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鸾上春》 第1章 开端 “小姐,世子爷带领着将士们,昨日已过了洛门关,不出三日就能抵达京州城了!” 青露抱着一捧荷花进入屋内,步子轻快。她错落把花朵插进窗台的长颈琉璃瓶,又麻利将花瓶摆到宁鸾桌前。 “小姐整日看账目,也该多看看这些花儿朵儿,别迷糊了眼。” 青露给花瓶添上水,望向正在理账本的宁鸾。 宁鸾今日穿了一身浅紫襦裙,款式简单利落,只用银线掺着丝线,从衣领袖口处绣一圈半开的梨花。花朵随着行动折射出粼粼波光,不显山不露水,透出大户人家的华贵精致来。 只见她的乌黑青丝尽数盘起,用竹节点镶碧玉簪挽着。发丝从耳后散下几缕,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拂动脸颊,小书房一派宁静而慵懒。 宁鸾翻过一页账目,闻言放下册子,随意捧起一朵新鲜荷花抚摸,笑着打趣青露道: “平日里也没见你这样俏皮,话里话外都约束起我来了!果真是主子得胜归来,知道少不了你们赏赐的。” “世子爷回来了,分明小姐才是最开心的那个,还说奴婢的不是。不过……” 青露不知想到了什么,收了欣喜,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走近宁鸾道: “小姐,不是奴婢瞎说,今日一早便听外面传,世子爷大胜归京,不仅从南部带回万千兵马,竟还从边境带回一个异族女子,一路上对她甚是照拂。大家都说,世子爷带她回来,是准备纳为侧妃呢。” “异族女子?”宁鸾起了兴致,“什么样的异族女子,能惹得我们程世子动了心?” “小姐,您可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可不兴这样说的!” 青露无奈地看着宁鸾。 “您有所不知,这异族女子可招摇了。咱们小厨房管事的侄子,在关外做点茶水生意,今早递来消息说,那日世子爷入关,铁蹄踏遍城门,将士们战意未歇,好一片气势恢宏!” 青露脸上一派向往之色,继续说道: “可与这金戈铁马格格不入的,是世子爷战马后紧跟的一顶小轿,那轿子竟是用绯色和白色的细纱绢堆出来的,轻薄似云烟,朦胧若月影,里面若有若无显出女子的身形来,竟是曼妙极了!” 宁鸾闻言,并未答话,暗自沉吟。 在蜀西国,以京州城为中心,扩展开来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州,四州各派有亲王驻守,负责维护边境安宁。 出了京州城,南边的州统称为南部,由立下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安南王程靖镇守。 为表君臣亲近,安南王驻守期间,安南王次子程慎之进宫,由太后亲自抚养。日常起居与众皇子同待遇,共读书,操练武艺。 后来皇上给程慎之指了婚,钦点世子妃是丞相府嫡长女宁鸾。二人成婚后,程慎之不便再住宫中,按规矩搬离了太后侧殿。 皇上特在城中另赐的世子府,供程慎之和宁鸾居住。 安南王常年驻守南部,除岁奏例行问安外,也往往只有新春进京述职时,才能与世子短暂相聚。 南部地界再往南去,则是异族部落的聚居地。 异族部落虽数量众多,但各个部落分散零散。 过去,各部落单兵独斗,内部多有不合,遇上蜀西大军便堪称一盘散沙,难抵强敌。只凭异族人天性英勇善战,从小骑射俱佳,才勉强抵御一二,在蜀西国的虎视眈眈下苟延残喘。 百余年前,异族中产生了一支极具统领才能的部族。 他们诞生于异族,却以极强的战略手段和精妙的军事部署闻名于世,在蜀西军队的进攻下强势反击,接连为异族打了胜仗,使原本大势已去的异族重振辉煌,几十年过去,其战斗力更是不逊色于蜀西军队。 安南王在异族对南部的摩擦中,小心翼翼维持着当前的平衡,尽力御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具备统领才能的异族代代相传,延续至今,愈发强势。 普通异族人的长相便与蜀西国人略有差异,不仅身材高挑挺拔,五官也立体深邃。 这支统帅异族,被其他部落称作“蓝影”。 当“蓝影”用幽蓝鬼火般的眸子凝视你,你就如同坠入了极北之地雪峰环绕的冰湖之中,夹带着能吞噬掉所有暖意的寒霜和凛冽,令人见之生怖。 但各部落发自内心尊崇着“蓝影”传人,狂热者甚至视其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期待他们能带领异族征战京州,扩展领土,把蜀西国收入囊中。 随着当朝蜀西皇帝年岁的增加,他拓展国土的野心也不断膨胀,蜀西国人与异族之间的矛盾也愈发尖锐,一触即发。 异族人生来骁勇善战,又有“蓝影”在组织布局,蜀西国早将异族视作阻挡开疆拓土的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 但在这节骨眼上,本就胜仗归来,备受瞩目的安南王世子程慎之,竟然带一位异族女子回京,这必更让有心人揣测忌惮,引来骂名。 思索至此,宁鸾抹开荷花瓣上滑落的露珠,平静问道: “那他们又怎么得知,慎之对这异族女子动了心呢?” 青露见宁鸾神色淡然,半点不向心里去,解释道: “世子爷带了那异族女子回程,一路上嘘寒问暖,甚至亲自安排下人,去坊市间挑衣裳买首饰。更别提那顶纱轿,精致小巧,别有风韵,据说是安排南部最手巧的工匠加急订做的。” 青露又道:“京中好些夫人喜爱这轿子,派了人四处打探制作之法,试图效仿起来。没承想竟打探到咱们府上来了,这才知道缘由。” 说到这里,青露颇有些不平。 “可咱们府里自个儿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外间居然就传言,说世子爷外出征战几年回来,早对小姐变了心了。” 青露缓了一口气,“坊间还说,世子爷对这异族女子一见钟情,已承诺带她进府了。” 宁鸾听青露说了这一通,打趣道:“你这嗓子都说干了,快歇歇罢。这事传得这般细,竟像是亲眼见着般,着实特别。” 说着示意青露拿起桌上的杯子倒茶。 青露也不客气,行了礼便倒杯茶喝起来,只见宁鸾又说。 “坊市间惯是人多口杂的,未必知道慎之的性情。况且,就算真的慎之要带人回来,咱们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宁鸾顿了顿。 “毕竟这已经是世子府,不是咱们丞相府,更不是……” 宁鸾与青露对视一笑,眼中皆是了然。 “好了,你去休息吧,让我清净点看账本。” “是,小姐!”青露喝毕了茶,自觉收着杯子行礼出去了。 见她出门,宁鸾回头看向瓶中鲜嫩的花朵。手上稍一用力,那浅红的荷花瓣儿便松泛落下来,被揉捏着浸出了绯红的汁子。 残留的花茎被拧成一团深红,在窗外日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如鸽血一般的死寂。 以宁鸾对程慎之的了解,虽知道他并非坊市传言那般,是轻易动情之人。但宁鸾心里早有疑虑,并随着这两年的出征只增不减。 程慎之刚被派往南部那一年,每隔半月,宁鸾都能收到从战场传来的加急书信。 前几页是中规中矩的两方战况,自新婚之夜程慎之就知道,宁鸾并非安于宫室之人。 后几页则情意绵绵。