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第1章 第 1 章 阿青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肘人的力气收回了几分,又重新把门关上,新来的租客被他吓了一跳,经他轻轻推了一下,差点没掉下台阶,他扶住墙,慌得连问了几声怎么了。 “呵呵呵……” 阿青意识到自己只是震惊,而不是怀疑家里进了什么贼,或者干脆认为是让陌生人撬了窗更合理。 近一年了,小老鼠总算想清楚了,肯主动打开门出来了吗? 这里是他的众多房子之一,有三间卧室,但是为了苏雨,阿青从没有把房子租给其他人,就是租金,也是少得可怜。 几个月前,苏雨说要他施舍个地方给自己住的时候,他还没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很快,他就收到了一大笔,那是苏雨工作几年的所有积蓄,还有柳鲸的一份。 吓得阿青以为他要寻短见,但还是开着玩笑说:“说吧,你看上了我的哪套房,哥哥打个折卖你。” 就是苏雨不说,阿青也不会放任他自己住的,柳鲸的葬礼没有花多少钱,他们共住的房子是柳爸的,跟苏雨无关,虽没有人赶他,他还是在阿青的帮助下,连夜搬了出来。 阿青专门挑了套视野开阔的公寓,大多数的房间都可以看到海,另一面是望不到边的郁郁葱葱,毕竟在这座小岛上,夏天那么长。 他们一起度过了近三十个年头,苏雨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和柳鲸在那个房子里也只是住了三年而已。 而友谊,地久天长。 苏雨愣愣盯着阿青帮他铺床单,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阿青哥。” “嗯?” “谢谢你。” 阿青犹豫着又开门,客厅里已经没有苏雨的身影,洗手间的水声清晰,他让出位置把租客请进来:“随便坐,我去看看他。” 姜渊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早听阿青说起过这个合租室友,有点胆小有点安静,也猜到刚才估计是看到他衣衫不整才失态。 阿青放下钥匙,轻声叫着小雨靠近了走廊的尽头,门没关,他也就推了推进去,隔着磨砂玻璃,苏雨的声音闷闷的,解释:“我房间的热水器坏了。” “好,”阿青环视一周,空空荡荡,他语带笑意,关上门出去,“我去看看。” 阿青一面翻着衣柜给他找套衣服穿,一面欣喜,不再是催着哄着,苏雨会主动洗澡了,他已经有几百天没有出门,房间温度也合适,但是洗澡是不一样的,苏雨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总是说洗澡就像是净化,我又重生了一样。 那时候,有机会的话他会一天洗几次。 阿青不许他死气沉沉的,他不出门就算了,连续十几个小时发呆或者睡着也无所谓,但是饭一定要吃,水也要喝,他要他的感知清醒着,触摸冷热软硬,尝试酸甜苦辣。 还好,苏雨没违背过他,要做什么都可以,他总会照做。 阿青检查了一遍手里的衣服,喜滋滋又重新返回浴室。 更重要的是,他还会挑剔了,这样的天气,就是凉水也不会怎么样的,阿青推开门,镜子上氤氲一片,瓷砖墙也开始淌水,真好,就是要看到这样的苏雨,要是现在他嫌弃他手里的衣服不好,阿青也能马上下楼开车去最大的商场给他买几件回来。 不过,苏雨没说什么,胡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接过来,后知后觉:“我没有顺便拿来吗,谢谢哥。” 阿青抹了抹镜面,两人的视线在里面相撞。 “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苏雨只是隔着毛巾抓了抓头发,又搭到肩上,转过头来冲着阿青挑了挑眉:“是啊,咱们今天出去吃吧,吃完正好去趟发廊,哥你的头发哪里剪的,就带我去那里吧。” 阿青来不及恍惚,他拿出吹风机,习惯性地对准了苏雨。 怎么这样突然,人是可以做到的吗,也许呢,阿青抱着乐观的想法,苏雨颓废得那么猝不及防,变得好转当然也可以在某一个想通的瞬间,也许他前些日子就已经积累了,只是到今天才表现出来而已。 