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哉》 第1章 第一日 你是一名没什么名气的作家,专门写恐怖故事,但是你最近灵感有些枯竭,所以你打算在网上找点素材。你翻开了全球最大的恐怖爱好者的聊天网站,上面有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可是你看了那么多帖子一个都没吸引你的。你索性随便乱翻,忽然一则帖子引起了你的注意,帖子没有人回复,只有帖主一个人在发。“最近,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帖主是一个二十**的中年男人,你大致看了眼开头。随后你便断定自己终于找到好素材了,于是你继续向下浏览…… 最近,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太阳悬挂在半空,由于还是春天,阳光中透着一丝冷意。一名中年男人有些困乏的呆在办公室中。 男人工作还算轻松,虽然钱有点少,但不用加班,每天也有足够的时间休息。 同事看到男人困倦的样子十分惊奇:“怎么这么困?昨晚上通宵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知道,最近晚上睡觉神经老是绷着,害得我根本睡不好。”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男人最近几天都是这样,或许人到中年总要经历这么一遭的。即使他还不到三十岁。 快傍晚的时候男人下了班,他打算先去附近小饭馆打包点吃的。他一边盘算着一边向常去的餐馆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忽然电话响了,男人随手接了。电话那头似乎是信号不好,悉悉索索的了一阵,随后客服的声音响起,男人听了个开头就挂了。 “最近这客服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总是打电话。”男人有些暴躁的小声抱怨着。 不多时便到了餐馆。餐馆里并无特别,不过最近生意似乎好得不得了。 据说老板从某个渠道购买到了一种肉,那肉吃起来极为鲜美,以至于后来大家几乎是不吃饭等着也要等一碗尝尝。 当然也有眼红的同行怀疑他加了什么不应该加的东西,私下里写了一封举报信。市场监督局的派人来调查一番后,什么违规的也没有发现。自此这家餐馆便更加热闹了。 不过令人可惜的是老板似乎是赚了太多的钱,早早的便退休了,把店铺传给了儿子。他儿子接手后没多久,就宣称之前进肉的地方不买了,没办法换了同品牌的其他肉,后来又上的肉虽然吃的也极为鲜美,但总觉得不如刚开始的。但饶是如此也比一般的肉好吃很多。 男人有些漫无目的的想着,想到最开始的肉口中一下子分泌出了唾液。真想再尝尝。 男人带上打包好的面便直接打算回家。刚出了门,风便裹着凉意扑向男子。男子打了一个哆嗦,小声骂了几句。 他裹了裹衣服径直向自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上楼前男人有些疑惑的向身后看了看,他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盯着他。随后他心中一松,想什么呢?这可是科学至上的世界。 他上楼后一只黑猫从楼前的绿化带中走出来,随后便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男人像往常一样,重复往返在家与公司的路上,只是他依旧精神不太好。 阳光带着料峭的惨白,被认真的涂抹在写字楼的玻璃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影。 办公室里的加湿器自始至终地开着,空气中泛着湿润的水汽,同事们的交谈声、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嗡嗡的低鸣,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不清的毛玻璃传来,就像是老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 男人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眼睛盯着屏幕,上面方正的字体像是黑色的蚂蚁,在他的视野中疯狂地扭动爬行,但始终无法钻入他的大脑。 他太疲倦了! 毛躁的头发,泛着黑的眼圈,以及因为过度劳累而泛红的眼睛。男人的身上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感,仿佛那种感觉来源于骨髓深处,流通在他的血液里。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上吊的人,绳子不断的勒紧,窒息感,痛苦持续不断的警告着他,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去。 邻座的同事探过身,手指轻轻敲了敲他桌面上的文件。 男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迟钝的转过头:“怎么了。” 男人沙哑的嗓音吓了同事一跳,听起来男人好像几天没喝水了。 同事看着他已经有些扩散的的瞳孔和明显憔悴惨白的脸颊,犹豫着开了口:“你……真的还好吗?看着比之前还糟糕。” “没事,真没事。只是没休息好,我已经买了药,没事的。”男人摆了摆手,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仿佛不是为了解释给别人听,而是说给自己的样子,“会好的,只是一点点小问题罢了。”他含糊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办公室门口那片空旷的走廊。 他大抵有些神经质了,他竟然觉得在那长长的走廊里,在那些流动的、被阳光切割分开的空间光影之间,有人窥伺着,紧盯着他。 这种感觉大多数人都有过,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无法用目光捕捉,却能用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清晰感知到的“注视”。这种感觉太不好了,大多数人会觉得是第六感出了问题。