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今日又演我》 第1章 狭路·相逢 蒙蒙三月,雨丝坠在窗下的花骨朵上,打湿了青石板。 “娘子,不好了,我刚才听夫人说宫里要给煜王选妃。您也在候选之人之列。” 丫鬟急匆匆地跑到里间。 古朴精美的花鸟纹铜镜清晰地映照出少女姣好的脸庞,眉如远山,杏眸初绽。 身旁立着一个年岁稍长的丫鬟呵斥道:“棠梨,不得无礼。” 名为棠梨的丫鬟止住步伐,歉道:“奴婢一时糊涂,冒犯了娘子,望娘子宽恕。” 梁以柔起身掀开珠帘,向外间走去,移动之间身上这件莲青点翠烟罗裙,裙裾摇曳,似水如波。 身后青黛,棠梨二人赶紧跟上。 “无事,你且细细说清。” “是。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圣人要为煜王殿下选妃,择定了四家娘子,分别是桑都督之女桑璎娘子,谢将军之女谢宁霏娘子,贺太常之女贺懿娘子,还有娘子您。” 青黛给梁以柔斟了一杯茶,愁道:“娘子您才刚刚离开净栖寺,还未与老爷夫人好好相处一番,又碰上这事。” 茶香袅袅,少女神色平静,不徐不急地抿了口茶,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多时,门外传来声音,是梁夫人。 “以柔,你在吗?” 梁以柔看了青黛、棠梨一眼,二人会意,快步去开门,应道:“阿娘,我在。” 梁以柔对叶宛凌行了个礼。 叶宛凌忙扶住她,“说了多少次,在阿娘面前不用行这些虚礼,快坐。” 母女二人的手叠在一起,叶宛凌亲切地拍了拍梁以柔的手背:“我来,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聊聊。” 此话一出,青黛、棠梨便识趣地退下了。 “阿娘是想说煜王殿下一事吧。”梁以柔轻声开口,语调平稳如静湖。 叶宛凌讶道:“你怎的知道?” “丫鬟恰巧撞见了。” “你的丫鬟倒是机灵。”叶宛凌苦笑,“以柔,阿娘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你若不愿,我便让你阿爹去辞了这门婚事。他好歹也是个礼部尚书,连女儿的婚姻都保不住,要他何用?” 梁以柔握住母亲双手,“阿娘,如今并未定下谁是王妃,一切都得看煜王殿下。况且我们梁家世代为官中立,怎可因为女儿的婚事坏了规矩。” 叶宛凌摸了摸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着,眼中已有泪意,“可怜我的以柔,山中清苦,你一住便是十年。如今又要掺和进宫里的肮脏事。” 梁以柔抱了抱叶宛凌,低语安慰,“阿娘,没事的。” - 亥时,府中寂静。 叶宛凌怒道:“老爷,你说这该如何是好?煜王那个纨绔子弟与我们以柔如何相配!” 梁甫阁皱眉,“慎言。煜王如今在大理寺任职,这些话你在府里说说便好,休要让旁人听去。” 夫妻二人于案前相对而坐,烛火摇曳。 梁甫阁捋了捋胡子,叹气,“该来的还是要来,皇上安排这门婚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明为选妃,实则是为了试探煜王。” - 与此同时,云水楼。 李一倬愕住,“试探煜王?” “不错。今日我看了之前云水楼查的信息,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煜王如今已是及冠之年,却仍未另立王府,还住在宫中。” 李一倬接过话头:“此事我倒是知晓一二,前太子死后,张宣明便将煜王接到宫中亲自教养。这有何奇怪?” “纵是亲生儿子恐怕也无需如此费心。我想,这其中定有隐情。当初,张宣明诬我阿爹通敌叛国,杀害太子。煜王为前太子遗孤,他自是忌惮万一有一天被他发现真相。故而,接到宫中怕是为了监视煜王。” 李一倬又问:“可选妃一事与这试探究竟有何关联?” “王妃人选,乃是两武将之女,两文官之女。我想,若煜王胆敢选武将之女为妃,张宣明定会杀了他。毕竟与武将勾结,他日兵权到手,谋反便容易多了。” 一直居于上座的长者开口:“那以柔,你以为呢?” 少女一身黑衣劲装,没了白日的活泼样,向另外两人顿首行礼,郑重开口:“叔父,堂兄,我要嫁给煜王。” 李一倬内心焦急,连忙去扶,“不可。你快起来。煜王对前太子一事是否清楚,我们无法确定。若煜王是张宣明那边的人,你要如何确保自己的安危?” 梁以柔仍然跪在地上,“叔父,堂兄,十年来,汝等一边隐匿身份,一边搜罗为李家翻案之证,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可是我们的仇人乃是高踞皇座之人,凭我们如今身份连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普天之下,王法皆有他定。我想明白了,唯有我成为王妃,方有机会接近他,进而除掉他。望叔父,堂兄成全。” 李一倬见梁以柔如此坚决,便去劝李崧,“阿爹,你快劝劝堂妹,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见李崧不语,李一倬继续逼问:“你如何能确保煜王会选你为妃?此事变数太多。” 梁以柔细细分析来,“若煜王当真为纨绔子弟,他的外祖裴相裴大人为保其命,不会让他选武将之女。若煜王并非传言那般,而是城府深沉之人,也会明白该选何人。如此于我来说,便有一半的胜算。而现在距离最终选妃之人还有一月,我会在这一月之间,让胜算变成十成。” 李一倬一会看向梁以柔,一会看向李崧,难掩焦虑。 李崧嘴角微微抽动,最终还是妥协了,“微儿,你可想好了?” “以柔不悔。” “阿爹,微微,你们!”李一倬气极,甩袖推门而去。 李崧自主座下来,看向窗外的天空,“这些年来你性子沉稳了许多,你兄长还是像以前一样毛毛躁躁的。” 梁以柔不语,一同望去外面的天空。 今夜星子闪烁,明日当是晴好。 - 李微边哭边抱着明韵秋的腰,“阿娘,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们!” 明韵秋无奈剥开李微的手,嘱托道:“微微,快走,跑得远远的。答应阿娘好好活下去。” 此时的李微不过八岁,不经事,一双杏眼蓄满了泪珠,小脸吓得惨白,仍旧痴痴喊着“阿娘”。 眼看官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明韵秋心下一狠,银牙紧咬,将李微推到心腹手下孟诸手中,“孟诸,微微是我与老爷唯一的血脉,望你千万护好她。” 饶孟诸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也不免动容,作揖道:“属下领命。” 恰逢此时,门口的老仆大喊:“撑不住了!快跑啊!” 下一秒,寒光刺破他的喉咙。 见状,明韵秋连忙推他二人一把,“走密道,快!。” 孟诸连忙抱起李微,往密道跑去。 李微这辈子见阿娘的最后一面,就是她毅然执剑赴死,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朝廷的官兵恶狠狠地踹开朱漆大门,如潮水般涌入,来势汹汹。 为首那人高坐马背,厉声喝道:“传皇上口谕,李家通敌叛国,谋害太子,杀无赦。” 话音还未落下,李家仆人、一室妇孺四散逃开。 “贼子,你们欺人太甚!”明韵秋执剑怒吼,双目猩红,奋起抵抗。 纵有明韵秋和几个男丁在抵抗,然而,终究寡不敌众,一个接一个倒下,满地尸身。 逐渐地,明韵秋体力不支,剑招露出破绽,被两个官兵生擒,押到庭院中央。 张宣明笑道:“李氏,李崇已被我斩于马下。若你乖乖认罪,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明韵秋咬牙切齿啐道:“李家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认。只盼苍天有眼,有朝一日还我李家清白。” 说罢,明韵秋竟夺来脖颈上的剑,众人来不及阻拦,只见那利刃划破喉咙,鲜血如泉涌出,落在青石板上。 “阿娘,阿娘……” 幼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明韵秋笑着倒在血泊中。 “阿娘!”梁以柔大惊。 屋外的青黛、棠梨听见声音连忙进来。 棠梨关切询问道道:“娘子,您又梦魇了吗?” 青黛拿起手帕轻轻为梁以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梁以柔眼神迷离,缓了一会,“无碍,如今是几时?” 青黛回:“还未辰时。” 梁以柔淡声道:“伺候我起来吧。” 闻言,二人立刻忙活起来。青黛捧来铜盆、丝帕,以供洗漱。棠梨则去从梨花木衣箱里选来两套衣裳,左手一件藕荷纱绣团花裙,右手一件象牙白织锦流云裙,“娘子,今日穿哪件?” 梁以柔瞧了一眼,给出答案:“右手边那件。” 棠梨笑着把象牙白这件留下,“娘子您肤色白皙,这件衣服颜色很衬您。” 青黛回道:“我们娘子穿什么不好看呢。”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梁以柔也被逗乐,“行了,别贫嘴。今日我要出门一趟。棠梨,你且去知会阿娘一声,就说我近日在府中颇为无趣,想上街逛逛。青黛,你去备一辆马车。” 二人同回:“是,娘子。” - 长安自是热闹非凡。街道上各色店铺鳞次栉比,竞陈奇货。穿着短打衫的小贩使出浑身解数吆喝,招揽来往行人。成衣铺上了一批新衣,围满了各府各家的小娘子们。郎君们斗鸡、斗蛐蛐,引来一堆小郎阿妹一同观看。 棠梨性子活泼些,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巴不得把这景象印到脑海里。她嘴上也不闲着,滔滔不绝地说,“娘子,这还是你回府以后第一次上街呢。我以前只听府里的嬷嬷说过,今儿个才算真正见识到京城的繁华。” 梁以柔兴致缺缺,只掀开帘子轻轻地瞥了一眼,“日后得空,你们二人可多出来逛逛。”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云水楼前。 门口的茶博士肤色黝黑,身着一袭灰白布衫,笑呵呵地迎上来,“娘子要喝点什么?咱这有武夷岩茶,醇厚绵长,喉韵十足;敬亭绿雪,色泽翠绿,香气清新;还有……” 梁以柔打断他的话,转而向二位婢女吩咐道:“青黛,你去绸缎庄选两块布料,回头让府里的绣娘给阿娘阿耶裁两件衣裳。棠梨,你去西市买一点胡麻饼。我到茶楼为阿爹选两块茶饼,你们买完便来此处与我会合。” 青黛面露难色,“娘子,我们还是陪着您吧。” 梁以柔回绝:“无事,你们当知道,长安里与我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此处。我们既说要出门游玩,两手空空回去难免惹人怀疑。” 青黛、棠梨是当年李崧买通梁府管事送进来的两个丫鬟。毕竟他们要做的事过于危险,近身伺候的人最好还是自己人才放心。 二人对视一眼,领命离开。 见状,梁以柔转过身来,压低帷帽,低声对茶博士道“风华绝代”四个字。 茶博士闻言,立刻应道:“娘子,快进来。” 云水楼是十年前李崧为搜集情报创建的一家茶馆。此楼茶品上乘,价高质优,平日里王公贵族经常往来其间,品香茗,谈笑风生。只是为了躲避张宣明的搜查,掩人耳目,这家茶馆名义上的主家是一位胡商。 “风华绝代”是平日他们三人共谋大事时所处的一间雅间。