阿青叫姜渊来也是一样的目的,苏雨也该走出来了,他只是试试水,并没有真的让他租这套,就是这栋楼,他还有好几间,最好是能交个朋友,苏雨的生命里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本来是个孤儿就够辛苦了,他要是不愿意联系过去的朋友,那就重新开始,再认识新朋友也不错。 等阿青缠好线出来,就听到客厅里的说话声。 “哦你好,我叫苏雨,你吃饭了吗,和我们一起去吧?”苏雨笑嘻嘻地,“阿青哥请客。” “以前我最喜欢来这里,这里的火锅超正的,”苏雨挽着阿青的手从正门入,停在了电梯前,兴致勃勃,“你最好中午没吃太多。” 等电梯里面的人走光,他才好奇,“怎么,他们换位置了吗?” “没有,”阿青指了指宣传页,“扩了新店。” 一般来说,在是不是吃辣的问题上没有分歧,也就能吃到一块去,姜渊是客人,他有点迟疑不定,于是苏雨很干脆地留了一半清汤给他。 很体贴。 阿青递了一本菜单给姜渊,自己和苏雨共看,他实际上在发呆。 苏雨以前可不会这样的,不管是谁,和他出来,就不能少了辣,不能吃的自己开一桌去,还有,有服务生过来问,是不是要点酒水,接收到阿青眼色的同时,她又听到一边的男人说,酒?不要,我们都不会喝。 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姜渊不好意思说什么,阿青是真的从不喝酒的,他讨厌那味道,但苏雨并非如此,他……算了,阿青觉得不提也好。 反正还有一间,苏雨主动提出姜渊搬进来,互相做个伴就挺好的啊。 “你舍得吗,阿青哥?” “别瞎说,咱们几个是大学校友而已,况且我都毕业多少年了,最最重要的是,你哥我早就结婚了!” 第2章 第 2 章 柳鲸来到这所大学是因为被人篡改了志愿填报单,苏雨则是出于这里承诺的奖学金最高,他的高中班主任推荐他学法,他也就听了她的。 柳鲸是化学系的,他没有选择,连去哪里都被家里人牵绊着,他还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份,柳爸是随便给他写的,不管读什么,反正最后都是要回家的。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基因,发妻早亡,明明有那么多情人,却再也没有一个儿子,他所有的指望就都在柳鲸身上,不然家大业大就要拱手他人吗。 在拿到录取通知之前,柳鲸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是那样的人,十几年来,他都没有看清过这个人,那母亲呢,她在过世的时候知道丈夫的真实样子吗,他宁可她糊涂着。 “你不用跟我吵,还是你觉得我会怕你那样瞪着我,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看看你报的都是什么,离家里那么远,你去那里做什么? 化学?化学有什么不好,你的化学不是一向考得优秀吗,也是这个学校最好的专业,里面还有我的同学在做老师,我还可以托他照顾你。“ 也就是在那天,柳鲸第一回挨了一巴掌,正是差点调和不了的矛盾,楼上的女人跑了下来拦着,她出现得很及时,很明显早就在楼梯口听了一会儿了。 羞愤之下,柳鲸把别追他的怒吼关在了身后,刚推开院门,他就听到身后的一串挽留:“等等,小鲸!” 他知道是谁,但他的眼泪不受控,他不愿意回头,那温柔的声音也没有强迫,在他不远处停下来,“小……柳鲸,你爸这次真的做得不对,我替……不管怎样,你得照顾好自己。” 她把一张卡塞进他手心,“密码是你爸的生日。” 门开了又关,柳鲸下意识回身,只看到她沾了草屑的脚掌闪过了门槛,很快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意思? 柳鲸带着答案去查证,果然看到考试结束后就收到的那张卡已经冻结,而她给的那张卡里,有三倍不止,就是他能读十个学位也绰绰有余。 她是谁? 在坐在马路边啃着面包时,柳鲸才想起这个问题,看样子与父亲的关系不一般,她将来会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吗,既然如此,她这样做也就合理了。 那时候,柳鲸并没有顾虑太多,他还气着呢,并不愿意回家。 他的倔强持续不了多久的,他习惯听话,本来就不能改变了,他还做什么呢,不然赔上一年,到时候,再重蹈覆辙吗? 他钱包里还有几张,也就没有动用她给的卡,没过几天,就灰溜溜踏进了家门。 如柳爸所愿。 只不过,他偷偷找到那个女人,准备还回去。 “阿…阿姨……”他说不出口,因为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 “什么事?”她的声音也不一样。 柳鲸一时语塞,怎么也想不起这人和前几天的那人是不是同一个,他又试探了一句:“这个卡……” “什么卡?”她接过,“不是我的,我的在这里。” 她低头找了找,从小提包里拿出一张,“你再问问别人呢,没准是谁丢的。” 他没有告诉父亲,他有了自己的猜测,这可能是她的私房钱,父亲不知道的,柳鲸把它好好收起来,也拿回了自己的卡。 柳爸说得对,他有家里做靠山,才会不愁任何,不然,一个连业余时间都不由自己支配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另一个人。 苏雨就是这样,为了生计到处奔波,他并不觉得凄苦,是朋友心疼着他。 阿青看着他四处奔波,最繁忙的时候,卡着点溜进晚课的教室,他一堂课也不肯缺席的。 有自己的准则——这样的老师很难得,离开这里,就再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资源了。 而且,每每这时,他会推开热水,一口气灌进阿青拿来的半罐冰可乐,打趣,“最近一直有进账,我运气真好!” 多番了解之后,关注他的又多了一个追求者,柳鲸。 契机难得。 就是那天,很平常的一天。 在学校偏门的小树林里。 苏雨和阿青吃完火锅已经很晚了,听到有动静,心痒过去瞧,就发现一伙杂毛以多欺少,小个子就要被打成石头了,卧在那里直发抖。 嘿! 苏雨就看不惯这样,把手里的东西往阿青手里一塞,一巴掌就挥了上去。 阿青没反应过来,差点被他推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苏雨受伤,刚刚站稳,却瞧见已经躺了两个。 穷孩子是不配生病的,苏雨很在意自己的身体,不就是刀子,谁没有,苏雨比他们耍得更溜,没有全军覆没,半是威吓,几人没坚持几招就逃了,反正该抢的都已经到手,没有必要拼命。 病房外,苏雨扭扭捏捏地,架不住阿青的唠叨,终于答应去做个全身检查,连个外伤都没有,能有什么事呢。 苏雨在阿青惊讶的眼神中,语气慢慢夸张:“做过陪练,拳击散打柔道都会点,摔跤也略通一二啦。” 是英雄救美吧。 小个子醒了以后短暂地失忆了几天。 两个好心人站在床尾。 “他的脑子好像被打坏了……”苏雨的声音并不算小。 阿青拉他出来,商量对策:“他的钱包被抢走,证件什么的应该都在里面,这样吧,帮人帮到底,我就先把钱垫上,总要先治疗,等他想起来再说。” 阿青有大把的时间,下了课就会过来陪他,苏雨很少露面,但是这人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就天天絮絮叨叨苏雨的名字,似乎很清楚是谁对他舍命相救,恨不得以身相许。 阿青对他没有好印象,几次提醒苏雨,要他不用来医院。 “没事的时候就回宿舍睡觉,这里有我呢。” 苏雨拗不过他,也没有真的闲着,四处打听,没过两天,还真的让他碰着了,他们想过会是本校的学生,只不过竟然比他们还大一届,苏雨攥着亲自跑了行政楼拿到的请长假手续,兼职结束就赶忙跑了过去,也亏了这一使劲,柳鲸的记忆恢复速度加快了几成。 他只问了一句话,苏雨有没有对象啊? 阿青看得出他的企图,便好心地劝解了两句:“他很忙,你也看到了,我不希望你绊住他的脚步。” 柳鲸若有所思,他出院的时候没有麻烦任何人,阿青以为这样就是结局,他们本就互不相欠。 没想过就在第二天,他眯着眼睛小憩,被敲窗的动静唤醒,他摇下车窗,揉着眼睛:“下课了?快上车吧。” “哥,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 “那怎么行,我不放…” “那里,”苏雨指了指不远处的红色,“柳鲸有空,我坐他的车好不好,?” “啊,谁?”阿青坐直了身子,他是真的忘了,“同学吗?” “哎呀阿青哥,就是刚出院的那个师兄啊,真来不及了,我先走了,等回来跟你说。” 他的每次动向都会跟阿青报备的,但是等阿青提前去别墅区接他的时候,却被告知他们请他进去。 他不知所措开进去,没料到不仅被留饭还因为时间太晚而热情被留宿。 