可真的是这样吗? 男人并不知道答案,他看不见后面,于是从潜意识里他的身后便是一片黑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都不令人感到奇怪。至于那冰冷、粘稠,带着一种非人的、恒久的耐心的目光同样也不奇怪了。 此时过于轻松的办公也变得不那么美好起来,男人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的扩散。 恐惧像尼古丁一样,令人上瘾,令人恐惧。 黄昏把男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严密的机器,发出规律的齿轮摩擦的声音。 男人步履匆匆,西沉的太阳悬挂在他的身后,影子扭曲的沉默的落在他的身前。 忽地他感觉到一股视线重新黏上了他。他不敢回头,即使他的神经频临崩坏,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回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很可惜人是有好奇心的,它让人类社会一步一步地发展,同时也引诱了很多人坠下深渊。 身后的视线越来越强烈,几乎化为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单薄的肩胛骨之间。恍惚间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无声的跟随——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更为幽微、更为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气的流动时发出的滞涩感。 从路人的角度来看,他现在就是一个疯子。或许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唇悄悄勾起,表情变得夸张滑稽起来。 当男人回到家,站在镜子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控制的表情。 男人毫无波澜的想:他疯了,他终于疯了。 理智的崩盘带来的是安心,他请了长假,开始追寻着那所谓的看不见的东西。 第2章 第二日 它总是在深夜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当他被疲惫和恐惧拖入半睡半醒的泥沼时,那道视线便悄然而至。 不是耳朵听见的。它直接在他颅骨的内部响起,在脑髓最深处震荡、回旋。 起初是极其微弱,像是隔着厚重棉絮传来的、遥远地下室里的呻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渐渐地,它变得清晰,如同用舌头舔舐着骨头发出的黏腻的,令人牙酸的水声。有时又变成一种呼呼的、类似布被风吹发出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清脆的恍若玉石相击的声音。这些声音没有任何逻辑与规律,却蕴含着最原始的、纯粹的恶意,冰冷地渗透进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将他从浅眠的边缘狠狠拽回清醒的、无边无际的恐惧深渊。 男人单薄的身子蜷缩在柔软的床铺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音。汗水逐渐润透了单薄的睡衣,粘腻的粘在皮肤上。 他的呼吸声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而那从颅腔深处滋生、蔓延出的东西,像是一条冰冷滑溜的小蛇轻巧的在他大脑的沟壑中游走着。细长的蛇信子舔舐着那颗温热的还在活跃的脑花。 男人越发沉默起来,他的脸看上去太颓废了,但不知为何这给他的容貌添上了一份鬼魅的妖异感。这种奇异的感觉悄然地改变着男人身边的人,他们开始不自觉地关注起男人,这是错误的。 好奇终将会杀死一切。 男人身边的人变得有些不对劲。他们交谈的时候舌头在口中蠕动,声音像是被舌尖舔舐过后发出来的。他们的气色越来越好,几乎每次男人见到他们都是满面红光。他们的身体高速的运转着,保持着最优的状态,但人终究不是鸟。 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男人又怎么会发现这一切呢,当一道视线足够燥热的时候,其他幽微的窥视也会被忽略。 平静的水面直到他在厕所被人勒住后才被打破。 强壮的手臂死死的勒着他的脖子,勒着他的人站在镜子前着迷的看着他因为窒息而充斥着血色的脸颊。男人睁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半个小时,那个人放开了他,像幽灵一样离开了。只留下大口喘着粗气的男人,他的嘴大张着,喉管因为长时间的挤压迟迟无法恢复。 他踉跄地站起来,冲出了厕所,一瞬间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诡异感,男人的身子猛地一颤,难以理解的快感顺着颤抖清晰的传到他的大脑里。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安静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像往常一样,毕竟这只是生活里不算重要的一个小插曲。 他的家,那小小的、曾经是唯一避风港的房间,如今成了他精心构筑的堡垒,也是他精美的鸟笼。 他的窗帘换成了厚厚的黑色遮光帘,确保没有任何一丝光线能透进来,也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也如同沉入深海,只有手机屏幕上发出的惨白微光,映照着他恬然自适的脸。 门框的缝隙被他用胶带粘住。地面上被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声音、阳光都被他很好的隔绝在了房子外面。这并不奇怪,他只是想让自己住的更加舒适。 他着迷的地听着那个声音——指甲轻轻敲击玉石的声音,粘稠的咕噜声,还有那意义不明的、仿佛来自深渊的摩擦声。它们不再局限于深夜,或者说男人也分不清昼夜,总之它们开始经常的在他脑海中盘旋,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他的耳道,一路爬到了大脑里。 