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希映璧·城春记》 第1章 高考结束 2015年6月8日的雨丝像被扯散的棉线,斜斜织着中原省云阳盆地的晨雾。玉县第一中学门口的柏油路洇成深褐色,家长们撑着的伞面在雨里浮成一片移动的花海。 穿紫色旗袍的学生妈妈把向日葵裹在塑料袋里,花瓣边缘沾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粽子礼盒上——那是今早五点起来煮的,蜜枣馅的,取“早中”的彩头。穿黑短袖的男人把印着“金榜题名”的红绸带缠在伞柄,时不时踮脚往校门里望,皮鞋后跟已经沾了圈泥渍。 警戒线后站着两位警察,胶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吱呀声。其中一位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挡住斜飘的雨丝:“都往后退退,别挡着孩子们出来的路。”话音刚落,教学楼顶层的窗玻璃闪过一道白光,像是某个考生笔尖反射的日光。 三楼最东侧的考场里,最后一排的男生正用橡皮擦掉答题卡上的铅笔印。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漫过整个教室,混着窗外隐约的雨声,像在为十八年的晨昏刻下句点。雨还在下,家长们手里的向日葵渐渐舒展了些,仿佛也在踮脚等待。有人说这雨好,洗去晦气,可攥着粽子的手却握得更紧了,仿佛要把所有的期盼都捏进那片温热的粽叶里。 “铃铃铃 ——”终考铃声像道惊雷劈碎考场的寂静。监考老师的声音穿透嗡嗡的议论声:“请考生停止答题,按座位顺序传卷。”收卷的沙沙声里,有人把笔重重搁在桌上,笔帽磕出清脆的响。 等最后一张答题卡收进牛皮纸袋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金边,阳光斜斜切过走廊,学生们撞开教室门的瞬间,欢呼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穿白T恤的男生扯掉胸前的校徽往空中抛,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被抛成一只只飞鸟,在阳光下划出自由的弧线。 路希踩着熟悉的红砖台阶往下走,脑子里还盘旋着地理题的答案。东非高原的成因…… 季风?断层?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橡皮,指尖触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校徽——作为文科生,能在本校考场奋战这两天,已是难得的幸运。 “路希!”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时正撞上王乐乐带着汗味的肩膀。发小的额前碎发还湿着,校服拉链歪到肚脐:“你可算看见了,我喊你三回了。” “哪能想到你也在一中考,”路希笑着搭上他的肩,“这两天愣是没见着你人影。” “被我妈软禁了呗。”王乐乐往地上踢了块小石子,“在对面酒店开了套房,早中晚三餐定时定点,进考场比闹钟还准,考完立马押回房,生怕我多喘口气就影响智商。”他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却在路希笑出声时忽然收了话头。 “考完打算去哪儿?”王乐乐踢着路边的积水,“我妈说带我去三亚,要不要一起?” 路希的脚步顿了顿。阳光穿过教学楼的玻璃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还没谱,等分数吧。不行…… 就复读。” 话音落地的瞬间,周围喧闹的笑闹声仿佛都淡了几分。中原省的高考红榜上,玉县的名字总像被遗忘的注脚。山区贫困县的教室里,连粉笔都比别处磨损得快,每年能考上重点本科的学生,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更不用说清北了。王乐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先不想这个,我妈在那边等我,回头找你。” 看着发小蹦跳着穿过人群,路希的目光扫过校门口相拥的家长和学生。王女士不会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可心脏还是像被雨泡过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 “小希!”王乐乐又跑了回来,拽着他的胳膊就往人群里挤,“我妈让你跟我们回去,我爸开车来了。” 路希被拉到辆黑色轿车前时,乐乐妈正摇下车窗笑:“王姐忙,你跟我们走。”他指尖绞着校服下摆刚要推辞,女人已经打开了后座车门:“客气啥,你跟乐乐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车里还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乐乐妈喷的香水。路希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听着前排母子斗嘴,直到车停在小巷口才回过神。 “替我问王姐好。”乐乐妈探出头叮嘱时,王乐乐正扒着车窗喊:“明天我来找你!” 路希站在巷口挥了挥手,看着轿车尾灯融进暮色里。砖墙上爬着的牵牛花沾着雨珠,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准考证,转身往深处走去。屋檐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像颗颗碎掉的星子。 巷口的牵牛花还在滴水,路希刚拐进巷子就被王奶奶的竹椅绊了下。老太太正蹲在青石板上择豆角,竹篮里的水珠溅到路希的白球鞋上:“小希,考完啦?奶奶给你留了煮玉米。” “谢谢王奶奶,回头来拿。”他笑着应着,刚走出两步又被李爷爷叫住。老头摇着蒲扇坐在门墩上,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考得咋样?需不需要爷爷托人给你打听打听?” “正常发挥,谢谢您。”路希点头哈腰地应着,额角渗出的细汗混着礼貌的笑。这条住了十八年的巷子像本摊开的旧书,每个门洞里都藏着打听成绩的关切,他攥着口袋里的准考证,快步往前挪。 “哥!” 路望像颗小炮弹从路灯后冲出来,胸前的奥特曼贴纸被汗水泡得发皱。路希伸手捞住他时,掌心触到弟弟后背湿透的T恤:“跟你说过别疯跑。” “妈说炖了排骨汤!”