有言道: 百战情藏一纸柔,剑光难掩字痕愁。 宁鸾捏着信纸,似乎都能想象出,千里之外的驻扎营中,程慎之谈完战事,收拾心绪,隐晦又含情地写下一封封饱含牵挂的家书。 可又有声音告诉她,这都是程慎之的逢场作戏,掩人耳目。 幼时,程慎之还居住宫中。他冷漠淡然地告诉找他玩耍的宁鸾,他平时最厌烦这样聒噪的女子,既不懂事,也不得体,浑身大小姐的矜持傲慢,必不懂得他在宫中生存的艰辛。 宁鸾还记得,说这话的程慎之,嘴唇崩成一条直线,吐出的话语如卷着冰霜,隔人于千里之外。 那么他书信上的温馨小意,便是掩盖两人婚后关系不佳的利器。 更直接的证明是,随着时间推移,战事吃紧,书信从起初的半月一封,到三月一封,再到一年半载也难收到一封。 三年战事,打哑了蜀西与异族之间的战意,也更分隔了程慎之与宁鸾的情意。 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当朝丞相之女宁鸾,本应是年少青涩,情投意合。却在浩荡皇恩下,成为了上级博弈的牺牲品。 朝中局势阴晴变化不定。 作为替死鬼领命上阵的落魄世子,胜仗归来,颇得民心,功高震主。 身份敏感的宁鸾,位高权重的门第,既带来重视,也带来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 年少时仅剩的纯真感情,或许早如手中碾碎的绯红花瓣,在悄无声息中散成一片荒芜。 …… …… 宁鸾将揉碎的花瓣抚到一旁,重新拿起账本,强行定神。入眼的是府中项项流水,心思却还是忍不住随风,跟着抚走的抹落红,飘出院墙、奔向远方了。 —— 遥想当年,也是快到端午的时节,宫中设宴,安排皇亲贵族、朝中重臣携其家眷,共度佳节。 那时的宁鸾十来岁的年纪,长得一团粉雪,娇憨中显出几分聪慧伶俐。 同龄的公主女眷们与她私交甚笃,关系颇佳。皇子们也爱逗这个爱撒欢儿的丞相之女,总带着糖糕,或是女儿家的小玩意儿哄着她。 宁丞相经营颇深,眼见宁鸾得了贵人欢喜,自然不肯错过这个联络人脉的好机会,有机会就带着她进宫。 这次端午,宫中设宴在太清池边。 朝臣们贺过两轮,又安排专人念过祝辞,宫人们排着队,按规制往太清池里放入“火龙船”和莲花灯。 火龙船以细竹片为骨,外糊精心剪裁过的彩纸。两边龙翼装饰各色纱绢,几段龙身蜿蜒相接。整个船身一人多高,在碧水清波中煞是好看。 首领太监手持长柄火把,在几人护送下小心点燃火龙船,只见一道火光从船尾直蹿到船头,池面上顿时流光溢彩,映照水面一片彩光荡漾。 一边观赏着,另一边训练有素的宫婢们,呈上驱蚊避虫的雄黄酒,将宴会气氛推向**。 看过了热闹,吃完了清凉的糖渍桃片冰酪,宁鸾借着宴会的觥筹交错,混进相谈的夫人女眷中,又在众人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御花园。 一路躲避着忙碌的宫人,宁鸾蹲进牡丹花丛,与蝴蝶蜻蜓打闹一番。 正是不亦乐乎时,宁鸾恍惚听见墙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提起碍事的裙角,爬上墙边假山凹凸不平的石面,她屏住呼吸,探头向墙外望去—— 几个锦袍公子围聚在一起,步步将一人围堵至墙角。 那人虽也身着参加宫宴最基本的蓝色制式宫装,但细看还是与皇子们的袍服有所不同:领口没有金线缝制的云纹浮雕,腰间也失了与玉珏配套的长丝绦,显得空落落的。 不仅如此,那蓝衣人锦服上还沾着几处莫名的灰尘,肩侧更有墨迹晕染开来,明显是被人故意泼洒的。 小宁鸾看向人多的一边,稍加辨认,众人为首那位身着明黄蟒袍的男子,正是刚刚还在宴席上颂念祝辞的太子殿下! 第2章 默默 只见太子将手中折扇一收,冷笑着抚掌道: “就是你前日驳了孤的策论?” 那人被逼至墙角,旁边身材富态的锦衣公子,暗自打量着太子的神色。 眼中得了指示,竟扎扎实实一脚斜踢去那人腰侧,逼得那人向后跌去,半滑着靠在灰墙上。 太子向前,一手攥起那人领口,咬牙道: “程世子,程慎之,章师傅赞你字字珠玑,依孤看,不过是你哄人颇有心得罢了,整日里讨巧卖乖,连父皇都道孤的策论不佳,你该当何罪?” 被勒得吃痛,程慎之面色愈发狰狞。他想反抗,但不说在这皇宫里,身份地位就决定了一切,更何况那日在尚书房,确实是自己冲动在先。 他眼底阴沉沉地,只一味低头向地底看去,对发怒的太子不发一言。 不过就是再挨顿打罢了。 而太子眼见这般情景下,程慎之一言不发,甚至垂下蹭上脏污的脸,拼命藏住满眼的难堪,神情里写明了要把这锯了嘴的闷葫芦一当到底。 “装傻?那么多话都去哪了?!”太子怒而冷笑,用力扔下程慎之领口,推得程慎之一个踉跄,几乎快要瘫倒在地。 程慎之身上狼狈,脑中飞速急转。 以太子为首的皇子们,态度一直不佳,但平日里也算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虽名义上寄养在太后名下,但太后潜心礼佛,诸事不问不管,只要不是闹得惊天动地,轻易也不会出手。 今日把太子一党得罪狠了,后面的日子怕是不再好过了。 这宫中果然是处处有耳,遍地皆眼。 没有权势的人行走在宫中,连影子也比别人浅薄几分。 程慎之勉强撑着手坐起来,透过众皇子的缝隙,仰头看向日光。 抑制不住地,他回忆到交策论那日,与章师傅谈论的内容来。 那日,程慎之将布置的策论交去尚书房。 皇子们的策论早早就安排宫人代交了,程慎之住太后那,离尚书房远,临到用时又没了墨锭,一时间不便差人去敬事房领用,便勉强请太后的管事姑姑,讨了块久放积灰的油烟墨,手忙脚乱地作上了文章。 本就交迟了作业,程慎之匆匆赶往书房,正巧遇上是章师傅在尚书房轮值。 不过此时端坐于书桌前的章师傅,将平日里珍爱的宝贝胡子,都拧成了麻花。 程慎之悄声走近,只见案几上零散摊开几张宣纸,正是皇子们交过来的作业。 章师傅眉头紧皱,朱笔悬停,程慎之不动声色,目光瞟过后,眼皮微跳。章师傅正批阅的这篇,虽未看清署名,但中间几句对《资治通鉴》的批注极偏,甚至堪称邪理。 程慎之胸中腾起一股郁气,几度压制,还是不觉叹道: “虽有周世宗毁佛铸钱在先,可若仅凭这就断言,世宗之治“暴虐无道”,使“民生凋敝”,岂非因噎废食?世宗虽不德,却减免赋税,整顿官吏,救民于水火。为君心怀百姓,苟志于善,岂该以一事掩尽大德!” 章师傅闻言,手中朱笔一顿,一滴朱砂落在课业上,正好污红一个“暴”字。 章师傅章承景身为两朝帝师,曾任礼部尚书。现年近古稀,推去官职,只掌皇子皇孙启蒙教育。他授课常以“严师”闻名,连当今皇帝都多加尊崇,先帝更是以御笔亲题“经师人师”,显其身份贵重。 而章承景最喜“为政以德”,课上讲评也多从品性德行入手。 程慎之这话如拨云见日,话音未落就让章承景眼中精光乍现。这位沉默寡言的世子,在课堂上平淡如水——既不像太子一行人高谈阔论,也不似四皇子之流插科打诨,平日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章承景尽力回忆,程慎之总在清晨磬响前悄无声息入座,在课业结束后默然离开。 一次课后,章承景听收拾笔墨的小厮们闲聊,说程世子像尚书房窗外青葱的竹林,吹进微风才有细微的沙沙声,扔块石头进去,才听得到个响儿。 章承景现在想起,第一次觉得那些聒噪的小厮们讲得对极了。 若不是课上讲到一时兴起,临时布置策论课后完成,倒真让这腔不开气不出的小子明珠蒙尘了。 