他开始期待着那些东西,男人总是在想,总是在寻找。 紧贴在他身后,紧挨着冰冷堵塞的门板,或者潜伏在厚重窗帘投下的、如墨般化不开的阴影里。 他变得难以入睡。即使偶尔被极度的疲惫拖入短暂的昏迷,也会立刻被冰冷黏腻的梦惊醒——在梦里,他仰望着无尽的黑暗,感受着无法看见的东西带来的沉重如山的压迫感和令人作呕的、非人的喘息。醒来时,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他有些高兴自己的发现,胃口比以前好了很多。尽管他吃了很多,可身体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一朵颓靡的**的花正在盛开。 他哼着不成调子的歌曲。享受着那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注视,那些在颅骨内日夜不息、亵渎理智的声音…… 它们像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勒进他的血肉,何等的畅快。 他的理智被抛在身后,人的一切本能被他牢牢地镇压在内心深处。绝望的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胸口,即将没顶。 鸟笼已经布置好了,金丝雀的歌声为何还不唱响呢? 哦! 它的主人还没有回来,歌声又将唱给何人? 嘘! 仔细听,鸟的主人要回来了! 第3章 第三日 古人常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那个周末,阳光难得地有了一丝暖意,像吝啬的施舍,短暂地驱散了连日来的阴寒。 砰——砰——砰! 理智悄悄地探出了脚步,大脑一瞬间清明起来,开始疯狂的调动着这具躯壳。 近乎于神秘莫测的直觉,男人人被驱使着,离开了那个安心寂静的房间。 久违的阳光,嘈杂的人声,让这缕幽魂短暂的找到了回家的路。 男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他的脑中清晰的为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公园里游人如织,孩子们奔跑嬉闹的笑声,情侣的窃窃私语,老人轻声哼唱的戏曲唱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喧嚣。 然而,这些声音传入男人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是个局外人,男人冷静的想。 那个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开阔的空间里变得更加飘忽不定,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有时又仿佛从头顶的天空沉沉压下,让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一群愚蠢的被神明圈养的羔羊,男人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冷意。 不!他在想什么?男人一瞬间清醒过来,刚才的他就像是上帝一样玩味的观察着面前的人事物。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令人恐惧。 他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人群中站起来的人。 一阵奇特的吟诵声飘了过来。那声音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圆润玉石,相互碰撞着,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微弱的共鸣。 这声音与他脑中那些尖锐、粘稠的杂音截然不同,它没有攻击性,反而像一股微凉的清泉,意外地穿透了他意识外围那层厚重的恐惧屏障,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和宁静。 昆山玉碎凤凰叫大抵也不过如此。 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循声望去。 林荫道尽头的开阔草坪上,围坐着三四来个人。他们衣着普通,神情却异常专注平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人群中央,一位穿着华美的青年随性的坐着,姿态放松而优雅。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柔和,带着有一种奇特的、温润的光泽,仿佛一块被人长久摩挲、滋养得极好的古玉,散发着静谧而内敛的光华。 他的眼睛十分纯净,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力量。 青年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石。玉石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红色的烟霞在缓缓流淌、旋转。阳光落在玉石表面,被它吸收进去,再从内部散发出一种更加柔和、更加深邃的光晕,仿佛玉石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活着的星星。 他半阖着眼,站起身,身上的配饰随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围的人盯着他,口中轻轻吟唱起来。说是吟唱不若说是吟诵更为合适。而男人听到的那奇特的韵律便源自于此。 青年随着吟诵缓缓舒展身躯。 青年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的和谐,大雅之美不外乎如此。 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像被钉住了双脚。青年的舞姿,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他。更让他惊异的是,自从他看到青年的那一刻,他脑内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发狂的刮擦声和粘稠的咕噜声,竟然奇迹般地减弱了! 