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少女的凝望》 第1章 神婆 “喂!这是谁的桌子啊?” “‘神婆’的咯……那家伙,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咧咧咧,又跑到天台去了吧,你看。” 按照惯例,高三六班的座位每半个月就会轮换一次,今天恰好就是这样的日子。 根据黑板上的安排,薛冉把自己的桌椅挪到了位于最后一排的靠窗的角落。 这时,她遇到了麻烦——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移动自己的位置,唯独她的未来同桌不见了。 看着空出来的地方,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摆。而事情的罪魁祸首正是同学们口中的那位“神婆”。 循着他们指示的方向,薛冉抬眼往窗外看去。 在相隔三十米不到的地方,对面教学楼,“神婆”靠在天台的栏杆边上,仰头看天。 暑假,补课,湛蓝的天。 奶油般的白云成团成团地漂浮在地平线上。 风把“神婆”的齐肩短发吹得凌乱,掩盖了面部轮廓。 “神婆”习惯戴耳机。巨大的,银色的耳机。 她手里还拿着个带天线的装置。 薛冉猜测,那是个手持无线电,类似于保安用的那种,但看上去要更复杂。 “神婆”凝望着蓝天,将手中的无线电高高举起,天线被延伸到了极致,似乎这样做能让信号更好一些。 “神婆”的姿态实在过于耀眼,总是不经意间夺走众人的目光。 不多时,终于有人问出了那个未解之谜:“她到底在干嘛?” “算命吧?占卜?” “接收宇宙传讯?” “和外星人对话?” “不是说‘不要回答’吗?” “……那东西的波长和功率不对吧,我猜飞不了那么远。” “话说……电磁波有哪几种来着?” 八卦突然变了风向,成了学术讨论——可怕的高三学生。 “神婆”的桌椅因为主人的不负责任,仍在教室里流放,被经过的同学推来撞去,竟也鬼使神差地推到了薛冉身边。 “班长,‘神婆’是坐你旁边吧?”有人明知故问。 薛冉看着对方乱七八糟的桌面和空空如也的抽屉,轻叹出声:“给我吧。” 桌椅终于有了归属,被薛冉推到了窗边,留下一条小小的过道,然后和前排对齐,将自己的桌子也靠了上去。 “咔哒”一声,“神婆”的东西到站,难题终于解决。 换完座位,吵闹的教室继续吵闹。忽然,全员噤声,归位,连学术讨论也消失不见。 薛冉用余光斜斜看去,班主任陶桃出现在了后门的门框边上,像只鬼魂。 和她的名字很不相符,陶桃长了一张严肃的脸。 厚厚的近视眼镜此刻正泛着阴冷寒光,将年仅二十六岁的她照得像浑身班味。 “换完座位就赶紧自习!离高考剩多少天了,心里没点数?”陶桃一边说着,一边“咚咚”地敲着门板,随后,她朝薛冉招手,“班长,出来一下。” 离高考还剩几天,薛冉自然有数。她更有数的是,陶桃突然找她又是为了谁。 薛冉看了眼仍在享受阳光清风的神婆,起身走到门外。 陶桃将她拉到楼梯口的角落处,轻声细语:“你怎么又让她逃了?” 薛冉:“我总不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 陶桃:“你没有忘记我们的承诺?” 薛冉很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半个月前,陶桃趁着自习把她喊到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摊着六门考试试卷,试卷上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乌乐乐。 乌乐乐正是天台“神婆”本人。 从高二下学期转学过来至今,她的物理、化学、生物和数学一直满分,英语和语文则一直不及格。 而这一次,她再次刷新了底线,前者悉数顺一,后者皆是倒一。 以上,均为年级排名,不存在中位数。 大概是没见过偏科这么严重的,陶桃朝薛冉晃了晃手中的Switch,说:“你要是能让乌乐乐的英语和语文都排到年级前10%,我就还你游戏机,并且不会告诉你家长。”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和引诱。 薛冉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已经烦躁到了极致。 陶桃身为班主任,不去管管乌乐乐,反而让她越俎代庖? 谁还不是高三学生?凭什么要她来负责? 薛冉心里是这么想的,可话不能乱说。 抱着先稳住“绑匪”,避免“撕票”的心态,薛冉随口答应了陶桃。 反正,“愿意”和“能力”是两码事。等风头一过,她便告诉陶桃,说自己尽力了,实在没有加入教培行业的天赋和潜力,然后将乌乐乐完璧归陶。 