公子误会了,我对公子一点敌意都没有。”我摊手道。
他的眼里透露着一股不相信。
“公子曾给过我一些碎银子,助我度过了那段艰难日子,我可是很感谢公子的……不过公子说的那句话我不同意。”
“哪句话?”他用犹疑的眼神看着我,看来那日的事真全忘掉了。
““失夫之妇,犹如浮萍”?”我盯住他的双眼,“我本就有根,不是浮萍。”
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牢牢看着我,不知道在探究什么。
我往他面前的茶杯又倒了一杯茶,淡然一笑:“今日也多谢公子,等我赚了钱,下次一定请公子喝酒。”
表达得够明显了吧?没钱也没酒,下次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很识时务地起身往门外走,可待他走出门,那声熟悉的吆喝声传进了屋内。
“二郎?你怎么在这?我正要去抓你呢?”徐大娘的语气由惊诧转为欢天喜地。
随后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屋里依然听得清楚:“怎么?二郎,你总算开窍了?”
正当我听得云里雾里时,徐大娘拽着同样一脸苦涩的人就往屋里走。
“小秦,你们总算见上面了,这二郎可太唐突了,怎么能自己往姑娘家跑呢?”她嗔怪道,可脸上喜笑颜开。
我思绪转了好一会儿,这个醉鬼竟然就是那个魏家二郎——魏洵。
好不容易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表情,他也正诧异地望着我。
四目相对间,徐大娘问道:“小秦,这位姑娘是?”
徐大娘看见了我身后的青蓝,我与他相交的视线移开。
“这是我远房的表妹,叫秦蓝。”
徐大娘没有怀疑,拉着魏洵坐到了凳子上。
“正好,我带了一些菜,我去做几个菜,大家伙聊聊呗!”
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一番折腾后,已是傍晚。徐大娘准备了一桌子的菜,甚至还买了醉仙居的窑鸡。席间的话语从不间断,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徐大娘在说。没有酒,魏洵便一味地喝着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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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茶。
“二郎,你都不知道小秦有多大本事!一个人打拼做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呢!”
魏洵这才开了口:“姑娘做的什么生意?”
“做鸡。”我吃着菜,头也没抬地回答。
“……”魏洵毫无预料地被茶水呛了一口。
“什么做鸡!窑鸡,小秦做的是窑鸡!就是这个很有名的醉香居的窑鸡!”徐大娘忙不迭解释道。
徐大娘掰了一只鸡翅放到魏洵碗里,把鸡腿分给我和秦蓝一人一只。
“二郎,你尝尝,味道可好了!”
魏洵道了声谢,很认真地尝了起来。
“嗯……味道很好,似岭南风味。”魏洵有模有样地点评道,他吃东西的动作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尽显优雅的姿态,倒是有几分宫中讲究人的姿态。
“你去过岭南?”我啃着鸡腿抬头看他。
“……不曾,友人游经岭南曾带回过。”
……从岭南到泰州,那鸡不臭了吗?
席间无声,徐大娘又赶紧挑起话题。一会儿说秦淑有多好,一会儿说魏洵有多好,一会儿说我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差拍板下喜帖了。
许是魏大伯和徐大娘关系好,魏洵即使不喜这样的场面,也被迫无奈地听着她唠唠叨叨。
在缘来村待了那么久,我也听说过好些魏洵的事迹,也就是天才童子却天赋耗尽,一连三次未中举,从此萎靡不振,整日酗酒。
可好歹是村子里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秀才,且他开的价钱便宜,所以他在家开私塾当教书先生,也不少人家把孩子送到他那。
看着挺斯文儒雅一人,却因为天资泯灭,变得浑浑噩噩。
徐大娘一直说到深夜,秦蓝都困得趴在撑在桌子上打瞌睡了,徐大娘终于舍得回家了。
“今日多有叨扰,两位姑娘告辞。”魏洵反而越来越清醒,估计是喝茶喝的。
他们走后,我总算有机会和秦蓝说说话。
前世入狱后,我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在察觉到乾王有异心时,我提前在御史台下埋了眼线,那人只是与我曾有过恩惠的私交,即使我倒台,他也不会牵涉到。我拜托他将青蓝带走,不知前世那人动用了什么势力,才能将青蓝安然无恙地送离华京。
“你可知是谁将你送走的?”
青蓝摇摇头,“将我送走的人也只是他手下的人,不知道主子是谁。”
青蓝打断我的沉思,“公主,那时乾王登帝势在必得,为何还要将公主囚禁,我始终想不明白!”
“公主于他是大恩大德,没有公主的栽培,哪有他的今天!”青蓝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怨恨的猩红覆上眼眸。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面对事实,即使我逃避似地不想再回忆前世的事,可怎么也无法改变这荒唐的事实——我死在最不该害我的人手里。
说到底,我也不明白。
6. 前尘旧事
十四岁那年,我因六艺俱佳、相貌出众,在一众皇子公主中出类拔萃,且那时我的母妃悦贵妃正得盛宠,我被父皇册封为珈德公主。
满朝文武皆盛赞我为德才兼备、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女,可我知这些高朋满座的赞誉背后,是随时可被摒弃的筹码。
我十六岁时,父皇病重,皇后一党里外勾结,外戚势大、祸乱朝政,太子被牵制其中、受制于母家还识人不清,与皇后一党沆瀣一气。
为了与之抗衡,维护朝政清明,同年我提议母妃收养了已逝的吴贵人所留下的幼子——叶将时。
女儿之身,无法进入朝堂左右朝政,我便全心教养幼弟,开始谋规划局,培养自己的势力。
我十七岁那年,幼弟叶将时被封为乾王,乾王与太子在朝堂上已可分庭抗礼。
可中间始终有个难拔的钉子——文相,文叙川。
此人出身世家,却非子凭父贵,而是连中三元、状元出身,年少成名,二十多岁就成为了一朝丞相。
若非他一心拥护正统,处心积虑要肃清朝纲、铲除外戚,拥护太子,我想铲除太子一党也没那么难了。
太子一党受到乾王势力的威胁时,便将矛头指向了我。
庸国与北周交界战乱频发,不下半月被攻陷几城,太子党羽便提出让身份尊贵的珈德公主和亲以平息战事。
我揭穿太子一党指使北防司与北周串通勾结,他们予几座城池作为交换,欲损我国威。
他们此举就是为了将我远嫁后,势力尚不成熟的乾王便如失去了背后坚实的靠山,再来扳倒乾王便事半功倍。
我教予叶将时在朝堂上提出在北里州重派军驻扎,下达工部兴修水利、户部指导农桑。
最终化解太子一党的阴谋。
我二十一岁时,太子一党的祸心昭然若揭,十六岁的叶将时登帝势在必得。
不久后,母妃却离奇病逝,叶将时却得到了母妃母国的拥护。
紧接着父皇病逝,国丧期间乾王把握朝政,而我却锒铛入狱,落了个“牝鸡司晨”的罪名。
在牢狱里,叶将时依然吩咐人好吃好喝地侍奉着我,而当我质问他时,他只对我说了四个字。
“你是我的。”
与我有关系的人全都被他囚禁,下狱的下狱,肃杀的肃杀。
我始终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步。
……
“我死后,可还有什么人被牵连?”