路望扒着他的胳膊蹦,凉鞋上沾着的泥点子蹭到路希校服上,“诚诚一直在问‘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后来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话音未落,这皮猴已经挣开手,举着张奥特曼卡片冲回小伙伴堆里:“我哥回来了!你们看这张是赛罗!” 路希站在原地笑了笑,推开院门时正撞见王琦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排骨汤的香气漫过整个院子,灶台上的铁锅还冒着白汽:“洗手去,最后一个青菜马上好。” “诚诚呢?”他放书包时扫了眼客厅,往常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早该扑过来拽他裤腿了。 “在你床上躺着呢。”王琦往锅里撒着盐,“等你的时候抱着你枕头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说哥哥再不回来就不给你留排骨了。 路希放轻脚步推开房门,诚诚蜷缩在他的枕头上,嘴角还沾着点奶渍。他刚想伸手替妹妹盖好毛巾被,却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原来从早上进考场到现在,他只啃了半块巧克力。 把书包往椅背上一搭,布料摩擦的声响惊得诚诚咂了咂嘴。路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墙皮剥落的地方像片模糊的云。白天考场外那些举着向日葵的家长忽然在眼前晃,王琦粗糙的手掌、路望沾着泥的凉鞋、诚诚皱巴巴的睡颜也跟着涌进来,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要是能去首都就好了,他闭着眼想,地铁里应该不会像县城公交这样挤。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地理题的考点压了下去——东非高原的成因到底写全了没有? 潮湿的热气从门缝钻进来,像条黏糊糊的蛇。路希被热醒时,窗外的蝉鸣已经换成了蛙叫。他坐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摸黑摸到厨房时,王琦正举着锅铲翻青菜:“醒了?去叫你弟和诚诚。” 路灯下的路望正蹲在地上拍卡片,卡牌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吃饭了。”路希刚开口,那小子已经拎着卡片往家跑,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磕出哒哒的响。 诚诚被叫醒时还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往路希怀里钻:“哥哥,你考得好不好?” “等成绩出来就知道了。”他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蛋,鼻尖萦绕着排骨汤混着洗洁精的味道。 饭桌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王琦往路希碗里夹着排骨:“你爸下午打电话了,说等你考完想跟你视频。” “嗯。” 他啃着骨头含糊应着,忽然听见诚诚小声问:“哥哥要是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还会给我讲故事吗?” “当然会。”路希把排骨上的肉剔给妹妹,“等哥哥有手机了,天天给你打视频讲故事。” 收拾完碗筷,路望已经趴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路希回到房间拨通视频电话,屏幕里的父亲正坐在货车驾驶室里,背景是晃动的路灯:“考得咋样?爸给你带了海边的贝壳,能串成手链给诚诚玩。” “还行。”他望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早上考场外那些年轻的爸爸,“您啥时候回来?” “月底就回。”父亲挠了挠头,“这次要是能把那批货送完,你四年学费就够了。想要啥礼物?爸给你买个新手机?” “不用,我这手机还能用。”路希看见屏幕里自己的影子,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像片刚冒头的草,“您开车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窗外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路希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路望和诚诚的小皮鞋并排摆在门槛边,像两只依偎的小鸟。远处的路灯忽明忽暗,照着这条被雨水泡软的巷子,也照着他心里那片忽明忽暗的未来。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路希每天在做家务与弟妹间打转。王女士总说“男孩子学这些没用”,可他看着妹妹像只小尾巴似的缠着他,从厨房跟到客厅,奶声奶气地喊“哥哥陪我玩”,又望见弟弟在巷子里和邻家孩子追着皮球疯跑,笑声像银铃般洒满整条街,总觉得这样的琐碎里藏着安稳。 王乐乐和宋飞找上门那天,蝉鸣正聒噪得厉害。宋飞把冰汽水往桌上一墩,拉环“啵”地弹起来:“今年文综最后一道大题是人做的吗?我看地理老师来了都得跪。”王乐乐咬着吸管猛点头,T恤上印的篮球队标被汗水洇出深色:“管它呢,反正老子要去省外!最好是那种坐火车得转三趟的地方,让我妈想骂我都够不着。” 三人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光斑透过叶隙在宋飞发丝间跳。当话题落到去向时,宋飞突然坐直了:“我要去有医学院的城市,哪怕在戈壁滩上我都去。”王乐乐笑着捶他后背,转头看向路希时,蝉鸣忽然静了半秒。 “还没想好。”路希的指甲抠着树皮,“离家里近点好,能常回来。”话音刚落又补了句,声音轻得像风,“但也想去大城市看看,说不定能遇见个…… 能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王乐乐吹了声口哨,宋飞却难得正经:“省会也挺好,等两年通高铁了也就两三个小时” 送走他们时,晚霞正把天边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夜里路希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地图上的红点在指尖滑动,内陆小城像被遗忘的孤岛,省会的星标孤零零悬在东北,而那些闪烁着“繁华”标签的城市全挤在海岸线,蓝得晃眼。 