半个月过去了,薛冉除了多看了乌乐乐几眼,什么都没做。 不出意外,无论是大小测,乌乐乐的成绩依旧稳定得吓人。 薛冉正想把大政方针贯彻到底,可不等她主动,陶桃就又找上她,并且往上面加了砝码。 她说:“我昨天无意中看到了游戏机里的存货,很多新出的推理游戏嘛。” 薛冉的大脑顿时警铃大作。 陶桃:“我其实也挺喜欢推理的,要不,我帮你把它们都打通关了?省得你熬夜,嘿嘿。” 还……嘿嘿? 薛冉透过陶桃厚重的镜片,看着那双快要眯成线的笑眼,她能感觉到自己小小的心脏正在被对方巨大的愉悦狂轰乱炸。 阴险,实在是阴险! 你有时间打游戏,怎么没时间管乌乐乐? 薛冉不得不服软:“老师,连你都没办法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陶桃维持着笑脸:“学业这么忙,成绩这么好,你还能抽出时间打游戏,怎么会没能力关爱同桌?” “……”薛冉怀疑她在自己大脑里装了监控,突然来了一招反弹。 陶桃:“你们是同龄人,相处起来比我这个老年人轻松,办法自然也会多很多的。” “……” “就像你的游戏机,里面不是有个什么‘冰块杀人事件’吗?我现在已经大致猜到凶手……”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从代沟拐到游戏的,但薛冉来不及深究,急忙阻止剧透:“行行行,我明白了。” “嘿嘿,老师要求也不高,先及格吧。时间也没有规定,大致就是我玩到凶手……” “求你别再往下玩了。” “嘿嘿,多跟同学讲题,也有助于你个人提升。万一你们双双考入名校,老师送你珍藏游戏带也不是不行。” 听到这里,冷冰冰的一张脸上,薛冉的双眼几不可查地被点亮了。 她强行控制住快要脱轨的声线,说:“我只是确认一下……是已经停产绝版了的‘狗头侦探实录’吗?” “额呵。”陶桃笑着点头。 “……”薛冉垂下眼睫,能屈能伸,“行吧,我尽力。” 色令智昏,游戏让人沉迷,失去自我,不可取。 等薛冉热情冷却,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看着对面天台那颗摇来晃去的脑袋和突兀的黑色天线,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依旧毫无头绪。 直到自习结束,放学回家,乌乐乐都没有从对面下来,薛冉也懒得过去找她。 一口喂不成胖子,一天教不出学霸。 今天的事情,明天再毕吧。 回到家,车库前的鞋架上少了双拖鞋,多了对名牌板鞋。 薛冉不用问都知道,是她家老姐薛琳回来了。 屋里十分热闹,张灯结彩。 薛冉刚一走近餐桌,父亲薛海潮就拉响了一发小礼炮,乱七八糟的彩色纸屑毫无意外地飞了她一身。 她早已见怪不怪,任由母亲林冉给她戴上小皇冠,然后乖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不只是薛冉,所有人都戴着纸糊的皇冠,乐呵呵的一派祥和,也不知道是在乐什么。 薛冉懒得问,因为根本用不着她发问,薛海潮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宣布:“恭喜我们家琳琳,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了业余无线电台C类操作证书!掌声!掌声在哪里!!” 这样的庆祝实在是太多了,就连薛琳学会了通马桶,他们全家都要庆祝一番。 薛冉面无表情地麻木鼓掌:“恭喜恭喜……我可以吃了吗?” “爸,你看,她又在嫉妒我。”薛琳嘴上这么说,可还是把烤鸡腿掰下来给了薛冉,“多吃点,别考不上京大反过头来赖我。” “保证不赖你,未来学姐。”薛冉静静地咬了一口。 “唉……可惜你们之间差了四岁,不然琳琳就能帮忙照顾冉冉了。”林冉有些无奈地扁扁嘴。 可毕竟已经生出来的女儿不可能再塞回肚子里,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很快又换了话题:“话说回来,这证书有什么用?” 薛海潮:“是啊,有什么用?你以后要做主播吗?” 看来,薛家两老也不是很懂,只是穷开心。 薛琳一边吃着薯条一边解释:“业余无线电台可以做很多事情啊,除了做主播,还可以相互通讯,研究技术,万一发生地震什么的,甚至能救命。” 薛冉看似专心啃鸡腿,心里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天台上的那个身影。 林冉:“可我看你今天搬了很多东西回来啊,以后不打算做了?” “不是啊。接下来不是要实习和写论文吗?估计这一年都没有时间碰了。反正一年后离校也得搬出宿舍,干脆现在就搬回来好了。