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不离》 第1章 第 1 章 那倔强的火车头在积雪的铁轨上吃力地前行,喷吐出大团大团的蒸汽,这些蒸汽聚集成云,在转弯处将前几节车厢裹进密不透风的黄白色雾障里。躺在顶层铺位的谢廖沙这时总会眨巴眼睛,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温暖潮湿的蒸汽能暂时遮住窗外被老云杉阴影分割的冰雪世界,但转眼就被凛冽的空气撕成缕缕轻烟消散在天空。 看惯了列宁格勒灰暗肮脏的一月,乌拉尔地区纯净的积雪让谢廖沙感到新奇。他几乎黏在车窗上,只有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或是给泡得发白的茶水续热水时才会离开。 这已是谢廖沙在火车上的第三天。旅途尽头等待着他的,是未来。在那个未来里,祖国急需的天然气将通过闪闪发亮的管道液化输送,最终化作阿穆尔河畔某户人家茶壶下跃动的蓝色火苗。当然,谢廖沙不会亲自去钻探井、安装巨型气罐、焊接管道或是为新建村镇清理林地,但他依然感受到自己与这项宏伟事业的关联——要知道,要是那些穿着棉袄的硬汉和冻得脸颊通红的、叼着长烟嘴的女工们吃不上热乎饭,喝不到他拿手的酸奶油红菜汤(谢廖沙的红菜汤可是拿过五分好评的),什么工程都得瘫痪。 此刻与他同乘这趟专列的正是这样的人。列车从莫洛托夫市(最近刚改回原名彼尔姆,同车厢的人还不习惯,说话时常说漏嘴)开往伯朝拉。他们这节车厢将在尚未命名的车站被解挂,那里靠近武克特尔河的拐弯处。主列车将继续前行,而谢廖沙将和五十多人一起前往建设者的临时定居点。 "小子,该下车了,快到了。"下铺有人叫他。谢廖沙一个激灵坐起来,脑袋差点撞上行李架。 他利落地跳下铺位,拽了拽毛衣,手足无措地站着。昏睡的车厢正逐渐苏醒:过道里人影穿梭,有人骂骂咧咧差点摔了捆着撬棍的鼓囊行囊,连接处的车门砰地关出枪响般的动静。谢廖沙踮脚取下瘪瘪的背包,蹬上靴子,套好毛皮短外套,从袖管里掏出帽子攥在手里。他没什么行李要收拾:换洗衣物(崭新的"桑加尔"厂产品)用大毛巾裹着塞在背包底层;同样仔细包在报纸里的还有写满笔记的食谱书、两件衬衫、正装长裤和卷成紧实的棉袄。此外他就带了《别尔金小说集》、两张拉赫玛尼诺夫的黑胶唱片、克鲁普斯卡娅工厂的巧克力糖,以及装着全部重要文件的硬纸信封——出生证明、中学毕业证、厨师学校结业证和共青团证。这就是谢廖沙的全部家当了。 列车缓缓减速,随着其余车厢与他们这节专列分离,金属碰撞声刺破空气。火车头发出意外的嘶鸣,仿佛不习惯突然的轻快——四十节车厢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节。车轮在铁轨上断续叩响,牵引着车厢又前行半公里,而后充满期待的寂静骤然被喧嚣打破。人们踩着夯实的雪地鱼贯而出,按施工队分成若干小组,缕缕烟絮从他们头顶袅袅升向澄澈的天空。谢廖沙最后几个下车,站在布满烟蒂黑点的雪地上,目送工人们的身影消失在林墙之后。 森林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巍峨的巨树慵懒地轻晃,树冠积雪偶尔簌簌滑落。林木间豁开峡谷般的通道,延伸出一条偏离主线的铁路支脉。远山传来模糊的轰鸣,但仿佛被密林协商着吞噬了所有声响。车厢里永不停歇的谈笑、车轮的铿锵、火车头的喘息,还有列宁格勒的市声——此刻万籁俱寂的反差像羽绒被般压得谢廖沙透不过气。 上次这么手足无措,还是戏剧学院面试搞砸的时候。 "戈罗什科!"带着轻微口音的叫喊传来,"厨师戈罗什科在哪?" "这儿!"