因而,茶博士一听便能明白梁以柔的身份。 梁以柔一路跟着茶博士进来。 楼里早已是座无虚席,台上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地讲着江湖侠客执剑天涯,英雄救美的故事。台下茶客三五成群围坐一桌,吟诗作对,说说笑笑。 本朝民风淳朴,开放包容,女子亦可自由出入茶馆酒肆一类场所。 梁以柔为了不引人注意,落后两步跟着茶博士。 忽然,楼上浩浩荡荡下来一拨人。 “王爷,品完茶咱去毯场打马球吧?”走在前面的一个紫衣郎君提议道。 “马球有什么好玩的。王爷,小的最近新的一只雄鸡,毛色鲜艳,体型矫健,您不如……” 这位青衣郎君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狠狠踹开。 “哎呦”一声滚到楼下去。 “让开。” 被唤作“王爷”的那人,眼神睥睨,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他身量极高,长冠束发,穿着一件银白蹙金莲纹云锦圆领袍,腰上别着玄色腰带,显出一截好腰,行走间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感。 如此衣着,如此相貌,端的上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却无半分温润如玉的做派。 早在听到开头那句“王爷”,梁以柔就已经停下了脚步,退至圆木柱后面。 当今世上,能被如此称呼的又有几人呢? 梁以柔抬眼望去,恰好与来人视线直直撞上。 煜王,真是狭路相逢。 秋水为神玉为骨。——杜甫《徐卿二子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狭路·相逢 第2章 好戏·登台 “兄长安好。”梁以柔一边问候一边向李一倬行礼。 李一倬唇线绷直,毫无情绪道:“坐吧。” “兄长,不生气了?”梁以柔笑着问。 李一倬努努嘴不说话,把脸撇到一边去,不看她。 梁以柔是李崇和明韵秋的独女,自小便在边疆长大,身边的手足仅李一倬一人。 虽然两人只是堂兄妹,但是李一倬待梁以柔如亲生姊妹一般。小时候,梁以柔犯错经常是李一倬站出来替她受过。 十多年的感情,梁以柔十分了解李一倬的性子。经过一夜,李一倬想必已经想开,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台阶下,等着她过来呢。 梁以柔乐意给出这个台阶,“兄长,我知你是担心我。这十年来,我们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报仇,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一倬欲言又止,眼里是藏不住的忧色。他心里清楚梁以柔的执拗,她认定的事情是谁都无法改变的。 “兄长,我向您保证,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李一倬叹气,“罢了,罢了。你自幼便比我有主见,这回便也随你吧。” 梁以柔面带微笑,“多谢兄长。” 李一倬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与煜王注定是宿敌呢?” 梁以柔正视他,“很早以前,我便知道我在走一条不归路。这条路上的所有阻碍,我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 李一倬放下心,“切记一切行事都要与我和阿耶商量,不可莽撞。” 梁以柔欠身,“以柔明白。” 李一倬从怀中取出两个信封,“这里面的东西或许是你需要的。楼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李一倬留下话便离开了。 梁以柔快速把信封拆开,细细看过。读罢,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眼中闪过一丝果决。 旋即只见她起身,拿过一管火折子,点燃案几上的红烛。火光摇曳而起,梁以柔将信笺置于烛火之上。火舌贪婪地吞噬信纸,信笺逐渐蜷曲,直到化作灰烬。 云水楼共三层,一、二层供茶客品茗。三楼不对外开放,是主家休息的地方。“风华绝代”这一雅间,内设密室,里面有楼梯,可以直接通往三楼。 梁以柔打开密室,借着楼梯,去到三楼。 此时李崧、李一倬二人皆不在。梁以柔径直向最里间走去,以手叩门。 “孟大哥,是我。” 门骤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着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大汉,眉骨处横着一道旧疤,“娘子,快请进。” “娘子,今日怎会来此?” “想必兄长早已将我决定竞选煜王妃一事告诉您了吧。” 孟诸面色一变,“奴才惶恐,不敢对娘子的事多有置喙。” 孟诸是当年陪阿爹阿娘驰骋疆场,同历风烟的人,什么惊涛骇浪没有见过呢,思及此,梁以柔不欲多语。 “我来寻你是想让你替我办件事。” “还请娘子吩咐。” 梁以柔起身踱步,“我要你帮我打听贺太常之女贺懿的日常行踪。” 孟诸颔首应下,“娘子放心,奴才一定尽力去办。” - 煜王府。 羽书见张承锦回来,快步趋前,行叉手礼道:“殿下,您回来了。” 张承锦懒洋洋地往交椅上一靠,闭目养神,“我不在的这两日,大理寺可有事?” “回殿下,近日并无大案。” “宫里那边呢?” 羽书一时犹豫,面露难色,“宫里说要给您选妃。” 张承锦冷哧一声,“这个老东西终于是按捺不住了。选了哪些人?” 羽书头压得更低了些回话,“桑都督之女桑璎娘子,谢将军之女谢宁霏娘子,贺太常之女贺懿娘子,还有梁尚书之女梁以柔娘子。” 张承锦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麒麟白玉佩,低垂的眉眼间,藏着不同于少年人的阴霾,深不可测。 良久,他豁然起身,大片衣摆随风扬起,“明日你与我一同秘密出城去看隐卫近日的训练。” “是。” - “娘子,我们已跟踪贺娘子半月,这究竟要做什么?”孟诸询问道。 此时两人皆着胡服,于“风华绝代”。 梁以柔煞有其事地捋了捋胡子,“这半月来,贺懿都做了什么。” 孟诸不知其此言何意,只照答:“这贺娘子基本上日日都出门,胡食店、胭脂铺子、绸缎庄,回回都去,有时能逛遍半个西市。” 顿了一下,孟诸似乎想到什么,忙道:“诶,这贺娘子还去云水楼听曲,经常一掷千金,楼里的乐师都盼着她来。” 梁以柔不紧不慢道:“我问了管事,贺懿每回都会留一段时间,让一位乐师单独为她奏乐。” “娘子此意是?” 梁以柔起身踱步,“兄长查来的消息提到,贺懿似乎爱慕这位乐师。不过贺懿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信上看不出来,我需亲自来确定。” 孟诸接道:“贺娘子日日出门,绕一大圈就为了见那乐师一面,足可见是情深意重。” “我让你寻得那味药,可找到了?” “胡商走南闯北,已经寻得了。” 梁以柔微微牵唇,深情淡漠,“好。主角定了,配角也该上场了,好戏才能登台。” - 翌日,宝饰坊。 一位体态较为丰腴的妇人一边用指尖轻触步摇上嵌的白玉石,一边问道:“姐姐上回听你说,后宅姬妾闹得鸡犬不宁,连彦君也受到牵连,如今可是解决了?” 身旁那位妇人,执着一把绘有双鸾对舞的团扇轻轻晃动,“前些日子我正是为那贱人心烦,便去净栖寺上香。许是上天显灵,竟让我遇到一位神婆。” “神婆?姐姐莫不是被诓骗了。” 那妇人听到此话,嗔怪道:“你这话说的,如今我家老爷可再不去那贱人屋里,彦郎的身体也好转了,可不多亏了神婆。” “这真有这么灵验,姐姐是在哪找到的神婆?” “那神婆借宿在净栖寺边上的一个木屋里,不过呀,她性子古怪,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见的。听她的小徒弟说啊,她只见有缘之人和心诚之人。我上次偶然遇见,实属侥幸。” 两位妇人说完话,挑了首饰便离开了。 只留身后一少女怔了神,手里的并蒂海棠花步摇脱手落到地上,溅起清脆响声,宛如冰坠银盘。 “娘子,您怎么了?自从出了宝饰坊,您就心不在焉的。”茯苓忧心忡忡地问。 贺懿倚靠在雕花窗柩上,细眉紧拧,葱白指尖无意识攥紧手里那方锦帕。 “娘子!”茯苓又喊一声。 “啊?”贺懿猛的回神,反应过来后自言自语两句,“没事,没事。” 贺懿自小锦衣玉食,爹娘疼爱,可谓是无忧无虑,因此这也养就了她娇纵的性子。 早在皇上定她为煜王妃人选之一,她就喜欢魏泽了,云水楼的一个普通乐师。 贺懿知道,爹娘不会接受魏泽,无论他们有多么宠爱她。他们这种门第,与谁结姻亲是由不得个人做主的。她也不奢望,只想着在出嫁前能多与魏泽相会便好。 可是她对魏泽的爱慕之情与日俱增。她知道或许她不一定会是煜王妃,可是万一呢。 谁也不敢保证。这些天她本来已经自暴自弃,只想在最后的这一个月多与他相见。 贺太守和贺夫人因为对女儿心存愧疚,也允了她日日出门游玩。 可是,今天忽然间出现了一个机会。一个有可能让她与魏泽长相厮守的机会。 她不想放过。 贺懿下定决心开口道:“茯苓,今日不去云水楼了,直接回府。明日一早去净栖寺。” - 卯时一刻,东方泛起鱼肚白,靛青色的天空慢慢被微光点亮,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已经出现了贺家主仆二人。 贺懿自小备受宠爱,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这么早出门。茯苓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跟着主人过惯了清闲日子,免不得因为今日早起颇有微词,“娘子,我们这大清早来着荒郊野岭干什么?” 贺懿一听,怒了,训斥道:“住口,我是来找神婆的。你休要口出狂言,惹得神婆不悦。” 茯苓讨了没趣,兀自噤声,不敢多言。 贺懿依着昨日听闻,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一处木屋。她连忙以指叩门,“神婆,晚辈有事相求。还望开门一见。” 屋里,梁身着一袭玄色斗篷,黑色面罩住她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清冷眼眸。 身旁的青黛亦作相似装扮。 听到叩门声,梁以柔颔首示意青黛。 青黛会意,“神婆今日不见人,娘子请回吧。” 贺懿一听,心急如焚,边拍门,边喊道:“神婆,晚辈真的有要事相求。望您开门。” 梁以柔轻咳一声,压低气息,使得嗓音低沉,“贺娘子,你稍安勿躁。且在门外等等,待日落时分,我自会见你。” 贺懿心头一跳,这神婆竟然知道她的姓氏。看来,神婆是有意刁难她。 贺懿轻吐了一口气,谦卑道:“神婆,我在门外等您。” 闻言,梁以柔微微扬起唇角,鱼儿上钩了。 青黛附耳询问:“娘子,何不让她进来。贺娘子的娇蛮在长安还是赫赫有名的,万一,她不耐直接离开了呢。” 梁以柔轻笑,耳边挂着的一对镶有黑曜石的月牙状耳环随之晃动,“一个东西如果很容易就得到,人难免会不相信不珍惜。” 日头渐渐升起来,屋外只有一块纳阴处。贺懿和茯苓一同站在榕树下。两人的额头上都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茯苓因为先前挨了骂,此刻也不敢抱怨。 