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雪烬》 第1章 楔子 隋大业十一年,寒冬。 晋阳宫深处,地龙烧得滚烫,驱不散窗外漫天席卷的鹅毛大雪,更驱不散弥漫在大隋江山的沉沉暮气。唐国公李渊屏退左右,只留长子建成、次子世民侍立沙盘旁。巨大的沙盘上,山河破碎,烽烟四起。窦建德虎踞河北,杜伏威纵横江淮,又有绿林响马单雄信等人啸聚山林…大隋的江山,已如风中残烛。 “父亲。”二十三岁的大公子李建成低声道:“晋阳仓廪充盈,府库兵甲已逾十万之数,皆已登记造册,化整为零,藏于各处坞堡、庄园。只待…”他眼中闪过一丝热切。 李渊手指无意识的在晋阳位置敲击,目光深邃:“粮秣兵甲乃乱世生存之根基。如今宇文化及、宇文成都父子拱卫洛阳。各地势力虽然蠢动,尚未到起事之机。”语音一顿,“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眼下朝中暗流汹涌,各方都在为大乱做准备。日前,太子右内率,钜鹿郡公柴慎已与我晋阳议定联姻。” 李建成拊掌笑言:“如此甚好,柴绍少年俊杰,妹妹的好事近了,咱们又得一强援。” 李渊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沙盘北疆,那片辽阔而危险的草原,“突厥的始毕可汗,一直被北平王罗艺压制在关外。罗艺雄据幽州,却又拒绝各方势力的拉拢。大乱一起,罗艺心思难料。突厥力量只怕会成为逐鹿天下的变数。” “父亲,让孩儿去吧!” 一直静立旁观的李世民突然开口。他年方十三,身量未足,面容犹带稚气,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指着沙盘上突厥王庭的位置,声音清越:“既然是变数,应早做准备。孩儿愿一探突厥虚实,若能缔结契约,当可为父亲…稳住这头北疆饿狼!” 李渊看着次子眼中灼灼的光芒,那光芒中不仅有少年的锐气,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与渴望。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不由得心下快慰:“好孩子!此行你与建成同往。多看,多听,少言!突厥乃豺狼之性,可以拉拢、可以诓骗,绝不可相信!”李世民与李建成颔首接令告退。 李渊唤住李世民:“听闻你帐下刚得了一谋士?” 李世民微笑道:“尚未秉明父亲。此人名唤徐茂公,智计无双。孩儿让他依旧行走江湖,为咱们晋阳在绿林添一双眼睛。” 看着李世民行礼退出,李渊抚须微笑,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塞外风雪如刀,呼气成冰。李世民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裹着厚重的狐裘,犹自感觉手脚冰冷。不由得张口在手心里哈了两口热气,整理衣冠,跟随兄长李建成,踏入突厥始毕可汗巨大的金顶王帐。 帐内篝火熊熊,烤全羊的香气混合着浓烈的马奶酒味和汗腥气。突厥贵族们粗豪的笑骂声、舞姬急促的胡旋,交织成一片异域的喧嚣。 始毕可汗高踞虎皮宝座,身形魁梧,面如雄狮。他睥睨着下首恭敬行礼的李氏兄弟,眼中带着草原霸主特有的傲慢与审视:“唐国公的礼物,本汗收下了!回去告诉他,李阀的善意能换来草原的友谊。他日或可一起饮宴长安!” 李建成依照父亲嘱咐,言辞谦恭,重申“盟好”。李世民则安静地坐在兄长下首,低垂着眼睑,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随从。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一名满脸虬髯、带着刀疤的突厥万夫长显然喝多了,一头栽倒,待得摇摇晃晃站起来,已是胡言乱语。挥舞着割肉的金刀:“你别过来!你不是人!你是恶鬼埃里克!走开!走开!” 欢乐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王帐内响起切切私语的突厥语:“幽州那个小崽子!