他举手应答。雪地里立刻滚来个穿羊皮袄的圆脸汉子,胡须挂满霜花,镜片在呵出的白雾间忽明忽暗。 "找到了。"来人腋下夹着文件袋,摘掉厚手套伸出手:"罗曼·伊戈列维奇·科特科夫,算是后勤主管。"他打量着谢廖沙,雪白的眉毛扬了扬:"行李呢?" 谢廖沙晃了晃肩头的背包,对方顿时愁眉苦脸。 "枕头总没带吧?"他绝望地瞥了眼背包,"料到了。我们缺枕头都快缺疯了——能工巧匠们用边角料打了床头柜,可莫斯科运来的枕头都等三星期了。" "难道要我睡床头柜上?"谢廖沙忍不住笑了。他挺喜欢这位主管——那副暴躁(虽然他觉得是装的)的唠叨劲儿,莫名消解了自然的威严。 "总归有办法。"科特科夫用绳拴的铅笔在文件夹上记录,原地蹦跳取暖,随后挥手示意跟上。 他们沿铁道前行。拐弯处铁轨分出若干支线,每条线上都蠕动着堆满云杉的平板车。木材截面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散发出令人眩晕的松脂清香,恍如新年气息。谢廖沙只顾四下张望,几乎没听清科特科夫的话—— "具体任务还是让我们的指导员科列斯尼科夫同志给你讲吧,"罗曼·伊戈列维奇边走边说,"要我说现在谈这个还早。开春前没法打第一口井——土地还冻着呢。眼下先给工程师们盖宿舍、学校、医院和俱乐部。这些木材..."他指了指云杉堆,"要运到伯朝拉的家具厂,让他们加工桌椅..." "还有床头柜。"谢廖沙接口道,用冻僵的手从兜里摸出烟盒。他抖出一支烟划亮火柴,跟上似乎没听见他调侃的主管。 "戈罗什科同志,你先去伐木队——小伙子们正在清理厂房用地。那可是支模范队伍!个个都是突击手,光荣榜上钉着他们的照片呢。" 谢廖沙立刻想象出一群和科特科夫同样胡子拉碴的壮汉,他们卷起袖子,把护耳帽推到后脑勺,抡起斧头砍向参天古松的景象,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又仿佛看见这些人闯进像厨师学校那样整洁的厨房,用脏手抓铝锅里切好的面包,再捶打配餐窗口要求添菜。 "我们的工区稍远些。"罗曼·伊戈列维奇突然停步,镜片一闪,用磨旧的毛线手套指向左侧:"那边是定居点,已经盖好两栋房子,三月份前要再建四栋,连带学校和医院。至于右边那片秃地..."他朝反方向挥手,"是厂房预留区。" 这时空地上惊起一群飞鸟,谢廖沙打了个哆嗦。 "在伐木呢,"科特科夫解释道,"切博塔廖夫队干活利索,连声响都听不见,对吧?" 谢廖沙点头。主管又指向定居点与重归平静的鸟群之间的中点: "那儿就是咱们的阵地。" 一列空平板车正朝车站反方向蠕行,他急忙追赶。笨重的羊皮袄使他动作滑稽,最后他跳上末节平板车边缘,拍打木板示意谢廖沙同坐。年轻人紧搂背包跃上车时,双脚已经冻僵,脸颊刺痛,雪原反射的强光刺得他流泪。悬在缓缓转动的车轮上方晃荡双腿,望着不断掠过的树干、雪堆和新鲜树桩,他竟感到出奇的平静。 第2章 第 2 章 他清楚自己为何而来。期待这里能消解戏剧学院落榜的懊恼,给母亲也给自己挣份体面。**建设者——字面意义上的——这就是他的新角色。哪怕要睡床头柜,要忍受伐木工们的脏手。 他们沉默着抵达建设营地的围栏。罗曼·伊戈列维奇曾试图继续搭话,但见谢廖沙心不在焉便住了口。年轻人正沉醉于原始自然的壮美,诗意地想着自己生活在何等美丽的国度,周围尽是善良开朗的好人。 建筑工群规模不大。正门延伸的夯土路通向结实的木质行政楼(兼作俱乐部、学校和医务室),楼前空地支开十月之星形状的小径:通往炊烟袅袅的工棚区;通往雕着马头装饰的宽敞木屋;通往竖满天线的交换机房;通往灯塔模样的消防瞭望台;当然还有食堂——谢廖沙未来的领地。 