心情复杂的章承景抚顺了胡子,放下朱笔道: “你是安南王世子程慎之?” “是。”程慎之双手递上策论。“学生才疏学浅,请师傅批阅。” 章承景拿过策论,垂眸一看,只见通篇字迹亭然若松,墨迹浑浊但酣畅淋漓。他指尖轻抚页角,沉下心来逐列细读。 这篇策论引经据典,通篇无一句空谈,言及民生艰苦,字里行间竟心怀悲悯。层层剖析之下言之有物,章承景激动拍案。 “好一个''仁政非止减税,更在问疾苦''!” 章承景抬头看向程慎之,严肃道:“这篇策论当真出自你手?” “学生……不敢欺瞒。”程慎之俯身作揖。 窗外正是残阳天,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沿着窗缝直直照射进来,给章承景的侧脸打出一道锋利的轮廓。 他平缓下来,静静打量了程慎之一圈,手上的策论被阳光映成金色,透出几分不真实来。 程慎之站在光影交界处,低垂的睫毛被光打出深邃的影。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章承景见此叹了口气,这世子小小年纪,在宫中孤身一人,能独立生存下来已是不易。 然程慎之未出宫墙,身处困顿,仍能放眼于民,用情于百姓,实属难得。 好苗子有了,却是轻易培养不得。 可惜,可惜。 章承景抚了抚小胡子,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片静默时,他听到程慎之道: “章师傅,这篇策论可以是尚书房弟子写的,但不能是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写的,您说,是吗?” 他的神情低沉而坚定,不过几瞬间,早已理清这利害关系。 与现在御花园之中,在太子和众皇子面前如出一辙。 太子的心思,程慎之不是不知道。 那篇策论虽偏,但本无大碍。坏就坏在有人传了话,章师傅看重程世子,轻看太子,太子技不如人必然心有不甘。 今日太子的盘算,本是趁着宫中大摆宴席,来往人多事杂,顾不上别的,趁机好好教训一下这位南部来的落魄世子。 程慎之幼时进宫,明面上他是被太后亲自教养的小辈,实际上是皇帝扣留在京州城的棋子。 一旦安南王有什么异动,第一个被送去以血祭旗振奋士气的,就是宫中所谓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 虽身份尴尬,但程慎之日常的吃穿住学,还是由专人安排,明面上让外人挑不出错处来。 平日里,程慎之卯时三刻起身,同众皇子皇孙去尚书房进学。 待到午时初刻,或前往武斗场由禁军教习指点骑射剑法,或按照规矩前往太后宫中行礼问安。 他孤身一人在宫闱之中,配来的嬷嬷丫鬟们贪玩躲懒,早早知道了主子没有捞头,供不了好前程,便也对诸事更加懒散,面上糊弄也便罢了。 正因知道程慎之不起眼,当日太子听着小厮回禀说,章承景大赞程慎之,对自己的策论反倒多加斥责,心中又怒又恨。 但为防引火烧身,只得暂时按下不提,沉下气静待端午宫宴。 若是平日里程慎之身上有了伤,或感觉不适,被太后或是随侍的宫人发觉,都不好应付。 但宫中大设宴席,各宫上下琐事忙碌。布置殿宇,配领各类熏香祭祀器物,皆需各宫清点过问。 太后不理宫中事务,早早便称身体不适,不仅不参加端午宴席,连宫嫔们的行礼问安都一并免了。 宴后连着三日休沐,前朝不设早朝,宫内侍奉的宫人们也轮班休息。 太子看中这个机会,宫人忙碌在前,松散休假在后,正好惩治程慎之,一报当日之仇。 而见当下,被逼到御花园角落的程慎之没有回应,太子更存了接着教训的心思,顺手一抬,便推得刚探起身的程慎之脚步踉跄,失了平衡跌倒在地。 “二哥,这小子是个硬骨头,别脏了二哥的手,我来教训他!” 旁边穿天青锦袍的男子表情戏谑,是往日里和太子最要好的四皇子。他一手拉过程慎之,一手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用力打下去。 程慎之闭上了双眼,知道今天是没法善了了,他听见破空声从耳旁掠过,皱眉等待着疼痛来临。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程慎之睁眼,仰头望去,前面是穿着精致宫装的低矮背影,伸出两手抬住了四皇子的袖管。 这是哪位公主?还是谁家的小姐? 没等细思量,他听到眼前的女子扬声道: “四皇子哥哥!上次明明说好了,等我下次进宫,你要在御花园里陪我躲猫猫,我这会儿真进宫了,你倒躲在这跟其他人玩闹。” 逆光下,程慎之看到那女子并未盘髻,一头青丝用绣着彩蝶的发带精巧编成长辫,服顺垂在脑后。 发辫中点缀着几颗银丝攒成的小花,花瓣经过工匠的巧思,自然盘出细腻的纹路,花心中坠着颗滚圆的珍珠,令人望之清凉。 那女子隔着衣袖,抓着四皇子的手臂左右摇摆,幅度随着娇俏话语上下起伏着,四皇子本想好好教训程慎之,被女子这样一搅合,一时间倒进退两难。 御花园角落原本焦灼的气氛,也因女子的到来缓和起来。 “宁鸾妹妹……” 第3章 当年 “太子哥哥!”宁鸾眨巴着眼睛,没等四皇子说完,她又蹦蹦跳跳到太子跟前,嬉笑着看向太子。 “明明之前说好的,太子哥哥要打金蜻蜓送我做头饰,我在府里日思夜想着,盼了好久也没盼来,是不是太子哥哥太辛苦,早把妹妹给忘了?” 宁丞相颇得皇上重用,作为皇上心腹,宁丞相权至巅峰时,可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上日理万机,又认定了宁丞相辅助处理政务。有时三言两语间,宁丞相甚至能改变皇上的决策。 是以皇子们都多与宁鸾格外交好,生怕惹她不快,回家找宁丞相告状,背上一个不善待臣子的恶名。 谁人不知,皇上驾崩不过百年,谁若是得了宁丞相青眼,便是多了支持助益,多几分坐上龙椅的胜算。 太子看着宁鸾,脸上挂起和善的笑容,“宁妹妹这话便是岔了,孤早命人备下了,就等妹妹哪日得空,进宫来与孤一同赏玩。” 说罢便转头,吩咐宫人去房里取来。 太子面上温和,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宁鸾可能年幼,分辨不出什么。 但若传开闹到明面上,圣上心里怎么判别就说不清了。一个处置不当,便白白落了个欺凌他人的名声。 不如趁着当下事态还未严重,就此罢手,后面有的是机会收拾这位世子殿下。 思索至此,太子当即装作才发现程慎之的狼狈,一边亲自走向前,将程慎之扶起来,一边放声道: “今日宫宴,大家与程世子一同玩闹,不小心有磕碰也属常事。出来有一会儿了,各自都回席上吧。” 他一发话,众人也不敢再看热闹。默默散开来,等待太子动身。 太子被众人簇拥着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驻足,偏头对宁鸾说:“宁妹妹,这段时日实在是事务颇多,钗子孤派人待会儿送来,你拿着赏玩,空闲了可要在宁丞相面前,多为孤美言几句。” “太子哥哥放心,那是自然。”宁鸾嫣然一笑。 得了肯定的答复,太子觉得自己已将事情处置妥当,带着四皇子和几位亲信大步离开。 宁鸾见太子一行人走了,当即也不装了,收了笑意,扑上前来,准备细细查看程慎之的情况。 刚才远远趴在墙沿上,宁鸾就看到程慎之被一路推搡到墙角,又让四皇子踢到了腰背,那力道下去,定是伤到内里了。 