简直是噩梦!三个百人队啊!就…就折在他手里了!他娘的,那杆银枪…快得…快得像鬼!”不少突厥将领脸上都露出了心有余悸又愤恨的神色。 始毕可汗脸上的醉意也消散了几分,粗犷的眉头紧紧锁起,重重一拍案几,酒水四溅:“给我拖出去!” 那万夫长惨叫犹叫不绝:“罗成!罗成!” 那双一直低垂的沉静眼眸精光一闪,李世民来时路上刻苦研读突厥语,他天资聪慧,掌握得极快。此时倒是能够听懂七八成。罗艺的儿子,大隋燕山公罗成?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能让纵横草原,令隋军闻风丧胆的突厥铁骑如此忌惮恐惧! 李建成也听到了这个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刚要说话,忽然感觉有人扯动自己衣袖,转身看到李世民抬眼缓缓对自己打了个眼色。 离开王庭,回望风雪中那巨大的金顶王帐逐渐模糊,李世民策马与兄长并行。塞外的寒风如刀割面,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个名字。 “二弟,想什么呢?” 李建成问道,“这些北方蛮子,竟然对罗艺父子如此忌惮。希望幽燕将来不要成为父亲大业的绊脚石才好。” 李世民收回望向幽州方向的视线,眼中光芒闪烁:“兄长,乱世之中,英雄不问出处。能让突厥可汗如此忌惮的……或许,正是将来搅动风云的蛟龙。” 风雪更急,淹没了少年的低语,李世民不知道,他与这个名叫罗成的少年,一生纠缠的序幕,已在这塞外风雪的突厥王帐中悄然拉开。 晋阳宫内 "好个罗成!"听完李建成突厥之行的回报,李渊抚掌点头。李世民展开李渊案上突厥暗探送来的羊皮卷,指尖抚过"燕山公罗成"的朱砂印。那是战场上,钉在突厥大将无头尸身上的留书。少年凌厉字迹穿透硝烟:"胡马过处,当悬颅为铃。” 第2章 第 2 章 大业十二年春,东都洛阳。 洛水裹挟冰凌,呜咽着穿过堆金砌玉的宫阙。清晨的洛阳市井,空气中弥漫着米香,裹着人声交织出一幅烟火气息。运河码头两侧,巨大的龙舟被身着华丽的宫女簇拥,宫女手中无数丝绦拖动龙舟缓缓前行。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带着大批骁果军,手持凤翅镏金镗随行护卫。引得洛阳百姓争相围观。 与之同时,定鼎门的晨雾被马蹄声惊碎。一队风尘仆仆的幽燕骑兵,踏着冻土铿锵而入。当先的北平王罗艺,铁甲染霜,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身后半步,一骑白马银鞍,少年罗成勒马仰头,檐角铜铃正撞碎朝阳,撒在他束发银冠上,恍若细碎金箔洒落。城门吏看痴了去,竟忘了查验鱼符——这踏着塞外风雪而来的少年,连马蹄都淬着星子似的寒光。 十五岁的罗成,身姿挺拔,铁血与风雪淬炼出的、毫无脂粉气的锐利俊美,让洛阳街头那些傅粉熏香、宽袍博带的世家公子们,顿显矫揉造作,黯然失色。便如一颗裹挟着塞外风雪的寒星,骤然坠入这浑浊暖池,瞬间攫取了所有目光。 准备去河边看热闹的人群被这队耀眼的骑兵吸引,不少人驻足观看。女儿们羞红了双颊,以帕子捂嘴,切切私语。 “看!那是北平王的小王爷?” “嘶…好重的煞气!听说在幽州,突厥小儿闻其名便止啼?” 街角酒楼,身着华服的清河崔氏年轻公子,对着同伴语带轻蔑,眼神却难掩一丝忌惮:“哼,边鄙武夫,一身血腥!” 罗成端坐马上,目光如刀,切割着这光怪陆离的末世景象。刚刚经历贾家楼四十六友热血结义,“替天行道”的滚烫豪言优在耳畔,眼前所见,权贵醉生梦死于酒肆青楼;宇文阀武士当街纵马,踏翻小贩赖以活命的摊子,鲜红的果子在泥泞中被无情践踏;独孤家子弟为争歌姬在酒楼大打出手,玉器碎裂之声刺耳;宫墙深处隐隐飘来的**丝竹,与城墙根下蜷缩乞儿的瑟瑟发抖形成地狱般的反差……。 杨广在龙舟上掷琉璃盏,抬眼远远看见罗成踏过运河新柳,眼眸间倒映着春日的河道的微光。到得近前,马队众人滚鞍下马。卸甲摘剑,垂手立于岸边。少年素白袍下身量还没完全长成,束腰玉带勒出流畅到令人惊心的腰身。杨广眯了眯眼,抬手招来宇文化及:“那孩子是谁?” 