冉冉,”薛琳突然调转枪头,“虽然无线电很好玩,你一定会很感兴趣,但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这一年内绝对不能碰哦,我怕你沉迷。” “我才不感兴趣。”薛冉埋头苦吃。 吃过晚饭,薛琳就回学校宿舍了,说是约了小组讨论。 薛冉一如既往地回自己房间,继续写还没写完的作业。等作业写得差不多,她才拿起睡衣,走向浴室。 他们家住的是三层小洋房,她和薛琳的房间在三楼,没有套房,只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公用浴室。 薛琳的房门从来不关,风一吹,有些生锈的铰链就发出吱呀声。 白日里,这声音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夜深人静时,却足以扰人清梦。 薛冉洗完澡出来,习惯性地走到薛琳屋里,将她的房门关严。 清冷的月光带着些许暑气,越过玻璃窗,投射到了薛琳的书桌上。 和往常相比,本该一览无余的书桌被一堆黑色外观的机器占据了所有空间。 带着金属边框的麦克风和耳机此时正在月亮下泛着白光。 薛冉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某个神奇的身影再次出现。 她顺着楼梯往底下看了一眼。确认薛海潮和林冉早已回屋熟睡后,她轻手轻脚地把自己房门关上,然后再次走进薛琳的房间,锁上。 她于黑暗中打开朦胧的台灯,戴上耳机。 四周很安静,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假如薛琳是通过考试之后使用这些机器的,那么应该有什么学习资料吧。 薛冉想着,开始于寂静中翻箱倒柜。很快,她找到了一套资料,上面详细记录了操作过程。 业余无线电台的操作证一般分为A、B、C三类,从A类开始考起。而薛琳考完所有证书,断断续续地花了将近三年。 资料的纸张已经泛黄,她按照上面的指示,一步步将机关打开,调频,在一阵短促的啸声过后,四面八方的声音开始向她涌来。 陌生的,激动的,平缓的,带着听不懂的简语和符号,瞬间将她笼罩。 这就是乌乐乐平常听到的声音吗? 她继续调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忽然,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CQ CQ 这里是BD6WLL,有人能听到我吗?” 班上的乌乐乐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薛冉也只在老师点名时听到过她的声音,可就在刹那之间,也不知道哪来的笃定和自信,她确认对方就是乌乐乐。 麦克风的红灯正亮着,薛冉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说话。 频段在静默,薛冉在这份静默中犹豫再三。她想,会有别人回应她的,犯不着她出现。 可她错了,没有人回答。 薛冉想,既然得不到回应,乌乐乐大概不会再说话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那道声音再次响起:“CQ CQ 这里是BD6WLL,有人能听到我吗?” 这样的情况重复了三遍,薛冉都没有回应。 她的视线长时间落在手边一个小小的机器上。那是摩斯电码发送器,底下压着薛琳用来复习电码的小抄。 薛冉在等。 但凡能有一个人回复她,她就把手从机器上挪开。 当时钟的指针划过零点,频段依旧很安静,乌乐乐也没有再重复,而是忽然说了句:“73。” 薛冉不知道什么意思,天然地以为那是在道别。 此刻,她的手指就放在那小小的按键上,只要轻轻按下去,乌乐乐就能听到嘟嘟的电报声,一种原始的,被娱乐时代抛弃了的声音。 一个人的打赌在宇宙的犄角旮旯落了空。 心中有颗小石子缓缓滑下,经由脉搏,肌肉,皮肤,落在指尖。 循着电码的轨迹,薛冉鬼使神差地敲出了一句回应。 “I can hear you.”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神婆 第2章 班长 ——嘟嘟。 乌乐乐正准备摘掉耳机,空旷的频段上忽然传来摩斯电码的声音。 她急忙拿起纸笔,将听到的内容刻在纤维上。 “I……”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c……a……n……” “h……e……a……r……” “y……o……u……” 乌乐乐的手指于黑暗中轻轻颤抖。 暖色调的台灯灯光在空气中折射、发散,印在草稿纸粗糙的脉络上,于笔尖发出亮光。字迹清晰地穿透乌乐乐的瞳孔,让她读懂了那一行字:我能听见你。 