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海共沉沦》 第1章 好久…不见 夜幕降临之时,整个京北市区灯火通明,车流盘在纵横的高架上,远望好似缓慢流动的岩浆。 许清嘉拎着包,站在林擎的侧后方,看着他和合作方握手告别。 今晚公司领导在这里设宴接待华湘老总一行人。 辰荣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科技初创小公司,在今年借着AI的东风发展得顺风顺水,花了大半年终于攀上华湘这棵大树,前景可想而知。这一消息一经证实,就惹得业界议论纷纷,辰荣也进入大家视野。 饭局才结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包厢出来,喝得眼神迷离。 许清嘉此刻面颊发烫,头重脚轻,咬牙坚持陪着林擎一一送客告别。末了林擎笑得一脸谄媚地回过头,凑近了些,口中呼出的酒气严严实实地包围着她,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里,不禁让人反胃。 许清嘉不动声色地后撤了半步。 他交代许清嘉回包厢取他落下的外套,直接明天上班带给他。言下之意便是许清嘉恢复自由身,原地解散回家。 许清嘉如获大赦,蹬着高跟鞋取完外套出来,门前已经空无一人,低头解锁手机,准备打车。 “清嘉?”一道声音清润温和,钻进许清嘉耳朵里,让她耳尖发热。 声音太过熟悉,许清嘉心里一惊,转过头,一道修长身影立在身后。 竟然真的是他! 他看上去比四年前还要清瘦,衬衫最顶上的扣子被解开,领带被松松垮垮地攥在手里,肩膀挡住了大半的灯光,落下一大片阴影,此刻正神态自然地直视着许清嘉。 许清嘉呆愣地盯着他的脸,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好久…不见。” 叶峥没接话,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语气和缓,却坚定地不容拒绝:“送你。”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沉默地等门童把车开过来,两道影子拉得老长。 许清嘉心跳加速,稍稍往后撤了一小步,微微一偏头就掉进了叶峥深不可测的双眸里。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无论许清嘉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永远是那副温润如玉、沉稳宽厚的模样,包容着跳脚炸毛的她。 说好也不好,拥有情绪稳定的爱人纵然完美,但如果面前站着的是情绪不外露的前任,只会让人摸不清形势,自乱阵脚,反倒输了气势。 许清嘉迅速别过头,挺直腰,盯着远处。低绑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自然散落。 叶峥倒很淡定,借着比她高上一个头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一切小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 她是典型的圆脸,还有一双圆眼睛。在记忆里,许清嘉极其爱笑,每次她一笑起来,圆圆的眼眸便弯成月牙状。 “你现在在辰荣?”叶峥发问。他刚刚在席上觉得太闷,中途出来透透气,一转弯就凭借背影远远认出跟在林擎身后的许清嘉,特地候在大堂等她下来。 许清嘉只顾埋头踢石子,声音闷闷的:“嗯。” 远远的一束灯光闪了闪,许清嘉抬头才认出叶峥开的还是那辆路虎SUV,黑色的。四年了,叶公子倒是将勤俭持家的家风发扬到底。 “上来吧。”叶峥接过门童递来的钥匙,坐进车里,脸上闪过一丝疲惫,迅速收回。他往后靠了靠,左手又松了颗衬衫纽扣,捂着胸口深呼吸几口。但在许清嘉拉开车门的一瞬,又松开放回方向盘上。 叶峥指了指车载导航页面:“输一下小区地址吧。” “御景嘉城。”因为车内光线暗,许清嘉往左侧身,几乎凑到屏幕上,手指笨拙地戳中控台上的屏幕。 叶峥松开安全带,稍微抬手,将许清嘉头顶的车顶灯打开。 两个人的影子此刻交叠重合在一起。 叶峥收回手的时候卷起一阵风,拂到许清嘉脸上,她呼吸加快,嗅到了那抹淡淡的木质淡香。 许清嘉记得这款香水,是她在叶峥生日时送他的礼物,希望他在失眠的时候能够安神。彼时的他刚接手公司,压力如山。他还一直在用这款香水。 “好了。”许清嘉端正坐姿。 “系好安全带。” 车顶灯熄灭,车内陷入寂静。叶峥发车,拐入主道。 昏暗中光影浮动,许清嘉这才敢偷偷侧过头趁着黑暗,放肆大胆地盯着叶峥的侧脸。他的轮廓硬朗分明,眉眼微垂,抿嘴的模样淡然。 与许清嘉印象中的那个他重叠,踏过悠长的岁月,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好像没变,但是却又多了几许沉稳。 她带着浑身酒气,生怕污浊了车内的空气,副驾驶的车窗被留了半条缝。灌进来的风吹乱许清嘉的头发,懒得整理,也没有关上窗。 叶峥握着拳,抵在嘴边,压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又透过余光看到了许清嘉的小动作,动手将车窗升上。 九月入夜的风还是有点凉的,许清嘉以为他不舒服,转过头看他,有点紧张,一连串地发问:“怎么了?不舒服吗?药带了吗?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叶峥摇头,精准地抛出问题:“什么时候回的京北?” “快半年了。”许清嘉听到这句话,脑子清醒了大半,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下时间。 “为什么没有继续当翻译?”叶峥在大堂见到她背影的一瞬,确实一惊,他以为许清嘉此刻应该在她的家乡仍然做着她热爱了七年的工作。 “就…突然不喜欢了。”那只是我妈妈喜欢的事情,不是我。 许清嘉沉吟了半晌,蹦出了几个字,又默默将最后一句话吞进去。 车厢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叶峥一怔,没有接话。 正值红灯,叶峥挑眉看她,缓缓开口,“现在的工作喜欢吗?” “喜欢。”因为至少是自己选的。 “那就好。”叶峥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回道。 再次安静下来,车内听到浅浅的呼吸声。许清嘉生怕打破这份沉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反倒适得其反,让自己的呼吸声显得更加凌乱明显。 “以后少喝酒。”叶峥想到桌上许清嘉的整张脸都皱到了一块,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嗯。”许清嘉低头绞着手指。 叶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今天醉了吗?” “没有。” 叶峥皱眉,专心听导航提示音。两人没有了多余的交谈,各怀心事。 许清嘉回味刚才机械的一问一答,见气氛骤然诡异,摸了摸鼻子,想化被动为主动,将局势扭转。 刚想张嘴问问叶峥近况,又觉得冒昧。他是极其注重**的人,今夜还算是和平的前任相逢戏码,她不敢贸然打破,到时大家会不欢而散。虽然家教极好的叶峥肯定不会大发雷霆,将她粗暴地赶下车,只是会淡漠地拒绝回答。何必自讨没趣。 她沉吟片刻,开口打破了沉默:“还是这辆车,陪了你很久了哦!” 叶峥的车牌号被许清嘉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同时遇上同系列的车,她也要多看几眼。 “有感情了,舍不得。”叶峥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许清嘉局促地看向窗外,不再接话。 一路无言,在导航的提示下,车拐过一个弯后,平稳地停在路边。许清嘉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随着车门打开,照明灯兀的亮起来,她礼貌开口:“谢谢叶…总,开车注意安全。再见。” 叶峥降下副驾驶的车窗,举起手机示意:“你先进去吧,我接个工作电话再走。” 静静目送许清嘉的背影逐渐变成一个小点,再慢慢消失在拐角,他这才拨通顾川的电话。 “叶总?有什么事?”顾川是叶峥的助理,两人年龄相仿,共事时间长,默契十足。 “我记得辰荣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个医疗AI项目在和我们接触?” “是的,上个月辰荣和我们有过一轮融资谈判。但是被林副总否了,因为辰荣方案不成熟,公司规模小,估值也和预期有出入。” “下周一会议上再把这个项目拿出来讨论,其他事情我直接去跟我哥说。” “好的,叶总。” 许清嘉一边走一边打开微信聊天框。 “葭葭,猜猜我今晚遇到谁了?” “你妈妈飞去京北抓你了?”高中就认识的朋友总能精准命中许清嘉的雷区。 许清嘉无奈:“再猜。” 乔芝葭脑洞大开:“嗯…你导师?然后深恶痛绝地臭骂你一顿,说你兜兜转转混成现在这样,深感痛心疾首?” “错。是叶峥。” 乔芝葭连环发问:“你现在没事吧?为难你了?” “放心,都没有。相反,我们很平静。”许清嘉回想了一下细节,“就像…普通朋友。” “那就好。”乔芝葭也不敢多问。 “我倒是有点起伏,惊讶居多的原因。”许清嘉没打算在好友面前掩饰,实话实说,“叶峥倒是没有太多情绪外露。” 他认出自己,送自己回家,坦坦荡荡,一路客套地寒暄,不失分寸地保持边界。 “失望吗?”乔芝葭一针见血。 “没有,都过去啦。”许清嘉按完电梯,继续回复,“他这样的反应才是对的,不然我会怀疑他是受虐狂。” 没有…才怪。 第2章 我是为了赎罪 周一早晨被闹钟吵醒的许清嘉头疼欲裂,匆匆忙忙收拾好踩着点进入办公室。勤勤恳恳一上午,多数时间花在提前调整安排林擎下个月的行程。 十月份是个忙碌的月份。正逢国庆,按照惯例,在小长假期间,市宣传部会组织相关的庆典活动,各行各业的代表都要参与其中,既为勉励,也为敲打。 今年是辰荣第一次被邀请,上上下下都很重视。合伙人之一的胡德明临时需要出国调研,这个任务自然落在林擎头上。 中午在茶水间冲咖啡的时候,许清嘉隐约听到研发组的同事在议论。 “听说了吗?上次融资被拒的医疗AI项目,康平又重新联系咱们了,上头很重视,要求最短时间进行完善改进方案。” “人家了解一下,上头这么急不可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胡总这次刚打了个胜仗,当然希望更进一层楼。” “能够拿到康平的投资,那辰荣这个医疗项目就稳了。” “希望好运吧。” 许清嘉抿了口咖啡,转身回了办公室。 他对这个项目感兴趣。 也对,新一代的康平集团掌权人,从老叶总手里接过接力棒七年来,大刀阔斧革新,开拓海外市场,业务涉及领域广泛,眼光毒辣,投资精准,整个集团发展势头迅猛。只要他勾勾手指,多少人希望跟在他身后分得一瓢羹。 如果这样发展,终究避免不了和他的再次见面。许清嘉不知道是福是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喂,您好!” “请问是许小姐吗?这里是京北市先心病志愿者组织协会,您三个月前提交的入会申请已经通过了。请问您这周六可以来参加活动吗?” “当然可以!谢谢!我会准时参加的!” 