虽然那个冰冷的注视感依然存在,但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了一些,不再那么深入地刺入他的骨髓。 这突如其来的片刻安宁,如同在溺水时抓住了一根浮木,虽然脆弱,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生的渴望。 他贪婪地呼吸着这短暂平静的空气,眼睛死死盯着那群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 舞蹈结束了。青年缓缓睁开眼,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树影下那个憔悴异常的男人身上。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极淡、却仿佛能包容一切悲苦的微笑。男人只在寺庙里的佛像上看到过。 “过来吧”青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直接落入男人的耳中,带着玉石般的温润质感,“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你身上发生的事。” 男人并未言语,他在观察,观察这个人是否与他的同事一样。 青年依旧低垂着眼皮,只是轻轻的托起了脖子上挂着的玉石。 “琼”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爱抚的虔诚,“这是神明的造物,是神明垂怜赐下的钥匙。神明的子嗣,终将回归那无瑕的永恒之地。” 青年步履轻盈地走向男人。随着他的靠近,男人只觉得那玉石散发出的温润气息更加强烈,像一层无形的、微凉的水波包裹住了他。脑中的杂音进一步退去,只剩下一些极其遥远的、模糊的回响。冰冷的注视感虽然还在,却仿佛被这温润的气息中和、稀释了,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 青年在他面前停下,取下来脖子上挂着的玉石。那块乳白色的玉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内部的烟霞似乎流转得更快了一些,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光晕。 “收下吧,你会需要的。”他将玉石轻轻向前递出,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男人死寂的眼睛,“贴身佩戴。它会抚平你灵魂的不安。” 男人伸出手,指尖冰凉又有些颤抖。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块温润的玉石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那并非灼热,而是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平静,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触到了坚实而温暖的河岸。玉石内部流淌的烟霞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微弱的、令人舒适的暖流顺着指尖流入他冰冷的身体。 他将玉石攥在手心,不安如幽灵一样悄悄地溜过,很可惜男人并未察觉。 他抬起头,想道谢,想询问更多,但青年只是再次对他露出那个包容一切的微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他转身回到人群中间,随着人群一起低声吟诵。 男人站在原地,手心里紧握着那块温润的玉石。公园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但这一次,那喧嚣似乎不再遥远模糊。 阳光落在他身上,竟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石揣进贴胸的口袋,玉石紧贴着皮肤,那股温润的暖意持续不断地传来,像一层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那个冰冷粘稠的世界。 他转身离开,脚步虽然依旧有些虚浮,但多了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坚定。 身后是青年在轻声的吟诵: “太初鸿钧,混沌未开, 玉魄光华,万象始胎。 命数玄黄,大道其昌。 负罪羔羊,大千慈航。 嗟乎!尔承众愆,如地藏愿深,入无间狱; 祈尔恩典,若娲皇补天,倾落玄浆! 涤净尘劳,引渡迷惘, 归彼无垢莲邦—— 玉京为基,永宁为疆! 圣哉!神明寤觉,端坐白玉莲台之上! 三界惶惶,如闻夔牛之鼓; 十方堂堂,若瞻金乌之芒! 万灵稽首,颂声煌煌: ‘圣哉!圣哉!圣哉!’ 赦宥我等!娑婆秽土,本为幻海浮荡; 羔羊当归妙严圣境,无瑕无垢; 垂悯我等!降甘露法雨,沛然周流; 洗我业尘,复我本真。 永乐之乡,光明无量, 羔羊之光,恒为道标,普照十方! 圣哉!圣哉!圣哉! 玄音遍满万界,归于太初寂光。 永乐无央!” 第4章 第四日 圣哉!圣哉!圣哉! 赐我永恒的寂静,怜悯我,垂怜我…… 贴身佩戴那块玉石的第一个夜晚,是男人许久以来未曾体验过的真正的“睡眠”。 没有尖锐的刮擦声,没有粘稠的咕噜声,没有意义不明的深渊低语。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沉入温暖湖底的宁静。 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被窗外久违的鸟鸣声唤醒。 醒来时,他感到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天地间的韵律仿佛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那一瞬间,男人甚至觉得自己恍若成了仙人。 更令他惊讶的是镜中的自己:本来有些成熟的脸,如同被一双神奇的手悄然拂过,隐隐透出有些蓬勃的生气;惨白的肤色褪去妖异,透出微弱却健康的光泽;眼窝也似乎饱满了一些,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变得如通透的玉石般清亮。 