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诸天》 第1章 一梦经年 我好像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但这么久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也许也没有很久? 我只是觉得我在这里好像已经待了很长时间。 也许无极海不存在时间。 无极海——思绪碎片突然划过,我想起来我是无极海的主人。我抬头四下看看,我正躺在一个不知名神兽的脊背上,视线远近都是同样的灰暗阴沉,毫无色彩,也没有任何突出的标记或景物。只有最远处的天际,隐隐约约地浮现着很多翻涌、蠕动的流线,我穷尽目力才能捕捉那些流线如同遵循某种规则一般的往来翻覆。 无极海不是海,是一片广袤的混沌界域。 我坐起身,靠着神兽的角无聊地思索,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呢?我应该有很多侍从才对,或者下属? 这样想着,就有清亮的笑声远远地传来,高低错落,似乎有很多人朝我这个方向汇集。 我眯了眯眼睛,没看清人影。 一道影子倏忽飘过,带来一点与众不同的气味扑入我的鼻尖,几缕柔顺的发丝在我眼前垂落。 发丝的主人用一种高亢但不刺耳的声音招呼落在他身后的另外几个人:“主君醒了!快来参见!”于是他们一起向我行礼,裙摆层层叠叠铺开在地上,像几簇完全绽放的花苞。 为首的人头发不算很长,但眼睛很亮,神情柔和,四肢纤细,我问他:“......你是?” 他抿了抿唇,两侧嘴角都上提了一个挺大的幅度,声音比刚刚行礼时低些:“主君果然不记得了。我是云眠,您沉睡之前交代过,您醒来之后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他停顿了一下,又单膝跪在我面前,亲吻我的手背:“如今您醒来了,请放心,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一直在您身边。” 我点点头:“我是谁?” 他从其他人举着的托盘里拿来一把梳子,站在我身后为我梳头发。“您是无极海主人,是这里一切存在的所有者。”他一边将梳齿嵌入我的头发让它滑落,一边用一种类似耳边密语的声音呢喃,这声音带着叫人迷离眩晕的质感。 另外几个人把一些果子托到我手边,我顺手拿了几个慢慢往嘴里送,蓝色果粒略微冰凉,像雪。我这样吃过雪吗?我疑惑地想,不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您不用担心,”他为我挽好一个利落的发髻,我垂在肩上身上的头发都被完美地收拢,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伸手轻轻一挥,一面镜子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眼就看出这镜子是用我刚刚看到的那些灰沉沉的雾气做的,如同一种旷日持久的本能——他又温言细语,“主君从沉睡中醒来,确实需要习惯一阵子,这段时间,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您。” 我远远地看着天边的流雾,无端觉得我可以操纵它们。 我轻轻勾了勾手指,那抹遥远的流雾果然就变了形状,扭曲着,缠绕着,从平滑的流线变成复杂的绳结,原本单薄的雾面有了立体形态。我又晃晃手掌,它就从天际线迅捷地冲了过来,在离我还有一臂距离的时候猛地刹住脚步,温柔又和缓地攀上了我的手臂,变成一个臂钏在我胳膊上缓缓流动,雾气的巡游是它的呼吸。 云眠为我戴上一条项链,压得我脖子有点重,我伸手摸了摸,似乎是某种玉石做的,清凉莹润:“这是什么?” “您以前很喜欢的首饰,”他继续拿起托盘里的手镯、戒指、腰链、还有其他我不太能叫出名字的饰品要往我身上挂,“我现在给您戴的这些是您最喜欢的一套搭配。” 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好细,我轻轻捏了捏,感觉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折断,他为我戴腰链的手停在我腰间,我指指那些托盘:“我以前......喜欢戴这些?”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是的,您很喜欢。” 我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他的手,随意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神情,像是我把一面镜子揉皱了,露出底下的镜框来,不再光滑清晰。 云眠又跪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我,声音很轻,像是在疑惑,也像是在试探:“您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项链搭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并不舒服,这让我觉得其他的饰品如果也同样挂在我身上,我会更不舒服,“只是不想戴这些了。” 既然我是这里的主人,那戴不戴首饰自然是由我决定。 我低下头去看手臂上的臂钏,这个首饰我倒是不讨厌,因为它让我觉得安全。 “我明白了,”他轻手轻脚地把我的项链摘下来,视线落于臂钏,“您可以摸摸他,他是您的法器。自从您沉睡,他就一直在混沌深处待着,我们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回应她,手轻轻覆上“我的法器”,灰蒙蒙的颜色摸上去居然是热的,雾气流动着一种婉约的韵律,也开始在我的指尖游走,随后慢慢在我面前幻化出一个人形,是个小孩子,扎着童子髻,面容和身形都模糊,声音却很亮:“姐姐!” 童声奇异的回音在这方天地中层层荡开,几乎让我感觉身体深处有某种古老久远的链接在颤抖着发出嗥叫。我被这脆生生的呼唤震得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冲来抱住了我的胳膊不撒手。 云眠安静地看着我被小孩子缠上,站远一点才开口:“您沉睡的时候,韶光还没有化形,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他指了指在我们旁边闷声睡觉的神兽:“烛龙和韶光的关系好,但自从您沉睡,也没有再见过面了。” “姐姐!”小孩子喊,“我好想你!” 