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画养盲美人(重生)》
1. 重来过
“你可别犯傻,虽说咱们这种人,按律不得置宅买地,但是这银钱留在自己手里好歹也能傍身......”
耳边絮絮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真切,像是隔着一点距离。
姜曈没有心思去细听,她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跟前没有亲朋,也没有儿女。
人世于她早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孤孤单单地过完了一生,干干脆脆地去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大的杂院中,侧后方是杂院的照壁,斜前方有几间厢房,整个院子看起来既破败又杂乱。
姜曈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她记得这个院子!
这是苏观卿生前,在乐户班社讨生活的时候,曾经住过的院子。
适才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话:“......况且观卿你眼睛又看不见,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留着治眼睛,何苦给了别人?”
观卿?!
姜曈猛地抬头,在发现声音是从西厢房的窗户里面传出来的后,提步就朝着那间屋子冲去。
心情激荡之下,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步伐之迅速,根本就不是一个耄耋老人该有的样子。
“姜姑娘不是别人。”屋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那个男子柔媚的声线,这个声音显得十分温润,像春日里的一捧溪水,清澈而柔和。
姜曈的手已经举了起来,准备敲门,乍一听到这个声音,她陡然一震,僵立在原地。
“我知道!她曾是你的未婚妻。”之前那个娇柔的声线再度响起。姜曈恍然想起,这人是班社里的那个男旦。
那男旦的声音高了几分:“可这不是你家获罪之前的事情了吗?说来也真是树倒猢狲散,你家一获罪,他们就跟你撇清关系,现在他们落魄了,又巴巴地来找你。我看呐,他们就是想要把你榨干,再把你一脚踢开!”
旁观者是义愤填膺,当事人倒是不急不恼,苏观卿还好声好气地给对方解释:“不是如此说的,朝廷律法规定,乐户乃是贱籍,不得与良家通婚。这门婚事,本也成不了。”
“你就是个呆头鹅!既不能通婚,你白白地给人家送什么钱?人家给女家送钱,还能指望着娶个美娇娘回来,你这就是白白把钱丢水里!”
“我也不图什么,姜家与我家是多年世交,他们眼下有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里面的人恨铁不成钢:“你呀!将来迟早被姜家人害死!”
苏观卿还在温和地宽慰友人,姜曈却已经听不进一个字了。
苏观卿可不就是被她姜曈活活害死的吗?
说起来,她一向是不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的。
先不说她作为一个从新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本就无法接受包办婚姻,况且,姜家是武将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看得上眼的一向也是那种力能扛鼎的豪爽男儿,所以哪怕这位首辅家的大公子才名远播,可在她眼里,写几首酸诗,画几幅山水花鸟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
她一度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解除婚约,可是长辈根本不听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
她去撺掇苏观卿出头退婚,谁料这个一向什么都顺着她的观卿哥哥,在此事上却半点不肯让步。
她好话说尽,气得冲他大发脾气,甚至差一点要上演全武行,他却也只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承受着她的怒气,甚至还不忘温柔地对着她笑。
可后来两人的婚约还是取消了——
是苏家出事,还未定罪时,苏观卿为防牵连姜家,主动提出的。
然而那之后姜曈也没能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夫婿。
原因无他,她爹没儿子,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当香火,谁料好香火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迅速败光了家产。
姜爹在家丁忧多年,家里早就没有进项了,眼见着这个好香火如此不肖,姜爹直接被气得卧床不起。
好香火哪儿管便宜爹的死活,连买药的钱都不肯出。
姜曈无奈只能去找苏观卿。
此时的苏观卿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被一个班社买去,跟着拉拉二胡弹弹琴,赚一点糊口钱。
听说姜家有难,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给了姜曈,甚至还告诉姜曈,苏家被抄家前曾在何处埋下了一幅古董字画,让姜曈有需要就去挖出来。
只可惜到最后苏观卿的字画跟积蓄都进了好香火的肚子。
姜曈的父亲最终还是病死了,母亲也跟着去了。
好香火又把主意打到了姜曈的身上,打算拿这个妹妹卖个好价钱。
姜曈哪里肯乖乖让人卖了,她仗着从小跟着她爹学的那点拳脚功夫,撕开“送亲”的队伍,跳入了涛涛江水中。
大冬天的跳水,她侥幸没死,上岸就已经发了高烧,病势一发不可收拾。
又是苏观卿收留了她。
为了给她赚药钱,他拼了命辗转各个堂会、酒肆,给人弹奏助兴。
再后来好香火知道了姜曈没死,带着买家前来抢人,苏观卿那个在姜曈眼里刀都提不动的羸弱书生,居然挡在十几个打手前面,任人拳打脚踢,也不肯让他们把姜曈抢走。
事情最终闹到了官府,姜曈为求自保,主动说自己与苏观卿有婚约,不肯另嫁。
那大概是姜曈上辈子到死最后悔的一件事。
贱籍娶良家女,按律杖八十。
八十杖下去,就是铁打的人,也难活命,更何况是苏观卿那个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是苏观卿明知道自己会赔上性命,依旧跟县太爷表示,自己非姜曈不娶。
于是姜曈自由了。
而苏观卿重伤之后煎熬了几日,最终还是没挺过来。
临死前,他甚至还笑着同哭成泪人的姜曈讲: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同我成亲,可......可是听你那样说,我......我就是很开心。
曈曈,观卿哥哥没本事,不能再保护你了,只愿......只愿你以后的日子,平顺安适......”
苏观卿死后,姜曈再无依仗,只能远走他乡,女扮男装跑去一家裱褙铺做了个小学徒。
也许当真是苏观卿在天之灵的保佑,姜曈的后半生一路顺风顺水,从小学徒成为古画行当内赫赫有名的修复匠人。
再破损不堪的古画到了她的手里,都能得到新生,她也因此被誉为“画医姜”。
人人都只道画医姜痴迷修复技艺,以致一生未娶,可是没人知道,姜画医心中到死都怀着对一个人的愧疚。
姜曈回忆到这里,颓然将要敲门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然而目光落在自己手背的一瞬,她蓦然瞪大了眼睛!
她的手竟不是记忆中那个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枯手。这双手肌肤莹润饱满,分明是少年人的手!
可这分明又是她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是她临死前的南柯一梦?
正自惊愕间,门被人从里面“唰”一下打来了,开门的是那个背后讲她坏话的男旦。
见到姜曈,他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 便恶狠狠地瞪了姜曈一眼:“又来要钱?你可知观卿这两日为了多赶两场给你挣钱,手都磨出血泡了!”
他看着姜曈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更生气了:“哼!我看你也不在乎!我看把他累死了,谁还管你!”
姜曈到底是行内泰斗,经过见过,虽然闹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是她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此时已经迅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道:“不会有别人了,这世上只有他这么傻。”
大概没想到姜曈会这么说,那男旦愣了一下,怒道:“知道你还这么磋磨他!”
“拂柳,你别这样同姜姑娘讲话。”屋中传来苏观卿急切的声音,接着是竹杖点地的哒哒声。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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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柳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气得又瞪了姜曈一眼,一跺脚,妖妖娆娆地走了。
“曈曈,你别生气,拂柳的性子素来如此,你别跟他计较。”说话间,苏观卿已经点着竹杖走到了门口。
姜曈哪里会计较什么,她正怔怔地望着苏观卿。
这是来到这个“梦中”后,她第一次见到苏观卿。
苏观卿死后,她自己倒是活到九十三岁寿终正寝,这么一算,她已经有七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了。
此时再见,已是隔世。
记忆中,做首辅公子时的观卿气度温文,情致高雅,似月华不染尘埃。
他向来清瘦,成为乐户后日子更是连肉都吃不上一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仿佛落难的谪仙。
名士倾城合一身。[1]
姜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个身影她在梦里重逢过无数回,但都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时候,在她的指尖化作一片云,一缕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曈曈?”苏观卿没有等到姜曈的回应,有些无措地唤了一声,“你还在吗?”
“......我在。”
听见姜曈的声音,苏观卿这才放松下来,把姜曈往里面让:“眼下屋里没别人,你进来坐坐吧。”
姜曈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里面也没别的什么陈设,只一个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大通铺,能睡十来个人,角落里放着俩明显不成对的椅子。
十来个单身汉的屋子,环境绝不怡人。刚跨进门,姜曈就被一股难掩的味道冲了一个趔趄。
她蹙眉看向苏观卿。他向来喜洁,以前还有熏香的雅好,不知怎么受得了的。
苏观卿像是也意识到了什么,紧了紧手中的竹杖,面上似闪过一丝纠结,却还是道:“曈曈,此间到底是下九流的腌臜地方,你不该来的。若是要找我,让你兄长来传个话,也是一样的。”
他这话说得犹豫,连他自己也有些唾弃自己。
他舍不得姜曈来这样的地方,却也舍不得她不来。
姜曈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她记得这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犹如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可是现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只剩下了空洞与茫然,正毫无焦点地对着她的方向。
姜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五味纷杂,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观卿没有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将姜曈引到椅子边坐了,问道:“曈曈,伯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这么一问,姜曈便确定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父亲刚刚病倒,家中无钱看病,自己来找苏观卿借钱的时候。
“不见好。”姜曈听到自己说道。
“可是钱不够?”苏观卿着急起来,“我家里还有一幅古画......”
姜曈终于叹出声来,这个傻子!
内疚像是一把刀戳进她的心里:你为我这么掏心掏肝,又换来了什么?我连你的丧仪都不曾露面!