这是她第9999次向宇宙发出电波,也是她第一次得到专属于自己的回应。 来不及辨别心中的喜悦,乌乐乐一跃而起,膝盖骤然磕到书桌上,留下一声惨叫。 不好! 她急忙捂住嘴巴,有些惊恐地扭头,看向身后的房门。 屋外传来门把手旋动的声音。她急忙关掉功放和电脑,掐掉台灯,钻进被窝。 男人的脚步声有些急促,不过弹指间就已经来到她门前。 房门被骤然打开,混杂着香烟和酒精的乌糟气息瞬间袭来,将微凉的空调房侵占。 乌乐乐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 黑暗中,她听到男人在向她靠近,脚步声停在了床前。时间被拉长,像永无止境的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调转了方向,离开了。 乌乐乐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热浪从男人离开的地方涌来——门没有关。 门外是一片深渊,她凝视着那片深渊,手里紧紧拽着记录着那句话的草稿纸,几乎要捏进手心。 她不能关门,她还在睡梦中,她无法持续被打断的通讯。 她再次把空调被盖过头顶,感受着令人窒息的闷热,于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乌乐乐是被厨房水槽的声音吵醒的。 她掩上房门,换上校服,再出来时,乌泽森已经做好了早餐,正坐在餐桌前等她。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脸,一时分辨不清父亲的喜怒哀乐。 乌泽森也在看她:“坐,赶紧吃吧。” 这是难得的早晨,父亲罕见地做了早餐,和颜悦色。 乌乐乐把煎蛋和香肠夹起,一点一点地塞进嘴里。突然,乌泽森起身,身下的椅子在地砖上划出尖锐的声音,把她手上的半片煎蛋吓得掉了下来,落回餐盘上,溅起星点油污。 乌泽森举起了手,拉开了冰箱,里面放着一个杯子蛋糕。 蛋糕上缀着两颗草莓。他拿出蜡烛,卡在草莓中间,滋啦一声敲开打火机的开关,将它点燃。 乌乐乐的心脏在砰砰乱跳,直到乌泽森开口也没有停歇。 乌泽森笑得开心,说:“十七岁生日快乐!” 乌乐乐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谢谢。” “来,快吃!” 她盯着那块小蛋糕,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吃。 可乌泽森的眼神很真挚,给她一种莫名的信心:也许,不会有事。 “好……”她将草莓摘下,微微揭开纸杯的边沿,咬了下去。草莓奶油的甜香钩动味蕾,让她感到愉悦。 她很开心,可当她的眼神无意间看向乌泽森的时候,那抹开心又缩回了黑洞里。 明明前一秒还是笑意盈盈,此刻的乌泽森却如深渊般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一切表情都是向下耷拉着的,无论是眼角的鱼尾纹还是不对称的嘴角,每一道皱纹都镌刻着深仇大恨。 被咬了一口的蛋糕愣在原地,乌乐乐迟迟不敢再咬下一口。 可父亲在盯着,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 乌泽森忽然问她:“你昨天玩电脑玩到很晚?” “没、没有……” “那为什么昨晚十二点多了,主机还是热的?” “……” 父亲的话掀起狂风暴雨,乌乐乐捧着杯子蛋糕,紧张地往椅子深处缩了缩。 吱呀一声,原木再次刮过地砖,乌泽森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女儿头顶的发旋。 乌乐乐不敢抬头去看,只晓得周围的风被扬起,父亲巨大的手掌正高高举起,随时可能落下。 大概是生物本能在作祟,她从椅子上踉跄着逃走,只吃了一口的杯子蛋糕在地上摔成了肉泥。 “你也要像你妈那样躲着我吗?!” 来了,乌泽森又生气了。 乌乐乐下意识地往门口的方向躲去。可他们的家太小,乌泽森的手脚足以抵达任何角落。她逃不出去。 乌泽森的手是干枯的,像用来搅动焚化炉的火钳,朝她的胳膊抓了上去:“你别想出去!” 手掌落下的瞬间,乌乐乐的后背撞在了铁门上,哐啷一声响。 有人从门外经过,大概是邻居家的刘婆婆。 刘婆婆说话大声,喊道:“高三啦,别到处野,让老师发现你逃课可不好!” 刘婆婆有个孙子,和乌乐乐差不多年纪,此时经过她家门,调皮地往铁门用力一敲,在乌泽森反应过来之前,跑了。 乌泽森的手掌停在半空,如梦初醒。 他问乌乐乐:“不是暑假吗?” “高三……补课……” 他像是才看清乌乐乐身上的长袖校服,松开了手:“行吧,你去上学吧。” 