梁以柔吩咐青黛道,“开门吧。” 青黛领命开门,道:“贺娘子,请进。” 见门一开,贺懿拎起裙角,匆忙跑进来,“神婆!” 茯苓本也要跟着进来,却被青黛拦在外面,“非事主不可进。” 茯苓咬了下唇,望着关上的木门,只好作罢,在门口守着。 梁以柔抬手示意她坐下,“贺娘子,请坐。” 贺懿本是不信鬼神之说,不过这神婆说出了她的姓氏,想来是有几分真本事。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量起她的装扮,站在原处不动。 “贺娘子是不相信老身吗?” 嗓音干涩粗粝,仿佛破老旧失修的胡琴,呕哑嘲哳难为听。视线下移,是一双布满深褐褶皱,指节如虬结的树根的手。看起来并无错处。 贺懿连忙坐下,漆黑的眼里满是讨好,“晚辈不敢冒犯。今日前来,却有所求。” “容老身为娘子算一卦。” 梁以柔说完,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一张沾了血的兽皮、铜钱、龟壳。她拿起龟壳,将三枚古老的铜钱放入其中,轻轻开始摇晃。 龟壳与铜钱碰撞的沉闷声响,牵动着贺懿的心绪。 突然,梁以柔猛地将龟壳扣在兽皮上,三枚铜钱顺势滚落而出。 梁以柔盯着三枚铜钱的排列顺序,神色凝重。贺懿见状,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神婆,这卦可有什么不对?” “本卦凶,变卦吉,熬过此劫,一生顺遂。” 贺懿一听这“劫”字,立刻变了脸色,“神婆,我有什么劫,还望您细说。” “贺娘子,你需与心爱之人缔结姻亲,方可化解此劫。” 贺懿支支吾吾,嘴里嘟嘟囔囔,“心爱之人?可是我……” 梁以柔继续激她,“你若不愿告诉我实情,老身也无能为力,你还是请回吧。” 贺懿紧皱着眉头,旋即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舒了一口气。 “我自是信您的,您连我姓什么都算到了。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此事不难,”梁以柔从袖袍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推到贺懿面前,“此药能助你。” “这是?” “老身四处游历,从胡人那里寻来的。此药会让人暂时发出热疹,无方可医。但三日过后,热疹便会自行退去。所以贺娘子须在选妃前一日方能服用此药。” 贺懿手指颤抖地拿过这瓶药。 梁以柔宽慰她,“此药性温,未有遗疾,贺娘子大可放心。” 有了这句话,贺懿心下安定多了,“多谢神婆。” 贺懿作势离开。 梁以柔慢悠悠开口,“慢着,贺娘子,老身卜卦从不免费。” “神婆,您要多少银两?” “你现在身上的所有银两。” - 青黛接过梁以柔递给她的荷包,叹道:“娘子,想不到这贺娘子竟随身携带二十两银子,真是有备而来。” 梁以柔脱下兜帽,起身踱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否则贺懿不会相信。” 青黛点点头,“也亏得娘子想到周到,前几日吃了那么多辛辣菜肴,今日嗓子才能变得低哑。娘子的易容之术也越来越巧了,一双手竟能变得如此。” 梁以柔看了眼这双如同旱田龟裂一般的手,一时晃了神,顿了顿,“现在也算解决了一桩大事,是时候回去准备一番了。” “准备什么?” 梁以柔抬眸,眼里暗芒翻涌,“准备半月后的选妃。” [害羞][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好戏·登台 第3章 选妃·预谋 日子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四月初十这一天。 卯时三刻,晨雾将散未散。王府已经忙碌起来,今日煜王选妃,圣人要亲临现场。管事的吆喝着家丁、洒扫婆子、杂役。 “哎哟,这盆牡丹要摆在这里。” “去问问膳房,皇后娘娘喜欢的水晶龙凤糕备好了吗?” “快点,快点,耽误了贵人们,仔细你们的脑袋。” 作为王妃候选人的三位娘子,已经在后厅候着了。桑璎、谢宁霏二位娘子虽然是将门之女,却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桑娘子体态娇小,如瀑长发宛如江南上等丝绸一般柔软,穿着一件明黄色彩蝶戏花罗裙,更显灵动活泼。 谢娘子人如其名,温婉娴雅。眉目如画,身着一件水蓝色薄纱长裙,典型的大家闺秀。 虽然叶宛凌千不愿万不愿梁以柔嫁到煜王府里,可因着梁家颜面,今日出门她也仔细给梁以柔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她早早备好的。 且看梁以柔一袭鹄白色轻纱锦缎裙衬得肤若凝脂,杏眼水盈盈,仿佛画中仙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梁以柔是近日才回到长安,此次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桑璎、谢宁霏与她并不相熟,除了最开始礼节性的问候,后面再无交流。 桑璎以手帕掩面,低声耳语道:“宁霏姐姐,怎么懿姐姐还未到?” 谢宁霏回:“且在等一会吧。” 今日出门前,云水楼的探子便来报,昨日下午,贺懿突发热疹,找了好些个医师,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贺太常急得入宫向圣人请旨,寻了太医来府中。 只是太医似乎也束手无策,开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便回宫复命了。 贺懿是贺太常和贺夫人唯一的后代,出了这样的事,整个贺府都乱成一锅粥。选妃的事,谁还管得上呢。因着此事事关贺懿名声,所以贺府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风声放出来。 日头上来了一些,前院忙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一位嬷嬷到后厅来传话:“诸位娘子,圣人、皇后、王爷已经到了,还请各位随我移步到前厅。” 三位娘子含胸低头紧随着嬷嬷。 前厅花团锦簇,汉白玉台阶上闪着温润光泽,两旁婢女手捧浮雕香炉,青烟袅袅。 三人一同行礼,“臣女参加皇上、皇后娘娘、煜王殿下。” “免礼吧。”张宣明挥袖示意,继而转向身旁的另外一个人,“承锦,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皇叔父从文武百官中家世显赫、德才出众的适龄女子为你选了三位出来,你且看看。” 听到张宣明声音的那一刻,梁以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眼前仿佛又浮现当年刀光剑影,阿娘倒在血泊之间。 梁以柔尽量维持面上平静,唯有袖口下深深陷入的指甲出卖了她。 张承锦起身恭敬拱手道:“侄儿惶恐。但凭皇叔父、皇后娘娘作主。” 张宣明边笑边说道:“皇后,开始吧。” 苏皇后欠身答道:“是。” 选妃总共三试,一试琴,二试书,三问话。不过这些都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最后选谁自然还是看煜王自己。 一通试下来,一个半钟头就过去了。 苏皇后莞尔,“承锦,你可有钟意的娘子。这几位娘子琴与字都是极好的。” 张宣明附和道:“是呀,承锦,你想选谁。倘若都喜欢,纳做妾也并无不可。” “回禀皇叔父、皇后娘娘,”张承锦嘴角微扬,卖着关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侄儿钟意梁娘子。” 此话一出,周遭安静一瞬。 “承锦,你可想好了?” “自然。” 张宣明两手撑案起身,“容皇叔父多问一句,今日这几位娘子才学样貌都很出众,你为何独独属意梁尚书的女儿。” “大概是因为今日梁娘子穿的衣裳与我最相配。” 众人一时无话,目光齐齐在煜王和梁娘子之间来回巡视。 煜王殿下今日头戴金纹冠,贵气自生,着一件玄色织金锦袍,袍间暗纹精致,腰间垂一枚麒麟白玉佩,尽显矜贵之姿。 二人一浓墨,一淡雅,确是宛如一对璧人。 张宣明一时震怒,“荒唐,承锦,都要娶王妃了还这么没有正形。” 苏皇后连忙起身,扶住张宣明,为其拍背顺气,“陛下,您先坐下。” 苏皇后打起圆场,“承锦,照你这话,羽书今日与你都是黑衣,你二人岂不是更般配。” 一时间,婢女小厮们都笑出声来,场面一下子从死气沉沉转得生动了些。 张承锦闻言,唇角勾起,眼尾略微上扬,幽幽地看了眼一旁的羽书。 羽书被这一盯,背后出了一片冷汗,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现在就使轻功飞走。 羽书是张承锦的近侍,八岁就跟着他了。平日里衣食住行,都是府里的管事准备的。羽书好深色衣裳,因为平日出任务沾了血腥污秽也好清理。 今日只是恰巧与煜王殿下穿了同色系衣服,怎么就被皇后娘娘拿来说事了呢,羽书心里苦啊。 “皇后娘娘,承锦不好男色。我对梁娘子实际是一见钟情。不过不是在这,而是一月前。” 苏皇后微微笑了一笑,“你且说说看。” 张承锦回头看了一眼梁以柔,目光明亮,“一月前,我与梁娘子在云水楼有过一面之缘。梁娘子仪态万方,容貌清丽,令我一见倾心。我便让羽书去打听是哪家娘子。巧的是,梁娘子恰是我的王妃人选之一。于是,我一直等着今日,能娶梁娘子为妃。说来,多亏皇叔父,替我全了这桩美事。” 梁以柔听见“云水楼”三字时眉心一跳,刚刚的恨意一时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不解,深深的不解。 苏皇后侧首看向张宣明,嗓音轻柔,“原来如此,陛下,看来这桩婚事冥冥之中就定下了。” 张宣明冷“哼”一声,“说清楚就好,日后不得再如此荒唐行事。” “承锦多谢皇叔父,皇后娘娘成全。” - 选妃就在这样的插科打诨中结束了。 煜王殿下虽说是个纨绔子弟,但是偏生了一副冠绝风华的好相貌,生生将京城娘子们的心勾成瑶池里的摇曳的花影。 那一旨赐婚的旨意,随着梁以柔从煜王府回到了梁府,一路上不知搅碎了多少娘子的美梦。 圣旨到,梁府全家都出来接旨。 曹公公将圣旨交到梁甫阁手中,“梁尚书,令媛可是煜王殿下钦定的王妃,您着实是有福气呀。” 梁甫阁笑着回话道:“多谢曹公公。时候还早,不如进屋喝杯茶休息一番。” 曹公公推辞道:“不了,皇上还等着杂家回去回话呢。” 送走宫里的一群人以后,梁甫阁和叶宛凌一左一右围到梁以柔身边。 “柔儿,今日在煜王府发生了什么,你……”叶宛凌一时顿住,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梁甫阁叹一口气,“还能发生什么,以柔要做王妃了。” 梁以柔明白他们的欲言又止。 有时候,如果没有仇恨在身,她也想做他们的女儿,做梁以柔。 可是,她是李微。 世间本就没有清白可言,忠良抵不过天子笔。只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挣来真相大白的机会。 李家的仇一日不报,冤屈一日不洗清,梁以柔一日无法做自己。 