苏雨抱着被子窝在阿青身侧,关上灯,才娓娓道来: “你说多巧,我不是去图书馆嘛,一楼的演讲厅正好有个成功大学的教授来做讲座,我就过去听了听,正好遇到了柳鲸师兄,他说请我吃饭,我就想叫你,然后他就看到了我和小渊的合影,我这才知道,他和阿姨也有关系,他说要有东西还给她,我就带他来了这里嘛,两人一见面,还真是旧相识,这就是全部啦。” “所以,没有别的事情?” “应该…不对,应该是目前没有,哥,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挺喜欢我的,这我当然也知道,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拍拖的打算……” 阿青昏昏欲睡,他在强撑着,他和苏雨在一起做朋友太久了,久到不知道身份的转换应该如何轻易实现,甚至他只当他在开玩笑,谁还没有些青春心事呢,何况苏雨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谁。 转念一想—— 次日,苏雨虽然也是坐了自己的车,柳鲸就在后面跟着,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后劲上来,阿青猛然醒悟,自己好像真的要把一部分的苏雨让给别人了,就是会这样,这一天就是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一点准备不给人留。 苏雨很快不再东奔西走,因为学业压力也大,有时候还会吃力,所以等到他们也来到了和柳鲸初见的年纪,一次吃饭时,苏雨郑重和阿青报备:“我现在都算有了个正式工作了。” “怎么说,”阿青把剥好的虾分给他一小碟,瞥见向更远处的西边窗口挪去的柳鲸的背影,“是因为他吗?” “是也不是,主要是阿姨想找个全科辅导,我和小渊也比较熟悉了,这事就定下来了,确实也给的更多,反正我就不需要其他的了。” 真是找了个好时候,苏雨又能挣得更多,还稳定,更重要的是,不耽误和柳鲸耍朋友,阿青不想认为后者才是最终目的,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那栋别墅是小渊母子仅有的财产,是柳爸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当然,还有她攒下的那张卡,本来是要给小渊读书用的,没想到碰到柳鲸的突发情况。 就是那么巧,刚给出去就用得着了。 那天晚上,她接到了老家来的电话,说孩子又闯祸了,已经要勒令退学,她也知道自己已经透支了太多次机会,以前还有钱摆平,这一次,她终于决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照顾,自己的父母身体不好,也是自顾不暇,城里的教育总归更好一些。 之前一直藏着瞒着,也是在自保,柳爸在很多方面都算是个不错的情人,但是她知道在他身边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当初答应他也只是为了安身而已,但是他周围的人太多了,她自知总不会真的登堂入室,干脆尽可能抓住自己能带走的,比如那张卡,比如他们的孩子。 但是给出去就不会想要拿回来,要不是阴差阳错又和柳鲸见面,她从没有想过要找他,好人总会有自己的好报,柳鲸把那张卡还给了她,解决了她差点要卖房的窘境,尽管如此,离开柳爸,独自养育孩子是长久而费力的事。 因为有了苏雨,她就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业了,可以说,小渊是他们一同养大的。 十岁,还是个孩子,十八岁,也是刚刚踏入成年的小大人而已,又因为这个身份,苏雨常常说,就像把自己从小又养了一遍。 阿青在一边看着,因为小渊,他们三人绑起来了,越来越紧密,苏雨的人生道路也因为柳鲸而生了分岔。 阿青可从没有听他有继续读书的念头的。 “我肯定是要早点出去赚钱的,到时候养你。” 可是大三那年,刚开学没几天,他就拉着自己拜访了好些宿舍,说他都打听过了,也跟人家约好了,会特价出给自己一些考研的资料书籍。 “给谁?” “当然是我自己啦,我没跟你说吗阿青哥,我决定再读两年,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专业,晚些时候出去,我也少点压力。” 他什么都会跟阿青说的。 “小渊那边,我要是正式工作了,就没办法……” 阿青语塞,因为柳鲸,他连脑子都不要了吗,现在那小屁孩才刚读初中,他能管他多久,又不是真的是他的责任,难道不是趁着彼此之间还没有陷得更深,及早抽离,然后规划自己的人生吗? “我和阿鲸已经想好了,现在阿姨也正在上升期,小渊从小就不在她身边,最需要的是陪伴,学业越来越紧,能找到又能兼顾学业和生活的老师太难了,还要再重新和他磨合,过去这几年,等他读高中,就可以住学校了。” “你还真的什么都考虑到了,”阿青双手扣得越来越牢,手里的书好像更重了,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也就随口嘱咐,“学段都升了,课时费也得重新谈哈。” “知道啦,哥!” 阿青没有耐性再去搞学术那一套,但是没有苏雨的日子,他也觉得无聊,于是便和对象去了各地游玩,几个月没见,跨年的时候几人聚在一起,苏雨就看到他手上的戒指换了,便马上猜到:“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啊?” “真是的,我正要宣布呢——” 苏雨愣愣地注视着两人们的交杯酒见底,那句我们玩着玩着就顺便把证领了炸出的碎片在脑海里四处飞扬,散落一地,这种感觉很奇妙,其实他早就把两人当作一家人,一张证书只是水到渠成而已。 但就是不一样的。 他拍了拍柳鲸放在自己身侧的手,他们还没有住在一起呢。 越是忙的人就越是找不到时间,苏雨也学会了在开会的时候偷偷拿小渊的试卷作分析,还好,柳鲸也很难偷闲陪他,尤其是临近毕业,导师派他出去交换学习一学期,他们差点连送机的时间都错过。 还是小渊提醒,苏雨匆匆忙把人从学校接出来,飞奔到机场。 小渊抱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泣不成声,柳鲸家长一样,一手拉着苏雨,一面还询问:“你的卷子答完了吗就出来,我落地以后一定会打给你老师的,不要觉得我走了就松懈了,小雨哥哥那么辛苦,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留给苏雨的就不多了了,“你等我回来。” 说话算话,苏雨很快察觉到,小渊的学习丝毫没有疏懒,他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了,成绩更是进步了许多,也正是自己论文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又变得省心,苏雨自觉轻松许多,好几回,小测大考的情况,竟是在柳鲸那里得到的消息。 他感到抱歉:“我写在日历里的,也看到了,但转头就忘了,你说我年纪轻轻的,不会得了痴呆吧?” “还记得我去年吗,那时候更严重,刚吃完饭就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柳鲸逗他,“这个阶段就是这样的,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好好爱惜自己才能有精力顾得上别人。” 是这样吗? 小组开会的电话打进来,苏雨只好和柳鲸说再见,柳鲸才不是这样,他什么都会忘,但是记得自己生日,他的每一节课,甚至三餐也会抽出时间陪他一次。 苏雨来不及细想,他的这个通话就是挤占了自己的研究时间,他又要为此熬大夜了。 临别,柳鲸说过,三四个月而已,但是,他也是到了才知道,那边一直在留他,或者说,拖着他,从他的吞吞吐吐中,苏雨也能猜到,只是没料到他们分离了近一整年,在小渊毕业前一礼拜才落地。 还有个很重要的考试。 苏雨答辩也过了,毕业照片也拍了,就搬到了小渊那里,接送他上学,负责他起居,再按部就班帮他做查缺补漏。 刚开始,他们商议着要不要告诉他哥哥回来,有了答案之后两人很快就后悔了,考生最大,小渊非要和柳鲸住一间,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忍得痛苦,幸亏学校还有课,阿姨也不准他请假,苏雨和柳鲸才能在白天多相守片刻。 他们除了去买菜,时间到了接小渊,就是在四处看房子,柳鲸吻着苏雨,说我们早该这么做了。 小渊去了最好的高中,他成绩好,还拿到了两个学校的奖金,搬去学校那天,阿姨请他们吃饭,阿青也从夏威夷飞回来,他坐在苏雨身边,用眼神指着用力把弟弟圈在怀里的柳鲸,凑近了些:“你也毕业了,以后有什么打算,来我公司吧,任你大展拳脚,怎么样?” “我还没想好呐哥。” 阿青又喝了一口,偏了偏脑袋,仔细瞧他的眼睛,不无欣赏:“看来手里已经有了几个机会,说来听听。” 