乌乐乐如蒙特赦,急忙跑回自己屋里,将耳机和手持无线电往书包一塞,逃也似地往学校的方向奔去。 直到地铁进站,呼啸的风从她面前划过,她才从恐慌中缓过神来。 不知何时,那张草稿纸躺在她手心里,起了一身皱褶。 手心的汗水将上面的字母打湿,氤氲开一片乌黑,糊作一团。 她于心中惊叫一声:完了。 坏掉了的字迹再誊抄一遍就好,可断开了的联系,乌乐乐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接上。 一整个上午,她都躲在书堆背后磨磨蹭蹭。 铅笔芯在笔记本上一点一横地划过,不断重复那段摩斯电码。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时间,她在食堂随便吃了顿六块钱的补贴饭菜,便又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 中午,阳光刺眼,乌乐乐却不觉得热。 她戴上耳机,将手持无线电台调整到昨晚的频段。 这个频段有些特殊,是她尝试过无数遍之后发现的,独一无二的。在这个频段里,没有人会打扰她,她也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别人。 这是很奇怪的体验。 明明想要被发现,却兀自躲进角落里,不知疲倦地往无人区发送信号,多少有些自虐狂的意思。 可乌乐乐不管不顾,似乎在等待某个误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和她玩捉迷藏。 当她第一万次向天空发出自己的信号,静谧再次将她笼罩。 和前面的9998次一样,没有人回答。 ……好吧。 乌乐乐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将自己的睡袋从某个废弃了的不知名社团室里扒拉了出来,把昨晚没睡够的觉补回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乌乐乐觉得自己的脸被人又捏又搓的,霎时惊醒。 天色阴沉,有个女生正蹲在睡袋旁边,俯身看她。 乌乐乐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她的,可她认识的人不多,在脑海中过了好几圈,也没想出对方的名字,只好问:“你谁?” 对方明显一愣,原本还算晴朗的脸色忽然变了天。 她语气冰冷,说:“我是你同桌,也是你班长。” 班长是谁来着?不记得了。 同桌又是谁来着?上一个人她还没记住,昨天忽然换了座位,她更加记不住了。 要是再问对方的名字,似乎也不太礼貌,可乌乐乐不习惯与人相处,墨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时想不出多好的措辞,好在对方放过了她。 “自我介绍一下,薛冉。冉是冉冉升起的冉。” “啊……我叫乌乐乐,快乐的乐。”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乌乐乐赶紧对薛冉咧嘴一笑:“你好呀,班长。” 对方目光微动,打量着她,说:“两点了,再不回去就又要自习了。” 自习不是正好?自习可以用来发电波。 乌乐乐站在原地不想走。 忽然,对方朝她伸出了手。乌乐乐下意识地往后闪躲,等双方距离莫名其妙地拉开,两人都有些尴尬。 她想解释,可对方显然不想听。 她的长袖外套被薛冉抓住了一角,往楼梯间的方向拉。 “走吧,再不走就下雨了。” 果然,雨开始纷纷扬扬地下。 下午连续两节都是语文课。乌乐乐听不懂老师念经,继续划着莫斯电码,直至再次不小心睡了过去。 对此,语文老师表示非常生气,并额外赏赐乌乐乐三张试卷,死线是明天下午放学。 “请问,第二自然段第三句表达了作者怎样的中心思想和内心情感……这我哪知道啊……” 乌乐乐洗完澡,趴在书桌上,一点一点地用笔尖猛戳“中心思想”四个小字。 戳到第十下的时候,她大笔一挥。 ——答:闲的。 空调嗡嗡地吹,她的脑子也在嗡嗡的响。 因为下雨的原因,今天的电波没有发够。于是,她再次戴上耳机,打开无线电,调到专属于自己的频段,开始念念有词。 “请从下面四个选项中选择表述正确的选项。” “A 作者对童年时代的见闻感到怅惘。” “B ……” 乌乐乐觉得自己每个字都认识,可当它们连在一起时,却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于是,她将手上的油性笔打横放在面前。在笔管的尽头,她用透明胶缠上了一圈白条,分别写上了ABCD四个选项。她将笔管往桌上一滚,很好,是B。 “好咧,就选B吧。”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No,C。” 