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全宗门追杀后穿成宿敌剑灵》
1. 神形俱灭
石塘镇上空,黑云如墨,暴雨滂沱。
这并非天灾,而是妖龙“覆海”挣断锁链,兴风作浪。
一道素白身影踏浪而来。
墨发高绾,仅一支乌木素簪定住,手中长剑“孤鸿”,正是她十五岁孤身闯入黑龙潭,斩千年黑蛟所得。
蛟首悬山门三日,天下皆知归云宗大师姐云微之名。
数十水妖嘶吼扑来,腥风扑面。
云微并指虚点。
“破。”
冲在最前面的水妖如遭巨力碾压,砰然炸裂,污血混入浊流。
余者攻势骤止,挤在残垣断壁间,发出惊恐不安的嘶嘶声,眼中充满畏惧。
覆海怒啸,百丈狂澜排山倒海压来。
孤鸿出鞘,唯有一线清冷寒光。
“妖龙覆海,荼毒生灵,今日伏诛!”云微清喝,剑气所至,妖氛溃散,水妖如草芥倒伏。
胜负将分之际,岸边半塌茅屋中传来微弱的啜泣。
云微剑气微凝,神识扫过。一个少女蜷缩在断梁下,左腿被压,污泥血水满身,小脸惨白,眼中蓄满泪水,身躯颤抖,却竭力抬起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指向妖龙身上一片不起眼的灰白鳞片,嘴唇急切翕动:“那里…它畏雷…引天雷…劈那里!”
云微一愣,那个姑娘竟能看穿覆海命门?
身处绝境尚存助人之念,心性难得。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孤鸿剑势陡变,引动漫天雨丝,剑身嗡鸣震颤,直指九霄。
剑引天威,雷霆将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嘻嘻……”一声尖笑响起,“这么轻易就被我骗了呀?没想到你这般厉害……只可惜,你这颗至纯至净的剑心,归我了!”
云微猛地回头,瞧见那少女眼中清澈褪尽,瞳仁缩如针尖,嘴角咧开非人弧度,贪婪毕露。
魔物!云微心头一凛。
此獠无形,专噬濒死怨魂或至纯善念,占壳为巢,阴险狡诈。
在她分神的刹那,覆海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巨尾狠狠抽向她。
砰!
云微如遭重击,撞向残墙,气血翻腾,经脉灼痛。
魔物趁虚扑上,利爪撕裂素袖。
“嗤啦!”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在她左臂,皮肉翻卷,黑气缠绕。
“从那孩子的身体里滚出去!”云微厉声喝道。
占据少女躯壳的魔物发出一声怪笑:“晚啦,这凡人的魂魄早被我嚼碎了!有胆,你就连这躯壳一起斩了呀!”
躯壳已死,魂魄湮灭。
此魔,当诛!
云微压下翻腾气血,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孤鸿剑化作一道凄厉决绝的寒光,只一秒便洞穿了“少女”单薄的胸膛。
魔物笑容僵住,短促惨嚎,黑气如潮退散,唯余空洞死寂,躯壳软倒泥泞。
可惜,太迟了。
覆海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得意嘶吼,庞大的身躯趁机猛地扎入滔天浊浪,眨眼间消失无踪,只留下满目疮痍。
云微没去管手臂上魔气侵蚀的伤口与沉重内伤,身形疾掠残垣断壁间。
指尖探老者鼻息,毫无声息;手触妇人脖颈,僵硬冰冷;剑挑开瓦砾,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躯紧抱着脏污的木人,青紫小脸了无生机……
一处,又一处。
每确认一具冰冷的躯体,她眼底的沉痛便深一分。
真元所剩无几,她仍将微弱护体剑气渡入尚有微温之躯,徒劳吊命。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无穷的死寂。
暴雨初歇,破空声至。
归云宗宗主谢青峰,携数位长老终于赶至。
眼前景象令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尸横遍地,断壁残垣。唯云微孑然立于中央,素袍染血,面色苍白,眉心赫然一道弯月状紫黑印记,魔气森然。
“云微!”执法长老戟指怒喝,“你竟堕魔!屠戮无辜!”
云微不明所以,以剑刃为镜,这才看见眉心那道弯月状的紫黑魔印。
不可能……
她压下翻涌的气血,立刻躬身,朝着父亲和一众长老深深一揖,声音急切:“弟子赶到石塘镇时,百姓已然罹难。弟子本欲全力斩妖,以绝后患,不料遭遇魔物偷袭,妖龙趁机遁走……此伤为证,魔气侵蚀方显此印!”她侧身展露臂上黑气缠绕的爪痕,“弟子来迟,未能护住百姓,罪责难逃。恳请父亲允我收敛尸骨,立碑刻名,年年祭扫,以慰亡魂。此间事了,云微愿回宗领受一切责罚。”
至于妖龙覆海,她握紧了孤鸿剑,日后定要寻其踪迹,取其首级,以血偿血。
“够了!”谢青峰厉声打断,面沉如水,目光扫过魔印、尸骸,最终钉在云微身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厌恶,“本座神识探查,百姓身上皆残留你孤鸿剑气。若非你所为,剑气何来?魔印昭彰,魔气缠身,分明是堕魔之兆,尚敢在此砌词狡辩?你身为归云宗大师姐,不思守护苍生,反成祸患根源,简直是我宗门百年之耻。”
他声音拔高,痛心疾首道:“论心性担当,你岂及澜忱万一?他虽为义子,行事沉稳周全,为宗门扫除后患。你呢?仗着几分天赋,恃才傲物,目无尊长,冲动莽撞,如今更是堕入魔道,屠戮生灵!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为何父亲连一句辩解都不肯听完?为何他只看到这眉心魔印,却看不到她臂上的爪痕?为何他如此轻易就定了她的罪?
她是归云宗大师姐,剑道魁首。
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她生母身世成谜、惨死宗门禁地所带的“污点”,抵不过父亲欲将基业交予义子谢澜忱的私心。
她与谢澜忱,是宗门死敌。
她嫌他性情阴郁,只顾自身;他厌她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两人相见,往往剑拔弩张,冷嘲热讽。
“我不如他?”云微怒极反笑,目光灼灼逼视父亲,“谢澜忱入门七年,可曾为宗门立下寸功?可曾救过一人?我十五岁便斩杀黑蛟,荡平北邙十八寨,诛邪修于万毒谷…桩桩件件,皆以命搏来。如今父亲为扶义子上位,竟不惜除去亲生骨肉么?”
她向来不喜谢澜忱,嫌他整日阴沉着脸,每每开口总叫人下不来台。
更因他像一面镜子,时刻映照出她在父亲心中的位置连一个义子都不如。
“放肆!”一位站在谢青峰身侧、面容刻薄的长老立刻尖声斥责,手指几乎要点到云微鼻尖,“澜忱天资聪颖,性情沉稳,待人接物有章法,最适承继归云宗。而你心肠歹毒,妒忌成性,今日更是在石塘镇大开杀戒残害无辜!”他转向谢青峰,拱手厉喝,“掌门明鉴啊!若因骨血徇私,宗门律法威严何在?请掌门即刻清理门户!诛魔卫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云微冷笑,孤鸿剑感应到主人滔天的心绪,冲天而起。
“为天下苍生!为归云门楣!”谢青峰眼中的犹豫尽数化为决绝,袍袖猛挥,“本座亲自清理门户!布阵!”
众长老身形闪动,伏魔大阵当头罩落,欲一举镇压。
面对这足以绞杀大妖的合击大阵,云微非但不避,反而足尖一点,迎着罡风欺身而上。
但见孤鸿剑出鞘龙吟,直取阵法枢纽。
轰——!
闷雷炸响,只听“咔嚓”脆响连作,阵法如破碎的古镜般四分五裂,灵气倒灌而回,长老们口吐鲜血,被掀飞数丈。
“若非顾念师门之情未下杀手,”云微持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长老们早已是剑下亡魂。”
便在此时,一柄悬于谢青峰身侧的佩剑,无声无息刺向她后心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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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她心神因破阵微懈刹那。
那剑太快。
更可悲的是,她的护体剑气面对至亲血脉的气息时竟本能迟滞了一瞬。
“噗——!”
冰冷剑锋穿透素白剑袍,直透心脉。
剧痛吞噬知觉,眼前骤黑,血沫涌喉。
云微身形剧颤,重重扑倒,泥水与心口滚烫鲜血浸透衣襟,孤鸿脱手飞出,“铮”地斜插进泥泞之中。
她艰难地抬起头,望着父亲那张冷漠的脸,只觉那道剑伤带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魔头伏诛!”谢青峰声音冰冷,袍袖一挥,一道金色符印脱手印在她后心。
玄天诛魔印。
凡中此印者,神形俱灭。
金光笼罩,她的身体寸寸化为金色飞灰,无声消散,血肉筋骨乃至神魂,皆被强行抹去。
她不甘心。
未能斩杀覆海,未能为石塘百姓讨还公道,未能找到母亲孤身惨死禁地的真相。
她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云微强撑着最后气力仰头,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只是那笑中带血,竟比哭还叫人惊心。
“父亲……你好狠……若苍天有眼……让我云微侥幸残存……今日之痛……他日……定要你……百倍偿还……”
意识如沸水薄冰,急速消融、碎裂、沉没。
云微最后所见,是那柄陪伴她多年、饮尽妖魔血的孤鸿剑。
而今,剑身光芒随着她一同熄灭。
*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或是百年。
云微费力地“睁开眼”,忽觉有异。
往常光明乍现时刺得生疼的滋味,此刻竟全然不见。
她想要挪动手指,却似坠入虚空,四肢躯体皆如消散于无形,莫说痛痒之感,便是半分知觉也寻不到。
唯有一股冰冷、坚不可摧的禁锢感将她牢牢包裹束缚,恰似那琥珀中的虫豸。
眼前赫然是归云宗的正殿。
殿内昏暗,唯几盏青铜烛台跳跃昏黄火光,投下巨大扭曲暗影。
她竟依附在了孤鸿剑上!