牢狱里最后那一夜,我写下了绝笔书,用我一命换所有人太平,让叶将时不要再牵连无辜了。
“乾王登基后,大力整顿朝政,太子党羽无一幸免,就连……连文相一脉全被肃杀。”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文叙川,那个天之骄子,就算一直拥护太子,可他绝非是与他们狼狈为奸,而是一心铲除异党,欲将太子拉回正道。
此人生前颁田法、整税律,一心忧国忧民、政绩累累,叶将时就算狠厉,也是惜才之人,何至于对文叙川赶尽杀绝。
皇祖母生前还与我说过和文叙川的婚事,那时我一心为叶将时铺路,这事也不了了之。没想到此去经年,恍如隔世。
我与文叙川虽然始终不在一条道上,但他的确是个倾世之才,他的死不由得令人为之惋惜。
“文相的死确实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乾王手段了得,很快就将此事平息了下来。”秦蓝说道。
“不过有一人非但没有因文相牵涉而死,还成了新一朝的丞相。”
“谁?”
“顾平的弟弟,顾良。”
我陷入沉思。
顾平是文叙川最亲近的幕僚,二人关系非比寻常,顾良则是顾平异母的弟弟,对此二人的关系我并不清楚,但似乎顾良在政见上一直与顾平都有分歧。
顾平在文叙川府上当幕僚,而前世我还未入狱时,顾良还在六部谋事。或许这就是顾良能存活,成为叶将时爪牙的原因。
秦蓝愤恨地咒骂叶将时“白眼狼”、“狼心狗肺”……可我无从说开这场纠葛到底谁对谁错。
我不想再去探究前世种种,如今在他的治理下,盛世太平、国力强盛,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或许是我初心不纯,擅作主张将他拖入这场谋局,将他与风谲云诡捆绑,越陷越深……他是在怪我罢了……”
今日的夜,愁云蔽月,月光一丝也照不进屋堂。
“可公主对他悉心教导,视他如亲弟,要不是公主,他或许早就在宫中争权夺势中死了。”
“还有悦贵妃她……”
秦蓝哭得不能自已,眼里的水光倒映着惺忪烛火。
我看着看着,仿佛看到了母妃笑时如水波潋滟的双眸,和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卧在我膝上酣睡的少年。
……
秦蓝说要再谋个差事和我一起为接下来的日子做打算,我便问李姐姐可不可以在醉仙居给我这个苦命的表妹找个差事,她欣然答应了我的请求。
醉仙居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店里也缺人手,秦蓝便和我一起在醉仙居做事了。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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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徐大娘便经常来到醉仙居和我搭话,给我和魏洵牵桥搭线。李姐姐听到徐大娘有时和我攀谈的话语,便知道了我和魏洵有些来往。
一日午后,正是一波午饭客流高峰后,大家坐在木凳上休息片刻,李姐姐坐到我身边。
“小秦啊,姐求你个事行不?”
我正在犯困,听到李姐姐在跟我说话,便坐直了身子看她。
“李姐姐,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帮。”
李姐姐帮过我这么多事,我早就把她当作我的大恩人了,她要我做的事根本不用说“求”,我自然都乐意做。
她朝我眨眼一笑,“听说你和魏秀才挺熟的,我家那小子实在笨拙,好多私塾老师都说教不了他,你能不能跟魏秀才提一声,让他收我家小子当学生。”
听见她提起魏洵,我一愣,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对魏洵也不甚了解,也不清楚他教书育人的水平又是如何的。
“李姐姐,魏秀才不是三次都未中举么?你这么相信他的水平吗?”
李姐姐听了我的话坦然一笑,“你可知在我们这,能读书读出名声的人本就不多,但他魏洵怎么说也是少年得志,只不过后来也不知遇上了什么事才日渐消沉。”
“人人都说他是连着三次未中举才日渐消沉的,可我总觉得,他是消沉之后,才怎么都考不上的……”
她压低了声音:“或许说……他是根本就不想考了。”
“李姐姐为何这样说?”
缘来村人人都说魏洵是天资泯灭才破了举人梦,我从未听过还有这种说辞。
李姐姐又凑近了我一点,“几年前,我这生意还没做得这么大,还是个小酒肆,他那时才十八九岁吧?一个人走到我们这问我爹买最便宜的酒……”
李姐姐指着最角落的那张小木桌,“就坐在那,一个人喝闷酒,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同外人说……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愣是像个半截入土愁潘病沈的人。”
听了她的话,我陷入沉思。确实如李姐姐所说,从见到魏洵的第一面起,他身上就有着不寻常的深沉。
若他真如旁人所言那般因为考不上功名而郁郁不得志,为何还通晓身外之事,多次向他人伸出援手。
“虽然很多人说他是酒蒙子,但他教孩子别人可挑不出毛病,就是收孩子收得不多,还收的都是穷苦孩子。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他这个人心好,所以我才想让团儿去他的私塾上学。”
李姐姐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进去,总觉得魏洵这个人身上有值得探究的事。
7. 向他求情
为了帮李姐姐,我必须主动去联系魏洵。
虽说是同村人,还有着这么多次不太一般的往来,可凭我俩之间是介绍对象的关系,我突然跟他求情的确有点尴尬。
往日,都是别人往我公主府下拜帖只求见我一面,如今要怎么跟魏洵说起这件事让我犯了难。想起上次他在风月楼救了秦蓝后,我还欠他一顿酒,便在徐大娘再次来游说我时让她帮我约一次魏洵。
“小秦,你终于对我们二郎感兴趣了?”徐大娘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我对魏洵这人本身就无意见,反而是他帮了我两次,不答应徐大娘的牵桥搭线不过是不想这么唐突地与人相好。
我尴尬地扯着嘴角笑道:“徐大娘,您这样给我们牵线,其实魏洵也没答应过您吧?”
被我说破,徐大娘不好意思地撇撇嘴,“那是你们年轻人不懂得主动,不多相处相处怎么两情相悦?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好,话又被她说圆了。
“那好吧,那大娘您就帮我给魏洵传个话,我就跟他多相处相处吧!”
翌日,芙蓉堂,魏洵准时赴约。
他入座后,我唤来小厮。
“魏公子帮了我这么多次,今日这顿酒是我请晚了,我已攒到了工钱,今日魏公子就敞开了喝!”
魏洵朝我淡淡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向小厮点了些酒菜,小厮走后,我们二人之间无人再言语。
终于等到小厮上来酒菜,我给俩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然后把魏洵点的好几坛酒都推到他面前。
“这一杯就敬魏公子慷慨出手相救,我喝了!”
顺滑又辛辣的酒入喉,让我不由得皱了眉头,真是烈酒!
魏洵也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但他依然是面无表情,仿佛这酒对他来说就跟饮白水一般。随即他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块包着的帕子,摊开后,里面包着的是山楂干片。他就那样喝几口酒就着山楂片吃了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搭配。
山楂干又酸又涩,一般都是拿来泡水喝,鲜少有人喜欢拿来干吃吧。我倒是认识一个人也喜欢干吃山楂干。
见我看他的眼神带着疑惑,他莞尔一笑:“一点癖好,改不了了。”
……
良久,魏洵挑起了话题。
“秦姑娘知道为何徐大娘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选在芙蓉堂么?”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件事,之前闭口不提是怕他听见后不乐意。
“不知道。”我摇摇头。
他兀自又斟满了酒,或许知道我不胜酒力,没理会我还要不要喝。
“因为在平阳县,芙蓉堂的酒最好喝,我常来这喝酒,此酒名为‘芙蓉酒’。”
我静静听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斟酒的动作极为优雅,仿佛闲散的文人骚客自在地与友人喝酒斗诗。也如李姐姐说的那般,有着二十几年岁的人没有的深沉。
“芙蓉酒并非酿造食材中加入芙蓉,而是有一典故,秦姑娘可想听?”
