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木》 第1章 我爱上了月亮 仔细想来,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公元3018年12月25日,天气干燥,晴。明市生活频道的新闻联播准时七点半开播。这个年代少有沉迷于传统电视的人了,主持人一板一眼地念着稿子,字正腔圆。 “I am lonely lonely lonely I am lonely lonely in my life……” 手机响了。靠着电视屏幕微弱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我左耳听新闻联播右耳分辨着铃声,一点一点掀开堆放的笔记本,找了十分钟才摸索到了那个小方块。打开翻盖,是我女朋友打来的。 “千万不要看月亮!千万不要!不要!”短暂而急促的叫喊令我瞬间清醒。 “怎么回事?” “滴嘟、滴嘟……”她挂了。 一切如暴风骤雨般突然,我一头雾水,她连用三个感叹句,显然是很紧急的情况。我对她的爱意难以用言语表达,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犹如上帝的启迪在我耳边低语,潜意识被突破防线,只能言听计从,感恩不尽,绝对不看窗外! 柳下青,我叫她青儿,之前就职于风影电视台,一家民营收费电视台。她原本是记者,后来因甜美的长相和那比阳光还要温暖数十倍的笑容而被众多男女观众喜欢,渐渐转职为主持人。说来有趣,她主持的新闻节目是风影电视台的王牌节目,收视率居高不下。我第一次瞥见她宛若神丹妙药能治愈一切人心的微笑,那弯弯的眼角钩住我的心魄,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晚上七点半观看青儿的新闻联播成为我的日常活动,我习惯端着饭碗看,这样新闻播送完了我的晚饭也基本吃完了。倘若有他人在场,必然认为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美味无比,因为我的脸上总挂着痴痴的笑。 去年八月份,她因业务水平备受质疑而被迫辞去了工作,临走前还交了一笔数额巨大的罚款。爱你者奉之为女神,不爱你者视之为贱婢。我稍微整理了行头,根据网上找到的地址来到青儿面前,彼时的她正在地下室的出租屋里发呆,正思索下一餐和下个月房租的来源。俏丽的小脸蛋出现罕见的愁容,头发凌乱,令人一时认不出她,但我注意到那满含笑意的眼角从未变过。我深深鞠了一躬,提了一下裤子露出塔布辉鳄鱼皮鞋,那金闪闪的品牌标志想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欢迎你,我亲爱的公主。”我微笑着,实不相瞒,称呼女孩子为公主,这是我跟一个犹太青年学的,他当时要追一位美丽的女教师。事实上,这一招确实管用,那一刻青儿已经芳心暗许。 青儿离职的第二天,风影电视台寻了一位俏佳人替代她的位置,俏佳人不苟言笑,冷,冷得不食人间烟火,一时间簇拥无数,却也挽回不了狂跌的收视率。电视台决定铤而走险,俏佳人卸下妆容,镜头关了滤镜,一位满脸怨气的龅牙女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得意洋洋走上演播室,不顾主持人的尊严,不由分说脱起衣服,只剩下两件内衣。龅牙女接连摆了十三种不同的姿势摆弄风骚,抛出五个飞吻,然后穿回衣服开始播报新闻。假作真时真亦假,行的是鱼目混珠之术,有报道称风影电视台上层截住了这次新闻播送事故,但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这段视频终究流露到网络,引起轩然大波,那个月风影电视台成了热门,观众守在电视台前想看看这群人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新闻联播的其他时间里龅牙女也在网络平台开直播,某些家伙认识到事故当天龅牙女是在电视台的授意下故意扮丑的,她还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俏佳人。一片责难声中风影电视台倒台了,不知是否还有那那女女记得曾经七点半准时出现的甜美笑容。 如同蝴蝶效应一般,某次微小的变动引起的变动能轻而易举突破人们的想象。