几家律所…… 苏雨的语气踟躇,稍稍分辨,阿青也知道他多半会拒绝的,“离得太远,要不就是留校,院长还在等我的答复,要不就是去他那里。” 他? 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着柳鲸正一点点给小渊喂水。 你们,还没分吗? 心里话硬生生吞下去。 说出口却是:“你见过他爸了吗?” “没有,”苏雨的脸红扑扑的,似乎不以为意,“他也刚回来,等再过些日子。” “他是独子。”阿青眯着眼睛,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嗯?苏雨不知道两人是谁醉了意,等到阿青被家夫接走,他洗完澡回到床上,还没想明白阿青的殷切叮咛。 柳爸要柳鲸住在家里,离公司更近,折中之下,他们的房子也只好选在距离公司更近的地方,而苏雨,答应了院长。 柳鲸的时间灵活,他总是会抽出时间车接车送,大多数时候,路上只有他们,一月两次的小周末,他们就会一同把小渊捎回来,他的学校并不远。 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阿姨说,这是前一段婚姻的孩子,也没错,她和柳爸十年前萍水相逢,后来又走到了一起,即便如此,他再次见到她,仍旧不记得,所以,偶然见到小渊和柳鲸在一块,他也没多想什么。 他们的话题,从工作谈到了感情。 “你都没有自己找女友吗,一个都不谈,还是谈过但分手?” 柳鲸既然不着急,那就得自己操心,他开始为他安排相亲。 第3章 第 3 章 姜渊搬进来,住在离苏雨最远的那间,因为那里更宽敞,也有独立的浴室,同在一个屋檐下,反倒没有那么热络了。 阿青还是会每天过来,盯着苏雨吃掉三餐,和往常一样,亲自端了去他的房间,如果姜渊在家,他也会留一份在餐桌。 他不会逼迫苏雨,那天的出门他也是当作是苏雨的一时兴起,要让他真的走出来,还是要长远打算,他知道苏雨和柳鲸的感情,也知道两人吵了又吵却仍旧没有分开,直到阴阳破碎。 果然,走进他的卧室,又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回还好,角落里亮着盏夜灯,苏雨缩在大号泰迪熊手臂间翻书呢,已经被阿青训出来了,饭菜不多,苏雨拿着自己的那份,总会吃得干净,还会跟他聊两句。 “哥,明天我做菜给你吃。” “好啊!” 阿青鼓励着,以为看到了曙光。 他看他睡着了才离开。 午后,苏雨打给阿青,想问他有没有空载自己去买菜,电话没有通,他刚出门,就听到新租客那边的响动,他走出来。 “你也要出去吗,要不要一起?” 苏雨好久没动手,准备晚饭时候找找感觉,姜渊洗手,说可以帮忙,苏雨笑笑,没有拒绝。 天刚擦黑,阿青从会议室出来,充上电才看到苏雨的消息,他打过去,忙音,又打,仍没接通,反复几次,他找出姜渊的号码,这次没有等待。 “我正要打给您,快来医院,苏雨出事了。” 阿青赶到,听着姜渊抽抽涕涕的样子更烦躁了,还是苏雨咬牙切齿地解释只是不小心碰翻了一锅排骨,烫到了腿脚而已。 阿青握着他的手都不敢使劲,他提醒一边的丈夫:“去找医院要一把,不,你出去买一把轮椅,电动的,最好的!” 啊? 苏雨猝不及防喊出声,紧接着要拦人,“不必了吧,我也没有很严重。” 为他上药的大夫悄悄抬了抬他的脚腕,表明了立场。 挺糟糕的,有个工具挺值当的。 苏雨没再说什么,目送人离开,又留意到站在门口怯生生不敢再发出声音的姜渊,他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又是油又是滚水,看看这满身的伤口,把我心疼死了,”阿青在下车的时候还在唠叨,想了想,又回头扣扣车窗,“这几天我就先不去公司了,有什么事……” “不可以,你住在这里就已经是我的让步了,工作还是要上心的。” 一激动,包扎好的双腿又开始钻心地抽搐,苏雨的声音陡然变小,阿青更认真了 “有事邮件给我。”便送走了丈夫。 倔强的小孩是没有自由的,阿青把自己的被褥抱进苏雨的房间,宣布他就在这里待着直到他的恢复。 回家以后,轮椅一收,基本就用不上了,毕竟什么都有阿青给他拿到手边,喂到嘴里,要说麻烦,无非是上厕所,苏雨宁可自己慢慢扶着墙过去,坐着轮椅,难免有伸缩骨节磕碰皮肉,到时候更难受。 阿青把碗碟收拾好送出去:“别乱动,等我给你擦身子。” 他来到厨房,正看到姜渊好奇地站在咖啡机旁,他走过顺口问,“你要喝吗,我教你。” 