十年来的冷心冷性,如今面对与自己有十年养育之恩的养父养母,梁以柔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梁以柔安慰道:“阿爹,阿娘,你们放心,我是煜王殿下亲自定下的煜王妃,无人敢欺负我,煜王殿下也会待我好的。” 梁甫阁,叶宛凌相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无可奈何。 见叶宛凌还要说什么,梁甫阁先一步出声打断:“好了,今日以柔也累坏了,青黛、棠梨送娘子回房休息。婚期定在五月十五,我和你阿娘得赶紧把嫁妆给你准备起来了。” “女儿告辞。” 回到屋内,梁以柔却静不下心来。一切看起来都照着她所预想的在进行,只是似乎哪里出了差错。 今日张承锦在御前的那番说辞,无论旁人信与否,梁以柔是绝对不信。 那日为了遮人耳目,梁以柔特意带了帏帽出门,不仅相貌看不真切,而且她特意退至圆木柱后,避开张承锦的视线。 今日张承锦到底为何要这么说,难道他也是早有预谋。 煜王,张承锦,你究竟知道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 “殿下,您说梁娘子费劲心机地想嫁给你是为了什么?”羽书沉不住气,直接发问。 一个月前,张承锦就让羽书去查梁以柔。 不过,他本意只是为了在选妃那天能够在张宣明面前有一个顺利过关的理由。 谁料,羽书日夜搜寻,竟然意外发现梁以柔扮作神婆装神弄鬼蒙骗贺懿一事。 此事确是勾起张承锦的疑心。 堂堂尚书千金,怎样的郎君寻不到。况且她一个闺阁女子,却与云水楼的江湖人士有染,着实可疑。 张承锦凝眉思忖,拇指在食指中指之间来回摩挲。 羽书知道殿下一定没有听到他刚刚的话,于是又唤了一句:“殿下?” 张承锦冷声开口:“怎么。” “你说梁娘子会不会早就爱慕殿下,所以才……” 羽书话还来不及说完,就感觉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连忙噤声。 “还不去把你的衣裳换掉,日后不许与本王穿同色衣裳。” 语毕,张承锦便起身离开。 羽书边问边追上,“殿下,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怎知你明日穿何颜色。” 张承锦不理羽书的话,吩咐道:“在大婚前,你继续去盯着梁以柔,有任何异动都要向我汇报。” “是。” 不等羽书跟上,张承锦已翻上马背,玄色锦袍于夜风中宛如翻飞的鸦羽。 白马一时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划过青石板,溅出一串火星。 张承锦单手攥紧缰绳,腰腹发力拉住白马,心中低语,梁以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驾。” 少年端坐马背,银鞍白马踏着满地月光扬长而去。 “殿下,你等等我啊!”羽书挥手大喊。 当时只道是寻常,万般天下不及你眉间肆意张扬。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选妃·预谋 第4章 大婚·合卺 仲夏初五,天赐良辰,宜结秦晋之好。 寅时三刻,整个梁府已经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沉浸在忙碌的氛围中。 尚书府与煜王府中间隔着十里长街,百盏朱砂宫灯沿路盛开。 梁以柔端坐在菱花镜前,背脊挺直。额间贴有一点牡丹金箔花钿,胭脂水粉晕染双颊,清浅瞳仁裹着水光,仿佛蕴含着灿灿清辉。 叶宛凌手执象牙梳,蘸了桂花头油,亲自为其梳头,望着镜中的梁以柔喟叹道,“今日走出梁府,你就不仅仅是梁家娘子了,而是煜王妃。只是阿娘好担心,日后你受了苦处,我和你阿爹帮不了你。” 梁以柔挽住叶宛凌的手,把象牙梳放到紫檀妆台上,“阿娘,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叶宛凌细细地看着梁以柔的眉眼,不知不觉眼中已有泪意。 梁以柔抱住叶宛凌,“阿娘,您别哭了。我看到您哭,也想哭。” 叶宛凌忙道:“今日你是新娘子,不能哭,阿娘也不哭。” 棠梨捧着描金嵌宝妆奁在一旁伺候着,保证道:“夫人,我和青黛会好好护着娘子的。” 叶宛凌点点头,“有你们两个在,我也放心许多。” 青黛呈来由金丝纹线绣着的并蒂莲纹的绛纱蔽膝,禀道:“夫人,娘子,接亲队伍已经到府外了。” 叶宛凌缓步上前,双手托着这一方蔽膝,为梁以柔戴上,柔声说道:“愿我儿长乐无忧。” 话落,梁以柔的视线被一片红色朦胧挡住。 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抽泣声,梁以柔垂眸,长睫微颤,大红色嫁衣上有一点更深的颜色,是她的泪。 何其有幸,十年混沌,她遇到了真心待她的亲人。 - 因为梁家结亲的是皇室,所以并没有如寻常婚礼一般设置堵门的环节。 鼓乐声愈来愈近,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在梁府外候着。 队伍最前端,正是煜王殿下。 张承锦头戴金饰冠帽,一身绛红色圆领袍服,袍身绣有缠枝纹,腰间蹀躞带悬着麒麟白玉佩,身姿挺拔,眉宇间英气逼人。 身下一匹雪色骏马,白马头上系着一朵硕大的红喜花,引人瞩目。 梁以柔身着一袭绣满龙凤祥纹的大红嫁衣,金丝滚边,珍珠流苏浮动,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流光。 她在青黛和棠梨的搀扶下,步到喜轿前。 张承锦下马,接过梁以柔的手。 梁以柔只能看到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此刻,因为微微用力,手背青筋突显。 她在张承锦的扶持下,踏上云纹檀木台阶。 忽然一阵风过,张承锦喜袍袍角与梁以柔的凤冠霞帔交织在一起。 梁以柔的蔽膝也被风吹起,一旁的青黛、棠梨皆面露惊色,急着去掩下。 张承锦就在梁以柔身后,眼疾手快地掩下蔽膝。 张承锦的嘴唇贴近梁以柔耳畔,轻声道:“本王可不想我的新娘先被别人看到。” 说话间带出的丝丝热气,喷洒在耳周最细薄的皮肤上。梁以柔肩膀一颤,异样地,心也一颤。 梁以柔点头已示回应,然后快步坐入喜轿。 张承锦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薄唇微勾。 张承锦稳稳踩住马蹬,翻身上马,夹紧马腹。 白马感受到主人的力道,昂首嘶鸣一声,张承锦屈指扣紧疆绳,神情自得。 一旁的喜娘高声大喊:“起轿!”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们,小孩们争相抢着婢女仆人分发的喜钱喜糖。 “你们都别忙活了,快来看煜王殿下接亲。” “这煜王殿下婚礼的场面可真是气派!竟然有一百零一担聘礼。” “圣人可真是把煜王当亲生儿子对待,不知道以后太子殿下的婚礼又是何等模样。” “哎呀,这梁尚书的女儿你们可有人听过?” “不知道梁娘子是何等绝色佳人,竟能让煜王殿下一眼相中。” “什么梁娘子,该叫煜王妃了。” - 煜王府正厅早已经被布置成喜堂,处处张灯结彩,大厅中央贴有一个巨大的“囍”字,下面摆有两张铺有明皇锦垫的紫檀扶手椅。上座的二人正是张宣明和苏皇后。东侧观礼席坐着太子张承兴和其他宗室中人。西侧观礼席是梁甫阁、叶宛凌以及其他朝廷命官。 “吉时已到,新人入内!” 张承锦与梁以柔共执打着同心结的大红喜绸缓缓步入正厅。 张宣明声音浑厚道:“承锦,你父母早逝,朕这些年示你如己出,唯恐对不起天上的皇兄皇嫂,今日你大婚,就由朕为你二人主婚。” 张承锦微微扬唇,谢恩道:“多谢皇叔父恩典。” 只是如果张宣明再仔细一点,或许能够发现刚刚张承锦欠身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朱红蔽膝下的梁以柔神色冷淡,宛如木偶人一般,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恨意翻涌,滔滔如流水不绝。但是她必须忍耐,才有机会报仇,证明李家清白,否则一切将功亏一篑。 “一拜天地——” 司礼太监嗓音细长,二人转向厅外,缓缓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转身时,鬓边的鎏金点翠步摇,撞出声响,梁以柔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红绸。 张宣明满意地点头。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而立,深深一拜。 “礼成——” 起身那一瞬,梁以柔不小心被裙裾绊倒,忽然感觉腰上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将她稳稳托住,指尖灼意隔着衣料渗透到皮肤,酥酥麻麻。 “小心。” 厅内顷刻之间响起一片热烈的喝彩声,无人在意这一方天地的不同。 按照礼制,拜堂结束后,新娘回到新房等候,新郎在外宴请宾客。 喜宴设在王府后院的花园里,一行人跟着张宣明、张承锦移步。 梁以柔在青黛、棠梨的陪伴下,由着管事嬷嬷带路回到喜房。 王嬷嬷谄媚道:“王妃,您就在这里休息。” 梁以柔轻声回应:“多谢王嬷嬷。” 王嬷嬷作势上前,笑得眉间褶皱全都出来了,“王妃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糯米糕?” 青黛连忙挡在梁以柔身前,截住她的话头,“嬷嬷,我初来王府,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熟悉,可否请你带我出去转转。” 说话间,青黛偷偷往王嬷嬷手中塞了一个荷包。 王嬷嬷暗中掂量两下荷包的分量,半推半就,由着青黛领出去。 “哎呀,这王府建成的第一天我就在这里了,你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 声音渐渐远去。 梁以柔一把掀开蔽膝。棠梨大惊:“娘子,这不吉利。” “这场婚礼本就不是真的。吉不吉利又有何关系。” 棠梨望着自家娘子不知该说何劝解。自打她在娘子身边服侍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娘子的性格总是这么冷淡,除却为复仇日复一日习武以外,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 棠梨唇抿了又松,注意到什么后,下一秒又开口问道:“娘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的脸?”梁以柔边说边用手去摸双颊。 蓦地,脑海中想到方才张承锦放在她腰后的大掌。 梁以柔愤愤道:“无事。” 她将手中蔽膝随手放在桌上,转而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饮下,心中郁结稍稍缓解。 梁以柔吩咐道:“从今日起,就不要叫我娘子了,我是煜王妃,免得被人挑出错处。” 棠梨恭敬应声:“是,王妃。” 棠梨仔细叠好蔽膝,与梁以柔搭话道:“今日出门前,多亏夫人机智,提前给了我和青黛一些银子来打点府中上下。不过,也是想不到诺大一个煜王府竟然有这么不知羞的嬷嬷。” 