蝴蝶效应也殃及我家的美短毛毛,青儿对猫毛过敏,我不得不做一个艰难的抉择,将陪伴长达两年的毛毛送进了动物收容所,并衷心祝愿它能遇上一个新主人。说实话,青儿就是我生活的乐趣所在,家里只需要一个可爱的生物。 我从不限制青儿的自由,她愿意去哪儿是她的决定。她是那春日里自由飞翔的风筝,越飘越远,越飘越小,只要我手中有一根线便能感到安心。青儿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人生的慰藉,何必管那么多。 美丽的爱情,是否人人都向往?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得到一位知心伴侣。其实,仔细梳理一遍以上的经历就会发现,简直一派胡言,存在太多不符合常识的地方。我承认,以上皆是捏造的,我不想分享为数不多快乐的回忆。再说,谁说不能编呢?人类的大脑有捏造事实的能力,凭什么要埋没呢?倘若政府特别挑出个日子变为法定节假日,使人们有时间细细审视人生,那些人是否能同样发现些许端倪?实际上,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没准自以为是的回忆是夜里你的脑子悄悄编纂的,而美满的生活就是那些做过的梦。不切实际是不切梦境,醒着是睡着,于是期待着幻象是真实。忘记梦是最简单最正常最自然的事儿,大多数时候连忘了梦这件事也会忘掉。 “今日明月分外明亮分外圆呢,大家何不看上一看?”不懂礼节的主持人生生打断我的思路,我不该这时候开着电视,犹如寒冷的夜被子让陌生人掀开。而且,此人的主持风格也令我十分不悦。时不时露出一抹四十五度的斜笑,仿佛胜券在握,却从不知道他在比什么,呵,一副比别人高明的嘴脸。话的结尾喜用疑问句表达建议,世间的疑问句总量有限,何必如此挥霍? 据我所知,圣诞节可不是月亮最圆润的时候,莫不是斜笑君信口雌黄,又或是万里无云,月亮显得格外大?要知道,大家对大和圆的区别一直不甚了解。 拉开厚重的黑色窗帘,一抹刺眼的灯光射来,光里的灰尘比其他地方多,使我的视觉和嗅觉暂时失灵,大脑迅速重启新系统。片刻后我伸头探出窗外,手搭帐篷,霓虹灯旁的树影有些骇人,像是白天冤死的亡灵。月亮,刚好被一块乌云遮住了,乌云的形状似狗又似马。一丝柔和得快要软了的月光渐渐从云朵后面跑出来,像用蚕丝编织的缎带。那缎带相当飘逸,随风飘动,缠上美人的肩,不漏春光。忽然,我的内心生出一股没来由的焦急,仿佛我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满怀期待又分外害怕,见面之前我已被祂拿捏住。按捺激动的心情,我屏神凝息,各种感官慢慢陷入一种怪异至癫狂的状态,这一切只为见面的那一瞬。 “哇哇哇——”街道角落那只皮肤坑坑洼洼的野狗狂吠起来。 “滚!”我冲它挥手,“野狗学什么孤狼!”野狗受惊吓,跳进墙里不见了。 抬头一看,正与祂对视,胸腔震荡,我竟一时忘了呼吸。倘若把理智比作坚固的大坝,此时毫无疑问决堤了,奔流的洪水流经全身,全身细胞战栗,细胞里的原子颤抖不止,原子里的微世界天翻地覆,婴宇宙里的生物在哀鸣。一股冲动涌上头脑,我要过去拥抱她,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糟糕的剪辑师在我的脑子里癫狂地操作,他有限的知识里以为古人的诗句是最唯美雅致、美丽的。于是乱七八糟的诗句快速闪过,毫无规律,无法停下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良人在何处,惟见月光还……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诗句化为实体凌虚蹈空,全部汇成一句话——我爱她。结果发生在原因之前,原来见面之前我已经爱上她了。 第2章 飞哥大魔法 天际一个微小的光点如蚯蚓出土般向外拱挤,那是今年最后一批太空观光团。几乎所有一二线城市都竖立着一块圆形广告牌,一般直径三到四百米,巨大的电子屏幕写着“去太空走一走”。在航天公司和旅游公司的合力宣传之下,人民日益增长的出行热情就像火药桶被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勇于将生命交给航空公司的人,我向来十分敬佩,他们是勇者,他们为航天技术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公元3013年6月26日,万户公司的南极坚冰号核动力飞船,飞行距离地球表面三万米的高空,刚可以清楚看见地球的曲线轮廓,其核动力装置突发故障而发生了爆炸,一百一十三名乘客死亡率百分之百。