——当年他们来不及成亲,苏观卿一死,她还是姜家未嫁女,她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只能连夜逃走。
苏观卿哪里知道姜曈这些想法,他听到姜曈叹气,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曈曈,你先别急,总有办法的,我告诉你那幅画埋在哪里,你去挖出来卖掉换钱,先给伯父治病要紧。”
“你既有古画,为什么不卖掉给自己赎身?”她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苏观卿轻声给她解释:“城中人人皆知,我家里是被抄家了的,如果我拿着古董去卖,岂不就是告诉人,我家还藏了东西?给人告发了,这就是欺君。何况我就是自己去挖出来了,也看不见,贸贸然拿着画去卖,岂不是平白给人诓了去?”
“可能诓你的是我呢?”姜曈涩然道。
苏观卿弯了弯唇角,声音温柔:“你不用的。”
——她不用诓他,但凡她开口,没有他不能给的。
2. 救故人
两人正相对无言,忽听见外间嘈杂起来,夹杂着纷乱的叫嚷:
“走水了!”
“快救火!”
姜曈快步走到门口朝外望去,就见大约数条街外的位置升起一缕黑色的浓烟。
“是哪里起火了?”苏观卿也摸索着走到了门口。
“看方向,应该是码头那边。”姜曈话音刚落,脸色蓦地就变了。
她记得这次码头大火。
当年此时,她便有所耳闻,但是真正了解到这次大火的内情,还是在她中年之后。
彼时,于俗世她再无可挂牵之人,她便将一颗心都扑在修复技艺上,眼中只有一幅接一幅等着她修复的古画。
对于画的主人是哪位达官贵人还是文人雅士,她从来不曾关注。
唯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那人带着画来找她的时候,打扮得文质彬彬,一派书生模样。但那人气质冷冽,手上虎口处有长期持刀剑者才会有的老茧,显然并非读书人。
姜曈后来知道,此人是当时国朝最大的地下组织头领,手中的势力之大,便是朝廷都要忌惮一二。
巧的是,那人同姜曈是同乡,且都是少年时遇见变故,被迫背井离乡。
而那件变故的发端,就是眼前的这场大火。
起火之时,那人就在码头仓库,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却已重伤毁容,此后余生,便不得不以易容术遮掩,再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现在火势刚起,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救下那位二十余年后,跺一跺脚就能震动整个国朝的头领?
姜曈想到这里,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苏观卿听见声音不对,忙唤了她一句:“曈曈,你去哪里?”
“救人。”
苏观卿大惊,想要劝她别去,可他知道,姜曈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特别是自己的话。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苏观卿只好点着竹杖,匆匆追了过去:“曈曈,你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他刚追到照壁边,耳边便已经听不到姜曈的脚步声了,正自着急,冷不丁一个温热的触感覆在了手腕上,他不及反应,已经被扯着往前奔去。
有那么一瞬间,苏观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想过,曈曈会主动来拉自己,会带着自己同行。
毕竟,就是当年自己还看得见的时候,曈曈也是很嫌弃自己跟在她身后,回回一定要把自己甩掉的。
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他惶惑地想,曈曈这是终于不讨厌自己了吗?
一丝喜悦悄悄冒头,却立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自己怎么敢如此想的。
苏观卿唇角溢出一点苦涩,曈曈其实只是不忍拒绝一个可怜的瞎子吧。
他脑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配合着姜曈跑得飞快。
从他看不见之后,他行动都是靠着一根竹杖,探一探,走一走,从来不曾跑得这么快过。
苏观卿能感觉到自己不停掠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有时候会蹭到别人的衣角,不待他道歉,姜曈便已经拉着他跑远。
他只能尽量收着竹杖,不要打到别人。
再后来身边的声音愈加嘈杂,不断有人呼喊着救火,他甚至闻到了呛人的烟味,他便知道,码头到了。
姜曈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她记得当年那位头领曾经不无得意地讲,自己那个时候虽然不到二十,但一身功夫已有小成,等闲不得近身。
可唯有这一次,他们被仇家下了药,困在码头的一个货仓里,眼看着火烧过来,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姜曈推搡着人群往里挤,很快找到了仓库门。
万幸,火还没有烧过来。
只是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钥匙呢?谁拿着钥匙?”姜曈对着来往泼水灭火的人群呼喊道。
人群无人应她。
姜曈无奈,四周看看,捡起一块石头去砸那锁。
可任她将铁锁砸得火花四溅,却也根本无法砸得断。
苏观卿只觉热浪一股接一股地袭来,他拽住姜曈的一片衣角,劝道:“曈曈,这锁既然是从外面挂上的,里面当是无人。咱们走吧。”
“有人的,我知道,”姜曈一下又一下,更加大力地去砸那锁,浑然不顾一门之隔的温度已经能把人烤熟,“你先走吧,我这里不用你。”
苏观卿哪里肯自己一个人走,正自着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拂柳?”苏观卿听出来人的声音,“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刚看你俩在路上疯跑,就跟过来看看。你这样是砸不开的,起开,”风拂柳走向前来,一把攘开姜曈,“我来。”
“你有钥匙?”姜曈给他推得一个趔趄,却根本没在意这些细节,只是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风拂柳没回答,他从头上拽下来一根细细的发簪,小心地捅入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铁锁应声落地。
他这才勾了勾唇,自嘲道:“不过是下九流的伎俩而已。”
姜曈眼见着门锁打开,一脚将门踹开,想要往里冲,却发现里面火势已经完全起来了,人根本进不去了。
然而火势再大,透过浓烟依旧能看到仓库中并没有什么货物,地上满满当当躺着的,都是一动不动的火人。
风拂柳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扭头瞥了姜曈与苏观卿一眼,复又道:“救不了了。咱别跟这儿等死了吧?”
姜曈心思急转,她那位老朋友是逃出来了的,那这火场必然有一个出口。
她猛地退远了十来步,从整体打量整个火场。
码头仓库不是统一规划修建的,整体布局十分凌乱,有些后建起来的仓库为了多偷出一点面积,便选择往上多修一层。
还有那更贪心的,便会选择在空中多支出去一截,搭个小阁楼什么的。
这搭来搭去的,整个二楼早已连成一片,不熟悉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楼上。
姜曈的目光顺着火场往外,落在一排阁楼上,眼睛不禁亮了起来,她匆匆对追过来的苏观卿丢下一句“你跟风公子回去吧,不用管我”,就朝着那阁楼的方向狂奔,丝毫不顾苏观卿在后面急得快将嗓子都喊劈叉了。
姜家是武将世家。姜曈从小跟着她爹习武,虽然水平肯定是比不上她那位能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友人,可爬个楼还是小菜一碟的。
姜曈撕下一片裙子,塞进一个救火的路人手中的桶里,沾湿后裹在口鼻处,便立即翻身上了楼,绕着火场一间阁楼一间阁楼地找。
火势不停在向外蔓延,阁楼上烧得更快。
风拂柳拉着苏观卿就在下面看着,他看到姜曈干脆地撕掉了一块被燎燃的裙角,再次冲进了一个阁楼。
这个阁楼为了得到更多的面积,从二楼又支出来一块,悬在运河的上方。连接住主楼的部分已经烧起来了,悬空的那一块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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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死神张开的血盆大口。
可是姜曈冲进去的时候,丝毫不带犹豫。
风拂柳眼角跳了一下,面对着苏观卿不停地催问情况,他哑然半晌,方叹道:“以前你说她有英豪气,我还不信,今日才知你所言不虚。”
姜曈被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也不知被烫了多少处,她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只是焦急地一处处查探。
忽然间,她脚步一滞,眸中闪过一丝欣喜。
只见阁楼的火光里,面朝下趴伏着一个人。那人正努力朝窗口爬来,但是显然四肢无力,划拉了半晌,竟是原地不动。
姜曈避着火势,奔了过去,艰难地把人翻个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你叫什么?”姜曈问道。
那人嘴唇翕动,并没有声音发出来,可姜曈就是听明白了。
——阿乔。
多年以后,那位叱咤风云的总舵主正是姓乔。
而更让姜曈大喜过望的是,阿乔此时并未被火舌烧伤。
那一瞬间,她便确信了,此时的奇特境遇定然是老天怜她一世孤苦,让她一圆平生遗憾的美梦。
姜曈卡住对方的腋下,奋力朝着远离火舌的窗口拖去。
但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再是从小习武,到底年纪小,虽然能拖动阿乔,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一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人抱过齐胸高的窗口,手一脱力,两人都摔倒在了窗下。
姜曈对上了阿乔的眼睛。
姜曈还记得当年乔老大,彼时对方已经年近五旬,眼底尽是对江湖打杀的厌倦,只可惜身上干系众多,到底脱不开身。
而现在的阿乔只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小角色,无权无势,孑然一身,然而就算是浑身不能动弹,眉宇间却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劲头,眼珠子还在乱转。
姜曈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倒着气宽慰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出去。”
......就算是死在这里了,故人相逢黄粱,也算美梦一场。
阿乔的眼珠子就转得更快了,手指微动,显然意有所指。
姜曈顺着阿乔视线所投的方向看去——
那里只是一块块木板凑成的地面而已。
姜曈心下一动,走过去,用力一跺,一块木板便掉了下去,直落入下面奔腾不息的运河当中。
楼下,风拂柳抱住苏观卿的腰,死活不让他往火场里面冲:“你进去做什么?你又看不到!你别指望我陪你进去!我还不想死!”