他点开微博时,窗外的蛐蛐正唱到兴头上。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改,最后定格成一行:“#高三毕业,文科生应该去哪个城市读大学更有利于以后发展#”。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仿佛把半个青春都投进了茫茫网络。 等了十分钟,评论区依旧干干净净。月光漫过窗台时,手机屏幕暗下去,少年的呼吸渐渐匀稳,梦里或许有辆开往未知城市的绿皮火车,正哐当哐当地碾过盛夏。 第2章 线上初识 暮色漫进首都财经大学图书馆时,修泽佑的笔记本屏幕还亮着。全国大学生市场调研大赛的选题报告摊开在桌面上,旁边堆着的文献资料边缘已经被手指捻出毛边。研究生师兄下午拍着他的肩膀说“数据这块靠你了”,话音里的信任像块沉甸甸的砝码,压得他连晚饭都忘了去吃。 手机屏幕弹出日历提醒时,他才惊觉已经九点半。保研名额公示那天的数字突然在眼前晃 ——3.7和3.6,只差0.1,他就可以免掉年底这场硬仗。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最终还是点开了考研论坛,收藏夹里“首都vs魔都高校经济学专业对比”的帖子又多了三条新回复。 回到寝室时,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302室的门虚掩着,李物正对着电脑屏幕敲简历,证券从业资格证的教材摊在膝盖上:“哟,卷王回来了?”他转着椅子滑过来,卫衣上印的 “不努力会死”字样被零食碎屑盖住了边角。 王冰推了推眼镜,笔尖在考研真题集上划出轻响:“熄灯前半小时,洗澡要抓紧。”书桌上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沉默的向日葵。 修泽佑刚把背包甩到椅背上,就被李物勾住脖子:“泽佑哥哥不回来,弟弟怎么敢睡?”尾音拖得黏糊糊的,惹得王冰在旁边嗤笑。 “滚。”修泽佑笑着掰开他的手,却在转身拿洗漱用品时被提醒,“再不去水房要关门了。”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十点四十五,他抓起沐浴露瓶子冲出去,拖鞋在瓷砖上磕出一串急促的响。 热水浇在短发上的瞬间,白天的疲惫才顺着水流淌下来。保研失利的懊恼、调研大赛的压力、考研城市的抉择…… 这些念头在蒸汽里翻腾,直到听见寝室楼熄灯的预备铃才猛地回神。 擦着头发钻进被窝时,李物已经在打游戏,耳机里传出“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的音效。王冰的床头灯还亮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修泽佑摸出手机,屏幕上躺着母亲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你表姑家孩子考了文科,去北京还是上海好?” 他盯着对话框发了会儿呆。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在墙上织出细密的网。自己何尝不是困在这道选择题里?首都的胡同里藏着他三年的青春,可魔都陆家嘴的灯火总在招生简章的照片里闪,像片遥远的星海。 “两边都差不多,看哪里有他相见的人。”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这话更像说给自己听。 失眠像潮水漫上来。修泽佑点开微博,热搜榜的词条飞速滚动。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框里敲下“文科生城市发展”,实时结果里跳出条十几分钟前的动态,带着#高三毕业#的标签。 点进主页的瞬间,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没有照片,只有几张透着潮湿绿意的风景照,配文是“雨停了,蝉还没醒”“云像被揉皱的纸”。最新一条定位显示在内陆小城,字里行间的迷茫像层薄雾,和他此刻的心境奇异地重合。 退出前,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敲下一行字:“心之所向就是最好的城市。”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楼下的梧桐叶被风掀起,影子在窗玻璃上晃了晃,像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他不知道,这句随手写下的话,正沿着网线穿越千里,落在某个内陆小城少年的手机里,将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悄然拧成了一股绳。 晨光是被扫帚划过水泥地的声响惊醒的。路希睁开眼时,窗台的牵牛花正托着颗露珠,王女士打扫院子的动静透过纱窗飘进来,混着远处卖豆浆的吆喝声,在晨光里揉成一团温热的絮。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着,七点还差十分。生物钟比闹钟还准,他盯着天花板笑了笑——这大概是高三留给身体的最后一点执念。指尖划开屏幕,王乐乐凌晨三点发的消息跳出来,带着未读的小红点:“明儿去二中领毕业证,约不约?中午叫上宋飞和刘露,商量去石佛镇摆摊的事。” 路希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石佛镇的玉雕市场忽然在眼前铺展开来:青石板路上滚着玉屑,各家摊位的射灯把翡翠照得像浸在水里,外国商人用生硬的中文砍价,王乐乐他爸正站在自家最大的摊位前,用麂皮布擦拭块半透明的和田玉。几乎每家都在镇上有块方寸之地,有钱人家的店铺挂着“珠宝玉石”的木牌,普通人家就支个折叠桌,摆着些青玉镯子、白玉吊坠,赚点零碎的生活费。 “行,几点动身?”他回消息时,指尖划过屏幕上自己的倒影——黑框眼镜歪在鼻梁上,遮住了眉骨下那点英气,倒显得文绉绉的,像刚从书本里走出来。 洗漱台的镜子蒙着层水汽,路希擦掉镜面的白雾,看见自己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像片刚冒头的草。厨房飘来葱油饼的香气,王女士正把豆浆倒进粗瓷碗:“刚磨的,加了核桃。” “妈,中午不回来吃饭。”他咬着饼含糊道,饼渣掉在蓝白条纹的睡衣上,“陪乐乐去二中拿毕业证。” 王女士往他口袋里塞钱时,纸币边缘蹭过他的掌心:“拿着,别跟同学出去抠抠搜搜的。” “上次的还没花完。”路希想把钱推回去,却被母亲按住手,“让你拿着就拿着,咱家虽不富裕,也不能让你在外面受委屈。” 