向门口穿军装的姑娘打过招呼,科特科夫领他走向行政楼,让他在宣传周五舞会的胶合板告示牌前等候。返回时文件袋不见了,倒是多了个蔫瘪白枕套裹着的薄枕头。主管腋下夹着枕头,精神抖擞地迈向工棚。 "净是你们这样的小年轻,没枕头没手艺..."他回头嘟囔。谢廖沙被刺痛了:"我可是有手艺的!" "走着瞧。"罗曼·伊戈列维奇用先前说"总归有办法"时的腔调回道,突然驻足指向消防塔——它建在高地上,从营地任何角度都能看见。"瞅见没?"见谢廖沙还在赌气,他警告般抬手:"消防站旁那长凳叫堪察加半岛。小情侣最爱在那儿腻歪,回头就来要单间——我们可没单间。" 谢廖沙忽然不冷了,羞臊得浑身发烫。列宁格勒的朋友们也总调侃,说他去工地准会火速找个科特科夫这样的糙汉结婚,天天给打牌的工友们煮红菜汤。他表面跟着自嘲,说全北方的胡子都得为他的汤排队,心里却恼得很。此刻主管竟也这么想,他猛地呛声:"您跟我说这个干嘛?" 机会均等:每个岗位上都要有男有女。所以,当安东被调去蒙古草原后,上头派来的是谢廖沙,而不是什么克秀莎,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廖沙把枕头在床沿摆正,摘下帽子,脱下那件在北方严寒中显得过于单薄的毛皮外套,拉开背包的抽绳。他取出用报纸包好的唱片和几本书,塞进床头柜,又把洗漱用品放进去,最后在床上摊开几件简单的衣物。瓦尼亚斜眼看着他,目光里混杂着轻蔑和怜悯——这小子倒也不算完全是个毛头小子,可偏偏从列宁格勒跑到这冰天雪地的森林深处,穿着城里人才会穿的薄靴子,不带备用毛毯,却千里迢迢背来几张唱片。 脱下帽子后,谢廖沙露出一头时髦修剪的红发(瓦尼亚的头发也是三号工棚的索尼娅·扎伊卡给剪的,代价是替她在电话交换机上值两小时班)。炉火的热气让他的脸渐渐恢复血色,颧骨分明,皮肤上隐约有些斑点,但并不难看。他的动作有些局促不安,那双大手一会儿摸摸铁床架,一会儿碰碰窗台——那里摆着个罐头盒,里面种着尤尔-托利奇栽的某种草,一会儿又去摸床头柜开裂的边角。 “东西可以放柜子里,我们给你腾了层架子。”瓦尼亚看不过去,提醒道,“外套挂门帘后面,那儿算是个门厅。” 瓦尼亚突然想起自己四个月前刚来时的情形——他拎着父亲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差用的皮箱,穿着漆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刚开辟的林间铁道旁,松针陷进泥泞,裹着棉袄的工人们斜眼打量他。不到一个月,他就学会了用煤油炉煮咖啡,对露天厕所面不改色,还换掉皮鞋穿上要套两双羊毛袜的毡靴。唯独改不掉穿雪白挺括衬衫上班的习惯。 瞥了眼挂钟,瓦尼亚趿拉着拖鞋走向挤在衣柜和洗手池之间的五斗柜——煤油炉和全屋共享的咖啡储备都在这儿。谢廖沙正小心翼翼整理行李,听见问"喝咖啡吗?"时甚至微微一颤。 "谢谢,"他笑着摸出糖果,"我带了这个。" "不如带烟。"瓦尼亚拨弄煤油炉,往铜壶里添水。 "烟也有。" "那煮完咖啡出去抽。尤尔-托利奇讨厌屋里抽烟——医生说有害健康。"见谢廖沙望向对面床铺,瓦尼亚用下巴示意:"左边是医生的床,痛恨别人动他东西;右边住米沙,五十多岁的人了,但课堂外喊他尊称准跟你急。"两床都像军营般整齐,床头柜分别码着医书和物理教材。 "你怎么没上班?" "和你一样轮休。"瓦尼亚滤好咖啡,突然脱掉毛衣换上白衬衫,皮带咔嗒一响,抹平头发又套上羊皮袄。谢廖沙庆幸自己错过元旦寒潮,此刻正把脸埋进瓦尼亚妹妹织的围巾,抱着马克杯跟出门去。 门廊积雪已被三号工棚的人铲净。