许清嘉四年前研究生毕业回家之后,加入了先心病志愿者协会,跟着协会组织了各种各样的公益活动。换了工作地,又加入京北的协会,继续发光发热。 周六的活动在京北语言大学举行,这次的主题是关爱年轻一代先心病患者,参加的基本上都是年轻人。 这个病青壮年的占比很重,很多人直到成年甚至中年,才因为一些契机发现自己患有先心病。 他们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旁人只能从略显苍白的脸色,或者微微发紫的嘴唇上等细微处判断出先心病患者的身份。 他们也不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简单型的先心病是可以通过手术介入治愈的,复杂型的即使需要终身介入,但是随着医学发展,通过系统治疗可以延长存活期,提高生活质量。 但是那颗不完美的心脏就像一颗埋在体内,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生活中需要处处万分小心,可能一次跑动、一次感冒、一次外界刺激都会让心脏罢工。 许清嘉早早到场,在会长的指引下,排队去领文化衫。 站在前面的寸头男生主动交谈,“你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吗?” “嗯,我以前在别的地方参加过。” “我第三次。”男孩眉飞色舞,“我叫程祁远,这个学校的大四学生。” “你好,许清嘉,我研究生也是这个大学毕业的,算是你学姐。”许清嘉郑重其事的表情逗乐了男孩,“我们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学姐好!我法语专业的。” 为了让团队迅速熟络,大家在足球场围成一圈玩击鼓传花的游戏,但是在鼓声停止时收到花的人需要先自我介绍,再展示自己的才艺。 第一轮中许清嘉刚接到程祁远扔过来的花,鼓声就戛然而止。 作为第一个表演者,许清嘉感到莫名的紧张,她很久没有在公共场合发言了,站起来的一瞬间,手正在微微发抖。 “大家好,我叫许清嘉。”语气很诚恳,“希望在这个团队中帮助到更多人!” “好!”底下传来掌声,是一位短发女生,眼睛亮亮的。 “我以前学过西班牙语,我给大家带来一首西班牙歌曲sofia。” “Sue?o cuando era peque?o” “Sin preocupación, en el corazón” “Sigo viendo aquel momento” “Se desvaneció, desapareció” “Ya no te creo, ya no te deseo (eh-oh)” “Solo te dejo, solo te deseo (eh-oh)” “……” 一曲终了,还是由那位女生带头鼓掌,许清嘉收获了热烈的掌声,不好意思地将散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 “因为很久没有接触西班牙语,可能不太标准,大家不要介意。” “唱得太好听了,姐姐!”程祁远眉飞色舞,毫不掩饰他的欣赏,“你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太性感了!” “我觉得清嘉唱西班牙歌太酷了!”短发女生举着手机对着许清嘉,按下了录制结束键。 许清嘉盘腿坐下之后,一颗巧克力递到了眼前,“我叫余喜,是一名记者,也是一名先心病病人。” 余喜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介绍别人一般。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倒是接触过很多先心病患者的许清嘉惊了一下,因为她看上去很健康,很活泼,更像志愿者。 接过巧克力,两人便默认成为朋友,加过联系方式之后两人还在窃窃私语。 “我录了你唱歌的视频,晚点发你啊!”余喜的屏幕亮起,向许清嘉示意,“我明年打算做个关于先心病的专栏,在收集素材,到时候可能还需要许小姐以志愿者的身份接受采访哦!” “没问题!” 上午时间过得飞快,吃饭是在食堂,浩浩荡荡的大部队散布在各个窗口,许清嘉带着余喜熟稔地穿插在不同的窗口,滔滔不绝地介绍以前自己爱吃的菜品。等到两人一前一后端着餐盘找位的时候,程祁远坐着招手。 三人集合完毕,边吃边聊,话题自然就会滑到为什么参加这个协会上来。 “很显然,我是为了素材。”余喜挑出牛肉里面的香菜,挑了挑眉,“其次,我是病人,但是在这里没有人把我当成异类或者是重点保护动物,大家都很好。再者,在这个协会也可以帮助其他人。” 大大咧咧的程祁远倒是有点扭捏了,“我是为了我的女朋友,她也是大四的法语生,我之前是陪她来,学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知识,但是她最近在医院,所以我一个人来。” “早日康复!为你们的爱情干杯!”余喜举起手中的水,空中和程祁远碰了个杯,见气氛有点微妙,又抬头看着许清嘉,“许清嘉,你呢?” “我是…为了赎罪。”许清嘉垂眼专心对付碗里的芋头。 “赎罪?” “所以你是被迫来的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当然是自愿参加协会的,天地可鉴。”对面的两个人争先恐后发问,许清嘉招架不住,作发誓状,继而低头用勺子舀了一大勺米饭,“因为我很可恶,曾经对着一位先心病病人说我害怕这个病。” 许清嘉喉头发哽,没有继续往下说。对面两人顿感不对,立马噤声。 周末一过,许清嘉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晨会,她不仅负责组织日常各类会议,还要负责会议内容记录、材料梳理。