墨色的酒杯被他修长的五指托住,对上他的视线,总算看到了他眼里那一点情绪,仿佛饶有兴味。
“说来听听。”
“相传庸国时期,外族在边境烧杀抢掠,那时庸国尚从水患中得以喘息,景贤帝毅然反对朝中要与外族和谈的决议,欲派兵镇压夺回失地。”
“为了鼓舞士气,景贤帝在芙蓉楼设宴为将士饯行,那场酒宴备了上百坛酒,酒香飘香十里,满城人竟被酒气熏得斗志昂扬,将士们也一鼓作气上了战场。”
“那场仗打了好几个月,庸国兵忍着苦与外族软磨硬泡,一点点将失地夺了回来……”
“那一仗扬了国威,那酒也出了名,从此便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芙蓉酒’。”
……
我默默听着,他口中的景贤帝是我的皇祖父,他说的那场仗我也知晓。
没想到他会公然提起前朝,毕竟叶将时改国号后,人们对前朝都是能不提起就不提起,怕落人口舌。
“只是渐渐地,这件事被淡忘了,改朝换代后,那些功名反而会成为骂名,先祖的功德也被泯灭了。”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我不知道他是在为先人道不平,还是在为谁而惋惜。
“公道自在人心,会有人记住的。”
我低声说着,像是在回答他那番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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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一直觉得,公道只在本心,是非都是留给后人说的。”
……
他没等我给他什么回应,又一杯酒下肚了。
酒桌上只剩推杯换盏的声响,半晌,他开了口。
“上次魏某没有赴约,不是故意要落秦姑娘的面子,只是有事耽搁了,在此也给秦姑娘道个歉。”
距离上次徐大娘给我俩安排的见面会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没想到他还放在心上。
那次我是故意没去的,还以为魏洵和我一样,他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
“哦?是什么事耽搁了?”我用手撑着下巴。
“我一学生发着热来上课,等到散学我才发现他不对劲,我问他怎么不说,那孩子说他每次生病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他阿爹阿娘没钱给他看病。”
他眼神黯淡下来,“我只好赶紧带他去看郎中,所以才误了时辰。”
我怔愣片刻,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
“那孩子有事吗?”
“没事,就是淋了雨受了风寒。”
李姐姐说魏洵的私塾专收穷苦人家的孩子,其实这样子他能收到的学生反而少,穷苦人家大多不会花钱送孩子去上私塾。即使魏洵收费很低,但大多数穷苦人家不会认同读书是有益的。
“没事……其实那日我也没有准时赴约。”
他这一说我反而心虚了,我根本没打算赴约。
这件事算就此揭过,酒过三巡,我向魏洵提出了我的请求,没想到他欣然答应了。
“这世间唯有一事不问出身,那就是读书。以往是我狭隘了,李老板的孩子就当是我开的第一个口吧。”
最后,我又倒了一杯酒敬他,所有酒坛子都已空空如也,可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醉意。身子依然坐得直直的,面不改色,哪里有一点酒疯子的样子。额前有几缕散落的碎发,随着窗边吹进来的风飘动,长指拈着酒杯,倒有几分清隽书生的韵味。
“多谢秦姑娘今日请我吃酒。”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出于真心的笑吧,想不到这样木讷的人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他那张脸确实生得好。
剑眉星目,清隽淡雅,眼神幽深又疏离。
8. 游街巧遇
那日之后,李姐姐便把团儿送到了魏洵的书塾上学,还特意感谢了我。
其实我不过是说了一嘴,魏洵便答应了,与李姐姐说她应该去向魏洵道谢。
“魏先生肯定是看在你的面上才答应的啊!我们小秦这么能干又生得美,被男人心悦很正常!”
李姐姐是大嗓门,她这么一说,店里头好多伙计都听到了,纷纷过来打趣我,害我不由得觉得脸热起来,秦蓝还在一旁憋笑。
秦蓝走到我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公主两世都没谈情说爱过,害羞很正常哒。”
我狠狠嗔视她一眼,前世哪有时间谈情说爱,连婚约都是皇祖母提的。
那时虽然时不时就有朝中重臣之子给我下拜帖,说是到我府上谈公事,其实就是为了得到我的青睐,顺便在官场上能一步登天。
每每那些人来了府上,人走后,叶将时便可以将那些人所有毛病和臭名声说与我听。
“此人私生活混乱,经常流连于风月场所。”
“此人曾纳过一房小妾,因无所出就被休了。”
“此人家道中落,在万香楼赊的账有几百银两未还。”
“此人不爱沐浴,常几日才沐一次浴。”
……
他三两下就能说出那些男人的弊病,害我很久对男子心生反感。
那时,我觉得他是怕我识人不清,拉垮我们的谋局。
看来那时他小小年纪就已擅察人心、谋局甚远。
难得有一日李姐姐让我和秦蓝休息,不用去醉香居上工,我便带秦蓝一起上街逛逛。
华京有着天下最繁华的商街,可那时居于宫中,甚少有机会可以到上京十街逛逛。
泰安的游街也十分热闹,街道两旁商贩林立,商品琳琅满目。
秦蓝一会儿被首饰摊吸引,一会儿被手帕摊吸引,眼花缭乱、喜不自胜。
如今的我觉得,当个普通人可比当公主有趣多了。不过首先得生活在一个四海升平、河清海晏的国家。
尽管我对叶将时还带着怨恨和不解,可不得不说他把盛国治理得很好。
盛国三年,边疆已平乱,律法完善,科举兴盛,百姓安居乐业,他确实是个当上位者的好料子。
我走着走着,被一旁书摊小贩的吆喝声吸引。
“新晋热销话本,看国君与异国艳妃的倾世爱恋!”
我心想,如今国风都这么开放了吗?可以明目张胆地将国君作为话本原型了?
《异域风月录》是以新帝与月朗国公主为原型写的话本小说。
盛国第三年,为了与月朗国修好,月朗国公主来盛国和亲,被封为了凉妃。
那是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死寂着,不知道在哪片天上飘,据说和亲队伍浩荡,带来了数不清的珠宝,这确实是一场双方互利的亲事。
我翻着那话本,虽然都是化名,但一看就知道说的是那档子事。
说国君和妃子有多甜蜜,说国君有多宠溺这位异国妃子,说异国妃子长得多倾国倾城。
“秦姑娘,也喜欢看这些风月话本?”
突然出现的人吓了我一跳,我扭头一看,魏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旁边。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手上也提着一沓书。
“挺有意思的,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我回答道。
“那你要买吗?上次姑娘请我吃酒,这次我请姑娘看书?”
我将书合上,放回原处。
“不必了,看看就行,魏公子怎提着这么多书?”
“今日休息,便来街上看看有什么好书。”
“魏公子真爱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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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一下,“日日自新,多读点书,便能坦然接受命运了。”
想了一下,他或许在说连考三次未中举的事,在跟我自嘲呢。
“魏公子何必自贬,千里马还需伯乐,说不定是考官眼拙,将魏公子这颗遗珠给埋没了。”
听了我的话,他笑意更甚,原来这张死气沉沉的脸还会这样笑。
“秦姑娘说话真好听。”
我们聊着聊着便走到了一块。
“不知秦姑娘人生不如意之时是怎么度过的?”
他这是要跟我谈论人生哲理吗?果然他们读书人都喜欢讲些人生大道理。
“还能如何度过?就咬牙度过呗!”
他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我曾经给你一把银子,不是可怜你,只是觉得一个人若落了难有人愿意帮一把,就不会这么无助了,你别放在心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垂着眼看着脚下的路,似乎在想着很久以前的事。
他好几次同我解释他往常做的事了,看来是很在意被人误解。
“我没放在心上啊,”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说到这事,我还要感谢你呢,你是个大好人。”
他看了我一眼,又笑了,“秦姑娘确实如徐大娘所说,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他这么直白,突然夸我一句,让我不由得别开了眼。
风中飘来一阵香味,我用力吸了好几下鼻子。
“这个味道好熟悉啊?是小馄饨!”
