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台(重生)》 第1章 第 1 章 残阳如血,熊熊大火点燃了半边天,燕国皇宫内却一片肃静,宫道内不见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只有一身黑衣的侍卫佩着刀沉默矗立在廊道两侧。 前朝皇帝的殊死顽抗终究抵不过梁国的精兵,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遭血洗了一遍,还是易了主。 烈焰渐熄,被染红的天色也落了下来,宫内最深处的冷宫却同时燃起十几盏明灯,把黯淡的天色映得亮如白昼。 若是在往常,定是不能在冷宫看到这样明亮的烛火,然而在这个国家覆灭后,这个平日里最冷清的地方却忽然热闹起来。 宫女们托着案台候在院外,院内屋里,几位前朝妃子公主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几位贵女面色青白,鬓发散乱,就连衣衫都破破烂烂,沾满血污,此刻却无暇顾及。 而在这些容色姝丽的美人之中,当属名冠九国的的燕宁长公主为最。她身着一袭红色的交领长裙,散乱的长发依稀还能看出些发髻的痕迹,即使面色惨白形容狼狈,那美丽的面庞也如同黑夜里的明珠般耀眼。 但这等美貌,也只能为她带了噩运。 梁国皇帝昏庸无道,荒淫无度,每每攻下一个国家,便筑起高高的金陵台,将前朝美人尽数藏匿其中,玩弄享乐,而燕宁,便首当其冲。 垣国、梵国、樊国,紧接着,便是燕宁的国家,燕国。 妃子公主们都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昏暗的屋内一片死寂,时不时响起女人的低泣。 “本宫受不了了!”燕扶公主忽然站起来,大声道:“这梁国皇帝灭我家国,杀我父兄姐妹,如今还想本公主委身与他?呸!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人!” 燕国五公主燕扶,生得弱柳扶风,性情却刚烈至极。 她如此一说,众位妃子公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互相对视一眼,一位年幼的公主便开口道: “可是……燕国灭了,我们也逃不出去了……”语罢,又是一阵低泣声。 燕扶冷笑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本宫虽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却也愿意以死殉国,以正燕王室威仪!” 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不由得犹豫起来。 燕扶便挨个点名:“燕孔、燕鹤,还有你,方嫔,你们是如何想的?” 被她点到的人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偏过了头,不愿与她对视。 “你呢?你是如何想的,燕宁?” 燕宁伏在案台上,整张脸都埋在宽大的袖袍里。半晌,她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燕扶。 她生得貌美,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也不落半分风采,红衣铺开一地灼眼的好颜色,面色却惨白如纸,更叫人怜惜。 见她不说话,燕扶更急了,张口便道:“父王在世时便最是疼你,如今你却要委身与杀父仇人?!你……”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侍者唱道:“牧将军到——” 殿内响起低低的惊呼与公主们止不住的哭声,她们知道,牧轻鸿是梁国皇帝身边的重臣,为梁国皇帝征战四方。此次燕国覆灭,便是因为牧轻鸿指挥的军队势不可挡,一举攻破了燕国皇都。 如今牧轻鸿前来,不是来取她们性命,便是听从燕国皇帝的号令,将她们这些前朝美人压到金陵台亵玩。 燕扶左右环顾,见侍卫马上就要转过屏风进屋来,咬牙便猛的推开燕宁,往一旁的石柱上撞去! “砰——”一声闷响。 就连那雕龙画凤的白玉柱子都被撞得震颤,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又抱着多大的必死的决心。 燕扶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雪白的狐皮地毯氤氲出一片血色。 “……啊!!!!”不知道是谁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众人惊恐地看着燕扶的尸体……与尸体旁边的燕宁。 燕扶冲出去时,燕宁离得最近,还被燕扶推了一把,在这样突然的境况下,她控制不住身形,一下子倒在石柱旁,就伏在燕扶的尸体旁。 燕扶的鲜血飞溅在她脸上,悄然滑过她的眼角与唇边,嘀嗒一声落在雪白的地毯上。 只见燕宁还半伏在地,她那双琥珀色的猫眼大睁着,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却积起了水,如同雨后地面上的小水潭。 忽而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冲淡了她脸上的血迹。血、泪和泥混合着,让她看起来既狼狈,又脆弱得不堪一折。 她没有伸手去擦,只是死死地抿着唇,喉间却溢出几声压抑的哭腔,仿佛极力维持着身为长公主最后的体面。 门帘忽然被人粗暴地一把掀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走进殿内,他长发高束,面如冠玉,闲庭信步般走进来,手里却倒提着染血的长剑。 侍卫们从他的身后一拥而上,沉声道:“参见牧将军!” 走进来的男人——牧轻鸿甫一进门,便用一种锐利的眼神死死盯着燕宁,他淡淡颔首,面沉如水,却一字未应,只是挥剑,猛然一斩! 燕宁头顶的发髻应声而落。 燕宁缓缓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啊,混合着暴戾与仇恨,最深处却藏着燕宁看不懂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烛光跳跃太过给了燕宁错觉,她甚至觉得他的眼里隐隐闪烁着泪光。 这一剑如同一声号令,侍卫们冲了上来,把殿内的人团团围住,扣押犯人似的把公主妃子们的手绑在背后,压在地上。 一个侍卫走上前来想要按住燕宁,但被牧轻鸿挥手制止了。 牧轻鸿死死盯着燕宁,燕宁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半晌,燕宁忽然垂下眼,睫毛一颤一颤地。 她低低地、柔柔地唤道:“牧将军——” 那其实是很直白的勾引,青涩得令人发笑。但,即使是如此稚嫩别扭的勾引,由她做来,都显出十分的柔软和艳丽,像被迫雌伏的小兽。 牧轻鸿看着她,心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了疑惑:为什么上一世的自己竟然没有看透这女人如此**的野心? 牧轻鸿嗤笑一声,抬手便要再次挥剑。 恰在这时,燕宁抬起头来。 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直直地盯着他,有眼泪从那里落下来,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嘀嗒、嘀嗒、嘀嗒—— 她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这样看着他,牧轻鸿手里的剑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燕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他落了剑,便得寸进尺,怯生生地道:“牧将军,您要……”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牧轻鸿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了下来,俯身在她身前。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面颊。 燕宁能感觉到男人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柔而细心地拭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牧轻鸿的动作好像在对待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怀抱着一种掺杂着怜惜的亲近。 燕宁伸手握住牧轻鸿的手腕,茫然道:“我……我认得您吗?” 牧轻鸿猛地僵住了。 他死死按住燕宁的手,又猛然甩开,好像燕宁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他站起来,没有再理会伏在地上的燕宁,而是转身对身旁的侍卫冷冷道:“带她去金陵台。” 金陵台,那是梁国皇帝关押亵玩前朝美人的地方。 侍卫应声而来,单手压住燕宁,把她按在地上。 燕宁一怔,她没有想到男人竟然如此喜怒无常,刚还那么温和亲近,一转眼却又将她视若草芥。但刚刚的温柔好像给了她某种错觉,以至于她忽然生出了反抗的勇气,拼死挣扎起来。 然而侍卫力道极大,毫不留情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面朝下跪在地上。 燕宁被死死按着,衣衫发髻在挣扎中更是凌乱,她却顾不了许多,一边挣扎,一边呜咽着可怜道:“将军、牧将军!您救救我——” 牧轻鸿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再次蹲下身,轻轻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哑声道:“阿宁别哭……”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在他的手掌下,燕宁正发着抖。 “别哭,别哭……”牧轻鸿说着,又自顾自站起来,对周遭侍卫冷声喝道:“还不带下去?” 康康新文《惊!万人迷竟是我自己》预收!是苏爽小甜饼噢!写金陵台的期间如果有灵感会断断续续地更~等金陵台写完就日更啦~ 文案如下: 杜阮无意间穿进了一本女主万人迷小说之中,变成了家破人亡、写作反派读作炮灰的同名角色。 可她即使手握知道原书剧情这个金手指,依旧活成了被女主下毒、被男配暗杀的炮灰。 她炮灰了一辈子,按照原书剧情病死在大结局前夕,一觉睡去,再一睁眼……她居然回到了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再来一次,杜阮老老实实地在坑底躺平,决定向女主的恶势力低头,当个老实炮灰。 她跟着剧情再次潜入皇宫,却被前世几次三番暗杀她的黑衣人压到了金銮殿上。 斯文败类的小皇帝轻笑:“你喜欢金囚笼还是银锁链?” 当她混进摄政王府,打算做摄政王最不起眼的炮灰棋子。 冷心冷情的摄政王小心翼翼地将她一把搂进怀中,“天下江山,本王只愿换你一笑。” 战场刀剑无眼,杜阮想方设法给敌国将军送人头。 前世恨她入骨的大将军连夜赶至地牢,脸上只剩心疼的表情,“是我害得你受苦。” 前路凶险,杜阮殿后送死让其他人先走。 前世抛下她逃走的暗卫反而红了眼睛,“求小姐怜悯,不要再抛下我。” 杜阮:??? 她决定连夜跑路。 告辞! 她匆忙出逃,好不容易躲过几个地痞流氓的追逐,竟然遇上了原著中人美心善的女主。 杜阮刚想松一口气,便眼睁睁地看着那貌美如仙的女主脱下了长裙,露出里面那一身男装。 小说中温婉可人的“她”拿着杜阮曾经留下的发簪,眼中是化不开的深情。 “阮阮,跟我走。” 排雷:1.傻白甜文学,没有太深刻的宫斗宅斗。 2.苏苏苏,女主万人迷设定 3.爽文内核,金手指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燕国皇宫林立着许多华美的建筑,每个宫殿都有都属于自己的称呼,但自从燕国灭亡后,这些宫殿的牌匾都被摘了下来,统一称作:金陵台。 侍卫压着燕宁走过长长的宫道,最后来到了皇后居住的栖凰宫。 燕宁挣扎着起身,向外望去,四周皆是一片狼藉,朱红的宫墙上溅着发黑的血点,与栖凰宫一墙之隔的飞宁殿也破烂不堪。 栖凰宫与飞宁殿,一座是后宫之主长孙皇后的居所,另一座则是燕宁长公主的宫殿。 曾几何时,这两座比邻而居的宫殿是皇宫里最热闹、最华美的宫殿,昂贵奢靡的香风随着春风一直传到前朝大殿,即使是深夜也燃着万年不熄的鲛烛,有永远数不清的奴仆恭候在一旁。 而现在…… 燕宁隔着一道宫墙,痴痴地望着飞宁殿里的梧桐——它已经被战火燃得只剩下枯枝了。 侍卫沉默地把她推进栖凰宫的正殿,厚重的宫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徒留一地冷清。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身后有个长长的影子投在燕宁面前的地上,她缓缓转过头。 主梁上垂下长长的白绫,长孙皇后的尸体挂在上面,像个无比严苛的主人,死不瞑目地注视属于她的宫殿内的一切。 “啊!”大门又被人从外打开,先前被侍卫们带走的妃子公主被人推进殿内,都被这样骇人的场景吓了一跳。 “长孙皇后……她、她也……” “嗯。”燕宁点头,黯然道,“梁军攻进来的时候,她曾劝父王逃离京城,但父王不肯,于是她也……” “长孙皇后已经死了,燕扶也……”公主们低泣着,“我们也会死的,而且会屈辱地死去!” 燕扶……燕宁想起那个女人,平日里在宫中最是跋扈小气不过,也时常看不惯她受宠找借口为难她。但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刻,她竟有如此勇气,全了身为皇室公主的尊严体面。 燕宁看着长孙皇后满是死气的苍白面容,又想起前朝大殿里自刎于王座上的燕王。 我不如燕扶。她自嘲地想,她是燕王与长孙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却没有从他们身上学到半点“君王死社稷”的气节。 但是,只要活着,一切就会有转机。 只要活着。 “不,不会的。”燕宁缓缓说,“我们要活下去。” 她有自己的考量,前朝大殿、栖凰宫,还有路上经过的东宫,都没有看到太子的尸体,在敌军攻破皇宫的那一刻,他不在三大殿内,还能去哪里? ——太子很可能是被敌军抓住了,但燕宁更愿意相信是,在皇室倾颓之际,燕王把延续皇室的血脉送出了宫,送往安全的地方。 “该怎么活!”七公主燕孔惊惧而愤怒地对燕宁大喊,“你告诉我,该怎么活!” 燕鹤也冷笑道:“我们自然不如长公主,那牧将军对长公主如此特别,想来是旧相好千里迢迢找来了罢?也不知父王要是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居然与灭国仇人私相授受,会不会气活过来!” “随你们怎么说。”燕宁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跪在长孙皇后面前,慢吞吞地说,“无论有什么理由,咱们一起苟且偷生,即使被万人唾骂,也都是一块儿的。若你们真有点气性,现在该与燕扶躺在一块儿才对。” “你!”燕孔还要说,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众人望去,只见十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个个手里都托着木质的案台,案台上摆着华服、香料与金玉首饰。 为首的侍女客客气气地行了礼,道:“陛下说,让各位贵妃公主换好衣服便去他那里。” 说罢,她一挥手,侍女们自动分成几列,把手上的案台托到众人面前。 燕宁被分到的是一件红色衣服,她从案台上拿起,发现那衣服只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内里什么也没有,难以蔽体。 她难堪地捧着那件纱衣,侍女见她久久没有动作,干脆直接上手去撕扯她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衣服。 燕宁闭了眼,干脆任由侍女动作。 “啊!”侍女惊恐的呼痛声响在她耳边。 燕宁睁开眼,却发现侍女跪在她面前,虽然捂着手指,却捂不住往下滴落的鲜血。 她的面前投下了一道阴影,抬起头,正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牧轻鸿牧将军。 牧轻鸿手里还提着那把滴血的长剑——一个时辰前,这把剑还削断了她的发髻,而现在,却斩断了这个侍女撕扯她衣衫的手指。 “这手不想要就不必要了。”牧轻鸿阴恻恻地说。 言罢,他看向燕宁面前的案台。 燕宁也是一怔,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案台上除了纱衣,还摆着一些大红描金的首饰——或许不该称呼它们为首饰,那实际上是一些手环脚镣,还有鞭子、夹子等用具——总之,极为艳俗。 牧轻鸿却轻轻地笑起来,面上竟是极为满意的神情,他略一颔首,道:“这些、这些、这些……” 他把那些衣服器具全点了个遍,最后看向燕宁,满意道:“还有这个,一并带到我那去。” 侍卫们沉声应是,压着燕宁又往外走。 燕宁稀里糊涂地跟着侍卫出了门,最后回头望了眼其他人——几位妃子公主们已经在侍女的“帮助”下换好了纱衣,纷纷向她投来嫉妒而羡慕的目光。 燕宁只能苦笑。 跟着这位牧将军走,大约也不会比她们的下场更好。虽然她们都觉得牧轻鸿对她不同,但燕宁自己能感受到,第一次见面时,牧轻鸿那一剑的杀气是作不得假的。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只是不知为何又突然反悔了。 一刻钟后,燕宁站在飞宁殿大门前,心里浮现出四个字:鸠占鹊巢。 而那鸠鸟毫无自觉,大摇大摆地便绕过正殿,进了她的闺房,对侍卫道:“就这里吧。” 燕宁默然无言。 她本以为牧轻鸿会如何羞辱她,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牧轻鸿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飞宁殿。 他离开后,燕宁跑到窗户边向外望去,发现院里站满了看守的侍卫,虽然牧轻鸿没有锁住她,但想要逃跑是不可能的。 而飞宁殿内与栖凰宫截然不同,虽然墙壁与屋脚的地毯上都残留有血迹,但其他地方却十分整洁,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完整呆在它们原本的位置,就连梳妆台的匣子里都放满了首饰。 如果没有人特意整理清扫,指望梁军留下这些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 牧轻鸿,到底想做什么? 燕宁想不通,也没有心思去想。 她在殿内枯坐到清晨,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消失一夜的牧轻鸿托着托盘走进来,把托盘里的粥放在桌子上。 “吃饭。”他说。 燕宁走过去,犹豫着。 她还记得自己只是问了牧轻鸿是否认识自己,就被拖去金陵台的事情,因此不敢再轻易开口。 但犹豫半晌,她还是问了:“牧将军……” “吃饭!”牧轻鸿打断了她,用银勺敲着瓷碗,“不要说话。” 燕宁只好坐过去,慢吞吞地拿起碗。 刚塞了两口,便见到大门外有几个侍卫抬着红底金纹的锦被匆匆而过。 燕宁愣了一下,“那是……” 她分明看见锦被被裹成卷状,从缝隙里掉出一节轻慢奢靡的红色纱布。 牧轻鸿看了她一眼,示意门外的侍卫把东西抬进来。 侍卫们不敢怠慢,连忙抬着锦被掉头尽量,但没有进门,他们恪守着一个规则,把锦被丢在院落里。 被子散开,里面的东西滚落了出来。 ——那是一具燕宁极为眼熟的尸体,是燕鹤。 分明是昨天才见过,争过吵过的人,只隔了几个时辰,便悄无声息地躺在泥地里。她美丽的面容此时面目狰狞,双眼大睁着,衣不蔽体,能让人看清身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可见生前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这一刻,燕鹤狰狞的面容与燕扶满是血的脸诡异地重合了。 燕宁踉跄着扶住桌角,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思维仿佛凝固了,但她仍然迟钝地想着: 或许燕扶是她们之中最聪明的人。 因为即使是触柱而死,显然也比这样没有尊严的痛苦的死法好上许多许多。 燕宁慢吞吞地想着,即使竭力控制自己,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向屋内那根雕龙画凤的石柱。 忽然,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从身后盖住了她的眼睛。 “你又在哭什么?”牧轻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轻的叹息。“她常常辱你笑你,她死了,你哭什么?” 那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在出口的瞬间就消散在了风里。 燕宁眨眨眼,迟钝的大脑难以理解这个动作和这句话。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哭了。 是啊,燕鹤辱她笑她,从来与她不对付,燕鹤死了,她哭什么? 那是兔死狐悲。她想。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殉国气节,远得像是一句空话,像是人人都看得到但却摸不着的海市蜃楼一样,原来人都是怕死的。 她想了很多,但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哭。 牧轻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他说: “我会庇佑你的,只要你……求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我会庇佑你的,只要你……求我。” 这话甫一出口,还没等到燕宁的反应,牧轻鸿便后悔了。 犹豫心软,不是大丈夫所为。他不应该如此犹豫的。要么便干脆利落一刀砍下去,要么便不再理会燕宁,放任自流,她在金陵台中如何,又关他何事? 而且,燕宁也不会求他的,她从来没有在牧轻鸿面前放低过身态。他们之间,趴伏在尘埃里的人永远是牧轻鸿。 牧轻鸿自嘲一笑,强迫自己放下遮在燕宁眼上的手。 然而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燕宁轻声说:“求你。” …… 她在说什么? 这一瞬间,牧轻鸿竟然没有听明白燕宁在说什么。他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理解那两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牧轻鸿茫然着,继而,这茫然立刻转化为了连他都没法解释的愤怒。 “你在说什么?!”这怒火毫无来由,但却立刻把他冲得晕头转向,他粗暴地拽过燕宁,让她注视着自己。“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一遍一遍地反问,像是一头笼中困兽,徒劳地发泄自己不为人知的愤怒。 燕宁跟他面对面,茫然地看着他脸上愤怒的表情。 牧轻鸿沉默了下来。他感到浓浓的无力感,只有他知道真正的燕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心里的燕宁,不只是初见时隔着纱帘低泣的燕长公主,还有…… 没人知道,在燕宁离开他的十年后,他们曾见过一次。准确来说,是牧轻鸿单方面见过燕宁几次。 那是燕宁刚把新的燕国建立起来的时候,边境不稳,燕宁亲自去往边关带兵出征。 大陆上的人都听说,当燕王出征的消息传到梁国新帝耳里时,梁王当着众臣的面在朝堂之上诅咒燕王死在边关。 却没有人知道,牧轻鸿后来又乔装打扮,偷偷潜入燕国去看燕王。 他混在恭送燕王出城的人群里,看燕宁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缓缓出城。她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军队,而她在最前方,高高昂着头,将一碗践行酒摔在泥地里。 他追着她的背影,从一开始那个柔弱低泣的燕长公主的背影,到最后那个骄傲肆意的燕王的背影。 而现在…… 牧轻鸿最后看了一眼燕宁,摔门而去。 …… 燕宁实在不明白牧轻鸿为什么这样阴晴不定,好像他每次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稍一放缓,便立刻勃然大怒。 牧轻鸿认识自己吗?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并且燕宁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哪怕任何一个可能是牧轻鸿的人——作为长公主,她见外人,特别是异乡人的机会少得可怜。 但牧轻鸿却表现得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燕宁想不通,牧轻鸿离开之后,门又被锁上了,她不再试图逃跑,而是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着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燕宁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她循着声音望去,才发现那并不是敲门,而是有人在敲她的木窗。 燕宁连忙打开窗,却发现燕孔小心翼翼蹲在她窗前。 “是你?”燕宁惊讶道,“你怎么来这里?” 燕孔没有回答,推开她,自己从窗户爬进了房间里,旋即紧紧关上窗。 行动间,燕孔身上的衣袖裙摆被掀起来,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淤青。 燕宁偏过头去不愿再看,皱着眉:“你不是在栖凰宫么?” “自是有事找你。”燕孔却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反应,淡定自若地放下裙摆,好似那些伤痕是燕宁的错觉似的。她环顾四周,看着飞宁殿干净整洁的殿内摆设,眼里闪过几丝嫉妒。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逃出去?”燕孔问。 这自然是有的,燕宁轻轻地点头。 “我打听清楚了,皇宫守卫是牧轻鸿把持的军队,只要拿到令牌,就可以随意出入。”燕孔说,“只能要你能从牧轻鸿身上找到腰牌,咱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宫去。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燕宁摇头:“这件事我做不到。” “别说笑了。他对你那么好,没让你去伺候梁王,还让你单独一间屋,怕不是看上你了吧?”燕孔嗤笑着从首饰盒里抓起几块玉佩,“就连金银首饰都一个也不少。” “……”燕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可能从牧轻鸿身上拿到任何东西,他只想杀了我。” “真的?”燕孔怀疑地看着她,显然不愿意相信。 “真的。”燕宁坚定地说。 “我告诉你吧。”燕孔见燕宁态度坚定,眼睛一转,道:“我在昨晚去陪梁王的路上,看到了太子哥哥。” “太子?!”燕宁大惊,急切道,“你在哪里见到太子哥哥的?” “你拿到牧轻鸿的腰牌,带我逃出去,自然就知道了。”燕孔说,“我已经看好了路线,太子就在离开皇宫的路上,到时,你自然可以去找他。” “你的确见到太子哥哥了?我曾路过前朝大殿、东宫与栖凰宫,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还能去哪儿?” “随你信不信。”燕孔嗤笑,“若你不愿意去拿腰牌,我便自己想办法。” 燕宁思考了好一会儿,虽然燕孔以太子来要挟她,这很可能是个套,但燕宁没有办法拒绝。即使有那么一丝可能性,燕宁也要试一试。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愿意相信太子还活着。 “好。”燕宁决定下来,便对燕孔说,“我答应你,无论我能不能拿到腰牌,今晚梁王召你时,将会路过福寿宫,到了福寿宫,你便借口离开,在福寿宫的门口等我,我会带你出去。” “没有腰牌怎么出去?” “福寿宫是太后的寝殿,里面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前朝大殿。如果能到福寿宫走密道,便可以省一大截路。” “好。”燕孔看起来还是十分怀疑,但她有求于燕宁,只得相信了她的话,“你可不要食言!” …… 这是个无光之夜。 厚厚的云层把月亮遮挡住了,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侍卫们举着火把巡逻时留下的一丝火光。 待到深夜,燕宁换了衣服,从窗户翻了出去。 她在飞宁殿住了十几年,对这殿内各处都熟悉无比,自然如鱼得水。若在其他地方,她没有把握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仅仅是从飞宁殿到福寿宫,还是没有问题的。 大约是运气好,她一路狂奔到了福寿宫,宫外竟没有侍卫把守 ,偏门树下站了个人影,正是燕孔,已经等候多时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燕宁带着燕孔进了地道。 地道阴冷潮湿,怕被发现,她们连墙壁上的蜡烛也不敢点,只能摸黑前进。 燕宁在前面带路,燕孔在后头,牵着燕宁的衣角往前走。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燕孔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福寿宫有地道?” 那声音很轻,但地道空旷,还是层层回响,吓了燕孔一跳。 “太后奶奶还在时,我时常来福寿宫玩。”燕宁专心地看着前方,随口道,“就是那个时候发现的,当时太后奶奶还几番提醒我,叫我不要说出去。” “哦。”燕孔干巴巴地道,“她大约也没想到,现在这条密道能救我们一命。” 从福寿宫到前朝大殿很远,那是因为宫道曲折,但地道是从地底抄近路,因此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走到了头。 燕宁将头顶的木板推开一条缝隙,确认屋内没有任何人之后,直接跳了上去,又伸出手把燕孔也拉了出来。 “到了。”燕宁拍拍身上的灰,对燕孔道,“现在你该告诉我,太子哥哥在哪里了吧?” “……”燕孔避开了她的视线,“等出去你就知道了。” 燕宁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燕孔没有理会她,埋头朝外走。 她们穿过偏殿,再往前走就是前朝大殿了。等过了前朝大殿,距离宫门,便只剩下三四个小殿了。 离前朝大殿越近,燕孔便走得越快。一开始她还在燕宁的身后,走到了后面,已经远远超过燕宁,甚至到了燕宁要跑起来才能跟上她的地步。 “喂!燕孔!”燕宁压低了声音喊她,“跑那么快做什么,你不怕被发现啊!” 燕孔置若罔闻。 燕宁好不容易追上她,正伸手去拉她,燕孔却忽然甩开她的手,提起裙摆往前狂奔了起来! 燕宁一呆。 这时,月亮终于冲破了乌云的阻挡,慷慨地向大地洒下一片清晖。 树影摇晃着,借着月光,燕宁看到在树旁的宫墙上,挂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那身影令她感到无比熟悉,于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明黄色蟒袍破破烂烂地挂在他身上,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只能看见胸前插着四五支长箭,血已经流干了,只剩下脚底那一滩黑色的血迹。 一阵带着腥气的夜风拂过,他遮面的长发被吹开了些许,燕宁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是她的太子哥哥。 