“我不要你陪,你松手!”苏观卿手肘往后一撞,正撞到风拂柳的肚子上。
风拂柳吃痛,手一松,苏观卿便连滚带爬地往前冲去。
眼瞅着苏观卿要冲进火场了,风拂柳朝前一个猛扑,直接把苏观卿扑倒在地上。
“松手!你让我进去!”
“说了现在进去就是送死!你为她去死,她肯多看你一眼吗!”
两人拉扯间,忽听“轰隆”一声巨响,风拂柳抬头一看,楼上阁楼与主楼的衔接处终于被烧断,轰然朝下砸落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观卿慌张地抬起头来,无措而又惊惶地“看”向声音发出来的方向。
风拂柳的声音发颤:“阁楼掉、掉进运河了。”
阁楼并不大,而运河又太宽,说话间,整个阁楼的残渣已经顺着运河水朝下流飘去。
刹那间,苏观卿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尽数抽去,一张本就白皙的脸顿时惨无人色。
3. 燕归巢
姜曈在阿乔的提示下,居然在地板上徒手掏出来了个洞。
——那显然是事先就暗留出来的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运河,大抵这些混江湖的,总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眼见火势愈大,姜曈不敢再耽误,她拖起阿乔就跳入了那个洞口。
而就在两人没入水中的数息后,整个阁楼也跟着坠落了下来。
姜曈小时候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没少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水性也是不错的。
她将阿乔翻成正面向上,用一只手托住阿乔的下巴,另一只手泅水。
岸上混乱,竟是无人留意到有两个人正迅速地朝着下流漂去。
及至顺水被冲到了城外,姜曈方积攒起一点力气,在一处缓坡带着阿乔爬上了岸。
这一靠了岸,她便彻底松了劲儿,眯着眼睛只顾喘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便传来苏观卿焦急的喊声。
“曈曈!曈曈!......”
声音自远及近,很快朝着姜曈的方位靠拢。
姜曈掀了掀眼皮,实在是没力气出声。
很快,风拂柳的声音传了过来:“在那儿呢!怎么躺着不动?莫不是死了吧?......诶!诶!观卿你冷静点!”
姜曈听到这里,终于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投向岸埂上。
岸边的路况复杂,杂草一簇簇的,有的比人都高,乱石嶙峋尖锐。岸边的土路和河床更是有数尺的高度差。
苏观卿看不见,只好手足并用,从土路上爬下来,朝着姜曈的方向赶来。
姜曈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苏观卿一脚踩进岸边的湿泥里,艰难地拔出来,朝着自己冲过来,然后又陷入另一个泥淖里。
姜曈一时有些怔住了,在她的印象里,苏观卿一向君子端方,动静有度,她何曾见过他这样横冲直撞的模样。
“观卿,你别急,我没事,”姜曈忙爬起来,冲过去接住了苏观卿,“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苏观卿被姜曈拉住,想要去探,却到底没敢伸手,一双眼睛却已经发红:“拂柳说阁楼掉进运河了,我便想着顺流找一找。曈曈,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那人走不了,我又背不动......”
风拂柳一甩水袖:“救都救出来了,还管他做什么?让他歇歇自己走呗!”
姜曈还拉着苏观卿的袖子:“我听说这郊外可有狼,若是等天黑了,这人怕活不成。”
“无妨,我来背吧,”苏观卿感觉到袖子上的重力,他晃晃自己的袖子,“你给我指路,那人在哪里?”
风拂柳翻了个白眼,没吭气。
那边姜曈已经拉着苏观卿朝阿乔走去。
两人一起,将阿乔扶到了苏观卿的背上。
也不知是不是药力发散,阿乔此时已经昏迷了过去。
苏观卿背着人,姜曈一手拿着他的竹杖,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三个人都是一身泥地朝着姜家走去。
风拂柳一脸不高兴地跟在后面。
进了城,路过一家药铺的时候,姜曈顺便又请了位大夫跟着一起回家。
到了家,来开门的是个不到四十的妇人,长着一张跟姜曈极为相似的芙蓉面,不同于姜曈眉眼间总带着鼓倔劲,那妇人的五官要更显柔和温婉。
正是姜曈的母亲钟婉词。
她本守在主屋房中,听见外面的响动,刚开门就见好几个外男立在门口,当即吓了一跳。
姜曈忙上去拉住母亲,简单讲了一下情况,请母亲先带着大夫去给她父亲看诊,自己则带着苏观卿去安置阿乔。
姜宅眼下早已不是姜曈从小住到大的那个,占地百亩连楼跨院的大宅子。
那个宅子去年年末的时候就被姜曚赌没了,现在这个小院子也不过几间房的规模——
一间主屋归她父母住,两间厢房她同姜曚一人一间,剩下一间书房,一间灶房外,便再无别的房间了。
姜曈让苏观卿将阿乔放在自己的房间,方进了父母的卧房。
风拂柳等在院子中,见苏观卿走过来,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苏观卿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风拂柳有些诧异,“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你就敢救人,也不怕惹上什么麻烦!”
苏观卿温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何必管他是什么人呢?”
“你少来,我不知道你?那姜姑娘一开口,就是让你给她上天摘月亮,你也会去!或许......”风拂柳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那人是姜姑娘的旧识。”
苏观卿正色道:“你别胡说,姜姑娘不过是心善,不忍见死不救而已。”
“哼,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只是做善事,能把人背回家?还把自己的床让给人家睡?”
苏观卿呆了一呆:“那是姜姑娘的房间?”
“除非她那个兄长平素也需要用胭脂水粉,那倒有可能是她兄长的房间,”风拂柳刮了苏观卿一眼,“你长点心吧,人家对个捡来的男人都比对你好。也不知道你到底图什么,还傻兮兮地帮人背过来。”
“我何曾要图什么了,”苏观卿勉强笑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呀,”风拂柳抱着手,“黑嘛是黑了点,毕竟在码头干活嘛,不过长得是蛮俊俏的,我看他那身形,当是个练家子。”
苏观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练家子,曈曈最嫌弃自己的,便是自己不曾习武,她果然是因为喜欢才把那人带回家的吗?
苏观卿捏紧了手中的竹杖,指尖都掐进了掌心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抿着唇。
屋内,大夫还在看诊,母女俩都不敢出声打扰。
姜曈与父母暌违七十载,自适才进门,她就心情激荡,不过是靠着几十年的阅历城府强撑着,才没有露出端倪。
此时趁着大夫看诊,她方才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投向钟婉词。
钟婉词正一脸紧张地盯着大夫,一双形状柔美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来刚刚又躲在屋中哭过了。
比之从小就任性叛逆的姜曈,钟婉词向来循规蹈矩,未嫁时是乖顺的女儿,出嫁后是温驯的妻子。
她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一辈子的主心骨都在别人身上,可现在,主心骨垮了,这段时间她不知道有多恐慌。
姜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又冲着茫然回头的母亲安抚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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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大夫已经望闻问切完毕,转头要写方子。
姜曈连忙上去帮手研墨,待得大夫写好了方子,才出声问道:“王大夫,家父这病情可打紧?”
姜曈的一颗心提在半空,她记得父亲是搬进来前就被姜曚气病了的,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治。
老大夫语气平缓:“姑娘无须多虑,令尊这是气郁于胸,一时缓不过来,按老夫的方子吃了,把郁结导出身体,便不妨事了。不过之前的方子,可不能再吃了。”
“之前的方子?”
“老夫观其脉象,令尊体内还残留一些如附子、细辛一类的药,这些药不对症,还有毒,轻则让人昏迷,重则致死,不过幸而令尊应该没有吃太多,如今体内残留不多,喝了老夫的药,过些时日令尊就会醒来。”老大夫淡然的神色中,露出一抹愤愤,想是在心中叱骂到底是哪里的庸医误人。
这药听着蹊跷,姜曈心中狐疑,怎奈到底事情已经隔了七十载,她也实在是想不起之前她爹的药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也不便深究,只是接过方子,又请大夫给阿乔摸了摸脉,方将大夫送出了门。
之后她要去抓药,一身泥的苏观卿也要跟着风拂柳回杂院。
苏观卿还记得姜曈今天是来找他借钱的,临到分别,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一股脑都塞给了姜曈。
风拂柳一脸没眼看的表情,别过了头。
“你都给我了,不给自己留一点 吗?”姜曈问。
苏观卿只是温柔地笑:“班社里有吃有住,我存着钱也无用。”
人都道修复行当的姜泰斗素来手稳,心更稳,几十年的岁月早已让她历练出了一颗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她心中的半点波澜。
可是此刻,她捧着那堆零零碎碎的铜子儿,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发酸,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夺目而出。
“你且等我,我会设法接你回家的。”姜曈说完这话,扭头就走,是以她并没有看到苏观卿因为她这句话而亮起来的眼睛,就如同她记忆中那样,好似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当然也没有看到风拂柳翻上天的白眼。
走在路上,姜曈的心绪再度翻涌起来。她已经救下了阿乔,救下了爹爹,她一定也能救回观卿。
这一次,她不会让悲剧重演,趁着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恩她要报,仇她也要报。
不论是亲人、恩人,还是友人,她都要护得好好的。
……
姜曈陪着母亲艰难地给昏迷的父亲灌了一场药,又细细询问了之前的用药情况。
情况倒是同她记忆中差不多,自从搬家后,回回让她的便宜大哥延医买药,回回都被他推脱,她爹竟是断药很长时间了。再往前,她爹尚未昏迷之时喝过什么药,连她娘都不清楚,方子和药渣自然寻不着了。
姜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作罢。
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夜幕早就落了下来,她整个人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然而刚踏入卧房,她就愣了一下,床上空空如也,原本躺在床上的阿乔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脑子“嗡”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阿乔的仇家跟了过来,把人劫走了。
4. 夺地契
姜曈急切转身,就要往外冲,刚一转身,却顿住了脚步。
阿乔就站在她的身后,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你......能动了?”姜曈望着年轻时的阿乔,颇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
阿乔没有答话,竟是纳头就拜:“姑娘救命之恩,阿乔没齿难忘,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你莫要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姜曈把人拉起来。
她这一天折腾得狠了,早已精疲力尽,也不管浑身脏污,干脆地往床铺上一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汪汪地看向阿乔:“我是累了,要睡了,你随意。”
“那在下先行告辞,来日再登门致谢。”阿乔说着就往外走。
姜曈用袖子擦了把溢出来的眼泪,唤住对方:“你有地方去吗?要是没有地方去,不如将就在我这里睡?”