我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馄饨摊,这个香味简直和华京街上的馄饨摊一模一样。
那时吃腻了膳食房的饭菜,嬷嬷就让宫人在华京街给我搜罗新鲜的吃食,我最爱吃的就是小馄饨了。
“魏公子可有空?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吃碗小馄饨?”
9. 上门拜访
我们二人在小摊上坐下,跟卖馄饨的婆婆要了两碗小馄饨。
“秦姑娘是什么时候来到缘来村的?”
他冷不丁地发问,让我猝不及防。
关于秦淑的事我只是大致了解,秦淑不是缘来村本村人,但确切是什么时候到的缘来村的,我说不准。
我喝口茶水,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嫁到缘来村的呗。”
我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也没再深究,也端起茶水来喝。
“秦姑娘可知小馄饨不是泰安本地的吃食,或许这卖馄饨的婆婆也不是泰安人。”
我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去看那个婆婆,仔细一想刚刚那个婆婆说话的确不是泰安本地口音。
待到婆婆给我们端来馄饨,我问道:“婆婆你做的馄饨好香啊,您是泰安人吗?”
婆婆慈眉善目,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是华京来的,儿子到这边上任,我就跟过来啦!”
婆婆去忙活后,我疑惑地看着魏洵。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点点头。
他搅着碗里的馄饨,“因为泰安确实很少人会做这种馄饨,她这个味道一闻就知道是华京的风味,荠菜馅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去过华京吗?”
“未曾,耳闻而已。”
“你耳闻的事情可真多。”
我嚼着馄饨,确实和华京的味道一模一样。
半晌,他又开口,“我曾认识一人,也爱吃这荠菜小馄饨。”
我吹着馄饨上的热气,“谁啊?”
“一位没见过几次面的……贵人。”
“贵人?他帮过你什么吗?”
“不是出手相助的贵人,是富贵的贵。”
“你还认识贵人?”我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没见过几次面你还知道人家喜欢吃什么?”
“耳闻而已。”
“您可真会耳闻。”
他展颜一笑,“或许是不经意就注意到了吧。”
吃完馄饨,我与他道了别,才想起来好像忘记了什么。
噢,我把秦蓝给忘哪了?
……
给秦蓝买了好看的耳坠哄她,秦蓝才大方地原谅了我。
那日下了工,天色已晚,城西的刘家在醉香居点了好些菜,李姐姐必须亲自去送。
“小秦啊,刘老爷是老客户,这单我必须到场,团儿他爹又去照顾生病的婆母了,你就帮帮我去接一下团儿好不好?我忙活完就去你家接他。”
李姐姐走不开,我自然答应了。
我让秦蓝先回了家,魏洵的私塾就开在家里,我便顺道去找他。
天色将暗未暗,我去到的时候团儿正在和魏家大郎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耍,团儿看见我高兴得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小秦姐姐,你怎么来了?是我娘叫你来接我的吗?”
“是呀,待会去姐姐那吃晚饭好不好?”
我摸了摸他满头的汗,看着那小姑娘也是满头汗,我这才看出来是那个给我糖果的小姑娘。
“你是卖窑鸡的姐姐。”她蹲在地上,抬头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你真聪明!”
“出这么大汗,我去给你们倒点水喝。”
我往屋子里走去,掀开门帘后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一道扑鼻的桂花香袭来,金黄的桂花散落了一身。
“对不住,对不住,我赔给您。”
“秦姑娘?”
是魏洵的声音,我抬头看他,他也一样被细细碎碎的桂花扑在了脸上。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竹篓,里面还有些残余的桂花。
“对不起,地上那些桂花怎么办?”
他说着蹲下去,两只手掌合拢把散落的桂花拨成一堆盛回竹篓里,“没事,我正要去洗洗,洗干净就好了。”
我蹲下去,同他一起捡桂花。周身都散发着一阵馥郁的桂花香。
地上的捡完后,他抬头看着我,定睛看着我良久,“怎么了?”
“我能拿你身上的桂花吗?”
根本不等我回答,他伸手在我头发上拨弄,好一会儿,又将我衣襟上的一朵朵拈出来。
他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我脸前翩翩翻飞,带动着一阵桂花香,堪堪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弄完我身上的,他说:“能帮我捡一下我头发上的么?”
他低头,倾身在我脸前,我抬手拈他发上那一朵朵金黄色小花。
或许是他离得有些近,吐息就在我的脖颈前,让我拈花的手都抖了抖。
“好了,弄干净了。”
他对着我笑,“多谢。”
我这时确定了,他笑时比不笑好看得多。
他舀了水缸里的水清洗桂花,我问道:“你弄桂花作甚?”
“做桂花酿,很好喝的,届时邀你同饮。”
“你怎么这么爱喝酒?还喝不醉的?”
他淘洗着竹篮里的桂花,“酒不醉人自醉,”而后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不定我是借酒浇愁。”
我不由得笑弯了眼,“你浇什么愁?难道是学生太难教了,魏先生头疼了?”
他翘了翘嘴角,“你可真有意思。”
他带我进了屋,魏家父母和魏大郎都在屋内朝我打招呼。而后他带我去了偏房,应该是他睡的屋子,果不其然有好些书。
“本来今日想着李老板来晚了,其他孩子不在,我好同她说说李团的事。”
“团儿怎么了么?”
他斟酌了片刻,许是在思考怎么说比较合适,“李团每次布置的课业都做得很好,但是在课上却答不出所以然,所以我在想……”
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奇怪,便把团儿叫进了屋。
我抱起手臂,装作嗔怒的样子,“团儿,你跟姐姐说说,为何魏先生每次布置的课业都能做好,上课又答不出来?”
团儿听了,眼神飘忽不定,闪烁其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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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嗯?”我眯起眼,表情不太友好。
他小嘴一皱,终于肯说:“好些课业我不会,怕娘骂我,是爹爹帮我写的……”
这回答真是让我没预料到,我和魏洵相视一笑,无奈地摸了摸团儿的头顶:“不会写也不能让爹爹帮你写啊,学问是自己的,不懂可以问先生,可不能弄虚作假哟。”
团儿奶声奶气答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让团儿回院子里玩,魏洵忍俊不禁:“秦姑娘,你这样训斥孩子,可比我还像个教书先生。”
教人教习惯了,一管人就摆起了大家长的姿态,我讪讪地扯了扯嘴角:“我教秦蓝就是这样教的。”
魏洵笑着没说话。
“魏先生放心,我回去会告诉李姐姐的,她定能解决的。”
第二日,我便将此事告诉了李姐姐,她气哄哄地说回去要把团儿他爹臭骂一顿,说怎么有他这样教坏小孩的亲爹。
我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往后一个多月,解决了团儿他爹帮儿子弄虚作假的事,团儿的功课做得越来越好了,很多难懂的诗文都能朗朗上口了。
为了感谢魏洵,李姐姐包好了两只窑鸡托我送给魏洵。
明明昨日团儿要上学可以顺便送去,怎么又要在今日休学才送?