龙舟缓缓越过众人,一个内侍匆匆而来。 "传旨!宣北平王罗艺、燕山公罗成伴驾琼花宴!" 江都宫,临光殿。 暖香浓稠得化不开,熏得人昏昏欲醉。巨大的鎏金铜兽吞吐着名贵香料,舞姬身披薄纱,旋转间带起奢靡香风。隋炀帝杨广高踞御座,醉眼迷离,殿内金碧辉煌,珍馐罗列,门阀权贵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空气中弥漫着权力倾轧的暗流与享乐颓靡。 大殿一角,唐国公李渊带着长子建成、次子李世民安静地列席。刚满十五的李世民,面容已具英挺轮廓,斜倚身体,指尖夹着玉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满殿的众生相。 宇文阀跋扈;独孤家骄奢;关陇贵族满眼盘算,矜持中透着奸狡…… 李阀蛰伏于晋阳,韬光养晦,胸怀逐鹿之志,他这位李阀二公子,却是洛阳翩翩佳公子。风流韵事传佳话,满城深闺梦里人。 “末将父子珊珊来迟,请陛下赎罪。”罗艺父子入殿行礼,两人都未着甲,罗成亦换上了一身王府世子的礼服。素色窄袖袍并无繁复纹样,唯有用极细的银线在衣料经纬间织就了若隐若现的暗纹。当那抹素白衣襟从李世民案前扫过,他的目光瞬间被攫住! 凝视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李世民忽然明白为何洛阳贵女们说燕山公的眼睛能冻碎春水——这纯粹而凛冽的美,带着惊心动魄的冲击力……突如其来的悸动,如此陌生,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受李阀暗中挑唆,突厥大举入侵幽州。罗艺带幽燕铁骑夜袭敌营,以少胜多,‘杀掠不可胜计’,突厥撤退途中,罗艺父子率数千骑兵追击至草原深处,全歼突厥残部,‘几万男女老少尽屠。’自此突厥视其为‘魔鬼’,多年不敢犯边。 此战奠定罗艺“威震北狄”的声望,幽州成为隋朝东北唯一稳定的屏障。如此赫赫边功,延缓了隋朝全面瓦解的步伐,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争取了最后的喘息之机。罗艺父子亦被杨广招致洛阳亲自嘉奖。 “罗卿家此次扫北,追击千里,连那突厥王帐的大纛旗,都差点被幽州铁骑给折了。呵呵……好好好,罗家枪威震漠北,为我大隋安定边患,朕心甚慰。” 御座之上,杨广浑浊的目光扫过罗成,爆发出贪婪而粘腻的光芒,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洛阳百姓争睹幽州铁骑之风采。你们入城不过十日,坊间已有传言,燕山公堪为我大隋第一美男子。”声音拖得绵长粘腻,带着酒气的浑浊。 罗艺躬身:“犬子罗成,粗陋不堪,陛下谬赞。” “粗陋?朕看,是燕山初雪,昆仑寒玉……”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直直伸向罗成线条优美的下颌,“上前来,让朕…细赏。” 空气瞬间凝滞!罗艺腮边肌肉贲张,怒火升腾,一时竟对杨广怒目以对。满殿权贵无不抬眸往这边注目,嘴角噙着看好戏的讥诮。 李世民眸光微闪,他看到罗成指尖微微一颤,骤然爆发的冰冷杀意几乎要撕裂这暖香殿宇。 杨广并不理会罗艺的惊怒。见罗成身影未动,倾身前探,带着龙涎香与酒气的混合味道几乎笼罩下来,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 “嗤——” 一声嗤笑,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杨广伸出的手一顿,眉头不悦地蹙起。 发声的正是清河崔氏公子。他斜睨着罗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清:“边塞苦寒之地,只知刀兵,不识礼乐。一身胡风戾气,也配污了陛下圣目?陛下仁德,竟也容此等煞气之物近前?”话语刻薄,字字诛心,带着门阀对边将根深蒂固的傲慢与排斥。 罗艺须发偾张,怒意勃发,叱咤北疆的无敌藩王怎堪受辱? 眼见变故骤起,举座皆惊。 