梁以柔轻抚茶杯,“如今,在这府中,只有我们三人,一切都要小心。” - 戌时已过,外面的丝竹声,祝酒声透过雕花窗柩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不真切。 梁以柔端坐在喜塌上,青黛、棠梨守在一旁陪伴。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是张承锦。 一同来的还有喜娘与一个捧着合卺酒的丫鬟。 喜娘笑呵呵地说道:“王爷,该为新娘掀红装咯。” 张承锦接过秤杆,往前走了两步,袍裾擦过大红喜毡上的红枣、花生、桂圆,发出窸窣声响。 离得近了,梁以柔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雪松香夹杂着几分酒气。 秤杆挑起的刹那,梁以柔颔首低眉,滑落的蔽膝使得耳垂上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晃,衬得眼前人愈发明艳动人。 喜娘拿起手帕捂嘴娇笑,“该喝合卺酒了,新人交杯,白头永偕——” 一旁的丫鬟底头上前,递去合卺酒。 张承锦拿起这两只缠有红绸的玉盏,坐到床榻上,递与梁以柔一只。 二人交臂,梁以柔感觉耳畔边又传来那熟悉的热度。 “王妃不怕这酒中有毒吗?” 张承锦这句话几乎是贴着梁以柔耳朵说的,音量极小,近乎耳语。 梁以柔拿着玉盏的手一时顿住,脑海之中思绪万千。 张承锦退开一点距离,紧盯着梁以柔,一双丹凤眼带着浅浅醉意,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王妃这么紧张,莫非心里有鬼?” 梁以柔回望他,一饮而尽玉盏中的酒。 张承锦依旧不依不饶,粗糙指腹擦过梁以柔唇角残留的酒渍,然后看着她,饮尽杯中酒。 喜娘尚摸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得先来接过玉盏,刚想继续说话,便被喝退。 张承锦下令道:“都出去,本王要与王妃单独相处。” 青黛、棠梨与梁以柔对视一眼,也轻手轻脚地跟着出去了。 张承锦起身,戏谑道:“王妃真是好胆色。” 梁以柔不卑不亢答道:“妾身不知王爷此举何意。只是若我今日在王府出事,明日殿下怕是难以和尚书府交代。” 张承锦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向梁以柔倾身,大掌撑着床榻。 梁以柔下意识后退,长睫如受惊的蝶翼一般颤动。 然而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了,鼻息交融,胭脂水粉的香甜味混着冷冽的雪松香,掺有一丝酒气,莫名旖旎。 梁以柔稳下心神,“殿下是恼羞成怒了吗?” 张承锦伸臂朝向梁以柔,调笑道:“洞房花烛夜,王妃以为本王要做什么?” 大婚[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大婚·合卺 第5章 立威·归宁 梁以柔下意识闭眼,意料之外的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承锦拿走她发髻上一支錾刻金步摇,退离她的身前。 张承锦看她这副模样,存了心思逗她,又问:“王妃,以为本王要做什么?” 梁以柔面带薄愠,“没有。” 在梁以柔的注视下,张承锦用这支步摇划破指尖,殷红血珠瞬时涌出。 他将划破的指尖按在雪白的元帕上,轻轻摩挲两下。 红与白,妖冶交缠。 张承锦把帕子扔给她,“明日你便拿它去交差。” 梁以柔面露不解接住元帕。 张承锦微微眯眼看着她,笑得随意,却带着一股狠劲,“梁以柔,你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是你最好别妨碍我。” 屋外檐角有露水滴落,沾湿青石板上的绿苔,三更梆子刚刚敲过。 新婚之夜,二人和衣,同榻而卧。 - 昨夜一片混乱,梁以柔心中疑惑不解,加之枕边多了一个人,很晚才入睡。 今日起床的时候,身旁的人已经不在了。梁以柔摸了一下衾褥,温度冰凉,看来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青黛、棠梨听见梁以柔的声音后,入内伺候。 “殿下几时离开?” 青黛回道:“比您早半个时辰,王爷交代我们不要吵醒您。” 梁以柔随意“嗯”了声,算作回应。 用完早膳,王嬷嬷领了两个丫鬟过来,一张老脸皱成菊花般笑道:“王妃,依照规制,您身边需再添两个丫鬟。老奴给您在府里头挑了两个最伶俐的丫头,谷雨,白露。” 二人一同行礼,“奴婢给王妃请安。” “免礼。” 梁以柔不愿与王嬷嬷过多周旋,问了谷雨、白露两句话,便借口乏了,让他们出去。 棠梨问:“王妃,对于谷雨、白露我们要如何对待?” 梁以柔正襟危坐,眼神看向窗外掠过的飞燕,“既来之,则安之。不过终究不是自己人,不可信任。” 福祸相依,只是没有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未几,谷雨捧着点心茶水到梁以柔屋外。 青黛接过,“由我送进去给王妃吧,你去帮忙修剪花圃。” 谷雨一听,怒气冲冲道:“青黛,我与你一同都是一等丫鬟,你凭什么使唤我?” 青黛皱眉,刚想训话,谷雨已经丢下托盘,“哼”了一声跑开了。 青黛将托盘拿到屋内,棠梨取出银针准备试毒。 梁以柔十分谨慎,经过昨晚的变故,她便决定以后在王府的所有吃食都要验毒。 “刚刚你们在吵什么?” “谷雨太跋扈了,也不知是谁授意的。” “无毒,只是……”棠梨摸了一下茶壁,眉头微皱,“这茶水好像是凉的?” 青黛闻言,当机立断用银匙舀起半匙茶水,将茶液倒在指尖上,两指摩挲,“确实是凉的。” 棠梨愤愤不平,“太过分了,这个谷雨竟然敢送凉了的茶水给王妃!” 二人将此事如实禀给梁以柔。 梁以柔指尖轻蘸凉茶,无意识地在檀木桌面上画圈,眸光在阴影里闪烁不定。 良久,梁以柔吩咐道:“让谷雨送一盏新茶进来。” 青黛、棠梨不解地互觑一眼,然后回:“是。” 与此同时,谷雨跑去向王嬷嬷吐了苦水,“嬷嬷,那个王妃好大的架子,明明是您让我去近身伺候,那个青黛竟然拦我。他们分明是没把你放在眼里!” 王嬷嬷一听,“啐”地往青石板上吐了口痰,“小丫头片子,王爷都不管我们,她又有何能耐。你且回去,晚些时候我再去敲打敲打她们。” 青黛冷声开口:“嬷嬷想要敲打谁?” 谷雨、王嬷嬷一时怔住,双眼睁大,只见青黛从长廊拐角处走来。 “谷雨,王妃让你送一盏新茶进来。”青黛交代完便离开,没有继续追问一开始的话题。 只留谷雨、王嬷嬷两人大眼瞪小眼。 谷雨额头冷汗直出,“嬷嬷,你说会不会……” 王嬷嬷喃喃自语道:“没事的没事的,让你去送茶你就快去。” 说完,便推了谷雨一把。 谷雨无可奈何,王嬷嬷就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根本靠不住。她只好去小厨房取了一盏茶,战战兢兢地送去。 谷雨将茶盏奉到梁以柔面前,小声说道:“王妃请用茶。” 梁以柔没有接过,只是以手背轻抚过茶盏,谷雨仍然躬身低首。 下一秒,梁以柔广袖一挥,将茶盏从谷雨掌心打落在地。 顷刻之间,碎瓷四溅,茶汤满地。 未等谷雨反应,梁以柔发落道:“谷雨,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谷雨双膝发软,重重砸落在地,求饶道:“王妃,王妃,饶命啊,这茶是你自己弄倒的,和我没有关系啊!” 青黛、棠梨喊来粗使婆子将谷雨拖到屋外,绑在小厮搬来的春凳上面。 谷雨一直哭喊着“冤枉”,引来府里的其他下人躲在角落围观。 梁以柔走到外面,环视一周,语气郑重有力:“我与殿下一样,一同是王府的主人。今日谷雨对我不敬,就是对殿下不敬。你们且看着,若日后还有人敢以下犯上,就是和她一样的下场。” 粗使婆子得令开始动手。第一杖落下时,谷雨惨叫一声,嘴里依旧喊着“饶命”。 庭院里的其他下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王嬷嬷缩在一旁,也不敢为她求情。 等到第十杖时,谷雨几乎昏死过去。梁以柔喊“停”。 “王嬷嬷,谷雨是你带来的人,今日她犯了这样的错……”梁以柔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投向王嬷嬷。 王嬷嬷连忙跪倒在地,膝行向前,“王妃,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谷雨。” 梁以柔蹲下身来,与王嬷嬷对视,语气轻柔,眼角带着一丝薄凉的笑,“嬷嬷,可要说到做到。” “是是是。”王嬷嬷吓得又磕了几个头。 “将谷雨带下去吧。今日之事,你们要引以为戒。” 众人齐回:“是。” - 傍晚时分,张承锦自大理寺回来,直奔二人新房,羽书已经与他汇报了王府今日发生的事情。 梁以柔早已恭候在此,“殿下,可有用过晚膳?” 张承锦低笑一声,语调慵懒,似在**,“王妃,好大的官威。” 梁以柔抬眸回视他,“没有殿下的授意,妾身不敢。” 张承锦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嗤笑一声,撩开玄色袍角,信步入座到黄花梨椅上。 “你且说说看,本王如何授意你。” 梁以柔屏退青黛、棠梨,步至张承锦身前,不疾不徐地道:“殿下留下羽书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惩戒谷雨时,若非看到羽书在屋檐上,王府里的粗使婆子我恐怕无法使唤得动。粗使婆子是看在羽书的面子,也就是您的面子上,才听我使唤。” 张承锦垂眸把玩玉佩,漫不经心地听她讲。 梁以柔接着道:“谷雨与王嬷嬷的事,不过冰山一隅,水底下的暗礁才是真正麻烦的。妾身希望殿下能准许我借着这个机会肃清王府。” 张承锦抬眸看她,仿佛在思考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良久,张承锦扶案而起,向着梁以柔微微倾身,嗓音低沉含笑,“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梁以柔抬首回视,眼神真挚,“殿下将羽书借给我即可。” 张承锦一口应下,“好啊。” “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说。” “后日归宁,殿下可否假装与我十分恩爱。妾身不想让父母担心。” 张承锦了然,声音蛊惑,“我与王妃自然是恩爱,否则怎么会将近侍留给你。” 梁以柔皱眉,对他这副轻浮的模样感到不满,“多谢殿下。” 张承锦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复又想起来什么,顿住脚步,“今夜本王有公务要忙,会晚些回房,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是。” 月光下,少年远去的背影挺拔瘦削,肩膀比平常人宽阔些,广袖被风吹得鼓荡。 梁以柔却读出一种孤独的意味。 一种同病相怜的孤独。 一见到张承锦回到书房,羽书急忙迎上来,“殿下,怎么样?” 张承锦边翻看案几上的供状边回,“什么怎么样?” “王妃呀,想不到她平日日看起来那么温温柔柔的一个娘子,今日却对一个婢女发了这么大的火。” 张承锦“呵”了一声,转向羽书,薄唇微扬,皮笑肉不笑,“你还好意思说,本王让你暗中监视她。