程慎之也自觉背上闷闷地发痛,看见宁鸾伸手过来把脉,更是一愣神,一时不察又跌坐下去,便暂且靠墙角半跪坐着,缓上一缓。 “你得抹点药膏,还得喝几天苦药。以四皇子哥哥那力度,里面肯定都乌青一片了。” “我……” 还没等程慎之想出点话,拒绝她的好意,宁鸾已经毫不避讳地上手,扒拉开了程慎之衣领,看起了他身上的伤势。 “你?!”这下程慎之又惊又惧,也顾不上什么腰痛腿痛,直接从墙角弹跳起来。 宁鸾噘嘴,站起身来拍拍手,“你什么你,本小姐好心帮你看伤势,我娘可是医术的一把好手,平日里总教着我的,别人想让我看都没门儿呢。” 无视程慎之打翻了染缸般的表情,宁鸾已经确定好了伤势,稍加思索之后扭头就跑。 “太医院就在不远处,我去给你搞点白玉凝脂膏来,等我!” 本就寡言少语的程慎之想叫住她,抬起的指尖都悬在了半空。可话还没说出口,抬眼望去,宁鸾已经飞奔出去很远,发带上灵巧精致的彩蝶,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 “宁妹妹……宁鸾。” 程慎之的低语消散在御花园中,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和动容。 进宫五年,程慎之以为,自己早习惯了这宫里的拜高踩低。 初来几个月,皇子宫人们观望着,事事谨慎,句句小心,并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造次。 可眼见着,太后虽是教养世子,实际上对其并不上心,遇事皆不过问,只一味念佛清修。 世子的住所,也直接安排在了宫里最荒僻的偏殿,夏日闷热难耐,冬日寒冷透风。 久而久之,大家回过味儿来,这位世子殿下原来并无倚仗。 宫人们逐渐放肆,皇子们也作践起人来。 安南王远在南部,非圣上召唤和年节大庆,不得进京,安南王一脉中有交情的朝中重臣,也都看皇上脸色行事。 皇上忌惮安南王,臣子们更是早早撇清关系,生怕惹来祸端。 春去秋来,程慎之几乎要放弃挣扎,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宫里磋磨下去。 而今日御花园的闹剧,程慎之早有预料。 太子一党最近看他格外不顺眼,在尚书房课堂上都明里暗里使过绊子。 这次借着宫宴,太子如此明目张胆,失了往日沉稳,倒在程慎之意料之外。 更在程慎之意料之外的,是宁鸾的出手相助。 她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金色蝴蝶,猝不及防落进了蜘蛛陈旧破烂的网里。 蜘蛛居于洞穴,见惯了阴暗,习惯了饥饿,面对突如其来的猎物,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牢牢抓住这只跌跌撞撞闯进来的金蝶,却又怕惊扰了她,惊醒了自己,黄粱一梦。 看着远处捧着首饰盒子寻找宁鸾的小厮,他从未如此下定决心,要紧紧抓住这束光,然后——逃离这黑暗。 —— 御花园闹剧之后,宁鸾与程慎之有一段相熟的日子。 尚书房下学早,太子抱手站在庭院槐树下等人,瞥见宁鸾像小鸟穿过游廊,一路小跑飞进散学了的尚书房中。 透过尚书房的酸枝梨木蝠纹窗棂,太子看到宁鸾踮着脚,扒住程慎之的案几,使出蛮力抢夺他手中的墨笔。 发髻中新换的银铃,随着动作剧烈摇晃,滚圆的银球在盘花缠枝铃身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程慎之不敢真的使力,勉强用袖口捂住写到一半的典籍批注,墨笔挥舞,洒下两个深邃的墨点。 “哎——我的书。” 程慎之拿起一看,遭殃的正是惹祸的那本《资治通鉴》。 他看看顶着俩黑墨点儿的书,又看看宁鸾眨巴着的亮晶晶的眼,终究是放下笔,温和无奈地哄宁鸾: “这新得的西域银铃精巧圆润,依我看,正衬得宁妹妹俏皮可爱。” 窗外目睹全程的太子咬碎一口银牙,面色不虞地带着小厮离开了。 俏皮可爱……吗? …… 清点府中账目的宁鸾望向妆匣,最上层放着的正是当年那对盘花缠枝银铃,多年过去,早已黯然发旧了。 那是娘亲还在时,从西域商贩那买来的珍品。如若娘亲还在,约莫也会如往常一般,在盘好的发上点缀花样吧。 抛去杂念,宁鸾拿起账本继续盘算。 世子归京,府里上下都得安排打点妥当,断不能有失。 若是……若是世子真带了那异族女子回府,还得收拾出一处殿宇供人起居吧。 毕竟就算再心急,也不能回府当晚,就圆了房住在一块。 思虑至此,宁鸾叫来管事,将府内事务一一吩咐下去,再无多话。 —— 三日后。 宁鸾站在高楼之上,极目远眺。 风吹起衣摆点缀的轻纱,带动腰带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脚下是热闹的坊市,一眼望去,排列整齐地向远处延伸,化为模糊的黑点。再远处,京州城墙高高立起,将一切纷扰和战乱都阻隔在墙外。 宁鸾向南面看去,墙外远处隐隐约约,晃动着深红色旗帜的尖儿,在黑压压的将士人群中格外出挑。 那正是世子归来的队伍。 宁鸾紧盯那若隐若现的旗帜,在楼顶沉默许久。 “慎之已过京州大关,今日便能回府了吧。” 高楼内,幕帘阴影中的侍女向前一步,面无表情回道: “是,主子,世子大约今日未时抵达京中。按照寻常惯例,归来的将领向皇上述职完毕后,便可回府。” 宁鸾苦笑,扭头看向隐在阴影中的青霜。 若是有世子府中的人在此,定会大吃一惊。 原因无他,青霜的长相身形,竟然与世子府中的青露一般无二。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着同样的精致脸庞,一致的玲珑身段。 而在众多相同中,唯一能区分她们的,是她们脸上迥然不同的神态。 世子府的青露,乐观明媚,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像是个藏不住事的。下人们有时畏惧宁鸾的威势,想方设法与青露交好,试图打探世子妃的“情报”。 殊不知,这也正是宁鸾的用意。 面前的青霜则与青露完全相反。 人如其名,青霜面带寒霜,喜怒不形于色。单是站在那里,一眼对视,便能让人冻了眉毛,如在酷暑时节遇上凛冽寒风,直叫面对她的人打一个寒颤。 眼下,青霜站在幕帘后,漠然垂首,静静等待主子的调遣。 “随行之人也随军回来了罢?”宁鸾望向楼外,一只朱红的鸟儿从眼前滑翔而去。 “若有将军府的人递帖子来,你便告诉来人,后日辰时,我在望春楼顶楼等将军。把小春台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就在那会面吧。你亲自去办。” 心思百转,宁鸾又道:“望春楼藏珍阁的天字匣,把新入匣的那把赤色宝剑也预备下。” “是。”青霜行礼领命,她从不会多问什么,见宁鸾没了吩咐,便又悄无声息退回到阴影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外面的风吹得更大了些。 宁鸾双手扶住高楼漆红色的护栏,耳边的鬓发抚上脸颊。 她深深望了一眼城外舞动的旗帜,叹出一口气,利落转身离去。 —— 天色渐暗,快到傍晚。 宁鸾打点好府中的一切,静静坐在前厅等待。 