那柄本该一起随她一起化为飞灰的神剑,此刻竟悬浮于大殿中央,剑身黯淡如蒙尘凡铁,昔日灵韵尽失。
她残存的一缕意识被困于剑体之内,无法穿透剑身,无力凝聚,只能徒然“看”着殿内一切,如失声失形的旁观者。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宝座之上。
谢青峰端坐宗主之位,那张脸在跳动烛火下,平静得令人心寒。
他亲手以剑刺穿自己后心,再施玄天诛魔印打得她神形俱灭,于父亲而言,竟似拂去袖上微尘般微不足道。
她恨,恨父亲的冷血无情,恨他对义子的偏袒,更恨他为了义子,竟能如此决绝地舍弃血脉亲情,甚至不惜亲手将其抹杀。
殿下少年,身姿挺拔如松,却笼着驱不散的阴郁。玄色劲装紧束,衣摆肩头沾着未干尘土与几处暗渍。
正是谢青峰义子,谢澜忱。
此刻见他,云微心中唯余冰冷讽刺:谢澜忱,闻我“死讯”,你心中想必得意至极吧?归云宗未来宗主之位,再无人与你相争。
“澜忱,”谢青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沉默,语调是云微从未听过的温和,“此次清剿西山狼妖之患,你调度有方,身先士卒,做得很好。”他袍袖微拂,那悬浮的孤鸿剑缓缓飘向谢澜忱,“此剑,乃是千年黑蛟镇守的重器,今赐予你。望你持此神兵,勤修不辍,光耀归云千年门楣,不负为父殷切期望。”
“宗主,”谢澜忱微怔,如同看到极其刺眼厌恶之物。
他眉头紧锁,薄唇抿成直线,脸上无半分得神兵之喜,唯有毫不掩饰的抗拒,“她…发生了何事?她的孤鸿剑…为何会在您手中?”
2. 残魂
子时方过,后山幽寂。
虬枝盘结的老松下,倚着一个黑衣少年。
他手握孤鸿剑,墨色长发松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半掩着紧蹙的眉心,唇下一点朱痣,衬得面容愈发阴郁。
剑中,云微整理着思绪:方才大殿上,谢澜忱追问赐剑缘由,父亲却避重就轻,只说她堕魔惨死,皆是自作自受。
思及此,云微心头冷笑,这孤鸿剑饮妖魔血,斩不平事,承载她毕生剑道傲骨,如今竟落入了她最不愿交付之人的手中。
阴影中,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动了,指尖触向冰冷剑鞘。
“死了干净。”他垂首,低声自语。
云微心中暗自生厌,生前嫌隙深重,死后寄身剑中,他仍不肯留半分口德,倒似往日处处作对的旧景重现。
少年指腹下滑,堪堪触及剑身之际——
“啧。”
他倏地缩手,低头看去,食指指腹赫然多了一道极细极深的血口,殷红血珠迅速凝聚。
谢澜忱微微一怔,盯着那点刺目的红。
他素来谨慎,动作极缓,断无自伤之理。
莫非是孤鸿剑?云微的佩剑,竟连碰也不容他碰?
“嗒。”
极轻的一声,血珠精准坠在孤鸿剑脊正中。
嗡——!
清越剑鸣骤起,剑身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流萤般的光晕。
一股灼热之意猛地刺入云微冰冷的灵识,剧痛难当。
难道是因为谢澜忱的血?
还不等她从这突如其来的灼热与惊骇中理清头绪,松枝掩映的山石后,忽的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
火光摇曳处,映出一张泪痕交错的脸。
“云微师姐……”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鼻音,“你捡我回来那天……雪下得好大,好冷……我缩在破庙里,手脚都没知觉了,以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是你把我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
她拿起一叠新黄纸投入火中,火苗窜高,照亮她眼中未干的泪光,“你说‘归云宗不养闲人,但也不会见死不救’……师姐,我们村里都这么给走了的人烧点……你别嫌少……黄泉路上……别冻着饿着……”眼泪又扑簌簌滚落。
“她倒是爱捡人。”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自身后响起。
谢澜忱双手抱臂,审视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碍眼的物件。
少女吓得浑身剧震,抬头看清是他,小脸血色尽褪,慌忙抬脚要去踩灭纸钱:“谢、谢师兄!我……我知错了!我这就……”
“不用踩。”谢澜忱目光掠过地上未燃尽的黄纸,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烧都烧了。反正,她也收不到。”他心中冷嗤,神形俱灭之人,何来黄泉?这人愚钝,徒劳罢了。
阿秀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眼泪在眼眶打转,死死咬唇不敢落下,小小的身躯因恐惧瑟瑟发抖。
云微心想:苍生皆苦,能救一个,为何不救?他眼中怕不是只有那套冰冷的规矩,只有自身那点得失算计,何曾有过半分对他人的怜悯?
谢澜忱这种人,大约只觉她此举愚蠢不堪,坏了门规,污了门庭。
她未曾注意到,少年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回去。”他声音更冷,“下不为例。若再犯,门规处置。”
阿秀如蒙大赦,胡乱应了声“是”,连滚带爬站起,顾不得收拾灰烬,跌跌撞撞跑远。
四下重归死寂。松涛呜咽,更显空山寂寥。
“怜悯?”谢澜忱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声吞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隔着一层冰冷的铁壁,对着剑中人发出质问,“怜悯能换来什么?师姐的结局,还不够明白么?身死魂消,万人唾弃,连一抔黄土都无。
他听到了?!
云微不可置信,谢澜忱竟然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听到她的心声?是方才那滴血所致?
他听见了她的讥诮,她的指责……那他是否也听见了她此刻翻江倒海的惊骇与滔天恨意?
云微没有丝毫犹豫,直奔主题:“谢澜忱,你能不能帮我出去?”
“帮你?”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嘲讽之意毫不掩饰,“云微,你凭什么?凭你生前对我处处压制,视我如无物?凭你此刻只剩一缕残魂寄于孤鸿剑中,还要对我颐指气使?还是——”少年修长的手猛地攥紧剑柄,仿佛要将这柄剑连同里面那个令他厌恶的人一同捏碎,“凭你将我从那尸山血海的村子里拖出来,带回归云宗?
“当年救你,非图回报,只予你一安身之所。”云微语意干脆,不欲纠缠旧怨,“你我恩怨,容后再论。妖龙覆海未除,不能亲手斩之,我死不瞑目。宗主污我堕魔,诛我肉身,此仇不共戴天。生母云氏枉死寒魄渊,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三事毕,我自会离开归云宗,永不踏足,这应是你最乐见的结果。”
“否则,”她语气添了一丝玉石俱焚的决绝,“我残存一日,便寄于孤鸿一日。你我如今意念相连,我这般煎熬,你灵台亦难清净。日日夜夜,你都要听着我的恨,我的怨,永无宁日。”
眼下她被困剑中,寸步难行,查明真相,复仇雪恨,竟只能倚仗这个宿敌。
此念令她屈辱,恨意如沸。
月光下,少年俊美阴郁的脸庞紧绷,神色剧烈变幻。
被冒犯的狂怒、被威胁的屈辱、以及一种更深沉难辨的挣扎在眼底冲撞。
山风呼啸,灌满他玄色衣袖,猎猎作响,吹动额前碎发。
过了许久,久到山风似也凝滞,他才从紧咬的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出三个字:
“你、休、想。”
这便是他的答案。
意料之中。云微无半分难过,她深知这少年骨子里的睚眦必报与偏执阴鸷。
身陷绝境,魂魄依托孤鸿,探查无门,除却这恨她入骨的师弟,她又能求谁?
他恨,便用其恨;他怨,便激其怨。
为达目的,屈辱艰难,皆可不顾。
*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
谢澜忱腰悬孤鸿剑,与五名弟子穿行于人迹罕至的古林。
“赵师兄,”一名年轻弟子压低声音,面上交织紧张与初涉险境的兴奋,“妖龙覆海真在此处?我入宗三载,头回遇上这等大妖……”
他自然没机会。从前若有此等大妖觊觎山门,她云微早已孤鸿在手,斩妖于百里之外,何须他人涉险?
赵师兄驻足,伸手抚过身旁一株断木上翻卷的树皮,指腹蹭过那道尺余深的沟壑,碎木簌簌而落。
他抬眼望向雾气弥漫的深处,面色凝重:“错不了。昨日有弟子来报,此处爪痕深逾尺许,绝非寻常妖兽。爪痕边缘泥土里妖气浓重,水腥刺鼻,与卷宗记载的覆海妖气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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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
谢澜忱在前,目光扫过前方幽暗,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冷峭:“怕了?你此刻滚回宗门,尚来得及。”
几人顿时哑然。
剑身之内,云微只觉一股寒意,非是惧怕,而是恨。
林间湿冷雾气仿佛化作石塘镇百姓凝固的血泪,渗入她灵识,无声嘶喊“偿命”。
可惜,空有滔天恨意,却无半分施展之力。
“当心些,”云微出声提醒,“我与覆海交过手,此獠狡诈,非蛮力可敌。”声音透过意念传递。
少年脚步未停,眉头未动,恍若未闻。
见惯了他这幅讨人厌的模样,云微也懒得与他计较,再次开口:“昨夜之事,思虑如何?”
他依旧沉默前行,唯有按在孤鸿剑柄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亦知我言出必践。况且,”她语锋微转,扫过谢澜忱心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重塑肉身,并非全无指望。宗门秘阁禁书有载,若修为精纯者,肯以自身精血为引,与残魂缔结共生之契,可暂赋残魂凝聚实体之能。虽非真身,却足可行动、持剑、查证真相。只需你一点心头血……代价极小,于我却是生机。”
书中确有此法。然此契一成,施术者与魂体心念相连,一损俱损,宛若同命。
若让谢澜忱知晓此节,以其睚眦必报之性,定与她玉石俱焚。
此刻,绝不可言明。
“一点心头血?”谢澜忱的声音终于响起,在寂静林间突兀刺耳,满是嘲弄与拒斥,“生前拿大师姐的架子压我,死后倒想剖我心养魂?你这般低声下气,倒让我想起从前你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师姐,何其讽刺啊?”
云微冷冷刺回:“你还是如从前一样,眼中只有唇舌之快,却不见宗门岌岌可危,苍生遍地哀鸿。与你在此争口舌之利,徒耗我残存之力罢了。”她想,难怪父亲偏爱于他,一副好皮相确易招人,可惜这张嘴实在刻薄惹厌。
“是么?”谢澜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毫无波澜,“宗门兴衰?天下苍生?那是你云微的抱负,你的枷锁。宗门存亡,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少拿这些大义来压我。”
云微无言以对。
和谢澜忱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自取其辱。
他身后五名弟子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年轻弟子忍不住扯了扯赵师兄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赵师兄…谢师兄他…他在与谁说话?莫不是云…云师姐堕魔之事,对他打击太大,心神失守了?”眼中满是同情。
赵师兄眉头紧锁,望着谢澜忱孤拔背影,低声叹息:“唉…谢师兄与云师姐虽素来不和,水火难容,但同门一场,云师姐又是这般结局…对他的打击怕是不小…”言语间,已将谢澜忱的异常归为伤心过度,神思恍惚。
云微心中冷笑:打击?他怕是恨不能敲锣打鼓,放炮相庆。
此念刚起,一股强烈的虚弱感骤然朝她袭来。
方才一番意念交锋,对她消耗甚巨,她本是一缕残魂,强撑至此,已是极限,此刻连凝聚意念都觉吃力。
她正欲凝神调息,一股极其熟悉、带着浓重水腥与暴戾的妖气,骤然自左前方深潭之下爆发。
是覆海!这气息,她至死难忘。
“拔剑!它在左前!”云微厉声喝道。
3. 同归
左前方深潭忽地发出“咕嘟”闷响,先是拱起个灰绿色的水包,里头裹着半截腐木,随着水下的涌动缓缓抬高。
直到水包鼓得像要撑破潭面,妖龙覆海霎时冲天。
“果然……”云微的怒意在剑身内不停翻涌,惹得谢澜忱频频看向孤鸿剑。
狰狞的龙头高昂着,獠牙如戟,两点猩红竖瞳,死死攫住谢澜忱手中那柄孤鸿剑。
几个归云宗弟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年轻的早已被吓得灵魂出窍,半步难移,年长的勉强立着,嘶声吼道:“结阵!”