你倒好,替她做嫁衣。明日起,你就跟在她的身边。” 羽书属实是摸不着头脑,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 张承锦懒得和他解释前因后果,只说:“张宣明这些年在王府里养的那些蛀虫也是时候拔掉了。” 当初,张启明身故边疆,裴映雪**随之而去。张承锦一朝之间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然而裴映雪在**前一日与裴远钧见过一面。 那时的张承锦才十岁,意外撞破张启明死亡的真相。 张启明的死士花了一月躲避张宣明的追杀,回到长安,将张宣明联合北靖国杀害太子嫁祸李崇一事告知裴映雪。 得知一切后的张承锦,悲愤交集,跑到角楼坐了一整夜。 然而,第二日回到贤华殿,迎接自己的就是母妃离世的消息。 裴映雪为了护住年幼的张承锦,选择**,希望张宣明能手下留情,不要对张承锦下狠手。 裴远钧赶到宫中,希望接张承锦离开。 张承锦拒绝了,满目猩红,“外祖父,我已经知道了。” 裴远钧心里一跳,“知道什么?” 张承锦一字一顿,近乎自虐地说:“父王死亡的真正原因。” 裴远钧摔袖,长叹一声。 “外祖父,我要报仇!” “你……你住口!” 张承锦紧紧攥着手中的麒麟白玉佩,这是父母送他的十岁生辰礼,“母妃以为她的死能让张宣明网开一面吗?她错了,张宣明的亲情之义早在杀我父王的时候就没了,何谈放过我。” 裴远钧注视着这张与女儿有四五分相似的脸,百感交集。 祖孙之间相对无言。 半响后,裴远钧恍若下定决心一般,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留在宫里,留在张宣明的身边。” 于是,后来的十年,张承锦都假装不知情与张宣明相处。 可是,张宣明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故人之后,敌人之后,怎能信赖。 张宣明安排给张承锦的仆人大多是为了监视他,并且他也默许他们瓦解蚕食煜王府。 张承锦自决定复仇的第一天就明白这些。只是他只能蛰伏,不能大刀阔斧,引起张宣明的怀疑。 直到现在,机会来了。 说来有趣,这个机会还是张宣明自己送上来的。 想到此处,张承锦不禁笑出声,作茧自缚。 羽书抬手在张承锦眼前挥了两下,“殿下,你在想什么?” 张承锦回神道:“无事。” 羽书撇撇嘴道:“殿下,你又有事瞒着我。” 张承锦凤眸微微眯起,指节轻叩桌面,道:“本王瞒着你的事还不多吗?” 羽书哑口无言。 这个殿下,说话还是这么直白呀。 - 归宁这一日,张承锦向大理寺告了假。 一大早,他和梁以柔便已经到了梁府。 煜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一百零一担聘礼已经让人咂舌,连归宁都带了满车的礼物。 梁府小厮两人一组抬着金樟木箱,在门厅之间穿梭如燕。 梁甫阁与张承锦寒暄,抱手而言:“王爷这般厚礼,实在是让下官受宠若惊。” 张承锦虚扶起他,神色自如道:“尚书大人言重了,如今您是我的丈人,多少礼物都不为贵重。” 梁以柔微笑不语,腹诽道:好一个表里不一的煜王,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不过,好在他肯与她做戏。 梁甫阁点点头,“承蒙王爷对小女的厚爱,下官感激不尽。” “以柔乃是本王发妻,千金万宝在前,皆不及她。”张承锦说话时,含情脉脉地望着梁以柔。 梁以柔迫不得已扯出一个笑,算作回应。 实在是演得太过了。 下一秒,张承锦话锋一转,“丈人、丈母,可否与我讲讲以柔幼时的趣事。昨夜我与以柔聊起从前,以柔却记不清了。我想着,毕竟我们的婚礼太过仓促,我想尽量多了解了解以柔。” 梁甫阁、叶宛凌闻言,身形忽然凝滞。 与此同时,梁以柔斟茶都手腕一颤。 桌面上留下一滩水渍,梁以柔与张承锦的视线在水面上相会。 张承锦微微挑眉,眼尾带笑。 梁以柔心下一紧,原来他在这里等着她。 殿下实在是太会演戏了吧(bushi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立威·归宁 第6章 上钩·出气 十年前,李崧与李一倬因为前去查探北靖国敌情逃过灭门一劫,却在途中意外得知张宣明与北靖国的计谋。 二人迫不得已在边疆四处躲藏,躲避张宣明的追杀。 孟渚带李微逃亡,一路留下记号。 两拨人决定兵分两路,前往长安汇合。 在汇合的前夕,孟渚外出采野果,留李微一人在破庙。 不料,会天大雨。梁甫阁梁甫阁与叶宛凌省亲归来,决定在破庙过夜。 李微见外人来,躲在荒草垛后面。听到他们的谈话,她得知梁甫阁是长安高官。 为了为李家鸣冤,年幼的李微决定以身入局。 她故意发出声响,让梁氏夫妇发现她。 原本她只是想假装孤儿,让梁氏夫妇收其为婢女。然而,天助她也,她与梁氏夫妇早夭的女儿容貌有几分相似,年龄也相仿。 梁氏夫妇一时动容,收她为女儿,见她香囊上刻有以柔二字,便取名梁以柔。 孟渚早在他们几人谈话的时候便已回来,只是不敢贸然进入,只在外守着。 第二日,李微以梁家娘子梁以柔的身份和梁甫阁、叶宛凌一同回了长安梁府。 当晚,孟渚秘密潜入梁府,与梁以柔碰面。梁以柔告诉他,她要复仇,并嘱托他让李崧和李一倬无需担心她。 十年来,梁甫阁、叶宛凌对梁以柔呵护备至。梁以柔并非他们亲生女儿的事,除却他们,只有宗族中几位重要的长辈知晓。 此事突然被提起,他们夫妇二人着实有些措手不及。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煜王,梁以柔的夫婿。 煜王若因为梁以柔非他们亲生女儿而薄待她,可就糟了。 梁甫阁以手握拳咳了一声,笑着开口道:“柔儿从小体弱多病,出生时家中来了一个游历四方的道人,预言柔儿命有大劫。为了克化此劫,我们依据道人所言,将柔儿送到乡下的老家里养着,一直到八岁才接回来。只是回来后不久,柔儿又染上大病,我便去请了净栖寺的清尚方丈来。方丈说以柔八字轻,年纪又小,不适合在长安居住,于是我们又将她送到寺庙里修习了十年,前段时间才回来。” 叶宛凌在一旁补充道:“想来柔儿命里的劫数已经化解,回来以后的日子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梁甫阁道:“是以柔儿的童年大多是在乡野山林度过,除了读书习字再没有别的,比不得在京城生活的自在有趣。” 张承锦低笑一声,长指轻敲扶手,“原来如此,丈人、丈母请你们放心,日后我会好好照顾以柔的。” 梁以柔含笑不语。 梁甫阁的话并非全都是假的。他与叶宛凌早夭的女儿确实被道人预言命运多舛,在乡下活到五岁便夭折了。 二人悲恸至极,所以在清尚方丈说梁以柔需要到寺庙修习时,他们几乎是立即答应,并且比上一次对待亲生女儿还要细致。 两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上山陪伴梁以柔。 这个话题大抵勾起了梁氏夫妇的痛处,后面的谈话他们就没有那么热络了。 用完午膳以后,张承锦与梁甫阁一同去书房谈论公事。 梁以柔与叶宛凌在西厢房里。 叶宛凌关切询问道:“煜王待你可好?今日他忽然问起你幼时的事,可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梁以柔一一回答,“殿下待我很好,还把他的贴身侍卫留在我身边保护我。至于我幼时的事,是昨晚与殿下谈到了,殿下今日才会提起的。” “那就好,柔儿,你是梁家娘子,你记住,莫要让人欺负去。” 梁以柔一时动容,伸臂抱住叶宛凌,“嗯,阿娘。” 今日张承锦忽地发难,梁以柔几乎以为她的身份暴露了,幸好,她的父母,愿意守护她的难堪,替她圆谎。 或许真心不是可以利用的筹码,一片真心是能换另一片真心的。 不多时,因为大理寺有紧急公务,张承锦只好先行离开。梁以柔想到王府还有未解决的事,便也告辞离开。 等到真正回到煜王府,天色已黑,暮云合璧,吞没最后一缕天光。 “青黛、棠梨,你们去把白露找来。” 二人依言去做。 屋内暂时只有梁以柔和羽书二人。 羽书趁着这个机会问道:“王妃,您知道王爷为什么把我派来你的身边吗?” 梁以柔正要整理衣袖的手悬在半空中,随后放到身前道:“殿下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梁以柔悠悠开口道:“殿下大概是担心我的安危,派你来保护我吧。” 羽书挠挠头,咂舌道:“原来如此。” 这对夫妻两到底想干啥?一天天的打哑谜。 白露莫名被召见,心里慌乱,一见到梁以柔便腿软,扑通跪倒在地,“王妃,您找我什么事?” “你先起来,我寻你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 青黛、棠梨把白露扶起。 白露低声道:“王妃请问。” “谷雨怠慢我,可是王嬷嬷授意?” 白露一听此话,便抬起头,四处张望,又见到羽书也在此,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梁以柔循循善诱道:“羽书是殿下派来保护我的,你知道什么尽管说,我会替你做主。” 白露深吸一口气道:“并非只是王嬷嬷。王府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廖管家和王嬷嬷在管理。从前王爷一直在外,鲜少过问府中的事。他们二人便一直依靠职位便利,改帐目、捞油水、克扣我们的月银。王妃嫁进来,王府多了一位女主人。他们自然忌惮以后没有好处得,所以便想着对付您。” 白露话说到后面越来越小声。 羽书听完,下意识拧眉,怒道:“这个廖平简直欺人太甚,王妃,请您下令,我即刻将他捉来。” 梁以柔制止,“无凭无据,捉来有何用。” “白露的话就是证据呀。” “仅凭她的证词远远不够。” 白露以为梁以柔不信她,着急辩解:“王妃,我说的句句属实。” “我相信你说的话,否则不会找你来。只是廖管家能在府中待这么久,想必轻易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仅凭你的证词,要扳倒他是不够的。” 羽书追问道:“那要怎么做?” 梁以柔慢条斯理拿起桌上的银剪,素手剪断灯芯,“啪”地一声,星火四溅。 少女清丽的脸庞也被点亮一瞬。 梁以柔唇角一抹冷冽的笑意,“当然是请君入瓮。” - 向羽书交代完要做的事情后,梁以柔就回房休息了。 临睡前,房门又被敲开。 梁以柔以为是张承锦回来了,来人却是青黛。 “王妃,殿下差人送信回来给您。” 梁以柔蹙眉接过信笺,快速拆开,取出信纸。 [以柔吾妻: 见字如唔,今夜公务繁,不归。愿卿夜得佳梦。 汝夫承锦] 信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或许真是因为事务繁忙,末尾几个字写得有些潦草。 梁以柔将信反复看了两遍,轻咬唇瓣思考,但是仍旧没明白张承锦特意送回来这封信的意义。 梁府的试探证明张承锦依然怀疑她,他完全没有必要特意送信回来告知她。 用词还如此亲密,仿佛他们真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般。若说张承锦真对她有意,又不会整晚与他在床上相安无事。 莫非煜王不举? 思及此,梁以柔不由得笑出声。 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呀。 - 梁以柔本来想要慢慢放长线,钓大鱼。结果,廖平的马脚没多久就被羽书抓到了。 “王妃,廖平有一个儿子,廖云飞。此人不学无术,嗜赌成性。之前还因为出老千被抓住砍去一根手指。廖平这些年从王府捞的的好处几乎全都是为了为廖云飞还赌债。” 梁以柔眸光微敛,朱唇轻抿,略一思忖道:“我们的机会来了。羽书,你可会赌博?” 羽书微微歪头,澄清道:“王妃,我可是良家子,怎么会这些歪门邪道?” 梁以柔笑道:“我教你。” “啊?” - 雀金台。 鎏金铜雀灯自梁上垂落,烛火明灭流转,将三层阁楼照得明如白昼,使人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大、大、大。” “小、小、小。” “又输了!” “我赢了,赢了。” 正中央的檀木赌桌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 羽书依照梁以柔所言,易容成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富商。 廖云飞不管有没有钱,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雀金台里转悠两圈。 此时此刻,他就围在赌桌旁,蠢蠢欲动。 羽书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廖云飞今日看来是不打算赌,脑海中回想起梁以柔交代的话。 “如果廖云飞不赌,你就给他钱,让他赌。” 羽书粗着嗓音,把手放在廖云飞的肩上道:“这位小弟,你怎么不玩两把?” 廖云飞察觉有人,转过头来,“你是谁?” 羽书捋着胡子,故作深沉道:“我是谁不重要。今日我来此,就是想来赌钱的。不过呢……” 廖云飞将信将疑,“不过什么?” 羽书一把揽过廖云飞,低语道:“不过,我呢并不是很擅长赌。我观察了好久,发现你这位小弟似乎对赌博很有研究,不知你可愿帮我赌两把试试。” 廖云飞推开羽书,细细打量着他。 羽书尴尬地笑着回望他。 “如果廖云飞不上钩呢?” “他会的,赌徒会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上钩。你只要稳住就好。” 稳住稳住,羽书暗暗给自己加油鼓气。 “怎么样,小弟,你可想好了?” 羽书挥一挥广光袖,状似无意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来。 廖云飞一见到这装满银子的荷包,眼睛都亮了,急急忙忙迎上来。 “哎,”羽书挡住他,把荷包往后拿,“小弟,你可愿意?” “行,我帮你赌。要是我赌赢了怎么分钱。” “你赢了,我们五五分,输了的话,我自掏腰包,就当交你这个朋友了。” 廖云飞两眼冒光,拍胸脯道:“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这样,四六分,你六我四,兄长看可好?” 羽书心下道:上钩了。 “成,听你的。” 两人勾肩搭背往赌桌走去。 半个钟头过去,廖云飞桌前已经赢了一推筹码。 羽书依照梁以柔的指示劝说道:“行了,小弟,咱们该收手了。” 说话之间,便要去动那些筹码。 廖云飞拦住羽书,道:“兄长,今日我手气好,我再来一把,我们乘胜追击。” 羽书假意皱眉,“这……” 廖云飞又笑道:“看我的,最后一把。” 廖云飞拿起骰盅,自信满满地摇起来,口中说道:“大、大、大。” 随后,胜券在握地打开骰盅,竟然是三个六。 全场一片哗然,廖云飞激动地脸都红了,“赢了,赢了!” 就在这一瞬间,廖云飞广袖中的铅制骰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这个声音在此刻显得十分尖锐刺耳。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出老千!”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廖云飞还沉浸在刚刚的喜悦中,浑然不知。 廖云飞回头,迷茫地问了一句:“啊?谁出老千?” 埋藏在赌坊暗处的打手们闻声而动,一下子冲上来把廖云飞制服在地。 刘掌柜也闻声而来,见着来人,冷哧道:“廖云飞,又是你,之前就出过一次老千,这次还敢再来我们雀金台。” 廖云飞艰难开口辩解道:“我没出老千。” 刘掌柜捡起地上的铅制骰子扔在他脸上,“看看这是什么?” 廖云飞一脸不敢置信,“这个不是我的!” 刘掌柜不懈地拍了两下廖云飞的脸,啐道:“几十双眼睛看着你呢,银子拿来,还是你的手指不想要了。” “我要我要,我有钱。” 刘掌柜眼神示意打手们让廖云飞起来,“别耍花招,钱拿来。” 廖云飞掏出胸口的荷包给刘掌柜,这是羽书之前给他的。 刘掌柜拆开荷包,一下子傻眼了,一怒之下将荷包摔在地上。 “银子”落满了一地。 哪有什么银子,全是碎石。 廖云飞不敢置信,焦急地四处张望,想要去寻羽书,“兄长,你人在哪?这银子呢?” 羽书早在事发之时,便溜走了。 刘掌柜感觉自己被戏耍了,下令让打手们砍下廖云飞的手指。 廖云飞大叫,膝行着去抱刘掌柜的大腿,高声求饶道:“不要啊,刘掌柜,我有钱的!” 刘掌柜一脚把他踹开,“你哪里来的钱啊?” “我爹我爹,我爹是煜王府的管家,他有钱,我去找他,我去找他。” 廖云飞说完便拔腿要跑。 “站住!” 打手们拦住廖云飞。 “让你跑了吗?你不准走,写信让人送到煜王府去。今晚让你爹拿五百两银子来赎你,不然我就剁了你的手,再把你送到官府去,让你的爹去牢里救你吧。” 廖云飞频频点头道:“好好,我写,我写。” - 另一边,收到信的廖平恨铁不成钢地跺脚,“这个小崽子,我上哪去找这五百两银子。” 廖云在屋里反复徘徊踱步。 良久,廖平深深叹一口气,转身从红木箱里取出库房的钥匙。然后,往王府的仓库走去。 王妃刚刚嫁进来,库房里应该有许多价值不菲的嫁妆。 廖平扶额擦汗,心下道:这是最后一次。 时间仓促,他只是匆匆打开最外面的几个沉香漆盒,看了眼,确保里面是金银珠宝。 廖平拿到东西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仓库的门,用钥匙锁住。 刚刚抬脚一步要走,背后便传来了声音。 “廖管家这是要去哪里呀?” 梁以柔嗓音如清泉漱石,在这寂静夜色中更显得不近人情。 廖平不敢回头,连忙要跑。 梁以柔喊道:“羽书。” 羽书从长廊另一端出现,“哪里跑。” 廖平一见两路都被包抄,跪倒在地,心灰意冷道:“王妃,您来了。” 梁以柔逼问道:“廖平,你这么晚来库房偷拿东西,所为何事?” 廖平老泪纵横,“王妃,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拿你的嫁妆,一切都是怪我那个不孝子。他在赌坊出老千被抓住,刘掌柜要送他去见官,我迫不得已才……” 梁以柔垂眸思量片刻后,道:“廖平,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偷拿府中财物。如今,我给你一个机会,这五百两银子我替你出了。” 廖平感激涕零,拱手道:“我廖某人他人必当结草衔环以报答王妃的恩情。” 梁以柔轻笑道:“我的要求是廖管家今后不再做王府的管家,这你也能接受吗?” 廖平犹豫道:“这……我自王爷八岁便在他身边,恐怕……” “我并没有让你离开王府,只是日后你不再是管家,而是一个负责洒扫的家仆,并且月俸比普通家仆少一半。这另外一半就用来偿还这五百两银子,你看可好?” 廖平咬牙叹气道:“我答应,王妃说到做到,救我儿。” 梁以柔勾唇颔首,“自然。青黛,银子给他。” 青黛依言照做。 “这么热闹是在做什么?” 众人闻声望去。 张承锦负手而立,自长廊尽头踱来,嘴角噙着笑意。 梁以柔双手叠于腹前,行礼道:“殿下。” 廖平汗颜,跟着喊了一句,“殿下。” 张承锦摆手道:“行了,拿着钱去救你儿子吧。” 廖平拜首离开,“是,多谢殿下,多谢王妃。” 梁以柔问:“殿下刚刚都看到了?” “王妃真是玲珑心思,本王实在佩服。” 梁以柔从容应对,“为殿下做事是我应尽的本分。” 张承锦斜着倚靠,语气散漫,“确实。” 在后面默默听墙角的羽书“噗嗤”笑出声来,歉道:“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张承锦斜睨他一眼,“去领十军棍。” 羽书求饶道:“别呀,殿下我错了。” “再加十军棍。” 羽书闭口不敢言,连忙离开这里,唯恐又加十军棍。 梁以柔为其说情,“殿下,羽书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张承锦微微俯身,眸色幽深地望着她,说出的话还是这么不着调,“王妃有所不知,羽书前些天在背后讲你的坏话,我这是在替你出气。” 梁以柔瞳孔微微睁大,道:“那殿下不如再加十军棍?替我出出气?” 张承锦忽地笑出声,气息灼热,“好呀。不过,本王现在也有事想要请王妃帮忙。” “何事?” “随我来。” 梁以柔一路跟着张承锦,最后竟然到了王府门口。 门外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已经等候多时。 梁以柔面露疑惑,“这是?” 张承锦已经先一步翻身上马,朝她伸出手,“上来。” 梁以柔不明所以,将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 张承锦轻轻一带,梁以柔借着他的力,轻松地上了马背。 张承锦解释道:“宣城发生了大案子,你陪本王一起去查案。” “我?”梁以柔措辞道,“为何?” “本王不愿与自己的新婚妻子分开,这个理由可以吗?”说这话时,张承锦是看着梁以柔的,眼里似乎情意绵绵。 只是梁以柔不信,又劝道:“殿下,这恐怕不合理法。” “旁人的妻子,恐怕是不行的,但你是例外。” 张承锦说这话时,略微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你是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的王妃,谁敢置喙?” “抓紧我。”张承锦提醒她,两手环过她的细腰握紧缰绳,长腿夹紧马腹,“走。” 白马长嘶一声,扬蹄奔走。 梁以柔本能地抓紧张承锦的衣袖。 二人靠得极近,梁以柔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之人胸膛的温度。 她回头,只能看到他如同刀锋般凸起的喉结。 少年意气风发,多一分太傲,少一分暗淡,一日看尽长安花,大抵是如此了吧,梁以柔心想。 二人衣角被猎猎晚风吹起。 此间霜华月色,共淋此生白头。 羽书:这对夫妻俩到底想干啥?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 不,你是[星星眼][星星眼] 下章开启新地图——宣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上钩·出气 第7章 宿敌·同盟 宣城位于东南沿海一带,是江南水乡的代表城市之一,风光无限,商业繁荣。 从京城到宣城,需要走十天的水路。 那一晚,张承锦带梁以柔赶到码头,坐上了当夜最后一艘驶往宣城的船。 如今已是在船上的第十天。 此次出行,梁以柔只带了棠梨一人在身边。 一来,张承锦并不打算招摇过市,暴露身份,所以不便带很多人在身边。 二来,王府刚刚没了管家,府中日常事务总是需要有人打理。