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太子还活着了,而为什么她当时路过三大殿都没有见到太子,也有了解释: 太子也许是想逃跑的,但被梁军发现,乱箭穿心后挂在墙上示众。 燕宁脑海里一阵轰鸣之声,她转向燕孔。 燕孔一路上奇怪的态度和行为都得到了解释,她知道太子已死了,甚至知道太子的尸体被吊在前朝大殿,但是,燕孔为什么要骗她? “燕孔,为什么……” 燕孔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 “为什么?” 燕孔凉凉地笑了一声,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吝啬于给予她半分表情。 “我倒想先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燕国公主,你排名最后,却能受封‘长公主’?为什么父王母后,太子与太后都偏心你,甚至告诉你宫内地道?” “就为这些?”燕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忍无可忍怒道,“我们大燕已经完了!受宠又如何,长公主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黄土一抷!你却还揪着前朝旧事,恨我到如此地步?” “当然不止如此。” 燕孔嗤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娇滴滴地向着黑暗中的某处行礼:“梁王,长公主燕宁就在这里。” “啪、啪、啪。”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充满讥讽的掌声,一个肥胖的身影从里走出来,笑呵呵道,“好戏,真是一出好戏啊!” 燕孔又是谄媚地一礼,随即走到梁王身边,柔若无骨地靠了上去。 她一双媚眼包含着恶意的嫉妒,轻蔑地扫过燕宁。 “谁叫你总是如此好运?即使燕国灭亡,竟然还有牧将军保你。”燕孔说,“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无论有什么理由,咱们一起苟且偷生,即使被万人唾骂,也都是一块儿的。’既然咱们都是一块儿的,怎么独独你一个逃走呢?” “你!” “更何况,你就不想想吗?”燕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燕宁的话,“为什么你逃出飞宁殿、从飞宁殿到寿喜宫的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侍卫?” 燕宁无言以对。这一路行来的确有太多蹊跷,可她心神不宁,只想快点找到太子,竟然都忽略过去了。 “闲话少说,爱妃。”梁王挺着肚子缓缓从人群中走到燕宁面前,向她伸出手,“牧轻鸿的腰牌呢?你若是能交出来,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腰牌? 燕宁想起燕孔之前反复强调要她偷出牧轻鸿的腰牌的样子,她本以为只是燕孔的借口,看来还有别的隐情? “没有腰牌。”即使燕宁想了那么多,依然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现下的困境,没有腰牌就是没有,总不能凭空为梁王变一个出来吧? “没有?”梁王面上从容得意的神情凝固了,他紧紧皱着眉,那肥胖的脸几乎皱成一团,“怎么会没有呢!” “难道牧轻鸿发现了……”梁王喃喃自语着,想到这里,他顿时大为紧张,又惊又惧,团团转了几步,脸上已满是汗珠。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拉过燕孔便是狠狠一个巴掌! “贱人!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大王,大王!”燕孔连忙跪下,抱着梁王大腿道,“我见那牧轻鸿对她可好得很,如今情况紧急,一时拿不到也是正常的,但牧轻鸿日日要去见她,日久天长,何愁找不到腰牌!” “日久天长,若牧轻鸿怀疑了该如何是好?!” “届时便说是我、是她的主意!”燕孔紧紧拽着梁王,不肯松手,“燕国国破,长公主燕宁对牧轻鸿恨之入骨,偷拿腰牌以报血仇,仅此而已!” “……”梁王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不错,就当如此。” 说着,他把目光投向燕宁。 “你可听清了?” 燕宁低头不语。 梁王为什么要牧轻鸿的腰牌?那腰牌据燕孔说,可以号令皇宫的侍卫,大约像虎符那样? ……难道梁王与牧轻鸿早有不和? 是了,牧轻鸿为他征战四国,如今燕国国破,此后,大陆上便只有梁国的名号了。牧轻鸿再无用处,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狡兔死,走狗烹。 “你想好了。”梁王阴恻恻一笑,“你的母族上下一百多口人,你的几位兄弟姐妹,还有你那个刚满六岁的嫡妹,他们可还没有死!” “再问你一遍,你可听清了?” 若是利用好梁王与牧轻鸿之间的不和,燕国,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燕宁低头,恭敬道:“我已听清了。” 夜风又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拂过她的鼻端,在她身后,太子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无声地旁观了这一出血脉相残的闹剧。 忽而,只听得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什么听清没听清?” 燕宁愕然回头。 月光下,牧轻鸿踏着轻快的脚步往这里走来。 第4章 第 4 章 燕宁一时没能答得出来——事实上,如果真要回答,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梁王经过短暂的面色变幻后,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道:“爱卿来了啊。你看这贱人,居然想带着燕长公主逃跑,真是该罚!” “是该罚。”牧轻鸿若有所思道:“犯下这样大的错,合该拖下去斩了。”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飞略过雪泥的鸿雁,但没有人敢忽略他话里的杀意,竟是如此轻飘飘地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燕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重重地跪下,膝盖磕出一声沉闷的响。 但好在她还有点脑子,只是跪着,瑟瑟发抖,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爱卿说得是,只是不必如此重罚,慎刑司自会定夺。”梁王假惺惺地笑道,又对侍卫怒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带走!” 梁王表面上声色俱厉,燕宁却清楚地看到,梁王隐晦地给了燕孔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想来梁王不过是做个样子给牧轻鸿看罢了,真正的惩罚是不会有的。 而牧轻鸿也像是没看出来梁王与燕孔的猫腻,毫不在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略略一抬下颚,对着燕宁招招手——那是一个十分轻慢的动作——“跟我回去。”他说。 燕宁不能拒绝。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曾经最疼爱她的太子哥哥,那月光下苍白干瘪躯壳上的明黄色衣摆正随着夜风微微扬起。 “还不走?”牧轻鸿提高了声音,“想在这儿呆着?” 燕宁深吸一口气敛去心底的悲伤,低着头跟上了他的步伐。 月亮撕破了云层,宫道上的白玉砖被映得波光粼粼,燕宁低着头,数着脚下的砖。 一块、两块、三块…… 忽然,身前人淡淡道:“等会儿我让人去收敛太子的尸体。” “……”燕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啊?……啊,好……” 牧轻鸿半侧着身。月光太皎洁,就连他侧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这让他看起来显得很柔软。如此近的距离,让他也不似平日里那般不近人情了。 在这一瞬间,燕宁甚至错觉他脸上的表情应该叫做“紧张”和“期待”。 “……你就不想说什么吗?”牧轻鸿问。 这问句话音刚落,牧轻鸿便自嘲地笑起来:“你的确不应该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不是我,大概太子也不会沦落至此。” 这一方宫墙围起来的小小天地又重新沉寂下来,牧轻鸿沉默地走在前方,固执地不肯回头让燕宁看到他半分的神情,而燕宁则低着头,踩着白玉砖。 一块、两块、三块……她重新数起来。 第九百八十块,燕宁站在飞宁殿前,大概是因为她逃走这件事,殿外的侍卫又增加了不少,甚至还有几队人马举着火把在巡查。 牧轻鸿沉默地把她送到了殿外,转身离开。 “……等等!”燕宁突然喊住了他。 “牧将军,您都听到了吧?其实事情不像梁王说的那样。”燕宁极力稳住自己的表情,这是一次豪赌,无论输赢,至少不能在面上露怯。 “是吗?”牧轻鸿没有转身看燕宁,他仍然维持着离开的那个姿势,声音是风轻云淡的,“那该是怎样?” “其实……”燕宁说,“其实是我带燕孔逃跑的!” 她在斟酌,像一株软弱的莬丝子——也可以说是墙头草,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她只能斟酌着风势,随时倒向于自己有利的一面。 因为她不能站错,对她这样的阶下囚来说,站错队的代价是很可怕的,那不是她能承受的。 因此,若牧轻鸿表现出丝毫的不对劲,她便要立刻对牧轻鸿坦白一切。 事实上,如果牧轻鸿肯转过身来——哪怕只是微微地侧头露出几分侧脸——燕宁就会立刻发现不对劲,因为牧轻鸿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扭曲得可怕。 但他没有转身,因此燕宁也没有看出半分破绽。 唯余沉默、寂然。 半晌之后,牧轻鸿轻轻地笑了。 “很好。”他说。 …… 牧轻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回过神来时,面前全是摔碎的玉器瓷器,而堂下已然跪了一地的侍卫。 她又骗我。他想。 意料之中的了然和意料之外的愤怒在他脑海里碰撞,互相撕裂,彼此压倒,继而混合成难以名状的痛苦。 他走到桌前的暗格里,翻出一沓图纸,狠狠甩在地上。 “去叫慎刑司来。”他冷冷道。 宣纸哗啦啦地,如天女散花般落在侍卫面前。 侍卫们诚惶诚恐地捡起来,纸上正是一系列刑具,之前这些图纸被梁王派去研究刑具的人呈上来时,分明是被牧轻鸿以“太过血腥残暴”为由否决掉了。 想到这里,侍卫不敢多看,连忙捡起图纸:“是、是!属下这就去办!” 做完这一切,牧轻鸿却颓然倒回椅子里,按着突突弹跳的太阳穴埋头不语。 之所以了然,是因为上辈子的燕宁做了同样的事。 只是上辈子,燕宁做这一切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他当时对燕宁用情至深,毫无防备,因此在今日,在燕孔找上燕宁的时候,燕宁轻而易举就偷走了他的腰牌,之后便直接交给了梁王。 后来事发,燕宁不肯承认,他也就相信了燕宁漏洞百出的辩解。 再后来,燕宁背叛他离开之后,他才想起了最初的这件事,只是燕宁清理得太干净,导致他只是怀疑,却一直找不到相关证据。 上辈子一直到死去,他都仍然对这件事的真相耿耿于怀。也不枉这辈子他提前便派人去监视,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真相。 而这辈子重来一次,即使他态度大变,很多事情没有如上次一样发展,最终燕宁却也站在了梁王一方。 …… 燕宁最近觉得牧轻鸿很奇怪。 自从那天过后,牧轻鸿便老是一大早来到飞宁殿,一直呆到日落西山才离开。 而他来了,便也只是坐着,在大厅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还臭着脸,无论谁来,也不肯与别人说一个字,甚至不肯施舍一个眼神。 燕宁去问,也只得了一个刀子般的眼神。她碰过几次壁,自然不肯再去贴他冷脸。几天下来,竟也习惯了牧轻鸿奇怪的行为。 只是,牧轻鸿来坐着便罢了,却总穿着一身红缎做底的金线绣峰云圆领袍,腰间挂着银色短匕弯刀,行动间叮当作响,正是短刀与腰间玉佩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而他大马金刀地往房间里面一坐,一串玉牌便垂在腰后,其中最大最显眼的那个雕着白虎下山,正是梁王要燕宁偷得那一个腰牌。 实在是让燕宁不注意到都难。 这一日,正是这个晴好的天。燕宁等了一整天,都没有见着牧轻鸿,本来松了一口气,谁知道晚膳后,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逆着光一个如火般的人影,不是牧轻鸿又是谁? “……”燕宁道,“牧将军,您来了。” 牧轻鸿一言不发,直径在桌前坐下。 环佩叮当,那枚硕大的玉佩垂在他的腰后,在摇曳的烛光里简直像是深夜里的夜明珠一般耀眼,诱人犯罪。 燕宁尽量叫自己不去看它,虽然牧轻鸿没有任何不对劲之处,但也许是来自女人的第六感,或者是因着那诡异的气氛,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燕宁现在还只是阶下囚,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每天除了发呆便是发呆。最近她突然多了个爱好——赏月。 今晚也不例外,她照例支开窗户,倚在窗边仰头望去。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屋内昏黄的烛火跳跃着,窗上皎洁的白纱被风掀开一角,月光静静地流淌在地上,显得如此安然宁静。 忽然,燕宁感到身边一重。 牧轻鸿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边。 月光把他的眼睛映得极为深邃,燕宁一时失语,她不明白牧轻鸿为什么偶尔用那种眼神看着她,那种悲伤的、愤怒的、无奈的,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 风拂过她的发梢,裹挟着缱绻的暧昧,夜风改了方向,窗纱轻飘飘地向内翻卷,隔开了两人。 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对面人的五官都模糊了,仿佛散在雾中。 牧轻鸿却清楚地看到—— 少女忽地挑唇一笑,眉眼里飞扬着,依稀有着属于燕长公主的娇纵,狡黠地如同捉不住的小狐狸。 “牧将军……”她淡色的唇开合着,吐出来的字句都好像带着暧昧的香风,然而接下来的几个字却埋没在唇齿里,如欲语还休的爱词,只余下三个口型,散在雾里。 牧轻鸿好像听到了自己脑海里的轰鸣声,忍不住一把将白纱掀开! 然而,白纱后的燕宁,还是那一副冷静的表情,好像隔着纱那短短的一瞬间只是他的错觉,或者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精怪做诡,不然如何解释燕宁那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牧轻鸿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似能从她身上捉出什么精怪附身的证据似的。 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向自己腰间。 ——唯独少了那一枚白虎下山的虎符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深夜,栖凰宫。 燕宁偷偷潜进了殿内,昏黄的烛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落在地上,她轻轻敲了敲窗户。 殿内一阵响动,接着,燕孔推开了窗。 她果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几日不见,她换了身银线绣牡丹的华贵新衣,面色红润了不少,乍一看,竟还胖了些。 “拿到了?”燕孔问。 燕宁不想看她,直径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不过短短几日,栖凰宫就变了个模样,墙边的书架换成了堆满金银的博古架,铜镜前的朴素的梳妆盒也被镶着宝石翡翠的首饰占满了。 “你……”燕宁看着变了模样的栖凰宫,不由大怒,“这是母后的宫殿,你怎么敢?!” “现在是我的宫殿了。”燕孔嗤笑道,“我想如何就如何。” “倒是你,你该不会还没拿到腰牌吧?若是这样,大王可有你好看。” 看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燕宁不欲与她多说,当下便直接道:“这腰牌,我要亲手交给梁王。” “我知道你不信我。”燕孔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招手喊来了正在屋外值守的侍卫,“他是梁王的人,你给他就是。” 燕宁将信将疑,却要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梁王怕她失败,为了撇清嫌疑没有给她联络的办法,除了燕孔,她没有任何途径接触到梁王。 侍卫沉默地接过腰牌,对她行了一礼,便退下去了。 燕宁目送着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也重新披上斗篷,将这奢靡颓烂的宫殿甩在身后。 …… 次日清晨,燕宁是被巨大的撞门声吵醒的。 她一个激灵,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仰起头,门口站着一个逆着光的人影。 牧轻鸿今日终于不穿那身招摇的红衣了,他换了身绛紫色的窄袖交领袍,腰间的弯刀也换了长剑,随着走动摇晃着,反射出凌冽的寒光。 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燕宁。 终于来了。燕宁想。 自从偷走牧轻鸿的腰牌之后,她一直提心吊胆,她知道牧轻鸿很快就会发现,但没想到那么快——这一夜甚至还没有过去。 然而,那吊着心却诡异地放了下来,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平静。 “牧将军,你来了。”燕宁笑道。 牧轻鸿垂着眼,看她。 他没有说话,甚至脸上十分平静,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的模样,只是用大拇指摁着刀鞘与柄的交界处,轻轻一顶。 长刀嗡鸣着出了鞘,充满杀气的寒光一闪而过,那光芒太近,逼得燕宁不由得闭上了眼。 脖颈一凉,燕宁睁开眼,寒光架在颈侧,让她只能高高地抬起头,跪在床榻上直视着牧轻鸿的眼睛。 “是你偷了我的腰牌。” 牧轻鸿冷冷地陈述道。 “是。”燕宁眨眨眼,维持着仰视的姿势。那本该是个很卑微的姿态,如同虔诚的信徒痛苦地高昂起头,仰视神明那样。但她却笑起来,肆意明媚。 “我把那腰牌交给梁王了。” “……”牧轻鸿缓缓道,“为什么?” 为什么用那一纱之隔的笑容来欺骗我? 他没有说出口,但燕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没有为什么啊。”燕宁耸耸肩,哼笑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蒙在灭国阴影下的阴霾散去,牧轻鸿才能在缝隙里一窥昔日那个骄傲肆意的燕长公主与燕王的身影。 那些之前乖巧温顺,仿佛被梁军吓傻只能任由他人指使的燕宁都只是泡影,这才是真正的燕宁。 狡猾的小狐狸。 牧轻鸿正想说什么,但被屋外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屋外,天光刚刚破晓,当第一缕晨光还没落到大地上的时候,噼啪跳跃的火把就迫不及待地照亮了漆黑死寂的宫殿。 巡夜的侍卫宫女们被轻而易举地制服,趴跪在宫道两侧,鲜血把青石瓦的宫墙染红了,哭泣、尖叫,一片混乱。 几队侍卫簇拥着大腹便便的梁王,缓缓走进飞宁殿内。 牧轻鸿冷笑一声,抬手拔出长剑,对一旁的侍卫交代道:“看好她。”旋即出了门。 大门又是一声震天响,牧轻鸿走前再次重重地甩上了房门,把燕宁关在里面。 侍卫们低着头,取来麻绳把燕宁的双手绑在背后。做完这一切,他们也没敢过多苛责这位燕长公主,只是把她放在床上便直径离开,站到窗边值守去了。 而此时的燕宁,既松了一口气,又为梁王这么快发动兵变的行为感到惊愕——原先燕孔告知了她一个模糊的日期,并没有这么早这么快,想来大概是梁王拿到了腰牌,害怕夜长梦多让牧轻鸿察觉罢。 好在梁王不按计划行事的动作,反而为她解了围,让她长松了一口气。 因着牧轻鸿来去都十分匆忙,屋内还没来得及点上灯,如今将门一关,更是漆黑一片。 而屋外声势震天,火光跳跃着把屋外的一切都投在门窗上,是以屋外的局势虽然模糊,却也能透过剪影看个大概。 燕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雪白的窗户纸上猛然溅上一串豆大的血点,执剑的高大人影节节退败,而梁王操控的军队士气更旺,一路将他逼到门边。 如果梁王胜了牧轻鸿,她的下场一定会比现在惨,那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就是现在! 燕宁两手交叠,使劲将绳子挣到手腕处,紧接着以右手握住左手大拇指,狠狠往下一扳! “嘶……” 一股剧痛如洪水般席卷了她,冷汗立刻就下来了,燕宁摁着痛处,咬着唇跪在床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只听得一声刀剑刺入血肉的闷响—— 是牧轻鸿……遭了! 燕宁猛然挣脱手腕的绳索,几乎是飞扑到门上,踉跄着,直接撞开了门冲了出去! 此时,她也终于看清了门外的景象。 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每个人的面容都染成红色,而牧轻鸿肩头的衣服破开一个大洞,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也按着另一边手臂,靠在墙上勉强才能站住。 而牧轻鸿看着她如同一只蝴蝶,轻巧地飞过他身边—— 她的身上还缠着没有完全解开的绳索,白裙的衣角却随着她的动作蹁跹,如云般乌黑的发披散着,飞扬着。 那是绳索也束缚不住的晚风亲吻过她的脸颊,裹挟着远方的血腥与燥热,夹杂着少女的体香,一同越过他的身边。 明知是徒劳,牧轻鸿还是伸了手—— 一片白纱落在他的手里。 因着那块纱撕扯的力道,燕宁回头看了他一眼,但那只是很短暂很仓促的一眼。 紧接着,燕宁转过了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用完好的那只手挂着吊绳,举在前方,向所有人展示那块玉佩上的雕刻。 玉佩在风中摇曳着,被火光映得闪闪发光,那精美的浮雕清晰可见。 银虎下山。 “锵——” 是刀剑落地的声音。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梁国的军队向来认符不认人,这是他们的准则。即使这腰牌现在在一个异国公主手中,短暂的愕然犹豫之后,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服从。 “……”梁王也愣住了,他大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这腰佩才是真的,我的才是真的!!” 说着,他把手中的玉佩高高举过头顶,嘶吼着:“我的才是真的!” “真的么?” “怎么会有两枚佩?” 士兵们犹豫了,身为梁**队,自然更偏向于梁王,人群窃窃私语着,风向逐渐倒向梁王:“大王手里的才是真的吧……” 梁王也听到了士兵们的话,他好似受到了鼓舞,得意洋洋地对士兵们颐气指使道:“看到没有?她竟然敢冒充梁国虎符!去,给我拿下!” “哦?”燕宁讽刺道,“你真的确认过,你手里的腰佩是真的么?” 梁王当然没有确认过。他自以为计划万无一失,燕宁一介弱质女流,是绝对没有勇气反抗背叛他的,因此拿到腰牌之后,他急于发动兵变,却从来没有确认过腰牌的真假。 即使这样,在万军阵前,他也不能露了怯。 于是,他高举着腰牌,疯狂摇晃着向他人展示,嘶吼道:“笑话!你一个燕国公主,居然敢怀疑本梁王手里的梁国虎符是假的?!” 然而就在这时,大抵是他动作幅度太大,那块由燕宁伪造的,本就劣质的玉佩,居然就这样,在万军阵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裂开了! 燕宁冷笑一声,快步走到梁王面前,捡起他脚下碎裂的玉佩。 接着,她又解开自己腰间的玉佩,将两枚玉佩的背面拼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缺口。 “看了梁王是不知道了,本宫师从燕太子太傅方博仁先生,方先生的书画篆刻,乃是天下一绝。” 说完这话,燕宁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梁王,她再次高举起腰牌,喝道:“凭此为证,众军,听我号令!” 千万人的军队跪成一片,黑压压地俯首跪倒在燕宁面前。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燕宁在一片寂静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虎符的主人冷眼旁观了这一出抢夺虎符的可笑闹剧,他索性坐在地上,隔着一段距离,对燕宁笑。 火光跳跃在他的眼中,而燕宁清楚地看到他的眼里,自己狼狈的倒影。 “是吗?”牧轻鸿笑道,“你怎么就确认,你手里的虎符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燕宁一怔。 “你……”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牧轻鸿靠在墙边坐着,仰起头看着她:“我说,你怎么就确认,你手里的虎符是真的?” 燕宁睁大了眼。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对梁王说出这句话后不久,牧轻鸿就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而她……自以为把两个人玩弄于鼓掌,却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与自大自傲的梁王,有何不同? 牧轻鸿嘲讽一笑,低下头,在怀里一阵摸索。 不知是不是燕宁的错觉,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刻意向燕宁施加某种压力。 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长,而燕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牧轻鸿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色的腰牌。 那腰牌上的雕刻燕宁十分熟悉,她曾经在深夜用柔软的手指一寸寸地摩挲感受过它冷硬的纹路,然后坐在床头,借着窗外那一丝微弱的月光,完整复刻了它的模样。 而现在,那只在月光下龇牙咧嘴的银虎,仿佛在嘲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它的主人的圈套,是牧轻鸿亲手制造的镜中花,水中月。 牧轻鸿撑着剑,勉强站了起来。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这满身的血总是做不得假的,但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在燕宁看来,甚至充满了讥讽。 他把那枚玉佩高高举起,“你看。”他轻声说,“看仔细些,以后,可不要再偷错了。” 然而,还不等燕宁做出什么反应,他却忽地一笑,猛然把玉佩砸碎在地! 而在这时,数万士兵齐齐转身伏倒在地,一同呼喝道:“但凭将军号令!” 山呼之声如排山倒海般,响彻在燕王宫上方。 那场面极其壮观,但对梁王与燕宁来说,却显得尤为讽刺。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在他人看来,不过是场拙劣的笑话。可笑他们犹如沙地里的蝼蚁,一举一动都被牧轻鸿注视着,却还为自己的计谋沾沾自喜。 “我本以为,‘手握玉佩就可以控制军队’这样的无稽之谈,只能骗骗梁王那样的蠢货。没想到啊。”牧轻鸿拍了拍掌,唇边溢出一丝兴奋的狂热,他缓缓地说,“没想到,竟还能钓上燕长公主这么一条大鱼。”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燕宁道,“你骗我?!” “噢?那如果你没有起这样的心思,又怎么会上我的当?”牧轻鸿说,“梁王,还有你,有一个算一个。愿者上钩罢了。” 他一挥手,便有数十位士兵走上前来,分别把梁王与燕宁捆住,等候他的命令。 “押走。”牧轻鸿命令道。 他看着士兵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想到了上辈子的事情。 其实这“玉佩控制军队的谣言”,是他上辈子为了防朝中的文官佞臣和梁王那野心勃勃的三子而故意放出的,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本该用来保护梁王的谣言,第一个入套的,居然是梁王本人。 上辈子,梁王拿走了他的玉佩,起兵失败后,便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女人,燕孔与燕宁二人身上,只道是两位大燕公主诱惑怂恿他偷取玉佩杀了他这个灭国仇人。 而在当时,他并没有相信梁王的一面之词。 只是后来,在燕宁离开背叛他,并且复兴燕国之后,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起燕宁,并且渐渐从怀疑转为笃信。 但现在,他几乎把这件事复刻了一遍,但燕宁并没有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来行动,她藏了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一手——她把玉佩据为己有了。 燕宁的野心,比梁王想得还要大得多。 即使是与身为燕王的燕宁针锋相对了十几年的他,都没能想到这一手,如果不是这个局从一开始就设好了,燕宁未必不能成功。 牧轻鸿皱着眉,抿着唇。上辈子,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是他不曾知晓的。 忽然,一丝凉意落在他的鼻尖。 下雨了。 牧轻鸿抬起手,一滴雨点落在他的手心,这雨来势汹汹,几乎是立刻,寥寥的雨滴就连成了细密的雨帘,兜头浇了他一脸一身。 雨水把染红衣领的血融化了,顺着他的手腕衣摆往下落,牧轻鸿随手拂去衣摆上的血滴,拎起剑往回走。 他低着头,走过长长的宫道,踏过青石板的台阶,越过跪地不起的宫女与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撑伞的士兵。 上辈子、上辈子…… 那是一个无光的夜。 那一天,月过上弦,他从飞宁殿里匆匆离开,怀抱着某种唐突佳人的紧张与羞愧。 在燕宁不小心摔倒的一瞬间,在他们摔做一团,他衣服前襟的扣子缠住燕宁胸前的流苏的时候,出于某种礼节,他偏过了头,不敢看燕宁解开扣子的手,因而也就没有看到,燕宁的手,缓缓地伸向了他怀中的玉佩。 在他仓促离开飞宁殿后不久,梁王便率领大军破了宫门,意图在让他死在燕王宫内,以此把一切都推给燕国。 牧轻鸿推开门的时候,几乎是不敢置信的。 他设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举着玉佩的人面容可能有很多,朝堂里的文官佞臣狡猾的吊梢眉、军中不满他已久的下属的鹰钩鼻、还有那个野心大却蠢的三皇子的浑浊的眼。 ——但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他从小立誓忠诚的梁王。 那个宽额大脸,面容和蔼的梁王。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梁王的面容下,还藏着另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庞,燕宁。 后来,他对燕宁彻底失望后,开始寻找能证明他的猜想的线索。 他失败了。 一切都太干净了,以至于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所有的知情者不是死了便是失踪,唯一能查到踪迹的是燕宁身边的几位侍女与乳娘,但她们都被燕宁严格地限制在王宫中,燕王宫也被燕宁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 上辈子的事……肯定不会像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但是哪怕真的有什么内幕,也随着上辈子燕宁和牧轻鸿的逝去,彻底埋葬在那个微凉的夜晚,随风而逝了。 他无法询问,更无法求证。它注定成为解不开的谜团,将要缠绕他一生的隐疾。 …… 而另一处,在燕国地牢中,燕宁并没有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也不知道牧轻鸿心中的思绪,她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夜晚过于寒冷了一些。 燕国的地牢设在地底,要接连穿过数十道阶梯,才能抵达这个阴暗潮湿的囚牢。 燕国灭国后,燕国的地牢也被梁国接手,之前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全部被牧轻鸿处理掉了。 认真算起来,这该是这座地牢易主之后,第一次接纳新的犯人——一位梁国君王,一位大燕长公主。 燕宁被押着,关在了地牢最深处。 而梁王就在她旁边的囚室,与她仅仅只隔了一道玄铁做的围栏。 虽然两座囚室紧紧相邻,但两人之间的境况却是天差地别。 燕宁那边,虽然也是用茅草乱糟糟地铺了一地,洗漱、沐浴间虽然简陋无比,但却是应有尽有,靠窗的地方有一处卧榻,上面放着崭新的锦被,甚至在床尾还有可供换洗的衣裳。 反观梁王的囚室,却只是一片铺满了茅草的空地,别说洗浴间,就连食饭用具,都是固定在地面的凹槽,可想而知,若是到了用饭的时候,只能趴在地上,如畜生一样喝水吃饭。 果然,梁王看到这样的囚室,也是勃然大怒,将囚室里的茅草弄得哗啦啦地响,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我可是梁王!”他疯了一般用脚踢着铁门,怒吼道:“我可是梁王!!你们这些卑贱的奴仆,竟然敢如此轻慢于我?!” 燕宁坐在自己那简陋的小床上,冷眼看着他。 梁王的怒吼响彻了这座空旷的牢房,哪怕守卫们是个聋子,也该注意到震颤的铁栏了。 但没有见到有侍卫出来,更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没有人肯施舍他一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梁王也明白了侍卫们不会回应他,于是他换了一种方法,双手双脚扒在铁门上,大喊:“我要见牧轻鸿!你们,让牧轻鸿滚过来见我!!” 这一次,侍卫们终于有了回应: 他们拖着一个人,扔进了梁王的牢房里。 燕宁定睛一看,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宫装,一身暴发户般的金银首饰,虽披头散发,但从缝隙间还是依稀看得清她横蛮跋扈的脸——不是燕孔又是谁? 而梁王一见燕孔,登时勃然大怒,竟想也不想,直接便是一巴掌,狠狠扇在燕孔脸上! “啊——!” 燕孔捂着脸倒在地上,尖叫一声,然后连忙抓住梁王的脚,哭叫道:“大王,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啊——” 燕王当即就是一脚踹在燕孔胸口,跳脚怒道:“你竟还有脸问发生了什么?!你看你找得那好姐姐!!!” 燕孔怯怯地抬头,看向燕宁。落到如此境地,她全然没了往日里娇纵的影子,如同当初燕国国破时,和其他几位公主妃子被关在冷宫时一样,只晓得哭。 她只看了燕宁一眼,便被燕宁冷冰冰的眼神吓的转过头去,抱着梁王的脚哭个不停。 “看来你还是没什么进步啊。”燕宁冷冷道,“不晓得为自己谋划,目光短浅便罢了。若你真能攀上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那也算你相看人的本事不错。” “可你现在看看,你攀附的梁王又是一个什么货色?” 梁王冷哼一声,不屑道:“嘴上说得好听,纵使我无能,你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被牧轻鸿给耍了!如今我们一样,都是阶下囚罢了!” 第7章 第 7 章 “我一个亡国公主,如今无非是从一个囚牢转移到另一个囚牢里去罢了。倒是你……”如今计划破裂,自然也没必要跟梁王虚与委蛇,燕宁上下打量他一眼,指指梁王囚室里那污糟的茅草,又指指自己身旁换洗的新衣,“就算咱们同为阶下囚,也还是有不同的罢?” “你!”梁王说不过她,索性踹开趴在地上大哭的燕孔,又跑到铁门口大喊道:“我要见牧轻鸿,我要见牧轻鸿!” 他这回倒是学聪明了,也许是终于看清了局势,不再说“让牧轻鸿滚过来见我”这样的话。 燕宁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便是垂死挣扎,也没有他这样不会看人脸色的。 她索性和衣躺下,转了个身,不在看梁王那张肥胖的脸。 牧轻鸿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梁王的计划? 燕宁百思不得其解,事后她再想来,他们之间的计划联系其实漏洞百出,让牧轻鸿发现也不奇怪,但是奇怪得是牧轻鸿的态度——他表现得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若是他想戳穿这件事,大可以在中途直接戳穿,何必任由事态发展? 如此看来,倒像是冷眼旁观,在等着什么一样。 他在等什么? 燕宁正凝神想着,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线头,而线头尾部却藏在黑暗里,令人看不清晰。 “牧轻鸿呢?!牧轻鸿在哪里?!我要见牧轻鸿!” 忽然,梁王的怒吼打断了她的思绪。 燕宁皱眉,只觉得一阵无语。 她本想着,梁王得不到回应,自己就会消停了,谁料想燕王竟如此百折不挠,一直喊到嗓音哑了,还用手不断敲击铁门,制造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梁王放弃,倒是燕孔,终于止住了哭泣,拉着梁王道:“大王,牧轻鸿不会来的!” “妾来时,牧轻鸿便说:‘押进天牢,不日处斩!’牧轻鸿他,他根本没把大王你放在眼里!” 梁王脸上一阵青白,好不精彩。 就连燕宁,听到这里也连忙从床上翻起来,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燕孔又开始哭了,小声的,细碎的哭声惹人心烦。她显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破了胆,兀自哭了一阵,点点头,说:“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梁王沉默一阵,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 燕宁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块沾满了血和污浊的明黄色绸布,它被梁王仔细折好揣在怀里,现下展开来大约有两尺见方,刺绣花色无一不精,显然十分名贵。 只是不知为何,丝绸间满是尘土,已经很老旧了,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是不是稍微使劲一些,这块绸布便会被撕裂。 梁王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藉由这块布重新冷静了下来,他将绸布又重新折好,隔着铁门,从缝隙里扔了出去。 “喂——”他颐气指使道,“你们,拿这个去给牧轻鸿看,叫他滚来见我!” 而这一次,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一个高大的侍卫走过来,沉默地捡起地上的绸布,转身离开。 “呼、呼……”梁王擦干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重新坐了回去,靠在铁门边。 他看到燕宁在隔壁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便高抬下颚,傲慢地冷哼道:“到底谁是阶下囚,咱们走着瞧吧!” 燕宁挑眉:“你可是差点杀了牧轻鸿,你就这么自信?牧轻鸿又不傻,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哼,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梁王道,“这块布可是牧轻鸿欠我们梁王室的证据,只要拿出这块布,牧轻鸿无有不从!” “噢?”燕宁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模样,追问道,“他到底欠你们什么?也值得他这样卖命?” 梁王闭嘴不言,只狠狠瞪她。 燕宁想了想,又说:“世人皆知,他为你征战四方多年,哪怕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罢。你就这么确定,这一回他还能念着你的恩情?” “你懂什么!”梁王如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暴跳如雷:“牧轻鸿当年病得快死了,可是我父王救了他,他这条命,合该是属于我们梁王室的!” 在一旁的燕孔一听这话,连忙止住了眼泪,抱着梁王的脚:“大王,你可不能忘了妾啊……” “当然。”梁王洋洋自得道,“等牧轻鸿来接我,回去后,我还是梁王,而你——” 他看向燕宁,眼里满是恶意:“你就在这牢里等死吧!” “这么看来,梁国传言是真的咯?”燕宁问,“就是那个,‘梁国君王无能,生平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挟恩图报,以牧轻鸿为大梁利器’?” “随你怎么说。”梁王不屑道,“牙尖嘴利,不过逞一时之快罢了。牧轻鸿到底如何对我,咱们等着瞧!” 谁也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一整天,等到了月过中天。 在地牢内见不到外面的天日,但值守的士兵接连换了几轮,燕宁猜测,大概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梁王颓废地坐在地上,他等了足足一日,从期待自信到怀疑再到颓废,直到最后,都已经绝望了。 大概酉时的时候,燕宁本来斜卧在踏上,忽然看见远处地牢的暗道里有隐约的烛光靠近,她坐起来,发现那灯光摇摇晃晃,似乎是谁提着的灯笼。 过了一会儿,暗道内先是露出的一只灯笼,紧接着,一道火色的人影缓缓踏出暗道。 不知为何,燕宁最先注意到的,竟是他雪白缎面的靴,踏入肮脏的地面,染了泥,又将泥踩在脚底。 他火色的衣摆随着前进的步伐被风掀起,再往上,一张薄而色淡的唇,高挺的鼻和一双锐利的星目剑眉。 燕宁先是一怔,而后忽然噗嗤一笑。 牧轻鸿却理也不理她,直径走到梁王的牢前。 他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散发出的暖黄的灯光似乎给这阴暗潮湿的地牢增添了一些温暖,也照亮了梁王还未完全褪去绝望的、欣喜若狂的脸。 “你来了……”梁王喃喃道。 紧绷了整整一日的情绪忽然爆发,他猛地摇晃门外的锁链,一巴掌就要抽在牧轻鸿脸上! 牧轻鸿偏了偏头,躲开了他的动作。 梁王更是怒从心起,牧轻鸿的到来使他还以为牧轻鸿还会如往常那样的对他言听计从,而怒火更使他忽视了牧轻鸿冷淡的表情。 “牧!轻!鸿!!”他怒吼道,“你胆子大了,竟敢反抗我?!” 他的声音之大,语气之愤怒,连坐在隔壁囚室的燕宁都为之一震,牧轻鸿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他把灯笼举高了些,似乎想借此看清昏暗地牢中梁王的表情,而昏黄的灯光照在梁王肥胖狰狞的脸上,映得他犹如地底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梁王,他的眼神好像在反复审视一个陌生人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而梁王的怒火,也在那样的眼神下渐渐转为疑惑和缩瑟。 半晌,牧轻鸿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略微一抬下颚,便有侍卫快步上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梁王的牢门。 若是放在之前,梁王大概会昂首挺胸地走出牢门,同时怒斥一番怠慢的牧轻鸿与侍卫。 但是经过牧轻鸿锐利的审视之后,他只敢佝偻着身躯,小心翼翼地看着牧轻鸿的脸色,慢慢踏出牢门。 “大王!”燕孔忽然扑到梁王身上,惊恐道:“您可得带我一起走啊……您答应过的……” 而这时的梁王自己都吓破了胆,自然不肯再理会她,直接一脚把她踢开:“滚开!” 倒是牧轻鸿若有所思地望过来,开口道:“带她一起走。” 侍卫们低声应是,几个黑衣侍卫对视一眼,默契地出列押住了燕孔。 牧轻鸿重新提起灯笼,转身往回走。 “喂——”燕宁喊住了他。 那远去的灯光停下了,但牧轻鸿并没有转身,只是停下,一言不发。 “我就想知道,你欠梁王什么?”燕宁说,“要你压上一辈子为这贪心不足的蠢货打天下?” 过了半晌,地牢里阴冷的风才送来他的回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好吧。”燕宁说,“那你要带燕孔去哪里?”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牧轻鸿猝然转身——其实也谈不上转身,那只是个很轻微的幅度,而且牧轻鸿又立刻强行矫正了自己下意识的动作,重新转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牧轻鸿低声说,“她嫉妒你,害你,此为罪一;她刻意把你带到梁王面前,此为罪二;她提议让梁王把你当做弃子,在拿到腰牌后就不管你的死活,此为罪三。”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原谅她?” “当然不。”燕宁耐心道,“但如今,燕王皇室只剩下我与她了,她是死是活,总得让我知晓。” “她是死是活,你日后便知道了。”牧轻鸿说。 燕宁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在地狱里碰面么?” “不……”牧轻鸿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呜咽的风,“你不会死的。” 他顿了顿,又用那种奇怪的声音问:“现在你知道了,进攻燕国,并非我本意。” 燕宁嘲讽道:“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牧轻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进攻燕国,并非我本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这一刻,燕宁居然从他身上看出了那么些属于孩子的执拗,像犯了无心之失的孩子,执拗,委屈。 一定是她的错觉。燕宁想。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在我们燕国有这么一句古话么。” “是什么?” “君子论迹不论心。”燕宁说。 “……是么?”半晌,牧轻鸿肩膀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笑,他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做了便是做了,没什么可辩解的。” 牧轻鸿提着灯,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后天是燕国太子的葬礼。” “你……”燕宁无言,她以为之前牧轻鸿提出为太子敛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燕宁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干脆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自己沾满鲜血的良心好受一点么?还是为了让我原谅你?” “为什么?”牧轻鸿摇摇头,自嘲道,“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忏悔,不是谋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 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仅此而已。 他把最后一句未能出口的话掩藏在风里,提着灯笼,缓缓向前行去。 这一次,他再没停下脚步。 …… 燕宁整整一夜未能成眠。 算上梁王反叛那个令燕宁心力憔悴的夜晚,她其实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但她仍然睡不着。 床榻上方的小窗口,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通风口,既无光也无月,只偶尔有调皮的晚风钻进来,吹拂过她的脸颊。 燕宁侧躺在踏上,看着通风口那黑漆漆的小洞,忽然开始认真考虑,能不能通过这个小窗口逃出去。 这显然是毫无逻辑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飘絮一般的思维,一会儿想到牧轻鸿离开时的背影,一会儿又想到梁王、长孙皇后和太子。 太子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世人大多以为燕长公主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因着燕王对长孙皇后的喜爱,爱屋及乌,这才荣宠无限。 其实不然,燕宁乃是宫中一个小小才人所生,那才人位份虽低,却野心勃勃,她一心想生下皇子,母凭子贵,然而最后呱呱坠地的,却是一个女孩儿。 为此,燕宁幼时没少遭生母虐待。 直到后来,长孙皇后无意间发现了小燕宁浑身的伤口,这才禀报燕王,后来查清此事,燕王将才人打入冷宫。 长孙皇后见小燕宁可怜,兼之无人抚养,便把她抱养到自己名下,对外宣称燕宁乃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也当她是亲生女儿一样抚育。 他们以为小燕宁不记事,为了让她有个幸福的童年,洗去亲生母亲对她的伤害,是以对着燕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幼年不幸的孩子大多早慧,燕宁也不例外。 她记事很早,更以幼儿之眼清楚地看着、体会着生母才人与长孙皇后的种种不同之处。 而太子也是知情者。他比燕宁大五六岁,非但没有嫉妒长孙皇后过多地关心燕宁,反而比任何人都要疼爱燕宁,从来以哥哥自居。 然而,就是这样的太子,却在梁国大军攻进燕王宫的时候,丢下她逃跑了。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 火色染红了半边都城,到处都是惨叫和哭泣的宫人,每个人都不同,有人抱着小公主小皇子,有人跑丢了鞋,有人刚洗劫了宫殿,怀里鼓囊囊的。 又每个人都相同——他们都在往宫外跑。 众生百相,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而燕宁逆着人群向上,她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跑过栖凰宫,跑过寿喜宫,在即将踏入前朝大殿的时候,突然有人死死拽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去看——透过模糊的泪眼,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太子哥哥的模样——太子哥哥一身破烂的太子蟒袍,脸上混着泥土与石灰,他的发冠歪了,长发披散在额前,一点儿也没有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太子的光彩。 “燕宁!”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语气里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命令,“你要去做什么?跟我走!” 燕宁在原地站定,呆呆地看着太子,眼泪一颗一颗地往地下砸:“父王呢?” “……”太子偏开眼,不愿意直视她的眼睛,他低声重复着命令道,“燕宁,跟我走!” 燕宁从太子的动作里猜到了什么,但她不肯走,又问:“母后呢?” “……” 那一刻,好像无数藤蔓从地底钻出来,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让她一动也不动,甚至不能思考。 太子咬牙,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强行从前朝大殿的门口带回了飞宁殿。 “你在这里等我。”他按着燕宁的肩膀反复嘱咐,“不要乱走,如果宫人进来,就躲起来等我找到你!” 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人浑厚而急切的嗓音:“殿下,该走了,快些!” “不要乱走,宁宁。”太子最后抱了她一下,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珠,转身离开了。 …… 然后呢?燕宁蜷缩在被窝里,认真地回想。 然后,她没有等来太子,只有梁国的士兵闯进了她的屋子,把她从藏身的床下拖了出来,又押着她,把她关在她的生母才人曾经生活过的冷宫。 ——不过,那个时候,冷宫已经改名叫“梁王的金陵台”了。 再然后,就是她带燕孔逃跑的那个夜晚。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混乱的城破之夜,太子温暖潮湿的手紧紧攥着她。然而,不过寥寥几日,再见却已是天差地别,一个在前朝大殿的墙上,一个跪在泥里了。 她现在被关在地牢里,牧轻鸿会让她去参加太子哥哥的葬礼么? 燕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侍卫们从门外丢进来一套崭新的宫装。 原来,不知不觉间,门外的侍卫已经换过三轮了——天亮了。 “请您换上。”侍卫们客气地向她行礼后说,“您哥哥的葬礼马上就要开始了,稍后牧将军会过来,带您前往。” 燕宁连忙走到屏风后面,换上了侍卫们给的新衣。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宫装,形制是大燕宫装里规格最高的双层绕曲,衣摆裙角绣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 这是燕国王室人人都会备下的宫装,只有在各种白事丧事中才会穿它出席,但在这之前,燕宁从来没有穿过它。 等燕宁换好衣服走出屏风的时候,就发现牧轻鸿已经等在牢房外了。 这人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却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白袍,长发用白色的绸带系在背后,腰侧挂着一把与他这身衣服极为不搭调的长剑。 看到她出来,牧轻鸿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向侍卫点了点头,便有侍卫开了牢门,将一个木箱子放在地上。 牧轻鸿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白色宣纸叠的纸花,亲手簪在燕宁的耳侧。 “就这样吧。”他说,“你自己选。” “选什么?”燕宁问。 “这个。”牧轻鸿指了指先前侍卫们抬进来的箱子,示意燕宁自己去看。 那箱子已经被侍卫打开了,燕宁凑过去一看,差点被闪瞎眼——一箱金灿灿的金子。 然而她再仔细看去,那箱子里放的居然都是刑具! 手铐、脚环、颈链和锁链应有尽有,甚至同样的器具,还有几种截然不同的款式可供选择! “你……”燕宁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语无伦次地指着牧轻鸿,“你让我戴这个去太子的葬礼?!” “你自己选。”牧轻鸿说。仿佛让她自己选是给了她多么大的优待一样 “整个王宫都在你的掌握里,你还怕我跑?!” 牧轻鸿不发一言,只是颔首,算是默认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燕宁深呼吸,然后蹲下身,试图在偌大的箱子里挑出几个不那么打眼的镣铐。 “选好了么?”才过了一会儿,牧轻鸿便不耐烦地催促。 燕宁从箱子里挑出几个,扔在地上:“就这样吧!” 说完,她坐在床榻上,撩起裙摆,将脚镣往脚踝上扣。 这脚镣的两个金环之间只有拳头大小的锁链相连,戴上之后,只能迈很小的步子。 而这短短的链子,也导致燕宁一个人很难扣住两边,她拨弄了半晌,扣子没扣上,反而把自己弄出一身汗。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脚踝。 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和指尖带有常年握兵器而造成的老茧,掌心却十分干燥温暖。 是牧轻鸿。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燕宁的脸色,直径伸出另一只手展开镣铐,“咔嚓——”,便锁在燕宁脚腕上,严严实实。 接着,他蹲下身,捡起燕宁扔在地上的器具,为燕宁一一戴上手铐和项链。 最后,他把燕宁抱下地,十分顺手地拍了拍她衣摆粘上的尘土。 直到燕宁在地上站稳了,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接连退后几步,猛然转过了头,不敢看燕宁。 他的姿势和态度都太自然了,动作流畅地仿佛已经做过几百上千遍,以至于燕宁自己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反而对他激烈的反应投去疑惑的目光。 “怎么?”燕宁问,“不走么?” “……”牧轻鸿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走。” 说罢,便一挥衣袖,撇下因为脚铐不能迈太大步子的燕宁,快步走远了。 快乐双更~好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燕宁甫一踏出地牢,便被刺眼的日光晃得忍不住眯起了眼。 只觉得恍如隔世。 外面正下着淅沥的小雨,然而东边挂着一轮璀璨的曜日,金灿灿的阳光洒进这个宫墙围起来的小盒子里,半空中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彩虹。 燕宁喃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身侧的侍卫连忙拿出油纸伞,却被面无表情的牧轻鸿回身接过,他站在燕宁身侧撑开伞,将素白的伞面笼罩在两人头顶。 “是太阳雨。”牧轻鸿也感叹道,“难得遇上,道也算个好天气。” 地面潮湿,燕宁本想拎起裙摆,奈何手腕上的锁链不允许她这样做。 很快,雨水就顺着裙摆沾湿了她的鞋袜,但她现在却无暇顾及这些。 “走吧,快走。”她催促道,“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他们?” 燕宁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些雨点。但锁链太短,限制了她的动作,她只能往前踏了一步,细密的雨点兜头撒下,她仰起头,远方雨帘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好似谁的灵魂在此地徘徊,不肯离去。 “你是大梁人,不知道也正常。”燕宁低声说,“在燕国,落雨是天地降下的恩惠,仁慈的天地来送逝者最后一程。” “等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路并不远,但雨越下越大,油纸伞倾颓下来,在倾盆的大雨中显得十分单薄。 朦胧的雨雾里看不清楚前路,他们一路向前,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重复单调雨声萦绕在耳边,让这条路变得很远,看不到尽头。 “牧将军,雨太大了!”侍卫们跑上前来阻止他们,“咱们歇息一会儿,躲躲雨再走吧!” 牧轻鸿看向燕宁,但燕宁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侍卫的呼喊,只埋着头往前走,甚至加快了脚步! 牧轻鸿顿时也顾不上别的,只得追了上去。 太子的葬礼并不如以前燕国皇室举办葬礼时那样在祖陵举办,而是被牧轻鸿特意设在了前朝大殿,以燕国最高规格举办,规制皆参照燕国皇室的制度。 如今的前朝大殿,又变了一个模样。 燕宁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平日里前朝大殿肃穆庄严的模样;见过典礼时四处装点着喜庆装饰的模样;也见过梁**队破城时四处断壁残垣、充满硝烟鲜血的模样。 燕王是个开明的君主,长孙皇后是个见识卓然的主母,他们允许燕宁跟随太子太傅一起学习,也允许燕宁跟着太子一起上朝。 她从小便牵着太子的手,追着太子的后脚跟,曾在曦光微亮时爬过几千道白玉石阶梯,也在肃穆的朝堂上靠着雕龙画凤的柱子打过瞌睡。 李丞相爬满皱纹的手曾慈祥地摸过她的脑袋,王将军布满老茧的掌心曾经牵过她尚且稚嫩的手。 而如今,只有寂寥的雨砸在大殿内的每一寸白玉石阶上,窗外殿上,却挂满了纸扎的白花,被风吹起,翻飞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一种热闹的冷清,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燕宁跑到大殿门口,却忽然踌躇起来。 厚重的殿门把幻想和现实切成两边,这一刻,她真切地明白了太傅教过的“近乡情怯”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不上来,但就在这离家乡最近的地方,有一股孤独和惶恐汹涌地向她袭来,一整个淹没了她。 忽然,头顶笼罩下来一片阴影,燕宁抬头一看,是牧轻鸿。 他举着伞,很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眼睛黑沉沉的,像即将落雨的天。 “去吧。”他说。 燕宁仍然维持着抬头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去吧。”他又说,轻轻把她推进了殿内。 燕宁走进殿内,只见殿内停放着几具棺椁,一些宫人身着白衣或跪或立,侍奉在一旁。 不止是太子,燕王、长孙皇后、燕扶、燕鹤和燕孔都在此处。 燕宁挨个看过去,他们脸色是毫无生气的苍白,神情却十分安详平静,身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还换了一身新的宫装,看起来只是安静地睡着了而已。 