我心里暗自想着,但我没说,正好也不知道魏洵的桂花酿酿好没有,可以顺便去尝尝。
下了工,我带着两只窑鸡去了魏洵家,他似乎很意外看到我。
我一手抓着一只鸡,向他晃了晃,“李姐姐托我给你带的窑鸡。”
他邀我入屋,他家里现在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魏大郎一家回娘家了,魏父魏母探望他生病的大姨了。
他带我去了他的偏房,榻上摆放着一方小木桌,我把两只窑鸡放上去。
“你今日来得巧,我的桂花酿正好出酿。”
他说完,就不知去哪取酒了。
我看着书架上放满了书,便走过去瞧瞧,除了好些诗词歌赋,竟有很多治国策论。
一本十分熟悉的书封引入我的眼帘——《上临策》,这不免让我恍惚想起一件事。
拿下那本策论,我翻开看看,里面都是魏洵写的注解。
“扶正固本顺异党之心,岌岌可危之社稷亟择良君,天下疲惫,恐难磨耗……”
这句话也是他写在一旁的注解,可这句话分明和我写过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一字不差。
我的心瞬时咯噔了一下,血流仿佛从头顶一瞬间流到脚底,凉了我一身,而后才缓缓回了血。
这行字我再熟悉不过,我只与一人说过。
也并非说过,是写过,在书信上写过。
我又仔细斟酌着书上的字迹,确实与那人有七分相似,笔迹遒劲有力,笔锋利落,是一手规规矩矩的好字。
跟人一样刚正不阿,不超脱不沉闷,就是像画好了界限似的,一横一撇都在它该有的位置上,从不越界。
10. 命运轮转
前世,我到了择良婿的年纪,皇祖母疼我,觉得我自然要与才貌兼备、家世显赫的人相配。
她属意了文相文叙川,那个三十岁还未娶妻纳妾的一朝丞相。
他不娶妻不是因为娶不到,反而想与他家说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也没人能让文相看上眼。
文叙川一心扑在朝政上,他一心要整顿朝纲、扶正固本。
那时,我想着文叙川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经世之才,只是政见不合,若能策反他绝对是个称手的利器。
与世家大族结亲对叶将时巩固地位也有益,便有意与他相见,可往他府上递了拜帖却被回绝,说暂时无成亲之意。
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板之人,第一次被人落了面子,那时我也是心骄气傲,一气之下写了封书信说他不知好歹、不知审时度势、胶柱鼓瑟、刻舟求剑……通篇引经据典,就是为了也能搓搓他的锐气。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信纸,通篇都是在批判他,这般无礼的作为反而得到了他的回信。
结果二人就在书信上论起了治国之道,他向我写下他的见地,我回绝他的见解。
有一次我在信中向他推荐了《上临策》,这是一篇前朝的治国策,其中讲的就是革新就义。
那也是最后一次写信,我没再收到他的回信,或许是他无意再与我讨论与他如此相悖的政见。
而后朝中纷争加剧,我也无暇于成亲之事,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我很难将那位刚正不阿的文相和酗酒书生魏洵联系在一起。
这时去取酒的魏洵返回房中,看见我在看他的书。
“秦姑娘也喜欢看策论?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看风月话本呢?”他取来酒放在桌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定了定心神,暂时不能将那玄乎的想法说出,便很自然答道:“爱看风月话本怎么了?魏先生看不起呀?”
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不,秦姑娘坦坦荡荡,是魏某狭隘了。”
我眼神不悦地睨了他一眼,“倒是你,这么爱看策论?这么偏门的书你也爱看?”说着我朝他扬了扬手中的《上临策》。
“如秦姑娘所说,秦姑娘是看不上这策论么?”
还拿我说的话来堵我,我嘁了一声,“我是说,缘来村没有一个人会对这种书感兴趣,更别说这么认真地翻阅和注解了。”
“你不就在看?”
又拿话堵我。
他说这话时还扬着嘴角,好不得意。
见我来气了,他才不再逗趣,“我是读书人,是要考取功名的,当然要多看治国之策了。”
“哦,那不也没考上。”
他不气反笑,“秦姑娘,你真是戳我心窝子。”
“你怎么会看这本书?”
“你也知道这本书?”他反问。
尚不能露出马脚,“不知道,只是看这本书上你写的注解颇多。”
他牢牢盯着我,惺忪烛火倒映在他的眼眸里,我有点不敢听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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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有位贵人与我说,这篇策论写得字字珠玑,不妨拜读。我如今才读,不知那人是否会怪罪。”
我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离开的,也没有与他同饮桂花酿,也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神情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榻上,我不知道要不要问出口。
这些到底是巧合,还是命运的轮转。
如果不是心中的那个答案,我该是怅然还是失望。
为什么自己不敢问出口,是无颜面对,还是怕期望成空。
我想起那些隐隐约约的熟悉感,那总是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年纪轻轻就木讷沉闷的性子,连续三年未中举不是考不上,而是不想为仇人的世道效力。
浑浑噩噩不是屡试不第,而是壮志难酬,为国苦心孤诣却落得个罪臣的千古骂名。
很多年前,我要去拜见一位前朝老臣,轿辇行至华京大街,文叙川的贴身侍卫樵风一人走在街道旁,见到公主轿辇跪地行礼。
我鲜少能见到文叙川,见樵风孤身一人,便命人停了轿,掀帘问道:“怎不见你家文相?”
“回公主的话,文相命臣去买一样东西,臣现正赶回丞相府。”
我看到樵风手中拿着用牛皮纸包着的包裹,便心生好奇,文叙川这么死板的一个人,有什么喜好等不及下人采买,派亲身侍卫去买的。
“哦?什么东西,这么急着买?”
“回公主的话,是山楂干片,丞相就好这口。”樵风也不免笑了一下。
11. 邀你同饮
往后几日,我都是在神情恍惚中度过的。
我不知道魏洵有没有看出我的端倪,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
如果他知道我就是珈德公主叶斐云,会不会对我恨之入骨,会不会对秦淑态度转变,毕竟是我促成了叶将时登帝,害他家破人亡,害他沦为阶下囚,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很久,我对魏洵这人闭口不提,李姐姐似乎也看出来了,以为我们俩闹了什么别扭。
又过几日,李姐姐说魏洵要她给我捎句话。
我胆战心惊地问她什么话,她说:“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他家同饮桂花酿。”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未答一词。
秦蓝也看出了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我便与她说了我的猜测。
她也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为何我们二人都能够重活一世,而且都在缘来村。
这件事情的确匪夷所思,可老天看我死得可怜,也未必觉得他不可怜,便索性将二人的冤魂安置于缘来村。
将近两个月我没再见过魏洵,直到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日我在街上乱逛,见好些士兵打扮的人在搜查书摊、书店。
问了才知他们在搜查《异域风月录》,那书已经被朝廷封为禁书,若是谁家还在卖这书会被直接下狱。
我不解为何会突然这样大张旗鼓地搜书,还下这么严重的惩罚,其他话本也未见被查封。
听到街上别人的谈论我才知晓。
“听说啊,皇上要讨伐月朗国了,那位凉妃娘娘说杀就被杀了,之前不还是宠得好好的吗?现在这位皇帝真是阴晴不定啊!”
“据说就是因为弄坏了皇上的一根簪子就被杀了,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咱们皇上是个明君啊,怎会突然为了一个妃子暴怒,就要去撕毁两国修好之约,还要出兵讨伐?”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啧啧称奇,“那你是不知,据说那枚金簪是前朝珈德公主的遗物,那位凉妃大张旗鼓地戴在头顶,还出言不逊辱骂珈德公主,才被……”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
我心里惶惶不安,自那日后,盛国要出兵征讨月朗国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我不知道叶将时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不觉得那些人说的就是事实。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两国修好之际,盛国正安定之时,出兵征讨月朗国都不是明智之举,反而会被人大做文章。
新岁将至,正是阖家团圆之际,叶将时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
今年的秋闱已至,我听说魏洵也去参加了,从前他多次未中举是故意的,但今年他的私塾开得好,他爹娘也不强求他考取功名了,怎么还要去参加?