瓦尼亚深吸凛冽空气,尽管来这么久,每次仍会为森林冬日纯粹的清冽屏息——莫斯科泛着汽油与沥青味,童年去过的布拉格弥漫糖果和真皮沙发的气息,而武克特尔河畔只有松雪与柴火香。 谢廖沙很幸运,他在一月底才抵达这里,避开了新年期间的严寒。他用瓦尼亚的妹妹丽莎从家里寄来的围巾裹住脖子,穿上毡靴,示意谢廖沙带上杯子跟他走。 宿舍门廊的积雪已经被三号工棚的值日生清扫干净,空气中弥漫着凛冽而清新的气息。尽管瓦尼亚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每次呼吸到冬日森林那种纯净透明的气息时,他仍然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莫斯科的空气里充斥着汽油、沥青和混凝土的味道;布拉格——瓦尼亚小时候曾和父亲去过那里——则弥漫着糖果和接待室里豪华皮椅的气息;而在这里,在武克特尔河畔,空气中满是森林、雪和燃烧木柴的乡村气息。 第3章 第 3 章 谢廖沙跟着走出来,门廊的木板嘎吱作响。他把杯子放在栏杆上(杯底的热度立刻在木头上融出两个圆印),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花纸包装的糖果,递了一颗给瓦尼亚。糖纸沙沙作响,随后他划了根火柴点燃香烟,啜了一口迅速冷却的咖啡。 “这里真好。”他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但瓦尼亚还是点了点头。 树林后传来喧闹声,列尼亚·比切文的伐木队出现在小路上。他们大声交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朝宿舍走去,但看到门廊上的瓦尼亚和陌生的谢廖沙时,他们停了下来。 “嗨。”列尼亚恭敬地摘下帽子,瓦尼亚威严地点了点头。 “这是戈罗什科同志,今天刚从列宁格勒坐白天的火车过来。”瓦尼亚吸了口烟说道。谢廖沙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显然没跟瓦尼亚提过这些,现在大概在琢磨对方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来替莫莫特的?” 列尼亚身后的帕沙·普里卢奇阴沉地眯起眼睛,整个工地都在传他根本不是从奇姆肯特来的,而是从某个不太远的地方(注:指监狱)。瓦尼亚有点怕他,但从不表现出来,甚至偶尔还会逗他,就像现在这样: “上周的数据昨晚刚电报发到莫斯科,迪马的比你高。” “又不是什么都比他高。”帕沙嘟囔着,哈哈一笑,拽着列尼亚的袖子往隔壁的二号工棚走去。 “列尼亚和迪马是两个伐木队的队长,”瓦尼亚用播音员般的平稳语调向一头雾水的谢廖沙解释道,“他们在搞劳动竞赛,荣誉榜上每周都轮流领先。”然后,他语气不变地补充道:“把杯子洗了,我走了。” 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快步走下门廊台阶,拐上通往工地中心的小路,那里有条路通往孤零零的交换机房。雪在毡靴下咯吱作响,鼻子被寒气刺得发疼,瓦尼亚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天色渐暗,人们从森林和工地陆续返回。瓦尼亚绕过一群刚从卡车上下来的姑娘(列尼亚的小女友玛申卡也在其中),向站在行政楼门廊上的尤尔-托利奇点头致意,本想过去聊聊新室友,但看了眼手表后,还是匆忙走向自己的岗位。 在交换机房的门廊跺掉毡靴上的雪时,他听见接班的小索尼娅慌慌张张站起来时撞翻椅子的声音。和索尼娅搭班很轻松:她像只早起的鸟儿,早上六点就冲进机房,发电报、接电话,一直忙到下午四点,中间按规定休息吃午饭。