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重新调整九月剩下时间的主线任务——拿下康平的投资。哪怕叶峥只是初步过目了企划书,连口头承诺的投资意向都没有表达,林擎仍势在必得,认为他显露兴趣就是释放信号,上个项目大获成功让他胸有成竹。 林擎在会上信誓旦旦地肯定了原方案的可行性,然后又输出一系列可供改进的地方,欲抑先扬,恰到好处。总结陈词也是斗志昂扬,说得激情四射。 胡德明倒是务实得多,或许是听说了项目组的一些抱怨,公布了技术维护组的调动名单,用来支援人丁单薄的研发组。这个举动倒是又引发了维护组的不满,毕竟每个组的人员都不够,承担任务也不轻。 说什么辰荣虽小,但五脏俱全,实际上就是员工少,但是各个身兼数职,拆东墙补西墙。许清嘉在打印材料时不仅暗自腹诽。 筋疲力尽加完班回到家,已经将近十点,许清嘉恨不得瘫在沙发上,完全不想挪动半分,仰头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发涩。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好几遍,许清嘉也不想接。这个时候还能是谁能够乐此不疲、坚持不懈地一遍遍轰炸自己? 越想越窝火,一股莫名的烦躁堵在心口,让她燥热不已。坐起来,捞起手机,按下接听键,锐利的女声敲击耳膜。 “嘉嘉,怎么不接妈妈电话?” “我刚下班回家。” “这么晚,很累吧,当初就应该听妈妈的话,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当老师,至少和你专业对口。现在这工作不是白白浪费七年时间吗?早知道就不让你读研了,今天我还被隔壁黄姨笑话呢,说你白念了书,女孩子家家的…” 听到这里,许清嘉的呼吸加快,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先挂了。”她直接打断母亲的絮絮叨叨。 “等等,那个,你国庆回家吗?” “不回,要加班。” “那什么时候回来?妈妈担心你。” “不知道,挂了。” 整个客厅重新恢复寂静,许清嘉打开日历,九月已经过半。母女俩紧张对峙的状态也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 她叹了口气,颤着手去够茶几上的药瓶,用水送服了几颗白色药片。 第3章 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 京北的九月在炎热和寒凉反复交替轮转中悄然划过,国庆到了。 大街小巷都飘着国旗,鲜艳的红色元素充满了京北的角角落落。 许清嘉站在市政府大会堂门口等林擎,今天的场合正式隆重,她不敢随意,挑了套黑色正装,一脸郑重。 林擎赶到的时候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气喘吁吁地迈步上台阶。 许清嘉碎步跟在后面,一边重复注意事项,“您坐在B区的第四排23号,走2号门进去更快,会议开幕是在九点,演出在十点半开始,时间有点赶,我等会帮您去签到,然后在外面的等候区等您,中午就餐…” “知道了。”林擎微微点头,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地扎进会堂。 见林擎进去,许清嘉也随着人流去了签到处。 长队排了两排,还拐了个弯,看着穿着打扮、姿态气质,应该都是和她一样,帮老板来签到的。 已经九点过半,京北今天天气出奇的好,只是直接站在太阳底下,还是让人有点睁不开眼。 许清嘉踮着脚往前探,眼看着前面还有一个人就到自己了,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出队伍。 “欸欸欸,干什么呢?”本就等待多时的许清嘉已经压不住自己的那股怒火,瞪着眼往回看。 逆着光,依稀辨认出是个男人的轮廓。眼睛重新聚焦,这人三七背头,眼尾上挑,冷着张脸地看着自己。视线再往人家行政夹克上瞄,左边别着块名牌——京北市组织部副主任。 “裴正清?”许清嘉的气势弱了多半。 “你什么时候又来京北了?来干嘛?祈安他知道吗?”男人压根不给她留出回应的时间,果断下令,“你们已经没关系了,是你伤害了他,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晃。” 祈安是叶峥小名,出生后体弱多病,他爷爷亲自取的,寓意平安长大,亲近的人都叫他小名。 裴正清和叶峥是发小,两人的爷爷是老战友,一起在军区大院长大。不过脾气秉性倒截然相反,叶峥偏稳,话少,心意全在行动上,裴正清锐利,锋芒外露,有一股侠气。那时候她还和叶峥私下吐槽,他们两名字就应该互换。 在许清嘉的印象里,裴主任见谁都跟只刺猬一样,竖着一身刺,见谁都要往上扎,只服叶峥,对叶峥可是实打实、掏心窝子的好。叶峥开玩笑说是因为小时候替他背锅太多,感化了这位混世魔王的心。果然现在还是如此维护叶峥,搞得跟自己是什么妖精一样,出现在叶峥面前就会勾走他的魂。 许清嘉又想到前段时间的碰面,心虚不已,但还是梗着脖子不做声。 那次是巧合,又不是自己处心积虑跑去叶峥面前招摇。 拎起许清嘉胸前工作牌的挂绳,裴主任一副了然如胸的模样,“你现在在辰荣?” “对。已经工作半年了。”许清嘉不藏着掖着了,昂着头一字一句吐出来,“之前见过一面,但是只是偶然。我不会和叶峥有联系,你放心。” 许清嘉抽过工作牌,转身就走。她突然有点委屈,不知道是因为裴正清的警告,还是因为还没签成到,回到队伍里,又觉得自己矫情。 得到想要的承诺之后,裴正清定在原地,没有继续追问,望着那道背影重新挤进签到处的人群中。 收到裴正清的消息时,叶峥还在礼堂里面,他也是受邀观礼的青年企业家之一。 “我见到许清嘉了,她说你们已经见过了。” “嗯。” “等会一起吃饭。” 