五人仓惶背靠背,手中剑乱颤,剑尖抖索,哪里成得了阵势?
唯谢澜忱不同。
他淡定得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孤鸿剑清光一闪,直刺覆海要害。
剑中,云微冷眼瞧着,心中只道: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偏激孤傲,仗着几分天赋便视险阻如无物,竟欲独斗妖龙。覆海狡猾得很,岂是蛮力能降的?这般硬闯,等同于拿鸡蛋碰石头——找死。
覆海猩红竖瞳怨毒暴涨,死死盯住孤鸿剑,显是认出了这柄旧伤之器,更嗅到了剑中那令它憎厌的气息。
“谢师兄,当心啊!”众弟子急得声音发颤,鼓起勇气欲上前助阵。
“退开!别来碍手!”谢澜忱声音冷硬,他旋身避开巨爪,剑势斜撩,剑气凌厉迫人,反将靠近的赵师兄逼退数步。
“妖龙太强……卷宗有误!速求援!”赵师兄急切喊道。
众人手忙脚乱地摸向腰间玉符。
另一边,覆海被谢澜忱彻底激怒,攻势陡然倍增,腥风卷地,飞沙走石。
那覆满墨鳞、粗如巨柱的龙尾,骤然横扫!尾端鳞片在雾中泛着乌光,甩动时劲风如刀,刮得枝叶碎裂。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碗口粗的老松被它拦腰折断,断木裹挟泥石,直砸谢澜忱面门。
少年瞳孔骤缩,避无可避。
他将全身残存灵力尽数灌入孤鸿剑中,剑身清光大盛,横剑硬架。
铛——!
剑身嗡鸣震颤,丝毫无损,足见神兵之利。
但那沛然巨力岂是谢澜忱能承受的?
少年如同断线的纸鸢般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一株巨树。
他沿着树干滑落泥泞,右臂软垂,长剑脱手,半落于污泥之中。
云微意念随剑身遭受的巨震猛烈摇晃,亦感一阵昏沉袭来。
她心中冷哂:一缕残魂,力量微渺。
方才激斗,她数次强聚意念,欲引动孤鸿剑本源共鸣,助谢澜忱寻隙破开覆海鳞甲,皆被他那拒人千里的剑意蛮横冲散。
少年戒备心太强,纵是生死一线,亦本能地排斥一切外力介入,哪怕这外力意在救他。
不等云微开口,獠牙巨口便冲着谢澜忱而来。
要救他么?
自谢澜忱被父亲收为义子后,云微才发现此人性情阴鸷,行事执拗,待人言语间总带锋芒,叫她看了便觉不喜。
两人宿怨本就深重,若非她残魂寄剑,意念相通避无可避,早已懒得与这等刻薄寡恩、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言语半句。
可云微心中始终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母亲的声音倏然浮现心头:“阿云想做真正的强者?可强者之道,非独力擎天,逞一人之勇。而是在绝境之中,不弃己身之责,纵如萤火微光,亦竭力照亮他人前路,此谓‘兼济天下’。”
彼时她心高气傲,以为荡尽群魔,便是兼济。而今身陷囹圄,一缕残魂苟活于剑,方悟母亲深意。
真正的强者,纵使只剩一缕微魂,亦当有担起他人性命的勇气。
云微心中再无半分犹豫,竟以魂力催动孤鸿剑。
嗤啦!
是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
覆海张口噬咬的刹那,孤鸿剑像是受无形之手操控,猛地刺向其咽喉。
龙血喷涌。
覆海痛极狂嚎,声震四野。
而云微力尽,再难维系剑身悬浮。
谢澜忱一怔,连忙去接。
他右手凌空一抓,稳稳握住剑柄,左手抹去唇边血迹,剑指妖龙。
少年手中的孤鸿剑,是她十五岁那年孤身闯入黑龙潭,斩千年黑蛟所得。
黑蛟镇守神剑百年,吞食生灵无数,她与之鏖战三天三夜,浑身浴血,终以一招自创的“孤鸿掠影”斩其七寸,方得此神兵。
拿到剑的那刻,龙吟之声响彻百里,其锋锐利,正合她彼时心性。
如今,物是人非。
云微长叹:且先解决覆海再说。
“谢澜忱,攻其伤口。”她意念急传,此刻并非计较宿怨的时候。
谢澜忱心领神会,剑光暴涨,直取覆海咽喉血洞。
赵师兄等人亦强忍伤痛,鼓起最后余勇,挺剑攻向妖龙腰腹一处陈年旧伤。
数道剑光交织袭向其要害。
覆海狂吼,庞大身躯猛地一旋,粗壮龙尾挟开山裂石之力扫向几人。
砰!
几人被扫飞了出去。
众弟子重重摔落于断木碎石之中,彻底昏死,生死不知。
谢澜忱则拄着孤鸿剑,强提一口真气欲再起身。
没用的,你不是他的对手。云微心想。
妖龙周身墨鳞幽光大盛,庞大身躯猛地砸向地面。
轰隆!
地动山摇。
地面如蛛网崩裂塌陷,深不见底的黑洞豁然张开,将众人吞噬。
谷底水汽氤氲,光线昏暗,怪石嶙峋,几株叶片如幽蓝蝴蝶般的奇异小草在石缝间顽强生长,石壁上垂落着数串藤蔓。
洞口,覆海庞大的阴影压下,杀意滔天。
云微意念扫过地上昏迷不醒的几名弟子,最后落在倚着湿滑岩壁、气息紊乱、明显重伤难起的谢澜忱身上。
谢澜忱这厮,性情偏激孤拐,自入宗门起便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父亲明里暗里的偏爱,想立他为少宗主的执念,更是将谢澜忱彻底置于自己的对立面。
相识七载,他何曾给过她半分好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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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间尽是刻薄讥讽,行动上更是处处掣肘。此等厌憎之徒,救之何益?任其葬身龙腹,岂不干净?
可那几个弟子何其无辜?他们只是奉命前来探查妖祸。
云微想,兼济之道,非独指亲近友善之人。
纵是陌路,纵是仇雠,其命亦是命,其苦亦是苦。强者之心,当覆盖万物,不择善恶。
纵使是她厌憎入骨的宿敌,纵使是素不相识的贩夫走卒,其性命,亦是云微身为昔日归云宗首徒、身为执剑者,不可推卸之责。
孤鸿剑清光一闪,悄然飞谢澜忱身侧。
云微意念传音,敷衍关心道:“谢澜忱,你伤势如何?还有余力带他们走吗?”
少年眸子一顿,似有千言堵在喉头,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会在乎我的死活?说吧,你想做什么?”
“燃此残魂,与覆海同归。”云微声音平淡,字字千钧,“唯此法,或可诛杀此獠,为你们挣得一线生机。”
他闻声瞪大了眼,那点微末的震动刚掠过心尖,便被他自己狠狠掐灭。“高高在上的大师姐,如今倒想做舍己为人的英雄?宗门援兵转瞬即至,还轮不到你在此惺惺作态。”字字句句都裹着惯常的讥讽,不过是想掩去那丝连他自己都厌弃的、不该有的动摇。
云微冷笑:“让你失望了。只要孤鸿剑在你手中,我便能回来继续碍你的眼,惹你心烦。”
她心里却掠过一个念头:若此番舍命救下他,这敏感多疑的少年会不会念着这点人情,助她化形复仇?
“你!”
不等他开口回怼,云微凝聚魂力,孤鸿剑周身瞬间腾起炽烈红光,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撞向洞口狰狞探入的妖龙。
冲击席卷而下,谢澜忱被这余波狠狠震向岩壁,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眩晕稍止。
云微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他立刻挣扎起身,内腑撕裂般的剧痛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却像疯了一般在谷底急寻。
找到了。
孤鸿剑静静躺在几尺外的黑石旁。
剑身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狰狞的裂痕,黯淡无光,沾满了泥污与暗褐色的龙血,死寂得如同一块刚从废铁堆里捡出来的凡物。
“云微。”少年的声音干涩,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抓起孤鸿剑。
“说话。你凭什么擅自决定?你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休想。”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咯咯作响,“你休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欠你…永远欠你…”一丝扭曲的快意与失落交织啃噬着他:那个压在他头上、令他嫉恨又不得不仰望的身影终于消失了,他该高兴的,不是吗?
谷底冷风呜咽盘旋,唯余手中长剑死一般的沉寂,宣告着某种终结。
“方才那一剑,煌煌如日,孤绝万古,其意其魄,绝非你之功。”
谢澜忱猛地抬头,循声望去,眼中戾气翻涌。
“归云宗的小子,”少女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嫌恶,“松开你的脏手。凭你,还不配碰这把剑。”
4. 化形
云微睁开眼,看到一片玉石铺就的宽阔广场,正是她旧时的家,归云宗。
她看得分明: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小女孩,穿着归云宗内门弟子的衣袍,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正跌跌撞撞地跑向广场尽头那道身着宗主袍服的挺拔身影。
她跑得很急,清脆的童音连喊了两声“爹爹”,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闻声,那道身影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
他面容英挺,只是看向女孩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漠然,仿佛看见的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而是一块石头。
小女孩跑到他面前,仰起小脸,伸出两只小手,声音脆生生的:“云微想要爹爹抱!”