瓦尼亚四点接班,值到凌晨两点,把钥匙交给守夜人。长途紧急电话他有处理流程,其他消息可以等到索尼娅早上上班再说。周日他俩都休息,只有守夜人盯着。 “有急件吗?”瓦尼亚问,把没吃的糖递给索尼娅。她像一年级小学生一样开心得眼睛发亮,亲了下他的脸颊,把糖塞进棉裤口袋。她一边用羊毛头巾裹脑袋,一边飞快地交接工作,想赶在夜校上课前去食堂抢点吃的: “阿尔乔姆·阿拉梅奇预约了六点接列宁格勒的长途,得确保线路畅通,还有早上的邮件我没来得及整理——整天都在和施工队讨论新定居点的电话线,烦死我了。” “我来处理。”瓦尼亚安慰她,目送她冲出门去。 独自一人时,他坐进高背转椅晃悠着环视领地:蜂巢般的线路指示灯此刻静默闪烁——数量不多,定居点刚起步,只架设了十来条电话线;电报机偶尔轻响,而厚墙外的森林持续低吟。瓦尼亚喜欢这儿还因为机器散发的暖意——虽不及高炉炙热,但总比在冰天雪地里抡油锯强。 六点前他整理着信箱里的信件,按工棚编号、领导住宅、行政公函和新定居点住户分类。看到尤尔-托利奇那封无寄件地址、字迹圆熟的信件时,他苦笑着塞进羊皮袄口袋。善良的医生每周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总是不拆封就直接扔掉,那一刻他的表情就像被刀剜了心。最好趁早晨抽烟时私下交给他,避开谢廖沙这样的好奇目光。他也抽出了妹妹的来信,留到值班最后——那时除非有人叫急诊,否则很少来电话。 五点五十五分,他礼貌地打断正与巴统通话的女油漆工,不等对方絮叨完就切断线路,紧盯"长途"标识上方的指示灯。通常总指挥阿尔乔姆·阿拉梅奇亲自往莫斯科汇报进度或催材料,但党中央主动来电还是头一遭。他奇怪索尼娅竟不知情——她那在高层工作的情人本该掌握这些。 几乎在指示灯亮起的瞬间,瓦尼亚扳动了开关。 "武克特尔一号站,请讲。"他惯例道,听筒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晚上好,你们那边是晚上了吧?"悦耳的男声让瓦尼亚微笑:"当地时间17点59分。" "总算没迟到。"对方请求转接加布雷亚诺夫同志时,瓦尼亚仿佛看见总指挥在办公室里踱步,盯着并排摆放的市内和长途电话。 "正在转接。"瓦尼亚没挂监听,只是把麦克风推远。 "日兹涅夫斯基同志,别来无恙?"阿尔乔姆刚拿起听筒就说,"还是该称您尊姓大名了?" "去你的,焦玛。"那声音带着笑意,"我他妈最烦官僚做派。"轻笑过后语气转沉:"两个消息,先听坏的?" "这还用问。"椅子吱呀作响。 "钦差大臣要来了。"瓦尼亚捂嘴憋住笑——这戏剧性的台词令他喜欢上这位日兹涅夫斯基。 "那好消息呢?"阿尔乔姆声音发紧。这时瓦尼亚鼻子突然发痒,慌忙切断线路。 "钦差大臣,"他喃喃自语,"来得真不是时候。" 第4章 第 4 章 天色骤暗,仿佛有人拉下电闸,小径旁的路灯随即亮起昏黄的光晕。灯光下的积雪像《金羚羊》动画里撒落的金币般闪烁。人们踏着深雪中的小径收工归来,谈论着各自的事情,约好周五去俱乐部跳舞,交换从苏联各地家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谢廖沙听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大概是被这些年轻人蓬勃的朝气感染,就像报纸海报上那些笑脸一样。看着他们,他忽然确信没有什么工作是这群人齐心协力完成不了的。他挺直腰板,甚至吹起《雪飘如絮》的口哨,精神抖擞地向食堂走去。一来是饿了(新鲜空气里单靠糖果和咖啡可撑不住),二来也想看看未来的工作场所。 