学会了总是要帮忙的,阿青不爱咖啡,本来就是给苏雨准备的,不过,他喝得多,生病以后,不知不觉竟然睡得也多,总是觉得身上乏味,没坐一会就喊累。 阿青没在意,脆弱的状态本来就该多休息的,但是阿青也不会总是由着他,既然有轮椅,那在外面走走也无妨。 反正自己也是要去采买的,正好推着苏雨晒晒太阳,慢慢地,他也能自己站着走两步,坐到公园长凳上做个拉伸,虽然不多一会儿,又会昏昏欲睡,阿青就坐在一边,把肩膀给他靠,等他醒来。 他又想起了过去,苏雨一天可以做几份兼职的时光,身体素质比一般人要好得多,现在变成,不对,是什么时候不一样的呢? 阿青恍惚间听到篮球拍地的响动,回过神,不远处的篮球场早就拆了,现在是个小广场,晚练队正排演。 他好像还没有到热爱逛公园的年纪,可是苏雨叫他,他一定会来,就在这里,喷泉后面,棋局堆里,借着雕像遮掩,棕榈树的身形,他看到柳鲸和不同的女孩走走停停,在湖边散步,在连廊亭下吹风,他们说着笑着,会聊些什么呢,他们的婚礼,还是小孩? 他扭过头就看到苏雨通红的眼圈,他想说我早就说过他是独子,他开不了口。 苏雨还是会顶着烈日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对方哄两句又会心软,又会随叫随到,阿青索性不管,让他去撞,死不了他就都能救回来。 没想到,负心人这么快就轮到自己的报应。 苏雨猛地咳醒,阿青扶住他:“好像要降温了,咱们回去吧。” “好。” 苏雨很少做梦的,身体一差,乱糟糟的画面就开始涌入,不知道那是记忆还是想象,他看到模糊的身影,他叫他的名字,阿鲸。 他们好像很熟,他是朋友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爸要我去相亲,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我爸要我结婚,你放心,我不会结的。 我爸要把我关在家里,你放心,我不会屈服的。 你要相信我,你等我。 “这是什么?” “是柳鲸的孩子,他必须对小霜负责。” 等等! 苏雨正要伸出手,下一刻,就从橱窗的反光玻璃看到那个女孩回过头,与自己的面庞交叠、重合。 一模一样。 苏雨醒来,花费了好几秒才喘起粗气,阿青不在。 他的伤疤逐渐结痂,阿青也就不会一直小心翼翼守在身边,他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工作。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苏雨却疲惫到不行,接连不断的梦境折腾得他崩溃,更过分的是,他记不起任何内容。 苏雨挪着步子走出房间,正看到姜渊在厨房。 “要咖啡吗?” “好啊。”苏雨打开冰室,把最后几块冰都扔进杯子,然后递给姜渊。 阿青也顺着声音走近,招呼还没出口,苏雨就被呛住,俯身呕了几声,淋淋沥沥,地板上竟然是刺眼的血花。 怎么了? 阿青抢先一步搀住他,不敢乱动,苏雨下意识要回他,一用力,喉咙里的什么东西又多划了几寸,等赶到医院,人已经处于半昏迷。 阿青抓着浸透的毛巾坐在走廊,血能往哪里流呢,向外怕失血过多,向内又怕窒息。 还好,只是冰块,没有扩大伤口,因为化得差不多了,只不过伤到了血管,需要阻塞缝合,静养最少三个月,前期只能吃清淡流食,也不要让他发声,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 阿青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待了很久,开了一沓单子,不由分说,推着他又去拍片子查神经,等苏雨醒来,就看到大大的一张手写板: 不要说话。 不用提醒他也知道的,他现在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写是我不能说又不是你不能说,我们这样交流不费劲吗? 为了他的方便,阿青把手机给他,要他慢慢打字,不至于耗费太多体力。 单间啊,苏雨扫视一周,打字: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个月。 白板上一撇一捺。 这么长? 必须听我的!!! 后面几个叹号。 阿青看起来比他难受多了,要不是苏雨视线模糊,就能瞧见他脸上迅速滴落的一串泪珠。 