待到年末,秋闱揭榜,魏洵不仅中了举,还成了解元。
来年年初的春闱,他便有资格参加了。
缘来村甚至是平阳县都在宣扬小地方出了个解元,所有人祝贺他多年郁郁不得志,终于如愿以偿,他爹娘甚至在除夕那日给他设了宴。
村子里的人都去参加了,而我在家中忧心忡忡。
“公主,你在担心什么?你是怕魏先生声名大噪后去批判叶将时吗?那不正好,人人都道他是明君,我看他昏庸得不行!我就想看他声名狼藉的样子!”
初一那日我在家中再也坐不住,提着买了好久的包裹去了魏家。
魏洵看见我,眉目舒展开来,心情很好似地将我带进屋子里。
“你终于来了,那日你走后,那坛桂花酿我都没开坛,就等着你来同饮。”
他兴致盎然地将酒坛子提进屋子里,自始至终我未发一言。
我默默地看着他把坛子打开,浓郁的酒香混杂着桂花香飘了满屋。
许久未见,他的眉目似乎不再冷冰冰,甚至还染上了一股柔情。
过去的那几个月,他就是不来主动找我,就是等着我主动找上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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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人之间,始终是我在明他在暗。
他把我面前的酒杯斟满,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也是等着我先开口。
我把带来的牛皮色纸包放到他面前,他眼神一亮,将纸包摊开,拈起一片放在嘴巴,再就着一口酒嚼起来。
“真不知道这酸得掉牙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浅浅一笑,又倒了一杯酒,“你不试试这酒吗?桂花味可香了。”
我当然知道桂花味可香了,想起那日萦绕满面的桂花香,飘乱的发丝撩得人痒痒的。
我确实不甚酒力,一点点酒就会上头。但我有很多话想说,或许借着醉意能更直白地说出来。
我一口饮下面前那杯酒,浓烈的桂花香蔓延,感觉喉咙辣辣的,他把花酿也酿得这么浓烈。
“我该叫你魏洵,还是文相。”
对面的人没有任何意外,神态松散地又饮了一杯酒。
“或是,文叙川。”
他放下酒杯,定定看住我,似笑非笑道:“那我不想叫你公主了,可以叫你叶斐云吗?”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又重复:“斐云。”
似乎从认识起,认识魏洵以来,他对我的任何请求都不等我回复就自己直接默认了。
那个古板的文相还挺不讲道理的。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或许比我猜测的还要早,文叙川可能很早就看出来秦淑的皮囊下是谁了,毕竟他这么聪明。
他扬了扬眉梢,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公主,不用气馁,毕竟这么玄乎的事谁能想到会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还是关系这么微妙的两个人。”
他嘴角带笑,眼里的情绪意味不明。
不回答我的问题还反过来安慰我,可这样看起来蔫坏。
“你刚刚还说不想叫我公主,怎么又叫上了?”
他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好,斐云。”
12. 庸国臣子
我面前的酒杯一空,他就给我倒满。
我已经喝了好几杯下肚,脸颊开始发热,文叙川眼里的我,脸一定很红。
“你参加秋闱,是不是为了去华京参加春闱。”
我已半趴在桌案上,看着眼前些许模糊的画面。
“是。”
“为何?”
他不回答。
我艰难地撑起身子,越过身前的酒坛子,倾身向前,看着眼前那双依然清明无波的双眸。
“叶将时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还那么多疑,不会猜不出你是谁。”
他也定定地盯着我的双眼。
“斐然,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景贤帝的故事么?那时候你还很小,但我已经十几年岁,记事很清楚。朝堂上祖父力排众议支持景贤帝,不惜受群臣挤兑,为的不只是少年情谊,更是天下大义。”
他一字一句,语调不激昂,却在狠狠敲打着我的心。
“曾经的我或许真的错了,叶将时也向世人证明了他可以将大盛治理得很好,但如今他为了一己私欲就要将百姓的安危置之不理。”
“大盛现在需要一个当出头鸟的人。”
他的目光逐渐坚毅,文叙川还是文叙川。我说他古板、迂腐、执拗,真的一点都没说错。
“那个人,为什么就得是你?”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移,看了我一遍又一遍。
“或许这是我作为庸国臣子,未尽的责任。”
活了这么多年,这次我真的糊涂了。
叶将时是疯了,真的为了一支金簪就要大动干戈?
文叙川又是怎么了,如此古板执拗的人承认了仇人建立的大盛,现在又为了这个荒唐的君主不惜背上死罪。
撑在桌案上的手臂没了力气,文叙川握住瘫软的我,将我拽到了他的怀里。
我的意识已不清明,软绵绵道:“文叙川,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块美玉,但并非无瑕,你太固执了。”
他带着酒气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脖颈:“斐云,我不是美玉,但固执不是贬义词。”
在我混沌的意识里,我听着他说。
“斐云,你不知道,叶将时真的是因为你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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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
“什么意思?”我泄了力气,任由他把我揽在怀里。
“他对你不清白。”
任凭这事多不可思议,我都不能再不承认,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之前从未察觉。
“还记得从前,我们往来书信,自那次你给我推荐了《上临策》,我再也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往你府上写过好几封信。”
我感受着他胸腔的震荡,回想着往事,那时我以为他不屑于我的见解,不再理我。
“樵风说是我太无礼惹你生气了,让我送点礼表示歉意,我便自己雕了一支檀木簪子派人送到你府上。”
“我没有收到。”
他哼笑了一声,把我往他怀里拥得更紧,“你当然没有收到,被人从中作梗了。”
我总觉得身体摇摇欲坠,可有人把我抱在怀里,身体很烫、脸也很烫。
那只手掌却很凉,抚摸着我滚烫的脸颊,大拇指摩挲着我的下眼皮。
那个怀抱似乎还在将我摇晃,像哄孩子一样,让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13. 再赴华京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榻上,秦蓝坐在我的旁边。
“公主,你终于醒了。”
身子已经恢复了力气,意识到昨天发生的事,我焦急地问道:“文叙川呢?是他把我带回来的?”
“是的,公主。他真的是文相,他给你留了东西。”
秦蓝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递给我一个信封。
“他人呢?”我等不及去拆开信封。
秦蓝看见我一脸焦急,也哆哆嗦嗦地道:“他……他走了,他说春闱在即,先去华京安顿了。”
我就知道,他做什么都是有备而来的,华京他也是必去的。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支木簪子和一封信。
紫檀木磨制而成的簪子,通体顺滑有光泽,上面雕刻的几朵桃花栩栩如生。看得出来雕刻之人极其用心,或许很久以前就开始制作了。
不知道这支木簪子和前世未曾谋面的那支,一不一样?