八点十分,院门外传来电车急刹车的吱呀声。王乐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冲进来,T恤上还沾着点薯片渣:“完了完了,起晚了!” “领毕业证都能忘闹钟?”路希抓起帆布包往外走,被王乐乐拽着胳膊就往电车后座拖。 “昨晚组队打游戏到天亮……”王乐乐的声音混着电车发动的嗡鸣,“石佛镇的摊位我爸妈都给我收拾好了,咱进点便宜的小挂件,平安扣、手串什么的,肯定好卖!” 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电车碾过巷口的水洼,溅起的水珠里裹着碎金似的阳光。路希抓着乐乐的衣角,电动车轮胎碾过车棚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路希刚扶住车把站稳,王乐乐的身影已经蹿出去老远,校服外套的下摆在晨光里扫出弧线:“我先去班里找班主任,你随便逛逛!”话音未落,人已经拐进教学楼的拐角,留下个一颠一颠的背影。 二中的校园比一中小些,爬山虎顺着红砖墙爬到三楼窗沿。路希踩着树荫往前走,高三教学楼的走廊里还飘着粉笔灰的味道,公告栏里贴着的“高考加油”横幅边角已经卷了边。他正望着橱窗里的优秀毕业生照片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男声。 “同学,请问高三三班怎么走?” 路希回头时,差点撞上对方挺拔的肩线。男生留着寸头,下颌线绷得很紧,站姿笔挺得像棵白杨,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在树荫里泛着健康的光泽。路希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黑框眼镜滑到鼻尖:“我…… 我不是这儿的学生,陪朋友来的。” “谢了。”对方冲他颔首,转身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军绿色T恤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路希望着他穿过走廊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那人说话时,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带着股利落劲儿。 日头渐渐爬高,柏油路被晒得冒热气。路希拐进校门口的超市,冰镇矿泉水瓶外壁瞬间凝出细密的水珠。他坐在靠窗的塑料凳上,看着穿蓝校服的学生抱着试卷从面前经过,忽然觉得手里的水都带着股墨水味。 手机震了震,王乐乐发来消息:“搞定!你在哪儿?”路希刚回完位置,指尖无意识划开微博——那条凌晨发的动态下,居然躺着条新回复。 “心之所向就是最好的城市。” 路希皱着眉把这句话念了两遍,总觉得像什么蹩脚的散文句子。点进对方主页时,他差点被屏幕里的自拍晃了眼:男生戴着金丝眼镜,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书架上摆着的外文期刊透着生人勿近的精英气。 这人和刚才问路的寸头男生简直是两个极端。路希撇撇嘴,手指在屏幕上敲出个“谢谢”,发送后就退出了界面。他和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有交集,就像玉县的青石板路,永远通不到首都的柏油大道。 “路希!” 王乐乐的声音撞开超市玻璃门,带着股热风冲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人高了半个头,正是刚才问路的寸头男生。 “这是我堂哥王冠奕,刚从部队回来。”王乐乐拍着对方的胳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听说咱要去石佛镇摆摊,非说要入伙。” 王冠奕冲路希伸出手,掌心带着层薄茧:“刚才谢了。”他的手掌比路希大了一圈,握上去带着沉稳的力道。 路希刚要回握,手机又震了震。屏幕上方弹出微博新消息提示,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账号居然又回复了——“不客气,祝你找到心之所向的地方。” 超市的吊扇吱呀转着,把冰镇汽水的甜香吹得满室都是。路希望着窗外被晒得发白的操场,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偏离预设的轨道。 “走了走了,宋飞他们该等急了。”王乐乐拽着路希的胳膊往外冲,王冠奕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军绿色T恤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扬起。冯记烩面的木招牌在晨光里晃出暖黄的光,刚到门口就闻见羊肉汤的醇厚香气。宋飞正趴在桌上转筷子,等三人坐下,刘露已经把凉拌皮蛋往路希面前推了推:“可算来了,这是你最爱吃的。”她扎着高马尾,说话时发尾扫过肩头,活脱脱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狮子。 王乐乐一屁股坐下就喊:“冯叔,四碗烩面,多放辣椒油!”转头指着身边的人,“介绍下,我堂哥王冠奕,刚退伍回来。” 宋飞嘴里的茶叶蛋差点掉出来,盯着王冠奕结实的胳膊看:“哥以前在哪个部队?”刘露也跟着点头,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先吃饭。”王冠奕把菜单往旁边推了推,目光落在桌面的辣椒油瓶上,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沿,“摆摊的事,边吃边说。” 羊肉汤冒着热气上桌时,王乐乐率先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家在石佛镇的摊位靠里,虽然位置偏但租金便宜,“刘露你负责看摊,嘴皮子溜,肯定能卖上价。” 刘露夹起块羊肉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应:“没问题,但货源得靠谱。” “我和堂哥比较懂货,这样我跟宋飞一组,”王乐乐用筷子指着桌面划了道线,“堂哥跟路希一组,咱轮着去村里收。那些玉雕户手里都藏着好东西,玉佛、平安扣啥的,批量收能压价。” 宋飞嚼着面条点头:“我二舅家就在山根下的村,他认识不少加工户,能帮咱牵线。” 烩面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路希摘下眼镜擦水汽时,听见刘露突然拍了下桌子:“说正事,钱的事咋整?” “我出1000。”