庆典伴着《我的祖国》大合唱走进尾声,人群鱼贯而出。叶峥还没下台阶,就看见裴正清在不远处的树下等他。 走近后,裴正清先递了瓶水过来,“她沉稳很多了。” 不用挑明,这个她是许清嘉。 “总要长大的。”叶峥拧开瓶盖喝了两口,“裴主任第一次组织这种大场面,今天忙够呛吧?” “害,以前都是跟着张主任后面埋头干活,也不用动脑子。”刚任组织部主任不到一年的裴正清今天一直神经紧绷,生怕出错,“从筹备开始整整忙了小一个月。前期准备真给我愁坏了,邀请名单我都请示了好几遍,还有那座位安排。” “裴叔今天来了吗?” “来了,我走离退休干部席位过的时候,见着了,也没骂我,说明我这活动办得不错。”裴正清从小混不吝,没个正形,就怵他老子,一见面就是劈头盖脸一顿。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上遇到各位叔伯免不了打招呼致意。 裴正清碰了碰叶峥的胳膊,“祁安,看那。” 叶峥顺着裴正清的视线看过去,许清嘉亦步亦趋跟在两手空空的林擎后面,左手上拎着他的公文包,还搭着他的西装外套,右手端着餐盘,在人群中逆行,走得异常艰难,频频向碰到的人道歉,活脱脱一只鹌鹑。 “辰荣老总的架子够大啊,助理当丫鬟使。”裴正清不屑,辰荣如今势头正猛,在一众无名公司中杀出重围,“他们今年很得意啊。” 叶峥没吭声,只是蹙眉拨了个电话,“顾川,你在哪?你现在过来。” 见裴正清稍显疑惑的表情,叶峥淡声解释,“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 裴正清双手抱臂观望,没吭声。他这位发小最是拎得清,再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可厚非,不然倒显得小肚鸡肠了。 叶峥扬起左手腕子上的手表,闷声闷气地转移话题:“这里太吵了,算了,回去吃。” 果然这招百试百灵,裴正清马上奔过来。他可亲眼见过叶峥发病的场景,情绪波动得厉害,一口气喘不上来,嘴唇发紫,不省人事,一米八几的人软绵绵地任由摆布。 “你怎么还带着这玩意,一破手环,许清嘉给的就能救命?”裴正清嘴上不饶人,闻言还是连忙托起他的左手,看表盘上的心率数值,“真不舒服啊?记得找家庭医生瞧瞧,关键还得靠医疗设备测得才准。实在不行就去医院。” 还好,在正常范围波动。 叶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甩开他的手,整理好衣袖遮盖住方形表盘,自顾自的迈开长腿出去:“带习惯了而已。” “你小子!”裴正清恨铁不成钢,在后面喊,“情况稳定也记得定期复查啊!” “知道,约了七号。”叶峥摆摆手。 这边的顾川行动很快,按照叶峥指示,假装无意与许清嘉擦肩而过,然后演技十足地打招呼,顺理成章接过她手里的餐盘,一起挪到座位上。 林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很惊讶,“许清嘉,这位是?” “您好,我姓顾。”不等许清嘉组织语言解释,顾川已经开始自我介绍,“许小姐的朋友。” 许清嘉甩着被餐盘里的热菜烫得通红的手,转过身跟顾川道谢,想起上午裴正清的话,避而不谈叶峥。顾川身边没有人影,想必不在一处。 顾川完成嘱托,特地从另一侧门出去,和临时起意不就餐的叶峥在停车场会和,回公司吃饭。 这边闹哄哄的,许清嘉无视掉林擎投过来的疑惑目光,只顾自己埋头吃饭,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结束用餐后,许清嘉居然准时下班了。如果按照已定安排,她还要陪同林擎去下一场酒局。但是林擎临时改变计划,决定不去。 这半年时间来,许清嘉无数次怀疑过自己这份助理工作只是跑腿、打杂、传话和陪吃陪喝的代名词,在林擎身边并没有学到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倒是以前最让许清嘉嗤之以鼻的人情世故、吹嘘奉承话术,耳渲目染学了不少。 当初决定重新到京北发展的时候,全凭一腔孤勇,因为专业不对口,奔波辗转找工作的狼狈现在还历历在目。 初具规模的小公司不会被名校毕业,实习经历丰富,简历漂亮得不像话的精英青睐,许清嘉凭借京语毕业的硕士身份,得到了急缺人手的辰荣的面试机会。 空旷的会议室,她惴惴不安,一个学语言的跑来当助理,有点不像话。 对面的HR是个和颜悦色的女士,她笑着给许清嘉吃了颗定心丸:“许小姐江大本科,京语硕,想必能力一定不差,见识眼界经验这些都可以后天弥补的,正所谓勤能补拙。语言也能在工作里给你加分不少。” 许清嘉本就没有明确的工作意向,连自己喜欢做什么也不太清楚。她瞒着王锦华跑回京北,只是从母亲手里夺回人生掌控权的第一步。万里长征可是持久战,她需要在偌大的京北扎下根,从长计议,慢慢找回方向。 签好合同,正式入职,许清嘉花了三天。她听说助理日后可以转岗,冲着这句话,她又开始为自己深谋远虑,厚着脸皮打入各组内部想拜师学艺。市场组的组长李欣年长她五六岁,很乐于教她,因此也七七八八学了点皮毛。 她格外有奔头,有一种人生都在自己手上紧紧攥住的踏实感,浑身上下都是劲,连李欣都想直接找上头把她这个徒弟要来好好培养。 可能真是秋季容易伤感,许清嘉站在公交站台,颓唐情绪时不时冒泡。 所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第4章 刚刚那位…叶先生是不是你想要赎罪的人 国庆小长假的最后一天,许清嘉和余喜约好一起去京北四院看程祁远的女朋友。三人在几次志愿活动中已经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戏称他们是“补心大队”,在闲暇经常碰面。 四院在先心病领域在全国是排得上号的,许清嘉知道,以前叶峥的治疗基本上都是在这家老牌医院,不过那时候陪他去的是老院区。 