夕阳下的流星,划过晚霞,旅人的身躯在一亿度的高温中化为一缕青烟,灵魂飘零在地球之外。 行至黄昏街的末尾,我拐进一个昏暗的小巷,太阳的余晖停留上方斑驳的墙壁不再向下,巷子里黑漆漆的不见一盏灯亮。倘若能从外面晃眼睛的路灯上匀一点光明过来,我也不至于踩到那只野猫。它在我的脚下咕噜咕噜低声哭泣,我想起毛毛也曾这样要求我为自己的冒失道歉。我见野猫没有反抗之意立刻一脚踢开,毛色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我们都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我马上就能忘记它,它被我踢的伤痛好了,自然也忘了我。 空气里弥漫着诡异恶心的气息,酸酸甜甜,腻得很,喉咙里直冒痰。大概临近他家了。我轻轻打开一扇的木门,三十一世纪以来少有用木头来阻隔外来的麻烦了,我总提议他将这扇木门捐给市里的门窗博物馆。博物馆馆长常说,“人类总是想尽办法寻找合适的材料来制造拒人千里之外的门,使之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当材料的运用到了尽头,又将目光转向技术,乐此不疲。” 一袭白净如雪的长袍映入眼帘,张亚飞的高高魔法帽很不合适,顶着有些滑稽。他转过头来望见是我,帽子前沿生长的的簇簇微型向日葵马上转向那是真亦是假的笑容。张亚飞是曾经合租的的室友,我们曾愉快同居三年之久,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我想大概是他的原因。人情稀薄的年代,我们的情谊一直都在。张亚飞是神秘的巫师,这个时代很少见的职业,他主动告诉我的。 “嘿,小阳。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玩?黄昏街87号的温暖与安宁留不住你了?”黄昏街87号是我的居所,“你随便坐着,等我一刻钟。” 寻求巫师的帮助不是突发奇想的决定,我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法了。我拉来一个干净的椅子稍作休息。这屋子十分拥挤,歪歪扭扭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不知所用的小物件,地板上有许多书籍,堆起来像坟场,大部分用未知的语言书写,目测不止一种语言,我所认识的书名仅仅只有一本。张亚飞说过,如果森林里一棵参天大树倒下,根与冠处于同一水平线,万不可理解为它们具有相同的底蕴。魔法相对现代科技是类似空中楼阁的存在,在时间之塔的位置远高于后者,中间的空档期谁也说不清楚,仿佛漫长的时间被某个神秘来客抽去一般。科技是建立在基础科学理论的积累之上,然而魔法,巫师不明其理,或者说那些复杂的理论巧妙地变成了一套较为简单易懂的方法论。 此时,我就像被不知羞耻的情侣紧紧围住,所闻到的是酸甜凝聚而形成的腐臭。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后,张亚飞摘下帽子,擦擦手甩在一边,向日葵瞬间枯萎了。 我问:“飞哥,你在熬制魔法药水吗?” “不是不是,提神的药而已,可不是魔法药水。最近打不起精神,做事迷迷糊糊的,网上不是有些老医生嘛,我根据他们的偏方熬了一些清目养神的药。” “原来如此。”这气味太奇怪了,估计是失败了。 “你来是干嘛了?不止坐坐那么简单吧。难不成是看望我了?礼物呢?礼物呢?”张亚飞扯了扯我的肩膀,看向我背后,见什么也没有毫无掩饰脸上失望的表情。 我沉默了一分钟,像面壁了一年。张亚飞见我一分钟没说话,主动打破尴尬的局面:“呃,没礼物也没有关系啦,我开个玩笑而已。我们这感情不需要礼物来解释。” “不是因为这个。”爱上月亮,难以启齿啊,这不就是变态嘛?我内心拷问自己。如何开口,不如先从其他话题引入,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招人”说起。不对,还是坦率些吧,就说我想见月亮,近距离地拥抱她,同她一起看星星看地球。可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是地球的一颗卫星,是男是女都不好说。