断开的连接再度接上。 乌乐乐微微一怔,急忙按下通话键:“是你吗?” 第3章 魔女 除了我,还能是谁? 薛冉有些无语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试题…… 昨晚,在发完那段话之后,薛冉就一直在等。 在她看来,乌乐乐既然能够持之以恒地发送电波,一定是个充满了表达欲的小屁孩,只是生得比较孤僻而已。 可她等了很久,对面都没有回应。与此同时,也没有别人闯进来。 看着越来越晚的时间,薛冉忍不住主动发出了消息。 ——Are you still here? 按照乌乐乐能考上一中的水平,应该不至于连这点英语也看不懂。 不……她差点忘了,她是转学过来的,说不定脑子真有坑…… 薛冉有些绝望。 她关掉无线电,决定还是先睡觉为妙。 第二天,被判定为脑子有坑的乌乐乐比她这位班长来得都要早,此时,正在修建她的防御工事——把因换座位而变得乱七八糟的书全部堆在桌子的最前面。 遵循严格的施工标准,乌乐乐的防御工事堪比长城。 她看着自己的江山满意一笑,罕见地没有倒头就睡,而是拿出纸笔写写画画。 在写什么呢? 薛冉假装毫不在意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书包,斜眼偷瞄。 点点横点横点点横…… 这不是她昨天发出去的电码?果然,她听见了,而且听明白了,可为什么没有回复? 整个上午,乌乐乐都趴在长城后面写电码,而薛冉就坐在旁边纠结这个问题。 她觉得自己大抵是着了魔。 一晚不见,神婆依旧是神婆。薛冉看着她草草对付了午餐,就飞快地跑出了食堂。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午休时分,神婆准时出现在了对面阳台,继续发电波。 薛冉懒得理,默念几句心经,开始做试卷。 突然,余光一闪,神婆不见了。薛冉丢下笔一看,原来她不知道从哪间空教室搬出来了个睡袋,整理完毕便倒头睡去,害她白担心一场。 薛冉再次默念心经,继续做题。 忽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乌云盖顶,对面天台已没了乌乐乐的身影。她大概是该回来了吧。 薛冉又等了十五分钟,眼看着就要下雨,对方仍不见踪影,她终于忍不住,直接杀了上去。 好家伙,人还在睡。 薛冉恨不得上前踢她两脚,可看着乌乐乐被热得泛红的脸颊,她蹲下身来,掐了一把。 对方脸颊上的肉尚算饱满,手感极佳,她停不下来,掐了一把又一把,极尽报复之能事。 她正掐得开心,乌乐乐突然睁开了双眼,于恐慌中弹出了睡袋。 薛冉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想过乌乐乐会这么害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期待对方看清自己——她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 果然,乌乐乐的双眼逐渐清明。 薛冉想,她总算是认出了自己。 “……你谁?” 乌乐乐很无辜。 薛冉有些无语。她自问肤白貌美,成绩出众,站在人群中也是回头率极高的,不至于四个月的同学,一天的同桌都换不来一个短暂的记忆。 大概率是乌乐乐自己脸盲。 想到这,薛冉好受多了,提醒道:“我是你同桌,也是你班长。” 对方还是没想起来。 看来,不仅脸盲,脑子里的坑还挺大。 薛冉只好补充:“自我介绍一下,薛冉。冉是冉冉升起的冉。” “啊……我叫乌乐乐,快乐的乐。”乌乐乐礼尚往来,咧嘴一笑,“你好呀,班长。” 这还是薛冉第一次正面看乌乐乐笑,有些……和她的神婆形象完全不符,灿烂、幼稚、纯粹得可怕。 不,她一定是发现自己被权力的中心抓包了,所以刻意讨好。 没错,就是讨好! 不能被她的外表骗了,她还掐着本座Switch的命脉! 她上下打量着乌乐乐,冷着脸道:“两点了,再不回去就又要自习了。” 可乌乐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在打什么小算盘。 头顶的乌云又在轰隆隆,薛冉的耐心被耗尽。她伸出手,决定干脆把她拖回去。可乌乐乐躲开了,就像她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这家伙! 薛冉冷着脸,克制着自己没有发作。可当她看见对方惊惶失措的眼神时,那股无名怒火瞬间被浇灭了。 她有些恨自己没出息,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乌乐乐没有再躲。 她伸出手,浅浅拉过乌乐乐的长袖校服外套。 乌乐乐很瘦,校服外套很肥大,将她的手藏在衣袖里。