食堂几乎是工地上最大的建筑,比行政楼还宽敞,此刻灯火通明得像棵圣诞树。谢廖沙走进暖和的屋子,把大衣挂在门边挂钩上,怯生生进入大厅。整齐的木质餐桌旁坐着几十个正叮当敲勺子的人,没一张熟悉面孔——连同车来的工友都不见踪影,这让他有些局促。 "戈罗什科!"镜片反光处传来科特科夫的声音。 "祝您胃口好。"谢廖沙礼貌地走近。罗曼·伊戈列维奇独坐大桌前,面前铝盆盛着土豆煎饼、奶渣糕和红菜汤。谢廖沙脑中立刻浮现每道菜的重量标准和甜点课老师严厉的训诫——"糕体不够蓬松的学生将受到严惩"。科特科夫肘边躺着那个熟悉的文件夹,他擦擦手,从里面抽出个信封。 "差点忘了,"他推过信封,"你的委任书、排班表和首批餐券。拿好过来。" 谢廖沙瞥见红菜汤是标准炖牛肉配方,取完餐券走向窗口。发餐的是个短发灰白、牙咬烟卷的女人,烟灰竟能精准抖落在厨房夯土地面而非餐盘上。他决定先不提自己即将加入的事。兑了三道菜和茶水回到桌前时,科特科夫正舀第二勺汤。 "安顿好了?" 谢廖沙耸耸肩:"挺快,我本来也没多少行李。" "是啊,连枕头都没有。"罗曼·伊戈列维奇嘟囔着,镜片后的目光却温和,"明天来行政楼领棉袄和正经毡靴。"他掰着手指数,"你们工棚周二周六洗澡,食堂除周日外每天五点半到九点半开放,邮件天天送,周末有车去乌赫塔城里......" "只要别去堪察加半岛就行。"谢廖沙揶揄道,尝了口汤——没自己煮的香。 他刚吃完主菜开始对付奶糕时,个戴歪帽的宽肩胡子男重重坐到科特科夫对面。 "老罗,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糟。" "我这儿倒有两个好消息。"罗曼·伊戈列维奇舔掉勺上的苹果酱,"第一,今天的奶糕不错。"他用勺子指向谢廖沙,暗示有外人在场,"第二,我们新来了厨师谢尔盖·戈罗什科,英格博格再不会烦你了。" 胡子男眼下乌青,硬发支棱着像揪过自己脑袋,眼神恍惚——谢廖沙在三年前戏剧学院落榜的镜子里见过同样神情。 "见鬼的奶糕!"那目光仿佛在说。但他挤出一丝微笑:"欢迎加入我们温暖的集体!具体任务还是让指导员科列斯尼科夫同志..."谢廖沙忍不住噗嗤一笑——这话和科特科夫白天说的分毫不差。"有问题随时来行政楼找我。" "对,找''加布雷亚诺夫主任''铜牌下面那位。"罗曼·伊戈列维奇把茶杯推给胡子男(谢廖沙的调令上正是这个签名),"谢廖沙,方便的话再帮我们倒点茶?" 端着餐盘离开时,谢廖沙隐约听见加布雷亚诺夫焦虑的低语中夹杂着"检查"和"列宁格勒"的字眼。他叹了口气,回头瞥了眼剩在盘中的奶渣糕(确实不够蓬松,糖也放少了),将两杯热茶放在领导桌前,收拾好餐具走向厨房。把碗碟堆在门边的架子上后,他轻轻叩响那块歪斜的"食堂主任达普库奈特·I.E."木牌。 "没加餐了!"门后传来吼声,"还有一队人没吃上饭呢!" "达普库奈特同志,"谢廖沙推开门缝探进头,"我是新来的厨师戈罗什科。虽然明天才正式上岗,但现在能帮上什么忙吗?" 银发矮小的女主任用指甲掐灭烟头,精准弹进罐头盒,扭头打量他,突然从打饭窗口探出身:"阿尔乔姆·阿拉梅奇!切博塔廖夫队死哪去了?"这声吼让正在为检查发愁的加布雷亚诺夫条件反射般挺直腰板:"他们在试验新方法,英格博格·埃德蒙多夫娜,这是计划内的..." "等着让尤尔-托利奇治他们的罐头食物中毒吧!"她挥挥拳头转向谢廖沙,"愣着干嘛?背上保温桶去盯着那帮狂热分子吃饭!" 背着保温桶走出食堂,谢廖沙按亮手电。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走下台阶。达普库奈特的指示很模糊:沿小路到交换机房,斜穿到围栏,循油锯声找——此刻人声鼎沸的定居点完全掩盖了森林动静,他只能指望围墙外会安静些,毕竟在黑暗里边跑边喊"喂"实在太蠢。 