我怎敢擅自用“她”称呼…… “我爱上了月亮!”我睁大了眼睛,这是谁在说话?是我! 张亚飞手里把玩的筷子一下没接住,砸中一本厚厚的《高阶魔法入门》,发出闷闷的声响。 “可是……它是一颗星球呀,”张亚飞说,“上面都是土……还有人脚印。” 我据理力争:“爱情可以跨越种族的隔阂。” “月球,不算生命吧,更谈不上种族。” “只要灵魂契合就可以有爱情产生。高贵的灵魂信仰爱情就可以得到爱情,□□是很脏的东西,总将要被抛弃。”一时间我不知愚蠢的嘴自顾自地在说些什么东西。 “小阳,我读过上千部魔法书籍,在魔法学者看来,月亮是确实是一个有效的魔法道具,它有许许多多的妙用。魔法学者和正统巫师为了更好地运用月亮还专门开辟了一门学科,一门描述和研究月亮的学科——月魔法学。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没有一个人提出它有灵魂。”张亚飞拍拍我的肩膀,“你是第一个。” 工具……我为她感到悲哀。 瞧见我落寞的神情,张亚飞似乎于心不忍,挠挠头:“你认真的?” 好像有戏!我郑重地点头,“对!” “可小青怎么办?她好像对你有意思。” “不可能的,”我生怕错过这次机会,急忙编出一个理由,“我那天只是碰见她可怜巴巴的才收留了她,我一直拿她当妹妹。” “好吧……只当她是妹妹……” “对……” “嘣——”一个响指,声量几乎震破我的耳膜,从张亚飞的指尖跳跃到我的脑子里,悠长绵延,拖长的尾音如同疾速摆动尾部的响尾蛇向我露出獠牙,令我胆颤心惊。“嘣——嘣——嘣——嘣——嘣——”书籍和货架仿佛失去了重力,脱离地面围绕着椅子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扭曲,天旋地转,恍惚间我进入了星空与向日葵的世界。这奇妙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我将要呕吐的前一秒,那些物件如同流星一般射出去。再睁眼,书还在地板上,架子上的东西似乎如先前一样,但我分明见到空气里的光轨还未消散。 “飞哥……” 他不搭理我,继续熬药,似乎我没有来过这个屋子。只见那根筷子搅拌得愈来愈迅速,浓郁的气味有了颜色,是浅绿,是翠绿,又是墨绿。我吼叫,我大喊,我手舞足蹈,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张亚飞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这个点头也要极好的眼力方能看见,实在太快了,残影消失了五秒我的理智才分析出来。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表示看见我了,还是仅仅在活动脖子的时候打了个盹?我忽然不相信自己的理智了,那个点头是否是幻觉,是绿色酸臭气体中毒的前兆?我颤颤巍巍,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打开翻盖却见到手机屏幕的时间飞逝,20:50……21:20……22:20……23……0……1…… 我的手哆嗦着厉害,“安静!”我怒道,然而并没有任何作用,这种抖动不是源于可控的□□。本地的急救电话号码有十一位,我后悔之前没有特地存在手机里,此刻只能一个一个输入1,好在号码易记,不至于输错重来。椅子不听我使唤,摇摇晃晃,我勉强控制双腿岔开,死死抵住书堆与另一个地面拐角形成三角形以保持稳定。这个小动作花了半个小时。 十个数字输入完毕,我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用食指瞄准最后一个“3”,忽然听见嘎嘣一声脆响。张亚飞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一眨眼已经取下我的手机,合上盖子放进我的上衣口袋。“嘣——”又一个响指令我回到现实。 我瘫坐在椅子上,椅背顶着后脑勺很不舒服,但管不了这么多,“飞哥,你干嘛?” “你去上面看看。” 天啊!我忽然想起什么,双目微颤,掏出手机看时间,7:28,还可以。慌慌张张跳过各种障碍,顺着梯子爬上屋顶,眺望天空。橘黄色的太阳缓缓抬升,路灯的光芒暗淡下去,另一边天空仍是黑夜,可这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就这样错过了一夜嘛……” 张亚飞在梯子下招手。