这块院区在京北的经开区附近,四年前新建,占地面积大,又有好几个大门。程祁远担心两人找不到地方,老早就候在门口。 “小程,最近小霜好点了吗?”余喜拎着一兜水果跟在程祁远后面,四处张望。 “好多了,京北的医疗确实比我们那牛!”程祁远回。 程祁远和穆霜来自西南小城汇州,穆霜在十岁那年体育课上突然晕倒,才被确诊,离异家庭,父母踢皮球,她也就捱到了现在。 穆霜在京北这几年一直注重保养,谨遵医嘱,相安无事。这次是因为感冒久久不愈,又诱发病症。她的情况并不严重,医生建议手术,治愈率在百分之九十。 许清嘉在清安见过很多轻症先心病患者因为手术费的原因选择保守药物治疗,担心他们两人也会被费用为难,问得委婉,“什么时候手术?费用筹好了吗?” “还没定,还在协调时间。钱的话,我和小霜兼职攒了些,剩下的我们贷款。” “如果有需要,别不好意思开口。”余喜拍拍程祁远的肩。 “嗯。谢谢姐。” 穿过长长的走廊,老远就听到病房里面有个女孩在笑,声音脆脆的。 三人推开门,病房里并排摆着三张床,本就狭小的房间更显逼促。靠近门口的床位上,女孩半躺着看综艺,病号服松松垮垮,挂着留置针头的手上还抓着啃了半个的苹果,正要往嘴里送。 听到动静,她转头看向门口,略微浮肿的脸上笑意更浓。 “小霜,这是余喜姐,这是清嘉姐。”程祁远开始挨个介绍,“姐,这是我女朋友小霜。” 穆霜也不怯生,直起身子,大大方方地喊人,接过余喜的水果连声道谢,又招呼他们坐下。 余喜和许清嘉打完招呼,挨着在窄窄的过道坐下。 程祁远忙着招待客人,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都是朋友来探病送的心意,大都是吃的。 他拿了两盒奶递给余喜、许清嘉,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挠挠头,“以奶代茶。”逗得房间里面的其余三人都哈哈大笑。 许清嘉突然想起来正事,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听程祁远说你很喜欢画画,所以我特地买了平板和笔,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又站起身俯到小霜耳边私语,“可别推辞,我可是有条件的。见过你画的画,太好看了,我也超级喜欢画画,但是没人乐意教我这种笨蛋,下次教教我。这个就当学费啦!” 小霜心领神会,立马应下,“保证完成任务,让清嘉姐早点出师!” 四人又聊了会穆霜缺席的这几次协会活动,护士突然敲门。 “3号床家属,你电话怎么打不通,陈主任那边来消息了,手术沈教授主刀。麻烦现在去门诊和沈教授面谈。” “沈教授?我的妈呀!小嘉,你这次一定会健健康康回学校的!” 余喜听到这,激动地声音都高了好几度,对上门口护士不悦的神情,又捂住自己的嘴,“不好意思!” 许清嘉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叶峥爷爷和这位沈教授是故交,他对叶峥的病情了如指掌,叶峥也固定时间到他那报到。 “四院沈忠年教授啊!”余喜笃定地说,“他可是大拿,名声在外,七十多了吧,一号难求。我小时候第一次来四院看病,就是沈教授接诊的,当时我爸排了好几个晚上抢号,最后还是斥巨资买的黄牛号。” 果然是他,真是那位沈教授,那小霜太幸运了。 程祁远和穆霜也难掩喜悦,紧紧抱在一块。 “好日子在后头呢!”余喜拉着许清嘉直转圈圈。 许清嘉头晕,朝着程祁远喊,“祁远,快去找沈教授了解了解情况,毕竟还有很多细节。” “对对对!清嘉姐,你陪我去吧!我怕我太激动,到时候一个屁也憋不出。”一语惊醒梦中人,程祁远站起来就往外走. 余喜留下来陪穆霜,许清嘉跟着程祁远七拐八拐到了门诊。 已经是下午四点,走廊三三两两有人走过。问过导诊台,得知沈教授现在是一周只有周五的半天坐诊,多数时间是带学生,今天本来不是他坐诊时间,但是下午有事突然过来了。 诊室在走廊尽头的拐角,两人莫名紧张,继续往里走。远远看到诊室门口立着个人,一身西装,后背靠墙,低着头在回消息。 这人有点眼熟,许清嘉越走近,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强烈。 “顾川哥?”许清嘉脱口而出以前的熟稔称呼。 听到声音抬头的顾川站直,收起手机,和来人对视。 “清嘉,你怎么在这?” 许清嘉无视顾川的问题,单刀直入,“他不舒服吗?有没有事?”手不自觉地拽紧挎包的带子,声音也有点颤抖。 顾川,四院,先心病门诊,沈教授。 许清嘉将这几个关键信息联系起来,答案直指——叶峥又犯病了。 叶峥的病属于重型,自他还在娘胎里,从一次常规孕检中,父母亲人就早已得知并且接受他有先心病的事实。 小学时在国外接受过一次手术,中学时期又经历了两次后期修复手术,平常也是药不离身,有突发情况需要的急救药品,也有每日必服的常备药物。不出意外的话,在药物维持和定期复查的保障下,叶峥可以过和正常人基本无异的生活。 和叶峥认识的两年间,他发作过两次。据他自己说,沈教授认为这个频率相比其他同类患者已经很低了,手术不能做到一劳永逸,终身服药维持现状足矣。 顾川望了眼站在旁边一脸迷茫的程祁远,没有解释,“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许清嘉哪有心情陪着顾川兜圈子,她轻声和程祁远道了个歉,“失陪一下,马上回来。” “没事,许清嘉姐,沈教授现在有事,正好我等等,你先去。”程祁远还在状况外。 顾川领着许清嘉到了楼梯间,言简意赅,“他没事,只是常规的复查。” 这里是门诊,就算叶峥发病,也应该在急诊,在住院部,怎么会在门诊呢? 