这昔日热闹而繁华的大殿,如今却是这些棺椁最后的归处,燕宁举目四望,仿佛又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朝臣在争执吵闹,然而转眼又归于虚无。 她的朝代换了名,她的子民改了姓,她的父母兄长曾受万人敬仰跪拜,却死在无人问津之处,沉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 燕宁把手放在冰凉的棺椁上,久久不语。 身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燕宁头也不回地说:“虽然……”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但任谁都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但是,还是要说……”燕宁放轻了声音,“谢谢。” “不必。”牧轻鸿沉声道,“不是为了你,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大部分是。” “是吗?”燕宁记得,梁**队势如破竹地碾过其他几国时,他们的王室可没有这样体面的待遇。 牧轻鸿没有回答,燕宁也没有心力再去求一个不知存不存在的答案,她想,还是那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们沉默着比肩而立,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声渐歇,燕宁不再低头看着棺椁里亲人苍白的面庞,而是抬起头,痴痴地遥望着窗外的雨点。 雨停了,最后一点雾也要散去了。 “别走,别走……”她喃喃着说。 忽然,燕宁推开牧轻鸿,便往窗外冲去! 她脚上的锁链很紧,在行动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她仿佛忽视了它的存在,全心全眼都只注视着窗外的还未完全散去的雾。 “别走!”她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仿佛受伤小兽的哀鸣,“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她只扑到窗边,随即就被窗边的宫人拦住了。 “公主!公主!”宫人们紧紧抱住她,乱成一团。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燕宁茫然地抬头,这才发现这些宫人个个面熟无比,竟然都是她飞宁殿里的奴仆。 那一滴泪,正是燕宁身边最亲近的婢女秋月,此时她泪流满面,却还紧张地看着燕宁,见她一清醒,便大哭道:“公主,秋月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您还活着!” 是秋月啊。燕宁想。 紧接着,她想,是啊,为什么燕国王室都躺在这些棺椁里,我还活着呢?我难道不是王室公主吗? 她还没来得及想通,一连几日的奔波谋划和长久的紧绷、大起大落的心绪终于压垮了疲累不堪的身体,忽然,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 燕宁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之时了。 床外笼着一层轻纱,她躺在床上,伸手拨开那层如云的烟灰色白纱,只见屋门大敞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恰好铺满了屋内的地面,还保留着最后的余温。 床边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燕宁还以为是守床的宫人,掀开床帘,却发现牧轻鸿正坐在椅子上,一双黑沉沉的眼望过来。 “你醒了。”牧轻鸿说。 “……”燕宁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想了想,她问道:“秋月呢?” “让她下去换身衣服。”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 燕宁又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很累,想再好好睡一觉,但是半梦半醒间,她听到牧轻鸿说:“你真的很爱他们。” 上辈子,燕宁很少谈及她亡故的父母兄长。 那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从开始便把他们之间的可能性扼杀在了摇篮之中。牧轻鸿是不敢问,燕宁却也不知为何,哪怕复兴燕国后她当上了燕王,也没有为这个错误向牧轻鸿复仇,甚至再没有提及。 燕宁不知道牧轻鸿在想什么,她还没有清醒过来,但她翘了翘嘴角,说:“是啊……”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她的额角发梢,那感觉太熟悉了,一定是父王母后又来看她有没有踢被子罢。 燕宁下意识地蹭了蹭那只手,在睡梦中放下了警惕,无意识地梦呓出了心底埋藏许久的疑惑:“真奇怪啊,牧轻鸿到底欠梁王什么,值得他……”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了唇齿间。 牧轻鸿收回了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燕宁脸颊摩挲其上的触感。 燕宁睡着了,他很确定。 于是,他轻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救命之恩,教养之恩。” 最后一束光也沉没在地平线下,只有夜风无声地路过此地,惊起一阵尘埃。 上辈子,并没有这么一场葬礼。 那时的燕宁很轻易便偷到了他的腰牌,她没有带着燕孔逃出飞宁殿,因而没有见到太子的尸体,她一直以为太子还活着。 一直到很后面,燕宁背叛牧轻鸿离开他之后,她回到燕国,这才知道了太子早已死去的事实。 又和上辈子不同了。牧轻鸿想。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和改变的,不知为何,刚重生时,他仍怀抱着一腔怒火,他本来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他与燕宁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炽热的爱意又燃烧起来。 每见一面,那火苗就热烈一分,逐渐汇聚起来,无时无刻地想要压倒他的恨,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他又理智地,清楚地知道,若是把这份爱交给燕宁,那女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它当做垃圾扔掉——不,她不会扔掉,她将把它劈开,捣成烂泥,然后将它当做良药,敷在她的伤口上。 上辈子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错误的代价是太重了,是要命的。 牧轻鸿理智地知道这一切,然而情感本能与理智的冲突像是一把长刀,将他活生生地劈开,一半要他爱她,另一半却叫嚣着掐死这个柔软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站在燕宁的床前,如果燕宁现在能睁开眼,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见到了狰狞的恶鬼。 而他站着,以凶恶的眼神,狰狞的面孔,一直站着,像是站成了一尊雕塑。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如果这时有人在旁边站着,一定会为牧轻鸿飞速的变脸感到赞叹和恐惧——只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了,又恢复成了往日里冷淡平静的模样。 他转过身,道:“说。” 门外的侍卫低下头,惊恐道:“将军,梁王陛下不见了!” 牧轻鸿皱眉。 上辈子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么?他不记得了。 两辈子的记忆太长太远,牧轻鸿只记得与燕宁相关的事情。 他皱眉,揉了揉额头,仔细地回想,但仍然一无所获。 梁王——现在应该说是梁国先王了——的确对他有恩,而且那是一份非常重的恩情。 他立誓效忠梁国先王的时候,便立下誓言,永远不得伤害梁国王室,并且一辈子作为梁国君王的兵器,为梁国王室征战四方。 上辈子,梁王小动作不断,做为一个无能的君王,蠢和坏他竟然两样都占,后来,他联合梁国朝中文臣武将,做了件让牧轻鸿愤怒至极的事情。 但上辈子即使是梁王再过分,他也只是把梁王囚禁起来,取而代之,并没有伤害他。 这辈子,若是梁王安分些,他尚且能留他一命。 但若是他……那就别怪自己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牧轻鸿大步走出房门,吩咐宫人侍卫守好飞宁殿。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冷冷道:“去,给我搜遍皇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写完已经快凌晨三点了,好困,明天再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若将时间再往前倒数几个时辰,回到安戴宫,回到燕孔与梁王被带到这里的时刻。 梁王率先被押进主殿,而另一队侍卫却脚步不停,押着燕孔往偏殿去。 “……喂!”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惊惧迫使梁王开了口,“你们带她去哪儿?!” 侍卫们皆低着头做事,没有人理睬他。 但即使他们不说,梁王也很快知道了燕孔的下场——一个宫女端着托盘往里走,案台上赫然摆着一碗褐色的药。 紧接着,尖叫、嘶吼和着瓷碗打翻的声音从偏殿传来。 那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但其中蕴涵的痛苦和深深的绝望,却让梁王不寒而栗。 “你们……你们!”梁王惊恐地倒在地上,磨蹭着不住后退,“我可是梁王,是你们的君王!你们竟敢害我?!” 侍卫们仍然低着头,甚至没人愿意向他投去一个眼神,然而梁王却没有放松,他一直退到床边,连滚带爬地上了床。 把床帘拉上,他好歹有了点安全感,但仍然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佝偻着如同一只虾。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都差点睡着的时候,忽然,一个身着宫人素衣的人影进了屋,一双白皙纤细掀开了床帘。 若换了往日,只怕梁王早已扑上前去抚摸那双白嫩的小手,但这时的他如同惊弓之鸟,哪怕后背顶住了墙边,仍然不住地往后退。 “你别过来!!”梁王大喊道, 只见那双手微微一顿,而后将一个木制托盘端进了床帘内。 “滚开!滚开!!”梁王在慌乱之中,直接伸出手,胡乱地拍打,大约是运气好,竟真叫他打中了。 “哐当——” “嘶——” 清脆瓷碗打翻在地的声音混合着宫女的呼痛声响起来,直到这时,梁王才有了点勇气,探头去看那宫女。 被打翻地饭菜滚地到处都是,雪白绒毯上泼了汤,而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金边青花瓷碗的碎片。 “是饭?!”梁王脱口而出,“现下还有饭?” “是的。”宫女低头跪着,十分恭敬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宫女收拾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梁王勉强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毒药就好。 他实在是怕了,反复思量,为何牧轻鸿开始不听话了?……是了,是自从见到大燕长公主燕宁开始。 大燕……他眼里闪过一道深深的恐惧,牧轻鸿是否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紧接着,他否定了自己。 不会!一定不会……如果牧轻鸿知道了那件事的原委,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怕是到了那个时候,一杯毒酒对他都算是极好的下场了。 但牧轻鸿与燕宁越走越近了……若是这样下去,牧轻鸿迟早会发现事情真相的! 梁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他一刻都坐不住了,脑海里尽是牧轻鸿那些残忍的手段,若是真到了那时,他该如何是好? 梁王坐立不安,干脆鼓起勇气,将床帘偷偷地掀开一道缝隙,趴着向外看去。 离侍女送饭来时并没有过去多久,现下大约是饭点,两队侍卫在门外交谈,应该在谈换班的事情。 其中一队侍卫忽然被屋外的人喊走,而另一队则站在门口,不住地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张望,并没有在盯着梁王。 好机会! 恰在这时,那送饭的宫女又进了房间,跪在床边,将手上的东西高举过头顶。 “殿下,请用。”她说。 大梁粗略一扫,宫女这会儿换了一个崭新的托盘,其上端放着四菜一汤,十分丰盛。 但他却无意再看,并不伸手去拿,而是死死盯着侍女。 长久的沉默引来了侍女的疑惑,她抬起头—— “噗呲。” 一声很轻微的,匕首刺入人体内的声音。 梁王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他一直藏在衣服内防身的东西,之前侍卫太多,一直不敢拿出来,好在这会儿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喘着粗气,好容易才将侍女拖上床,将床上的被子堆叠在一起,盖住侍女,做出有人在内的假象。 机会转瞬即逝,被恐惧占满的大脑无力思考太多,梁王向外一看,见侍卫们还没有注意到这里的。 天助我也! 他心里这样想着,抓紧机会,跳下床,绕过屏风,偷偷溜进了恭房。 他打开窗户,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艰难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 一炷香之后,侍卫们回来了。 忽然,有人说:“刚刚好像看见送饭的姑姑进去了。” “是啊,我也看到了。”另一个侍卫应和着,抱怨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不过,姑姑怎地还不出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 终于,他们意识到了不好,猛然向殿内跑去! 进了门,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床边的托盘,那汤饭完好无损地搁置在案上,伸手一摸,还留有余温。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视线转向了床帘内——那里面的被子高高隆起,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侧躺在里面。 一个侍卫率先掀开了床帘。 里面躺着的哪里是什么大腹便便的梁王,那分明是个瘦弱的宫女! 侍卫们均是大惊,面面相觑:“怎么办?” 带队首领啐了一声,把年轻侍卫踹起来:“还能怎么办?还不快去禀报将军!” …… 宫人们惊奇地发现,殿内殿外,多出不少巡查的侍卫。 不过一会儿,便见牧轻鸿也满身杀气地提着剑,走出了飞宁宫。 他们从飞宁宫一路寻到前朝大殿,几乎将燕王国翻了个底朝天,然而还是没有任何梁王的身影消息。 牧轻鸿也没想到,他们四处找寻的人,正待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 飞宁殿。 绕过正门的屏风,从侧边进去,再穿过燕宁又长又厚的书架。梁王,正躲在后面的柜子里。 他从安戴宫离开后本想逃去福寿宫的地道,但没走出多远,便又遇上了巡逻的侍卫,幸好附近就有景观巨石,他连忙躲进去,好容易才骗过侍卫的耳目。 从巨石背面出来后,他远远眺望,见前方道路上满是黑衣的侍卫,差点吓破了胆。 就在这时,他忽然心生一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牧轻鸿那么喜欢燕宁,那他便去飞宁殿躲躲! 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果然是对的。 大约是牧轻鸿亲身在飞宁殿的原因,飞宁殿的防卫比其他地方宽松不少。 而牧轻鸿自己则望着床铺,不知在思考什么还是在发呆。 梁王找准机会躲进去,七拐八绕,最后选择了离正殿大床最远的地方——燕宁的衣柜。 牧轻鸿在时,他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牧轻鸿离开,才默默松了口气,擦掉头上的汗珠。 大约是燕宁在睡觉的缘故,牧轻鸿走后,殿内便空无一人,燕宁也在床上躺着,有厚厚的床帘遮挡,她看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牧轻鸿已在四次找他,如果一无所获,最后也很可能找到飞宁殿来。 梁王打算趁着这个空隙离开,他推开门,却猝不及防地跟一双眼睛对上了视线—— “啊!!!” 女人的尖叫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梁王也是一惊,但他来不及思考,掏出藏在衣襟里的匕首,便狠狠往下一捅! 大约是天地照拂,又或者他的好运还没有用光,恰在这时,燕宁被尖叫声吵醒,朦胧着一双睡眼,竟然毫无防备地从床帘里探出头来! 梁王登时双眼放光,那肥胖的身体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飞速扑了过去。 他狠狠地掐住了燕宁的脖颈,把匕首架在上面。 “别过来!!”他对被尖叫惊动,围上来的侍卫说。 这时,牧轻鸿从殿外踏进来,侍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和梁王想得不一样,他脚步不紧不慢,从容地走了进来。 但牧轻鸿也没有不顾燕宁,强硬地要求侍卫将他拿下。 牧轻鸿只是沉默。 他沉默地盯着梁王,死死地盯着,神情是风轻云淡的,但那双点漆的眼,却闪着饿狼般的寒光。 梁王终于笑起来。他那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如同火光电石般闪过了什么——他从那个眼神中明白了。 他们对峙,沉默着互相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牧轻鸿首先开口了:“你要什么?” 其实牧轻鸿知道,两方对峙时,先开口的那个便已经输了一半。 但他还是说了,一句不够,还接着道:“只要你先放下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哈!”梁王笑道,“好一个痴情种,牧轻鸿!” 长时间的紧绷使他面色蜡黄,头发与衣服都十分凌乱,看起来跟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梁王已经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了。 他挥舞着匕首,让它在燕宁脖颈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燕宁每每呼痛一声,他的神情便越是满意越是癫狂。 “牧轻鸿!”他大笑着,“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忽然,牧轻鸿失声道:“别——!” 梁王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只见燕宁毫不畏惧地抬起头,任由匕首将她的脖颈划出一道深长的口子。同时,她的手猛然向后一捅! 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拉离梁王的控制,但她看也不看,刚一挣脱,便高高举起手,向下连刺几刀! 梁王口吐鲜血,肥胖的身躯痉挛几下,踉跄着跪倒在地:“你……” “看来你对我大燕了解得还是不够多。”燕宁冷笑着,又是接连几刀刺下,鲜血飞溅。 而她站在血泊里,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我们大燕女子,皆在枕下藏刀用以辟邪。” 第11章 第 11 章 “如今,这把刀也算是物尽其用了。”燕宁又道,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拉离梁王身边。 猝不及防地,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紧接着,一双颤抖的手用力捂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你……”牧轻鸿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单字音节,但他没来得及说更多,长久征战沙场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猛一挥手,抓住了燕宁刺过来的匕首! 一击不成,燕宁也没想着再动手,当偷袭被抓个正着,再动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牧轻鸿劈手夺过燕宁的匕首,将其扔在地上。 “燕、宁!”牧轻鸿咬牙切齿,嘲讽道,“真是好身手啊,燕长公主!” “是你太大意了。”燕宁漠然,“若我是你,绝不会把仇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 “是啊,你若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是仇人!” 牧轻鸿说着,更是怒火中烧,他一把掐住燕宁的脖颈,用力收紧,那上面的伤口本就又深又长,如今一番动作下来,已经被撕裂了。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染湿了燕宁胸前的衣裳,又滴落在白色地毯上。 她那张可恨的嘴被彻底封住了,就连喘息的气音也渐渐衰弱下去。 牧轻鸿的脑海里忽然飘过一道思绪,快如闪电却那么清晰而诱人:这个人终于被他握在掌心了。 然而,他刚这么想着,燕宁却忽然高高地昂起头。 “你……你难道觉得、我们、不是仇人么?”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掺杂着气音和喘息,那是痛苦的呢喃,听上去简直能让人心碎,但她却不肯停下,一字一顿地道: “你杀我、杀我父兄母亲,灭我国家,让我……沦为阶下囚。你……” 说着,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像是盈满了雾气的湖面,终于不堪重负,忽然滑落了一滴泪,打在牧轻鸿的手背上。 那完全是她因为窒息和疼痛而产生的,控制不住的生理性眼泪,但牧轻鸿却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般,下意识松开了手。 失去他的支撑,燕宁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她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脖颈处的伤口,却仍然不肯示弱地盯着牧轻鸿。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寝衣,但比衣裳上的血渍更刺眼的,是她雪白面颊上的一点血迹。 她的眼泪似乎是万能的,不仅冲淡了面上那一点刺目的红,也冲淡了她眼里的仇恨和痛苦。这一刻,好似国仇家恨都离她远去了,她看起来只是个受了委屈的、普通的少女。 牧轻鸿心里的怒火也被冲淡了,那一滴泪是万能的解药,也是噬心的蛊虫,紧紧地揪着他,令他比她还要痛苦,更兼之求而不得的卑微。 到底谁是谁的阶下囚? “梁王已经死了。”牧轻鸿开口道,“如果你要为你的父兄母亲、为你的国家报仇,那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又要……” 这话甫一出口,牧轻鸿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又犯了上辈子的错。 上辈子,他为燕宁毁金屋,焚王宫,弑新君。 梁王死后,他本以为一切错误就随着梁王的死去彻底结束,或许他还欠燕宁和燕国许多,但他总可以慢慢弥补。 他满心以为燕宁也是如此想的,他们一起处理朝政之事,一起去为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灾民布施,然后一起回到寝宫。 燕宁坐在床上,他就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听燕宁翻着书,一遍遍地讲燕国,讲燕国的传说,讲燕国的习俗,讲燕国的风土人情。 讲这个被他毁灭的国家的一切。 每听一遍,牧轻鸿就更愧疚一分。但讲着讲着,燕宁总是忽然停下。 无论过去多久,牧轻鸿总是记得那一幕。 在朦胧的光晕下,那个黑发白衣的女孩坐在他的床前。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再开口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远方。 如墨的黑发间露出一抹白皙,毫无防备地向身旁人展示自己白皙纤长的脖颈,犹如展翅昂首的鸟儿。 一只烛台放在她的脚边,昏黄的烛光映着她认真的侧脸,打下一侧暧昧的光影。 时间似乎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凝固了,远方的风和云都停止了呼吸,飘忽到了天边。 近在咫尺的唯有她的脸庞,她的表情如此生动,哗啦的翻书声,噼啪的烛火跳动声,还有她清浅的呼吸,萦绕在他的耳畔。 牧轻鸿侧着脸,保持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不会惊动她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听着。 过了半晌,燕宁好像终于从思绪里抽出了身,她回过神来,对着牧轻鸿歉意地笑笑,转而又讲起燕国的一切。 那是一个很柔软的笑容,这样笑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快乐做不得假。 但燕宁的离开和背叛,同样做不得假。 上辈子,在燕宁离开后,牧轻鸿一遍一遍地反复回忆那些细节,他把燕宁每一寸的笑容都碾开,发誓要从里面找到燕宁欺骗他的证据。 紧接着,他发誓,若是再见到燕宁,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惩罚她糟践自己心意的暴行。 上辈子,一直到他死去,都没有机会再见到燕宁。 这辈子,他终于有机会了…… 但牧轻鸿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剧痛忽然将他从思绪里惊醒。 燕宁半跪在地上,她的手指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然而手指缝隙里那一点寒光却十分显眼,寒光的另一头,则没入了牧轻鸿的腰腹中。 “咳……咳咳、我说了。”燕宁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和牧轻鸿记忆里的笑缓缓重合,“若我是你,绝不会把仇人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 牧轻鸿微怔。 疼痛还没来得及到达他的脑海,另一个想法比它更快地击中了他,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没顶: “……你真的恨我吗?”他喃喃地说。 他以为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嘶吼,生怕这句话传不到燕宁的耳里,但其实那声音是很小的,如同蜂鸟震翅的嗡鸣。 因为他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 一切都离他远去,在视线的最后,他看到侍卫们扑过来的身影,还有燕宁释然般的笑。 …… 十五中秋,上元节。 无论是梁国还是燕国,按照惯例,上元节这一日都是要设宴的。 但这天朝会结束后,燕宁换了朝服,忽然道:“十五的都城最是热闹,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宴会便被临时取消了,牧轻鸿换了身轻便朴素的便服,带着青衣素颜的燕宁偷溜出了宫。 都城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幼儿握着冰糖葫芦在街道上跑跑跳跳,时不时有牵着手的情人共同提着一盏花灯,走上河中心的桥。 从皇宫出去,首先越过高耸的宫门,穿过宫门,牧轻鸿直径向下,燕宁却忽然抓住他的手,一路上了宫门外的城墙。 天还未黑透,夕阳正缓慢地往下坠落,燕宁趴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相处时间久了,牧轻鸿便发现这是她的习惯,她习惯看远方,视线越过四四方方的宫墙,看风看云,看月看雨,却从来不肯稍一低头,看看地面上的人。 最后一丝昏黄的阳光也消失在远方,城下的街道陆陆续续地亮起了光,从城墙上看去,一点一点的,如豆大的火苗,逐渐连成一片,光芒大盛,暖红的烛火点燃了半边天。 那些火光也点燃了燕宁的侧脸,但她并不向下方施舍半分目光,而是继续抬着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 牧轻鸿站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从上方吹来的寒风,他们并肩而立,一个眺望着天空和远方,而另一个人却低下头,专注地凝望对方的侧脸。 忽然,燕宁头也不回地说:“在看什么?” 牧轻鸿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的视线好像陷入了泥潭,被紧紧黏在燕宁的侧脸上。 于是他也毫不避忌地直言道:“看你。” “噗嗤。” 燕宁被逗笑了,她偏过头来,眼里有盈盈的秋水闪烁着,脸颊被染得很红——牧轻鸿相信,那并不全是烛火光的功劳。 “有什么好看的。”燕宁说。 “……”牧轻鸿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干脆用行动回答——愈加热烈地盯着燕宁,不肯错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好吧。”燕宁耸了耸肩,无奈道,“随你吧。”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那在牧轻鸿看了一成不变的天空。 “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牧轻鸿指着天空,问燕宁。他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燕宁出人意料地给了这个回答。 “不知道?” “只是想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燕宁伸了个懒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牧轻鸿点了点头。 他觉得燕宁说得很对,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寻不到答案的,比如他可能永远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燕宁一样。 