我之前没注意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我才看见他的黑眼圈很重,眼袋像注满水垂着。但顾不得心疼他,我自己的遗憾还没完全消耗掉。我这样想着,剩余的遗憾却很快发生了喜人的变化,一份人生的惊喜不约而至。 那位令人尊敬的巫师身旁,一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姑娘落进阳光里,唇红齿白,雪颜动人。她的眼睛没有丝毫神采,瞳孔是白色的,像蒙了浓浓的雾,无神地向上看,正是我的方向。我稍微挪了挪位置,遮住直射她眼睛地阳光,她的脸颊仿佛夜光石一般,起了一层柔和的淡淡的光晕。 心里一句话生长出来:“且说纣王见日已西沉,月光东上,纣王大喜,如得了万斛珠玉一般。……只听得台上飘飘的落下人来,那月光渐渐的现出;妲己悄悄启日:''仙子来了。”于我而言仙子不是别人,正是皎月本身。 张亚飞说,人类亿亿万万,确实会有几百万个会爱慕无生命无灵魂的东西,曾经有个F区的女弓箭手也有类似的委托,托他把F市的一座标志性建筑铁塔变成生命,甚至不要求是人类。她要跟铁塔结婚,这种浪漫的事情,冷冰冰的科学解决不了,唯有魔法。不过,张亚飞没有满足弓箭手的愿望,他跟她不熟。 总之,以我一晚的生命时间为代价将月亮拟人化,对我来说,如何想来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第3章 灵魂之问 当月球消失时,地球和月球之间的引力也随之消失,地球的海水迅速发生横向偏移,引发了巨大的海啸。疯狂的海水冲击世界各地的海边建筑,众多名胜古迹毁于一旦。 众多分散内陆各地的记者们纷纷赶往大陆的边缘,背对滔天巨浪在坚持在一线报道。据我所知,有些已经失去联系,有些则确认死亡,倘若柳下青没有姣好的面貌,她的命运轨迹或许也会通往那里。 联邦星际频道,三百位专家争论月球消失的各种可能性,其中一位白胡子秃头专家的观点得到很多人认同,他提出,这是外星人给我们的威慑。另一位年轻专家则坚持,某某区反对地球联邦政府的阴谋。考虑到技术和民意,这条被排除了。他们齐声呼吁当局提防外形人口的入侵,做好积极应战准备,因为外星生物的科技水平至少领先我们两个等级。主持人的脸吓青了。 画面切换到前线现场,镜头之所及,满目疮痍,人们流离失所,家园沦为大自然展现力量的牺牲品,他们痛哭,他们嚎叫,不过当镜头拉远,在铺天盖地的海浪面前,又犹如夏日蚊子的嗡叫。联邦军队开始接管受灾地区,支离破碎的建筑残骸随着海水流浪,他们也将流浪。 然而,我和她很安全。如今已是冬天,我却想起去年夏天的夜晚。屋外狂风大作,雷雨交加,雨滴与折断的树枝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一如末日的景象。只有胳膊粗的变种行道树连根倒下,这种由铁桦树经过基因改造获得的新树种密度极大,砸中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听见那声巨响,次日车主人怕要非常精神。谁让他乱停车呢。如今也大同小异,我十分享受躲进拥挤温暖的小庇护所,默默享受闪电与雨的交响曲的感觉。 现在她是人类之身,该有个人类名字。我取了,小名月儿,大名李小月。月儿的卧室安排在二楼。柳下青的卧室在一楼,倒是很大,但大衣柜的一角被老鼠啃食,不太稳定,容易发生危险。月儿双目依旧空洞无神,她沉静寡言,精神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我盯着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欣赏一幅圣母画,我却从中感受不到安宁与平静。沉默的环境里焦虑的火兴渐渐燃烧,张亚飞那句“月球没有灵魂”就如同扰人的飞虫萦绕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哪怕我有意去忽视,它又会飞到眼前引人瞩目。 许多古代神话里,就算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吸取日月精华,聚集天地灵气,过个百年千年也修成个妖精什么的。月儿在清冷的宇宙中呆了数十亿年,围绕地球转了不知多少圈,该沾染些人间灵气吧,诞生出灵智也非常合理。