罗成倏然抬眸! 寒潭般的眼眸锐利如实质的刀锋,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狠狠刺向那崔氏子弟!那人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 同时,罗成左手在袖中微动,“叮”一声轻响,一枚沾着暗褐色污迹、形制粗犷的物件落于清河崔氏公子脚下。 突厥小王独有的狼头金耳环!边缘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 “陛下,”罗成开口,声音清越如冰泉击石,字字清晰,“此物,乃臣随父王扫北,阵前斩获。彼时此突厥小王口出狂言,辱及天威,臣割其首级,曝尸以儆效尤……臣以为,此物或可佐酒,为诸位助兴?” 他目光平静扫过面无人色的崔氏子弟,落在杨广脸上。无声的警告,比雷霆之怒更具威慑。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杨广看着那枚带着浓烈战场血腥气的耳环,又看看罗成那双毫无惧色、只有冰雪般凛冽杀意的眼眸,瞬间心中惊悸。这少年,是真正的凶刃! “哼!边鄙野物,不识抬举!”杨广悻悻然收手拂袖而去。 此刻的李世民,心中翻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纯粹惊叹与强烈吸引的情绪,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在他胸中悄然滋生。那是一种超越了门阀倾轧、超越了政治算计的、最原始的少年悸动。 帝王拂袖离席,龙袍翻卷起一阵带着龙涎香与酒气的风。内侍尖着嗓子高喊“陛下起驾!”众人躬身相送。 丝竹之声在短暂的死寂后,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拧开,再次流淌出刻意的欢快靡靡。乐师们的手指在弦上飞快拨动,舞姬的水袖重新扬起,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冒犯与反制,不过是宴席上一段无伤大雅的小小插曲,被暖风和酒气轻轻一吹,便消散无踪。 门阀贵胄们脸上的倨傲与窥探迅速褪去,如同熟练的伶人更换了面具。先前面如土色的崔氏子弟,此刻已强自镇定,端起酒杯与邻座的荥阳郑氏谈笑风生,只是那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眼神不时飘向罗成方向,残留着后怕。 罗成退回父亲身后,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寒刃,但殿内无数道目光——贪婪、忌惮、怨毒——依旧如附骨之疽黏在他与父亲身上。 李世民倚坐席间,天青蓝暗纹团花锦袍有些敞开,漏出一截素色中衣。他仿佛也被方才的意外惊扰,举杯的手停在唇边,见风波平息,自嘲一笑将杯子掷于桌面,发出“咔塔”一声清响。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屈指几不可察地在桌下叩动,节奏变化诡异,透着一丝急促。这细微的动作淹没在喧哗中,无人留意。 罗成似有所感,在满室喧嚣中准确的找到声音来源,转头目光直刺过来! 突厥人的传讯方式? 四目相接。 李世民的眼中,一片温润,但那温润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没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就在这凝固的瞬间,李世民的嘴唇,以微不可查的幅度,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只有清晰无比的唇形: “速归。”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过殿中舞姬旋转的裙摆。脸上甚至重新浮起那抹温煦的浅笑,完美地融入了这虚假的升平之中。 没有理由。 