燕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直径往下走,“走吧。”她说。 光影斜斜地照亮她面前的路,像是平白给她挂上一层薄薄的纱帘,让她看起来很柔软。 牧轻鸿一怔,随即追上了她的脚步。 第12章 第 12 章 夜色降临,黑夜笼罩了都城。 他们沿着阶梯一路向下,愈是往前,那遥遥传来的人们的欢笑声愈越发近了。 推开门,五光十色的熙攘景象也映入帘中。 门外是东大街的一条小巷,因着中元节不设宵禁,今晚很是热闹。商贩们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袅袅白烟从街边的小吃摊上升起,晚风一过,便是满鼻扑香。 牧轻鸿偏头看去,只见一身素淡青衣的燕宁站在街口,她挽着时下流行的双环髻,发上只一对小金钗,耳边坠着一粒小小的珍珠,脸颊两侧有一缕调皮的发露了出来,被夜风微微扬起。 此刻,雍容华贵的“燕长公主”头衔离她远去了,她看起来那么俏丽,与路过的任何一个游人都无甚不同。 落进人间烟火气,无外乎此。 “燕宁。”牧轻鸿开口道。 “嘘。”燕宁回过头来,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样叫,会被认出来的。” 自古以来,皇家的姓名皆是民间要避讳的,别说同名同姓,就连谐音都不被允许。 燕宁想了想,笑道:“叫我阿宁就好。” 这小名着实太亲近了,但既然是燕宁自己提出的,牧轻鸿便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这个称呼,问道:“阿宁。你有出过宫么?” “小时候跟太……跟哥哥出来玩过。” 燕宁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走进巷道中,目光流连在那些小而破旧的摊位上,显得极有兴趣的模样。 那些摊位上的东西其实很单调,大多是一些人们自己做的小东西,有发钗,有剪纸,还有装在小瓷盒里的胭脂,更多的,却是花灯。 牧轻鸿跟着她的目光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无他,这些小玩意对燕宁来说,实在是简陋地有点寒碜了。 别看燕宁穿着如此素淡,但身上却是无一不精,若有明眼人,一看便知:单她腰间一个佩,便足以买下这一条街的所有东西了。 但燕宁却很感兴趣,她白皙的手指在那些粗糙的饰物上流连,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 其实燕宁也仅仅限于新奇而已,要真说看上什么,倒还不至于。 谁知,就因为这样,便惹得某些人不满了。 “喂!”一个店主嚷嚷道,“你买不买?没钱就别看过来看过去的,挡我生意,滚一边去!” 整条街霎时安静一刹。 燕宁也是一楞,她四处回顾,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手指一指自己,错愕道:“我?” “不是你还有谁?”见她没有反驳,店主更是变本加厉,大声嚷道,“死穷鬼,买不起就快点滚蛋!” “……”燕宁简直是哭笑不得。谁也没想到,堂堂燕长公主,有朝一日竟然被骂成买不起街边摊的穷鬼。 “嗡——” 只听得一声长剑嗡鸣之声,牧轻鸿拇指顶着剑柄往上一抬—— “喂。”燕宁即使是不回头,都知道牧轻鸿做了什么。 她更是哭笑不得,用力一拽牧轻鸿,将对方拔刀的动作堵了回去,小声道:“这是大街上,你收着点!” 安抚好牧轻鸿,她才转过身去,趾高气昂地对店主道:“你这三俩歪瓜裂枣的冒牌货,本……本小姐才看不上呢!” 店主眼见牧轻鸿拔刀的动作,也有些怕了,但还是死鸭子嘴硬,为难道:“就你这打扮,还敢自称小姐,怕不是什么野鸡小姐吧!”说罢,便大声嘲笑起来。 然而,他兀自笑了两声,却发现四周安静地可怕,放眼望去,街上的游人商贩,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们看什么?!”他底气不足地怒吼,却忽然见一人猛地跪下,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了这第一人,便有更多的人冲上来,向他们跪拜。 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呼喊声连成一片,传到外面,越来越多的人试图一探究竟,把这个狭小的巷道挤得水泄不通。 牧轻鸿和燕宁对视一眼。 “哇。”燕宁喃喃道,“好多人……” 人群挨挨挤挤,眼见着如浪潮一般涌来。 “……”燕宁一把抓过牧轻鸿,道:“快跑!” 夜风又起,吹起她轻纱制成的衣角,远处灯火通明,牧轻鸿略一抬头,便见她耳垂下那一粒莹润的珍珠摇晃着,荡来荡去。 明亮的灯火将它映地闪闪发亮,那一瞬间好像荡进了牧轻鸿的心里,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摸上了燕宁的耳垂。 “……?”燕宁正拉着他向外跑,忽地耳垂一热,她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牧轻鸿。 耳边的发丝黏在燕宁的脸侧,牧轻鸿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故作镇定地伸手拂去那她脸侧的发丝。 “怎么了?”燕宁笑着问。 还是那样柔软的笑意,她的声音被风吹起来,飘荡在空中,如隔雾隔纱般听不真切。 牧轻鸿几乎只能听到自己震天地心跳声,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也被风吹起来了,跟燕宁含混的声音混在一起。 “没什么,刚刚有一片树叶掉下来了。” 这个理由一听就很荒谬,但燕宁并没有怀疑,而是说:“谢谢。” 牧轻鸿攥紧了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他手心,咯地手心发疼。 在逃跑的间隙里,牧轻鸿偷偷低下头。 有一点雪白的晶莹,躺在他的手心里,闪闪发光。 …… 不知他们跑了多久,忽然,燕宁停住脚步,“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牧轻鸿被她挡在身后,看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他第一时间紧张起来,就想要拔刀。 燕宁转过身,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她一手制住,跟着她一起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身着灰色麻衣的小男孩,他怀里抱着一个被撞坏的纸糊的灯笼,怯生生地靠在燕宁身边,看起来还没有燕宁的腰高。 “对、对不起……”他很小声地说,不住地躬身低头。看到牧轻鸿,他显然更害怕了,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燕宁也是一愣,单手把牧轻鸿拔出一半的剑推了回去,埋怨道:“怎么动不动就想拔剑?” 然后她蹲下身,帮小孩理了一下衣服,温柔地拍了拍他肩膀,道:“没关系。你妈妈呢?一个小孩在外面不安全,快回家吧。” 小孩怯生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像是被镇住了一般,呆愣愣、小小声道:“姐姐……你好好看。”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燕宁的衣襟。 忽然,阴影笼罩在两人头顶,一双铁钳般的手桎梏住了小孩的手腕。 小孩抬头—— 牧轻鸿冷着脸,阴恻恻道:“这蹄子,再乱摸就剁了。” 小孩:“……” “哇啊!呜呜……”小孩大哭起来,慌乱之中推了燕宁一把,转身慌不择路地哭着跑走了。 燕宁:“……” 燕宁无奈:“你吓着他了。” 牧轻鸿面无表情的脸隐隐透出些不屑。 “没见着这孩子的父母,这样乱跑,走丢怎么办?”燕宁说,“咱们去找找?” “会有人跟着。”牧轻鸿说,“方才我叫暗卫去了。” 燕宁从地上捡起那个孩子离开时落下的花灯,拍拍它上面的尘土,“那这个呢?” “喜欢就提着。”牧轻鸿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他撞你一下,留个赔礼是应当的。” 那花灯虽然很简陋,一看便知是小孩用纸乱糊成的,但还能看出这个兔子的模样,只是此时沾了灰,变成了黑兔子,一边的耳朵还被撞得倒了下来。 燕宁随意地摆弄了一下,她在手工方面一向没什么天赋,不仅没有修好左边的耳朵,就连右边的耳朵都被左边牵连,一起倒了下来。 “好吧……”燕宁叹了口气,戳了戳兔子耳朵,找补道:“其实这样也挺可爱的。” 牧轻鸿看不过去,直径抢了来,几下捣鼓,竟然将兔子的耳朵立了起来,恢复了原样。 燕宁提着花灯,继续跟着牧轻鸿向前走,一路上遇到的行人都提着花灯,她也摆弄着那个兔子花灯,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夸赞道,“好可爱。” “……”牧轻鸿忽然顿住了脚步。 “什么了?”燕宁奇怪地问,“什么事?” “没什么。”牧轻鸿快速道,“你在这里等一下。” 说罢,他便匆匆离开,挤进人群里,很快不见了踪影。 燕宁无所事事地在街边等,游人来来往往擦着她的肩膀过去,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还有一个人提着简陋的兔子花灯,站在原地向人群里远望。 不知过了多久,牧轻鸿又匆匆地回来了。 这会儿,他手里提着个三四寸的巨大花灯。 那花灯做成了长信宫灯的模样,一只金灿灿的凤鸟盘旋其间,两眼是小颗的珍珠制成的,口中衔着一枚红宝石,巨大的翅膀上缀有亮晶晶的玉石碎片,一看就价值不菲。 燕宁:…… 这花灯何止价值不菲,甚至浑身充满了暴发户一般奢靡狂放的气息,燕宁相信,若自己一个人提着这花灯上街,不出一刻钟就会被抢劫。 而牧轻鸿完全不顾周围人看到花灯后诧异的目光,直径走向燕宁,不由分说地把花灯塞进燕宁手里,又抢过那个在华贵花灯的比较下显得黯然失色的兔子花灯。 “你拿这个。”他闷闷地说。 五一快乐! 本来是每天晚上写然后设定存稿箱定时第二天早上发的,但是昨天太困睡着了5555现在补上! 五一假期我尽量(尽量)每天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燕宁提着那花灯,觉得牧轻鸿很有几分属于小孩子的幼稚。 “拿着。”牧轻鸿固执地说。 这会儿,他身上又有了些孩子的执拗。 燕宁无奈,只能提着那盏扎眼的花灯,跟在牧轻鸿身后。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不知道为何,所有店铺里的灯火都陆陆续续熄灭了,人们都在往湖边走去,燕宁躲闪不及,差点被撞上。 好在关键时刻,牧轻鸿扶了一把,道:“小心。” “哦……”燕宁好不容易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道谢,却忽然眼前一亮。 远处的湖面上,忽然亮起阵阵银光,那焰火极美,在漆黑的夜中散开一片绚烂的颜色,继而如流星般坠入湖面。 那转瞬即逝的瑰丽,正是烟火的独到之处。 “是烟火。”牧轻鸿也看着远处缓缓消逝的红点,“中元节的这个时间,也该到了放烟火的时候了。”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父兄母后会带着我登上宫中的城楼观赏烟火。”燕宁喃喃道,“但从这个地方来看……比从城楼上看美丽很多。” “是么?”牧轻鸿笑道,“我从小在这个角度看烟火,那时就想着,若能登高远望,定然比从低处看去美。” 燕宁并没有感到意外,毕竟稍微了解过牧轻鸿的人都知道,他是孤儿,打小便自己讨生活,直到及冠之后参了军,这才得了前梁王的赏识,加官进爵。 “其实也没什么。”燕宁耸了耸肩,“要真想看 的话,只要下次宴会照常就可以了,看烟火时也有一堆大臣前簇后拥着拍你的马屁。” “那还是算了吧。”牧轻鸿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他低声说:“我的意思是……就咱俩。” “轰——” 又一簇烟火从湖面上爆开,距离的喧嚣淹没了牧轻鸿的声音,燕宁转过头去,很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牧轻鸿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看烟火吧。他做着口型,伸出手将燕宁的脸推向烟火的方向。 盛大的烟火将她的脸颊映亮,那双眼里盛着一整个天空。 烟火渐熄灭,而下面的火炮却迟迟没有接上,按照往年的惯例,最后一簇烟火,将在零点钟声敲响后燃放。 火光都熄灭了,唯有人们手中的花灯幽幽燃烧着,投下不规则的、黯淡的光。 “新年的烟火就要来了。”燕宁轻声说。 “嗯。” “你见过燕国的新年烟火么?”燕宁又问。 牧轻鸿摇了摇头。少顷,他又想起燕宁应该是看不到,于是补上一句:“没有。” “那你真应该看看。”燕宁说,“是燕国国花,椿的形状。” 牧轻鸿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叮当——”几声。 比之前更大、更响的火炮声响起了,一瞬间天地倒悬,所有人都仰着头,往天上看去。 只有牧轻鸿—— 他轻轻地低下头,看向燕宁被火光映亮的脸庞。 忽然,他的余光看见了燕宁被那个小男孩扯了一点的衣襟,和那从衣襟里漏出一点的白色。 那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但出于某种礼貌,他勉强控制住了,打算之后再问燕宁。 这时,燕宁忽而侧头,察觉到这点,牧轻鸿也没有心里再去思考燕宁衣襟里的白色,而是连忙转身,装作专心致志的看着烟火的模样。 他的余光还看着燕宁,心脏砰砰作响,简直比烟火的声音还要大上许多。 他看着燕宁很小心地转过头,充满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我被发现了吗?牧轻鸿紧张地想。 但没有,燕宁很快转移了视线,紧接着,她从衣襟里摸出了那张纸条。 牧轻鸿听到了自己心脏停跳的声音。 而燕宁却完全没有发觉,脸上的表情十分淡定,她熟练地把纸条展开,快速地读了一遍,最后将纸条碾成团,旋即抛进了提着的花灯里。 纸条上写着什么?燕宁为什么这么熟练的模样?这样的问题缠绕着他,他全身心都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牧轻鸿都记不太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燕宁回了宫,又是怎么跟燕宁告别,回到书房的。 他只记得自己打开了宫灯样子的花灯,从里面找到了纸条。 那纸条被烧了大半,只有寥寥几个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来: 太子……接……回………您,他说…… 而纸条下方,一个被烧得只剩下一半的印章赫然在列,牧轻鸿认得那个印,那是燕国太子印。 他将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里,碾成灰烬。 不可能的……他想。 虽然燕宁还被蒙在鼓中,但他知道,燕国太子早就死了。 是谁,打着燕国太子的名号欺骗燕宁?! …… “将军还没醒吗?” “将军,将军!” “将军您醒醒!”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在失去意识后忽然被打捞出水面,牧轻鸿紧紧皱着眉,只觉得头痛欲裂。 发生了什么?他想,我这是在哪儿? 那梦境里的怀疑和困惑都如同一阵风,轻飘飘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一股疲累代替它们席卷了他,占据了原本的位置。 好累……牧轻鸿想,算了吧,上辈子,分明是燕宁率先背叛他的。到底是谁骗了她,谁引诱了她,都不重要了。 就像燕宁自己说的那样,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还想要闭上眼接着睡,谁知道腹部撕裂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周边还有来来往往的人走动、交谈的声音,更是吵得他不能入睡。 牧轻鸿勉强睁开眼,入目是白色轻纱制成的帷幔,他才刚睁开眼,身边便响起一阵惊呼: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 “快!让太医快些来!将军醒了!” 吵什么吵?牧轻鸿想说。 但他刚张开嘴,就觉得喉咙一阵干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就着周围侍者递上来的水抿了一口,才勉强开口,但声音还是十分沙哑。 “这是哪儿?” 立即有人回答了他:“将军,这儿是飞宁殿,您受伤之后不宜移动,便就在飞宁殿休息和诊治。” 牧轻鸿闭上眼。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问:“燕宁呢?” 半晌等不到回复,来往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四周安静得可怕,几乎落针可闻。 牧轻鸿猛地睁开眼,皱眉:“燕宁呢?!” 围在旁边的士兵们都低下了头,唯有那个侍女还是端着茶杯,试图给他喂水。 “公主在外面呢,将军。”侍女柔声说,“她刺伤了您,您还要纵容她吗?” 牧轻鸿坐起半边身,靠着床铺看着侍女,眼神晦暗不明。 侍女从善如流地将茶杯放下,楚楚可怜地求道:“将军,即使您真的这么想,也该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啊!” “您现在这样,不仅是奴婢,各位将军们都很担心您……” “你真的这么想?” 侍女一楞,急切道:“将军,您居然怀疑奴婢的忠心?奴婢从小被卖入将军府,至今一十二年,从来对您、对将军府忠心耿耿!” 四周的人也纷纷义愤填膺地符合道:“是啊,将军!您是被那个妖女蛊惑了吗?她那样对您,您居然还……” “够了!”牧轻鸿忍无可忍地一把掀翻了茶杯,把侍女挥在地,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梁王身边的人?” 他死死盯着侍女,眼神如同处在盛怒中的狼犬:“如今梁王死了,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来向我表忠心了?” 侍女倒在地上,浑身都被茶水浇透了。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一味地跪倒在地,“不!将军……”她哀求道,“我、我其实是……” 牧轻鸿哪里肯浪费时间听她接着说话,直径挥手,要侍卫把她带下去了。 “我只问最后一遍。”牧轻鸿靠在床头,冷冷地说:“燕宁呢?” “她……”其中一位士兵支吾着说“她、她在……” 牧轻鸿心里隐约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燕宁受了重伤,脖子上那么深的一道口子,又流了那么多血,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柴房。”忽然从人群后走出来一个人,他接过了士兵的话头,面无表情地道:“你被她刺伤之后我才赶来,之后,我就要士兵将她拖去柴房了。” “你放心。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已经要太医去看过了。” 牧轻鸿睁开眼,看了眼那个人。 那是个很瘦削的男人,身披雪白的毛绒披风,带着一枚单边眼镜。他面色雪白,嘴唇隐隐泛紫,时不时还咳嗽一声,浑身都散发着病弱的气息。 “你来了。”牧轻鸿喊出了他的名字,那是他的副将,“顾元修。” 那叫做顾元修的男人对他的问好视而不见,反而冷冰冰地说:“不是我说,将军,您真该去太医处好好查查,看看是不是那个叫燕宁的女人给你下蛊了。” “我若是你,现在就把燕宁带来。”牧轻鸿反问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顾元修不为所动,但仍然上前来,将他扶起身,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你自己去看。” 牧轻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腰腹处的疼痛仍然提醒着他过去发生的事情,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又来晚了!给小天使们磕头了砰砰砰 昨天从下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调休连轴转真的好累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牧轻鸿腰上的伤其实并不适合行动,但他仍然坚持着往外走。 好在柴房离这间房也并不远,出了正门,再向右边拐弯,穿过一个种满芍药的回廊就到了。 路途并不遥远,唯独就是顾元修,这人虽看起来有冰雪之姿若仙人之貌,一路走来,板着脸,却仍然说教不停。 “将军,如果您真的想要那燕长公主,这还不简单?慎刑司近日新出了批刑具,依我看……” 牧轻鸿烦不胜烦,冷声喝道:“闭嘴!” 顾元修不为所动,接着说:“我听人说那刑具还是将军您亲自吩咐人去做的,既然都做出来了,何不物尽其用?” 牧轻鸿跟顾元修相处两辈子,知道顾元修除非是变成哑巴,否则不会停下说教。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大跨步绕过顾元修,直径往前走。 好在没过多久,面前便出现了柴房的门。 顾元修叹了口气,忽然笑了笑,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说教:“将军,总是板着脸,冷冰冰的样子可不会被女孩子青睐的啊。” 牧轻鸿冷哼一声,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直径推开了柴房的门。 一进门,首先感到的便是潮湿和阴冷。 这柴房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加之年久失修,许多窗户和悬梁柱都已经是破损不堪了。寒风从破一个大洞的窗户倒灌进来,在房内徘徊不前。 牧轻鸿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绕过一大摞柴火—— 只见一个白色素衣的女子半倚靠在柴火上,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正轻轻地发着抖。 这边的窗户倒是完好无损,加之有柴火遮挡,也能算是这屋里最好的背风处,可是地面坚硬又潮湿,哪里是躺人的地方? 牧轻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只见燕宁的脸侧过半边,并不面对房门这边。他把燕宁的脸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鼻下。 那气流很微弱,但却均匀而稳定。 牧轻鸿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放下心来,仔细观察燕宁的模样。 燕宁身着之前那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无力地靠在柴火垛上,她的头发沾了稻草,凌乱地铺开,有几枚入睡前固定头发的簪子散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她的脖子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绑带,虽然上了药,但是看得出来并没有好好包扎,血已经渗透了绷带,将绷带染得斑驳,几乎看不出来那绷带原本的颜色了。 她双目紧闭,即使牧轻鸿这么大的动作,也只是很勉强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随即又不由自主地闭过去了。她的脸色比雪白的丝绸衣服还要白,唇色却发青,双颊上有一丝诡异的红色,像是蒸腾而起的雾晕开的霞光。 牧轻鸿刚把手放在她脸上,就感觉到滚烫的气息拍打在自己手上。 燕宁发热了! 也是,一个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的人,在阴冷潮湿的柴房地面上躺这么久,若不发热才奇怪吧。 “……顾元修。”牧轻鸿喊道,他忽然觉得腰间一痛,大概是伤口又撕裂了。但他无力去管自己,只是竭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但仍然从语气中泄露出一丝颤抖,“顾元修!叫太医来!” …… 各类药材流水般地送进了飞宁殿。 不仅是为了那个再度撕裂伤口的牧轻鸿牧将军,还有那个不省人事的燕长公主燕宁。 殿外守着的副将啪塔啪塔地抽着旱烟,他们与顾元修之前都在外面处理事情,唯独梁王带着牧轻鸿进了宫,因此他们直到现在才赶到宫里,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么短短几天,局势便已经天翻地覆。 那副将见顾元修过来,便好奇地问:“咋样,你见过那长公主了?真这么漂亮,把咱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 顾元修想了想燕宁那即使是重病也苍白如水中洛神一般瑰丽缱绻的容颜,本想承认,但他一想到牧轻鸿那丢了魂的样子,又如鲠在喉,嘴硬道:“也没多好看。” “那真是给咱将军下蛊了?”副将道,“什么蛊这么神奇,若给我搞到一个……” 顾元修看了眼副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脸,顿时反胃道:“就你这脸,还是给我收着点吧!” 副将遭他一堵,顿时啐了一嘴,郁闷地骂了一句脏话,又道:“将军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哼。”顾元修在一旁用衣摆擦了擦单边眼镜的镜片,又把镜片对着光弹了弹,讥讽道:“女人的事儿,你一光棍怎么懂?” 副将倒也不恼,抽着烟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雾,道:“看将军现在这样,我可不敢懂咯。” 说到牧轻鸿如今这个样子,饶是自诩风流雅士的顾元修也好一阵郁闷,咬着牙含混地吐了句脏话,“我去看看。” 他把镜片重新架回鼻梁上,急匆匆往殿内走去。 如今的飞宁殿内,安静地可怕。 正屋一张大床不够,侍卫们将偏院的床也推了过来,并在大床旁边,这才勉强躺下两个病人。 宫人们端着水和药来来往往地穿梭其中,身着棕色花袍的几个太医正凑在一块,低声讨论着什么。 殿内有很轻微的血腥味,并不浓郁。但顾元修作为跟牧轻鸿征战好几年的副将,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极为浅淡的熟悉味道。 顾元修走过去,只见白色的帷幔后面,牧轻鸿半倚在床上,已然不见半分病弱的气息,若不是他这会儿光裸着上半身因此可以看到腰间裹缠着一圈白色绷带,说不定会有人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病人。 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比这更严重的伤、比这更恶劣的条件都挺过来了,哪里会因为这一刀就重病不起。 而且燕宁当时本就血流如注,手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那刺出来的伤口也并不如何深。 倒是燕宁自己,梁王对她没有手软,她流血过多,加之后来又没有好好治疗,现在还是发着高热,闭着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牧轻鸿感觉到身边有人,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发现是他,又重新闭上了眼。 过了半晌,顾元修忽然听到牧轻鸿开了口:“顾元修,你说……” 顾元修:“嗯?” 牧轻鸿顿了顿,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但他实在是想不通,恰巧看到这军中以足智多谋著称的顾元修,到底还是问了:“你说,燕宁恨我吗?” “……”顾元修呆滞,“哈?” “将军,您在想什么啊。”顾元修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些国家积贫积弱,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这是天下百姓都希望看到的事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即使没有梁**队来踏破燕国的铁城,也有下一个李国王国的军队来一统天下!” “我知道。”牧轻鸿低声说。 “不过……”顾元修想了想,又小声地说,“燕长公主只是个女子,女子大多多愁善感,父兄母亲又死在自己面前。” 他想了想,决定不能昧着良心安慰牧轻鸿,于是便直接道:“知道大势所趋是一回事,亲人离去又是另一回事。我若是燕长公主,必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恨不能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我知道。”牧轻鸿喃喃着说,“我知道。但是,但是是梁王要我……” 顾元修知道他要说什么,更害怕他将话说出口,连忙打断道:“停!” 他嗤笑一声,“将军,您觉得很委屈很无辜么?” 牧轻鸿没说话,但用那双又黑又沉,毫无波澜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是很无辜很委屈。”顾元修狂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跟牧轻鸿说话就像用丝制的绳子去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老黄牛,“但燕长公主、燕宁呢?你是受梁王驱使的,梁**队是大势所趋的,你们都无辜,那燕宁不无辜吗?” 牧轻鸿仍然没有说话,但是这次,他低了低头。 顾元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燕长公主还在沉睡着。 这会儿她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不像是之前在柴房时那样,如死人一般,看得人心惊胆战。 “总之……你好自为之吧。”顾元修劝告道,一撩袍角,转身闷头走了。 牧轻鸿没有去看他离开的背影,他仍然看着燕宁,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 半晌,他轻飘飘地吐出半句话来:“可是她……背叛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后面半句声音很轻,湮灭在尘埃里。 那才是他心结的源症,是日夜纠缠不休的噩梦,是无法向任何人说清道明,也无法向任何人求证的谜团。 忽然,在牧轻鸿的余光里,一个又矮又小的人影从窗外闪了过去。 那是…… 那是刚刚在梦境里才出现过的,那个给燕宁递纸条的小男孩! 牧轻鸿猛然起身,但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见有人急匆匆地掀开了窗帘—— 刚刚走出去的顾元修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沉声道:“将军!” “在宫外,有人打着燕太子的旗号,领兵杀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这一瞬间,牧轻鸿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 顾元修低头敛目,俯身行了一礼。那是只有在战时,下属才会对上司行的礼节:“将军,约有上万人,打着燕太子的旗号,如今已到了宫门外!” 但是,燕太子燕瓷……早就死了! 牧轻鸿不由得心头巨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燕太子本人已死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接连两世,燕太子都“死而复生”,这些人打着燕太子的名号,在上一世骗过燕宁,又在这一世发兵,到底是想做什么? 