我沉默了两秒,伸手在他圆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先回去吧,好不好?”我的意思是,回到臂钏里去,这样的声音......有点吵,不习惯。 他委委屈屈地变回流雾绕上我胳膊,我叹了口气,拍拍刚刚作为我的床榻的神兽:“烛龙?” 神兽缓缓睁眼,那双巨大的眼眸中映射着我的身形,左眼金瞳,右眼墨瞳,光暗在他的眼睛里交战,一眼望去极其诡谲。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这里?”我摸摸烛龙的角,“你会飞吧?” 他似乎是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很确定——然后将身子缩小到刚好够我骑上去的大小,头轻轻一甩,示意我坐上来。 “主君,”云眠略微靠近,提醒我,“其实您自己也可以在无极海来去自如的,这里所有的力量都为您所用。心之所动,无有不应。”他转头看了看烛龙:“让烛龙带您去,可能反而比较累......毕竟龙的行走与仙神不同。” 我抚了两把烛龙的后颈:“没关系。烛龙会照顾我的,对吗?” 他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直觉地认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不舒服,像是一种百万年的默契与共——我以前一定和它同行天地很长时间,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信任。我伸手触碰他身上的每一处都熟悉得叫人心惊,这样坚硬、温热、壮美、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的身躯。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云眠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他的视线落在烛龙身上,眉头稍稍皱着,很让人怜惜。 “上来吧。”我摸了摸烛龙的角当做安慰,示意他上来。 烛龙飞行确实风驰电掣,一个甩尾就把我刚刚看到的一切都丢在了身后,我在他背上感觉有点眩晕,云眠轻轻撑住我的身体。 “主君沉睡许久,醒来应该先疗养一阵子的。”他轻声叹道。 我拍拍他的手让他安心。 无极海果然是一片混沌,不管看向哪个方向都是迷雾朦胧,天地人只显露出一片灰色。我示意烛龙选定一个方向前行,想去看看这方天地的尽头。 他在一方模糊的屏障之前停下,我越过眼前隐隐约约的遮蔽向更远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屏障外的世界与无极海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是一片粗粝的、渺茫的灰。我伸手轻触一下这张巨大的网,世界在我触碰到网的那个瞬间似乎晃了一下,甚至坍缩了一下,速度快得甚至让我无法看清。 “无极海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转头问云眠,他也正在观望着屏障外的世界。 听到我的问话,他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眼睫和头发都在微微颤动,停顿了几秒才垂眸道:“您这次沉睡......真的睡了太久了。” 随即他向前踏出一步,从烛龙的背上步入虚空,四平八稳地飘在烛龙身前,伸出一只手接引我下来。我抓着他的手走下去,停滞在虚空里,闭上眼睛,感觉身体好像和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看得到最远处一抹缥缈的雾气,也听得到刚刚向我行礼的人们欢声交谈,每一抹流雾的涌动都似乎像我的一条血脉涛涛奔腾,这一刻我就是天,是地,是世界的一切。 “无极海是唯一一个从极乐天剥离而出的神界,”他平静地向我解释,“它的前身是极乐天的混沌秘境,您作为混沌之神,理所当然是它的主人。极乐天不只一个神界,但无极海与极乐天同源同宗,极乐天在,无极海就在。” 我恍然点头:“那极乐天是什么?” “极乐天就是此方大世界,”他指指天,又指指地,“三千重天都从极乐天分化而来,各个神界是众神为自己划定的疆域,神界之外的各个‘天’都是凡人的小世界,众神一般不参与凡人之事。” “无极海是唯一一个与极乐天同源的神界,那其他神界呢?”我已经习惯了心念起则身形动的行进方式,于是一边顺着面前的屏障缓步观察,一边继续问他。 他跟在我身边也轻缓前行,声音像一泓流泉从我的身体上滚过:“神界都是众神用神力所筑,等同于他们的第二重化身。” 他的答案语焉不详,像他这个人一样,被笼罩在一个罩子里,我隔着罩子,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是谁?”我终于问到了最想问的问题。 “我是云眠,”他没有犹豫地回答,“是您的侍从,已经跟随您很久了。” 我眯眼看着远处天际线,几缕流动的雾气从四方聚集过来,逐渐化为绳索爬上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地捆束起来,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要挣扎,但马上又恢复了自如神情。 “你说我是无极海主人,但你却能和我一样,在这里随意行走,”我走回烛龙身边,摸了摸他的脸,他的皮肤质感坚实,每块皮肉下都蕴藏着力量,“你说神界是众神用神力所筑,无极海是从极乐天剥离出来的,却不说为什么——”我靠着烛龙放松身体,他轻轻晃了下脑袋,把触须搭在我手上,“你好像有事情瞒着我。” “你真的只是我的侍从吗?”我看着他身上的绳索,那是韶光的灵,他解不开,“无极海的主人,到底是谁?” 第2章 逐鹿众神 他的眉头皱起来,让我觉得心口的位置有点憋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转头不再看他。屏障外的世界仍然朦胧,我没有想要走出去的想法。 “您确实是无极海的主人,”他叹了口气,“我也确实是您的侍从。” “我已经见过您沉睡又醒来太多次了,每次您醒来,好像都会变得不一样,”他不自然地提了提嘴角,“但以往您还是会信任我,这是第一次,您连我也不相信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担心这话会被什么人听见:“我的法力是您赐予,但也只够让我在无极海自在无阻;无极海的诞生缘由复杂,我也并不清楚它成为无极海之前的情况,只知道烛龙在您成为混沌之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里了。” 