经过交换机房时,他看见门廊抽烟的瓦尼亚——羊皮袄披在肩上,白衬衫在昏黄灯光下格外醒目。 "熟悉环境?"瓦尼亚吐着烟圈缩了缩脖子。 "给伐木队送晚饭,"谢廖沙也点上烟,"达普库奈特同志派的差。"瓦尼亚轻笑:"这像是她的作风。今晚吃什么?""红菜汤、煎土豆和奶渣糕。"见对方鼻翼微皱,谢廖沙暗下决心要做出让这个讲究人舔盘子的美味。"伐木点怎么走?" "找切博塔廖夫?"瓦尼亚仰头指向星空,"垂直于仙女座方向。" 谢廖沙道谢后将烟蒂摁进栏杆上的罐头盒,没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仙女座,只记住了对方手指的方位。穿过岗亭时,他再次向戴船长肩章的年轻姑娘确认路线,踏入蓬松雪道。手电光掠过小云杉漆黑的针叶,时而照亮参天古木的躯干。想到这些骄傲的巨树即将在油锯下化作房屋墙壁或五斗橱,他竟生出几分惋惜。 第5章 第 5 章 围墙外果然安静许多,远处传来油锯吃力的嗡鸣。谢廖沙走走停停,循着踩雪声之外的机械噪音前行,嘴里仍哼着那支萦绕不去的曲子。 "当心!"喊声传来时已太迟。他猛地抬头,只见一棵巨树正轰然倾倒。手电筒脱手而出的瞬间,他踉跄后退半步——"迪玛!" 第二声呼喊中,一股力道将他猛地拽回。雪粒劈头盖脸砸下,有什么东西擦过胸口,随后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大地随之震颤。谢廖沙紧闭双眼站着,感受着脸上刺痛的雪粒渐渐融化。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一只眼,透过纷扬的雪沫看见横亘眼前的云杉:树梢的硬绿针叶正戳着他的膝盖,周围积雪如翅膀般向两侧迸溅。而他自己也成了雪人,活像刚从雪堆里刨出来的。一个戴毛线球帽的瘦削男人正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雪雾奔来,挥舞手臂嚷道:"这倒霉蛋打哪儿冒出来的?尽招些观光客!" "消停会儿,尤尔。"身后传来应答。谢廖沙回头,意外撞进双含笑的蓝眼睛——救他的人满脸积雪,从貉绒护耳帽到微泛灰白的胡须都白皑皑的。即便没有雪粉,那张脸也苍白得可疑,不知是累的还是在后怕。那目光细细检视谢廖沙的脸,像在确认他是否完好。 "手电……"谢廖沙挤出声响。蓝眼睛似乎柔和了些:"就当它光荣牺牲了。" 毛线球帽尤尔此刻已冲到他面前:"哪个蠢货在伐木区乱逛不观察四周?"他拳头像台球般硬实,捶得谢廖沙肩膀生疼,却又用戴手套的手抹掉他脸上的雪,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与显眼的雀斑,"翻围墙干什么来了?" "给你们送饭。"谢廖沙咳嗽着。尤尔的咄咄逼人让他更慌乱了——倒下的树、突如其来的救援、带笑的蓝眼睛和沉静的嗓音,外加丢了手电,这一切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恶狠狠回戳对方肩膀:"苏联公民该日食三餐,你们呢?" 雀斑脸尤尔显然没料到这反击,扭头望望救人的迪玛,突然大笑:"老迪,咱差点宰了送福音的使者。" "还带着奶渣糕。"谢廖沙仍板着脸补充,"但没宰成。" "谢迪玛救命恩吧,"尤尔正正帽子低头瞪他,"现在交出口粮赶紧滚蛋。" 一只沉重的手搭上谢廖沙肩头,像要阻止他扑向尤尔(更可能是想阻止他尴尬得逃进森林)。那手掌微微收紧,又轻轻推着他转向树桩方向。 "收工了。"身后传来声音,谢廖沙不确定这话是对自己还是对尤尔说的,"这是今天最后一棵。