阿乔诧异回头,正要说话,却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变色:“你!你知道我是......你趁我昏迷之时,你!”
“抱歉,”姜曈安抚道,“我只是怕你有别的伤口,帮你验了验伤,你放心,你的秘密我没有告诉别人。”
女扮男装,这是前世她同阿乔共同的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一个匠人,一个江湖人士,最后竟能成为莫逆的原因。
阿乔神色几变,却最终缓和下来,她耸了耸肩:“你是我出道以来,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姜曈也笑了起来,很荣幸,前一世,她也是那个唯一。
既然秘密已经被发现,阿乔也不扭捏,重新坐回了床上:“你有衣衫能借我吗?”
“我这里只有裙钗,若要男装的话......”
“裙钗就很好。”
姜曈愣了一下,当即反应了过来。
阿乔的仇家胆敢杀人放火,定是穷凶极恶之徒,前世阿乔即便逃得性命,也不得不背井离乡。
今世阿乔要是不打算离开,改头换面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当下姜曈并未多说,只是点点头,将自己的衣衫取出一套给了阿乔。
......
数日后,姜父的情况当真见好,每日里也能清醒一会儿了。
这日姜曈刚把药煎好,老不着家的姜曚就醉醺醺地闯进了灶房。
姜家人的模样原本都是不错的,只可惜姜曚在酒色中浸染的时日久了,虽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整张脸却像是泡发了似的,让人根本不忍直视。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灶房中多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陌生女子,当即一愣:“你是何人?”
阿乔佯作羞涩地低下了头:“奴家是小姐刚买回来的丫鬟。”
姜曚下意识看向旁边正在煎药的姜曈,脸色变了变,最终没有理会阿乔,只是笑问姜曈:“这又买丫鬟又买药的。妹妹哪里来的钱?”
在姜曚出现的那一刻,姜曈心中积攒了几十年的仇恨“轰”一下,如井喷般翻涌上来。
那一瞬间火遮眼,她恨不能拿起一旁的菜刀,朝姜曚砍过去,抽出他的筋,放干他的血。
可她到底并不真是十来岁的孩子,积年的阅历维持着她的理性,有阿乔在,她杀姜曚容易,可杀了人,她就照顾不了爹娘,也照顾不了观卿了。
仇,她当然要报,却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是以饶是她心中恨意奔腾,面上却丝毫也不显露半分,只是有条不紊地用湿帕子垫着药罐,往碗里倒药水。
“是苏观卿又给妹妹拿钱了?如何不拿给哥哥?”姜曚话出口,想是意识到自己这目的太明显了,语气一转,“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己去抓药,让人骗了可如何是好?不是哥哥唠叨,这外面坏人可多了,有些蒙古大夫,专门谋财害命的......”
姜曈倒好了药,忽然抬头瞥了姜曚一眼,只那一眼,姜曚没来由地心底发寒,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词。
然而不待他反应过来,姜曈又笑了起来:“正说呢,观卿跟我说,他家被抄家前藏了一副价值连城的古画,让我有需要就去挖出来,这等事情我一个姑娘家如何敢专断,还是得哥哥来办才行。”
姜曚的脑仁大概只有绿豆大小,一听这话,当即就忘记了姜曈刚才那古怪的眼神,兴奋地问道:“古画藏在何处?你快告诉我!等哥哥换了钱,给妹妹买最好的胭脂回来!”
姜曈见鱼儿上钩,端着药碗就往外走:“这具体藏在何处,如何说得清?还不是得观卿来带路。哥哥要是感兴趣,咱们明日就去寻观卿帮忙。”
“好妹妹,何苦要等明日,咱们今日就能去!”姜曚长得人高马大,此时却哈巴狗一样跟在姜曈身后,连连催她立即出门。
姜曈半点不急,将药送到了钟婉词手中,方回头瞥了眼姜曚,不冷不热道:“你想去,那你就自己去呀!”
姜曚腆着脸,谄媚地笑道:“那不是那苏观卿只认你吗?我去他定然是什么都不说的。”
“要我说,这古画就是拿到了又如何?还是不是被你拿去赌了,不如留给观卿哥哥傍身!”
姜曚一听这话风不对,立即急了:“胡扯!我如今已经改好了!”
他急吼吼地冲正卖力想把丈夫扶起来喂药的钟婉词道:“阿娘,你作证,我是不是最近都没去赌了?”
钟婉词有些为难地看看姜曚,又看看女儿。
她当然不喜欢这个祸害了她家的便宜儿子,可女儿的婚事还没着落,她也没主意,还指望着姜曚作为兄长来发嫁女儿,她不敢得罪这个家里唯一能说话的男人。
当下钟婉词只好期期艾艾地道:“这......阿曚最近确实懂事多了。曈曈,你爹还在病中,你别跟哥哥吵。”
姜曚得意地看向姜曈:“娘都开口了,你该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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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前一世,姜曈怕又把钟婉词惹哭,说不定就顺从了,可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姜泰斗。
她一挑眉,半点油盐不进:“阿娘在家里,哪能知道你外面的事情。”
“那你待要如何?”姜曚自觉今日已经够做低服小了,此时便有些耐心告罄,眉间隐隐有戾气冒出来。
阿乔就跟在姜曈身后,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暗地里却早已戒备,只要姜曚敢动手,她就能直接捏碎对方的颈骨。
钟婉词并不知道阿乔的能耐,她一见姜曚这表情,只道他又要发火动手,眼下这个家里可没别人能拦得住他,吓得连连跟姜曈使眼色,让她别再激怒这个二世祖了。
姜曈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钟婉词的暗示,她扬头道:
“口说无凭,你把这个院子的地契给我收着,我就带你去找观卿哥哥。”
见姜曚的脸色一变,她冷笑一声:“这搬过来才几个月,不会是又被你赌没了吧?”
“当然不是!我已经改好了!”姜曚拔高了声调。
“那你拿出来!”
眼见着两人对峙起来,钟婉词慌得不得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劝谁,半晌还是对姜曚道:“要不然,这个地契暂时让你妹妹收着,曈曈你是知道的,她也不会乱花,不过就是暂时替你收着。等将来她出嫁的时候,再还给你。阿曚你看如何?”
姜曚心思一转: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反正她一个要出嫁的女儿,也不可能跟自己抢地契,就是拿给她,早晚也得乖乖还回来,现在弄到苏家的古画才是正经的。
“成!你等着。”姜曚说着便转回自己房间,果然拿了地契交给姜曈。
姜曈也说话算话,收好了地契就带着姜曚去找苏观卿。
阿乔悄声问姜曈:“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姜曈摇摇头:“你伤还没好,就在家歇着吧。”
......眼下外面定然风声紧,阿乔能不出去,便最好不要出去。
阿乔知道姜曈好意,心下感动,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既然姜曈这里暂时不需要她,她正好去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姜曚根本没有留意到那俩姑娘在嘀咕什么,他已经兴冲冲地将家里闲置的花锄找了出来。
姜曈又叮嘱了母亲几句话,便率先走出了家门。
姜曚忙喜滋滋地跟在了后面,走着走着,他便渐渐觉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这个便宜妹妹,从小就不是乖驯的性子,在家没少气她爹,但是在家里怎么疯都好,出得门来还是能记得要刻意压抑一下自己的天性,起码走路的时候还是能扭出那种婀娜碎步的,但是现在......
姜曚看着姜曈的背影,只见对方四肢舒展,昂首挺胸,大踏步地往前走,哪里还有什么官家小姐的模样。
姜曚暗地里撇了撇嘴,心中鄙夷道:像个什么样子!
5. 挖古画
姜曈刚走进那个乐户聚居的杂院,就听到班头的大嗓门嚷嚷道:
“你还当自己是首辅家的公子不成?咱们下九流就得有下九流的觉悟!许员外点你去,那是看得起你,你这是傲给谁看?”
姜曈一听这话不对劲,立即快步奔了进去,就见苏观卿立在照壁边。
他的衣服不知给谁抓扯过,显得有些凌乱,但是他依旧不屈地立在那里,颀长的身形挺得直直的,像一株承着万钧压力的修竹,宁折不弯。
他虽略低着头,却字字铿锵:“苏某便是身为下贱,亦是有可为,有不可为!”
班头大怒,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我管你什么可为不可为的,我让你......”
“住手!”姜曈一声大喝。
姜曚比她更快,甩下抗在肩头的花锄,一步蹿了上去,直接给那班头撞了开去。
开玩笑,现在苏观卿可是他的财神!打坏了他的财神,他上哪儿发财去!