我打开了信。
“斐云,上苍垂怜,让吾与汝再度相遇。”
“往之不谏,来者可追。待吾归来,再与汝诉说未尽之言。”
“华京非吾归处,缘来村盼吾归。”
……
新春佳节过后,在爆竹声响尽后,欢声笑语停歇后,大盛军队也已整装待发,叶将时已经做好了准备。
春闱在紧张局势中结束,一个普普通通的穷苦书生成了会元。
一篇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谏言疏》名动华京,字字不写大盛新皇,却字字都在写大盛新皇。
魏洵一时名声大噪,《谏言疏》被传得沸沸扬扬。
话说成了状元才会被人捧到那高处,可魏洵太明目张胆,才学又过人,一篇策论写得直抵人心。
春闱考官也大都是天子近臣,也有忧国忧民之心,他们佩服后生可畏,也需要这个出头鸟。
消息传到缘来村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感叹魏洵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终于出人头地了。
我收拾好包裹,果断踏上去华京的路。
秦蓝劝我慎重,好不容易远离了华京那深重的漩涡,不应该再去靠近了。
但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叶将时是毒蛇,也是我养大的毒蛇。
到了华京,我直奔安置考生的驿馆。
文叙川见到我并不惊讶。
他将我抱在他大腿上,知道我心里有气,讨好似的捏了捏我的鼻尖。
“你不也是个莽撞鬼,说来就来了。”
我无心与他玩笑,拍开了他的手。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魏会元,顾丞相要见您。”
不多时,门被打开了,天子面前的红人——顾良,他竟然亲自来了。
文叙川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我面前,客客气气地跟他作了个揖,“魏某见过顾丞相,您亲自过来,真是折煞某了。”
顾良意味不明地看着被隐于身后的我,“来得不是太巧?这位是?”
“内子记挂,便从乡里赶了过来,让丞相见笑了。”
顾良不再打量我,倨傲地来回踱步,“魏会元的《谏言疏》真是写得鞭辟入里、发人深省,顾某佩服、佩服!”
“丞相过誉了。”
顾良不理会文叙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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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谦,继续说道。
“连皇上看了都等不及殿试,要你明日入宫觐见。”
他停下脚步,审视着眼前人,“倒是这文笔……让顾某想起了一位故人……”
“魏会元如此大胆……也真是和那人如出一辙。”
文叙川眼神不避不让地笑了一下,“能与顾丞相的故人相提并论,魏某惶恐。”
“魏某的文章不过直抒胸臆,能被皇上称奇,是皇上与魏某不谋而合,才让魏某得以皇上的赏识。”
顾良冷笑了一声,“您的真知灼见,可是让全城轰动呢。真不怕被人抓住了把柄,落得个株连九族的罪名?”
“公道在我心,是非留与后人说。”
文叙川的声音在房里回荡,顾良又冷冷地笑了一声。
“你这句话也有人曾与我说过,不过他已经死了。你可知他落得个什么下场?自以为追寻了个明主,最后却死无全尸。”
顾良脸上露出阴鸷,“我那时就应该把他牢牢绑在身边,让他看看最后到底谁才是对的。”
他口中的那人是顾平,顾家那个不受宠的庶子。
不知道顾平与顾良的关系如何,但据说顾平与家人决裂后,是文叙川出手相助,二人互相视为知己。
文家在叶将时铲除异党时被剿灭,顾平也不例外。
顾良肯定不是单纯过来通知文叙川明日要入宫觐见,此人精明得很,能在叶将时身边效力的肯定不简单。
“他或许看出来了?”我说道。
“他肯定看出来了,说不定,叶将时还没跟我见面就已经确定了。”文叙川说道。
14. 蒙昧心事
第二日,文叙川入了宫,我心里惴惴不安。
临近傍晚,我去到宫门前,虽然表面镇定,但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
待到宫门缓缓打开,我看见了缝隙后文叙川的脸,心里那颗石头总算落下了。
可等到宫门大开,文叙川身后那张脸在阴影中逐渐显现。
这已经不是那个十六岁登基的少年皇帝了,时隔多年,叶将时也到了及冠之年,看着我的眼神如鹰扬虎视,似是看着待捕的猎物。
“民妇拜见皇上。”我朝他跪拜。
文叙川缓步朝我走来。
宫门逐渐合上,盖住了那双幽深的眼。
和文叙川回到驿站后,他告诉我叶将时采纳了他的提议。不知道文叙川对叶将时进行了怎样一番游说,竟让叶将时同意了,还安然放走了他。
想到宫门里的那道视线,我敢肯定,叶将时一定看出了什么。
第二日,文叙川又被宫里来的人接走了,说是要去礼部商讨安抚月朗国的相关事宜。
他走后不久,房门又被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我早已穿戴整齐,坐在门前的木椅上。
高大的身躯背着光,他的脸庞在晨光下明明灭灭,房门又被他利落地关上,掩去向屋内倾泻的光。
“好久不见,我的皇姐。”
房内暗了下来,我却能看见叶将时正死死盯着我,眼里闪着阴鸷的光。
“皇姐真是了解朕,都坐着等朕了。”
叶将时穿着龙袍,将他衬得愈发英气。眉目狠厉,嘴唇削薄,看人总是像看着猎物。
这是一个狠厉果决的帝王,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要趴在我膝上撒娇的叶将时。
“我可不够了解你,是你足够了解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语气冰冷,不知道今日叶将时到来的目的是什么,再将我囚禁起来?或是直接杀了。
他哂笑,“皇姐错了,弟弟只是怀疑,顾良说文相身边有一个年轻妇人,便心中猜了猜,能和文相站在一起的女人会是谁?”
他走近我,一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只手往我头顶抚弄。
“很多年前,朕就烧过一支这样的簪子,一模一样。”
“看到这支簪子,朕就确定了。”
那只手又抚上我的脸庞,“是朕的好皇姐。”
我立即往旁边靠了靠,远离他那只手,他的眼神随即暗了下来。
“而朕送给你的金簪,你却拿来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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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听错了,叶将时那句话里带着哽咽,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看见那双红了的眼。
他的嗓音变得喑哑:“朕真是怎么都拆不散你们,都死了一次了还让你们遇上了!”
他两只手都攀了上来,一只手禁锢我的腰,一只抚摸我的脸。
“朕登上那皇位了,为什么你就要离开朕!朕只不过想要你当朕的皇后,就算是天下人都要斥责朕,冒天下之大不韪,朕也要把你锁在身边!”
他的手越发用力,掐得我的腰生疼,我不住地挣扎。
叶将时从十一岁被我带回公主府,纵使初心不纯,可我待他如亲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让他萌生了这种心思,我怎会想到他忍辱负重多年,会有将我囚在身边的心思。
叶将时的双眼愈发猩红,看起来不太正常。
门外传来男人的叫唤,是顾良的声音:“陛下,差不多了!”
“礼部的事还要您主持!”
似是被唤回了理智,叶将时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一滴泪滴落在我的脸上,笼罩住我的阴影逐渐褪去,他就那样跪在了地上,匍匐在我的膝头。
呜咽声从那高大的身躯下传来,“皇姐,母妃不是我杀的……”
15. 云川再渡
叶将时被顾良叫人带走了,我与顾良并肩而立,看着恢复如常的叶将时在宫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叶将时怎么了?”我直白地问道。
顾良叹息,“自公主自尽后,皇上便患了头疾,夜里时常头痛,但太医都说是心病,无法治愈。”
默了默,顾良又开口。
“所以这些年皇上越发狠厉阴鸷,有时候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因为一支金簪就要出兵征讨,外人说不过是个借口,其实这就是他要出兵的由头。”
“来之前,他说就再见你最后一面,让我看住他别失控。”
自那年无缘无敌被叶将时下狱,冠上“牝鸡司晨”的罪名,我是很恨叶将时的。
但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为何一心培养他,却被他落井下石。
可如今,我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叶将时十一岁就跟在我身边。难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将他拉入波谲云诡的浑水之中,让他做那个始终天真灿烂的少年。
但那些年在公主府,明明回忆里都是快乐的,不知道叶将时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那我母妃呢?”
“是先太子那边收买了太妃娘娘身边的侍女,长期在太妃的吃食里下了慢性毒药……这是后来陛下派人彻查出来的。”
顾良顿了顿,“他是想给你一个解释。”
恩恩怨怨,纠纠缠缠,这么多年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谁负了谁了。
纵使我们心中都有怨,可也有愧,时间在我们之间翻云覆雨,一切都面目全非,谁还能怪谁呢?