她随手拿起案上的诗集小册,纸页发出轻微地哗哗声,可往日里手不释卷,今日竟半句诗词也未能入眼。 盖碗里的茶水凉了又热,也不知道续到第几遍水,听到门房外的小厮终于高声通传: “世子回府!” 宁鸾指尖一顿,扔下册子,起身迎上前去。 程慎之踏着晚霞归来,身上玄铁铠甲未卸,日光在铁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寒芒。 他单手抱着头盔,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伸出,将怔愣的宁鸾揽入怀中。 低头埋过宁鸾颈窝,程慎之嗓音沙哑。他带着疲惫,隔了几秒,才委屈巴巴挤出一句话。 “……我好想你。” 第4章 小别 猝不及防,宁鸾跌入一个结实坚硬的怀抱。 抬手是战甲冰冷寒凉的触感,温热而急促的喘息,打在她的耳旁,颈后的皮肤泛起一片隐约的红。 宁鸾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虽已是夫妻,但关系原不算亲密。 婚后一年里,两人客气守礼,顶多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那时候,别说是这样的拥抱,两人连手都难得碰上。 正当宁鸾抬起手,想要推开程慎之时。 透过程慎之的脖颈,宁鸾看到府中的管家,以及管家身后的丫鬟小厮,正以一种非常欣慰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眉目间的喜悦溢于言表。 瞬间,宁鸾顿悟了,程慎之真是长进了!做戏都要做全套! 离家征战三年未归,如果是心心念念牵挂的爱侣,必定是想要接近拥抱对方的。 虽然他们并不是这种关系,但在旁人看来,他们就是小别胜新婚的夫妻。 这次回来,慎之果然进益颇多,不仅为了避免外间乱传闲话,将下人的心思顾虑直接打消,拥抱也是自然流露,不再手足无措。 当年,两人完婚回门,在丞相府门口下轿,宁鸾顺势挽住了程慎之的手。 那一瞬间的程慎之,僵硬得像一块千年老木头,直挺挺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历练几年果然是不一样了。 而现在,宁鸾还被程慎之困在臂弯里,动弹不得,只得暗自走神着。 另一边,程慎之脑中的热气仍在翻涌。 向皇上汇报了战况,紧赶慢赶回府。一到门口,他便远远看到了宁鸾的身影。 终于能真正靠近朝思暮想的人,他心知唐突,但已全然顾忌不上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每日操练出兵都像踩在刀尖上。任何一个判断失误,都可能牺牲自己和将士们的性命。 程慎之虽是被临时派往边关,但依旧责任重大。 接连的战斗异常凶险,好几次,钢刀都擦到了程慎之耳边,“哐”地碰撞上精制头盔,削短了他的须发。 战争看不到尽头,战士们也不知道今日入睡,明日能否安然无恙。 程慎之看着手心的薄茧,想着这样下去,或许就真如皇帝所愿,马革裹尸,沉寂地永眠在战场的某个角落里。 三年,九百多个日夜。 在边关的日子里,程慎之仰望夜空。 漫天的繁星,让他看到了魂牵梦萦中,灿若星辰的眼。 心里的感情沸腾汹涌,她是不存在于世间的金色蝴蝶,是如这浩瀚星海般,遥远的幻梦。 但是他想,她并不喜欢他。 宁鸾并不喜欢程慎之。 他曾经的话,已经伤透了她的心了。 他的金色蝴蝶,仅施舍了他一点光鲜的磷粉,就被逼走,他的星空再次黯淡了。 “你……有点闷,你能不能先松开我?” 见程慎之沉浸在过往当中,宁鸾推了推面前冰冷的胸甲。 程慎之如梦初醒。 他如摸到火炭般,急忙松开宁鸾,掩饰尴尬般环顾四周,下意识道: “我回来了,你……大家都快进去吧,快起风了。” 众人有序接应起来,管家在前,准备引着久未相聚的二人进入饭厅。 程慎之还未从刚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怔愣着走了两步,便觉不妥。他微一抚掌,侧身对宁鸾道: “阿鸾,这是白挽。” 他引导着宁鸾向后看去。宁鸾这才看到,世子府大门边,除了程慎之的战马,还有一顶纱轿,静静停驻着。 纱轿旁站着位女子,笑意盈盈,端得一派大方温婉。 只见她穿着京州官家女子时兴的藕荷色齐胸襦裙,笼着月白色的纱质外衫,脖子上戴松石穿花银项圈,头上插一支小巧碧玉簪。脸庞中虽隐约含着几分异域风情,但乍一看气质,竟不像从边境里来的异族姑娘,反倒更像是京州娇养捧着的贵族小姐。 “当日战场上,我中了异族骑兵的埋伏,虽骑马进了松林躲避,可还是中了一箭。” 程慎之下意识抚过左腹,“失了些血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宁鸾知道,真实情况定比所说凶险百倍。 “林中的猎户遇到我,救了我一条命。我答应猎户,要带他的女儿来京州,好好照顾她。” “白挽,这是我给你提过的阿鸾。” 程慎之一面解释着,一面指引白挽走上前来。 他动作中皆是介绍救命恩人的坦荡,眼底却偷偷观察着宁鸾的神情。 宁鸾早从青露那里,得知了白挽的存在,今日闻言倒也不诧异,只觉战场凶险。她笑着说: “慎之在外征战辛苦,带妹妹回来,必然也让妹妹一路舟车劳顿,夜不安寝。不如先进去用膳吧,也好略解路途困乏。” —— 众人在厅中坐罢。 程慎之坐在厅中,神思游离,心不在焉,手上还在反复怀念,那拥抱温热的触感。 宁鸾只当是他连夜赶路旅途疲惫,又马不停蹄进宫汇报工作,需要休息,便主动与白挽搭话。 “不知妹妹年岁几许?日后我们也好称呼。” 见宁鸾问话,白挽并未急着回答。 她神情羞怯地看一眼程慎之,见他面无表情,只顾低头吃菜饮酒,便又扭头与宁鸾对视,道: “妹妹今年刚满十五。” 白挽轻声笑着。 “听闻皇上亲自指婚那年,姐姐也是十五岁。挽儿也希望有这样一桩好婚事呢。” 宁鸾与程慎之成婚已四年有余。两人只觉关系微妙,未曾想在外人眼里传为美谈。 “妹妹不必担心,慎之一诺九鼎,对妹妹更是重视有加,定会好好照顾妹妹,为妹妹筹谋一桩好亲事。” 宁鸾见程慎之放了筷,向他询问:“我已命人在府中收拾了侧殿,安排妹妹暂时在那居住,慎之觉得如何?” 程慎之回过神来,对宁鸾的提议无异议,白挽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 夜晚,程慎之与宁鸾一起进入卧房,随行的小厮贴心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宁鸾进房,见外面没了动静,便熟练地从酸梨枝木橱中,抱出早早备好的薄被,在寝床上拾掇起来。 她将两床被子均匀铺开,床够宽够大,铺两床薄被绰绰有余。 一阵翻箱倒柜,宁鸾又在床底的暗格中,找出一条淡红色的长锦缎。 程慎之抱手站在一旁,目光随即暗了暗,却没有出声。 只见宁鸾顺着大床的雕花床栏,三两下就将淡红锦缎绑得扎实,将大床竖着,一分为二。 窗外夜风徘徊,屋内烛火微跳。 离别胜久别,小别胜新婚。 他们新婚之夜,也用这么一道红绸,清晰地分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程慎之盯着如豆的灯光,思绪飘向四年前的成婚当夜。 接到指婚圣旨的那日,是个毒辣的艳阳天。 