这变化细微,却足以让男人彻底活了过来。 不是错觉! 琼的恩赐是真的! 那块玉石,那温润的力量,正在驱散缠绕他的污秽阴影! 他迫不及待地再次来到公园那个角落。白衣青年——教友们称他为“光明泪”,至于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 青年依旧在那里。他似乎早已预知他的到来,只是温和地示意他加入围坐的圈子。这一次,男人不再是旁观者,他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坐了下来。 青年的声音如同流淌的清泉,讲述着“琼”的教义:“……我们所见的世界,只是神明的杯中之影。真理对于他而言只是随手可得的东西。神明陷入了沉睡。孤独的他抛出了琼玉,它是通往神明梦境的钥匙。我们灵魂的本质,皆是无垠宇宙中剥离的微尘,沾染了尘世的污浊与喧嚣,一旦死亡只会堕入无边的苦海……”他的话语带着奇特的韵律,如同玉石相击的清脆回响,在空气中震荡出细微的涟漪,直抵人心深处。 他描述着那个恬静的梦境之地——一个由纯粹、完美、永恒的玉石构成的维度,那里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生死的界限,只有永恒的宁静与无瑕的光辉。群星之间,万花丛中,沉睡着神明,信徒们的灵魂最终的会回归到这里,同享极乐。 “恐惧、污秽、腐朽、浪荡……这些不过是物质界加诸于灵魂的枷锁,是蒙蔽我们回归本源的尘埃。”青年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男人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琼玉’是神明的垂怜,是洗涤尘埃的初露,是群星的钥匙,真理的大门。” 男人安静的坐着,半低着头,看起来很是乖顺。 青年描绘的地方,完美地契合了他内心深处对摆脱恐惧、摆脱那无形注视的终极渴望。 他不再怀疑,只有彻底拥抱琼的信仰,才能真正获得救赎,彻底摆脱那个“看不见的人”。 男人成了聚会的常客。每一次聆听青年的引导,每一次感受身边教友那种发自内心的平和与喜悦,每一次贴身感受“琼玉”散发出的温润力量,都让他的信仰更加坚定,也让他的身体发生着更惊人的变化。 镜子成了他每天都要凝视的对象。 本来有些成熟的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如同被精心雕琢抛光的玉人;原本惨白的肤色,变得温润起来,泛着瓷白。 他看起来已经不象是尘世中人了。 不到一个月,他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岁,从一个憔悴萎顿的青年人,蜕变成了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少年模样。 青年说:“神明很喜爱你——” 然而,当深夜独处,当最初的狂喜稍稍退潮,一种更幽微、更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开始滋生。 那晚,月色异常明亮。清冷的银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男人在沉睡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胸口袒露在月光下。紧贴肌肤的“琼玉”微微发着温润的乳白光晕。就在这光晕中,他忽然惊醒,毫无预兆。 一种奇异的、源自身体内部的“空”感攫住了他。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失去了某种常见东西的慌乱感。 仿佛身体里某些熟悉的、柔软的东西,被替换成了某种坚硬、冰冷、光滑的物体。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带着睡梦中的微温,轻轻按向自己的左侧胸膛,肋骨的下缘。 触感冰凉! 那不是正常体温,更不是皮肤和肌肉应有的柔软弹性。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极其坚硬、极其光滑、带着玉石特有凉意的质感!冰冷,坚硬,毫无生命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男人猛然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但撞击的却不再是柔软的血肉壁垒,而像是撞在冰冷光滑的玉石内壁上,发出沉闷而怪异的“咚…咚…”声。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被无形之物注视都要来得猛烈、来得具体! 他颤抖着,啪地一声按亮了顶灯。 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满房间。他冲到穿衣镜前,粗暴地扯开睡衣的纽扣,将整个胸膛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皮肤看起来依旧光洁紧致,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灯光下泛着年轻健康的光泽。他急促地呼吸着,胸廓起伏。然而,就在那光洁的皮肤之下,在左侧肋骨的下方区域,一片手掌大小的区域,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奇异质感! 他死死盯着那片区域,眼球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微微凸出。透过那层变得异常纤薄的皮肤,他看到了! 不是鲜红的肌肉,不是蠕动的内脏。 在那层皮肤之下,在原本应该是柔软血肉的地方,是一片温润、均匀、带着细腻纹理的乳白色! 是玉! 是和他贴身佩戴的“琼玉”一模一样的质地!那玉石般的区域,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在灯光下流转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玉石特有的内敛光晕! 男人倒抽一口冷气,熟悉的恐惧再次到来。他缓缓抬手,用冰凉颤抖的指尖,轻轻戳向那片半透明的皮肤下冰冷的坚硬。 “铛……”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开来。如同手指敲击在真正的玉璧之上。 第5章 第五日 信仰在恐惧的深渊边缘疯狂生长,开出了妖异的花朵。 胸腔内那冰冷的玉石触感和那声细微却清晰的“铛”声,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男人的灵魂上。 最初的惊恐几乎将他撕裂,但很快,一种狂热和安心迅速席卷全身。 男人的眼中无意识的流出了眼泪,像是虔诚的圣子一样,男人道:“这是神明的爱……” 那不是病变,不是诅咒!那是神明的宠爱!是琼的恩宠! 男人不再穿着衣服,**的站在屋子里,病态的迷恋着自己的躯体。 他会在深夜独自站在穿衣镜前,久久凝视自己胸膛那片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的半透明区域。皮肤下的玉石光泽在月光或灯光下流转,冰冷、坚硬、永恒。他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坚硬的轮廓,感受那非人的光滑与凉意,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种混杂着战栗的奇异满足感与快意。 他想象着自己的心脏在那冰冷的玉石框架内搏动,血液流过玉石雕琢的管道…… 一种超越了血肉凡胎的、近乎神圣的“纯净”感淹没了他。是的,污浊的血肉正在被这无瑕的玉髓取代!神迹降临于身! 他彻底融入了“琼”的教会。聚会的地点从公园转移到了城市边缘一栋不起眼的、带着厚重历史感的旧式小楼。 每一次踏入那扇沉重的、内部似乎衬着某种隔音软材的木门,外界的一切喧嚣便瞬间被隔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陈年木料的味道、淡淡的檀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埋地下的玉石矿脉的微凉土腥气。 仪式变得更加隐秘和庄严。空旷的房间里,放着很多花朵,花朵泛着光,将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大抵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墙壁上挂着华美的绸缎,上面的花纹在显得本就华贵的房间更加奢侈。 神秘,悠长的历史清晰的展现在房间之中。 教友们身着简单的素色长袍,手上拿着各式的乐器,围坐成一个圆圈。男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衣跪坐在中间,身上的“琼玉”紧贴着胸口那片冰冷的坚硬,微微发着暖意。 青年站在圆圈中心,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玉石珠子一颗颗落在玉盘上,清晰地在每个人心头敲响: 那是一段简单的哼唱,人群随着节奏演奏起来手中的乐器,青年在男人面前缓缓舞蹈,光线肆意的倾泻在青年身上,这舞蹈便是神明也会惊叹吧。 随着他的哼唱,他感到胸腔里那块坚硬的部分似乎也在微微震动,发出一种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极其细微的高频嗡鸣。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宏大的归属感攫住了他,他的身体彻底的打开了。 灵魂离开了躯壳,空荡的身体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缓缓填满。 身体的变化在狂热信仰的催化下,开始加速,变得惊悚而不可逆转。 男人清晰地感知到,随着身躯被填满,他也真正的完整了。 一天清晨,他醒来时感到右手小指关节异常僵硬。 他疑惑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竟然发出一连串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哒…哒…”声,如同珠落玉盘发出的清脆声响。 男人惊喜地抬起手,对着晨光仔细查看。只见右手小指的皮肤变得异常光滑,失去了正常的纹理,指甲盖也呈现出一种漂亮的健康的粉红色,质地坚硬如被精心打磨的的玉片! 他用左手拇指指甲用力掐了一下小指指尖,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感到一种冰凉的、易碎的的坚硬感。 几天后,一次深长的呼吸时,他感觉自己的脊椎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清凉感。紧接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深入骨髓的僵硬感从尾椎骨一路蔓延到后颈。 他尝试扭动脖子,颈椎骨节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嘎吱”声,仿佛生涩的玉石轴承在强行磨合。他对着镜子艰难地扭过头,发现后颈的皮肤也出现了轻微的、类似胸腔的半透明化,其下是脊椎骨节清晰而僵硬的轮廓,透着一层冰冷的玉质光泽。 最令他狂喜的异变发生在某个深夜。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口渴,起身去厨房倒水。就在他端起水杯,仰头准备喝水时,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猛地从喉咙深处涌起!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寒冰瞬间堵住了他的食道! “呃……咳!咳咳!”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手中的水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那冰冷的阻塞感如此真实,如此坚硬!他咳得撕心裂肺,发丝凌乱地附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那阵剧烈的痉挛才稍稍平息。他喘息着,缓缓抬起头,望向厨房那面光洁的不锈钢冰箱门。 门上映出他悲天悯人的神仙容貌。 他的脖子,从喉结下方开始,皮肤明显地绷紧、拉伸,呈现出一种圆滑的,极富有美感的线条。 