云微呼吸一滞。
谢青峰的目光在女儿脸上略停一瞬,随即冷漠地移开,玄色袍袖一拂,竟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步履沉稳,没有丝毫停顿。
小云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维持着那个索求拥抱的姿势。
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单薄。
云微远远看着,一股深埋心底的酸楚翻涌上来。
眼前景象突然变成弟子往来穿梭的回廊。三个外门弟子靠着朱漆廊柱,正小声议论。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不过仗着自己命好,就摆起师姐的架子,论剑术,她哪点比得上林师兄?花架子罢了,真当人人都得捧着她?”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满是鄙薄:“就是!整天冷着脸,也不知摆给谁看,莫不是嫌咱们脏了她的眼?”
旁边一个弟子压低声音,添油加醋道:“听说她娘来历不明,死得也蹊跷!指不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三人挤眉弄眼,笑得前俯后仰,全然没留意到回廊拐角处的少女。
云微就在小云微身边看着。
那时她心气高,只当这些是妒忌,便以更凌厉的剑锋回应,将那份被父亲漠视的委屈和渴望证明自己的倔强,全化作了苦练的汗水。
她曾以为,只要足够强,强到让父亲侧目,强到让所有人闭嘴,就够了。
画面飞速切换至灯火通明的正殿。
画面又是一转,到了灯火通明的正殿。
她的父亲高踞主位,而谢澜忱则站在他身侧,一身内门弟子服,垂着眼睑,沉默地承受着众人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小云微站在殿下弟子前列,她刚被父亲责罚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身上湿透的袍子还未干透,发梢滴着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谢青峰的目光落在谢澜忱身上,朗声开口:“此子根骨不凡,心性坚韧,于危难中犹存求生之志,甚合吾意。自今日起,谢澜忱,便是本座的义子!”
云微心中冷笑:救人的分明是她,拼死将谢澜忱背回来的也是她,可父亲一句轻飘飘的“根骨不凡”便将人收为义子。那她算什么?她所有的努力,在父亲眼中,永远比不上一个外人?
就在这时,殿中的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小云微身上,眼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一丝快意。
他嘴角向上扯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说:看,这就是你救我的回报。你拼命救回的人,只会夺走你仅存的东西。
小云微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喧嚣的大殿,将那些惊诧、议论和父亲威严的目光,统统抛在身后。
云微快步追了上去。
小云微跌跌撞撞地跑着,穿过回廊,绕过假山,最终一头扎进废弃柴房的最角落。
这里堆满干枯的柴禾,弥漫着尘埃和木头腐朽的气息。
她把自己紧紧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缩在柴堆最阴暗处,脸深深埋在膝盖上,肩膀无声地抽动着,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云微静静站在她面前。
被父亲无视的心痛,被同门嘲笑的屈辱,被所救之人恩将仇报的恨意……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阴暗的角落轰然决堤。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云微。
她不再是冰冷的旁观者,一道朦胧的、若隐若现的身影缓缓在哭泣的小云微面前凝聚,轮廓逐渐清晰。
小云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抽噎声骤然停止。
她抬起沾满泪水的小脸,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茫然又惊愕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女子,唇瓣动了动,吐出几个字:“你是谁?”
云微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云微齐平。
没有多余的话,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奇异的微凉,却异常轻柔地拂过小云微湿漉漉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拭去那滚烫的泪痕。
“别哭。”云微开口,声音很轻,“为不值得的人流眼泪,很傻。”
小云微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还蓄着泪水,“可是,父亲他…他不爱我…还有师弟师妹们…他们也不喜欢我…”
云微的指尖停留在小云微的脸颊上,轻轻抚过。
“你很好。”
她认真道:“不需要他们认可。这天地间,能为你作证的,唯有你手中之剑,心中之道。待你剑锋所指之处,魍魉退散,公理昭彰,那时,真相自会大白。”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小云微,投向更远,眼神锐利:“终有一天,你会强大到让他们所有人都只能仰望。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要他们一笔一笔,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四周猛地一阵摇晃,地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柴房腐朽的木门被人轰然撞开。
一道身影冲了进来,带着急促的喘息。
是谢澜忱。
准确来说,是长大后的谢澜忱。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冲进来的瞬间,目光便锁定了角落里那道半透明的身影。
“云微!”谢澜忱朝她伸出手,语气又急又怒,“快跟我走!这幻境在吞噬你的魂魄!再不走,你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云微的身影在剧烈的震荡中果然变得更加稀薄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然而,她却没有立刻回应谢澜忱,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小小的自己身上。
小云微不知何时已止住了哭泣,正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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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忱见她不动,几乎是吼了出来,“看着我!你不要被过去所困!”
云微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狼狈不堪的谢澜忱。
她微微扬起下颌,那份孤高分毫未减,“谢澜忱,我只问你一句:助我复仇,查清我母亲葬身禁地的真相,你应是不应?”
谢澜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和被算计的愠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一丝自嘲的冷意:“你故意以魂魄消散为要挟,引我进来,就是为了逼我答应这个?”
“不然呢?”云微反问,语速极快,“与你重温旧怨?还是听你诉说那些无用的愧疚?谢澜忱,我魂魄将散,没时间听你道歉。”她残魂的边缘又淡去一分,“你应,还是不应?”
谢澜忱看着她越发透明的魂体,终究还是屈服了。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应你。帮你复仇,查明真相……我定,倾、尽、所、有!”
目的达成。
云微心中微定,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攥着自己手指的那只小小、温热的手,轻轻松开了。
小云微站在那片逐渐破碎的光影里,仰着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努力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用尽力气,对着即将消散的云微喊道:“别怕!打跑坏人!你是最厉害的!”
云微心中长久以来压着的一块冰冷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下。
她对着那个小小的自己,释然地、无声地笑了笑,然后不再犹豫,将自己那近乎完全透明的手,搭在谢澜忱伸向她的手掌中。
两手交握的刹那——
轰!
整个幻境如同被击碎的镜面,彻底崩解,巨大的拉扯感将云微的意识狠狠拽离。
黑暗。
紧接着便是一阵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与充实感。
云微感受到了自己温热的肌肤,流动的血液,沉重而真实的心跳,以及充盈四肢百骸、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力量。
她睁开眼。
不再是透过冰冷剑身“看”世界。
她的视线,真真切切地落在了眼前。
头顶是幽谷上方一线灰蒙蒙的天光,身下是湿润微凉的泥土和零落的枯叶。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
真实的、温热的血肉之躯。
她抬起手,指尖抚过自己的脸颊,触感温热而清晰。
她身上穿着一件样式极其简单的素白色布袍,没有任何纹饰。
一头长发未经任何束缚,自然地披散在肩头后背,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
新生的身体带着久违的活力,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筋骨间流淌的力量。
就在这时——
“哼!”
一声清脆的冷哼突兀地打破了谷底的寂静。
云微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
她霍然转头。
5. 游戏
几步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着艳丽紫纱裙的少女。
她抱着双臂,姿态慵懒随意,裙摆绣着大朵大朵妖异的曼陀罗花,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生得极为明艳,柳眉杏眼,琼鼻樱唇。
那双漂亮的杏眼,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云微。
万毒谷谷主,南宫雅。
“阿雅?”云微看着突然出现的故人,此刻便有了答案。“是你帮的忙?”
南宫雅抱着手臂,往前踱了两步,紫纱裙摆拂过地面枯叶,发出沙沙轻响。
她冷哼一声,下巴微抬,带着惯有的睥睨:“不然呢?你以为凭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真能结成‘共生契’?”她杏眼斜睨着靠在青石旁昏迷不醒的谢澜忱,语气刻薄,“本谷主在崖顶采药,你那孤鸿剑的剑意隔着老远就扎得我心烦!跳下来一看,嚯,好一对亡命鸳鸯!”她顿了顿,“顺手推了一把罢了。本想看你们一起被契约束缚着魂飞魄散,倒也干净。可惜……命硬得很。”
云微诧异:南宫雅竟能感知到她残魂依附的孤鸿剑意?她在毒术之外,修为竟也精进如斯。
她顺着南宫雅的视线望去,谢澜忱靠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旁,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双目紧闭。
此刻他气息微弱得近乎断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显然是与她缔结共生契所付出的代价。
她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只是极轻微地蹙了下眉尖,随即移开视线。
共生已成,他是她复仇路上不可或缺的棋子,仅此而已。
眼下更棘手的,是眼前这位万毒谷谷主。
“阿雅,”云微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试图解释,“一年前……”
“闭嘴!”南宫雅粗暴地打断她,眼中怒火更甚,“少叫得那么亲热!云微,你失信了!本谷主为了你破戒出来,还差点把谷底的毒虫都翻出来找你!你倒好,躲在这破剑里,跟这个一看就晦气的小子缠缠绵绵,差点把自己搞得魂飞魄散!”
少女猛地抬手,指向昏迷的谢澜忱:“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是因为他吗?你喜欢上他了,所以才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对不对!”
一年前,云微曾被邪修重创,经脉寸断,逃入万毒谷绝地毒瘴,若非南宫雅相救,早已尸骨无存。
谷中养伤三月,她为这从未踏出毒谷、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少女描绘山川大河、市井烟火。
分别那日,少女站在毒瘴边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一双杏眼里是强装的凶狠:“姐姐,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看我!给我带外面最好看的裙子!还有……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记得带给我看呀!”
她记得自己当时郑重颔首:“好,一言为定。”
“你失信了……你这个骗子!”南宫雅厉喝,艳丽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
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翻,几点幽蓝粉末自她指尖弹出,没入谢澜忱口鼻之中。
少年本就微弱的气息瞬间彻底沉寂下去,连胸膛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不好……
他们的共生契。
南宫雅不会不知其中关窍,谢澜忱若死,她云微亦无法独活。
这人,是在逼她出手。
“你做了什么?”云微问。
“心疼了?”南宫雅扬起下巴,笑容艳丽,“放心,不过是‘醉梦’罢了,一时半刻死不了。顶多……”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冷冷道:“骨头缝里像有千万毒蚁啃噬,梦里轮回刀山火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罢了。”
云微强行压下心头因同生契牵连而泛起的一丝不适。
她直视南宫雅,声音沉静得可怕:“阿雅,你当知同生契的代价。他死,我亦亡。你是在逼我与你动手?”
南宫雅嗤笑一声,绕着云微缓缓踱步,“我要你陪我玩个‘游戏’,赢了我,你就可以带着这六个累赘走,输了的话……你们都得留下来给我的毒花做花肥!”
话音未落,南宫雅的身影已经欺近。
她并未用毒,而是并指如刀,指尖萦绕着一层诡异的淡紫色雾气,直刺云微咽喉。
云微足尖一点,身形向后闪退,紫雾擦着她颈侧掠过,险而又险。
“躲?”南宫雅一击落空,杏眼微眯,攻势更疾。
云微始终不曾还招,只在毒雾掌影里穿梭闪避。看似左支右绌,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连一分力气也不白费。
她不能出手。
她太了解阿雅了,这人嘴上不饶人,心肠却比谁都软。
若让她知晓自己被父亲诛杀的遭遇,知晓那失约背后的真相是身死魂残,她怕是要自责了。
南宫雅久攻不下,心中那股被轻视的怒火便如浇了滚油,越烧越旺。她娇叱一声,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尖利:
“云微!你瞧不起我?!”