那边已经扭打在了一起,姜曈却根本不管自己放出去的恶犬,只是冲到苏观卿面前,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一下,见他没有受伤,方伸手帮他拉了拉有些凌乱的衣衫。
在听到姜曈声音的那一瞬,苏观卿那个凛然的神色就消失了,他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却直接撞到了照壁上,反而避无可避,当下更是慌得手足无措,连竹杖都差点没拿住。
“曈曈,你、你怎么来了?”
姜曈伸手拉住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解释道:“之前你不是让我去挖东西吗?咱们今日去挖。”
其实苏观卿早就把埋宝的位置告诉了姜曈,她完全不用来这一趟,但她就是不想苏观卿一个人一直待在那间臭臭的屋子里,她就想带他出去走走。
那边的狗咬狗很快被院中的乐户们分开了。
姜曚早就让酒色掏空了身体,这一场架完败,被打得鼻血直流。
那班头对着姜曚啐了一口,又指着苏观卿,怒道:“苏观卿我告诉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早晚都得认命!”
“他不用认命,”姜曈挡在苏观卿面前,冷声道,“我会赎他出去。”
班头嗤笑起来:“你姜家落魄成什么样了,你道我不知?你那个好哥哥把祖产都赌光了,眼下全家都靠着苏观卿卖唱养活,你还赎他?说什么大话呢!”
姜曚还知道要脸,给人当头当面地揭短,立即就要炸:“你血口喷人你!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姜曚!不用跟他掰扯这些,”姜曈到底不是少年心性,并不愿跟人逞口舌之利,“是不是说大话,一月之内便见分晓。我一个月后来赎观卿,这一月之内,我希望你不要再逼观卿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想让我等一个月?也不是不行,如果一个月后你没钱赎人......”班头看向苏观卿,眼底精光一闪,“苏观卿,你怎么说?”
苏观卿已经被姜曈那句“他不用认命,我会赎他出去”给砸懵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便是死了也值了,当下不假思索道:“我便听凭班头吩咐。”
“行,”班头志在必得地点点头,“一个月我还是等得起的。”
姜家什么情况,他早就一清二楚,他根本不相信姜家掏得出这笔钱来,相较于他强行逼迫苏观卿,对方不配合反而得罪客人,他还是愿意耐心地等上一等的。
“一言为定。”姜曈见说妥了,拽着苏观卿的手就要走。
“慢着!想带我这里的人出去,是得出过场费的,”班头好笑地盯着苏观卿看,“该不会还让苏观卿来掏这个钱吧?”
“姜曚,给钱!”姜泰斗一发话,自带一股威严,姜曚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乖乖从兜里摸钱出来。
等到他扛着花锄出了门,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刚刚自己为什么要听姜曈的话?!
还有姜曈居然直呼自己的名字!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姜曚磨了磨牙,想要找回场子,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掘宝要紧,这账以后再跟她算。
三人很快根据苏观卿的指引,找到了城外的埋宝地——
乱坟岗中,某个石碑跟前。
姜曚有些发虚,压低了声音,似是生怕给墓主听见,问:“真挖坟呐?”
姜曈心中发笑,这样丧尽天良的人,居然也会惧怕鬼神吗?
苏观卿道:“此碑下面,并没有棺椁,不过是做个记号。”
姜曚这才放心开挖,挖了几下反应过来,提着锄头瞪姜曈:
“怎么就我一个人挖?”
“因为你最大呀,我们俩,一个尚未及笄,一个尚未及冠,都算小孩呢。”姜曈仗着对方根本闹不清他们俩的年龄,胡扯道。
苏观卿沉不住气,他倒的确还没及冠,但离及冠也没几个月了,哪好意思冒充小孩:“无事,我帮着一起挖吧。”
“你挖什么,别捣乱。”姜曈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远一点,又扬扬下巴,示意姜曚快点干活。
她这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姜泰斗的姿态,两个哥哥一时被她的语气神态所摄,竟无一人敢提异议。
姜曚顶着一张被揍得五彩斑斓的脸,挖得一头一身全是泥巴,看起来无比狼狈。
姜曈倒是好整以暇地,在一边跟苏观卿聊天。
姜曚挖得汗流浃背了才回过味来,想要撂挑子不干,转念一想,这俩看起来对古画根本没兴趣,古画挖出来肯定是自己独吞,也就不再计较,更加卖力地挖起来。
“观卿,你家藏的到底是哪个大家的墨宝?”前世姜曈没有参与挖宝的过程,是以她并不清楚。
苏观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姜曚的锄头滞涩了一下,狐疑地朝他们看来。
“你不知道?”姜曈也有些诧异。
“当日事发突然,我爹也是匆匆忙忙抓了一幅便让忠伯找地方藏,连他老人家怕是也不知道自己藏的是哪一幅。”
“难怪你说你去卖图,就会被坑。”姜曈笑起来,连自己卖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会被坑吗?
“不过——”姜曈轻飘飘地瞄了姜曚一眼,话锋一转,“我知道苏伯父最喜收藏古画,他的藏品随便拿出来一幅,必然都是稀世之珍。”
姜曚本来都没力气挖了,一听这话,无端又生出了几分力气,很快一个半人深的洞就被他挖了出来。
姜曈一边监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苏观卿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主要还是姜曈在问,苏观卿在答。
姜曈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向来都是这么跟她的徒子徒孙拉家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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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作为徒子徒孙,除了请教技艺的时候,谁敢跟老师问东问西的。
喏,就跟现在的苏观卿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不同于学徒的战战兢兢,苏观卿却是许久未有的开心。
要知道以前曈曈是最不耐烦跟自己说话的,就是在自己这里拿钱的时候,也不过说个三五句就走,何曾如此耐心地陪自己聊过天。
曈曈甚至事无巨细地询问自己的生活!她真的是在关心自己!
苏观卿坐在乱葬岗的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却无端生出一种坐在软绵绵的云朵上的飘飘然。
他一颗心只在回答姜曈的问题上,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挖掘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姜曈倒是一直留意着姜曚的动静,眼见着对方像是已经挖到了什么东西,她却不动声色,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跟苏观卿聊着天。
于是当看到那一点黑褐色的绢帛,整个乱葬岗,激动的就只有姜曚。
他不敢再用锄头,用手把绢帛袋挖出来,就忙不迭地打开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卷轴。
下一刻,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姜曚满脸的兴奋当即转为死灰,继而勃然大怒。
“苏观卿!你家仆役是个蠢材吗!”姜曚猛地将那卷轴朝着苏观卿砸过来,翻身上了地,咆哮道。
姜曈早就备着他发火,一见他动作,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当空接住了那卷轴。
苏观卿愕然转向姜曚的方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古画!纸本!你家仆役竟然直接埋在土里!都被经年的雨水沤烂了!”
苏观卿有些慌了:“曈曈,当真吗?”
姜曈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蹲在地上,动作极为轻缓地将卷轴摊了开。
只见整个卷轴都已经被地下水浸透了,整个画面呈棕黑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里面画的是什么,更别说上面还有明显的破洞,有些是虫蛀,有些当是姜曚刚刚弄破的——
被水泡透的纸本发生了粘连,他适才粗暴扯开,又暴力掷过来,这破损情况简直就没眼看了。
“你家那仆人是真忠诚,但也是真.....”当着苏观卿,姜曈到底没把那个蠢字说出来,“.....不会保存书画。”
苏观卿的脸色“唰”一下转为雪白:“曈曈,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他本来以为,这幅画卖出去,至少能帮姜曈把姜家老宅买回来的。眼下却是这样的结果,曈曈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理自己了?
姜曚今天又出钱又出力,还挨了一顿揍,却是空欢喜一场,气得恨不能揍苏观卿一顿,只可惜他挖土挖得没半点力气了,到底只是骂了几句,抛下两人自己走了。
前世姜曈并没有参与挖掘,那时姜曚白费了一场力气,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才知道古画被毁。但是具体被毁成了什么样子,她就一无所知了。
此时画作到手,姜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古画的破损情况,这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一抬头,就见苏观卿整个人颓唐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由温声宽慰道:“无妨,能救得回来的。”
苏观卿只道姜曈是在安慰自己,他勉强笑笑:“都泡坏了,还如何能救,扔了吧。”
“我说能救,就必然能救。”姜曈轻轻地将卷轴重又卷好。
6. 套白狼
“这要如何救?”苏观卿听出姜曈语气中的笃定,倒生出了一点好奇来。
“天机不可泄露,”姜曈拍拍他的膊头,“走,先陪我去买点东西。”
“好。”
苏观卿顺从地跟着姜曈往回走,心底里,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他记忆中的曈曈一直是活泼的,率性的,但是现在,苏观卿分明能感觉到,曈曈不一样了,就比如刚才自己流露出不相信画能救回来的意思,如果是以前的曈曈一定会气得跳脚,冲自己大吼大嚷,痛斥自己居然不相信她。
但是现在,曈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说能救,就必然能救”,语气举重若轻。
这哪里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应该有的语气,分明倒是像个能扛得起风雨的大人。
就连苏观卿自己,在听到这个语气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的话。
更别说今日相处,他也明显感觉到姜曈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了,反而已经学会了照顾他,照顾他的感受。
苏观卿心中暗暗叹口气,曈曈长大了,变得稳重了,可他却高兴不起来。若非姜家这些年遭逢大变,曈曈又何至于会如此迅速地长大?