我拍了拍烛龙的头,他把脸凑过来在我手上蹭,表示云眠说的没错。 “我永远不会伤害您,”他用一种很低沉、如同宣誓一般的语气说,“我......” 他突然开始颤抖,身体无力地后仰,从半空中坠落,我一伸手,大片的灰色薄雾迅速汇集托起了他的身体,他的七窍涌出银色和血色混杂的液体,像一盆颜料正在从这具身体里被挤出来。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和我再说什么,但身体里流失的血液阻碍了他发声。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他的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居然慢慢滚出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至身下的雾气中消失不见。 我托着他的身体不知所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就是他的结局,这是魂魄被重创后即将消散的征兆。 他拼命一般地抓紧我的袖口,眼珠慢慢转向一个方向,随后将我轻轻一推。 我转头看向他指示的方向,那里仍然是一片迷蒙灰雾和隐约禁制。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魂魄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碎。 我托起他的身体,千万里的行程在我脚下缩地成寸,我走得比烛龙更快,直到穿过那道透明屏障的时候,我的脚步猛地被自己拽停,魂魄似乎被某种力量牵扯着胀大又缩小,我狠狠皱眉,但很快它就消失了,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原来无极海之外,不是一片混沌。 我的视线从天地间匆匆掠过,将云眠放在烛龙身旁,奔向前方的战场。 我看得清楚,交战双方明显处于劣势的那个人长着一张云眠的脸,他身上已经血迹斑斑,张扬绝望,但仍然操纵着自己的法器抵御对方的攻击,一道又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撞击着他的防护,那个燃烧魂魄才祭起的防护罩已经出现了裂痕。 磅礴的灰色流雾从我手心奔涌而出,在空中汇合成一条鞭子,将那些银白色的光芒缠缚捆绑,远远地甩了出去。我面对着那些光芒的主人,韶光开始在我的手臂上流动跳跃。 那是个很美的人,即使他的法术凶狠残酷。 他的银白色长发在风里翻飞,像某种神鸟的羽翼,手上悬着一把极细的剑,几乎像是他的发丝所化,杀人的光就从那柄剑上源源不断地射向我的方向。 但那些光芒在一瞬间就消散了,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后提起嘴角,轻柔的声音穿过漫长的距离落在我耳朵里:“你醒了。”他收回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像是在确认猛烈的风有没有将发丝吹乱。 我没有回答他,转身扶起那个“云眠”,观察他的状态,他并不比真正的云眠好多少,大口大口的血正从他口腔里漫出。 他的瞳仁将将涣散,落在我脸上的眸光深沉,每说一个字都吐出更多的血来:“云舒......” “我是......人间......的仙......修,”他像云眠一样抓紧我的袖口,眼神也像他一样死死盯着我,“你是那个......神......救救我们......为什么......看......不到......我们......” 我听得似懂非懂,他的魂魄也已经和云眠一样,四分五裂了。 云舒突然抓紧我的手腕,他覆在我腕脉的指尖流出一种透明无色但隐藏着七彩流光的液体,接触到我的皮肤就融入进去,我下意识地收手都没能阻止。那液体如同一道火焰从我的小臂一直燎到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把我身体里聚集的雾气都驱散了,我视线里的世界突然如此鲜明生动——云舒的脸庞原来也很美,让我想到风中摇曳的花。这方天地和无极海太不一样,每一道流动的雾气雾气都像一条由亿万微光凝聚而成的长河奔流,天边显露的一缕金光居然让我睁不开眼。 “别担心......”他说,血液似乎被他吐干净了,他的脸色越来越轻薄苍白,“这是我们......供奉给你的力量,”他最后捏了一把我的腕骨,“你......救救他们。” “救谁?”我抱着他,他的身体越来越轻。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身体瞬间消散成一道轻烟,魂飞魄散,不得往生。我转头看向烛龙的方向,那里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轻烟缓缓散开了。这消散的烟尘让我头痛欲裂。 我伸手覆上额头,试图找到方法舒缓这一阵疼痛——自从我醒来,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这让我茫然又气愤。 眼前影子一晃,几缕发丝进入我的视线,那个银白色头发的美人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我的前额,他说:“我可以帮你......” 韶光从我的胳膊上滑落,变成一条灰色长鞭,我狠狠地将鞭子挥向那个人。 鞭子破空猎猎,卷起万千尘雾袭向他,他旋身躲开,长发在风里四散,真的像一只雪白的羽翼,生长着丰茂的羽毛。 他退后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皱着眉看我,手上的剑早就已经收起来了:“你......” 我在他话音落地之前再次挥手打断他,鞭子矫健如同破海游龙,嘶吼着飞扑,猛烈的罡风瞬间撕开了他妥帖垂落的长发,那一片冷冽月光一样的柔顺发丝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虬结缠绕——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发出这一击。 他伸出手在身前一划,一道透明的屏障升起挡下我的攻势,鞭子击中屏障的时候,这片天地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烛龙长鸣一声,飞身而起盘旋在我头顶,他身上浮现出金色与黑色交杂的花纹,红色的鳞片看起来像鎏金的烛泪。世界在他这一声嘶鸣中彻底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再次调动起全身的力量发起攻击,澎湃的混沌之力从我体内汹涌冲出,与韶光合二为一,变成一柄巨大棱刺袭向前方。 