没有解释。 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或者说,是洞穿危机、最简洁的示警。 罗成眉间一蹙,旋即微微侧身,对父亲附耳低语:“父王,咱们回幽州去!” 罗艺征战半生,何等敏锐!这几个字让他瞬间通明。他不再多问一个字,猛地起身,对着御座方向草草一礼,声如洪钟却不容置喙:“陛下!北疆军情告急,臣父子需即刻返回!失仪之罪,容后再禀!” 话音未落,已一把拉住罗成手腕,转身便走! 满室哗然。没人料到罗艺如此决然,殿上众人一时间找不出阻拦的理由,眼睁睁看着罗艺父子夺门而出。 唐国公李渊跟随众人站起,面上做吃惊神色。待喧哗平静,回头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儿子。 北平王,这只盘踞幽燕的猛虎,早已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 突厥势微,罗艺手中那支战力剽悍、只认北平王旗的“幽燕铁骑”,立刻成了新的心腹大患!此次召其入洛阳琼花宴,名为嘉奖,实为‘囚虎入笼’。杨广对罗成的狎亵,看似昏聩荒唐,实则藏着更深层的算计。 杨广以此试探罗艺虚实,若能以高官厚禄或威逼利诱将其父子长久羁縻于洛阳,幽州群龙无首,朝廷可徐徐图之。若罗艺桀骜难驯,在这帝都之内,一杯鸩酒、一场“急病”、一次“意外”、甚至随意栽赃一个“谋逆”的罪名,都能让这北疆枭雄悄然消失! 再不济,宇文化及等关陇门阀,亦是虎视眈眈幽州这块肥肉。罗艺父子的到来,搅动着各方势力颤巍巍的平衡,朝廷乐见争斗,亦可借此伺机拔除那些早露锋芒的爪牙。 罗艺父子在洛阳,乃困兽待毙;回幽州,是猛虎归山! 宇文化及捻着胡须,鹰目阴鸷地盯着罗艺父子离开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罗艺…桀骜不驯,其子更是锋芒毕露!此等虎狼,断不能纵归幽州,遗祸无穷!” 身旁一心腹低声道:“依国公之意…” “哼!既然执意要走…” 宇文化及眼中寒光一闪,“…洛水滔滔,山道崎岖,‘流寇’、‘突厥细作’…何处不能埋骨?速唤我儿成都过来。” 这充满杀机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虽轻微,却断断续续地钻入不远处佯装醉酒伏案的李世民耳中!他垂下眼帘,眸光锐利如电。 出得江都宫,夜幕低沉。接过亲兵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罗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最后回望灯火辉煌的临光殿。归途即战场,幽州之外,步步杀机。 “启程——” 第3章 第 3 章 大业十四年 扬州城头,旌旗猎猎 风卷着运河的腥气与烽烟的味道。天下英雄齐聚,演武场上杀声震天。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四年。扬州玉玺大会,成了大隋帝国崩塌前最后的喧嚣。擂台比武,争夺玉玺,胜者得杨广禅让皇位。 各路反王心怀鬼胎垂涎玉玺,无数草莽豪杰欲借此扬名立万。此时酣战已久,擂台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伍天锡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咽喉处漆黑的雕翎箭兀自震颤。苏定方放下硬弓,嘴角噙着残忍的弧度。 那支箭!与射穿罗艺后心的三棱透甲锥如出一辙!冰冷的杀意瞬间冻结了罗成的血液! “苏——定——方!” 厉啸破空!白袍银枪如闪电般撕裂战阵!那身影,依旧是素白劲装,外罩银甲,只是身量更高,肩背更阔,少年的单薄被青年的挺拔所取代。那张脸,如同玉璧精心雕琢,俊美得令人屏息。 罗成的枪法招招夺命!枪影化作漫天寒星,织成死亡银网! 神飞枪毒龙般自下而上撩起!“嗤啦!”冰冷的枪刃精准挑飞苏定方头盔。手腕一转,枪缨处五只勾爪倏然弹出,割开头皮,带出一蓬血雾。 