话音未落,她双手一扬,数十道毒针自袖底激射而出,将云微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避无可避。
云微愣了愣,没想到南宫雅会动用杀招来对付自己心中。
她长叹一声,体内新生的、浑厚的灵力在心念动处便已沛然流转。
一股无形无质的罡气,以她为中心骤然勃发。
叮叮叮叮——!
只见那数十道毒针如同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去势顿消。
所有毒针或被生生震得寸寸碎裂,化作齑粉;或被那罡气巧妙牵引,如同被无形大手拨弄,纷纷偏离轨迹,激射向四周的岩石,发出咄咄闷响。
云微身形纹丝未动,衣袂缓缓垂落,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袖上沾染的些许尘埃。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投向因惊愕而微微僵住的南宫雅,声音依旧清冷如初,听不出半分波动,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从未发生:
“阿雅,这便是你的杀招么?”她语气淡然,并非故意讥讽,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若是玩够了,便该收手了。”
南宫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彻底碾压的无力与愤怒。
她苦练多年的技艺在这个人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你……”南宫雅死死盯着云微,嘴唇哆嗦着,眼中翻涌着强烈的不甘和怨毒,“你赢了!那又怎样!云微,你欠我的解释呢?你为什么骗我?!我要听你亲口说!否则,你休想就这么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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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之!”
解释?她执意要听吗?云微愣了愣,大脑飞速思考着。
是啊,她想,是我失信在先,她恨我是应该的。
她总以为行动比言语重要,却忘了,对在乎自己的人而言,一句交代也是责任。
这件事是她做得太绝,太冷硬了。死了一次后,连如何体谅他人最寻常的期盼,都变得如此生疏。
她应该告诉阿雅真相。云微沉默着,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剥落。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她终于再次开口,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滞涩。
“我没忘。”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南宫雅咄咄逼人的气势猛地一窒,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直白到近乎笨拙的坦诚:
“你说,‘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记得带给我看呀。’这句话,我没忘。离开万毒谷后,我去了很多地方。北境的雪原,西陲的戈壁,南疆的瘴林……每一处,都有妖魔肆虐,民不聊生。我一路走,一路杀。每到一个村子,灭了一处妖巢,若那村子还剩下些活人,我便去买一样东西。”
“你买什么?”南宫雅喃喃地问,声音干涩。
“买那个村子里最特别、最有趣的小玩意儿。泥捏的娃娃,竹编的蚂蚱,染了花汁的布老虎,能吹出鸟叫的陶哨……各种各样,只要是那地方独有的,小孩子会喜欢的。”云微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当我行至石塘镇,发现妖龙‘覆海’作乱,水淹村落,生灵涂炭。我出手诛妖,却被诬陷堕入魔道,残害无辜……最终死于……宗门戒律之下。”她的话语极其简略,省略了那个对她最残忍的人——父亲。
南宫雅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你……你说什么?你死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
云微没有直接回答。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那柄陪伴她多年,此刻却布满蛛网般裂痕、光华尽失的孤鸿剑。
她心疼地、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抚过剑身上一道最深的裂痕,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与悲凉。
随即,她轻声道:“不必如此。你看,我还在。妖龙‘覆海’方才已被我彻底诛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谢澜忱和远处那几个弟子,“只是眼下,还有事未了。”
南宫雅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平静的脸,看着她手中那柄残破的孤鸿剑,再看着地上那几个昏迷不醒的人。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先前所有的愤怒、质问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艰涩地问:“你要做什么?我能帮到你吗?”
“其一,孤鸿剑乃我本命之物,亦是残魂所寄。如今剑损,我虽化形,根基亦不稳。需寻能工巧匠,重铸剑身,修复剑魂。”她抬起眼,看向谷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去碧月山庄,找徐鄂。”
“徐鄂?碧月山庄那位以炼器闻名的庄主?”南宫雅下意识地接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
听说,这个人已经……
6. 三人行
归云宗的援兵到了。
几个灰衣弟子探头张望,谷底狼藉,龙尸横陈,触目惊心。
几人脸上惊疑不定。
“谢师兄竟真斩了那妖龙?”一个圆脸弟子压低了声音,难掩咋舌,“这孽畜可是连…连云微师姐都奈何不得。”
身侧同伴立时“啧”了一声,语气嫌恶:“什么师姐?分明是魔头!她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是宗门铁案钉死的罪人!岂能与谢师兄相提并论?”他刻意拔高声调,带着谄媚,“谢师兄天纵奇才,剑斩妖龙,实乃我归云宗未来宗主之姿!”
圆脸弟子讪讪闭嘴,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对面那道沉默的身影。
谢澜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一身干净宝蓝的衣衫,胸口云纹精致,腰间悬挂着宗门玉符。
少年身形纤细,并无迫人威压,然而几个弟子此刻仍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过于可怕。
他唇瓣微动,吐出几字:
“诋毁同门者,戒律堂领二十刑鞭。”
方才吹捧的弟子一滞,忙挤出一抹强笑岔开话头:“谢师兄,你…不随我们一同回去么?宗主定是挂念……”
“我另有要事。回去复命,如实禀告便是。”谢澜忱打断他,明明嘴角衔着看似无害纯良的笑意,眼中却多了几分阴翳,“莫忘二十刑鞭。”
“一鞭不少,我自会点数。”
几人被他的眼神看得瑟瑟发抖。
圆脸弟子忍不住试探:“师兄可是因一月后宗门比武大会烦心?听闻宗主要广招新弟子入内门…师兄若担忧新人分了宗主关注,不如回去勤修……”
“我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云微在剑中静养,意念模糊感应到谢澜忱心中的戾气:她才死多久?尸骨未寒,宗主便急着招新纳贤,当真薄情至此?
几个弟子噤若寒蝉,匆匆行礼,逃也似地离去。
一道清冷白光自孤鸿剑残破剑身流泻,凝聚成形。
云微一身素白布袍,唇间一点朱红,并不浓艳,只让人觉得孤高清冷,不容亵渎。
方才她在剑中调息,外间言语模糊传来,那几个弟子似乎提到了宗门要办比武大会?谢澜忱为何动怒?
她心思微转,目光落在少年闷闷不乐的脸上,“幻境之中,你承诺助我,可还作数?”
谢澜忱心思深沉,反复无常,那承诺是情急之下的产物,若不时刻敲打,恐成空谈。
她的计划,容不得半点变数。
谢澜忱面色一僵,幻境中那句被迫应下的承诺被她如此直白点出,只觉难堪又憋闷。
他避开云微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语气生硬带刺:“我言出必行,不似某些背信弃义之人。”他意有所指地撂下话,却不知自己暗指的那件旧事,对方根本毫无头绪,此刻说出来,倒像一拳打在了空处。
话锋急转,少年排斥之意更显:“倒是你,既已化形,还赖在剑里作甚?意念相通,窥人心思,惹人厌憎。”
云微“嗯”了一声,神色不变,对他的讥讽置若罔闻,只淡淡道:“放心,我对窥探你那点心思毫无兴趣。剑中相通,非我所愿,亦非你所能控。”她略一停顿,直接道出目的,“我要去碧月山庄,寻庄主徐鄂。”
“碧月山庄?”谢澜忱微怔,眉头锁紧,充满质疑,“那地方远在西南瘴疠之地,你寻他作甚?”他对那以炼器闻名的庄主,印象仅止于“手艺尚可,性情木讷”。
他本就对自己心存芥蒂,若直言她是为了通过比武大会重回归云宗才想要寻一把趁手的好剑,以谢澜忱的性子,恐更生抵触。
原因无他,只因谢澜忱此人向来猜忌深重,尤其反感被利用,若知晓云微去碧月山庄的原因与他自身无关,定会立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让她徒增烦恼。
云微面上依旧平静,语气却放缓一分:“为你。”
谢澜忱:……你猜我信么?
她面不改色,谎话说得理所当然,“同生契在,你我性命相连。你手中这柄孤鸿剑如今残破不堪,若遇强敌,岂非拖累?我寻徐鄂,首要为你锻造一柄好剑,以增实力,护你我周全。”
这句话是真的。孤鸿剑伴她多年,斩妖除魔,保护百姓,乃她半身,如今裂痕遍布,岂能弃之不顾?以徐鄂炼器之能,或可一试。
至于为谢澜忱铸新剑,不过是顺水推舟,堵他嘴的由头罢了。
果不其然,谢澜忱面上僵硬了一秒,握着孤鸿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目光掠过云微清冷无波的脸庞。
她…竟是在为他考虑?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被他自己狠狠压下。
荒谬!云微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复仇,怕他这“工具”折损罢了。
“不必装模作样,”他语带讥讽,“你不过是为了你这柄爱剑。”
闻言,云微嘴角勾起笑颜弯弯,“孤鸿自是要修,可送你的剑亦需新锻。”
孤鸿剑,她迟早要亲手拿回,但此刻需稳住他。
谢澜忱冷哼一声,虽满心抵触,不信她会这般好心,却也知她所言不无道理。
他正欲再反唇相讥,一个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蓦然自头顶树梢响起:
“哟,商量好了?”
南宫雅从树上翩然落下,漂亮的杏眼在云微和谢澜忱之间滴溜溜转了一圈,带着促狭:“碧月山庄是吧?算我一个!”
谢澜忱眉头皱起,满脸抗拒。
这一趟绝对不能再带上一个他讨厌的人了。
“不行,你身份不妥。”
“怎么?本谷主去不得?”南宫雅柳眉倒竖,抓着云微的胳膊摇晃不停,“那徐鄂早就不是一个只会抡锤子的木头疙瘩了!江湖传闻,他如今性情大变,暴戾得很!你这死脑筋,若是被他扣下了怎么办?”
她越说越觉得危险,目光转向谢澜忱,眼里充满了不信任,“再说了,这小子面相刻薄,一看就不是什么守信之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半路反悔,丢下你跑了?我得盯着他!”她毫不客气地指向谢澜忱腰间的孤鸿剑,“还有,这剑明明是云微的,不问自取是为偷!小偷!”
“你!”谢澜忱被她连珠炮似的指责气得脸色发青,尤其“小偷”二字更是刺耳。
他握紧剑柄,眼神不悦,“此剑乃归云宗宗主所赐,休得胡言。”
南宫雅“哼”了一声,“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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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来的吧!云微的事就是我的事,因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倒是你,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管?”