漆黑一片的视野里我听到利器相击,发出铿锵声响,那个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猝不及防的错愕响起一瞬又立刻消失。 韶光回到我手里,没有见血。 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鞭子脱手往前缠缚,要将那个人捆起来动弹不得。利器击打的声音叮铃作响,我偶尔才能瞥见他细剑翻转流露出的一丝冷光。那丝冷光上下翻飞着一味防守,但并不显得左支右绌,反而极其飘逸潇洒,像是他在陪韶光进行一场业余的试炼。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随即天光大亮:“今天的极乐天这么热闹,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抬头一看,这个人驱散了烛龙的结界,正斜斜地倚在他的天马身上看向这里,满身金色神光辐照,他的眼睛在与我对视的那一秒内快速地眨动了几次,烛龙拦在他身前。 我回过头,伸手召回韶光,他缠绕在我手上重新变回臂钏。体内的神力汹涌奔流,如同一片洪水摧枯拉朽地要将那片银白色的月光吞没。 我清晰地看到他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掌柔柔地画圈,一层又一层波纹在他身边荡起,我的神力像是被海底的风暴席卷去了最深的海渊,力道逐渐消解至不见。 “你太愤怒了,”他温和地说,“还没有回忆起正确的对敌方式。” 我停下手——他认识我,了解我,我已经明白了,但他杀了我的侍从,就必须付出代价——我的手心开始悬浮着几个清透的灰色光轮,混沌深处传来低声的嗡鸣,与我的身体形成共振,这方天地开始震颤。 他微笑着点点头:“这样才是对的。”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应当,仿佛他是那个足够有资格教导我何为对错的人。 “你到底是谁?”我这样问,手却没有停下,掌心的光轮迅捷无比地冲向他,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反射日光灼伤某双眼睛。 他举剑格挡的姿势优雅曼妙,如同一片羽毛在微风中左右摇摆着舞蹈,一边防御还能一边柔声向我解释:“我是太一。” 我没有在意他的答案,只是再次挥动手臂,将调动起来的所有的神力都化成极细极薄的棱刺向他发起又一轮攻击,那是真正的牛毛细雨,肉眼几乎难以捕捉他们的痕迹,只能看到一大片灰色的薄雾向他的方向蔓延。 他终于站定,不再展示他那游刃有余的嚣张姿态,伸出单手成拳,随后缓缓张开手掌,有一股极其浩大的力量从掌心涌出,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流光溢彩的屏障,所有的棱刺撞上去就直接消融。 但所有的棱刺后面还有一个我。 我以身化剑,也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屏障上,痛得我几乎要喊出声,但我又死死地咬着牙拼尽全力要将他的屏障钻出一个洞来——我要他血债血偿。 两股浩荡的力量相互抵触,我看到他轻轻皱起眉,眼神看起来像是不赞同,又像很担心,这让我恍惚了一瞬,直到第三股力量切入我们之间,将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攻势打断消弭。 第3章 逐鹿众神2 那是一股极其柔和的力道,它将我一往无前的冲锋引导向天边而去,于是太一的屏障也收了起来,我退后几步看向那股力道来临的方向。 一个人影从虚空中缓缓浮现,却没有实体,只是一道不那么清晰的影子,身上白色长袍隐约浮现锦簇蓝色团纹,满头银发也极长极亮,飘飘摇摇浮在他身后。 烛龙和那个天马之主的争斗似乎也到了尾声——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在争斗,烛龙只是在天边盘旋腾挪,而那个人骑着天马跟在他旁边。看到我们停了手,烛龙伸了个懒腰,又冲过来盘踞在我脚边,我没顾得上理他。 我也没继续看那个虚影,我盯着太一,他的头发和衣摆又缓缓垂落,文雅得很。他没有对我展现一丝一毫的杀意,这让我困惑不已。 “你为什么杀我的侍从?”我沉声问他。 他向前踏步,离我稍近了些:“这是我的职责。违反秩序之人,理应被我清除。” 我后退了几步,靠在烛龙身上,平静地看着他:“职责?”这方天地现在不是我和他的战场,明面上现身的两个人必定会阻止我动手,而我能感觉到,至少还有三个人正在暗中窥探。只有烛龙是我真正的盟友。 “果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太一摇摇头,“你有点太心急了。”他的语气诚恳又惋惜,几乎让人忍不住就要听从他的教诲。 我很反感这样的试探,相信脸上也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因为他很快又继续解释:“无情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刚刚那个人间的仙修,未经试炼天劫,强行使用法术破坏小世界与极乐天的屏障才来到这里,我按照天规法理抹杀他。至于你的侍从,”他迟疑了一下,“我猜测那个仙修是他魂魄所分化出的一半,所以我杀一个,另外一个也不能活。” 我没有来得及出声,那个张扬的天马之主就落在了我们身边,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他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真是好久不见了,无极海主人。”他轻轻牵起我的手,和云眠一样,在我手背上也落下一个亲吻。 我把手抽回来,不怎么友善地看着他。 他扁了扁嘴,很委屈的样子:“......好吧,果然也不记得我了。”但他马上又笑起来,仿佛毫不在意地挥手:“没关系,我是夏无忧,我的长梦池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回到太一身上,顺着他的话问:“无情仙?” 他也平静地看着我,声音轻柔:“我替天道维持世间规律,抹杀一切背离秩序的存在。你可以认为我是一把修建花枝的刀。” “天道是谁?”我问,“是极乐天的主人吗?” 太一不说话了,他无奈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转头去看夏无忧,他笑盈盈地靠在烛龙身上,眼神锁定我,也不说话。烛龙居然也好脾气地让他这么靠着。 “天道不是一个特定的人或神,”空茫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那道虚影动了动,离我们就近了些,他温和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丝弦共鸣的质感,“是极乐天最高的意识,整个极乐天的法则,都是由意识规定的,但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形成。” “我是姬子,”他补充道,“我掌管时空之力,不息山是我的神界,如果有空可以来看看。” 我点点头:“谢谢你,姬子。” “原来他现在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吗?”我听见夏无忧嘟囔了一句,似乎很懊恼,我瞥了他一眼,他又朝我展开一个漂亮的笑容。 “那其他人呢?”我伸手点了点虚空,那里有几处我能察觉到的汹涌的神力聚集,很明显有人还藏在幕后没有出现。姬子和夏无忧都转头看向我指出的方向,那里两个人影逐渐浮现出身形。太一只是沉静地看着我,一副对现在的状况不感兴趣的样子。 红色长袍的那位美貌少年身影缥缈,应该也是和司岚一样,通过法术投影到这里的,他的声音清丽,像一把名贵的箜篌:“少君殿下......抱歉,无极海主人,”他笑了笑,像是很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一点霞光红,映衬得他温润的眼眸更像一颗绚丽勾人的星辰,“我是宁苦甜,路过冥河的话,可以来尝尝我煮的茶,”他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补充,“你以前很喜欢。”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看上去非常温柔良善,让人即使没有记忆也无端想要接近。 “嬴烈。”另外一个声音掷地有声地用两个字介绍了自己。我看向这个赤瞳的......孩子,他的身量很小,感觉还未长成,身上被一道又一道锁链层层束缚,但几缕暗红色的火焰一直在锁链间疯狂跃动。他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似乎很不开心地说:“别这么看我,这只是我的分身。” 我将他们环视一圈,伸手摸了摸烛龙的角,夏无忧乖觉地站直身体,避免和我离得太近,他退到一个正常的、礼貌的距离,向我展示他的笑容,源源不断。 “看来你们以前都认识我,”我坐在烛龙背上休息片刻后开口,他们表情各异,但都默认了我的推论,我撑着烛龙的脊骨,他张弛的呼吸让这个临时坐席变得像个摇摇晃晃的吊床,我安抚地拍拍他,“我猜,若我再要和无情仙动手,你们仍会阻拦,是吗?” 天地很静,最后还是姬子开了口:“我不是很建议你挑战无情仙,相对而言,也许你更应该想想怎么找回你的记忆。” “长梦池主人随时乐意为你提供帮助,”夏无忧向我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说,“我的神界永远不对你设防。” “或许你们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朝夏无忧笑笑。 “这也很合理,”姬子微微点头,“我会知无不言。” “这次我睡了多久?”我选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按照极乐天的时间,是一万三千年。”姬子很直接地回答。 我看了他一眼:“还有其他的时间?” “如果是不息山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他微笑着解释,“如果是无极海的时间,可能就不只一万三千年了。” 我沉默了几秒钟,转头看向路辰:“我沉睡前,是你口中的少君殿下吗?” 他轻轻点头,但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我正在晕头转向地找一个出口。 “这应该不是我在一万三千年内第一次醒来。”我的视线扫过太一和姬子的脸,他们两个一个冷漠地执行职责,一个中肯地持续观察,应该是对极乐天了解最深刻也最全面的人。 “很多次,”太一突然发声,“只是之前几次醒来你都没有离开无极海这么远,”他微微偏头示意我看向来时的方向,那片灰蒙蒙的混沌之海已经看不见了,我处在一个天蓝水清、色彩缤纷的世界里,他用一种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你已经走得很远了。” 我看不懂那个眼神,但莫名地觉得身体战栗。太一稍稍向前,离我近了一点,一星细碎的银光从他指尖飘移,没入我额心,清凉舒爽的气息顺着我的经络游走向全身,似乎成为了一种支撑我身体的力量。 “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找。”嬴烈冷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种克制不住的不屑:“你坐在这里是不会有答案的。” “我会的。”我说,我不喜欢他的语气,但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你知道,我可以掌控时空,”姬子温和地提醒我,“虽然这种掌控之力也有限制,但在天道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帮你进行回溯。” 我冲他笑笑:“谢谢。” “想好了,就来不息山找我吧。”姬子点点头,他的身形逐渐隐退,如同白云四散,直到消失不见。 宁苦甜朝我走近几步,却又停下来,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声音似乎有点颤抖:“希望有一天,你还会来喝我的茶......殿下。”他离开的速度比司岚更快,影子几乎在下一秒就碎了。 嬴烈走得毫不犹豫,只留下一声冷笑。 “哎,好吧......”夏无忧跨上他的天马,却笑着转头看我,“要不要去我那里参观一下?长梦池很漂亮,我也有帮你找回记忆的方法。” 他从露面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明媚耀眼,太阳也比不上他的灿烂温暖。 于是我也露出一个笑容和他告别:“谢谢,我会去的。” 他打了个呼哨,很开心的样子:“虽然不是今天,但也算得到了你的承诺。那我就在长梦池等候无极海主人大驾光临!” 天马张开羽翼奔向天边,我抬眼望去,他们的身影都隐没在了天光里。 这里只剩下我和太一。 韶光在我胳膊上跳了跳,我安抚地拍拍他,并不打算再和太一动手,但我也不能让他走。 “无情仙,”我的视线划过他的身体和脸庞,他眼尾上挑,魅惑又动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可以,”他点点头,神情无奈,但眼神也亮亮的,像是也很期待与我同行,“我不会伤害你。” 和太一离开之前,我偏头看了看仍然蕴藏着神力波动的另外一个方向,一缕流雾聚集凝缩成一柄剑将空间穿透,那片隐约的云颤了颤。 第4章 道法迷局 太一的神界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呆了几天之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神的力量来自于天地灵气,因此并不需要进食五谷杂粮,但我在这里的这几天,每天醒来,身边总会乖巧地坐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子,摆着精致的餐食,热气腾腾。偶尔闲逛累了,也会有水灵灵的果子自动飞到我手边。 太一确实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即使他并不出现在我面前。 跟他回来的那天,他引我穿越界面的瞬间我没有感受到疼,这与我离开无极海的时候不一样。“此地名为‘忘乡’,”他温和地看向我,“你可以随意走动。如果我有事要离开,也会同你说。” 这是很相安无事的一段日子。我知道我但凡出手,必定再次惊动诸神,而太一的力量和技巧似乎也确实胜于我,挑衅和复仇此刻并不是好选择。他想必也明白我对他仍然怀有敌意,所以除了送来一些吃食便没有再露面。 只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感觉轻车熟路,这让我越来越确定以前一定和太一非常亲近,或者,至少是熟悉,但也让我越来越疑惑。如果云眠说的是真的,他诚然已经陪伴我很久,那么他和太一难道不曾相识吗?可太一杀死云舒的时候毫不留情,像是完全不在乎那张脸——他说那是他的职责。 云眠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一半魂魄会变成人间的仙修? 最重要的,我沉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宁苦甜,他在我来到忘乡之后不久就以投影的方式再次来到我身边,笑容温柔又暗含喜悦:“殿下......” 我似乎从内心深处就相信他不会伤害我,所以看到他的时候甚至生出了一丝喜悦。 但这个影子身处忘乡,也就在太一的监控下。 宁苦甜在我旁边坐下,他的影子不甚清晰,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摆边缘,幻化出的衣角像是一道凝固的水流,轻轻一戳就变了形状,随后又慢慢回归原貌。“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奇,”他笑着说,声音清丽,“这只是一道法术的幻形,殿下有机会来冥河的话,就能碰到我了。” 我收回手,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叫我殿下?我现在应该已经不是你所说的‘少君’了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很快又微笑着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仍然在怀念殿下作为‘少君’的那段时光吧。” “也许?” “殿下不用这么防备我,”他笑得更开心了一些,几乎显得宠溺,“从始至终,我都是与殿下站在一边的。”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风景,忘乡是很美的,无极海却晦暗无光,冥河......是什么样的呢? “你知道我沉睡前发生了什么,是吗?”我轻声地问他。 他了然地点头:“我都知道。” “你......能告诉我吗?”我不抱希望地问。 “很抱歉,殿下,”他果然摇了摇头,“如果其他人都没有说,那我也不能。” “可你刚刚才说,你一直站在我这边。”我质疑他的立场,形同逼迫。 他似乎是无奈地笑起来:“隐瞒只是因为我也有私心......殿下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牵着我的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只是用一道幻影来到这里,于是停顿了一下,缓缓将手收回去:“如果这件事对殿下造成威胁,我一定会告诉......”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股强势的神力突然将他的幻形包裹了起来,在浩荡的威压下那个影子明明暗暗地挣扎了几下,轻易就碎了,消散成点点星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太一的身形从稍远一些的虚空中显现,他的长□□浮不定,面容隐含愠怒,对我说话的语调却温和:“忘乡遗世独立,不欢迎外人,抱歉。”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宁苦甜的影子再次出现在另一侧,他的笑容仍然温和,但阴阳难辨地对太一说话:“逝者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您今天可是有些失礼。” 太一扬起手,神力带着一种今天一定要将宁苦甜赶出去的决心,向他席卷而去。 我没多想,伸手在宁苦甜身前划下一道屏障,太一的神力在触碰到我的屏障之前就消散了。从之前在极乐天的争斗到今天的冲突,他总是连一分一毫的攻击都拒绝落在我身上。 宁苦甜轻笑一声,语调轻快了很多:“逝者不用这么焦急,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殿下,不会做别的。”他的视线与我的相撞,眼眸弯弯地变作月牙,温柔告别:“殿下保重,我会在冥河烹茶相候。” 宁苦甜的影子消失之后,我和太一沉默相对。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垂下眼,瞬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回过神,那是太一唯一一次露面,算起来,我也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不,不止是他。 忘乡太安静了,除了偶尔听得到潺潺流水和静夜松涛,没有一点人声。 自从我来了之后,烛龙整日整夜地在高空盘旋,偶尔长鸣一声就震得松林簌簌颤抖,但从来没有任何回应——这里也没有任何生灵。