刘露掏出手机点开余额宝,屏幕亮得晃眼。王乐乐紧随其后:“我比你多500,1500。”宋飞摸了摸后脑勺,声音小了些:“我……我只有500。”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落在路希身上。他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刚要开口说自己能凑800,王冠奕忽然开口:“我跟路希一起,2000。” “哥你……”王乐乐眼睛瞪得溜圆。 “钱我先垫着。”王冠奕往路希碗里夹了块豆腐,“咱俩一组下乡,我偶尔得回家处理点事,到时候路希得多跑几趟,这钱算提前请你帮忙。”他说话时嘴角带着点笑意,眼神却很真诚。 路希看着碗里漂浮的葱花,心里那点犹豫忽然就散了。他抬起头刚想说“谢谢”,冯叔端着两瓣糖蒜过来,笑着往桌上放:“你们这群孩子,又在合计啥大事?” “挣钱的大事!”刘露抢着答,把糖蒜往王冠奕面前推,“叔,再给来瓶冰镇汽水!” 玻璃瓶碰撞的脆响混着羊肉汤的香气,在小小的面馆里漾开。路希咬了口糖蒜,酸辣味从舌尖窜到胃里,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这碗热汤慢慢沸腾起来。摆摊的事就这么定了,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都漾开了期待的涟漪。 第3章 暗恋梦碎 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划破午后的寂静时,路希正帮王女士择着豆角。毕业聚餐的通知嵌在一连串表情包里,他盯着屏幕上“拿完毕业证晚上班级聚餐”几个字,指尖突然有些发僵。 许博的名字像颗没化透的冰粒,猝不及防砸进心里。高三那年的冬夜还在眼前晃——两人挤在同一床棉被里,许博的呼吸扫过他的后颈,说“这样就不冷了”;清晨一起啃着冷馒头往教室冲,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缠成一团;甚至连错题本上,都留着对方用红笔标注的相同符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躲着他的?路希捏着豆角的手紧了紧。或许是某次刷题时,目光落在许博低头写字的侧脸上,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又或许是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寻找对方的身影,才惊觉这份友谊早已悄悄变了质。他找班主任调了座位,说“后排看不清黑板”;吃饭时故意绕远路,等许博的身影消失在食堂拐角才敢进去;寝室里更是惜字如金,连递东西都只用手势。 “我做错什么了吗?”许博堵在楼梯口问他那天,飘着细雪,对方的睫毛上沾着白霜,声音里的委屈像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没有,”路希别过脸,盯着自己冻红的指尖,“想一个人静静刷题。”从那以后,两条曾经交缠的影子,就在走廊里越走越远。 聊天头像突然跳动起来,许博的对话框弹到最前面。“去毕业典礼吗?”后面跟着一句,“我有话跟你说。” 路希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酸麻感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期待和恐慌在胸腔里打架,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敲下两个字:“明天见。” 发送的瞬间,窗外的蝉鸣突然响了起来,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对话,拉开了序幕。 早上,晨光漫过窗棂时,路希正盯着天花板数纹路。七点的闹钟还没来得及响,他已经坐起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那层磨砂质感,像极了此刻心里又痒又涩的期待。厨房飘来葱花饼的香气,王女士正把豆浆倒进搪瓷碗,弟弟妹妹的呼吸声在隔壁屋轻轻起伏。路希扒着门框往外看,晨雾刚散,天青得像块洗干净的玉,忽然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吃完早饭走到公交站,站牌上的铁锈蹭在手心。等车的间隙点开微博,那条“心之所向”的回复还停在屏幕上。风卷着槐树叶掠过耳畔,路希忽然愣了神——或许那人说的,从来不是哪个城市的名字。就像石佛镇的玉雕匠人总说,好玉得遇着懂它的人,城市大概也一样。 公交车“吱呀”停在站台前,他抬脚上车时,给许博发了条消息:“坐上公交了,快到了。”对话框几乎是秒回:“我在校门口等你。” 路希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划着那行字。阳光穿过车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索性就让它那么翘着,像此刻心里悄悄冒头的藤蔓,朝着某个方向拼命生长。 路希刚走到站牌下,就被那道熟悉的身影拽了个趔趄。“几天不见,你这皮肤白得能反光啊。”许博捏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指腹蹭过校服布料下的肩胛骨,“再这么帅下去,咱班女生的情书得改寄给你了。” 路希拍开他的手,耳尖却悄悄泛了红:“少来,你前阵子收到的巧克力,够全班分两回。” “那不一样。”许博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耳廓,“她们哪有你好看。”话音未落,就伸手勾住路希的后颈,半拖半拽地往校园里带。两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拧成麻花,路过的低年级女生偷偷回头,捂着嘴笑出了声。 刚踏进教室门,前桌的汪志就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咱班‘连体婴’吗?终于复合了?” “什么复合,”许博把路希按在座位上,自己往桌角一坐,胳膊搭着椅背圈住他的肩,“我家希希是为了高考闭关修炼,现在功成出关了。” 路希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着许博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还是高三那年冬天,两人挤在一床被子里时闻到的味道。