“好了,别吵了。”云微适时开口道。
谢澜忱周身戾气过重,与他同行本就棘手,再多争执不过徒增烦扰。
阿雅虽性子跳脱,却最是可靠,有她同行,反倒能制衡一二。
这两人一冷一热,倒也有趣。
云微面上依旧平静,故意问道:“阿雅是怕我有危险?”
南宫雅明着是针对谢澜忱,实则字字都在替她担忧。
谢澜忱与自己针锋相对多年,此刻定是憋着气,却也只能受着。
这般光景,倒省得她多费唇舌。
“我是怕你又跑了,毕竟…你欠我的小玩意儿还没给我呢!”
云微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不再逗她,算是默许了她的跟随。
谢澜忱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个冷得像冰,一个吵得像雀,偏偏他还和云微绑着同生契,想甩都甩不掉。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最终也只能认命地压下火气。
“既同行,便需约法三章。”云微看向两人,语气不容置疑,“第一,此行以我为主,目的地、路线、行事皆由我定,不得擅自行动,节外生枝。”
谢澜忱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第二,在外人前,不得提及我真实身份及过往,我自会化名行事。”
“第三,”她看向南宫雅,“阿雅不通御剑之术,我们乘车马前往。”
“车马?”南宫雅眼睛一亮,随即皱眉看向四周,“这鬼地方,去哪儿找车马?”
谢澜忱瞥了她一眼,语带讥讽:“你当是游山玩水,还能随时雇到马车?”他不再多言,走到一旁空地,手指凌空快速划了几个符文,一道微光闪过。
不多时,一辆青篷马车缓缓驶来,拉车的两匹黑色骏马神骏非凡,双目隐有灵光。
是宗门特制的“御风驹”车驾,外观朴素,内嵌符文,寻常妖物不敢近身,识途认主,无需车夫。
车厢不大,仅容四人勉强对坐。
南宫雅率先跳了上去,转身便朝云微伸出手:“快上来!”
谢澜忱本欲伸手相扶,动作却慢了一瞬,被南宫雅抢了先机,手悬在半空,略显僵硬地收回。
待谢澜忱坐进去时,只见两人紧挨着彼此,再看看自己这边空荡荡的位置和对面两张写满“不欢迎”的脸,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少年一言不发地在云微对面坐下,紧贴着冰凉的车厢壁,身体绷得笔直,尽可能拉开与对面两人的距离。
两匹御风驹低嘶一声,迈开四蹄。
车轮碾过崎岖林地,载着三人朝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行了约莫大半日,天色渐暗。
马车驶入一片荒僻的山道,两侧林木幽深,光线昏沉,只有御风驹足下符文散发的微光,照亮前方丈许之地。
车厢内,云微与南宫雅两人闭目养神,谢澜忱则侧耳凝神,留意着车外动静。
“仙长…救…救救我……”
云微倏然睁开了眼。
7. 善意的谎言
三人循着微弱的呼救声,拨开道旁半人高的蒿草。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血泊里,气息微弱,身旁散落着一个破旧的药篓,几株沾满泥污的草药滚落在地。
他涣散的眼瞳看见来人,骤然亮起一丝微光,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指向地上的药篓,喉咙里嗬嗬作响,拼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字:“我娘…草药…帮我…”话未说完,手臂颓然落下,双目圆睁,已是气绝。
南宫雅蹲下身,指尖搭上他颈侧,又翻看他胸腹间几处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撕裂伤,眉头锁紧,摇了摇头:“致命伤在胸腹,脏腑碎裂,是被利爪生生掏开的……救不回了。”
又一个被妖物所害的生命。
他家中尚有母亲倚门待药,自己却横死荒野,连最后一点卑微的心愿也成了空。
云微不明白,这世间的妖,为何总也除不尽?这些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人,为何会被卷入腥风血雨?
她俯下身,将散落泥泞中的草药一一拾起,小心地放回那破旧的药篓里。
将人安顿好后,三人重新出发。
这次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骤变。
雨势凶猛,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很快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御风驹突然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紧接着,车轮猛地一沉,伴随着一声断裂的脆响,整个车身剧烈倾斜,轰然歪倒在泥水里。
“你们归云宗的车驾,竟这般不顶用!”南宫雅在车厢里稳住身形,忍不住抱怨。
一下车,雨水瞬间浇透了衣衫。
云微的指尖划过断裂的车轴边缘,触感异常平滑,绝非自然断裂。
她想,归云宗的车驾属上乘,寻常刀剑难伤分毫,区区泥泞山路,怎会轻易断裂至此?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
云微抬眼看向谢澜忱,手径直伸到他面前,指尖微张:“把剑给我。”
少年“哦”了一声,虽然不解,还是依言将腰间的孤鸿剑递了过去。
云微握住剑柄,孤鸿剑竟悄无声息化作油纸伞,稳稳撑在三人头顶。
“你竟然能改变它的形态?”南宫雅新奇地戳了戳伞面,“难道是那小子的血让你成了剑灵一般的存在?我听说剑灵得跟剑主意念互通呢。”
谢澜忱听到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睫毛垂着,遮住眸底翻涌的阴翳。
剑灵,乃宝剑通灵所化之精魄,或修士残魂与剑器相融而生。
云微此刻状态特殊,残魂与孤鸿剑共生,又与谢澜忱意念相通,故能初步掌控此剑部分玄妙。
可把她比作器物之灵,简直是对她的亵渎。就算她如今残魂寄剑,也轮不到旁人这般轻贱。
再者,谁要跟她心意相通?谁要跟她血脉相连?他才不要再与云微有什么牵绊。
云微自己倒是不甚在意。
阿雅年纪尚小,又将她视作亲近之人,说话自然少了顾忌,并非存心轻慢。
只是“剑灵”二字,确实点出了她如今这非人非鬼的尴尬处境。
她心中掠过一丝自嘲,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伞更稳地举着,冲两人说道:“走吧。”
谢澜忱的目光在她平静的侧脸上顿了顿,她就这么不在意?被人比作器物,被戳中这不上不下的处境,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指尖在袖中捻得发白,方才压下去的戾气又翻涌上来,混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她还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真令人恼火。
“前面好像有个村子!”南宫雅眼尖,透过车窗指向不远处山坳里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弱灯火。
云微凝目细看,果然隐约可见一个茅屋。
有村子就好,只是这荒山野岭的村落,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
村口,一个披着破旧蓑衣的老汉佝偻着身子,坐在自家屋檐下,手中捧着一本旧书,费力地读着。
见到三个浑身湿透的外乡人走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讶,连忙放下手中的书。
“孩子啊,快进来避避雨吧!这雨一下,山里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老汉热情地招呼道。
谢澜忱眉头紧锁,语气生硬:“你们村里可有会修车的木匠?”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透着古怪的地方。
老汉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
云微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谢澜忱稍稍挡在身后,对着老汉微微颔首,语气温和:“抱歉,我弟弟性子急,您别见怪。我们的马车坏在山道上了,又遇上这大雨,实在无法前行。想请问村里可有手艺好的木匠师傅,能帮我们修修车轴?”
谢澜忱:……谁是你弟。
老汉见云微态度谦和,脸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哎呀,你们这马车坏得真不是时候!村里张木匠手艺是顶好的,只是今日这雨下得邪乎,山路怕是不好走,他一时半会儿怕是请不来。”
这村子,静得过分。
云微心头那股不适感更重了。
“雨势太大,山路难行,不知可否在村中借宿一晚?待明日雨歇,再寻木匠不迟。”她问道。
“这……”老汉搓着手,显得很是为难,“我家屋子小,柴房还漏着雨,实在住不下几位……”他想了想,指向村子西面,“村西头的李老太家屋子宽敞,她儿子李大前些日子出门给她采药去了,家里就她一个瞎眼老婆子。你们去问问,兴许能收留你们一晚避避雨!”
李老太?采药的儿子?
云微、谢澜忱、南宫雅三人闻言,心头俱是一凛,瞬间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那个死掉的采药人……莫非就是李老太的儿子?
三人依言寻到村西。
一处略显孤寂的院落,土黄的墙,灰黑的瓦,两盏红通通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墙角堆着杂乱的柴垛,门旁立着两个粗陶罐。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旧蓝布衫的老妇人正摸索着坐在屋檐下,
她脸上虽有风霜之色,但气色红润,呼吸平稳,并不似重病缠身之人。
“婆婆。”云微放轻脚步上前,温声唤道。
李老太闻声,茫然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没有焦距:“你是谁呀?
“我们是去西南投奔亲戚的,可马车坏在山道上了,又遇大雨。听村口的老丈说您家宽敞,想求您行个方便,借宿一晚避避雨。”
“快进来,快进来!屋子空着呢,我儿不在家,你们尽管住下。”李老太摸索着站起身,热情地引他们进屋。
屋内很宽敞,两间正房加一个灶房,只是桌椅板凳都显老旧,仿佛很久无人打扫。
南宫雅自告奋勇去灶房烧饭。
云微扶李老太在堂屋的旧木椅上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凳子相陪。
谢澜忱则抱臂倚在门框边,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丝,眉头紧锁,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与这屋内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我儿啊,最是孝顺。”李老太絮絮叨叨地说着,灰蒙蒙的眼中似乎也添了点神采,“知道我这老婆子眼睛不好,身子骨也差,三天两头就去山里给我采药…算算日子,他也该回来了。你们路上可曾见过他?”
谢澜忱闻言,薄唇微动,就要开口。
在他看来,隐瞒真相毫无意义,甚至是对生者的另一种残忍。
但云微更快一步,她霍然从椅子上站起,一步跨到谢澜忱身边,一手迅疾地捂住了他的嘴,同时对着李老太的方向坦然地说道:“婆婆,我们见着了。”
“真的?他在哪儿?他好不好?”