程慎之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见过宁鸾了。 这么说似乎也不准确。 宫中有宴会时,或隔三岔五公主女眷们有聚会时,总能在席上看到宁鸾活泼飞扬的影子。 作为在太后膝下抚养的世子,程慎之本就是这宫中异样的存在。他既不像皇子们,分拨了专门的宫苑居住,也不似官员或者侍卫,在宫中有固定的点位工作值守。 他养在后宫,嫔妃们知他与皇子们一般年龄,也不当他是男子看待。他在宫中往来穿行时,也并不对他多加管束要求。 所以每当有宫宴或聚会,程慎之并不是被女眷排斥的对象。他总会在宫中,找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僻静角落,悄悄观察他的金色蝴蝶。 他看到,她换了金钗,看到她及笄后开始盘发,看她还是喜欢在发中点缀各类奇怪的饰物,看她和太子打趣欢笑…… 这种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宣读圣旨的公公,明晃晃地告诉他,皇恩浩荡,圣上给他指了一门好亲事。 身为世子,程慎之早知婚事都是权力的筹码,他们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由自己做主。他跪下麻木接旨,只听公公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天资英睿,德才兼备……丞相府嫡长女宁鸾,温婉贤淑,才情出众……今特赐婚于汝二人,择黄道吉日完婚,望同心同德,举案齐眉。钦此!”① 程慎之几乎呆愣在原地,下意识抬手接过圣旨,迅速一览。 宁鸾,真的是宁鸾! 他浑噩送走了传旨公公,恍然若梦,不敢相信梦中的蝴蝶就这样飞到了身边。 一拧大腿,程慎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 皇帝这道指婚明面上是体恤安南王,重视朝臣。 可实际上,有了安南王这层姻亲关系,若宁丞相生出什么异心,安南王这边境王的身份,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宁府通敌的把柄。 而若安南王有异心,其世子已娶了朝廷重臣的嫡女,当世子在京州感受过优待,未必不能留子去父,让臣服于朝廷的世子取而代之。 想通这一层,程慎之卷起圣旨,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猜测,这场赐婚终究只是他所期盼的。 宁鸾虽脾气娇蛮,但也不能违抗圣旨罢? 程慎之第一次如此感谢苍天。 …… 两人的婚事如期而至。 纵是程慎之有了预期,也没有想到,在新婚之夜,宁鸾会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①圣旨是我参考古代圣旨瞎编的!!切勿考究,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小别 第5章 新婚 红绸蜿蜒,十里红妆。 皇帝亲自指婚,又交由礼部操办,这场婚事隆重而盛大。 甚至,两人大婚的地点,都定在皇子成婚所用的慈康宫,以显重视。 大婚当日,更是皇帝亲自出席证婚。 安南王也早早从南部进京,与宁丞相一起,见证这一场他们意料之外的婚仪。 耳旁传来环佩相碰的声音,宁鸾顶着鎏金凤冠,盖着金线镶边的喜帕,牵着同心结与程慎之进殿行礼。 …… “礼成!”礼官高声唱道。 按照礼部安排,程慎之在皇上亲赐的世子府中,设宴款待众宾,新婚卧房设在世子府主卧。 天色渐暗,宫人尽退。 宁鸾在洞房等待,程慎之还在主厅接待宾客。 窗外只剩一方黑色的天,喝得微醺的程慎之进入婚房。 他没有安排下人进屋服侍,而是自己端了合卺酒,推开门进来。 宁鸾端坐在婚床上,蒙着喜帕,模模糊糊看不清表情。 程慎之关上房门,脚步稳健将合卺酒放下,自己坐到桌前。 “阿鸾,咱们许久未像现在这般对坐说话了。” 他缓缓往杯子里倒上酒,烛光在酒液中画上一个满月。 宁鸾摸了摸胸口,回道:“若非皇上亲自赐婚,世子殿下大约也不想见我罢。” 程慎之苦笑一下,他看向蒙着喜帕的宁鸾,问道: “那你呢?你愿意见到我吗?” 一口饮尽杯中酒,他站起身来,缓缓在房里踱了几步,最终站定在宁鸾身前。 “你,真的愿意成为这个世子妃吗?” 宁鸾感受到他的接近,默然无语。良久的沉默后,宁鸾直接抬手,自己掀开喜帕,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 只见她面若芙蓉,眉似远黛,烛光映得她的双眸灼热,熠熠生辉得仿佛要烧起来。金鸾衔珠的流苏垂在额前,抚过她眉心的火红花钿,衬得肤色胜雪。 她一身大红的装束,神情里却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瞥到程慎之身后空掉的合卺酒杯,宁鸾冷然开口道: “我自是不愿。” 随手扔掉手中的喜帕,宁鸾利落解开身上华丽沉重的大红喜服,径自掠过站在床前看她的程慎之,走到桌边坐下。 低头把玩着空了的银杯,她缓缓开口道: “程慎之,自你上次对我坦言,我便知道你我并非佳偶。我生性热闹,也不若寻常官家女子,处处懂事,样样得体,与你心悦之人的样子,没有丝毫相似。” “不……” 程慎之张了张口,转身见宁鸾面色不佳,又把话咽下去。 两人此时不像是在婚房之中,反倒更像是在对簿公堂,一派冷漠与疏离。 宁鸾见程慎之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她端起酒壶把银杯满上,轻抿一口。 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燃起一路炽热。 “你既对我无意,我宁鸾也不愿只做深宅妇人,每日仰仗着这四方天度日。” 宁鸾声音决绝。 “这是我之前收集的卷宗,蜀西国制定的律法众多,其中包含夫妻之间和离的条目。我根据版式,提前写了和离书。”说着,她从衣领中掏出一沓纸卷来,“啪”一下扔在桌上,又道: “咱们是皇帝赐婚,立即和离恐怕不行。我们可以先做个约定,若来日谁遇见了真正心悦之人,便签下这和离书。届时,我会离开世子府。” “你离开?”程慎之皱了皱眉,下意识道:“你要去哪里?” 他走上前,拿起一页纸卷端详起来。 “两心不同,难归一意……一别两宽,各自欢喜。”① 念着念着,程慎之几乎气笑了,当年的一时冲动,竟换来如今的两心不同,终究是阴差阳错,咎由自取。 若这是她所愿所想,就让世子府成为她自在的归处。 虽心中如此想,程慎之见宁鸾冷漠中藏着慌乱的态度,也起了几分调侃的心思。 “你我二人,今日新婚,新婚当日签这和离书,确实不妥。况且……”程慎之从旁边抽了个花枝盘凳,学着宁鸾,在桌前也坐下来。 他直视着宁鸾略显紧张的眼,突然开口: “况且,你这和离书,错了一字。” 他将纸页放在宁鸾眼前,修长的指尖轻点错处。 “这''结缘''的''缘''字,绞丝旁下多了一点。” 程慎之声音低沉,说着竟带上一抹笑意。他坦诚道:“你说,像不像月老的红绳打上了死结?” …… 程慎之还记得,那晚因为这个“死结”,二人在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 他们虽是这世子府的主人,今日却是第一次入住。