或许她不喜接触人罢了,不善表达罢了,性子沉默罢了。古代文明的神话里都存在月亮神,古埃及神话里的月神贝斯特,古希腊神话里的阿尔忒弥斯,古印度神话里的苏摩。她们都不是月儿……哦,高贵的灵魂,没有灵魂,无法拥有情感,无从感受,何谈爱。她不会爱人,我对她的爱将无法得到回应,留给我的是永恒的悲哀。 我是她变为人形后所见到的第一个正常的人类,我想我保持着某种天然的优势。在回家的途中我打开了话匣子,有的没的都要说一嘴,我希望优势还在的时候能引起她的注意。 “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跟很多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朋友多多益善。在哪里来着,我碰见过一个汉子,身高接近两米三,虎背熊腰。这种人走到哪儿都能成为焦点。他却硬说,他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别人看不见他。结果呢,笨笨就能看见他,小聪明也能。笨笨和小聪明都是我的朋友,当然他们的本名不叫这个,下次见到介绍给你,可以保持期待哟。我先说笨笨,他这人脑子出了名的不好使,而小聪明,人如其名,尽耍小聪明。有一次,我问他们一个问题:谁是百兽之王?答案当然是老虎。这是新千年的第一个冷笑话。笨笨直接承认不知道,小聪明说动物园园长……如果你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来问我,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呢。” 月儿没有一秒钟不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她不肯说一句话。一般来说,初来乍到,丰富的好奇心会驱使着人东瞅瞅西瞅瞅,问东问西,但月儿似乎不具备好奇心。纵然气质沉默寡言,面对着花花世界,眸子里也该有一些情感流露出来,哪怕是不知所措也好。她,什么都没有。当时我觉得庆幸,她什么也不问就跟我回家,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回过神来反倒觉得蹊跷,太平静太听话了,宛如机器人一般。机器人没有灵魂,制造商们都这么说。我决定试试她。 “月儿,你知道吗?” 她置若罔闻。 我的心悬起来了,慢慢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你其实是土。” 月儿好像皱了一下眉头,她微微转头斜视我一眼,旋即撇过去。那一瞬间,手机翻盖下的时间凝滞了似的,流云静止,飞鸟不鸣。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从在张亚飞屋子里第一次见她,我没看清。到回家走过那条街,我没看清。再到她看电视,我没看清。但是她瞥我的时候,我看清了。我曾将她白色的瞳孔比喻成蒙了浓雾。那雾太厚太浓郁,厚得似流动的液浆,浓郁得似乳白色化为实体。这是错误的。我以为她身处那样的浓雾中懵懵懂懂,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这也是错误的。说来可笑,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潜意识里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孩,短暂而卑微的人生困了可我的思维。 直到那一刻我才有所领悟,她是月亮啊。那眼睛里不是雾,而是寒冰,是冻雪,是冷的,来自宇宙的冷,比北极冷,比珠穆朗玛峰顶冷,比地球任何一处都冷上千万倍。冷得血不再热了,心不再跳了。亿年时光间,地球围着太阳转,她围着地球转。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地质不断变化,生命诞生更迭,多少沧海桑田,全部离她不过八十三万公里,她看在眼里。 我与蝼蚁的区别,我与行道树的区别,我与那条野狗的区别,在她的眼里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她的眼神如此冷漠。整个人类群体在她眼中是什么?会比恐龙更让她印象深刻嘛?我不得而知,总之她不屑于向人类投去掺杂多余情感的目光。冷漠,漠视就够了。