这事有教训吗,自然是有的,苏雨被自己蠢笑了,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当时一定还没清醒。 阿青又开始了陪床,工作积压,他趁着苏雨睡着,只拉起帘子就开始处理。 苏雨又开始了长时间的昏睡,按照他的习惯,一旦睡着,基本也要有十小时,正逢周末,姜渊来探望,阿青拜托他看护一会儿:“我现在急着回去一趟,不过一小时就回来。” 已过半月有余,还有几天就可以出院,一直没有什么问题的,阿青没想到,只是片刻,就出了意外。 这一次,亮起的是手术室的灯,姜渊急着和他说明情况,只是这次冷静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睡着睡着就开始吐血,从嘴角流出来我才看到,赶紧就叫了大夫。” 苏雨这一次,什么都没看到,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阿鲸,阿鲸…… 下一秒,眼前就被黑暗笼罩,有人用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又被塞进了后备箱。 “快、快!” “回宅子?” “你聋了吗,说了多少遍找个地儿把人埋了,不能让柳鲸再见到他。” 外面的风好大,好像还有雨声,苏雨被捆着,又是这样狭小的空间,他寸步难移,但他知道应该自救,等到车停也就到了自己的死期。 他的思绪在此时尤其混乱,没给他多少时间,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总之,车真的停了,只不过是被迫停下的,与另一辆相撞,车身毁得不忍直视。 透过裂缝,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人,暴雨倾盆中,苏雨的视线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小渊……”苏雨喃喃着,两人的目光碰撞,聚光灯一样在一处汇聚,是血肉模糊的柳鲸,他的头骨都露了出来,当场去世。 实际上,他坐的那辆车上,无一幸存,包括柳爸。 阿鲸! 苏雨喊不出来,他应该知道的,医生说让他噤声,意识时断时续,他的梦还在继续,不知道是谁打给了阿青,他很快就赶来,苏雨撑着看清他的脸才昏了过去。 再醒来,阿青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葬礼他也只是走了个过场而已,他们走得太突然,所有的遗产全归直系后代,只有小霜的女儿符合条件,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个试管宝宝,与柳鲸无关。 谁在乎呢。 “阿青…哥!“ 手术室内外都被吓了一跳,梦该醒了,苏雨忽然睁开眼睛,高呼了一声,然后又躺倒,他们面面相觑,叹气,知道抢救无效了。 阿青跪在推出的手术床旁,久久站不起身。 姜渊站在医院大门,仰望那间已经关窗的房间,默默隐入了人群,他走了很久,快到天黑才来到那幢别墅前,他们已经不住这里了,只是母亲还没有卖。 他掏出钥匙,走上了二楼,他自己的房间,在他和柳鲸并肩睡过的床上躺下。 他的口袋里还有半瓶乙二醇,他也想尝尝是什么味道,从实验室拿的,全便宜了苏雨了,听说味甘,不知道放到牛奶里面会不会违和。 他也不喜欢咖啡的,只是为了苏雨假装的,当然,也不喜欢牛奶,只是柳鲸喜欢,所以他也可以喜欢。 好像有点奇怪,他甚至感到飘飘欲仙,不多会儿,他已经喘不过气,意识模糊间,竟越来越兴奋。 他看到那天晚上,柳鲸就死在自己面前,他看到了他的魂魄不知所归,便主动接纳了他。 不可以,柳鲸不可以死,就算献出自己的一切,他也要让他活下去,他没想到,柳鲸丢失了所有的记忆,忘了他的身世也忘了他的爱人,最后能做的,就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后备箱里有人时,打了那通电话叫阿青过来。 但姜渊始终认为,柳鲸并没有真的沉睡过去。 把炉灶支架垫高,让贴身的一边悬空,稍微一碰就会滑落;在咖啡里投入乙二醇;清空冰盒,只留几个被切出尖角的冰块;打开窗户让救护笛声惊出苏雨的梦魇。 不只是自己的私心,更有柳鲸游魂的推波助澜,他在他的身体里,他们血肉相连,他们是一伙的。 真好,他们不可能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