吃完把木材码好就能回家。" 身旁的云杉突然颤动,缓缓朝他们来时的方向倾倒。树枝在拖拽中断裂,噼啪作响。谢廖沙不假思索弯腰拾起几根覆雪的粗枝,松脂与新年气息扑面而来,他笑了——尽管融雪打湿的脸颊被针叶扎得生疼。 跟着倒下的树,他们来到一片夯实的空地,粗大的树桩零星矗立。空地边缘,拖拉机轰鸣着用绞盘将云杉拽向堆好的木材。几米外篝火噼啪燃烧,多的是树枝可添。 "所以?"尤尔在火堆旁搓着手问。迪玛再次安抚地按住谢廖沙肩膀:"其实我们能自己还餐盘,"他望向拖拉机旁魁梧的队友,"你自己回得去吗?" "跟着亮光走。"尤尔阴阳怪气地建议。谢廖沙皱眉卸下保温桶,达普库奈特"盯着他们吃完"的嘱咐早抛到脑后。他摘下帽子甩甩汗湿的头发,抹掉脸上残雪,觉得迪玛比搭档靠谱得多:"不还餐盘的话,达普库奈特同志会宰了我,我就变成幽灵半夜来找你们。"迪玛沾雪的睫毛颤了颤,"要是找到手电,感激不尽。" 他压低帽檐走向被倒树搅乱的雪径,身后传来迪玛的笑声,让他恨不得缩进地缝——毫无疑问是在笑自己。 "拿着。"瓦尼亚从羊皮袄内袋抽出两个鼓囊信封递给尤尔-托利奇。 清晨五点一刻,夜色仍笼罩着定居点。他们带着煤油炉在门廊煮咖啡。屋里米沙面墙蜷缩在过短的床上,习惯了无视闹钟前的任何动静;戈罗什科四仰八叉打着呼噜。经过他时,尤尔-托利奇下意识掖了掖被角,瓦尼亚惊讶挑眉——自己感冒住院时,这位医生只会抱怨床铺不整呵斥护士,此刻却如此温柔。 谢廖沙倒是适应得不错。短短两天就赢得了米沙父亲般的关照,输给尤尔-托利奇的棋局(这反而赢得医生赞赏),从没妨碍过瓦尼亚工作。他当班时食堂的饭菜也美味了些。总之,瓦尼亚接受了这个室友。 "我让索尼娅把咱们''五人间''的信单独放,反正都是我送。"瓦尼亚啜饮滚烫的咖啡,故意不看医生看到信封时眉头抽搐、鼻尖发白的样子。 "谢、谢谢。"医生盯着信封上的地址,仿佛能用目光将其抹去。瓦尼亚早已记熟这行字:"楚尔辛·尤里·阿纳托利耶维奇,B1 K5,武克特尔一号特别定居点,乌赫塔区,169300"。圆润的字迹像羽毛笔写的,列宁格勒邮戳的邮票总贴得有点歪。 头两个月,瓦尼亚几乎每天目睹医生焚烧这些鼓囊信件。他本想知道寄信人是谁,但医生从不打探他的**,他至少该以同等尊重回报。 "对了,你怎么换班了?"医生匆匆把信塞进裤袋转移话题。 "今晚有舞会。索尼娅受不了看她那位,"瓦尼亚用烟指指天上,翻个白眼,"和幸福人群卿卿我我。工作——对她闺蜜们来说,这理由比''不想去''强多了。" "你是个好人,扬科夫斯基同志。"医生吐着烟圈说。瓦尼亚耸耸肩:"普通罢了。现在我得去舞会圆谎,证明我确实求她换班。" "带上戈罗什科吧,他下班就埋头看书然后睡觉。" "好啊,让人把这美男子拐跑,我们又得吃达普库奈特同志的奶渣糕。"瓦尼亚讽刺道,"安东就是舞会上勾搭了女中尉——结果呢?" "咱这儿可没富余的女中尉了。"医生灰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护士们总偷看这双眼,病人则被它盯得加速康复。 "但还剩不少伐木工呢。"瓦尼亚嘟囔着看表,"煤油炉还我?我还想赶早饭。" 医生收走空杯:"晚上舞会见。" 瓦尼亚实在不想去舞会。四个月过去,新鲜感消退,他开始想念莫斯科——虽然回去意味着父母家的卧室、已婚的朋友们和半年前他逃开的乏味生活。年过三十,他是熟人里唯一的怪胎:没找到为人父、工作甚至木雕这种蠢爱好的意义。于是辗转布拉格帮社会主义友人造广播站,去卡尔希参与建设,如今又流落到乌德穆尔特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