我尝试将烛龙唤回留在我身边,但他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此刻休息的地方是一处高高的山崖,从这里可以纵览整个忘乡——这里不像无极海,我不能俯视天地,只能在地理位置上多做考量——我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丘陵、湖泊河流、雪山森林,这里的景色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极美的,以至于连思考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又一张小桌子出现在我手边,食物荤素搭配,色彩鲜明,看得出花了心思准备。 我撑着桌子叹了口气:“太一。” 四周出现轻微地神力波动,但他并没有现身。 “出来吧,”我伸手点了点桌面,示意他坐在我旁边,“我们聊聊。” 忘乡主人果然和无极海主人一样,对自己的神界有完全的掌控,他出现得毫无预兆,刚才那一阵神力的波动是他特意回应我的。 我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两口,软糯鲜甜,是我喜欢的口感和味道。 他并不吃,只是温和地看我。 “无情仙、忘乡主人、逝者,”我把剩下的三个团子一字排开,“你还有其他身份吗,太一?” 他微微笑着,却没有回答我。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我托着脑袋看他,暂时将云舒的事放下,再看他就能品出一点凡尘不染的欣赏来,“却很喜欢动手。” 他又笑起来,伸手拂过我垂在桌面上的长发,让它们顺服地落在我身后,云眠为我梳的发髻几天前休息的时候就被我解散,我自己不想动它,所以就一直散着头发。 “可以这么理解。”他轻声道,“也可以说,是职责所在。” “美色如此,何谓‘无情’?”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骨比沈凌的要坚实许多,我用同样的力度捏了捏,也能感觉到这具躯体蕴含的澎湃力量。 他纵容我的冒犯,笑容甚至称得上欣慰,似乎很满意我这样对他,耐心地回复:“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或者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要成为无情仙,便必得修无情道。” “所以无情仙是个职位。”我一边总结,一边翻转他的手腕,指尖点在他掌心,一点灰雾从我的指尖没入他的皮肤,他皱起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灰雾是由我的神力凝结,它进入太一的身体之后与他的神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或者说,是它在单方面地在太一体内肆虐前行、横冲直撞,而太一的神力在刹那的波动后被他控制着竭力避让,节节后退。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暗下杀手,或者说,他放任我对他做任何事——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他脸上很明显流露出了痛苦,我自然知道这种发生在身体内部的交战会产生何种影响,但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那点神力从他体内剥离了。 他的神情恢复平静,却缓缓摇头,反手将我的手腕握在掌心,一点银芒以同样的方式没入我掌心,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他的神力进入我体内的时候就如同一道闪亮的刀光劈开了我的护体屏障,我全身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像是群狼同时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于是在这个瞬间集体抬头盯住了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在我有所回应之前,所有的神力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扑向了那点银芒前仆后继地撕咬,我的手臂因为疼痛剧烈颤抖,手臂中段两军交战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你应该再狠心一些,像这样,”他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腕,更多的银芒涌入我的身体,我的肺腑也开始产生一种灼热的痛感,似乎将要呕血,“以及,你不该这么早就对我卸下防备。” 韶光在我的胳膊上隐约跳动,在我要将它化为武器发出攻击的前一个瞬间,太一突然松手,全部银芒从我体内撤出,归入他指尖。 他缓缓后撤,重新坐直,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几乎有点心疼。 我扶着胳膊稍息片刻,沙哑着嗓音问他:“怎么不继续下去?” 他不言语。 “你不是早就知道,不,意识到,总有一天你也会对我行使无情仙的职责吗?”我撑着桌子也让自己坐直,错觉我们是在生死决斗前向令人尊敬的对手行礼示意。 他不反驳,但平静地说:“无情仙只杀破坏天道之人。” 我嗤笑一声,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三个团子都吞了。 这个举动似乎让他很欢喜,他又淡淡地笑起来。 我继续吃桌上其他东西,每样食物的味道我都很喜欢。我一边吃,一边继续问他:“何谓忘乡?” “原本无名,故友赠之。”他好脾气地回答。 “美景怡人,是忘乡主人所造?” “偶然游历人间,带回了一些觉得很美的景物,当然,都是我用神力所化。”他不再看我,转头向远处的雪山投去视线。 “无极海和忘乡不一样,为什么?”我松松地往后靠了靠,身后的小树苗顷刻化成一个靠椅,刚好承托我的脊背——太一做的。我知道他很明白我想问什么。 他微微偏头,却并不看我,只是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回答:“因为你的神界是继承自混沌秘境,和其他神界都不同。”他随意地一挥手,一副比无极海更灰暗的图景出现在我眼前,一切存在都在这幅景象中崩毁,毫无秩序和规律,虬结的神力轨迹纵横交错,如同一具饱受欺凌的尸体,他轻声解释:“这是混沌秘境之前的样子,你改变了它,它才成为无极海。” “无极海内应当尚存秘境遗迹,你如果想知道更多,不妨前去探索。”