许清嘉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好像有点过度,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我不知道他要定期复查。” 以前和叶峥在一起的时候,许清嘉兢兢业业监督他吃药。如果找不到叶峥,经常连环轰炸顾川,再三叮嘱温水送服,休息十五分钟,记得带手环。手环是有一次叶峥开会消失大半天,她找不到人急得哭鼻子之后,决定送的。她手机绑定着那块表,数据会实时传送到手机上,许清嘉只要看着稳定的数据,才会心安。 桩桩件件,顾川都替他们两记得一清二楚,当事人之一的许清嘉怎么可能不知道叶峥要定期复查这种大事,当初可是一有空就会亲自陪着来,医嘱都用小本子记好。他笑了笑,点头表示默认。 “刚刚那位是你朋友?” “是的,他女朋友马上要手术了,沈教授主刀,我陪他来了解情况。” 顾川应了声,没多问,两人一路无言地回到诊室门口。 门开了,沈教授和叶峥一前一后出来。 “情况不错,继续保持。” 叶峥还在勾着脖子整理衬衫的领子,看打扮应该是从公司赶过来的,不忘点头附和沈教授。 一抬头,两人对视,叶峥并没有因为许清嘉的出现感到意外,看上去云淡风轻,腰背挺得笔直,微微颔首,目光逡巡在她和程祁远之间。 许清嘉此刻脑子里刮起一阵小型风暴。 又见面了,今天没化妆,接下来要说什么,顾川哥不会把刚刚的事情说出去吧,裴正清肯定会杀了我…… 沈教授还没搞清状况,扬了扬响铃的手机,向叶峥示意后走远,顾川及时打破僵局:“陆总,许清嘉陪朋友来找沈教授的。” 叶峥了然,收回视线,朝程祁远伸出手,“你好,叶峥。” 程祁远被晾在一旁,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气息,脑子飞速运转,试图理清眼前两位看上去气度不凡的男人和许清嘉的关系,见此情景,忙伸出手回握:“叶先生好,我叫程祁远,清嘉姐的朋友。” “那你们先忙。”叶峥礼节周到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皮鞋在地板上走出闷响,一声一声敲击着许清嘉的心。 走廊尽头的沈教授不住回头打量背着他站的许清嘉,总觉得这姑娘眼熟得紧,好像在哪见过。 面谈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程祁远看上去大大咧咧,心思细腻,抛出的问题都很中肯关键,沟通也很有条理。 程祁远一边后退一边向沈教授鞠躬致谢,许清嘉跟在后面把手机上的录音发给他。 电梯里面程祁远不禁感慨,“沈教授真的看不出已经七十了,思路贼清晰。” 许清嘉嗤笑:“不然人家是大拿呢。” 程祁远心细,见许清嘉兴致缺缺,斟酌再三,委婉开口。 “清嘉姐,刚刚那位…叶先生是不是你想要赎罪的人?” 第5章 勇气和真心,就够了 许清嘉有点意外,这么明显吗?沉吟一会,如实回答,“是。” “对不起,清嘉姐,我不该问。” “没关系呀,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们俩还能心平气和地聊天。”许清嘉扯出个笑:“他早就不在意了,我也是,就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西边的火烧云一大片附在空中,加上太阳光的点缀,非常壮观。 余喜和小霜都是自来熟的性子,就像连着的两挂鞭子,只要碰撞出一点火星,都能让他们一下着了,闹出劈里啪啦一整响。两个人短时间内已经混得熟络,这会正在床上讲悄悄话。 见他们回来,小霜盘腿坐下,雀跃地问程祁远情况。 余喜和许清嘉小坐片刻,告辞回家。 站在院门口,许清嘉指着右边的公交停靠站,突然提议坐公交回城区。余喜有点意外,但还是停住了叫车的动作。 上车扫码落座,余喜压了压衣角,无线感慨:“哎呀,多少年没坐过公交车了。” “我想到了研二的元旦和一位朋友坐末班公交,穿过整个老城区。”许清嘉望着窗外掠过的建筑,缓缓开口,又觉得自己特别矫情,今天格外喜欢回忆,很想找个人聊一聊那些年。 “您可真够浪漫啊!”余喜来了精神,坐直身子,“男的女的?” “男的。”许清嘉又想到了程祁远今天的问题,“就是我要赎罪的那位。” “他一定很特别,特别到…值得你心甘情愿用特别的方式求一份心安?” 2016年的深冬,21岁的许清嘉和27岁的叶峥第一次见面,是在京语校园里。 下午天暗沉沉的,堆积的云层厚得连呼啸的狂风都刮不动,黑压压地沉在人头顶上。 许清嘉结束家教的兼职,晚上有师兄组织的年末聚餐,她急着回宿舍换衣服。 学校西侧的露天停车场靠近地铁站,有个老式铁门,为了方便管理人员出入。虽然门长期关闭,但是整扇门是镂空花纹的设计,可以简单粗暴将手钻过镂空处去开门。很多学生抄近路坐地铁会选择这道门。 时间紧迫,她不想绕远路,选择走这扇小门碰碰运气。 许清嘉环顾后方,并没有同伴,只能自己亲自出马。她心虚地咳嗽几声,脸贴在冰冷的门上,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穿过空处,沿着铁门往下摸索,屡败屡试,鼻尖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我帮你吧。”一个温柔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但又轻飘飘的,像羽毛一般扫过许清嘉的耳朵。 叶峥下午本该去四院复诊,突然更改行程出现在北语,是去找他姑姑。贺锦郁在京语教西班牙语。刚挑起公司大梁的他推进项目受阻,郁闷至极,跑来姑姑这找安慰。刚停好车,就注意到门后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姑娘,鬼使神差地伸出援手。 许清嘉心下一惊,抬起头,就这么隔着镂空花纹,和叶峥的目光撞上,忘记缩回的手尴尬地卡在门上。 声如其人,这是许清嘉对叶峥的第一印象。