牧轻鸿不由得联想到了,刚刚他余光瞥见的,那个素衣小男孩。 在上一世,也是这个孩子,一直在向燕宁传递来自“燕太子”的消息。 这孩子到底来自哪里?为何宫内宫外都是他的身影?他到底知不知道燕太子早已死去?若是不知道,又是谁,骗了他和燕宁? 最重要的是……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为的真相,真的是那样么? 有无数的疑问缠绕在牧轻鸿的心头,就像黑暗中的一团线球,现在的他仅仅只能抓住其中一缕丝线,有更多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中。 虽然他有心去探寻,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顾元修正面沉如水地望着他,俯身道:“敌军已兵临城下,还请将军速速决断。” 虽然顾元修口中说得是敌军,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决断,到底是什么——是梁王的事情。 因着梁国与燕国相距甚远,攻打燕国一事,也只有梁王与牧轻鸿率领的军队远赴燕国,其他朝中重臣,无一在场。 或许梁王就是打着这样的心思,将牧轻鸿灭杀在燕国,封锁消息,无人见证,自然死无对证。 然而梁王大抵没想到的是,这本该是为了害死牧轻鸿的举措,最后却成了隐瞒他自己的死讯的最便利的捷径 顾元修见他沉思,便轻声提醒道:“在朝中……还有些人,不得不防。” 之前在梁国时,梁王为了让牧轻鸿放松警惕,做出信任牧轻鸿的假象,因此将许多事务交于牧轻鸿处理,可以说朝中大半的文臣武将,皆听他的指使。 但人人皆有异心,虽说梁王未曾立太子,但梁王有几十位皇子,即使抛开这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皇位的皇子不说,就是朝中,也时常有些保皇派作祟。 梁王轻飘飘地便死了,却留下一地的烂摊子,叫人左右为难。 牧轻鸿沉思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 “拿我的铠甲来。”他说。 腰上的缠得七歪八扭的绷带被拆开,重新裹上了一层厚而结实的绷带,牧轻鸿披上玄色的窄袖外袍,将伤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一边穿好外衣,一边向顾元修交代道:“你向外递出消息……” “就说‘燕太子早已殉国,梁王听闻用人借燕太子大旗,震怒不已。’” 顾元修点头。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这便是要向梁国朝臣隐瞒梁王已死的事实了。 牧轻鸿系上外甲,一片片如羽毛般的冷铁垂在身侧,室内昏黄的烛光十分温柔,然而他一身铁甲,散发出的寒凉锋锐的冷光硬生生压倒了它。 “还有——”牧轻鸿将悬在床边的剑重新挂回腰间,冷冷道,“梁王还对牧轻鸿说,‘此人睁眼说瞎话,实乃将我梁国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爱卿,此次就由你亲自出战,务必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好叫他们知晓,我梁国能杀燕太子一次,就能再让他死千百回!’” 顾元修被牧轻鸿话里的杀意震得抬不起头,如在军中一般单膝跪下,恭敬道:“属下这就去办。” 若说平时的牧轻鸿是插在剑鞘中嗡鸣的利剑,现在的牧轻鸿,便是出鞘时那一闪而过的寒芒。 此战,不仅要打得漂亮,还要打得周全,需得瞒住外界,不能让梁国的朝臣发现梁王已死。 而且……牧轻鸿的目光变得无比深沉。 而且还要揪出幕后黑手,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接连两世的时光,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上一世与这一世有许多不同之处,牧轻鸿也逐渐发现了许多蹊跷,回想上一世,很多事情,就真的如他所想、所猜测的那样么? 而其中,最大的两个疑点,上一世的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仔细想过。 首先便是,是谁以燕太子的名义向燕宁传递消息、诱骗燕宁背叛他?燕宁离开他之后,又经历了什么,才复国,成为之后那个燕王的? 其次便是他一直没有想过的一点。 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一件事:燕宁到底恨不恨他? 若说不恨,上辈子燕宁为何背叛他,这辈子燕宁为何刺伤他? 若说恨,上辈子的燕宁成为燕王后,为何从来不向他复仇,甚至从来不提起这件事?而这辈子的燕宁,为何又要在刺杀他之后,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牧轻鸿看得很清楚,那绝不是仇恨的眼神。 牧轻鸿将目光转向躺在床上的燕宁。 病床上的人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静静地躺着,睡得很沉。 直到这个时候,燕宁的面色终于红润了些,不再是之前那样苍白无力的模样了。她的呼吸很轻,但是十分稳定规律,静静地躺在那儿,胸膛一起一伏,如春花落在平稳的水面上,沉沉浮浮地摇晃,无处不透着安稳美好。 牧轻鸿看了一会儿,走到屋内的角落,从暗格里推出了一个大箱子。 他在箱子里挑挑捡捡,最终选择了一个玄铁铸就而成的锁链,而后走到床边坐下,将燕宁的脚腕从锦被里捉了出来——他吃过亏了,知晓若是只锁住燕宁的手腕,她有的是办法挣脱——因此只能锁住她的双脚。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害怕吵醒了沉睡的小兽,然而行动间却干脆利落,快速地将其中一端的脚环铐在燕宁的脚上,又将她的另一只脚铐在一块儿,最后,将锁链另一端锁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他拂去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本想转身离去,却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腕间。 牧轻鸿一怔。 “……牧将军……”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微弱的咳呛声和喘息声,“牧将军……” 牧轻鸿转身。 只见燕宁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她半睁着眼,嘴里不断咳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攥住了牧轻鸿的手腕。 但那力道仍然是很轻很轻的,可能燕宁自己并不知道,但被攥住的牧轻鸿只觉得那双手如云如风般柔软,轻飘飘地。 他甚至不需要用劲儿拉开燕宁的手,过不了一会儿,燕宁便会失了力气,自己放开。 但牧轻鸿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燕宁费劲地,断断续续地说:“太子咳咳……太子怎么了……太子呢?” 她的声音很奇怪,如同破了洞的风箱,每每吐出一个字,便不断的漏着风——而这比喻也确实没有错,她脖颈上被割开一道那么长那么深的口子,可不就是破了个洞的风箱么? 而现在,这风箱见他不回答,还不肯放弃,一字一顿地道:“……太子呢?” 牧轻鸿看着她。 只是说了这么几个字,她就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她的脸色又迅速灰败了下去,嘴唇干裂发青,翻起一层粗糙的死皮。 但她半睁着的眼睛里却闪着点点光芒,如夜晚皎洁的月光慷慨地向湖面投下一层粼粼的波光。 那是什么? 牧轻鸿心下一沉。虽然他竭力地装作看不明白也不在意的模样,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了他答案: 那是希望的光。 这一刻,牧轻鸿不由自主地踌躇了起来。 打破燕宁的希望,这无论是对燕宁还是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但牧轻鸿又想到了上辈子燕宁的所作所为。 现在不说清楚,便由着燕宁自欺欺人,遭人诱骗,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么? 想到这里,牧轻鸿咬牙,他甩开了燕宁手——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燕宁实在太虚弱了,他只是轻轻地振了振袖,燕宁的手便滑落了下去。 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而清醒。 “别自欺欺人了,燕宁。太子已经死了。” 燕宁僵住了。 牧轻鸿狠下心接着道:“尸体你已经见过了,还见了两回。” “我们不认识太子,你作为太子最亲的妹妹,你还不认识太子么?” 半晌,燕宁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 “是的……”那声音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 “是的。”燕宁终于能清晰地、条理顺畅地说出来。她道,“我已见过太子的尸体了……太子哥哥 ,早就死了……” “你明白就好。”牧轻鸿淡淡地说。 “那么。”燕宁没有理会他,而是自言自语般接着说,“是谁……” 说到这里,她猛烈地咳呛起来,嗓子里像是着了一把火。 “是谁,竟敢打着太子哥哥的名号,招摇撞骗?!” 补昨天的,今天的晚一点更~ 每次写完总是会有错字漏字,感谢各位捉虫的小天使,鞠躬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她的声音如同一把火,从虚弱和颓唐里烧出凌冽的怒火和杀意,燎原般地卷过了空旷的大殿。 “你不知道?”牧轻鸿试探性地问,“燕王有六个儿子,除却太子居嫡居长,还有生母势力庞大的三皇子、长袖善舞的二皇子和统领一半军部士兵的四皇子,他们都很可疑。” “胡乱猜测没有用。”燕宁闭了闭眼。 说着,她又伸出手,重新搭在了牧轻鸿的臂间。不知道是否是愤怒给了她勇气,这一次,她紧紧地攥着牧轻鸿的手臂。 “胡乱猜测没有用。”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旋即,她一转语调,对牧轻鸿说,“只有亲眼见过,才能知道真相如何。” 她勉强翻了个身,雪白的锦被自她身上滑落,一节清凌凌的蝴蝶骨从她单薄的中衣里支出来,如同被困锁在床上,仍然想要振翅欲飞的蝶。 她直勾勾地盯着牧轻鸿,说:“我要亲眼去看看……” 牧轻鸿沉默了。 半晌,他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行,你不能去。” 预料之中的结果。 但燕宁还是如同失了力一般,倒回了床铺里。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对着牧轻鸿转身离去的哑声道: “我做了一个梦。” 牧轻鸿蓦然停住了脚步。 燕宁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在疲惫之中,还有一份不能忽视的,浓浓的困惑。 “那天是中元节。”燕宁轻轻地说,“来来往往的人都提着花灯,大街小巷里皆是欢声笑语,然后,有盛大灿烂的烟火升上了夜空——对的,那是中元节。只有燕国的中元节,才会在那个时刻燃放烟火。” 燕宁顿了顿,困惑道:“但是……” “但是?” “但是为什么那烟火不是椿花的模样?”燕宁自言自语般询问着,“只有燕国会燃放烟火,而燕国的烟火,自古以来都是椿花的模样。” 牧轻鸿静静地听着,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他不知道燕宁为什么会跟他一起梦到前世的场景,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言不发地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塑。 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是以燕宁又接着道: “我走在燕国都城的大街上,提着一盏……”她努力地回想着梦中的细节,断断续续地道:“那是一盏……一盏凤绕宫灯模样的花灯。对,就是这样。” 对上了,一切细节都对上了。牧轻鸿想。他看着燕宁,等待她的后续。 而燕宁死死地皱着眉,抿着唇。似乎回想梦中的事情,就已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气力。 “我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披着黑色的斗篷,长发以玉冠高高束起,袍子下是一身交领窄绣、肩绣银色五爪龙的黑衣……” 说到这里,燕宁缓缓转头,看向牧轻鸿。 这样的衣服,牧轻鸿也有一件,刚巧,燕宁见他穿过。 她盯着牧轻鸿看了许久,似乎在确认什么。过了半晌,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确认道:“对。站在我旁边的人,就是您,牧将军。……只是,梦里的您跟现在,看上去很不一样。” “而且,当时的您……”燕宁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她的面庞上忽然掠过一丝突兀的笑意,淡淡道,“您还提着一盏破破烂烂的兔子花灯呢。” “……好奇怪,那真的是梦吗?”燕宁困惑道,“若是梦,为什么会那么真实?” “那你觉得呢?”牧轻鸿反问,“你觉得那是梦吗?” 他面上还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燕宁为什么会忽然梦到上一世发生的事情?难道……她也要重生了吗? 燕宁重生这事本是无稽之谈,但牧轻鸿亲历过一遍,在他重生之前,就是这样,一遍遍地做梦,不停地梦到上一世的经历,他梦得越多,记起的事情便越多,直到最后,更是已经全然接受了上一世的记忆。 如今燕宁重复了他走过的老路,实在不能不叫他紧张。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燕宁,但他至少清楚明白的知晓了一点——他不愿意再像上一世那样,与燕宁彼此仇视、彼此疏远,互相僵持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知道。”燕宁忽然喃喃着说,打断了他心中不断翻涌着的思绪。 “在梦的最后,还有一个小男孩。”燕宁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抚平了自己紧紧皱着的眉头,这样能让她好受一点。 “小男孩?”牧轻鸿一怔。 燕宁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上辈子向燕宁传递来自“燕太子”消息的小男孩,一切的结症所在。 “是的,一个小男孩。一个很面熟的小男孩。”燕宁费力地回想着,磕磕绊绊道:“他穿着……嗯,穿着一身灰色的素衣麻袍,小脸脏兮兮的。” “然后呢?”牧轻鸿急切地追问,他想要知道,在梦里——在上一世——燕宁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然后?”燕宁顿了顿,又接着说,“他撞到了我……然后、然后……他塞给了我一张纸条。” 她猛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逻辑错误:“那张纸条是来自太子哥哥的消息……可是太子哥哥已死了!但是梦里的我,居然没有觉出有任何的不对……” “不、不……”燕宁忽然混乱起来,她自顾自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因为那是梦中。梦中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遵守现实的规则,“那不是现实中,而是在梦里!要是在梦里,太子哥哥还活着,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牧轻鸿沉默了。 只有他知晓,那不是梦。在上一世,太子的确死了,只是当时的那个燕宁不知道而已。 但他无法将这一切说给燕宁听——即使他说了,燕宁也会把这当做是他的呓语吧。 而且,现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小男孩。若是能揪出他,便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这一条线,揪出幕后主使了。 “你方才说,那小男孩面熟?” “……” 这一回,燕宁却诡异地沉默了。她想了想,忽然问:“我说过吗?” “‘一个很面熟的小男孩’,你是这样说的。”牧轻鸿答道,又问,“你不记得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了吗?” 燕宁却更加茫然了,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反问着自己:“我说过吗?我没说过吗?我说过吗?” “你说过。”牧轻鸿看着她,肯定地说。 距离燕宁说出这句话还不到半柱香,牧轻鸿都没有忘记,燕宁更是不可能不记得。 而这时,燕宁猛然垂下身子,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脑袋,低声道:“我……我说过?” “当然!”牧轻鸿大感奇怪,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个能让深居简出的燕宁说出眼熟的小男孩到底是谁,连忙问道,“燕宁,你常年待在宫中,作为女眷,未曾见过多少外人,能让你都面熟的,定然与你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他到底说谁?” “我……”燕宁忽然一怔。 紧接着,她眨了眨眼,忽然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牧轻鸿耐心地强调道,“你说面熟的那个小男孩。” “什么小男孩?”燕宁问道。 牧轻鸿皱着眉。他不明白燕宁为什么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也什么都没有说过的模样。 “你说你做了一个梦……” “梦?”燕宁突兀地打断了他——她以前从不会做这么不礼貌的事情,但她做了,就好像她潜意识里害怕牧轻鸿即将要说出的话一样——“牧将军,您在说什么啊?”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应该是重伤昏迷了。昏迷中的人,怎么会做梦呢?” 牧轻鸿不再说话了。他仔细观察着燕宁脸上的表情,发现她脸上困惑的表情很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一炷香之前所有的事情和燕宁的记忆,只有牧轻鸿一个人记得,燕宁在这之前,到底说出了怎样令人吃惊的话来。 燕宁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将军——将军!您在吗?”顾元修在门外响起。 现下顾不上那么多了。牧轻鸿拢好披甲,将燕宁塞回了锦被里。 “在这里等着。”他命令道,“等我回来。” …… 顾元修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见牧轻鸿一出门,他便连忙迎了上去。事态紧急,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宫中不得骑马的规矩,他为牧轻鸿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汇报道:“将军,士兵们已在宫外的城墙上与敌军对峙许久了。” 牧轻鸿大步跨上了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问道:“对面怎么说?这‘燕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令属下疑惑的地方。”顾元修也上了马,一扬马鞭,在前方为牧轻鸿带路。 他的声音被风吹碎了,混合着哒哒的马蹄声传入了牧轻鸿的耳朵里。 “——对面那万军阵前之人,居然真的是燕太子燕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燕国王宫外的城墙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战火,短短几天过去,它的新主人还没来得及修缮它,便再一次迎来了战争。 上一次,牧轻鸿还跟随在梁王的左右,随侍在侧,等到他再次登上其间,无论是情况还是心境,都已经大为不同了。 他的手指拂过斑驳的青石板砖,那上面还残留着血与硝烟浸透的痕迹。 隔着血迹向下眺望,黑压压的大军集结在城墙之下,有明黄色的旗帜随风飘扬。 他眯着眼细细看去——那旗帜上绣着木椿盛开的模样,其上有八爪金龙缠绕,那龙的面容似嗔似怒,其下一簇雪白的祥云被它踩在脚底,如金龙腾云而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世人——那旗帜的模样牧轻鸿太熟悉了,几天前,他才从身前的城墙上将其拔下来,那是燕国的旗帜。 而旗帜下方,一个身着与旗帜如出一辙的明黄八爪金龙太子袍的人,正骑在一匹乌云般的骏马上,仰头与牧轻鸿对上视线。 饶是早有准备,牧轻鸿也忍不住一怔。 那人的面容牧轻鸿也很熟悉,正是他前几日才见过的。 宽额细眉,两簇乌黑的头发自额旁垂下,大睁着一双细长的眼,淡色的薄唇紧抿着,周身气质如雪山之巅耸立的古树一般冷清。 ——不是燕太子燕瓷又是谁? 然而,牧轻鸿与燕瓷之间,说是一面之缘都抬举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牧轻鸿其实没有真正地见过燕瓷。上一世的他暂且不提,哪怕到了这一世,他重生之后急匆匆地去找燕瓷,也没有任何收货。 是以,无论是哪一世,牧轻鸿都只见过燕瓷的尸体。 这位素未谋面的、被燕宁心心念念一辈子,甚至改变了燕宁人生轨迹的燕太子,如同一缕幽魂、一缕清风,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也没人亲眼见过他的模样。 牧轻鸿虽看着这人与那位燕太子长相一模一样,却也不敢轻易定论,更何况,有着上一世经验的他始终坚信燕太子早已经死了,不然,燕宁只会推举太子上位,不会自己当上燕国新王的。 就在牧轻鸿仔细观察这位不知真假的燕太子之时,忽然,站在燕太子身边的一位副将一挥手,张口便道: “无耻的梁王狗贼,竟敢领占我大燕王宫不放!你们这些鸠占鹊巢的无耻之人,如今真龙归位,还不速速将我大燕归还!” 这副将的声音极大,隔着城墙上下如此之高的距离,竟也能传入牧轻鸿的耳中。 他面红耳赤,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而这模样也确实带动了他身后的大军的情绪,一时间,无数士兵高举双手,大声怒吼着燕军的口号: “还我燕宫!!” “还我燕宫!!!” 牧轻鸿尚且没有反应,他身边的副将顾元修却坐不住了。 顾元修此人看着斯文温柔,实则就是个暴脾气急性子,又仗着读过些书,平日里一个脏字不说也能将身边的人堵得羞愤欲死。 燕军如此一闹,他怎能忍得住?当即便冷笑道:“自古以来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地到了你们这里改了规矩?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 顾元修顿了顿,果然见城下燕军逐渐沉默,于是又再接再厉,讥讽道:“一群手下败将,哪里有脸说如此大话?” 燕太子身边的副将退后了些,一直沉默的燕瓷终于开了尊口,只见他大声道:“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牧将军。” 牧轻鸿蓦然低头,凝视着他。 燕瓷微微一笑。像是对牧轻鸿的反应十分满意一般,他慢悠悠地道:“牧将军,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对孤的妹妹打着怎样腌臜的心思。” 燕瓷仰着头,挑衅般的看着牧轻鸿,那专注的模样,好似牧轻鸿脸上每一丝变化,都是他的战绩,是对他的奖赏。 然而燕瓷失望了。 听他如此说完,牧轻鸿本来皱着的眉居然舒展开来了,他的面色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模样,只是久久地盯着他的脸看。 忽然,牧轻鸿扬起一丝笑意: “长得是很像,背后之人能找到你,想必也是煞费苦心。”他充满讥讽含义地称赞道,又话锋一转,“可惜了,长得如此像,这么也不知道装得像一点?” “本来我还不确定,但见过你之后……现在我能确定了。燕太子是出了名地疼爱胞妹燕宁,若你真是燕太子燕瓷,真心爱护燕宁,就定然不会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因为那是对燕宁清誉的诋毁。” 牧轻鸿淡淡地宣布道,“燕太子是真的早已死了!” 他的声音十分清晰,风把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准确地送进了燕军士兵的耳朵里,那些士兵先是沉默,而后一片哗然! 但牧轻鸿没有理会,他专注地看着“燕瓷”,两人之间的情景一时颠倒了过来,现下,改做是牧轻鸿看戏一般看着“燕瓷”的脸色了。 假太子“燕瓷”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但他立刻平静了下来,冷笑着反击道: “可笑!你一个梁国的将军,从来未曾见过孤的模样,如何就认为孤是假的?!不妨告诉你,死在宫里的那个,只是孤的替身罢了!” 这话很有道理,士兵们稍微被安抚了些。 假太子“燕瓷”大抵是怕迟则生变,说完一通解释,立刻便拔起身侧的旗帜,朝着城墙上一挥:“将士们,光复我大燕之战,就在于此!” 他身边的副将第一个响应了他的号召,有了第一个,士兵们便如同火掠林木,不要命一般冲了上来。 牧轻鸿伫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士兵,也是一声冷笑。 他抽出身侧的佩剑,凌冽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直指城下的燕军。 “给我活捉假太子‘燕瓷’!” …… 宫外厮杀声震天,宫内,燕宁正仰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 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并不能维持长时间的清醒。 事实上,虽说是休息睡觉,但燕宁此时的状态更像是半梦半醒,在意识的海洋里沉沉浮浮。 在这种状态下,时间变得时快时慢,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的一阵敲窗声音吵醒了她。 燕宁半睁着眼,勉强从锦被里钻出来,靠在床头。 她的视线向着窗户的方向看去—— 窗户下面,一个粗布麻服的小男孩,正怯生生地探出一个脑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是你?” 燕宁沙哑的声音响在空中,显得很缥缈,但无论谁听了,都无法忽视她话语里的惊讶。 小男孩怯生生地缩在窗外,他连忙朝燕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警惕地看向周围,见没人注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翻身进了屋。 燕宁看着他,原本下意识地想起身,但脚刚伸出锦被,就被一圈冰凉的铁链桎梏住了。 她怔了怔,烧得迷迷糊糊的大脑从记忆里翻找出了牧轻鸿给自己拴上锁链的一幕,随后不动声色地半躺下来,将锁链藏在锦被里。 男孩见她没有起身,满脸惶恐地小步跑上来,跪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怯生生地看着她。 “姑姑……”他怯懦地开口,小声道。 这小男孩名为燕樊,正是燕宁的侄子,三皇子燕沉的儿子——当然,只是一个私生子。 在燕国王室之中,三皇子燕沉算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例子。他的生母高贵妃是个端庄的高门贵女,也不知为何,却教出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儿子来。而他惯来喜欢仗着母族权势四处闯祸留情,这小男孩燕樊,正是三皇子的私生子。 说是私生子,但三皇子燕沉特别喜爱他的生母。虽说因着生母高贵妃的阻拦,没能给燕樊的母亲一个名分,但三皇子本人是个阳奉阴违的主,一直给那女人以正室的待遇,就差摆在明面上说了。 而且虽然高贵妃一直希望三皇子燕沉争一争王位,但三皇子却无心政事,私下里一直是太子一派的,跟燕宁的关系也十分不错。 是以,燕宁不但见过这孩子,还与他十分熟悉。 “你……”燕宁的心情一时也十分复杂,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父亲呢?” 燕樊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露惊恐。 燕宁叹了口气,耐心道:“别怕,姑姑会保护你的……”又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父亲、父亲……”燕樊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小声哭道:“父亲被他们抓走了,阿樊找不到他!”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如此直白的摆在眼前,燕宁还是一时不能接受。 想了想,燕宁又问:“阿樊是怎么进宫来的?” 有过燕孔的经历,燕宁也谨慎了许多,燕樊一个孩子,是如何穿过宫内宫外这么多侍卫的重重包围,进宫来找她的? “我听人说,姑姑还在宫里……”燕樊小声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黑衣服的侍卫哥哥,今天都去了宫门外的城墙上,没有人守着。所以、所以我就进来找姑姑……” 说到这里,他抽泣一声,哭道:“父亲和母亲都被人抓走了,姑姑,我只有你了!” 燕宁也是一阵心酸,燕王室如今就如同风雨中的孤舟,飘摇欲坠。现在的燕王室,大约只剩下她与燕樊二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她擦去燕樊小脸上的泪水,正想说些什么,但燕樊却自顾自地道:“姑姑,我进来时看了,外间的侍卫们都已不见了,姑姑知道他们去城墙上做什么吗?” “有人打进来了,大概是去迎敌去了罢。”燕宁说,她心里的怀疑淡了很多。 也是,燕樊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能懂什么?今日不过是凑巧侍卫们都出去迎敌,才叫他混进来了吧。 “那太好了!”燕樊急切道,“姑姑,咱们趁着这个机会,逃出去吧!” 燕宁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如何不想离开这如同囚笼一般的王宫?但不得不说,牧轻鸿还是十分有先见之明的——他如今将她锁在床上,她哪里也不能去。 燕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将锁链藏得更深,对燕樊道:“姑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燕樊急切地打断了她:“为什么?太子伯父正在宫外等着姑姑呢!” “……”燕宁一怔,不可置信道:“阿樊,你在说什么?” 谁知燕樊面上的表情却比她还要茫然:“我说太子伯父呀!” “太子伯父说,他今日会将那个大梁国的牧轻鸿将军拖在城外,让阿樊进来救姑姑!”