我没有因此而失望,反而分外高兴。开心的原因是我可以百分百确定,她有灵魂!我不去探究月儿灵魂是本来就有,还是那个怪异的魔法赐予的,只要有灵魂就够了。有灵魂就有一切可能。如果那灵魂是冰做的,我就用体温融化。如果那灵魂是火做的,我就把自己当做柴火,让她更热更亮。 我意识到所谓的距离了,物理的距离已经消除,灵魂上遥远的距离依然存在。她还是天上高高挂起的一轮明月,我还是夜里偷望她的渺小虫子。这段感情,我注定是卑微的一方,就算低到尘埃里,我也奢求开出灿烂的花朵。 我严肃地问道:“月儿,你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吗?” 大概首次见我这么正经,月儿下巴轻扬,划出一小道美丽的弧线,略微高傲。 “你喜欢月儿这个名字嘛?”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还行。” 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无奈与凉中薄蕴含着欣喜。 第4章 有关橘子 “珊瑚和贝类两个物种在地球上存在了4亿多年。它们在环境合适的条件下,其白天的生长速度与黑夜的生长速度有着明显的区别,不仅如此,四季的变化也能体现在珊瑚和贝类的成长速度上。因此,通过它们的生长痕迹中就能辨别出一年的天数。科学家在泥盆纪的珊瑚化石中发现的生长纹大约是400根,现代的珊瑚每年长出大约360根体现昼夜变化的生长纹。如果把从4亿年前到6500万年前的贝类化石按照年代排序,我们将惊奇地发现,年代越晚的化石,体现出的生长纹越少……” 破旧的沙发上,月儿双手搭在膝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电视机里循环播放Z区电视台七套经典节目《动物世界》。我的电视机几乎存储了近一百年来所有的电视节目视频,自从月儿琢磨透调用电视录像的方法,整日都是如此拘谨地观看电视。科教频道是她的心头好,她能够不休不眠地看上三天三夜。一般人三天不睡觉,早就疲惫不堪甚至精神错乱,反观月儿,神采奕奕一如常态。我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月儿对这个世界感兴趣了,她在看电视录像也是了解人类生活的一种方式,说明她不排斥人类。担忧的是,月儿以这种方式逃脱了我们之间的交流。 我开口问道:“月儿,那个……” 她抬起手凭空向左一划,电视频道切换到Z区电视台六套,五十年前正播放着一部叫作《教父》的老电影。父亲对儿子说,不要憎恨你的敌人,否则会失去判断。同样地,强烈的爱意也会使人失去判断,我欲言又止。音响不时传出密集的机械枪响,月儿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三个小时,期间眉头稍微动了动。这样的气氛很奇妙,我安安静静站在沙发旁边,看着月儿失了神,不敢轻易冒犯,月儿的目光集中于电视屏幕,倒没有在意我。 突然,月儿看向我:“橘子,是死亡。”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月儿主动和我说话了? “橘子,是死亡,对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老电影很讲究这些隐喻,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沉迷老电影,而如今已然无法沉浸其中。我看到的不再是故事,而是漏洞百出的扮演游戏。 “果然,”月儿轻蔑一笑,不是冷漠!“柯里昂家族还在地球上延续吗?” 面对月儿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我不明白,她为何对这个人类家族感兴趣,我同样不明白,她为何看不出这是脱离了真实范畴的所谓艺术。 “他们是虚构出来的人物,本来就不存在。据我所知,《教父》三部曲原本是小说,后来改编成为电影。或许作者写作的时候有参考原型,但是原型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月儿眉间微蹙,又很快平静,说:“我看到了他们的故事,他们当然是存在的。” “你看到的人都是演员,演员就是扮演角色的人,就是假装是另一个人的人。比如迈克的演员叫做艾尔帕西诺,他是百年前非常著名的演员,他还主演过许多其他电影。