他想挣开,却被对方用手指轻轻挠了挠掌心,痒得瞬间没了力气。 “就是就是。”路希低着头附和,手指在桌肚里蜷成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那些假装冷漠的转身,在许博这声亲昵的“我家希希”里,正一点点土崩瓦解。 班主任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时,路希正盯着桌角的刻痕发呆。那是高三某次模考后,许博用圆规尖刻下的“加油”,笔画里还藏着少年人的莽撞。 “25号出分,记得保持手机畅通。”班主任把一沓毕业证往讲台上一放,粉笔灰在阳光下簌簌往下掉,“出去打工的、旅游的,都让同学把证领走,别回头找不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假期别去野泳,别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混,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最后那句叮嘱带着点哽咽,前排女生偷偷抹了把眼睛。 毕业证传到手里时,路希指尖触到烫金的校徽,忽然想起三年前入学那天,也是这样攥着崭新的学生证,手心沁出薄汗。许博的证就放在旁边,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露出虎牙,和此刻转过头看他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路希,许博!”前桌的汪志突然凑过来,手肘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他挤着眼睛笑,“中午聚餐完,下午去浪淘沙唱歌不?我订了大包厢,张倩、李航他们都去。” 路希刚要开口,许博已经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啊,反正没事。” 他转头看向路希,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你也去,正好听听我新学的歌。” “浪淘沙离饭店近吗?”路希问。 “就在隔壁巷子,拐个弯就到。”汪志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又去撺掇别的同学。 中午的阳光把饭店的红绸带晒得发烫。四十多号人浩浩荡荡涌进去,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笑闹声差点掀翻屋顶。五张圆桌拼在大厅中央,班主任被按在主位上,各科老师挨着坐下,啤酒瓶在桌角堆成小山。 路希被许博拉着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总爱上课睡觉的胖子,斜前方是每次月考都稳居第一的学霸。有人举着可乐站起来喊 “祝老师桃李满天下”,有人忙着给同学的校服上签名,笔尖划过布料的声响混着碰杯声,在空气里酿出微醺的甜。 许博往他碗里夹着糖醋排骨,酱汁溅在桌布上,像朵小小的晚霞。“下午唱歌给你唱新学的粤语歌《预言书》”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在喧闹里,“就当……补上高三没跟你说够的话。” 路希的筷子顿了顿,抬头时正撞上对方的目光。 包厢里啤酒瓶碰撞的脆响混着大家对班主任的感谢,泡沫似的漫到天花板。路希刚被同桌灌了半杯果啤,脸颊发烫时,听见许博在耳边说“去趟洗手间”。他望着许博挤过攒动的人影,白衬衫后摆被空调风吹得轻轻扬起。汪志在旁边用胳膊肘撞他:“看啥呢?老许这趟怕不是躲酒去了。”路希笑了笑没接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 不知过了多久,包厢门被推开时带进来阵穿堂风。最先起哄的是汪志,他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哟,老许可以啊!” 路希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许博正牵着个女生走进来,女生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发尾微卷,正是隔壁班总被传为“班花”的那个。两人交握的手晃得刺眼,女生的指尖还缠着许博的小指,像株攀附的藤蔓。 “介绍下,”许博的声音裹在起哄声里,却异常清晰地钻进路希耳朵,“我女朋友,周雨欣。之前怕影响高考,一直没说。” 周雨欣笑着往许博身后躲了躲,露出的半张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 起哄声浪更高了,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喊“深藏不露”。路希坐在原地没动,只觉得喉咙发紧,刚才喝下的果啤在胃里翻涌,酸得他眼眶发烫。他看见许博抬手揉了揉周雨欣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像演练过千百遍。那双手,曾经在冬夜里帮他焐过冻僵的耳朵,曾经在错题本上跟他比划过解题思路,曾经在楼梯口攥着他的手腕问 “我做错什么了”。此刻,那双手正牢牢牵着另一个人。 “路希,你咋了?”汪志凑过来碰他的胳膊,“脸这么白,喝多了?” 路希摇摇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包厢里的灯光突然变得晃眼,班主任的笑声、同学的喧闹、啤酒冒泡的声音…… 所有声响都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只有心脏闷疼的节奏越来越清晰,一下下撞着肋骨,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头盯着桌布上的油渍,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热闹,竟比空无一人的考场还要冷清。 许博牵着女生径直走向空位时,路希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那张空位就在他右手边,中间只隔着一道窄窄的椅背。淡蓝色裙摆扫过椅面的瞬间,路希下意识往外侧缩了缩,却还是避不开许博落座时带起的风,那风里裹着女生身上的栀子花香,和记忆里许博校服上的洗衣粉味格格不入。 “希希,这是我对象周雨欣。” 许博的声音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路希耳膜上,“欣欣,这是我同桌路希,你们见过吧?” 