燕樊仰着小脸,天真地说,“等姑姑跟阿樊出了宫,太子哥哥就在宫外等咱们呢!” 燕樊的话音就像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她可以跟燕樊一起逃出宫,最疼爱她的太子哥哥正在牢笼外等着她,他们可以一起逃亡,浪迹天涯。 牧轻鸿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回响在她耳边:别自欺欺人了,燕宁。太子早已死了。 一股冷意袭击了她,如迎面而来的冷风将她冲醒。这一刻,燕宁仿佛听到了自己浑身上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不可能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太子不可能还活着,她是亲眼见过他的尸体的——她是亲眼见过的!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浮现出牧轻鸿的那张脸,那张剑眉星目,表情冷淡的脸。 燕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燕樊道:“姑姑也很想跟阿樊走,但是……” “但是?” 燕宁掀开了锦被,将那冷铁打造的锁链暴露在燕樊眼前:“但是有这东西拴着,姑姑哪儿也去不了……阿樊,能不能帮姑姑打开它?” “当然!”燕樊立刻应道,旋即爬上了燕宁的床,将小脸凑近了些,摆弄着燕宁脚上的锁链。 忽然,他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 “阿樊?” “嗯?怎么了,姑姑?”燕樊回道。 “没什么。”燕宁轻轻地说,“姑姑只是想问你……” 燕宁说着,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了床帘,立刻将之紧紧地捆在燕樊的身上! “嗯?!”燕樊一怔,随后大惊,“姑姑?!” “……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骗姑姑呢?”燕宁幽幽道,又将床帘制成的绳索束紧了些。 “我没有!”燕樊挣扎着,哭道,“我没有骗你!” 燕宁将他捆好,又撕扯下一边床帘,将他和床尾的木架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将床帘的一角塞在他的嘴里,强行止住了他的哭诉。 “无论你是来骗我,还是被骗了……”燕宁又是疲累又是头痛,她本就所剩无几的怜悯被消耗殆尽,只冷漠道:“相信牧轻鸿比我清楚,你有什么隐情,都去跟他说吧。” 第19章 第 19 章 傍晚,杀声渐歇。 当牧轻鸿急匆匆地从城墙下来,回到飞宁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和他离开时一样,燕宁仍然躺在锦被里,她睡相显然很好,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动过,她疲倦地闭着眼,胸前一起一伏地缓慢呼吸着,显得十分安稳。 但一切又都与他离开时显得尤为不同:雪白的锦被乱糟糟的起了褶皱,本该好好地挂在床帐上的帷幔也被人扯得七零八落,变成条状散落在地上。 当然,最不同的还是燕宁的床——床尾有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影子,被人用白色的帷幔捆成一团,嘴里也被塞了东西,正不甘心地“呜呜”地小声嚷着。 发生了什么? 牧轻鸿狠狠皱眉,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抓住那影子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粗布麻裳,一张怯懦的小脸硬生生憋成了红色,眼下被泪水冲出两道痕,属于幼儿的大眼睛里含着两汪随时能落下的水。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即使说是做梦都没忘记也毫不夸张——可不是才梦到过吗? 这时,大约是听到了他动作之间发出的响动,燕宁也被吵醒了,缓缓地睁开了眼。 “你回来了……”她刚醒,表情很是迷蒙,迷糊着随口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惊醒了,又问:“如何?那假太子抓住了么?” 牧轻鸿下颚微抬,道:“已经抓住了,正交给副将审问,若有什么消息,届时会告诉你的。” 燕宁松了口气,又指着缩在床脚的小男孩燕樊解释道:“你离开后,这孩子潜入房间,说要带我去见太子。” 牧轻鸿目光微动:“……你没信?” 谁知燕宁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我为什么要信?太子已经死了,你、我,我们都见过了。” “那就好。”牧轻鸿说。他想,果然重来一世,很多事情都与之前不同了。而提前让燕宁看清楚真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现在,他和燕宁到了统一战线上。 “他是三皇子的儿子,名为燕樊。”燕宁说,“虽然说是私生子,但三皇子很宠爱他,我和太子与他们父子的关系也很好。” “三皇子?”牧轻鸿想了想,猜测道:“难道三皇子想……” “三皇子是太子一派的。”燕宁否认道,“你们梁国可能以为三皇子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但若是深入燕国内政的人,人人都知道三皇子本人就是个浪荡子,完全无心政事,只是他的母妃不甘心而已。” “我也时常参与太子与三皇子的议事,他的表现没有任何不妥。” “更何况,若是三皇子自己想争权夺利,即使是他潜伏在太子身边,所获得的也全然没有他站在生母高贵妃那一方时多,如果说他包藏祸心,我想不出来为什么。” “无可置疑。”燕宁总结道,“他早就站到了太子一派。” 牧轻鸿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上一世的燕宁那么相信那个幕后黑手说的,太子还活着。 虽然在牧轻鸿看来,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那个燕宁说已经投入太子门下的三皇子,都十分值得怀疑,但燕宁信誓旦旦,竟是从来没有怀疑过。 而直到现在,哪怕是燕宁自己把燕樊抓了个现行,她也只是怀疑,三皇子和燕樊是不是被人欺骗了,而从来没有想过三皇子篡位的可能性。 虽然从燕宁的说辞来看,他也没有发现三皇子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结合上一世的经历,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焦虑和对三皇子的怀疑。 牧轻鸿想了想,最后对燕宁道:“我会让人把他带下去询问。” “可以。”燕宁既然绑了燕樊,就做好了牧轻鸿会如何处理他的心理准备,但她想了想,还是对牧轻鸿道:“他很可能是不知情的——他还很小。” 牧轻鸿看着燕宁。 他一双黑夜般的眼沉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燕宁,似乎向透过燕宁的脸,看穿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吧。”燕宁道,但她还是坚持,“……虽然他想骗我,但——毕竟他大概是我最后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牧轻鸿发现燕宁对血脉看得很重,无论是之前的燕孔还是现在的燕樊,即使他们想骗她、害她,但燕宁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们抱着十万分的宽容。 大约是因着燕国国破,燕王室都被屠戮殆尽,换位而处,若是一个人骤然发现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大约也会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感到惶恐和孤独的吧。 “我会让手下注意分寸的。”牧轻鸿说,“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我们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但是你。”牧轻鸿又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 “会什么?”燕宁听到他的承诺,安心地重新躺下,闻言瞥了他一眼。“会绑了燕樊给你?” 牧轻鸿点头。 在他的预想中,若是燕宁没有察觉到燕樊话里的漏洞,她可能会跟着燕樊逃跑;若是她发现了燕樊的不对劲,也可能会自己处理审问燕樊。 他预想了千万种燕宁可能有的反应,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燕宁会绑了燕樊来向他求助。 燕宁躺在床上,她的眼神没有着落,空落落地落在头顶破碎的雪白帷幔上。 半晌,她忽然吐出一句话: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燕国积贫积弱,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这是天下百姓都希望看到的事情。” 牧轻鸿皱眉,这话他很熟悉,正是顾元修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被燕宁复述出来了:“你……那个时候,你醒着?” 燕宁笑了笑,她没有回答牧轻鸿的问题,反而接着道,“你的副将都知道的事情,我随跟太子太傅,天下最有学识的先生学习那么多年,却还是看不透。” “梁**队到来的那一天,是都城的百姓给梁军开的门吧。”燕宁自嘲一笑,轻轻地说:“即使没有梁王,也会有李王、赵王来灭燕国。” ”太子哥哥曾经对我说,总有一日他要整顿燕国,要改变燕国积贫积弱的现状。……但他没有等到那一日。” “从这一点来看,我很佩服你,牧将军。”燕宁转了个身,看着牧轻鸿,她的目光出奇地柔软。 “千秋功名,无非闲事——”燕宁就用那样柔软地眼神看着他,悠悠地叹道:“知我罪我,何劳春秋?” 那种眼神牧轻鸿太熟悉了,就是上一世燕宁曾经无数遍地看过他的那样。 在那样的目光下,牧轻鸿像是被滚烫的碳火烫着了似的,他转过头,不然自己去在意燕宁的眼神,转移话题道: “你……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还活着?” 五一调休把我的作息都混乱了……平常工作日就是早上更新,放假是中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燕宁一怔:“……你说什么?” “……三皇子很可能还活着。”牧轻鸿闭了闭眼,既要说,便一次说个明白。他撩开破碎的帷幔,坐在燕宁的床边。 燕宁直起身,靠着床头,跟牧轻鸿对上了视线:“你如何能确定?” “不能确定,所以说‘很可能还活着’。”牧轻鸿说。 燕宁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抿了抿唇。 “不过……这次领军进攻的头目长得和太子一模一样,据见过太子的人说,他声音也很像。”牧轻鸿眯着眼,似乎在回想那个时候的场景,“不是替身……是易容。” “易容?” “嗯。”牧轻鸿看着燕宁,缓缓道,“但那易容之人的手法并不算精致,之所以能那么像太子……” “——是因为那人本身的面貌就与太子相似。”燕宁接口道,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牧轻鸿言下之意,“那人可能是……三皇子。” 燕王虽然子嗣众多,但长孙皇后嫡出的孩子,除却燕宁这个‘冒牌货’,唯有太子燕瓷一人。其余皆是嫔妃的孩子,自然与太子不甚相似——但三皇子是个例外。 大约是因为三皇子的生母高贵妃便与长孙皇后长得相似,三皇子也与太子十分相像,只是二人气质迥然不同:太子从小被当做储君教养,为人正直,如清风明月般,令人见之心喜;而三皇子自小便叛逆无比,又是个浪荡子,气质自然显得桀骜而狂放。 平日里两人虽然五官相似,但因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也没人会将二人弄混,但若是三皇子故意装作太子的模样……即使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燕宁,也很难保证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二人的不同之处。 燕宁想了想,还是固执地说:“即使如此,现下还不能确定。” 牧轻鸿这一次没有反驳她,反而伸出手,理了理她睡觉时凌乱的额发。 “嗯。”他说,“等确定了,我会告知你的。” “在此之前……好好休息吧。”牧轻鸿又道,“若一直这样下去,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 “……长途跋涉?”一听牧轻鸿这话,燕宁顿时顾不上理他撩自己头发的手,连忙问道,“去哪儿?” “回梁国。”牧轻鸿轻描淡写地说,“等燕国的战事告一段落,我们就该回去了。” “我们?”燕宁不可思议道,“我和你?一起回梁国?” “嗯。”牧轻鸿肯定了她的疑问,言语间轻描淡写地仿佛这只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他解释道,“梁王死了,我们要尽快回去通知朝臣这件事。” “是这样。”燕宁懂了,也是,她杀了梁王,这样大的事情,牧轻鸿大约是做不了主的。作为一个阶下囚,她合该被带回梁国,由梁国的朝臣处置她。 虽然她在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一呆,忍不住问道:“我杀了梁王,按你们梁国的律法,弑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处置?”牧轻鸿反而皱了皱眉,他将燕宁上下扫视了一遍,那眼神轻飘飘地,“梁王是被燕国三皇子率领的起义军杀的,与你何干?” 燕宁又是一呆,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牧轻鸿面上的表情是风轻云淡的,他说‘梁王被三皇子杀了’的时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淡然。 没想到牧轻鸿捏造事实的时候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若是梁王的死因被他如此揭过,对燕宁全然没有坏处,因此燕宁也很识趣地没有反驳。 但——若是这样,牧轻鸿为何还要带上自己? 若按照梁国的惯例,踏平一个国家之后,虽然这个国家都归梁王所有,但梁王往往不会带人和物品回梁王,反而会留下一批人来管理这个国家,只有偶尔想到时,梁王就会亲自前来巡视一圈自己的战利品。 即使梁王死了,这个惯例也该延续下去才是。 燕宁心里疑惑,于是便跟牧轻鸿说了。 只是这句话一问出,她就立刻意识到,作为一个阶下囚,似乎不应当质疑对方的决定。 然而牧轻鸿倒是比问问题的燕宁还没有自觉,只是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我要回梁国。”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其实燕宁早就发现,如果自己对牧轻鸿表现出温和的一面,牧轻鸿还是很愿意亲近她的。 事实上,作为一个名冠大陆的美人——这是九国一致的评价——燕宁一向对自己的样貌很有数。就像许多人说美貌是女人的武器那样,燕宁对此虽然不置可否,但到必要时刻,她也毫不吝啬要以自己的脸达成目标。 既然面容是上天赐予的,若不好好利用,岂不辜负上天美意? 所以,在燕国城破之后,虽然她的脑海中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在见到牧轻鸿的第一面,她也就那样做了。 但牧轻鸿看起来并没有被她引诱到——这样说也不太准确。之前燕宁总觉得是牧轻鸿喜怒无常,但渐渐地,她与牧轻鸿接触多了,就逐渐发现,虽然牧轻鸿时时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但——他对燕宁有一直异样的纵容。 无论是之前燕宁想偷他的腰牌,还是太子的葬礼,或者是燕宁刺伤他的那一下,牧轻鸿虽然勃然大怒,但永远是雷声大,雨点小。 于是燕宁眨了眨眼,直白地拒绝道:“我不想去梁国,太远了。” 她说得没错,梁国太远了。燕国位于大陆的南端,地处物产丰饶之地,气候温暖湿润,而梁国却与燕国截然不同。 再往前数几代,梁国都被称为极北苦寒之地,就连流放的犯人都不会去到那里,无他,实在是那地方土地贫瘠、天寒地冻兼之时常有野兽出没。那时的梁国,还是大陆上最弱小的国家,然而也没有人肖想梁国,人们就连占领那里都不屑。 但比起地理和气候,燕宁更不习惯的是,离开燕国都城。身为公主,虽然她博览群书,但却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这一亩三分地。 即使从情感上来说,她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她长大的皇宫——即使现在它变成了亲人的葬身之处。 然而牧轻鸿这次没有妥协,他垂下头看了燕宁一眼,也很直白地道:“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收拾清楚燕国的事情,就要开新地图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接连穿过数十道向下的阶梯,燕国地牢的阴冷就顺着向下的步伐,渐渐侵染进体内。 不知是否各国各处的地牢,都是如出一辙的阴冷? 不止是阴冷,越是深入地牢深处,越是能感觉到一股清晰的,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玄黑色的靴子沾了泥,牧轻鸿抬脚漫不经心地碾过铺满枯黄稻草的石阶。他面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别在腰侧的长剑上。 然而寂静之声的地牢内,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重复不断的,“咔”、“咔”的声响。那是牧轻鸿的大拇指顶在刀柄处,反复地拔刀、收刀、拔刀。 哪怕只是接触过他几日的侍卫们,也晓得这是牧轻鸿心情不虞的表现。 前方提灯带路的侍卫更是将腰又往下弯了弯,那散发着微光的灯笼几乎要与地面亲密接触:“将、将军,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的确也如侍卫所言,这长阶的尽头便是一个左右互通的甬道。往左拐,那几间空落落的囚室上一次关押的,还是梁王与燕长公主燕宁。 而若是往右拐,便是位处地牢最深处的刑房了。 众人还没走到刑房,首先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刑房的地面也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其他地方皆是青石板砖,即使铺着枯黄的稻草,也能从缝隙里依稀窥见地面那一抹盎然的绿意,但这里不同,这里的地面显出一种深沉的黑,像多年未曾洗净的污垢。 而那污垢到底是什么,只需要顺着地面的脏污往上一望—— 一个高大的男人被吊在架子上。 本来,吊着绝不可能是多么舒服的姿势,加之那木架出奇的小,似乎并不是按照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形定做的,因此他几乎是被迫弯下腰,佝偻着,缩在架子上。 他一身明黄的衣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被血染透了,衣料发黑变硬,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了。 而顺着衣摆上血渍的路径,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地面脏污的来处——是发黑的血。 不止是这个男人的,而是更多的人经年累月地积累下来,即使反复冲洗也洗刷不掉的脏污,如同明晃晃的罪证,被时间保留在这地底的最深处。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被吊在木架上的男人艰难地动了动,抬起了自己的脸。 如果燕宁在这里,一定会惊呼出声—— 虽然血污与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面颊,但即使是这样,大部分人也能清楚地认出他来——那正是燕国权利中心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燕瓷。 而他抬起头,见到进来的人是牧轻鸿,居然十分艰难地勾起唇角,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牧轻鸿却没有对他的笑容做出任何反应,反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你是谁?伪装成燕国太子,到底欲意何为?” 男人——或者说是燕太子“燕瓷”——微微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我就是燕瓷。”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显然是很长时间未曾进水,刚开口时,甚至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 但牧轻鸿可没什么怜悯之心,他的作风向来简单粗暴,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转过身去,与侍卫低声说了句什么。 侍卫领命,躬身而去。 做完这一切,牧轻鸿对“燕瓷”道:“你大可以接着嘴硬——我倒也很想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燕瓷”皱眉。他脸上强行做出来的微笑已经全然消失了,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十分不详的预感,正是这预感,催促着他低下头颅,出口询问:“……你要做什么?” 恰在这时,刑房的门被敲响了。 刚刚离去的侍卫不多时便返回了刑房,这会儿,他手里端着一个木制的案台,而案台上,放着一个成年男性巴掌大的小金盆,盆里盛满了透明的液体。 那液体看起来与清水别无二致,然而却散发着一股不知是什么气味的清香,而“燕瓷”在看见这液体的一瞬间,面色大变。 牧轻鸿自然也看到了“燕瓷”的反应,他冷笑道:“易容液——你知道的吧?” “燕瓷”畏惧地看着那盆中的液体,眼里的惊惧几乎要脱出眼眶,他艰难而徒劳地试图往后躲避,但被锁链死死地禁锢在了木架之上。 “你以为你那粗糙的易容手法天衣无缝,能瞒过所有人?”牧轻鸿轻蔑地说,他修长的手指伸进水里,撩起阵阵水花。 紧接着,他猛地一甩手,将指尖的水滴甩在了“燕瓷”的脸上! “燕瓷”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他用力挣动锁链,似乎试图用手捂住脸,但他失败了。 只见他的脸上,沾到液体的地方,先是一块一块地碎裂、如同破碎的面具般落了下来,暴露出了他原本的面容;紧接着,他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肉竟然如同被蜡烛尖上的融化的蜡,如水般融化了! “我……我的脸!我的脸!啊啊啊啊啊——” 而牧轻鸿就在这样凄惨的尖叫里,了然道:“果然是你,三皇子。” ——那暴露出来的脸,赫然就是燕国三皇子的脸! “你欺骗了燕宁。”牧轻鸿陈述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她。” 三皇子的尖叫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音,牧轻鸿冷冷一笑,忽然抬起金盆,将盆里的液体照着三皇子的脸兜头洒去! 三皇子已经全然呆住了,巨大的痛楚几乎碾碎了他的感觉神经,导致疼痛忽然变得微弱起来。 好在易容液只对易容过的地方起作用,而三皇子本身那么恰巧与太子长相类似,因此脸上只有一部分是易容过的,其他地方都是他本来的面貌。 而且,易容液本身只在刚接触时药效强烈,过了一会儿,便已经完全失效了,只留下三皇子脸上可怖的伤口,证明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但即使是这样,他的眼泪也混合着脸上的血落在地上,他哭嚎着,骂骂咧咧,嘴里没有一句干净的话。 过了好半晌,三皇子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用一种充满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牧轻鸿,似乎想将他的面容刻在脑海里。 “我……”这次,他说话更加费力了。但他仍然开口了,撕裂般的嗓音像是什么诅咒,“一个蠢货公主,稍微给点消息便觉得遇见了可信之人。” 三皇子咧嘴一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那笑容里满是轻蔑、嘲讽和贪婪,本就十分丑陋,又出现在那样一张毁了容、血肉模糊的脸上,更是显出十万分的可怖来。 牧轻鸿皱眉。 三皇子就挂着这样的笑容,开口道:“那太子兄妹二人,都是好骗的家伙……真不知道父王是如何看上他俩的。” 他沙哑的声音里掺杂着扭曲的妒忌,如地狱里的鬼怪附身,令人不适。 牧轻鸿强忍着不适,道:“我不是燕国人,不明白你们燕国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利。但燕宁很信任你——她说,即使你想争权夺利,站在高贵妃一方也比潜伏在太子身边好得多——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听闻燕宁十分信任他,三皇子先是一愣,而后不屑地笑道,“谁叫我那太子哥哥居长居嫡,既得民心又得父王喜爱呢?” “牧轻鸿,不同于天真的燕宁,你也是梁王权利中心的大人物。我这么一说,你该懂了。” 牧轻鸿颔首。他的确猜到了一些,但更想听三皇子亲自说出口。 三皇子接着道:“太子势大,位置稳固,是以我只能剑走偏锋——” “如何?”牧轻鸿问,“潜伏在太子身边,暗害太子,然后继位?” “是让我儿子继位。”三皇子说到这里,面上的表情又带上了一丝不屑,似乎太子燕瓷与长公主燕宁,对他来说就如同蝼蚁一般,不屑一顾。然而,事实却是他不得不在两人的势力下潜伏苟且,处处讨好。 “太子燕瓷心性仁厚——当然,这是我父王与朝臣的说辞。”三皇子讥讽道,“我更愿意称之为懦弱——所以,只要我全心全意辅佐太子,帮助太子继位,太子自然会信任我。” “届时,再给他下些慢性毒药,他未曾娶妻也无子嗣,临死前,他自然会将皇位传给与他十分亲近,被他亲自教养长大的我儿燕樊。” “……你的设想很好。”牧轻鸿说,“但你没想到的是——”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梁王这么快就攻占了燕国。”三皇子一耸肩,事到如今,既然他已是失败透顶,自然没打算瞒着掖着,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本来,若是能趁着梁王死去的空隙攻下燕王宫,我就成功了。” 牧轻鸿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问题所在:“你如何知道梁王去世的消息?” 三皇子咧嘴一笑,他倒还有点脑子,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我自然有自己的途径。” “那你为何又要装成太子的模样?”牧轻鸿又问。 这一回,三皇子保持了沉默。 其实这答案很简单,他的消息告诉他,牧轻鸿被燕宁迷得神魂颠倒,恰巧他身边就有那么一位擅长易容的手下。 为了引诱燕宁,他可算是煞费苦心,做了两手准备:若牧轻鸿带燕宁上城墙出战,他可以凭借太子的这张脸,让燕宁不战而降;若是燕宁不愿意出门,也可以用燕樊诱惑她离开王宫内严密的包围圈,而这之后,无论是杀了燕宁断绝燕王嫡系血脉,还是用燕宁威胁牧轻鸿,都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然而他的想象是美好的,但真实面对的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牧轻鸿孤身一人来到了城墙上,只是几句话,便扒开了他的皮,认出他不是太子来。 幸好他还不知道燕樊也失败了,否则一定会发狂的。 他之所以可以如此坦然自若地跟牧轻鸿说话,全然是因为他自信燕樊带走了燕宁。既然燕宁在他手上,那无论是跟牧轻鸿做交换还是胁迫牧轻鸿放了自己,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正当他准备开口,跟牧轻鸿谈一谈条件的时候—— “进去!” 门外有两个侍卫,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进了刑房。 那小身影一身粗布衣裳,被侍卫推搡着也一动不动,一直低着脑袋。 进了房门,他才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阴沉沉的小脸,牧轻鸿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面对燕宁时总是一脸怯弱、乖巧,而燕宁也怜惜他还小,总是时时照顾,刻刻维护。 如今,到了燕宁看不到的地方,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他阴沉着小脸,见到屋内牧轻鸿与三皇子对峙的景象,更看到了三皇子血肉模糊的脸,却没有尖叫更没有惊慌,而是不屑地啐了一声。 如此成人化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上,有一种强烈的错乱感,仿佛面前这个小小的躯壳中,装着一个成人——还是一个二流子——的灵魂。 那些侍卫见了,也忍不住皱眉,更加用力地押住了他,大声呵斥道:“安分点!” 燕樊倒是很听话的没有接着乱动,他又垂下了脑袋,把脸埋进了阴影里。 倒是三皇子惊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是燕宁。”燕樊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但那属于孩童的稚嫩声线里有着不容错认的憎恨,“她把我绑给了牧轻鸿!” 牧轻鸿听不得这个。他本就不是耐心温柔的性子,本想一脚踹过去,但又想到燕宁的求情,于是勉强忍住了,只是皱眉道:“不喊姑姑了?” “呵,她算什么姑姑!”燕樊讥讽道,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和他那皇子爹差不多,都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一个只会挡我上位的蠢货罢了!真不知道朝臣是如何想的,居然想推举无用的女人上位?!” 牧轻鸿沉默了一会儿,奇道:“众人都称燕太子是个仁厚的性子,怎得养出你这么一个小白眼狼?” 燕樊冷笑:“燕瓷那假惺惺的太子算个什么东西?表面温柔良善,私下却‘私生子’、‘私生子’叫个不停!自小便是只有奶奶肯教养我,奶奶说了,若我当上皇帝,自然没有人会认为我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牧轻鸿看着他,那张小脸上还残存着肉嘟嘟的孩童的痕迹,然而嘴脸却十分丑陋扭曲,几乎不像是会出现在孩子身上的表情。 他被高贵妃养歪了。牧轻鸿想。 听燕宁的说法,高贵妃母族势大,一直希望能让三皇子夺取皇位,大约是见三皇子不顶用,便将希望变本加厉地寄托在三皇子的私生子,燕樊的身上。 而燕樊本人被从小培养,对虚无缥缈的权利的渴望到达了巅峰,却将真正应该珍惜的真心踩在脚底。 “你错了。”牧轻鸿轻轻地说。“你不该践踏燕宁的真心。” 那三个字很轻,淹没在了他拔刀时,利刃发出的嗡鸣声里。 