苏定方满头鲜血,披头散发狼狈逃窜。罗成枪尖斜指,一滴血珠滑落枪刃。 正要催马追击,耳边听到瓦岗看台秦琼大叫:“表弟小心!” 场间众人并不知道罗成与苏定方有杀父之仇。见苏定方败走,立即有人填补上来,缠住罗成。 罗成的五钩神飞亮银枪,成了擂台上最冷的月光。无论多么凶悍的对手,在那一抹飘忽如鬼魅、迅疾如惊雷的银光面前,都显得笨拙迟缓。 他每一次枪锋的吞吐,都伴随着鲜血飞溅。没有多余的招式,没有拖泥带水的缠斗,只有绝对的速度,绝对的精准,绝对的冰冷。 虹霓关守将新文礼,铁方槊重两百斤,挥动时带起沉闷风声。罗成旋身避过槊锋,枪尖毒蛇般点中对方腕甲缝隙,新文礼惨叫着弃槊而逃。 四宝将尚师徒,提炉枪与夜明盔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两人枪影交缠如蛟龙相搏,三十回合后罗成诈败回马,却在对方逼近时反手一记“梅花七蕊”,七点寒星炸裂视野——尚师徒的踢庭兽应声飞落,护心镜前凝着一点枪芒。 李世民喉结滚动。他看见汗珠沿着罗成玉白的后颈滑进锁子甲,看见银□□穿尚师徒护心镜时青年绷紧的腰线。 四年间他扫平河东叛军、收服尉迟恭,可午夜梦回总撞见燕山冷月下那杆滴血的枪。 惊雷般的吼声炸响擂台:“小白脸让开!玉玺是俺李家的!”李元霸纵马冲来,双锤卷起飓风。这位十三杰之首曾锤震十八国, 罗成眼底寒光乍现——铜旗阵前旧怨翻涌,当时李元霸也是这般狂傲地打断他与表哥秦琼的假战,结果被“梅花七蕊”挑飞肩甲,大腿险些废在枪下。 擂台上风云突变。银枪化虹直刺李元霸面门,迫得他举锤格挡。罗成却陡然收势,枪杆如灵蛇摆尾抽中对方坐骑后臀。千里赶云烟惊嘶人立,李元霸狼狈倒栽下马。瓦岗阵中爆出程咬金的大笑:“李四儿!回家喝足奶再来!” 彩楼上的李世民闭了闭眼,有些忍不住笑。元霸落马在他意料之中,罗家枪本就是技巧的巅峰,而四弟空有拔山之力却不懂变通,此刻更因自己严令“不可伤罗成性命”而束手束脚。 李元霸在地上愣神片刻,悻悻然唾了一口,指着罗成怒道:“今日我哥哥护着你,我却不来与你计较!”爬上马背飞奔而去。 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沉,擂台上马蹄翻飞,台下喝彩声、惊呼声、怒骂声此起彼伏,从未停歇。罗成那身素白劲装,沾染了点点污迹和汗渍,他连胜四十二员战将! 当最后一个挑战者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伏马下台,整个玉玺会场陷入了短暂的绝对寂静。残阳如血,将罗成挺拔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狼藉的擂台上。 罗成微微喘息,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滴落在染血的银枪上。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寒星,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群雄,最后,似乎是无意间,掠过李唐的彩楼。 罗成锐利的目光穿透喧嚣的欢呼和漫天扬尘,精准地撞上高台上那双毫不掩饰充满着炽热光芒的眼睛。 李世民的眼神,不再是洛阳琼花宴上的少年欣赏,而是审视的锐利与炽热,那目光似有实质,更带着不容置疑的渴望。罗成心头不由得一跳。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李世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杆银枪狠狠扎了一下,又像是被擂台上震天的鼓点直接敲在了心口。 李世民没有移开视线,他迎着罗成燃烧着火焰与寒冰的眼眸,点了点头,微笑着送出一句唇语: “没错……又是我。”随即脸上笑容一肃:“……快走!” “罗帅!魁首!魁首啊!” 瓦岗众将的欢呼声传来。罗成缓缓收回目光,看向簇拥而来的兄弟。他依旧没有笑,但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角。 