薛冉只握住了一手虚空。 她看了乌乐乐一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大夏天还要穿长袖外套,也不怕中暑。 可这终究是对方的自由,与她无关。 “走吧,再不走就下雨了。”薛冉轻声说着,把她领回了教室。 可乌乐乐是什么人?上课从来不听的神人。 在她睡胆包天的努力下,语文老师彻底怒了。薛冉看着她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暗自幸灾乐祸。 直到回到家里的书桌前,她都还在回味乌乐乐下午的绝望和窘迫。 人生已经如此,乌乐乐今晚大概不会再乱发电波了吧。 薛冉看了眼身后的房门,外面很安静。 她鬼使神差地溜进了薛琳的房间,再次打开了无线电台。 她还记得乌乐乐所在的频段,稍微调试一番便接上了那块安静的领域。 薛冉猜错了。 乌乐乐的声音忽然自耳机中响起,没有“CQ”,而是在念语文试卷。 薛冉:“……” 孩子脑中的坑看来是越来越大了…… 孩子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试卷上的题目,真挚的情感感人肺腑。 “请从下面四个选项中选择表述正确的选项。” “A 作者对童年时代的见闻感到怅惘。” “B ……” 薛冉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了薛琳的台式电脑,搜到了原题。 与此同时,乌乐乐念完了,忽然没了声。 下一秒,有类似骰子的声音砸在桌面上,紧接着是乌乐乐一声势在必得的自我打气:“好咧,就选B吧。” 薛冉:“……” 她忽然想起,她曾在对方绿色幽灵形象的笔袋中看到过一支被改造成骰子的油性笔…… 她该不会…… 薛冉一拍脑门。 难怪…… 难怪她能在语文考试中稳居年级倒一…… 这不是天才,是天意! 乌乐乐简直就是天选之子! 单靠天选之子本人的力量,她的Switch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得到解放。 薛冉对此感到深深的绝望,并按动了摩斯电码发送器。 “No,C。” ——求你了,选C吧! ——要是不介意,请问我“为什么”。为了我的Switch,为了“狗头侦探实录”,我愿意勉为其难地帮助你! 薛冉在心底嘶吼,可对方显然没有听见。 乌乐乐绕开了所有正确的、不正确的答案,很开心地问她:“是你吗?” 我? 谁? 薛冉对自己的人设定位产生了怀疑。 除了我,还能有谁?! ……不对,难道说,她一直在等我? “那个……”乌乐乐在那边有些沮丧,“昨晚对不起啊,我、我临时有点事,没跟你道别就下了,对不起。” 接连两声对不起,打得薛冉手足无措。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她按动发送器,对她说,没关系。 乌乐乐有一瞬间的沉默,忽尔问她:“你是比较习惯发电报吗?” “Y。” “其实我也可以发电报的,但发电报比较费时,我还有三张试卷,明天放学前做不完的话就完蛋了。” 薛冉没想到她还挺重视,于是回复:“I can help you。” “真的?” “Y。” “那我一边做一边念,你来帮我看看对不对?” “Y。” 乌乐乐果然如她本人所说,真的很认真,但也是真完蛋。 薛冉不知道她是不是犯了某种看不懂语意的怪病,其认真思考的成功率还远不如直接投骰子。 而且,发电报的效率确实太低,尤其是做语文题。 这个方法看来行不通,得想想别的。 乌乐乐似乎也累了,将试卷收起,说:“谢谢你陪我这么晚啊,虽然还是看不懂,但明天再努力吧。” “……” “人要学会放过自己,啊哈~” “……” “对了,我叫乌乐乐,我该怎么称呼你?你明天还会来吗?” “……” 我…… 薛冉收回发电码的手指。 心里想起今天在天台上发生的事情,那段莫名被拉开的距离,以及乌乐乐眼中闪过的恐惧。 如果知道是同班同学,她还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和她聊天吗? 薛冉看着窗外的夜色,随便给自己想了个代号:“Astral Witch。” “啊……啊什么?第一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可以理解为“星际的”“星体的”,或者说是:“Deep Space。” “深空女巫?深空魔女?好听哦。” 薛冉没想到会被夸,笑意浮上了脸颊。 乌乐乐:“要是也能听听你的声音,那就更好了。” 声音……吗? 不要太得寸进尺了,少女! 可薛冉控住不住自己的视线,看向了身旁的话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