本来想写疯狗男主的,但是总是写着写着就忠犬了起来…… 男主:疯了,但没完全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半个时辰后,一个人影掀开了地牢门口的帘。 牧轻鸿倒提着佩剑,走了出来。 一旁的侍卫为他递上帕子,他颔首接过,将剑微微举起,擦拭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那雪白的丝绸帕子就几乎被染得变了一个颜色。 牧轻鸿收刀回鞘,佩好了剑,随手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现下光看模样,和半个时辰前踏进地牢时并无二致——他衣冠整洁,长发丝毫未乱,衣角靴头也没有可疑的血色污渍,任谁也想不到,一炷香之前他在地底牢房做了些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大步踏出地牢,唯有那张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血色帕子,昭告着无人可知的真相。 …… 最后一缕灿烂的金黄从窗口洒入屋内,而后渐渐归于沉寂。 紧接着,屋内亮起了昏黄的烛火。 一个侍卫端着烛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床头的小案几上,恭敬道:“公主,请您小心着些。” 燕宁被他一唤,这才回了神。 飞宁殿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往日里的飞宁殿,总是热热闹闹地,她那群姐妹总是看不过她的受宠,总在傍晚饭后来到飞宁殿里,明里暗里地嫉妒、挑刺。她也有二三闺阁好友,时常入宫寻她一起玩耍。 院落里的梧桐被风吹起哗啦啦的响,日复一日地、静静地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夜。 而现在,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床头跳跃着燃烧。 忽然,燕宁的视线里多了一束明亮得晃眼的光线。 她仰头看去,牧轻鸿提着一盏灯,走进了殿内。 这男人离去几个时辰,回来时却已然换了一身衣裳。 他显然刚沐浴过,日日都悬在腰侧的佩剑被取了下来,一身玄色的素色衣袍,交领的衣领松松地豁出敞口,头发甚至还未干透,随手扎在脑后,看起来,竟然有一种慵懒的气质,如同餍足的大猫卧倒在地,懒洋洋地舔着爪子。 燕宁却没有注意那么多,她看着牧轻鸿一步步走来,直径问道:“结果如何?可问出什么来?”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牧轻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有。” 想了想,他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那孩子——燕樊什么都不肯说,当然,也可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燕宁皱眉,“是这样吗?” 但这句话话音还未落下,燕宁便抽了抽鼻子,狐疑道:“……血腥味?” “嗯?”牧轻鸿也是一怔。当时他身上未曾溅上血液,来时也十分谨慎地将佩剑取下,甚至还沐浴更衣,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万万没有想到,燕宁这个深宫里娇养的公主,对于血腥味却如此敏感,只是空气里那漂浮着的一丝非常浅淡的血腥味,都叫她察觉到了。 心下虽然如此想着,但牧轻鸿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只是冷淡道:“你莫不是感觉错了?哪里来的血腥味?” “是吗?”燕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像是一团打不开的结:“可我怎么觉着,血腥味来自将军身上?” “大概是今日出宫与起义军对峙的时候沾染上的吧。”牧轻鸿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战争惨烈,血腥味久久不去,也属常事。” 他说得如此自然,燕宁却不太相信。 若是在白日里染上的血腥味,在之前他来到飞宁殿时,那个时候他还未沐浴更衣,按理说血腥味应当比现在更浓厚,若是这样,那个时候燕宁就该察觉到了。 然而没有。这血腥味,是现下,牧轻鸿走进时,燕宁才闻到的。 燕宁不着痕迹地将牧轻鸿上下打量一番,打眼一看—— 这一看,还就真给她看出问题来了。 如今是傍晚,牧轻鸿虽然是一身沐浴后的素袍,却没有换上木屐,而依旧是一双黑色的皂靴,燕宁猜测,他大概是根本没有换鞋。 因为她从那靴边,看到了枯黄色的稻草。 其实那稻草很细小,粘在黑色的靴边,只露出一个枯黄的小脑袋,若是不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 然而就是这一个微小的细节,却透露出太多的讯息——这里是王宫,而不是人人都能随意进入的大街小巷,更不是什么乡野田间。这里四处都是珍贵美丽的花卉古树,哪里来的稻草? 燕宁本来是不该知道的——但在不久之前,她才去过一个铺满稻草的地方,大约这一整个王宫,也只有那个地方才有稻草了吧。 地牢。 想到这里,燕宁又抬起头,看着牧轻鸿。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不会撒谎了。燕宁想。在知道牧轻鸿是搪塞她之后,再去看牧轻鸿,更能发现许多问题。 例如,他面上虽然仍是那样一副淡然冷漠的表情,但那淡色的嘴唇却抿得很紧,眼神虚无地落在她的脸上,看似认真地回答问题,实际上却没有看着她的眼睛,手指也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是紧张?还是心虚? 不知道为何,看到牧轻鸿的模样,燕宁心里不合时宜地腾起了一阵笑意。 但很快,这笑意就消失不见了。 因为燕宁忽然又想到,牧轻鸿为什么要骗她? ……他之前,该在审问燕樊——也许还有那个起义军的首领才对。 燕樊真的一句也没有交代吗?他真的是被骗的么? 牧轻鸿一定是知道什么,却不肯告诉她。 联想到他去之前对三皇子的怀疑,燕宁的心不由得沉了沉,她有了不详的预感——或者换个说法,直觉,不详的直觉。 燕宁心里的不安几乎要达到顶点,然而牧轻鸿沉沉地看着她,还是那一副冷淡的表情——在燕宁眼里,他脸上就差刻着“无可奉告”四个大字了。 然而燕宁却没有办法。 牧轻鸿不肯告诉她,那必定是打定主意要隐瞒到底了,哪怕燕宁戳穿事实,他也会视若无睹,找些借口来搪塞过去,或是直接闭口不言。 燕宁也没有可以倚靠的人。她的近卫、侍女如今都不在身边,环顾着偌大的飞宁殿,放眼望去,居然全是清一色地黑衣侍卫,全是牧轻鸿的人。 ……既然没有可以倚靠的人,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燕宁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她细细回想,她去过地牢的。并且在当时,也是从飞宁殿过去的。 地牢其实不远。飞宁殿处于王宫中心轴靠后的地方,与太后的寿喜宫、长孙皇后的栖凰宫挨得近,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在三殿中间是御花园,而地牢为求隐蔽,就设在御花园后方不远处。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若是找好时机,避开侍卫,偷偷溜到地牢附近,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躲在一旁看上一圈,再不动声色地溜回来,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跟这些被牧轻鸿从梁国带来的侍卫相比,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对王宫的熟悉。 她心里默默盘算着,心里有了个大概的雏形,还需要再仔细计划一番。 当然,无论这个计划她设计得再如何完美,在此之前—— 燕宁看向自己的脚腕。 那闪着冷铁寒芒的镣铐经过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被她的体温捂暖了,但仍然沉甸甸地坠着,坠得燕宁脚踝疼。 ——在此之前,必须要先想办法,让牧轻鸿给她解开这个才行。 …… 就在燕宁心里过了无数思绪的时候,牧轻鸿也在沉默地看着她。 这容貌冠绝九国的公主如今垂着眼,那曾经令他感到无比憎恨的脑袋,如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烛光跳跃着,给她的侧脸打下一层温柔的阴影,这让她显得很温柔。 也许是沉默的气氛太过旖旎,又或者是如今的场景和往日一模一样,牧轻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些日子。 那些他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沉默地听着燕宁一遍遍讲故事的日子。 她身上的锦被滑落在一侧,牧轻鸿注意到这里,微微弯了腰,去拉上锦被。 忽然,随着动作和烛火的变化,他的眼前晃过一道寒芒。 他凝神去看,这才发现燕宁的脚腕从锦被里露了一半出来,那晃人眼的寒光,正是出自她脚腕上的锁链。 而在寒铁锁链之下,她莹白纤细的脚腕已然是泛起了一圈红痕,大概是锁链太沉太硬,甚至能隐约看到脚腕上有些破皮擦伤的痕迹。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就像抓住一只娇弱的金丝雀,将她关在笼子里驯服的过程,总是免不了要折腾掉几根羽毛的,而这比起折断她的翅膀来说,已经是好太多太多了。 牧轻鸿漠然地想着,忽略了心底那一丝的不适感。 而就在这时,不知道是不是他停留在燕宁脚腕上的目光太过炽热,燕宁忽然动了动,将脚缩进了锦被里,掩住了那冰冷的锁链和泛红受伤的脚踝。 燕宁看着牧轻鸿,忽地一笑。 太早了。她想,现在说这个,太突兀了,会被牧轻鸿发现的……再等等,等一个好时机。 而牧轻鸿也沉默地对上了燕宁的视线。 或许……他可以宽容一些,给燕宁换一个轻便点的锁链。牧轻鸿想。 开始日三~最近学校事情比较多,还要准备考试QAQ所以前几天都只能日更两千呢,这几天还是会忙一点!等周六就考完啦~到时候可以多更一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第24章 第 24 章 他看着燕宁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忽然,他伸出手,隔着锦被,准确的按在了燕宁的被子下的脚踝。 那锦被其实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娇贵的丝绸显然经不起主人如此反复地折腾。但触感仍然是冰凉而柔软的—— 牧轻鸿不知道那是丝绸的触感,还是他的错觉里,掩藏在丝绸之下的,那双细白的脚腕的触感。 他的掌心刚贴上锦被,就如同被火燎着了一般抽回半截,只虚虚地拢在锦被之上。 而燕宁也是一愣。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想法,快得如同闪电一般,但她捉住了它的尾巴。 燕宁定了定神,低下头将脚腕抽走了,缩进了床铺内侧。 她装作没有看见牧轻鸿的目光,“嘶——”了一声,而后状若无意地软声抱怨道:“太重了……有点疼。” 她抬起头,见牧轻鸿沉沉地看过来,一双眼点漆似的,含着一整个夜空的光景。 “让顾元修给你换……”牧轻鸿说着,顿了顿,忽然改口道:“摘下来。” “……嗯?”燕宁面上惊愕的表情做不得假,事实上,即使在她预想的最好的情况里,牧轻鸿都不会这么快松口。 他松口如此爽快,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之前的几次经验,燕宁不得不多想了一些。 于是她耸了耸肩,诚恳地对牧轻鸿道:“还是算了,如果这能让你放心一些,戴着也没什么问题。” 而牧轻鸿没有表示赞成或反对,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燕宁,一直看得燕宁都有些心虚,这才淡淡道:“不必。” “现下钥匙不在我身上。稍晚一些,我会让顾元修带钥匙来。” …… 天色已然完全黑了,牧轻鸿才掀开飞宁殿的门帘。 有侍卫在门口为他打着灯笼,牧轻鸿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像门内回望一眼,道:“看好她。” 侍卫对他说的“她”心知肚明,随即躬身应是。 牧轻鸿颔首,亲自接了灯,挥退了侍卫,独自离开了飞宁殿。 飞宁殿旁边便是长孙皇后的栖凰宫,自长孙皇后下葬后,牧轻鸿便令人封了栖凰宫。 如今再次路过,牧轻鸿抬起头望了望——往日里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是蒙了尘,厚重的大门紧紧锁住,像是一座只对它的主人开放的死地。 然而,它的主人已不会再回来,将尘封的尘土拂去了。 牧轻鸿提着灯笼,那昏黄的光芒摇摇晃晃,短暂地照亮了这寂静的大殿,又很快离去了。 越过栖凰殿,便是钟淬宫。 钟淬宫本来是嫔妃的宫殿,但现在改做了牧轻鸿的书房。这殿内其实本就不是处理事务的宫殿,如今改做书房,只有一个好处——离燕宁的飞宁殿近。 对牧轻鸿来说,单这一个好处,就可以抵过千万不便了。 殿外的侍卫见他独行,连忙上前来,接过灯笼,低声道:“顾元修顾副将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顾元修大步朝这走来,想来是见了灯笼的光,猜到牧轻鸿回来了罢。 “将军。”顾元修躬身行礼道。 牧轻鸿看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我身上可有血腥味?” 顾元修狐疑地看他一眼,答道:“自然是没有的。看将军这模样,方才沐浴更衣过?” 牧轻鸿颔首。 “那如何会有此疑问?”顾元修直言道。事实上,他是军队里难得的细心人,但到底是个三大五粗的大男人,自然不如心有疑虑的燕宁看得周全。 牧轻鸿便隐去了自己对三皇子父子做的事情,略过了自己隐瞒燕宁的缘由,将方才的事情对顾元修复述了一遍。 他说完,又问顾元修:“你觉得她可有发现?” 实在不怪牧轻鸿事事都向顾元修询问,实在是往日打仗时养成了习惯,遇到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事情,参考顾元修的意见是个很不错的办法。 牧轻鸿自己幼时艰苦,没读过什么书便直径参了军,后来被梁王重用,条件了好些,却也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对于他来说,读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还不如看几页兵法或是练会儿剑来得实在。 在军队里淫浸十数年,他早已养成了习惯,遇到解不开的事,先拔刀总是不会错的。以力破巧,就是如此。 然而燕宁实在是叫他不知如何是好,重生回来见到燕宁的第一天,他本该直接拔刀,快刀斩乱麻将燕宁砍了才对。但他偏偏下不了手。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往日里都是别人遇到他这个“兵”,如今好容易做了回“秀才”,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期待着顾元修的回答,谁知顾元修直径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别,别!别问我!” 牧轻鸿皱眉。 顾元修见他表情,更是头疼,嗤笑道:“我顾元修跟着将军征战十数年,如今既没有妻妾也没有心仪之人。将军,您问我,我去问谁?” 失策了。牧轻鸿抿唇不语,终于知道这事是谁也不能询问的了,他得自己去找答案。 “……对了。”他又想起一件事,对顾元修道,“将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顾元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锁链的钥匙。”牧轻鸿提醒道。 顾元修一愣,大约是实打实地懵住了,过了好半晌才无语道:“不是,我说将军您有意思么?” “那慎刑司辛辛苦苦连夜给您打一堆刑具,如今都在库房吃灰不说,好容易用上个锁链——只是锁链而已啊!不到半刻,又立时放弃了。” “将军,您什么时候能狠下心对那个妖女?”顾元修哼哼道,他现在已经把燕宁看做会给人下蛊的妖女了,“只是锁链而已,这算什么?更何况,不锁着她,她又闹事怎么办?她闹出的事情还少了?我看将军您就是还没吃够亏。” “现下在咱们都不熟悉的燕王宫内,您稍微忍耐一会,等到了梁国咱们的地盘,您就是把燕宁扔街上,随便她跑,都没有问题。” 顾元修如此说了一大堆,说得口干舌燥,起先越说越是气愤,而后就只剩下了无奈。待他说完,一看牧轻鸿,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于是登时大怒道:“将军,我看您日后,还有得后悔的!” 说罢,从怀里掏出钥匙,扔在牧轻鸿身上,转身愤愤地离开了。 牧轻鸿默默听着自己下属骂自己,倒也不生气,若他是顾元修,见到这样的自己,别说骂了,大概都懒得讲道理,直接拔刀了。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定是错了,然而人就是这样,一涉及到感情上的问题,便很难以理智控制和说服自己。 他从地上捡起那枚钥匙,转身进殿。 谁知,他从将将转身,还没走出几步,便从身后传来了顾元修的声音:“等等,将军!” “嗯?”牧轻鸿诧异地回身。 只见顾元修怒气冲冲地回身,朝他走来,走到牧轻鸿面前,他显然怒气未消,但是仍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属下才想起一事:梁国的朝臣已在催促咱们回国了。” 说到正事,顾元修就正经了很多。他道:“如今便是五皇子闹得最凶,纠集了许多朝中重臣向咱们施压,要梁军尽快回国。除却五皇子外,还有些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只是咱们的人暂时还没有查清。” 牧轻鸿也是眼神一凝,思索道:“消息泄露了?” 然而现在知晓梁王已死的唯有燕王宫的人和牧轻鸿自己带来梁国的心腹。牧轻鸿将燕王宫控制得如同铁桶般滴水不漏,自然不可能是那些怕他怕得要死的燕王宫的奴仆侍卫泄露的。 他这话便是怀疑军中出了叛徒,但牧轻鸿自己也对心腹们知根知底,知晓他们是如何忠心耿耿的,也知晓他们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不。”顾元修沉思一会儿,道:“这不可能。属下猜测,五皇子大约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或者是他自己猜测的?总之,五皇子应当没有确切的消息。” “也是。”牧轻鸿赞同,“若是他得到确切的消息,现在就不只是施压这么简单了。” “但还是要查。”牧轻鸿命令道,“即使是风声,也要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传下去的!” “是。”顾元修低头,接了命令。 “但是,梁王那边不能再拖了。”顾元修有自己的顾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燕王宫如铁桶一般,没有任何消息泄露,但仅仅是梁王不露面这件事,就足够梁国那边怀疑了。” 说起来,这还得怪到梁王的习惯上。 梁王此人,最是好色贪财,不仅如此,他还十分享受旁人的崇敬。因此,每每攻下一个国家,他不仅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建造“金陵台”来收藏美人,还时常巡游四方,到处去看新属于自己的土地。 是以,梁王这么久不出现,也足以惹人怀疑了。 “我知道了。”牧轻鸿道。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嘴上答复顾元修道:“我会尽快做出决定的。” 来晚了呜呜呜!今天去考试了呜呜呜现在才补上,给前十评论的小天使们发红包补偿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夜已经深了,顾元修匆匆地进了飞宁殿。 侍卫们看着他进了殿,先是微微诧异——这位顾元修顾副将,可是一直都跟飞宁殿这位燕长公主不对付的啊——当然,这种不对付,是顾元修单方面看不惯燕宁。至于燕宁自己,她很可能都不知道有顾元修这么一号人物。 顾元修当然也看见了侍卫们的神情,别说侍卫了,他自己都很郁闷。 他去钟淬宫本是向牧轻鸿汇报梁国国事的,谁知牧轻鸿问了他一堆问题不说,还叫他给燕宁解开锁链。 顾元修本要牧轻鸿自己来的,然而夜已深了,牧轻鸿自己还一堆事务等着处理,顾元修看不过眼,便主动提出要帮他给燕宁解开锁链。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顾元修觉得不能再让牧轻鸿见燕长公主燕宁那个妖女了! 他可是听说了,牧轻鸿第一次见到燕宁的时候,还拔刀就要砍,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下手。 谁知后来,牧轻鸿每见燕宁一次,顾元修都能察觉到他的态度渐渐软化了,直至现在,甚至可以说是对燕宁有求必应。 从牧轻鸿被燕宁捅了一刀,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找燕宁就可见一斑! 顾元修觉得,牧轻鸿能少见那个妖女燕宁,就少见一点吧。所以,他就自告奋勇,自己来了。 想到这里,顾元修挥开殷勤的侍卫,低头推开了飞宁殿的门。 他听说,这飞宁殿本就是燕长公主燕宁的寝殿,是以殿名都用燕宁的名字命名。在燕国覆灭之后,牧轻鸿也没有叫人苛待对方,而是保持了燕国国灭前燕宁的一切待遇,其中,就包括飞宁殿。 是以,在推开门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女所居住的寝殿。 然而,和他想象里金碧辉煌、娇奢靡乱的场景不同,这飞宁殿简直黑暗、安静得过分了。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可以照明的烛火。唯有窗户大敞着,清风与月光都从窗外泄露进来,给屋内添了几分清冷的人气。 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不像顾元修在梁国时见过的那些大家小姐的闺房,那些小姐们往往嫌屋内冷清,养些猫儿鸟儿。而这里,唯有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在月下闪着盈盈的光,沉默地注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不,说是这样金银玉器也不对—— 屋内最里面的床榻上,还躺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侧着身,胸膛起伏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也与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一起沉寂着,静静地注视着顾元修。 她的眼睛很大,琥珀色的圆眼在夜里张开时,瞳仁也极细,若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人骤然看去,可能会将她当做一只美丽的猫儿。 但顾元修跟随牧轻鸿征战多年,视力自然也是极好的。他不仅没有将她认错,反而一眼就看出那张熟悉的脸到底属于谁—— 正是这座飞宁殿的主人,燕宁。 顾元修冷笑一声,拒绝了身后侍卫殷勤递上来的烛台,从一旁桌边拖过木凳,直径坐到了燕宁的床边。 黑暗中,燕宁疑惑地起了身,她的视力没有顾元修那么好,她抬头,看了顾元修一会儿,像是终于发现这个人不是牧轻鸿,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但仍然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又重新躺了回去。 这人自然不会是牧轻鸿,牧轻鸿每每来,都是直接坐在燕宁床边的脚踏上。他身量高,坐在那里,便是与燕宁平视,颇有几分尊重燕宁,与燕宁平起平坐的意思。 而顾元修坐在燕宁的床边,抱着双臂,那是一个很轻慢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燕宁。 “燕长公主,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觉?”顾元修看了她一会儿,看着燕宁脸上无波无澜的表情,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在想下次给我们将军下什么蛊才好?” 燕宁闻言,偏头乜了他一眼。 其实燕宁那一眼全然出于顾元修说她给牧轻鸿下蛊的疑惑,但在顾元修看来,却完全变了味。 虽然如今这个姿势,燕宁出于下风,且顾元修还用言语讥讽,但她只是轻飘飘地一眼,那一眼中包涵的轻蔑、无视,便瞬间把顾元修踩在脚下。 顾元修登时便是怒火更甚,讥讽道:“也不知道长公主给我们将军下了什么蛊,叫我们将军如此痴情,竟然连杀身之仇也不顾了!” 然而,燕宁这一次却完全没有动作了,她像是连乜他一眼都懒得了,眼神完全凝固在了头顶破碎的帷幔上,全然没有半点反应,如果不是她偶尔会缓慢地眨一眨眼,顾元修甚至会错以为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尸体。 待顾元修接着黯淡的月光凝神再一看去,却见燕宁的嘴角,竟然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 顾元修见她这幅模样,心里本该怒火冲天,然而不知为何,他反而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 他虽然嘴毒,但也不是个泼妇,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阴阳怪气地骂燕宁两句,也只是为牧轻鸿抱不平而已。 如今打也打不得,他骂也骂了,被骂的对象还半点没有反应,顾元修甚至觉得,燕宁可能都不认识自己,他自己也感到一阵无语,便消了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狠狠地摔在燕宁身上。 “诺!”顾元修没好气地道,“可算你有本事,还能哄得将军对你百依百顺,连锁链也说解开就解开。” 燕宁眨了眨眼,不知道该不该跟顾元修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哄牧轻鸿,牧轻鸿便主动提了这件事。 看着顾元修臭着的脸色,最后,她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回她终于有了反应,慢吞吞地直起身,捡起那枚钥匙,给自己解锁。 然而脚上的锁链极为短,被限制在床脚的一侧,燕宁勾了半晌,好几次已经勉强摸到了锁孔,却始终没有办法将钥匙插进锁孔内。 无法,她只好拿着钥匙,看着顾元修,无声地向他求助。 顾元修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俯下身去,将燕宁的脚腕粗暴地从锦被里拽出来,怒道:“看什么看!把钥匙给我!” 燕宁依言将钥匙递了回去,十分明智地没有出声,只沉默地看着顾元修捣鼓。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眼里十分烦躁的顾元修,其实心里正默默地心虚着。 牧轻鸿让他过来时,是亲自交代过让顾元修“亲自”给燕宁解开锁链了。 如今看来,牧轻鸿是已经知晓了,这锁链燕宁一个人够不到,必须要有人给燕宁解开才行。 之前顾元修不知道,没有理会牧轻鸿的交代,直接让燕宁一个人解开,实在是强人所难。 牧轻鸿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罚他呢……呸呸呸!牧轻鸿才不会为了这妖女罚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副将呢! 顾元修默默地想着,手上的锁链咔嚓一声响,便被解开了。 顾元修抬起头,随手将锁链扔在床边,忽然听得一声轻轻地女声,与窗外拂过的清风一道飘散在屋内。 “谢谢。” 顾元修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燕宁说的。 夜越来越深了,月也升得愈发高了。 皎洁的月光方才还只能透过窗户投射到地上,如今已经顺着顺着床铺,爬上了燕宁的脸颊。 这传说中艳绝天下的燕长公主如今微微笑起来,唇边像是挂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又像是垂下了一株只在深夜里静静绽放的昙花。 不知道是因为大病初愈,还是惨白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她的脸色极为苍白,然而一双琥珀色的眼却闪着盈盈的光,如深潭旁飞溅而下的瀑布,沉静而美丽。她的唇色也被苍白的脸色衬托地极为艳丽,如同什么人将鲜血浸染在上面。 就连月光也极为青睐这样的好颜色,独独在她脸上投射出一片波光粼粼,像是一层柔和的光,模糊了她的五官。那样的五官本该是十分有攻击性的,然而月光却让她有一种揉杂着温柔的艳丽。 那是最为致命的陷阱。 顾元修怔怔地看着她,心底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此颜色……不愧是祸国妖女。 忽然,燕宁的动作惊醒了顾元修的遐想。 只见她弯下身,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态将纤细的脚腕拢在手心里。 月光落在她的手上、脚腕上,竟然分不清楚哪一个更白皙。 然而,在脚腕的正中央,却有一圈扎眼的红痕,如同美玉正中央的瑕疵,叫人扼腕,更叫人怜惜。 显然,这是那个冷硬锁链的杰作。 “嘶……”燕宁揉着脚腕,轻轻地吸气。 这一刻,顾元修心里居然有点懊恼,为什么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耽误了时间,让她的脚腕上落了这么明显的红痕。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 顾元修猛然甩了甩脑袋,将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想法甩了出去。 疯了,真是疯了!妖女果然就是妖女! 顾元修铁青着脸色,一把推开燕宁,落荒而逃。 他起身时踢翻了木凳,于是听到燕宁发出了一声惊呼,但他全然顾不上这些了,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外,将门一把关上,锁死了来自屋内燕宁疑惑的声音。 生死时速,好家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7章 第 27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8章 第 28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9章 第 29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0章 第 30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第 31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2章 第 32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3章 第 33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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