瘦瘦高高的个子,姿态挺阔,高领羊毛衫外面是黑色的大衣,松松散在额前的发被风吹得微动,双眸盛着一汪平静的湖水,眉眼间掩不住倦意,嘴巴浮着淡淡的白。此时的脸色也说不上好,略显苍白。 叶峥是她见过穿大衣最有味道的男人。没有杀伐果断的凌厉,也不像师兄师弟他们穿了略显稚气,他穿上散发着四平八稳的成熟气息,又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把手先缩回去,小心别被刮伤了,我来帮你开门。”叶峥看着眼前这位发丝在风中凌乱起舞的女孩,眼睛弯了弯。 她忙不迭道谢,缩回的手和男人碰上门锁的手短暂相碰,然后火速弹开。他的手指头软软的,冰冰的。 啪嗒,门开了。 许清嘉闪进门内,叶峥站在一侧为她让路。 “真的太谢谢了!”许清嘉连声道谢,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串车钥匙,心里在猜哪个院有这么位赏心悦目的老师。 “举手之劳。”男人的嗓音依旧是低低的,好在停车场此时空无一人,足以让许清嘉听清。 叶峥转身准备离开,许清嘉感觉他身形稍微晃了一下,并没有多想,目送他朝停车场外走去。 突然想起正事,她迅速朝相反方向跑去。 没跑几步,听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 猛地回头,只见刚刚为她开门的男人倒在地上,捂着胸口重重地喘息,表情痛苦万分。 许清嘉尖叫着扔下帆布包,直奔男人,跪在遍布尘土的水泥地上,试图将男人半扶起,拽松他的衣领,方便他呼吸。 眼见男人的脸色逐渐呈上青灰色,唇角隐隐发紫,她手足无措,紧紧握住那只苍白的手,尝试用自己的温度包裹他,略带哭腔地和男人对话,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得不到回应,又在混乱中找回一丝理智,颤抖着掏出手机拨打120,连声音都在发抖。跟接线员沟通完毕,许清嘉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男人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许清嘉脸上,费力地张嘴。 她抹了把眼泪凑近听,“手机,紧急联系人,药…”迅速从身侧找到男人屏幕摔裂的手机,拨打设置的紧急联系人——顾川。 简单说明情况之后,对方在那头冷静地指挥许清嘉脱下羽绒服搁置在腿上,垫高男人,让他靠着自己的腿保持半卧。但是许清嘉翻遍男人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对方所说的药,只能作罢。 好在此时120及时赶到,将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抬上担架,许清嘉作为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只能一并跟着去医院。 顾川跑进急诊的时候,一眼就望到坐在长椅上的许清嘉,双眼通红,狼狈不堪,抱着脏兮兮的大衣和羽绒服。这位女学生一定吓坏了。 许清嘉心有余悸,腿脚发软,抽泣着道歉,因为自己缺乏急救知识,耽误最佳时间,导致里面的男人现在还命悬一线。 顾川嘴笨,情急之下也不知道怎么宽解,只能重复那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问了许清嘉的名字之后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许清嘉六神无主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那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留个联系方式,那位先生平安之后麻烦告诉我一声。”出来之后,全无心情去聚餐,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许清嘉就回学校了。 收到顾川的信息已经是凌晨三点,“许小姐,叶先生醒了,谢谢你。” 再后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地展开,康复之后叶峥特地去京语当面感谢许清嘉,京语也大肆宣扬她的事迹,两条平行线开始相交,在2017年的盛夏,许清嘉和叶峥在京北相爱。 “为什么分开?”余喜不解,“姐们,他可是康平的太子爷。” “现在是执行总裁了。”许清嘉纠正,“因为我的妈妈,她觉得叶峥有先心病。我太懦弱,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勇敢地跟我妈妈说,我非他不可。” 余喜这才彻底明白第一次见面时,许清嘉说的赎罪是什么意思。 “那你害怕他的病吗?”余喜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白痴,第一次见面就见识过心脏病发的人,如果怕,避之不及,怎么会谈恋爱呢? 许清嘉摇头。 “那不就得了。” “所以你回到这里,是为了和他重新开始?” 许清嘉否认:“我回京北是因为个人发展。” “但是你还喜欢他。” 许清嘉沉默,这她没法否认。回京北一半原因是个人发展,另外一半原因是他在京北。还喜欢,但重新开始不了。 “有没有可能,人家不喜欢我了。”许清嘉苦笑。 “那怎么了?既然命运又把你带回这里,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开始?” “我一无所有。” “勇气和真心,就够了。” 许清嘉居然心动了。她觉得自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