“你让部下救的那个人还好吧?”顾良发问。
我讶异地看着顾良。
他干笑道:“你的部下去找顾平出手,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帮他救人。”
“我只好最后一次尽一下做弟弟的人情,保不下他,就保个他想救的人吧。”
顾良走了,他抬头望天,散不走一身的惆怅和不甘。
……
礼部商讨出了最终的安抚月朗国的举措,在六部选拔人才前往月朗国出使交流。
叶将时同意礼部给凉妃追封封号、葬入皇陵的提议,但底线是要向天下昭告凉妃出言辱骂先人以及残害后宫嫔妃的罪名。
事情逐渐平息,文叙川安然无恙地被放回了。
回到驿馆,他便同我说明日就回缘来村。
我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揶揄道:“魏先生不考取功名了?”
怎么说春闱的会元,都是很有机会考上状元的,从此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叶将时不再纠结往事,文叙川依然可以在官场上大展宏图。
他停下收拾包裹的动作,双手拥住了我的肩膀,“两世才求来的姻缘,谁舍得放弃?”
我笑着拍打他的腰,“谁说要和你结姻缘了?”
第二日,我们欲离开前,叶将时的内侍给我送来了一个木匣子。
里面是那只金簪,依然璀璨夺目、金碧辉煌。
我觉得,该放下了。
……
我们回到缘来村,没人知道我们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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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大家更是不解为何魏洵考取了功名却放弃了。
朝堂上风卷云涌,却影响不了缘来村的平和。
只要君主清明,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给天下换来太平,百姓就能太平。
可数一人是很高兴的,那就是徐大娘。
她几次三番牵桥搭线的姻缘,眼看就要成了。
文叙川继续开着他的私塾,有了春闱会元的名声,他的私塾越开越大,送子求学的人快要踏破了魏先生的门槛,学生多到一代文相都要犯头疼。
我和李姐姐合作,在平阳县开了醉香居的分店,继续我们的窑鸡事业。
一切都在往前走,可我始终为文叙川感到惋惜。
他是庸国的天之骄子,一生为了庸国殚精竭虑却壮志未酬,最后被牵连而死。
在这场恩怨纠葛中,他始终是无辜的。
他总能看出我的心思,会揽住我、安慰我。
““人生长恨水长东’,世事难全,自古以来多少文人志士悲愤而死,我是幸运的,看见了这个盛世。”
“还和你重逢了。”
他吻我的鬓发,将我揉进怀中。
我也庆幸,和他重逢了。
所幸上苍眷顾,觉得我们缘分未尽,让我们再续前缘。
前世的阴差阳错,却让命运的红线早就纠缠在了一起,经年累月后,在两个陌生的躯体上再度重逢。
红线将我们越拉越近,将我们捆在一起。
兜兜转转,又遇见了。
(正文完)
16. 番外一——文叙川视角
崇宁二十一年,文叙川年十八,于乡试中举,时任中书令的父亲提议在六部给他谋求一个职位,为他往后子承父业铺就道路。
但祖父说他年纪尚轻,虽需历练,但还未到火候,命他继续攻读诗书。
其言:博学审问,慎思笃行,而后有成。
文叙川祖父入仕于景贤帝时期。
人人敬称“文老”的他从寒门书生走到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辅佐了两代君王。在仕期间,他受君王器重、受朝臣景仰,是几代人尊敬爱戴的朝臣。
如今文老已年迈致仕,但依然是当今君王的座上宾。
文叙川与父亲都受文老的影响。在祖父耳濡目染和以身作则之下,文叙川年幼之时便在心中种下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庸国表面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先祖积攒下的累累功业尚能绵延。
而伏莽之象在在皆是,外宁内忧而不自知。继前朝左右丞相致仕,君主为攥紧权力,一人携领三省。而后,外戚批亢捣虚、势力渐起,将爪牙攀向朝政。
崇宁二十二年,文叙川年十九,于春闱中取得一甲。同年,他参与崇宁帝主持的殿试,为防舞弊,文家人都需回避。
人人皆道文家小子家世显赫,起家之祖照耀后世子孙,天子若忌惮文家在朝堂的势力过于集中,必然会予文叙川一个有名无实的职位,殿试的名次恐非他所想。
朝堂之上,崇宁帝已风姿不再,两鬓白霜尽显疲态,而殿试全程依然全神贯注、洗耳恭听。
朝政已见桑榆暮景之象,崇宁帝亟需新鲜力量辅佐其巩固天子之权。
文叙川祖父去世后,他父亲在朝政上屡遭外戚一党针对,被小人旁敲侧击后职权逐渐被分散。
文家逐渐失去崇宁帝的信任,文叙川自觉很难再取得崇宁帝的青睐。
崇宁帝更需要的是无世家大族庇佑的寒门之子,这样的人更容易掌握在他的手里。
但营营蝼蚁,可全心归附,亦可成墙头之草。
毫无庇佑之人极易卷入朋党之争。
殿试之上,崇宁帝命考生分析朝局,文叙川宠辱不惊、如实作答。
形骸将逝,神气难存。
殿试之后,崇宁帝打破了他不亲近世家子弟之举,文叙川成了殿试一甲。
文叙川仍然记得朝堂之上崇宁帝听完他慷慨激昂不加婉转的陈词后,怒目而视半晌后仰天大笑。
崇宁帝说他得了文老的真传。
从此文叙川以状元之身越了品级进入尚书省,同前朝肱骨之臣辅佐崇宁帝挽救庸国日渐衰弱之势。
四年间,文叙川与前辈颁田法、整税律,企图肃清朝纲、将外戚在朝政中盘根错节的势力铲除。
可崇宁帝的身体日渐衰微,病态渐显,对朝堂之事有心无力。
他将文叙川召于病榻之前,要他完成未尽的使命,教导太子,稳固朝纲。
这让文叙川忆起祖父曾与他说过的话:他幸得景贤帝信赖,与其力排众议,出兵挽回疆土之举——芙蓉楼飘香十里催人泪也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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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叙川一心辅佐太子却难如他愿,太子自小在皇后身旁长大,对其思想的影响根深蒂固。太子懦弱无主见,对其母舅家更加信赖。
彼时,崇宁帝已病重在榻,为削弱皇后在后宫一家独大的局面,将宠幸的悦贵妃之女封为珈德公主,那是崇宁年间第一位被赐予封号的公主。悦贵妃母家在朝政中尚有一席之地,能为对峙外戚势力添加一份力量。
珈德公主尚十四岁,但才学过人、天资聪颖,若非朝堂不入女流,想必比太子更能成为栋梁之才。
而文叙川皇命在身,一心扶正固本,可太子与他异心,始终效果甚微。
两年之后,崇宁帝龙体愈发衰弱,难以主持早朝。皇后一党趁势挟皇命把持朝政,太子愈与文叙川分朋树党。
同年,悦贵妃在崇宁帝的首肯下收养一妃嫔之子,此子尚年幼,文叙川无暇关心后宫之事,却没料到某一天那幼子会和皇后在朝廷之上有分庭抗礼之势。
……
崇宁帝未同文叙川议过皇子过继之事,这让他无法探清崇宁帝是否认为太子恐难成事,决定另谋继承者。
那时崇宁帝病重在床,又有皇后服侍左右,已经到了皇后把持朝政的地步。
太子年纪渐长,意识到自己的局面时已经难以挽回,叶将时在珈德公主的步步为营下,尚能牵制皇后朋党一家独大。
这样的局面尚无法扭转,但能让这叶家江山还姓叶。
文叙川只能背负使命、护佑太子,等待局面转圜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