谢澜忱被她捂着嘴,一双眼睛瞪向她。
云微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眼神的灼热,松开手,对他微微摇了下头,随即转向李老太,又道:“他很好。就是路上遇到点事儿耽搁了,托我们先把采好的草药给您送来。他说了,明日一准儿就回家。”
李老太咧开嘴,一连说了几声“好”,不住地点头,仿佛儿子就在眼前。
谢澜忱死死盯着云微,胸膛微微起伏,最终只是重重地冷哼一声。
雨声淅沥,夜渐深沉。
三人简单用了些南宫雅煮的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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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李老太早早便回到里屋歇息,南宫雅说是要去后山看看有没有稀罕的毒草,也钻入了夜雨中。
堂屋里只剩下云微和谢澜忱。
“为什么撒谎?”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云微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着粗陶碗,动作未停,“我只是想让婆婆在知道真相前,能睡个踏实觉。”
谢澜忱大步朝她走来,冷着语气打着半吊子的玩笑:
“你怎么不干脆撒个弥天大谎?就说她儿子被仙人接去当药童呢。”
云微心念微动,指尖不着痕迹地在桌沿轻点,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笼罩了两人,确保李老太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谢澜忱又道:“真相就是真相。你的谎言能维持多久?明日她儿子回不来,她一样会知道。与其给她虚假的希望再狠狠摔碎,不如一开始就让她面对现实。你这般,不过是伪善的自我感动。”
“当年我娘病重,所有人都瞒着她,说她很快会好。结果呢?她连一句真正的道别都来不及对我说。”
她放下陶碗,抬眸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胆怯,“她儿子死了,这是事实。但至少今夜,她可以抱着儿子明日归家的希望安睡,不必在冰冷的绝望里辗转反侧。难道予人一夜慰藉,便是伪善?”
她能理解他儿时的绝望,也明白他对谎言的零容忍,却无法认同他想将残酷的真相刺向另一个同样绝望的人。
“我明白你因何激愤。你触景生情,忆及令慈,心中悲恸难抑。但你口中的真相对这位年迈失明、倚门盼子的婆婆而言,太过残忍。她此刻需要的,不是残酷的真相,而是一个能让她安稳度过今晚的梦。你明白么?”
“我……”谢澜忱眸光一闪,似是动摇,他垂眸盯着掌心因攥握而留下的月牙血痕,末了,又狠狠别开脸,“你自诩‘替她考虑’,可曾想她是否愿意?用谎言搭座危桥,待明日日头一晒,这桥塌了,你猜她会不会恨透了你施舍的这场‘美梦’?”
他想起从前在归云宗时,云微也是这般“不容置疑”的姿态:明明是并肩作战的同门,她却总能在众人犹疑时,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定下决策,连一句反驳的余地都不留。
云微心口一窒。
她何尝不知道真相有多重要?可李老太年岁已高,如何能承受得住?
她收回目光,声音冷了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觉得是伪善,那便是吧。”
谢澜忱被她最后这句话噎住,唇瓣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面上露出一种难堪与懊恼交替的复杂神情。
云微看着晃动的木门和被少年带走的孤鸿剑,心中思绪万千。
死过一回后,很多事情她确实没那么在意了。
若是换作从前,谢澜忱敢如此咄咄逼人地质疑她,她必定当场反唇相讥,甚至不惜与他大打出手,让他颜面扫地。
那时,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如今谢澜忱依然带着刺,可自己却再无心力与他斗下去。
云微想,争执毫无意义,尤其对象是他。
这既改变不了逝者已逝的事实,也改变不了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对立。
与其浪费力气,倒不如做些实在事。
她放下擦净的碗,挽起袖子,准备替李老太劈些柴火,再将其积攒的旧衣浆洗一番。
明日他们离开前,总得为这苦命的老人再做点什么,好让她独自一人时,日子能稍稍好过些。
吱呀。
虚掩的木门被一只手猛地推开。
云微动作顿住,循声望去。
一个浑身湿透、沾满草屑泥污的身影,踉跄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雨水混着暗红的泥水顺着他的裤腿流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空洞呆滞的眼神,正是死去的李大。
与此同时。
谢澜忱腰间悬挂的孤鸿剑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安与心悸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出事了?少年脸色骤变。
8. 念障
血腥气混着土腥味,在堂屋里弥漫。
李大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衣上血污刺目。
云微身形一晃,退至墙角,指尖微光隐现,一缕无形剑意悄然凝聚。
她百思不得其解:此人分明已死,如何能回?
“砰!”
木门碎裂,木屑纷飞。
“退后!”谢澜忱的冷喝与剑光同至。
他头也不回,孤鸿剑势将李大狠狠扫飞,旋即旋身,剑尖死死指住那道身影,气息微促,显是疾奔而回。
云微指尖微光倏然熄灭,冷眼瞧着谢澜忱横亘于前的背影。
剑道天才,何须他人回护?纵使如今只剩残魂寄于孤鸿剑,修为大损,她云微也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谁?!谁在外面?是我儿回来了吗?”里屋传来李老太惊慌的呼唤,伴随着摸索起身的窸窣声。
“娘……”墙角的李大被那一剑劈得身形虚幻了几分,他却恍若未觉,仍挣扎着抬起头,朝着里屋方向发出嘶哑干涩的呼唤,空洞的眼神里似乎只剩下对母亲的依恋。
李老太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双灰蒙蒙、早已失明的眼睛急切地“望”向声音来源,枯瘦的手臂胡乱摸索着:“儿啊!是你吗?你回来了?”
云微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李大绝非活物,李老太若靠近,凶险难料。
她欲上前阻止,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
“李老太受不得刺激,先制其子。”少年附耳低语,气息微凉。
他竟也顾虑他人感受了?这倒是新鲜。
云微指风疾点李大要穴,可对方仍痴痴望着母亲,浑然未觉。
她瞳孔微缩:他非尸非鬼,非魂非魄,竟似纯粹由一股强烈的执念凝聚而成,这已非寻常邪祟。
李老太枯瘦的手已抓住儿子冰冷僵硬的胳膊,一遍遍颤抖地抚摸着他沾满泥泞与凝固血污的脸庞,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口中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就知道,我儿会回来的……”
眼前李老太暂时沉浸虚幻重逢,暂无性命之忧。
但整个村子处处透着不祥,南宫雅独自在外探查,若也遭遇此等诡异,后果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必须立即找到南宫雅,确保其安全,并汇合三人之力,共破此局。
她当机立断,朝谢澜忱递去眼色,身形已动,无声掠出屋外。
少年紧随其后。
屋外,雨不知何时已停歇。
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窗棂透出昏黄灯火,盏盏相连,在这死寂寒夜里格格不入。
云微仰头望着那些错落散布、如同鬼眼般的灯火,眉心紧紧蹙起。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
“谢澜忱,你可听见村中人声?”她灵识强大,早已捕捉到那无数细微却持续不断的低语,如同万千蚊蚋在耳边嗡鸣。
谢澜忱凝神侧耳片刻,脸色阴沉,“家家户户皆有低语,絮絮叨叨……”
这太奇怪了。
云微不再多言,足尖在湿滑的泥地上轻轻一点,无声无息地掠上旁边一处茅草屋顶,落脚处连一片草叶都未惊动。
她俯下身,指尖微动,一片屋瓦已被悄然揭开一道缝隙。
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少年也落在不远处另一处稍高的屋脊上。
两人隔着几丈距离,目光于半空中短暂一触即分,随即不约而同地投向下方那几处灯火通明的院落。
云微心念微动,强大而凝练的灵识瞬间如无形的丝线探向一户人家。
透过屋瓦,她清晰地看到屋内景象: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脏污的粗布短褂,身影在狭小的窗格内不停地、机械地来回走动,脚步焦躁,每一次生硬的转身都显得无比僵硬。
“怎么……还没生完……稳婆呢……快去看看……”
云微的目光移开,灵识如丝线般无声蔓延,投向更远处另一扇同样透出昏黄光亮的窗口。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梳妆,手臂抬起、放下,梳齿划过空气,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
“还不够好看吗……夫君……你为何……还不归家……”
借着灵识探查,整个村中亮灯处的景象尽收眼底。
村口那披着破旧蓑衣的老汉依旧坐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费力地捧着一本早已破烂不堪的旧书,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神情专注。
每一个亮着灯的屋子里,都在上演着重复的动作。
读书、待产、盼归、织布……每一个“人”,都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可算逮到你们了!”少女清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躲在上面偷偷商量什么呢?难不成想撇开本谷主单干?”南宫雅挑眉斜睨,指尖转着枚银针,“少了本谷主,你们这趟可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阿雅,你可有什么发现?”云微轻声问道。
南宫雅点点头,如狸猫般跃上屋顶,落在云微身旁,发梢沾露,脸上笑意尽褪,唯余凝重:“我原本想去后山探查,结果却被一道屏障所拦。”
云微则抢先一步开口:“是‘念障’?”
她身为归云宗大师姐,见识广博,对各类邪魔手段、奇闻异录了如指掌。
南宫雅“嗯”了一声,见谢澜忱一人不明所以,转头又不耐烦地说道:“得了得了,就你不懂是吧?听好了!人死前若执念过深,残魂易受此念牵引,滞留人间,不入轮回。这执念,便是困住他们的‘锚’。而此地魔物显然深谙此道,且手段极其阴毒。”她指向下方那些灯火通明的屋舍和其中僵硬活动的身影。
“它以秘法将这些村民的执念强行拘禁、放大,化作无形的锁链,将亡魂死死困在躯壳之内,不得解脱。而亡魂与执念互相依存,彼此纠缠,最终汇聚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特殊的结界,这便是‘念障’。”
“那魔物故意破坏车驾,引我们入村,是想将我们困在这‘念障’中。”云微接话,寥寥数语点破困局,“若强行破障,百姓立时消散;若不破,我们会慢慢被其汲取吞噬,化为养料。”
此魔视人命如草芥,玩弄生死之痛,她必诛之。
“那魔物本体何在?”谢澜忱手按孤鸿剑柄,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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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南宫雅双手一摊,翻了个大白眼:“……你当我是掐指一算就能知天机的神算子吗?那魔物忽东忽西,似乎已与这片村落融为一体,便是神仙来了,怕也难寻它踪迹。”
此局异常棘手。
若要保全这些亡魂,使其得以投胎转世,必先诛魔物;然魔物寄身于村,若毁村落,百姓形消,魂魄亦无所依;若留其形,魔物便能借百姓汲取力量。
如何破局?
谢澜忱按剑沉吟:“当真无破解之法?”
还不等云微开口,异变陡生。
那些原本只是僵硬地、在自己的方寸之地重复着生前执念的“人”,仿佛接收到了某个统一的指令。
紧接着,他们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关节极限的角度,极其诡异地、齐刷刷扭转脖颈和身体,空洞死寂的眼眶,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屋顶三人。
“嘎吱——!”
“砰!砰!砰!”
门板被粗暴地撞开,脆弱的窗棂被硬生生撕裂。
读书的老汉丢了视若珍宝的旧书,待产的男人撞翻了桌椅,盼归的女人扯乱了自己精心梳理的发髻。
整个村子的“人”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怪响,手脚僵硬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疯狂地涌出,扑向他们。
“你们留在上面。”谢澜忱身形已动,孤鸿剑化作寒光匹练,剑气纵横,将几个攀上檐角的村民尽数击落。
云微心念一动:十年来她剑下妖魔无数,只为证女子不输男儿,何须他谢澜忱这般相护?