.....
姜曈从药铺出来的时候,苏观卿还独自地站在门口不挡着人的地方等她。
他右手握着竹杖,左手拎着一个竹篮子,身后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有他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孤零零的样子,仿佛是被整个世界抛下的。
姜曈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听见姜曈的脚步声,苏观卿的唇角泛起笑容:“曈曈,你买了什么?”
“买了一块川虫蜡。”姜曈说着将手中那块白色的蜡放入了苏观卿拎着的篮子中。
竹篮子里面全是刚才姜曈买的各类鸡零狗碎的东西。
诸如:
一根最粗最长的缝被子的针,拿一块碎布裹着、一根木尺、俩棕刷、还有一把排刷、毛笔,甚至苏观卿右手中还跟他的竹杖一起,捏着几根一人半高的木龙骨——
正是因为龙骨太长了,不方便进店,他才在门口等着姜曈的。
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搞得苏观卿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又问道:“曈曈,用这些东西,就能把那幅画救回来?”
“当然不止这些,还缺一些。”姜曈说着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点了点里面剩余的铜子儿,蹙了蹙眉。
她捻动铜子儿的时候,发出了声响,苏观卿耳朵灵,当即问道:“是钱不够了吗?我这几日又攒了一点。”
他说着,将手中长长短短的木棍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进怀里摸出来一个素色的荷包,递给了姜曈。
姜曈没有立即去接,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心中感慨这个人还是跟前世一样,当真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苏观卿没得到回应,竖着耳朵试图去听姜曈的动静,却并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曈曈?你还在吗?”
“我在。”姜曈接过了对方的荷包,那是一只非常破旧的荷包,都破了,又拿针线缝起来,这针脚歪七扭八,一看就知道定是苏观卿看不见,摸索着自己缝的。
姜曈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茫茫然地回忆起来——
连打补丁这样的小事,自己都不曾帮他做过。
上辈子,这辈子,自己有为他做过哪怕一丁点事情吗?
“你看不见,如何不找我帮你缝补?”
她这一问,苏观卿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对荷包做过什么,一时有些赧然:“你向来喜动不喜静,不论是女红还是读书写字都是你讨厌的事情,我如何能用这些事情来烦你。”
姜曈恍惚了一下,原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吗?
真是,已经过了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她摇了摇头,甩掉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轻声道:“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别的不行,唯独能静得下来,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就来找我帮你。”
苏观卿长长的睫毛眨巴了一下,似是有些惊讶,然后就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
姜曈不禁失笑,这人可真好哄。
九十年的光阴,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可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苏观卿更干净纯粹的人了。
纯粹到一颗心里,只放得下一人。
当然,姜曈感动归感动,半点也没客气,一口气就把苏观卿的丑荷包里的一把铜子儿都花完了。
“曈曈,这回东西都买齐了吗?”
可怜苏观卿左手里提着的竹篮里面,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已经装满了,右手抱着一堆木龙骨并他的竹杖,都腾不出手来探路。
“差几张宣纸。我记得前面有家裱褙铺,咱们过去吧。”
姜曈说着便拽着苏观卿的袖子往前走,免得他寻不着方向。
苏观卿心下奇怪,买宣纸不去专门卖文房四宝的店,去裱褙铺做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问,虽然今天曈曈破天荒地跟自己讲了很多话,但是很明显,姜曈一直把控着话题的走向,只是询问一些他的日常,并不大谈及自身,苏观卿向来聪颖,察觉到这一点后,自是不敢多问,只是顺着姜曈的话头,生怕会惹了姜曈不耐烦。
等到姜曈进了裱褙铺,苏观卿就抱着一把一人多高的木龙骨等在人家大门边上,耳朵听着姜曈跟掌柜的交涉。
不出意外,在姜曈表明来意后,那掌柜的也大为奇怪:“你要买纸,对门就是卖纸的,你上那边去买吧。”
然后苏观卿就听到姜曈脆生生的声音道:“哦,我没钱买,想着跟掌柜的要几张,不要新纸,也不用古纸,有个近百年年头的生宣就行。”
掌柜的被姜曈的臭不要脸惊呆了:“我凭什么白给你?”
站在门口的苏观卿也有些脸红,他想要把姜曈唤出来,跟她说自己再攒攒钱,很快能存够给她买纸的钱。
可不待他开口,姜曈已经说道:“我不白拿掌柜的纸,自然是有好处给掌柜的。”
她语气坦然,既没有一般小孩学大人的强自充大,也没有空手套白狼的市侩算计,就是寻常谈一笔交易,倒叫那掌柜心绪平和起来,打算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那你且说说看,我有什么好处?”
“掌柜且看。”
姜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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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挖出来的那幅古画从绢袋中小心取出来,在柜台上展开给那掌柜的看。
掌柜的一看她拿出来一幅画,一个眼色,旁边的小学徒便非常有眼力见地将柜台上的杂物清到了一边。
随着画卷的徐徐摊开,那掌柜的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今年快五旬了,打做小学徒开始算,干装裱也有近四十年了,装裱过,也修复过不少字画,但烂成这样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姜曈道:“掌柜的见多识广,应该能认得出来,这是前朝文人幻霞子的《秋林野兴图》。”
那掌柜的还没说话,门口的苏观卿先愣了愣。
这个幻霞子,就是元朝画家倪瓒,元四家之一。
他家里以前有这幅画,他自然是知道的。
可他分明记得这幅画的款识上写的是云林生倪瓒,题跋当中也丝毫没有提及幻霞子这个号。
姜曈素来不喜书画,为何张口就能说出倪瓒的号?
掌柜的并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努力吸着他那快要临盆的肚子,俯身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那幅画作。
画作虽然被泥巴染得黢黑,但是仔细看,还是能从虫洞和破损间看到画者的笔意。
倪瓒擅用折带皴,画风疏简,格调朴讷,极富有个人特色,他的画还是很好认的。
虽说是前朝人,算起来其实也是不到百年前的画作,难怪这姑娘点明说要百年的老纸。
等等!
掌柜的猛地抬头:“姑娘的意思是,你要修复这幅画?”
“正是。”姜曈点点头。
掌柜的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拿手点着她,哂笑道:“小女娃娃说大话,便是小老儿我浸淫此道半生,也不敢说能修复此画,你才多大点,见过几幅古画,就敢吹这个牛?”
姜曈被人当面质疑,却是不急也不恼,只是淡然地笑笑:“掌柜的不信,咱们可以打个赌。”
掌柜的一看她这个老神在在的模样,倒生出了几分兴致:“赌什么?”
“我若是能修复,掌柜的便帮我打听打听,可有人愿意买这幅画。若是买卖成了,自有掌柜的一份佣金。”
“你若是不能修复呢?”
“那回头我把宣纸钱还给掌柜的。”
掌柜的到此时,心下也就了然,为什么这个小姑娘会找上自己。
字画破损,需要修补,需要重新揭裱,这些步骤所需要用到的纸张,不是随便寻一张就行,得根据原画的情况来进行选择,尽量挑选与画心相同年代、类别、厚度、颜色、帘纹的纸张。
有这一层限制,这纸就不是那么好找了。
文房铺子还真不一定有,就是专门卖古画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找着,倒是时不时需要修复装裱古画的裱褙铺,必然是会备着历代常用的各种纸和绢。
“如此看来,姑娘与我算是同行,”掌柜的扶住自己的大肚子笑了笑,“成,就照姑娘说的来。我就等着看姑娘的手艺了。”
他倒不是真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修复眼前这幅几乎就是破烂的画作,不过是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意思。
况且不过就是几张旧纸,他倒也舍得出去。
7. 洗古画
苏观卿回到杂院的时候,刚进门,耳边就传来班头不阴不阳的声音:
“钱都花完了吧?”
苏观卿闻声停住脚步,抿了抿唇,没应声。
那班头嗤笑一声:“别人出去一次,是往回赚钱,你倒好,回回还往外搭钱。”
苏观卿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那班头也没有就此深究的意思,只是道:“许相公今夜有宴,点了你和拂柳去作陪,回头你俩一起去吧。”
苏观卿这才有了反应:“在下不会唱,怕是会坏了许相公的雅兴。”
“谁说是让你唱了?许相公不过是仰慕月泉公子的才华,请你去弹弹曲,吟吟诗而已。”那班头抱着胸,觑着苏观卿那张俊秀的脸,见对方唇角紧抿,显然十分抗拒。
他这次倒没有白日的怒火冲天,反而轻哼一声,带着一点嘲讽的语气道:
“苏观卿,出身相府,据说从小过目不忘,刚开蒙的时候,就有神童之名传出来,十二岁因词赋超绝,就已经是京城内外有名的才子了,十六岁时,更是以书画一道上的天赋异禀而名动天下,时人交相称颂,十八岁.....”
他刻意地停了一停,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恶意:“.....苏阁老获罪。圣上亲自下旨,斩立决。可怜苏家三朝为官,原本多风光呐,说倒也就倒了。”
班头欣赏着苏观卿惨白的表情,却刻意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劝道:“观卿呐,你别怪我逼你,你得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你而今已然不是宰相家的公子了,不如趁着年轻,多赚一点是一点。”
班头把苏观卿买回来,一则看中他这个好模样,本想着若是能治好了眼睛,稍加调教,也能成个角儿,可谁知看了两个郎中,都说不好治,得花大价钱,他哪里肯把钱白白砸水里,便就不肯再给苏观卿治眼睛。
二则也是看中了月泉公子的名头。
苏观卿当年才名如此之盛,却从来不喜抛头露面,多少人就是想请都请不着。
但苏阁老家的月泉公子请不着,入了乐籍的月泉先生,不得上赶着来瞧个新鲜吗?