他伸手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指节修长有力,姿态平和优雅,很难叫人想象他手握天谴之力。 我们默默地相对喝茶,我知道等我回到无极海,一定会去查看他提到的秘境遗迹。 日头西沉,他站起身来,却不是道别:“无情仙行使职责,你想去看看吗?” 我抬头看他,所谓“行使职责”,也就是抹杀不循秩序之人了。 我起身跟着他,路程对于神明不过是法力的度量,因此我们从忘乡到站在一个人面前也不过须臾。 那应该是个仙人,一手执剑立于高空与面前的众人对峙。 我和太一遥遥地站在远处观望。 众人脸上皆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愤怒和指责,显得那个孤零零的仙人如此势单力薄。 我看了一眼太一,他面容平静,毫无波动,但同时又隐含深意地开口:“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这八个字等于一条早已算定的天命。 我凝神去听那一片争执。 “背叛师门!” “该受天谴!” “身负师门信任,却偷学禁术、自私利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或出声斥责,或痛心附和,无一不是在给仙人定罪。斥骂的声音重重叠叠如雷鸣,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全部落于仙人身上,他的衣袍在风中摇摆飘忽,像一杆残破的旗帜。 仙人冷笑一声:“师门信任?偷学禁术?”他手中剑轻轻一挥,身上光芒暴涨炸裂,铺天盖地吞没了所有人,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狂风烈烈中他厉声喝问:“何谓信任?何谓禁术?” 他的攻势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却也露出一种行将溃散的绝望,全身灵力散乱,摇摇欲坠,神情愤怒又疲惫,连眼神都接近涣散。 太一摇了摇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的神力化为千万层流转的光轨,将他的身形完全遮蔽,只有话音渺渺传开:“无情仙替天行罚,闲人退避。” 我清晰地看到仙人的脸上涌出浓重的痛苦,似乎在“无情仙”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众人也被这个名号和澎湃的神力震慑,瞬间如鸟兽散,有几个不愿意走的,被太一轻轻挥手送去了万里之外,以他们的法力,等回到这里,仙人的魂魄恐怕都找不到一丝痕迹了。 太一停在离仙人不远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说说吧,你做了什么?” 仙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收起手中的剑,转而用法术尝试稳定心神魂魄,低声对我说:“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微微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对我解释,太一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只是......”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师门禁术强大,我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学,”他身上灵力的溃散几乎已经不能控制,我犹豫了一下——太一在这里,我不该插手,但仙人眼睛里微弱的光都快要熄灭了——最后我还是抬起手,一些细微的神力从我身上涌出汇入他体内。他的精神明显被拔了一下,苦笑着看向我,“谢谢......也只有我学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禁术......师父担心弟子学会了强大的法术便会挑战他,因此拒绝让后进弟子学习。” 我的眉头跳了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太一,他并不在意仙人的状态,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唯一的错误......”他深深地吸气,发出一种难听的嗬嗬声,喉咙里的血液被裹挟着鼓荡,“不是偷学了什么禁术,而是让我那高高在上的师父......知道我的天赋比他更出色!” 他的神情痛苦,眼睛里闪烁星芒,却执拗地盯着我,像是完全不在意正在或即将经受的痛苦,而只想问我要一个答案:“师门一个荒谬的规定,就要我付出千百倍的时间去反思自身......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太一正在深深地看着我,他也在等待我的答案,那沉静的目光冷得像一口古井。 可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到底为什么会让天道降下刑罚——他真的做错了吗? 太一一定看懂了我在想什么,但他已经缓缓抬起手来,光芒在他手中汇集成细剑,他温声审判:“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刺眼的光向着仙人的方向疾驰,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他倒下去像一阵没有形状的风。 我匆忙接住他的身体,太一出手狠绝,他的魂魄在眨眼间就被撕碎了,在我手中化为轻烟缓缓流逝。 我猛地转头盯着太一,他收剑不语,但过了几秒又向我走近一步,平和的语气似乎想要安慰我:“他灵力已散,每拖延一秒就让他多增一分痛苦。已是无力回天了。” “你觉得他做错了吗?”我盯着他,“你代表的是天道,你所想的,是天道的意志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或者辩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身周神力轰然爆发,扑向他的时候如同飓风过境,这是我醒来之后爆发的最强大的力量,他的衣袍、头发、这方天地都在我的力量里震颤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