女生笑着点头,马尾辫上的珍珠发圈晃出细碎的光:“当然认识,路希成绩那么好,每次月考红榜都在最上面。” 许博忽然拍了下手,兴奋的说到:“说起来还得谢你。要不是你当时帮忙送信,我跟欣欣还成不了呢。” “送信”两个字砸下来时,路希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他终于想起那个课间,周雨欣红着脸把信封塞给他,说“麻烦交给许博”,他捏着那封滚烫的信封,犹豫了三节课,最后还是趁许博午睡时,悄悄塞进了他的课桌缝。原来从那时起,自己就成了这场故事里的牵线木偶。 “真的谢谢你。”周雨欣往他这边倾了倾身,眼里的感激真诚得刺眼,“当时离高考就剩半个月,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路希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果啤泡发的棉花堵住。他看见许博正望着自己笑,那笑容和高三冬夜帮他暖手时一模一样,可此刻落在眼里,却烫得人眼眶发酸。 “路希这是喝醉了?”汪志的声音突然从斜后方钻出来,他伸手搭在路希肩上,力道不轻不重,“你们光嘴上谢可不行,得请咱们大媒人搓一顿。” “一定一定。”许博立刻接话,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着,“等这阵忙完……” “没事没事。”路希猛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帅哥美女本来就般配,不用谢。”他低下头去够酒杯,却发现杯底早就空了,只剩圈淡淡的水渍。 “等会儿欣欣跟咱们一起去唱歌,不介意吧?”许博扭头问众人时,余光扫过路希发白的脸。 “多个人多份热闹!”汪志举着酒瓶吆喝,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路希的指尖在桌腿上蹭出红痕。包厢里的灯光明明灭灭,映在周雨欣发圈的珍珠上,晃得他头晕目眩。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涌上来,他捏着信封在走廊徘徊的午后,许博打开信时眼里的光亮,还有自己当时强装镇定的笑……原来所有的躲闪和克制,都成了别人爱情里的垫脚石。 “你们去吧。”他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头晕得厉害,得回家睡觉。” “要不要紧?”许博立刻跟着站起来,手都伸到他胳膊旁了,又犹豫着收了回去,“去医院看看?” “不用。”路希扯了扯领口,想让呼吸顺畅些,“就喝了点酒,醉了而已。” 汪志在旁边推了推许博:“让他回去吧,看样子是真不舒服。” 许博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喊了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路希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走出饭店时,正午的阳光把影子钉在地上,像块沉重的铅。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听着身后包厢里隐约传来的笑闹声,忽然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推开家门时,王女士正在院子里晒被子。“怎么回来了?”她直起身问,“不是说晚上聚餐吗?” “有点累。”路希含糊着应,脚步没停地钻进房间,反手锁了门。 被子里还留着阳光的味道,可他裹紧被子时,却觉得浑身发冷。眼泪砸在枕头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原来那句“心之所向”,从一开始就指错了方向。是他亲手把那封信递出去的,是他自己一步步把人推远的,现在这心口的钝痛,不过是迟来的报应。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空荡荡的胸腔,像在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敲下悲伤的休止符。 第4章 高考出分 毕业聚餐散场后的第七天,路希的卧室窗帘始终拉着半边。 晨光从布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根没拉紧的琴弦。他蜷缩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王女士晾晒床单的声响,指尖划过手机屏幕,百度页面还停留在“首都vs魔都院校排名”,搜索记录已经攒了整整三页。 许博牵着周雨欣走进包厢的画面,总在发呆时突然撞进脑子里。淡蓝色连衣裙的裙摆、交握的双手、那句“谢谢你帮忙送信”……每个细节都像被放大镜照过,清晰得扎眼。王乐乐在群里发摊位照片时,他盯着屏幕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回个“嗯”。 “等分数出来咱就开工!”王乐乐的语音带着电流声,“我爸说给咱留了最前排的位置,暑假肯定能赚翻。”宋飞紧跟着发了个搓手的表情包,刘露则刷屏式甩来一堆“摆摊营销秘籍”。 只有王冠奕的头像始终灰着。路希点进对话框,上次聊天还停留在“李村收玉路线图”,对方最后发来的定位旁边,画着个简单的笑脸。 手机在掌心发烫,他翻身趴在床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的枕头。毕业聚餐那天的果啤味仿佛还黏在喉咙里,涩得人发慌。许博后来又发过两条消息,问他“好点没”,他都没回。不是赌气,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宿,就因为你牵了别人的手。 窗帘被风吹得晃了晃,露出外面湛蓝的天。路希摸到脖子上挂着的平安扣,玉质不算顶尖,但摸久了竟也温润。他想起修泽佑那句“心之所向”,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像道无解的题。 “小希,吃午饭了!”王女士在门外喊。 他应了声,却没立刻起身。手机又震了震,是班级群在刷“出分倒计时3天”。路希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消息,忽然很想知道,许博的志愿会填去哪个城市。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用力摁了下去,反正,都与自己无关了。