李世民暗蓝的锦袍在猎猎风中拂动,他的目光,投向扬州城巍峨的南门方向,那里烟尘隐隐,显然有大规模兵马调动。 “上马!”早已做好准备的李唐众将迅速撤往城门。 扬州城的暮春空气里浮动着玉兰香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靠山王杨林高坐彩楼,蟒袍金冠下藏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他设下的玉玺会,是以隋炀帝“让贤天下”为幌子,实则是要将十八路反王诱入布满火药与伏兵的修罗场。 暮色中,单雄信突然指着城楼惊呼:“千斤闸落下来了!” 数万反王兵马顿时乱作一团。 混乱中李世民看见罗成纵马冲向闸门,银枪如旗杆抵住万斤铁闸。铁闸沉重,下坠之势微缓,却未能停止。 李世民勒马大喊:“有炸药!快走!”李元霸从旁硬拉过缰绳,人流从城中冲出,将他推得远了。 “我来助你!”一个身躯魁梧,紫面虬髯的汉子咆哮着托住闸底。此人辅佐相州起义军领袖白御王高谈圣,名叫雄阔海,因琐事来得迟了,正好看见千斤闸压下,挺身相救。 众人趁机鱼贯而出。 随着瓦岗众将冲出,罗成旋身回望,闸门轰然闭合,将那抬闸门的大汉压成肉酱。 轰隆!杨林埋在擂台下的炸药炸响,火光冲出,隔断了他望向李世民的最后一瞥。 马蹄如雷,众人随秦琼杀向南门,秦琼已趁乱夺得玉玺。程咬金兴奋大吼:“回瓦岗献与魏公! 冷月如钩,照着扬州城外的血腥战场,此战因大部分义军逃出生天,杨林的伏兵被反杀殆尽。靠山王想螳螂捕蝉,而真正的猎手刚刚亮出獠牙。 第4章 第 4 章 回瓦岗的山路上,篝火熊熊,酒肉飘香。 单雄信搂着罗成肩膀,大碗敬酒:“表弟!今日扬名天下,是瓦岗之幸!干了!” 程咬金抱着酒坛手舞足蹈:“他娘的!真痛快!以后看谁还敢小瞧俺们瓦岗!俺表弟天下第一!” 众将欢声雷动,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唯有秦琼,坐在罗成身侧,沉默地为他撕下一块烤得焦香的羊肉。火光映着罗成冷峻的侧脸,也映着他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霾——父仇的血色、雄阔海托闸的悲壮、李世民那声洞穿肺腑的“有炸药,快走!”…以及手中这方可能招致大祸的玉玺。 “表哥,”罗成的声音低得只有秦琼能听见,“李密…配不上这玉玺!” 秦琼撕肉的手一顿,火光在他刚毅的脸上跳动,神色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无法回答。 他还记得罗成归附瓦岗那天。 罗艺冰冷的铁甲陈列在灵堂,后心处那狰狞的箭创,无声控诉着苏定方暗箭的卑劣。罗成一身缟素,指尖抚过父亲铠甲上凝固的血锈。 秦琼风尘仆仆闯入灵堂,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瓦岗寨的求援与乱世中唯一的亲情依托。 “父仇必报。” 罗成的声音冷冽如刀,将北平王印信重重按在心腹张公瑾手中,“守好幽州,等我归来!” 他转身脱下孝服,提起五钩神飞枪。 “表哥,”他对秦琼只说了一句“我随你走。” 不是为瓦岗的“义”,只为这世上仅存的、可托付生死的亲人。 夜色中,罗成仰头饮尽碗中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那颗被权谋刺伤、被仇恨冰封、又被莫名搅乱的心。 洛阳的轮廓在前方黑暗中若隐若现,李世民如同一个复杂的谜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归途之上。瓦岗的篝火温暖不了他,唯有秦琼按在他肩头那只厚重的手,传递着乱世中最后的依靠与温度。 大业十二年,李密投奔瓦岗,通过献策“席卷二京、诛灭暴隋”的战略打动翟让而被重用。同年末,于荥阳大海寺北设伏,大破隋朝名将张须陀精锐,此战重创隋军在河南的主力,瓦岗军声威大振。 随后瓦岗军攻占洛口仓,开仓放粮吸引数十万民众投奔,势力迅速膨胀。