柯里昂家族是小说里的人物,他们负责在电影里演绎。” “是嘛?”月儿半信半疑,我感觉到她身上的情感正在慢慢生长。 “如果宇宙间存在一个电影世界,他们或许就生活在那个世界。” 我不想讨论存在与虚构,真实与虚假的话题。虚无与真实的界限难以通过经验、感官来衡量,仅凭我短暂的人生不能回答如此高深的命题。 月儿若有所思,随后身子前倾,电视切到Z区十一频道,是八十二年前老套的综艺频道,圆形舞台上五个主持人和三位明星偶像说说笑笑。月儿没两分钟又问我:“他们也是虚构的?” “他们也是演员。” 月儿轻微地耸耸肩,电视屏幕回到科教片。 “人工智能根据有无自主意识分为“强人工智能”和“弱人工智能”。后者没有自我意识,只是一种供人类使用的工具,因此无须担心其伦理问题。即使有伦理问题,伦理主题也在于使用弱人工智能的人类。强人工智能则不然,拥有自主意识,像人类一样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且在计算能力方面比人类具有明显的优势。如果说需要警惕人工智能的危险,其实警惕的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强人工智能。” 月儿问道:“这个呢?” “哪个?”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强人工智能。” “我……我说不好。” 月儿收回双腿合拢斜坐,胳膊搭着沙发,她用抱枕隔着身子和靠背,稍稍放松。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我觉察到月儿的细微变化,人类的特质慢慢在月儿的性格上显现出来。我以浅薄的认知去猜测原因,魔法给予的人类之躯自然包含着人类自古以来的秉性,身躯与月儿的灵魂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博弈,不断此消彼长,然后走向融合。比如求知欲,前些天月儿没有显现出任何求知的**,但是到如今对于不甚理解的问题,她已经习惯性地求助于我这个人类了。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我自然喜上眉梢。 时至深夜十一点,我起身准备回卧房睡觉了。七套的科教片放到佛教历史,我好奇地站在那儿听取了其中的一些知识。 “十二因缘,佛教的重要理论基础之一,是释迦牟尼佛陀自修自证得到的真理,其指从“无明”到“老死”这一过程的十二个环节。十二因缘中,无明和行是过去的因;识、名色、六处、触、受是现在的果;爱、取、有为现在的因;生、老死为未来的果。……这种理论直接与轮回转世的观念联系起来。……人或有情在此世的行为将影响其在后世的生存形态,而此世的生存形态又与其前世的行为直接相关……”画面切到一尊巍峨雄伟的佛像,依山而建,头与山齐,背后是翠绿的山崖,脚下是汹涌的江水。 她说:“这是真的假的?” “佛像是真的,16年夏天我去看过。这是六十三年前的录像,我去的时候它很破了,去年它被极端分子炸了,上了好几天新闻头条呢。如果没被炸掉,今年它也逃不过被海水冲垮。” 月儿缓缓说道:“佛,存在嘛?” “没见过的东西我说不好,但是我不信佛存在。如果佛不具有神通广大的能力,他没准存在过。”拜佛不如拜张亚飞,我内心打趣道。 “橘子,是因,也是果。” “橘子……你是说那部电影里的橘子……橘子本身不是死亡的原因,枪和绳子才是,退一步,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才是,” 我看月儿关于人类社会的知识盲区像一方清澈池塘,强大的表现欲使我一头扎进去使劲激起水花,“橘子是以前电影的惯用伎俩——暗示或征兆,类似于命运的观察者,《教父》中一旦出现橘子,说明死神找上那个人了。这是电影创作人员有意为之的巧合。这种刻意的细节在老电影里非常之多,多是源于创作者的恶趣味,又或是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电影世界是存在的话,橘子一出现,克里昂家族便有一个人遭遇不幸……如果克里昂家族能意识到这条规律,他们就再也不会吃橘子。刻意为之的规律,也是规律,是有力的,这世界的魔法也是如此。” 我哑然,抬头向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