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像在催促着什么。路希把脸埋得更深,任由自己沉溺在这黏稠的等待里,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眼底尚未褪尽的红。 午后的阳光把窗台晒得发烫时,班级群突然像被扔进了炮仗。“一本线512?疯了吧!”李航的消息带着三个惊叹号,紧跟着是张倩甩来的分数线截图,红色数字刺得人眼睛疼。路希盯着屏幕上“二本453”“三本395”的字样,指尖在手机壳上划出浅痕。群里的消息跳得飞快,有人说“目标院校彻底没戏了”,有人晒出模考成绩哭诉“发挥失常”,还有人在讨论征集志愿的门道,吵得像菜市场。 他退出群聊时,手机正好震动起来。爸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混着嘈杂的说话声:“啥时候出分?别紧张,你平时成绩稳着呢。”路希“嗯”了一声,听见那边有人喊“老路快过来”,爸爸匆匆说了句“有事给我回电”就挂了。 厨房飘来糖醋排骨的香气,王女士正把冰镇西瓜放进搪瓷盆。“路望、诚诚,不准吵你哥。”她拍了拍弟弟妹妹的脑袋,把切好的瓜往路希桌上送,“多吃点。”弟弟刚要开口问“哥考多少分”,就被妈妈瞪了回去,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整个屋子安静得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那声音像根弦,越绷越紧。晚上十点,路希正对着志愿填报指南发呆,班级群突然炸了。赵鹏发了条语音,背景里是电视声:“分出来了!我叔在教育局,刚给我查到了!”紧接着是几十条@他的消息,屏幕几乎要被“求查分”的弹幕淹没。 路希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手心沁出的汗打湿了指南的纸页。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铃猛地响起,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喂,张老师您好…… 哎哎,我是路希妈妈……”王女士的声音带着点颤抖,路希攥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他听见妈妈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挂电话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小希!”王女士推门进来时,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泪光,“你班主任说,你考了502分!超二本线47分呢!”她抓着路希的胳膊晃了晃,“快,给你爸打电话报喜!” 路希看着妈妈眼里的光,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502分,比模考平均成绩低了15分,不多不少,刚好卡在一本线下方10分。他知道这是正常发挥,可那道“512”的红线像根细刺,轻轻扎在心上。 王女士已经把电话拨给了爸爸,听筒里传来男人激动的吼声,震得路希耳朵发麻。他看着妈妈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该报哪个城市的二本”,忽然想起首都那些触不可及的一本院校,想起修泽佑说过的“心之所向”。路希摸出手机,班级群还在刷分数,有人欢喜有人愁,而他的对话框里,许博的头像依旧灰暗着,不知此刻是在庆祝,还是和自己一样,藏着点说不出的怅然。 王女士刚把爸爸的电话挂了,路希的手机就在桌角震个不停。是摆摊小群的消息提示,王乐乐发了一连串庆祝的表情包,像撒了把五颜六色的糖豆。 “解放啦兄弟们!”紧跟着是条语音,背景里能听见他拍桌子的声响,“本人465,稳走公办二本!” 宋飞的消息秒回:“恭喜啊!我530,刚过理科一本线,报省内医学院应该没问题。”后面跟着个呲牙笑的表情,透着藏不住的得意。 群里的气氛刚热起来,刘露的消息突然沉了底。“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直接空着了,”她发了串省略号,“430,没过二本线。” 路希盯着屏幕看了半晌,指尖悬在输入框上。王乐乐已经在劝“复读一年肯定行”,宋飞也跟着附和“走本科肯定没有问题”。他深吸口气,敲下“我502”,发送时屏幕晃了晃,像他此刻的心情。 消息刚发出去,王冠奕的头像就亮了:“恭喜各位。”紧接着私戳路希,“想好去哪个城市了?” 路希回了句 “还没”,退出对话框时,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了。尽管班主任早就报了分数,他还是想去官网再查一次,好像那串数字亲眼看见才作数。尽管说夏季,凌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路希裹着毯子坐在电脑前。输入准考证号时,指尖在键盘上顿了三次。屏幕跳出成绩页面的瞬间,他盯着“502”看了很久,像在确认某个尘封的秘密。截完图打码,连带着窗外的月牙一起发了微博,没写文案,直接关了手机。路希睁着眼睛数天花板的纹路,直到晨光爬上窗帘边角才沉沉睡去。 而千里之外的卧铺上,修泽佑正望着窗外掠过的灯影发呆。刚结束的竞赛拿了国一,师兄师姐在隔壁铺庆祝的笑声还没散,他却毫无睡意。手机屏幕亮着,热搜榜前排挂着“高考查分”的词条,忽然想起那个总发风景照的少年。点进路希的主页时,最新一条微博还热乎着。打了码的成绩单上,502分的数字清晰可见。修泽佑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心里莫名涌上点惋惜。这分数,想来首都或魔都怕是难了,就算来,也只能进普通二本。 他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车厢连接处的风灌进来,吹得窗帘簌簌响。最终在评论区敲下:“考得挺不错的。”发送的瞬间,才惊觉自己竟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在意起这样遥远的事。卧铺上的灯光昏黄,修泽佑关掉手机,听着铁轨撞击的单调声响。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串数字背后,藏着和自己曾经相似的、对远方的憧憬,只是此刻,似乎被现实轻轻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