在这从未进过的宅邸里,宁鸾自觉丢人,不愿惊动下人,气鼓鼓地在婚房翻箱倒柜,试图找出笔墨纸砚,当场纠正这个失误的墨点,将这篇带有错字的和离书翻过篇去。 程慎之手撑着脸,坐在一旁干看着,当场就受了池鱼之灾,被宁鸾叫起来打理床铺。 新婚当晚,睡书房自是不合适的。 况且,程慎之也不知道世子府的书房在哪。 他认命地走近朱漆描金的拔步床,扯落大红鸳鸯被下的“枣生桂子”,用指尖掠过枕上绣着的鸳鸯图样,眼神深邃。 宁鸾也从柜中翻出了墨锭,就着桌上洒出的酒液磨了墨汁,用手蘸着,抹掉了那个写错的“缘”字。 程慎之思索良久,深吸一口气,“咱们互不干涉,可好?” 他知道这是宁鸾最想听到的答复。 宁鸾知道,和离书一事离经叛道,想法大胆。但世事不如意十之**,今日上花轿前,便已做好了程慎之不会同意,自己委身于人的准备。 今夜,宁鸾本以为,程慎之没有明确回答,便是不接受自己的提议了。 谁承想竟是峰回路转,宁鸾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真心实意地笑: “好。” 她嘴角微扬,精心描摹过的红唇,勾勒出明媚的弧度,细致描画的眉眼中,盛满闪烁的星,揉碎了一汪月影。 程慎之看呆了。 两人用慈康宫行礼时牵着的同心结,将绢花拆分开来,扎扎实实绑在拔步床中央,绰绰有余地隔出了两块睡人的地方。 一夜无眠。 令程慎之头痛的是,成婚第二日,坊市间竟传出世子爷闹得婚房异响频出,一夜毫不怜香惜玉的流言。 连去尚书房上早课,一向不苟言笑的章师傅,遇见去上朝的程慎之,也忍不住把眼神往他身上瞟。 好一阵尴尬。 而眼下,久别重逢,战时归来。 宁鸾手脚麻利,按照他们成婚第一年的习惯,快乐地铺好了床铺。 程慎之不在的这几年,宁鸾利用丞相府和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在幕后做起了掌柜。 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 这下程慎之回来,虽出门变得束手束脚些,但若是程慎之需要,她大约也是能帮衬一二的吧? —— 第二日一早,在府中用过早膳,宁鸾帮程慎之穿戴起上朝的服饰。 朝服繁琐,宁鸾不厌其烦,一层一层亲手为程慎之穿戴齐整。 “真不错。”宁鸾笑着眯起了眼,“你穿朝服,和朝中那些老头子一点也不一样。” “哦?阿鸾觉得有何不同?” “他们穿,满身都带着板正的暮气。你穿,这仙鹤翎羽都有灵气些。” 宁鸾抚顺他腰上挂着的赤金鱼形玉璧,满意地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 “今日我要出门,彩脂轩新进了各色脂粉,我去挑选看看,晚些回来。” 程慎之颔首,略一垂眸,又抬眼盯住宁鸾,“你自己当心,若需要侍卫帮助,告诉我。” 一旁同进早膳的白挽,早已被这两人的话绕了个迷糊。 她本以为世子对自己的世子妃并不上心,以自己的相貌条件,又有救命之恩,哄住世子爷只是时间问题。 不曾想,这两日在府中,程慎之所谓的报恩,仅是好吃好住的供着,宁鸾也没对她露出敌意,只当是客人,以礼相待。 眼见着世子进宫上朝,宁鸾也预备出府逛去,徒留一个管家,笑眯眯地跟着白挽,说听从她的吩咐,白挽只得恨恨,咬碎一嘴银牙。 另一边,宁鸾换了一身轻便的服装,独自一人走出府去。 她拐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灰衣人已驾着辆蒙着篷布的马车,在巷口等候多时。 “见过主子。”见宁鸾上了车,那灰衣人开口道。 “嗯。王叔,去彩脂轩。”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宁鸾将车帘拉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大团乌云聚集翻涌,似有一场暴雨即将倾泻而下。 一路前行,马车在彩脂轩门口停下。宁鸾下了马车,进到里面去。 轩内已经聚集不少人,环顾四周,尽是穿着精致的夫人贵女,又或是侍女打扮,匆匆采买的下人。 宁鸾绕过主厅,轻巧走向一处僻静的角落,绕过柜台进入一扇盖着帘布的雕花小门。 穿过一条幽深昏暗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展开一方庭院,嶙峋的假山石随意堆叠,顶上泉水喷涌而下,在半空撞上山石,飞溅起细小的浪花。缓和的流水顺着山石,淙淙聚成一汪小潭。星点浮萍中,几尾锦鲤悠然自在,不时浮上来搅碎这云影天光。 沿着小潭走去,一条小道蜿蜒其间,路边遍布浅苔香草,空气中弥漫着幽微的清香。 走到小道尽头,树丛掩映下,又是一道雕花小门。 宁鸾推开门,进入一个单独的小厅。 厅中并不大,里面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道木质旋转楼梯,从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顶端。 厅墙上每隔几米,便装有照明用的琉璃灯盏,灯盏下挂着雕花风铃,随宁鸾向上缓行的微风,发出纤细的响声。 ①圣旨参考宋代“放妻书”。 明天展示阿鸾身份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新婚 第6章 宝剑 踏上最后一块木质台阶,宁鸾站在顶端的凤鸾缠枝莲纹门前。 这扇紫檀木门上设置了机关,若是有人妄想凭蛮力破开,亦或是想要撬锁,都只会触动夹层暗藏的银铃机关,射出暗器的同时,引起门内侍从的警觉。 宁鸾轻敲三下鎏金凤首,指尖按顺序依次拨动莲蕊,只听“咔哒”一声,两扇重门朝着内部缓缓打开。 迎面立着两位穿水绿齐腰长裙的侍女,一头青丝用绿檀木发簪盘得干净利落。 见宁鸾进来,“主子”,两人训练有素,齐声行礼,行动间裙裾纹丝不动。 宁鸾微一颔首,径自走进厅中。 厅内布置“一明两暗”,尽显奢靡。 明处摆一张紫檀木雕花桌案,正中镶嵌进整块的乳白玉石,触手温润。 桌上一盆新鲜荷花,做成袖珍盆景样式。窗下设着梨花木琴案,桌案构思巧妙,将桌腿雕成湘妃竹模样,别有意趣。案上摆一张焦尾琴,附一盆文竹陪伴其间。 鎏金香炉升起青烟,室内弥漫着幽幽梨香。 绕过双鹤戏水屏风架,侍女为宁鸾挑开层层帷纱。青霜早已等在内室门口,示意她要等的人已经到达。 宁鸾会意,转入内室更衣。 铜镜中赫然映出一位风流男子,玉带束发,宽袖拦腰,淡蓝色的锦袍暗流丝光,腰间装饰的羊脂玉壁价值连城。 待穿戴齐备,青霜捧过面具,呈给主子。 宁鸾拿过面具戴上,鸾鸟展翅的轮廓掠过眉骨,尾羽镶嵌的绿翡翠在耳际闪烁寒光,只露出一双上挑的眼和紧抿的唇线,不怒自威。 小春台天台上,一人背对宁鸾站着,看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见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背着光,宁鸾稍作打量,只见他身材高大挺拔,外笼一件深枣色织锦圆领袍,用腰间一掌宽的鳄鱼皮钉护腰束着,手腕上戴着同料的鳄鱼皮护手,颇有武将气势。 