她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飘然跃下,恰恰落于谢澜忱身前,直面汹涌人潮。
南宫雅杏眼圆睁,大声喊道:“好啊,不带本谷主玩?”
说完,她也跟着跳了下来。
“你们切记,”云微语声清冷,“不得毁掉躯壳,那是亡魂依附之所,躯壳若毁,立时魂飞魄散,正合魔物心意。”
少年身形挺拔如松,手中长剑寒光乍现,剑尖微颤,划出道道凌厉气劲,将冲在最前的村民震得踉跄倒退。
剑招虽狠辣依旧,却始终谨记云微之言,剑锋所至,只伤皮肉,不损筋骨,更不敢取其性命,只求将人逼退。
谢澜忱剑眉紧锁,极为憋闷:“束手束脚,如何破局?”
云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既无破局之智,何必逞强出头”。
她双手于胸前结印,清冷的淡蓝光华自她指尖流淌而出,迅速汇聚于掌心。
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那位归云宗大师姐俯瞰众生的清冷气度。
“封!”
一声清叱未落,寒气已如潮水般从她掌心轰然漫开,湿漉的泥地瞬间凝结冰霜,白雾升腾。
那些扑来的身影猛地顿住,动作像被无形的手掐断,关节发出“嘎吱”的错位声,最终个个保持着前扑的狰狞姿态,双腿被薄冰牢牢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遭温度骤降,呵气成雾。
南宫雅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惊叹:“这么强?不愧是你!”
“撑不了多久的,快走……”
9. 扮猪吃老虎
三人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疾掠,身后是潮水般涌来的村民,一双双眼睛在昏暗天光下泛着空洞的死气,直勾勾盯着前方奔逃的猎物。
“寻一处空屋!”云微语速极快,目光扫过两旁紧闭的门扉。
南宫雅脚下泥水飞溅,口中犹不饶人:“这鬼地方,门怎么都封死了?”
恰在此时,一个细弱的童音突然传来:
“仙长,这边……快进来躲躲。”
云微脚步一顿,向右望去。
一道窄窄的门缝里,挤着一张小小的脸。不过七八岁年纪,枯黄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额角脸颊,小脸瘦削脱形,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黑,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
她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打满补丁的旧袄,空荡荡地挂着,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念障笼罩的死地,生机断绝,怎会有如此幼小的活口独存?
还不等她开口,谢澜忱已如一道阴影挡在她身前,孤鸿剑寒光一闪,剑尖直指门缝:“活人早该死绝,你是什么东西?”
小女孩被剑锋所慑,猛一哆嗦,小脸煞白:“我…我叫遗妹…一直躲在地窖里…外面叔伯姨婶都…都变怪物了…”她惊恐后缩,却被门缝卡住,动弹不得。
身后,拖沓脚步声与嘶吼已近在咫尺。
“没时间了!”云微当机立断,声音清越,“我布阵护住这间屋子!你带阿雅先进去!”
话音未落,她双手结印,指尖灵力喷薄——
“嗡!”
一道巨大的金色符文自云微足下瞬间张开,向上向两侧急速蔓延,化作一面半透明的金色光幕,将巷口死死封住。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村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被狠狠弹飞出去。
光幕出现的刹那,云微的脸色已肉眼可见地褪尽了血色,苍白得如同被雨水浸透的薄纸。
巨大的灵力被瞬间抽空,识海中传来针扎般的尖锐刺痛,四肢百骸的气力仿佛被瞬间抽干,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
她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眼看就要向前栽倒。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暖流顺着那只手强硬地灌入她几近枯竭的经脉,勉强吊住了她即将溃散的意识。
她借力站稳,抬眼便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眸子里。
是谢澜忱。
他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侧,一手紧握孤鸿剑,剑尖斜指地面,警惕着光幕外疯狂扑击的傀儡。
另一只手,却死死抓着她的手臂,指尖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那个自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少年,此刻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眼底翻涌着惊怒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后怕。
他眉头紧蹙,声音又冷又硬:“逞强找死很痛快?是不是非要魂飞魄散才觉得对得起你这‘兼济天下’的虚名?”
他这话说得伤人,云微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猛地冲撞上来,她猛地一挣,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力道之大,让她自己又踉跄了一下。
云微反唇相讥:“我这样,总好过某些人,永远一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嘴脸。天下苍生,在他眼里,怕是不如一粒尘埃。”
少年的脸色霎时阴沉下去,眸中寒意更盛:“你说得对,若非同生契捆着你我,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彼此彼此。”云微冷冷吐出四个字,再不看他,转身踏入小屋。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仅靠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
浓重的霉味和一种衰败的死气弥漫在空气中。
墙壁斑驳,角落里堆着些破烂杂物。
南宫雅背靠着门板,听着小巷里沉闷的撞击声,对着云微低声道:“你们两个冤家,逃命都不忘斗嘴?力气多得没处使是吧?”
阿雅担忧不假,但此刻心神需全系于“遗妹”身上。
她此刻瑟缩在离门最远、也是唯一还算干燥的墙角,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乌黑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坐在椅上,气息不稳的云微,一会儿又看看倚着墙壁,脸色阴沉的谢澜忱,大气也不敢出。
少年扫视一圈,最终钉在遗妹身上,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躲了多久?靠什么活?”
遗妹被他看得浑身一抖,小脸愈发惨白,下意识地往墙角缩得更紧,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游丝:“有…有老鼠…还有…还有李婆婆以前偷偷塞给我的…一点点干饼…藏在地窖里…”她说话时,抱着膝盖的手臂不自然地收紧,似乎想把自己藏进墙缝里。
云微心中疑窦丛生,目光落在小女孩裸露在破旧袖口外的手腕和小臂上。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青紫的淤痕,甚至几道结了深褐色痂、狰狞的烫伤,清晰地暴露出来。
伤痕……遭受虐待的痕迹?
云微坐起身,拖着沉重虚软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墙角。
动作牵扯着枯竭的丹田,带来阵阵隐痛,眼前微眩,但她强忍着,在遗妹惊恐又茫然的目光中,缓缓蹲下身。
指尖带着一丝微弱却纯净的灵力,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抚上小女孩手臂上那道最为狰狞的烫伤旧疤。
微光如同温柔的泉水,缓缓渗入疤痕。
遗妹呆呆地看着,忘了害怕。
指尖触到疤痕的刹那,云微心头一紧。
指腹下的肌肤硬得像冻透的石块,别说脉搏,连一丝活气都探不到,唯有彻骨的冷,像攥着一块冰。
她默不作声地收回手,眉峰蹙得更紧。
这绝不是活人的温度。
念障之下,村民皆成傀儡,她一个孩子,体内为何会有阴寒之气流转?为何能独活?
云微垂眸掩去眸底冷意,此刻戳穿只会打草惊蛇,她指尖微动,敛去探查的灵力。
“姐姐,你…”遗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旧疤,在那柔和微光覆盖下,狰狞似乎平复了一丝,痛楚也减轻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脸色白得像鬼、却有着一双温柔眼睛的神仙姐姐。
“你做什么!”谢澜忱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扯开两人,眼神冰冷地睨着云微,“从前在归云宗高高在上,看谁都像蝼蚁。怎么,如今虎落平阳,倒装起活佛济世了?自己魂魄都稳不住,还有闲心管她这点皮肉伤?”他越说越气,那股莫名的烦躁几乎要冲破胸膛。
云微被他猛地拉起,身形踉跄了半步才稳住,抬眼时眸底已凝起一层薄冰,故作嫌恶地甩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被惊扰的冷硬:“这伤,我看在眼里,便在我心上。我救,是为安我自己的心。”
谢澜忱的手僵在半空,指腹还残留着方才触到的微凉触感。
他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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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了眼自己被甩开的手,睫毛阴影里飞快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讥诮覆盖。
“你嫌弃我?”他嗤笑一声,指尖在袖摆上若无其事地蹭了蹭,仿佛真沾上了什么污秽,“你以为这般作态,我便会信你是真心救人?”
他这多疑的性子倒是半点未改,眼下她正是套话的关键,岂能被他搅了局?
算了,让他误会便误会吧,总好过打草惊蛇。
云微不打算搭理他,轻轻抚了抚遗妹枯黄的发顶,语气放得平和:“别怕,告诉姐姐,你家里…还有别人吗?爹娘呢?”
提到“爹娘”,遗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飞快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过了片刻,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才传出来:“没…没有了…爹…爹和娘…都不在了…”
“那…你一个人,靠那点干饼…”南宫雅忍不住插话,眉头紧锁,“怎么熬过来的?还有,外面那些人…都成了那样,”她指了指门外沉闷的撞击声,“你怎么没事?”
这个问题尖锐而关键。
遗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慌乱地在破旧袄子的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香囊,布料早已褪色发黄,边角磨损得厉害,针脚却异常细密精致,绣着一丛歪歪扭扭的兰草。
香囊干瘪,里面的香料显然早已散尽,只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
“是…是这个…”遗妹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攥着那小小的香囊,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娘…娘说…是二十年前…一位路过这里的仙长给的…说能…能辟邪…保佑平安…我一直…一直贴身带着…”她抬起泪眼,望向云微,带着懵懂的希冀,“仙长姐姐…这个…真的有用…对不对?所以…所以我没事…”
香囊?辟邪?此地念障凶戾,绝非区区一个旧香囊能抵挡。
而且这香囊上绣的兰草,针脚手法竟与她母亲极为相似。
太多疑问缠绕在云微心头:这小女孩既非活人,又持有母亲相关之物,背后定然藏着秘密。
事关母亲,她必须避开另外两人,单独问个清楚。
母亲的身世与死因一直是她心底深藏的疑团。谢澜忱身为父亲义子,立场本就微妙,难保不会将此事泄露;阿雅虽与她亲近,性子却太过直率,藏不住半分秘密。
此事牵连甚广,绝不可贸然让他们二人知晓。
思及于此,云微右手并指如剑,并非为了攻击,而是凌空疾划。
一道细微的银线随着她指尖游走,竟在遗妹身周丈许之地,悄然划出一个独立的结界。
这结界看似无形,却能将所有声音尽数隔绝,使外面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窥探到里面的动静。
此刻,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与遗妹两人。
与此同时,云微左手探出,在遗妹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已死死扣住她细瘦冰凉的手腕。
那触感僵硬如枯木,毫无活人的温热与弹性,指尖甚至能摸到皮下突兀的骨节。
遗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眼前这看似虚弱的女人力道竟如此之大,令她动弹不得。
云微微微俯身,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好了,现在没有旁人打扰了。”
“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有我母亲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