而苏观卿不愿赴夜宴,也正是因此。他宁可伙着一群乐户,躲在台子下面拉琴,哪怕挣得少些,也不愿见那些“当年旧人”,多赚那许多打赏。
见苏观卿一直不肯松口,班头又道:“观卿,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既入了下九流,这就是你的命,你得学会认命。难不成,你当真指望着那姜姑娘一个月后来赎你吗?
我看呐,那位姜姑娘不过就是想要从你身上搜刮银钱而已,你真以为她会来赎你?”
“姜姑娘她从不骗人。”苏观卿立即反驳道。
.....曈曈说了,等她把那幅倪瓒的画作修复好,卖掉,就能来赎自己。曈曈为人从不作伪,她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念及此,苏观卿的心头泛起一丝甜意。
那班头嗤笑一声:“你还真信,我看呐,你还不如祈祷那位许相公来赎你。”
“此话何意?”苏观卿神色一变。
“何意?”班头道,“许相公可说了,若是还请不到你,他也不介意直接把你买回去。你说到时候人许相公给的身钱高,我还能不赚这个钱?”
.....
姜曈一回到姜宅,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马不停蹄地开始倒腾她买回来的那堆东西。
那几根苏观卿一路抱得艰难的木龙骨,被她钉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框架,又在框架上面糊上六七层的宣纸,将之制作成一个纸墙;那根铺盖针的屁股上被她仔仔细细地缠上了绢布,加工成了针锥;竹节被她用菜刀三两下削成了薄薄的一片竹起子、再然后她又跑到灶房去捣了一大碗浆糊.....
工具全都准备妥当后,姜曈这才正式开始修补工作。
她先是把书案清理一空,将那幅倪瓒的《秋林野兴图》面朝下展平。
拜姜曚所赐,整幅画有了几处明显的断裂。姜曈取出裱褙铺里薅来的绢纸,裁成合适大小,小心地贴在了断裂处。
贴好后,她又在画的下面,垫上了一张经纬线非常稀疏的绢,防止画心贴在桌子上揭不起来,然后铺平,刷上水,用排刷吸取温水,轻轻淋在画作之上。
如果苏观卿能看到这一幕的话,会非常惊讶地发现,他印象里那个活泼好动,能把名家书画当废纸烧了的曈曈,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极为沉静,这幅饱经摧残,会被人当做破烂丢掉的画在她手下,得到了最为温柔细致的对待。
只见她双手拿着一张卷成卷的干净细布,手势极为轻柔地在画作上滚动。随着她的动作,画作中多余的水分被挤了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挤出来的水都是黑褐色的,经过她反复多次的淋洗,到最后挤出来的水便转为清澈了。
一幅装裱过的字画,一般来讲,共有四层——
画心、托住画心的命纸(因为紧贴画心,直接关系画心存亡,是以被称为命纸)、以及命纸后面的两层覆背纸。
在完成清洗的步骤后,姜曈小心将画翻了个面,然后用针锥,轻轻从画作的边沿,将覆背纸挑起,揭下。
接着要对付的就是紧贴在画心背后的命纸。
由于画作长期处于湿润的环境中,这层命纸同画心之间,多少有些不分你我的意味,要将两张纸分开,而不损害到画心,就极为考验匠人的手艺与耐心了。
这个时候镊子是夹不起来什么了,针锥也派不上用场,她必须用手指轻搓命纸,将之一点一点剥离画心。
这幅画在地下埋了几年,已经极为脆弱,一旦下手稍重,手指就会穿过命纸,搓破画心,直接毁掉这幅画。
是以这个步骤,乃是整个修复工作成败的关键。
但这对于揭过成千上万张形形色色的命纸的画医姜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多耗费一些时间而已。
接下来的五天时间,姜曈简直像是粘在了凳子上,除开必要的吃喝拉撒睡,基本上就没站起来过。
在修复古画的时候,姜曈向来浑然忘我。
她前世的那些徒子徒孙都知道,这个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也绝对不能来打扰老师。
但钟婉词显然并不清楚。
这日当她发现丈夫的药没了,那个刚买来的丫鬟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没主意,只能来找女儿,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传来冷冰冰的一句斥喝:“禁声!”
姜泰斗饱含威严的声音直接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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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词震在当场。她呆了一呆,竟是不敢出声,踮着脚走了。
可这样一来,丈夫的药就没着落了。钟婉词一时没了主意,彷徨地在院子里打转,像一只找不到头羊的羊羔。
姜曚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前世如出一辙,钟婉词将全家这个仅存的能直立行走的成年男子当成了唯一正解,将自己的体己拿给他,让他去买药回来。
.....
书房中,姜曈终于将画心完整地剥离了出来,又用一张白纸将画心从桌面“吸”起来,贴到了她之前制作的纸墙上,晾起来。她方才歇了口气。
几天不见天日的她,趁着这个时候出了趟门,去铁匠铺取她之前定做的马蹄刀。
所谓马蹄刀,其实就是一种裁刀,以其形状像马蹄而得名。
姜曈打了两把,一把刀面大约手指宽,一把差不多巴掌大。
数日过去,铁匠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将马蹄刀打造好了。
姜曈心里记挂着回去修画,付了钱,也不多耽误,将马蹄刀揣进袖中,就往回走。
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正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
“今日不赊账,今日爷有钱!”
是姜曚的声音!
姜曈脚步一顿,朝酒肆里面看去,就见姜曚将一个什么东西丢在了柜台上:“我那便宜娘给的!”
姜曈听见这话,脸色一沉,脚下一转,就进了酒肆。
柜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根银簪,簪头上雕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莲花。
姜曈认得,这是钟婉词的东西。为着姜曚滥赌,姜家的家赀都给他填了窟窿,他们全家眼下能不露宿街头,其实靠的是钟婉词的嫁妆。
钟婉词大部分珠宝首饰都已经变卖,这根簪子已经是为数不多被她留下来的东西了。
姜曈赶在小二伸手前,眼明手快地将莲花簪抢到了手里,继而朝着姜曚怒目而视:“你敢抢娘的簪子来买酒喝?!”
姜曚没料到会撞见姜曈,面上闪过一抹心虚,却依旧是梗着脖子道:“什么抢不抢的,明明是娘自己给我的!”
“扯谎!娘怎么可能给你不给我?”姜曈心头怒火中烧,面上却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个同样来柜台边买酒的客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帮了一句:“就是嘛,簪子肯定是给女儿的陪嫁。”
“你知道什么!”姜曚冲那人喷道,“我才是姜家的香火,她一个早晚要泼出去的水,也想同我抢家赀?”
他说着,又冲姜曈挤出来一个凶相:“我劝你少惦记姜家的家赀,还有那张地契,你也趁早给我还回来,难不成你还真想带到夫家去?”
姜曚本就虚胖到满脸横肉,此时这个表情,就颇有些狰狞的意味,那个帮腔的路人一见情势不好,忙把头转到了一边,假装没看到他们。
店小二隔着柜台打圆场:“既是一家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和气生财么。”
见自己震住了场子,姜曚得意起来,不再理会姜曈,转向柜台,敲了敲木制的柜面:“赶紧给我打酒!”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见那小二望向自己身后,表情惊变。
8. 生仇怨
姜曚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箍住了自己的脖颈,接着一个冰凉凉的,锋利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喉结。
“老实交代,给的还是偷的?”姜曈用马蹄刀抵住姜曚的脖子,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是让人听起来就是没来由地心生畏惧。
姜曚心底发寒,两条腿都开始哆嗦:“真、真、真是阿娘给的。”
店小二吓得连连劝道:“姑娘,息怒!息怒呀!”
“她怎么会给你?”姜曈手上略微用力,刚刚开刃的刀刃滑破姜曚的皮肤,温热的鲜血立时从脖颈间流了下来。
酒肆进进出出的人众多,他们这一番拉扯争执,立即就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
“哟,这姑娘厉害。”
“这男的做什么得罪了人家?”
“不知道,肯定做了坏事。”
……
“说!”姜曈斥道。
感受到脖颈间的剧痛还在延伸,姜曚这次是真吓尿了,他哪里知道姜泰斗手指上的分寸能控制在毫厘之间,能轻松割破他的皮肉,却又不伤及他的性命,他只道这一刀再划下去,自己小命定然就交代在这儿了,当下他几乎带了哭腔嚷道:“真是娘亲手给我的,是她叫我出来给爹买药。”
“你用爹的药钱来买酒喝?!”姜曈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看热闹的人一听,当即就啐上了:“拿亲爹买药的钱喝酒,呸,畜生!”
“还有的钱呢?”姜曈问。
姜曚哆嗦道:“没,没了。”
姜曈不信,伸手在姜曚身上掏了一阵,掏出来一把铜子儿。她往自己袖中一兜,照着屁股踹了姜曚一脚,给他踹了个狗吃屎,自己掉头就走。
酒肆内,只留下姜曚被人指指又点点。
之前那个帮腔的忍不住又喷了一句:“不孝不悌!不是个东西!”