又见他内着一件银灰单衣,领上和袖口出挑绣着流光浮云暗纹,显出几分文官的雅致来。 二人一时间都未开口,在宁鸾打量着这位时鸿小将军的同时,时鸿也暗暗在打量宁鸾。 他与宁鸾见面不多,但每次都会为宁鸾的周身气度而赞叹。 据他专程收集打探的情报,林公子不知从何而来,不声不响盘下京州一片坊市,又用了半年时间,修起了这座雕龙画凤的望春楼。 “林公子。”时鸿抱拳,低头以武将之礼相待。 宁鸾略一颔首,“刷”一声打开折扇,刻意变音道: “劳鸿兄久候,一年不见,鸿兄潇洒依旧。” 时鸿闻言,爽朗一笑,“若能见上林公子一面,等上3日也值啊。” “至于潇洒,不过是为人陪衬罢了。”时鸿自嘲摊手,脸上神色戏谑又无奈。 看着他略显浮夸的腔调,宁鸾心中摇头,收了扇子抬手道:“坐。” 跟着宁鸾进屋的青霜为两人倒上茶,递茶时,她冷冷瞥了时鸿一眼,眼里难得带上些情绪。 宁鸾意外,青霜是一贯冷言漠色,今日倒有几分不同来。 思绪飞转,宁鸾当下也没闲着,她扶了扶面具,调侃。“此去前线,蜀西大捷,时鸿将军也当立下大功。” 时鸿听了,叹了口气,放下刚端起的茶,挠了挠头道: “林兄,你这可真说到点子上了,这次出征,我实在是惭愧。” “何出此言?” “程世子三年前领兵出战,大小战火连天。要我说,异族边界凶险非常,本就不是那点兵马能拿下的。” 时鸿说到此,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 宁鸾用扇轻点桌面,“鸿兄但说无妨。” 时鸿清了清嗓子。 “圣上派程世子出战,兵马不足一万,粮草还不够半数,明着就想找个由头发落,最好让程世子直接战死沙场,撮一撮安南王的锐气。可没成想,程世子如有神助,次次谋划到位,眼见着竟要扭转局势,反平为胜了。” 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时鸿终于说到了自己。 “不怕林公子笑话,我是个庸人,家父时老将军一生戎马,反倒想我去考取功名,做个文官。可林公子你可知晓,我更爱长枪利剑,最讨厌舞文弄墨。这次派我出征,实属意料之外,圣上见程世子在边境屡战屡胜,颇得民心,这才指了两万兵马,派我过去历练历练。明面上带兵支援,实则分功抢赏。” 时鸿讲到气愤处,狠狠一拍大腿,“还好我一寻思,这事儿我可不能做,我只想当武将,可不想背信弃义,白落了人口舌。” 宁鸾折扇轻摇,扇骨触手冰凉,让她冷静几分。她答道:“于是你便装病拖延,等程世子大捷消息传出,才赶到南部支援粮草。不过,程世子如有神助……” 见宁鸾陷入思索,时鸿便也收了笑意,只管拿眼睛四处偷瞄。 坐他对面的宁鸾,薄衣轻衫,露出白得发光的脖颈和手腕,面具下的眼眸清冷深邃,端着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这副装束,让时鸿想起家里珍爱的玉仙剑,顿时只觉耳尖微热,一时间竟是痴了。 小春台上,沉寂下来。 “说来也巧,去年鸿兄临行前,托我留意那方宝剑,现下已有消息了。” 时鸿闻言,猛然回神,双手撑桌站起身来。 “当真?” “自是当真。” 宁鸾眼珠一转,神色间尽是商人的精明与算计。 “素来听闻,鸿小将军爱剑如命,今日准备付出什么代价,将心心念念的宝剑带走呢?” 说着,宁鸾起身开门,低声吩咐守在门外的青霜。 不过多时,青霜递一个锦盒进来。 那锦盒不知什么材质,通体漆黑,四边包裹金色护角。盒子开口处,用一枚碧玉平安扣牢牢扣住。 一眼看去,便知里面装的绝非凡物。 “打开看看吧。” 时鸿早已迫不及待,凝神屏息,小心翼翼按住盒子,伸手拨开平安扣。 只见盒内静静躺着一把赤色宝剑。 粗略看去,这剑剑柄奇特,用镂空技法放入一枚红色玉髓,拿着挥舞时,玉髓珠定能随着动作微微抖动。 剑柄底部蜿蜒出一道金线,斗折蛇行,勾勒出奇异的纹路,在剑鞘处戛然而止。 还未出鞘,两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灼热剑意。 时鸿激动得双手颤抖,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宁鸾知道这剑对了,后仰反手一挑折扇,“拿出来试试吧。” “真真……真的可以吗!” 时鸿满心满眼都钉在剑上了,此刻高兴得手足无措。 他一手拿出剑,利落拔出剑鞘,对着小春台的窗台,上下打量起剑身。 光下的剑身如血玉般通透,那道金线在剑身的映衬下,宛如岩浆中游走的盘龙,一直蔓延到剑尖。 时鸿手腕一翻,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光。剑锋过处,竟有热风拂面,墙角的鎏金香炉都被打散了青烟。 “好剑!”他不禁赞叹道: “寻常宝剑为求稳固,多用实心剑柄,可这把剑更追求灵巧,为求轻便进行了打磨。剑柄的红玉髓珠也镶嵌极妙,不仅剑柄内里镂空,中间的玉髓珠也是中空的,直通剑身,若是以毒或者麻药注入,经剑柄加热挥出,定能出其不意。” “看来你已是勘破这玄烈剑了。”宁鸾拿起茶盏,笑着缓缓道: “这剑鞘也是玄铁特制的,专为隔热。这把剑出自异族,由匠人寻到一处活火山,在炎热无比的环境下,历经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完成。但那制剑的匠人,却因高温卧床难起。” 用盖碗撇开茶叶沫子,宁鸾又道: “你得知消息,是因为当地的匠人们发现这剑威力巨大,有利可图,试图按照方法,再造出这把剑来。不料,那些去火山边制剑的匠人们,不知是技艺不佳,还是另有奇遇,竟是一个都没有回来,这才传出了玄烈剑凶剑的名号。” 听了此言,时鸿把剑放回锦盒,“林……林公子,这剑,我怕是买不起。” 他抱着盒子,一时间欲哭无泪。 盖上盖碗,宁鸾笑了一下,似是被他这副蠢样子取悦了。 “若我说,为了换取这把剑,望春楼换出了珍藏阁天字匣内的冰魄雪莲,你又当如何?” “天字匣!冰魄雪莲!”时鸿心生绝望,把锦盒抱得更紧了,仿佛就要和热恋的爱人生离死别。 “望春楼,从不做没把握的承诺。” 京州谁人不知,望春楼一共7层,除了只有楼主能随意出入的顶层,最受人关注的,便是第6层的拍卖行和珍藏阁。 珍藏阁顾名思义,便是珍藏珍宝的地方。楼内按照“天地玄黄”四个品级,对物品品质进行分类。 在这里,你可以拿出穿了三代的补丁花袄,换到京州坊市中,最美老太的珍藏裹脚布。 也可以搬出家中奇珍,花上黄金万两,带回生死人药白骨的稀世奇药。 珍藏阁,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但物品一旦上了“地”级,很多便只能通过以物易物获得,不能花费巨额金银购买了。 过往,鸿小将军从未踏足过望春楼,潜意识里还以为这是花厅舞厅。 后来,听闻向往已久的玄烈剑再次出世,可他遍寻无门,走投无路之下,听闻珍藏阁可以搞到一切,这才试探着给楼主递了帖子。 未曾想,这一进,就直接从门外,进到了望春楼顶楼,见到了传闻中神秘的楼主林公子。 时鸿还记得,当时林公子也是戴着这张铁面,坐在正厅的八仙桌后,笑意盈盈听完他的诉求,坦然表示,望春楼会寻找玄烈剑,至于报酬,届时再说。 而现在,真正的玄烈剑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