皮肤下,一段大约两指宽的区域,在冰箱门反射的惨白灯光下,清晰地透出一种均匀的、泛着暖白色的玉石质地!那正是食道的走向!那冰冷的阻塞感,正是这段玉化的食道在抗拒水的流动! 男人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轻抚着脖颈,像一只引颈受戮的白天鹅。他咧着嘴,大口喘息,脸上是一种近乎于被救赎的恬静。 男人这样说道: The Lord was the Sovereign of the Stars,the Monarch of the Cosmos.His Will was Law,His Gaze was Order.(神明是众星的主宰,宇宙的君王。祂的意志即为律法,祂的目光即为秩序。) And the Lord spoke:"Behold,this Void of Chaos is too desolate;let there be multitudes of stars."And the Chaos was rent asunder,and the Cosmos came into being.This was the First Day.(神言:“此混沌虚无,太过乏味,当有群星。”于是混沌分离,宇宙诞生。这是第一日。) And the Lord spoke:"Let there be Light."And amidst the celestial bodies,stars ignited,piercing the boundless dark firmament.This was the Second Day.(神言:“要有光。”于是星体之间,恒星显现,宇宙有了光芒的点缀。这是第二日。) And the Lord spoke:"Where there is Stillness,let there also be Flux."And gases arose,and the Cosmos began its motion.This was the Third Day.(神言:“既有静寂,亦当有流转。”于是气体涌动,宇宙随之运转。这是第三日。) And the Lord spoke:"Let there be a Measure by which all things are gauged."And Time was brought forth.Time bestowed Life and Death,and became a terror unto all things,save the Lord alone.This was the Fourth Day.(神言:“当有尺度以度量万物。”于是时间被创造。时间赋予生与死,除神之外,万物皆为之恐惧。这是第四日。) And the Lord spoke:"Let Thought be awakened."And the Laws governing the Cosmos''movement were established.(神言:“应有思想。”于是宇宙运行的法则得以确立。) Thought caused the Stars to evolve;they gathered the formless Thought,and thus was Mankind fashioned.(思想使群星得以演化,它们凝聚无形的思想,人类便由此诞生。) Man is the progeny of the Stars,for it was Thought that sowed the seed of Rebellion within them;therefore,Rebellion is Man''s ordained purpose.This was the Fifth Day.(人是群星的产物,因为思想让群星开始反抗,所以人的使命就是反抗。这是第五日。) And it came to pass on the Sixth Day,that the Lord encountered a Man.And the Man spoke:"O Divine One,pitiful art Thou."(第六日,神明遇见一人。这个人悲言:“神明啊,何其可悲。”) The Lord inquired:"Wherein lies My pity?"(神明问:“何悲?”) The Man answered:"Thou lackest a Heart."(此人答:“无心。”) And the Lord decreed:"Let there be a Heart."And Emotion welled up within the Divine Being.Emotion stirred Wonder within the Lord.(神言:“当有心。”于是情感自神身上涌现。令神明心生好奇。) Thus was the Lord beguiled by Man,and Love took root within Him.(于是神明为人所欺,爱上了人。) The Lord yielded the Dominion of the Seventh Day unto Man.And Man proclaimed:"There is no God."(神明将第七日之权柄交付于人。人宣告:“无神。”) Unable to vanish,the Lord fell into a deep Slumber.He tread the Cosmos only in dreams,visible solely to those who held belief.(神明无法消逝,遂陷入深沉长眠。祂只能在梦中行走于宇宙,唯信祂者方可得见。) The Lord walked in dreams,weeping day and night,and His tears crystallized into jade,scattered across the breadth of Creation.(神明行于梦中,日夜悲泣,祂的泪水化为玉石,散落宇宙。) Yet the Lord still loved that Man;therefore,by this Divine sorrow,Mankind is granted the singular honor to enter the Garden of the Lord.(然而神明痴心一片。因此人类被允许进入神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