青黛比棠梨年岁稍长一些,性子也更加沉稳。梁以柔再三思量决定留下青黛在王府,并让她碰到无法做决断的事,去梁府找叶宛凌拿主意,再不济,写信给她。 船上十日,梁以柔也给云水楼送过一次信。信中内容简洁,寥寥几笔带过最近发生的事,并告知他们她近日不在京城。 张承锦与她仍旧和从前一样,一起用膳。 只是因为船舱床铺狭小,他们不在一起同榻而眠。 但是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是比之前多了很多,船上的娱乐并不多,两人几乎都在船舱内看书。有时候,张承锦也会为梁以柔斟茶倒水。 如此一番光景,倒让梁以柔生出两人其实也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的错觉。 当然,这个错觉早在一开始就被梁以柔验证了。 羽书和棠梨比他们,约莫晚两日才赶上船。当晚,梁以柔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羽书侃侃而谈,“王妃真不是寻常女子,琴棋书画且不说,她竟然会玩骰子!那天为了给廖云飞下套,她教了我足足一个时辰。殿下,王妃帮我们拔掉了廖平这个蛀虫,是不是可以证明她不是和张宣明一伙的?” 门外的梁以柔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心口一颤,她极力压下胸中汹涌,以免被门内两人察觉。 张承锦身上还是昨日那件宝蓝色织锦长袍,绣纹繁复精致,衬得他贵气逼人,英姿无双。 “不是一伙的又怎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能做尚书府十年的千金,还会这么多歪门邪道,她身上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羽书不懂,“可是我们已经查过了,梁娘子确实是孤儿。殿下既然不信她,为何带她出来查案?” 张承锦指尖轻点桌面,嗓音冷冽如霜,“我自是不信她,梁以柔聪慧多智,留在长安难免生变,不如带在身边得好。” 羽书似懂非懂问道:“殿下是怕张宣明策反梁以柔?” 张承锦打了个响指,“聪明,总算有点长进。” 羽书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 张承锦接着说;“不过,梁以柔并不是善茬,没有那么好策反。” “那梁娘子到底是敌是友?” “无论她是谁,挡我复仇者,皆死。” 梁以柔攥紧手中的锦帕,屏息悄声离开。 原来……原来如此。 她之前的猜测没错,煜王真的知情前太子死亡的真正原因。 不知出于何缘故,对于此事,梁以柔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 庆幸她和张承锦不是对立的两面,不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能够成为同盟,并肩作战。 - 到达宣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西沉,归鸿阵阵,隐于山林。 岸上已有人恭候多时。来人正是宣城尹展鸿章。 展鸿章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煜王殿下。” 张承锦浅笑一声,“展大人不必多礼。我是奉大理寺之命来查案的,你只需将我看作一般官员即可。” 展鸿章连连道:“不敢、不敢,天色已晚,还请殿下与我移步到寒舍。” 张承锦回头望了眼梁以柔,眼中带笑,复又向展鸿展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梁以柔、羽书、棠梨在后跟着。 梁以柔怎么想都觉得张承锦最后那个笑不怀好意。 莫非是她身上这身装扮真的很怪异? 临下船,张承锦拿了一身男子衣裳给梁以柔让她换上。 梁以柔换好后问他:“殿下,不是说要妾身陪你查案,为何要穿男子服饰?” 张承锦凤眸微挑,定定望着她道:“我妻甚美,本王不愿与人分享,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 梁以柔自是不信他的话,但也只好接受。 张承锦又看了几眼,仍觉得哪里不满意。 梁以柔身着一件靛青长衫,此衣宽大,恰好遮掩了少女的柔软曲线。 梁以柔受不了他的这般直晃晃的打量,直言道:“殿下,是觉得哪里不满意吗?” 张承锦灵机一动,“有了。” 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绺假胡子,给梁以柔粘上。 梁以柔皱眉道:“殿下。” 张承锦看着这番模样的梁以柔,笑着道:“如此甚好,现在你就是一个小郎君了。你便同羽书一样做我的侍卫吧,你就叫千帆吧。” 恰好这时,棠梨回来了。 “棠梨,给王妃梳一个男子发髻。”说完,他负手而去。 棠梨见梁以柔变成这个样子,瞪圆了眼,“王妃,您这是……” 梁以柔虽然以前也与穿过男子服饰,可这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指挥着穿。 梁以柔一时恼怒,愤愤道:“这个煜王,当真是一个纨绔子弟!” - 一行人在展府落脚,张承锦为了解案情,先与展鸿章到书房去看狱案。 小厮先带着棠梨去了一个房间,接着领着梁以柔和羽书到另外一个房间。 小厮解释道:“展府客房有限,这段时间只好委屈两位大人挤一下了。” 羽书大骇,指指梁以柔,又指指自己,口中含糊不清,“我……和她?” 等到小厮走远后,梁以柔皱眉道:“我去找棠梨。” 转眼间,只留羽书在原地,自说自话道:“诶,这个殿下既然都准备带梁娘子了,又为何不让她以女子身份出面呢?” 舟车劳顿,梁以柔多沐浴了一会。 棠梨悄声问:“王妃,既然我们知道了煜王并非和张宣明是一伙的,为何不告诉他们我们……” 梁以柔伸出一根手指在棠梨嘴前,示意她噤声,“张承锦未必会相信我们。任何人都不可信,不到必要时候,一定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棠梨郑重地点了两下头。 门外传来声音。 “梁以柔,开门是我。”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梁以柔把门打开,音色冷淡,“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展府走廊处悬着一盏方形走马灯,走马灯发出淡淡微光,映在两人身上。 梁以柔刚刚沐浴完,脸颊绯红,几缕湿漉漉的青丝黏在雪白的脖颈上,杏眼含水,弱化了她平时过分清冷的气质。 如今渐渐入夏,此时的少女只着了一件素白中衣,襟口微敞,发尾滴下的水洇湿了胸前的一小片。 张承锦见状,一时顿住,不自然地移开眼。 梁以柔又问:“殿下?” “你过来和我一起睡,羽书已经和我说了事情缘由了。” 梁以柔幽幽开口,“我是侍卫,怎能和殿下一起睡,被人看见了,难免误会殿下有断袖之好。” 张承锦微挑眉,在心里评价道,牙尖嘴利。 他叹了口气,“此事确是本王考虑不周,棠梨的屋子肯定没有我的宽敞,你和她住在一起,棠梨只能睡在地上。” 梁以柔转头一想,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我去拿衣裳,等我。” 回到张承锦的屋子以后,他脱下外袍后便去汤室沐浴。 梁以柔一边继续绞发,一边静静思索。 张承锦现在没有一开始那么防备她了,愿意带她来宣城,只是为了防止她与张宣明碰面。 但是,查案。 梁以柔蓦地放下綃巾,轻蹙细眉,喃喃道:“查案,要在宣城浪费多少时间呢。” 不多时,张承锦已经沐浴完毕,更衣出来。 梁以柔仍坐在床榻边,见他出来后,问道:“殿下,明日查案可否带着妾身?” 张承锦十六岁便凭借自身才能,参加明法科考试,一举夺得榜首。 众人本以为张承锦经历前太子与前太子妃之死后,会一蹶不振。 然而,这个魁首属实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长安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感叹皇家出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张宣明更是破格晋升他为大理寺司直。 不过,这四年来,经其手的案子寥寥无几。 这也是张承锦特意设计的。 毕竟他在人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个形象已经扮演了六年,一朝打破难免惹人怀疑。所以他在大理寺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碰到感兴趣的案子,而且一定要是大案,才会参与查案。 如此随意的态度,连大理寺卿都拿他没办法。好在,那几起案子的真相都顺利地水落石出。 不去大理寺的时候,张承锦除了秘密训练隐卫,就是在长安四处乱逛,和其他贵族子弟一起打马球、猎鹰、掷骰等等,尽心尽力地维护他的纨绔子弟形象。 当初选择去大理寺为官的时候,张承锦也是做了考量的。不接触核心政务,只是查案,才能让张宣明放下一点防备。 梁以柔看了云水楼打探来的消息,自然是清楚他少年英才的故事,结合她在船上听到的,便也基本能猜出他选择大理寺的原因。 只是,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早日查出真相,也好早日回长安。 张承锦斜倚在床榻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王既然带你来了,就会让你一起去查案。” “多谢殿下。”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你急着回长安做什么?” 梁以柔微微启唇,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到了。 她顿了一下说道:“殿下,莫不是忘记了那日归宁在梁府答应的,要多多带我回去与阿爹阿娘相聚。此番出来,太过匆忙,我还未与他们说清,也不知何时能回到长安。” 梁以柔作势敛眉叹气。 张承锦甫一起身,“呵”了一声,“本王一向断案如神,不出半月,我们便能离开宣城。” 语毕,张承锦忽扬广袖,满室骤暗。 梁以柔已经躺在床铺上里面了,但是她还有话要说,“这可是殿下答应妾身的,可千万不能反悔。” 张承锦躺在床的外侧,侧身与她对视。 少女的杏眼水润莹亮,仿佛盛满天上星河。 张承锦本想说他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可是不知为何,望着她这双眼,话到嘴边滚了一圈还是咽下了。 他低声道:“本王答应你。” 梁以柔喜出望外地道谢。 听到她又自称妾身,张承锦下意识皱眉,声音轻缓,“梁以柔。” “嗯?” “以后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自称妾身。” 这一章应该算是过渡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宿敌·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