此时翟让更推举李密为“魏公”,建立政权,瓦岗军达到鼎盛。 但李密心胸狭隘,加上身边王伯当等人挑唆,对威望甚高的翟让及其旧部渐生猜忌。 李密设宴,席间安排伏兵。席上李密以摔杯为号,伏兵突出,袭杀毫无防备的翟让及其心腹大将。 单雄信未能及时救援,跪地求饶方得幸免。至此,瓦岗旧部与李密系将帅离心。 罗成夺得玉玺,按约定应归瓦岗李密。然而隋军伏兵四起,混战爆发。罗成在秦琼、程咬金等瓦岗兄弟接应下,浴血奋战,最终携玉玺杀出重围,返回瓦岗。 玉玺会彻底动摇了隋朝根基,大厦倾颓。不过数日间宇文化及发动江都之变,弑杀杨广,拥立杨浩为帝。 李密得到传国玉玺后,野心膨胀。王世充之侄王仁则攻打瓦岗属地。俘虏了李密极其宠爱的萧妃。 王世充以萧妃为筹码,要求李密用玉玺交换。李密色迷心窍,不顾徐茂公、魏征等人死谏,更不顾玉玺乃国器象征、众兄弟浴血所得,执意用传国玉玺换回了萧妃。 此举尽失天下人心,瓦岗将士离心离德,威信扫地。“玉玺换美人”的荒唐行径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徐茂公、魏征等谋士彻底失望。秦琼、程咬金、罗成等大将更是义愤填膺。单雄信本就因翟让之死对李密不满,此时更是怒火中烧。瓦岗人心彻底离散。 李密与王世充展开决战,由于人心涣散,加上王世充准备充分,瓦岗军大败。李密大势已去,仅带王伯当等少数亲信狼狈西逃,意图投奔关中李渊,却被李渊斩杀,王伯当殉主。 瓦岗主力溃败后,徐茂公引领魏征等主动投奔了长安李世民。 秦琼为人忠厚重义,虽然对王世充并无好感,但一则无处可去,二则碍于结义大哥单雄信的情面,三则考虑要照顾病中的罗成,最终决定投奔洛阳。 王世充在隋朝灭亡后占据洛阳,号称“洛阳王”。洛阳是隋唐时期仅次于长安的大都市,位于中原地带,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因此王世充在诸反王之中实力最强,也是唯一一位能和李唐抗衡的反王。 武德三年深秋,洛阳。 这座曾经煊赫的东都,在连绵战火与王世充的暴虐统治下,早已褪尽繁华,只剩下疲惫的躯壳和弥漫在湿冷空气中的绝望。城墙斑驳,市井萧条,唯有郑王府依旧灯火通明,笙歌隐隐,透着末路的奢靡与疯狂。 瓦岗寨解体后,英雄四散。单雄信因与李渊有旧怨,拒绝了李世民的招揽,转而投奔了占据洛阳的郑王王世充。王世充为笼络这位威名赫赫的“赤发灵官”,不仅许以高官厚禄,更将爱女嫁与单雄信为妻。在单雄信的竭力斡旋下,同为瓦岗旧将、且与单雄信情同手足的秦琼、程咬金,单雄信视为亲人的罗成,在瓦岗散后也暂时栖身洛阳。 然而,王世充心胸狭隘,猜忌多疑,绝非明主。秦琼、程咬金很快看清其本质,更因王世充对李世民的屡次背信弃义而心寒。 武德二年末,二人寻得机会,毅然抛下洛阳的富贵,冒险西奔,投效了长安的李唐。此举令王世充大怒,更迁怒于竭力挽留二人的单雄信。 罗成未能同行,他因父亲惨死耗损心神,又在玉玺会上与四十八将车**战后强撑千斤闸伤了根本。瓦岗散落时便得了一场大病。 罗艺惨死,长兄如父,罗成妻子是在瓦岗时秦琼做主娶进门来,罗成欣然接受。家室随军,幼子尚在襁褓。乱世之中,携妇孺千里投奔,风险太大。他只能暂留洛阳,一面养病,一面观望。 秦琼归唐,他全力支持,约定伺机脱离洛阳。王世充生疑,罗成唯有带病领兵,虽击退唐军先锋,却引得旧疾复发,缠绵病榻,难以远行。 王世充对罗成,心思极为复杂。他既忌惮罗成绝世武勇和其在军中的威望。军中重英雄,罗成带病击退唐军进攻后,“冷面寒枪”的威名在洛阳军中如日中天,又垂涎其惊世容颜。 他深知,一旦罗成病愈,以其心性,必会效仿秦琼、程咬金,离开洛阳。这柄绝世神兵,绝不能落入敌手,更不能脱离掌控! 王世充一面假意对罗成关怀备至,赐予“名贵”药材,派“御医”精心诊治。暗中又指使心腹太医,装作游方郎中,骗得罗夫人信任,在罗成的汤药中做了手脚。 此药不会立刻致命,却能极大延缓病势恢复,使人筋骨绵软,气力不济,更会逐渐侵蚀神智,使人精神萎靡,易于控制。王世充要的,是让这柄锋利的银枪,永远锈蚀在洛阳的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