姜曚的□□湿了一片,他一面夹着腿想要遮丑,一面伸手想要捂住还在渗血的伤口,还想腾出手去揉屁股,一时顾头就顾不了腚,搞得狼狈不堪,惹得围观众人哄笑连连。
姜曚恨不能钻进柜台缝隙里面去,捂着脸冲了出去,一口气跑了老远方回头,怨毒地看向姜曈离开的背影。
……
姜曈给姜曚这一提醒,也想起了父亲的药怕是已经吃完了。
她掂了掂刚才从姜曚那里没收的几个铜子儿,心里琢磨着,这也不够买药呀,家里的粮米也不剩多少了,靠这几个钱,怕是挨不到把画卖出去,全家都得饿死。
记忆中这个时候,他们就是靠着一件一件变卖钟婉词的陪嫁度日的。
姜曈将那支莲花簪摸出来,手指轻轻地摩挲过那栩栩如生的花朵,暗暗发誓:只这一次。今日以后,娘卖出去的珠宝首饰,我要一件一件全都给她买回来。
姜曈一念既定,并不迟疑,扭头去了街角的当铺。
换了钱,姜曈就去请了大夫上门复诊。
根据钟婉词的描述,姜怀山的状况比之前好多了,从之前的整日昏睡,到现在时不时也会清醒一会儿。
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闻言捋着花白的胡子,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继续按方吃药,好生将养,不日就能完全康复了。
等到大夫写好方子,姜曈跟上次一样,恭敬有礼地送对方出门,刚走到门口,正遇上姜曚灰不溜秋地滚了回来。
他身上的尿渍早就干了,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衣襟上的血迹触目惊心。看着就像被人打劫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姜曈不想理他,引着大夫往外走。
谁料姜曚把胳膊一横,拦在两人面前。一股难闻的酒味与尿骚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想走?”姜曚指指自己的脖子,“这个怎么说?”
姜曈冷冷道:“爹已经醒了,要不要找爹评评理,问问他,拿着他的救命钱去买酒这种行为,该不该打?”
姜曚一听这话,面色几变。他就是再混不吝,对这个名义上的爹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当下他用自己都没察觉的,有些畏惧的语气,问道:“爹真醒了?”
老大夫点点头:“偶有清醒的时候,好生吃药,好生将养,过个三五日,就会彻底清醒过来了。”
姜曈懒得跟他废话,侧身欲引着大夫绕过姜曚:“王大夫,这边请。”
“诶,好。”老大夫应道。
不想两人刚要迈腿,姜曚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姜曈,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把野男人往家里带!坏了名声,小心嫁不出去!”
那老大夫哪里受得了如此无端的指责,脸色蓦地就变了,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姜曚:“你莫要血口喷人!老夫是上门看诊的大夫!”
“大夫?我看是谋财害命的蒙古大夫!”姜曚嚷道。
姜曈冰冷的目光扫在姜曚的脸上,她这个便宜哥哥的脑子从来不复杂,在打什么主意简直一目了然——
他这是想要借酒发疯,打跑了这个大夫,事情传扬开,以后谁还敢上门来给她家看病。
姜曚这是毫不掩饰他不想给姜怀山寻医问药的心思了。
说话间,姜曚已经撸起袖子要去揍王大夫了。
就在这一瞬,一个身影从院墙上翩然而下,用谁都看不清的速度闪了过来,一把钳住了姜曚即将落下来的拳头。
姜曈看清来人,不禁心中一喜,是阿乔回来了!
只见阿乔状似随意地那么一拧,一踢,姜曚惨呼一声,直接面朝下重重地拍在地上。
他个头高,又一身肥肉,砸在地上发出老大一声响。
见姜曚“哎呦”个不停,阿乔听得烦,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把他的脸怼进泥地里,瞬间“哎呦”声便小了。
姜曈怒斥道:“姜曚,若不是你输光家产,我爹也不会被你气得一病不起,你不说改过自新,侍奉汤药,居然还敢对前来问诊的大夫不敬!”
姜曚到底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年,此时被阿乔踩在头上,居然毫无挣扎之力。他徒劳地挥动着四肢,像只翻不了身的王八。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我就是担心你被人骗了,万一请到骗……啊啊啊!!!”
阿乔接到姜曈的一个眼神,脚下略一加力,姜曚只觉有万钧的力道压在背上,竟只剩下惨叫。
等到他叫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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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曈才冷冷开口:“还不给王大夫道歉。”
阿乔略一松力,让姜曚讲话,谁料他一开口就骂:“我不!给我起开!一个丫鬟居然敢踩本少爷,信不信本少爷发卖了你!”
见姜曚提起这个,姜曈心中一股火又冒了起来。
姜曚为了搞到钱,将全家的奴仆都发卖了。
若非钟婉词及时放良,就连她贴身的丫鬟都要被卖入勾栏瓦舍。
姜曈前世怀着满腔恨意,却复仇无门。
酝酿了几十年的恨意被放出来一个角,便立即形成了滔天之势。
于是,阿乔就看到那个在她眼里心慈面软的小姑娘给她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阿乔一见那个手势,心中便是一凛,那个手势是他们这个行当内的人才知道的。
按说姜曈一个官家小姐,是绝不可能知道的,除非……自己最近脑中不断浮现的那些片段都是真的,这个姜曈,就是多年后那位声望远播的姜画医,自己唯一的朋友。
不过做她这一行的,早就习惯了一切疑虑藏在心中,当下她面无表情地用脚尖在姜曚背上点了点,看起来是在寻找着什么,接着用力地往下踩——
只听“嘎嘣”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姜曚的惨叫冲天而去。
王大夫到底是医者仁心,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脸色都白了,却看见眼前的两个姑娘,一个比一个平静。
高个的那个姑娘甚至还用脚尖在断裂处碾了碾,那样子丝毫不像是踩着一个人,倒像是随意地碾着一片落叶,一块碎石。
“给王大夫道歉。”在姜曚的鬼哭狼嚎之下,姜曈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啊啊啊!!我道歉我道歉!别,别踩了!对不住对不住!”
姜曈朝着王大夫看来,抱歉地冲他笑了笑:“实在是对不住,家兄喝了酒就会发疯,冲撞了王大夫,还请王大夫海涵。”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见王大夫一脸没反应过来的空白表情,又笑了笑:“若是王大夫还没消气,那我……”
姜曈说着看向阿乔,阿乔会意,立即低了头,又用鞋尖开始在姜曚身上寻找着什么。
王大夫猛地反应过来,她这意思是说,你要是没消气,我再踩断一根给你出气!
可怜的王老大夫吓得连忙出声阻拦:“够、够了!姑娘还请下来吧。”
“还不快谢谢王大夫!”姜曈冷声道。
“谢……谢谢王、王大夫。”姜曚已经疼得浑身发虚汗,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
姜曈慢慢悠悠地一点头,阿乔这才从姜曚身上走下来。
“王大夫,这边请。”姜曈继续彬彬有礼地引着王大夫要往门外走去。
王老大夫到底是医者父母心,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姜曚,问道:“他这样,需要老夫给他看看吗?”
“不劳老大夫费心,断根肋骨而已,我这个哥哥年纪轻,这点小伤自己就能恢复。”
姜曈说着,甚至还冲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况且我手中这一点铜子儿,只够给家父抓药。所谓百事孝为先,想来哥哥也不会要求我放着长辈不治,给自己看病的。是吧?哥哥?”
9. 雪中炭
阿乔见姜曚不答话,又回头踹了对方一脚,也不见她用多大力气,姜曚已经痛得眼前发黑。
“啊!啊!啊!是!是!是!”姜曚惨叫一声,忙附和道。
王老大夫本能地想说,我给他接个骨,可以不收诊金,但是他看着姜曈不失礼貌的微笑,愣是心底发寒,话到嘴边就成了:“如此,姑娘且随老夫来抓药吧。”
……
姜曈拎着药包回来的时候,阿乔又不知去了何处,钟婉词正在灶房里面生火。
姜曈一颗心疼得难受,钟家虽然也非大富大贵之家,但是钟婉词也是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的,出入都有丫鬟婆子服侍,何曾需要自己做饭洗衣。
姜曈深呼吸一口气,幸好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养在深闺,一无是处的大小姐了,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切都能变好。
姜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提步走了进去:“娘,我把药抓回来……娘?你怎么了?”
钟婉词正一个人抹眼泪,听见女儿的声音,她慌里慌张地试图把手里什么东西塞进灶眼里。
姜曈一时好奇心起,两三步绕到灶台后面,劈手夺了过来。
“曈曈!”钟婉词还想抢回来,却哪里有姜曈灵活。
姜曈扭过身,三两眼就看完,一时却怔在了当场。
那是一封信,一封钟家二老寄来的信。
“姥姥让你回钟家去。”姜曈难以置信地看向钟婉词。
上辈子直到钟婉词被逼死,钟家都没有过任何消息传来。她一直以为钟家二老秉承着嫁鸡随鸡的理念,所以对钟婉词的遭遇睁只眼闭只眼。
但原来,他们曾经打算把女儿接回去,让女儿彻底脱离姜家的拖累吗?
可为什么她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娘,你……要回去吗?”姜曈看着母亲。
钟婉词刚才显然是一边看信,一边掉眼泪,眼圈到现在还是红着的。
在姜曈的印象里,自从姜曚暴雷,父亲病倒,母亲就总是哭。
她知道,自己这个母亲从来都是个没有主意的。
从来都对丈夫言听计从。丈夫倒了,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了。
现在,她的父亲发话了,让她回去,离开姜家这个泥潭。
这对于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黑暗中,进退无措的钟婉词来说,无异于忽然出现的一盏指路明灯。
姜曈喃喃道:“你回去也好,留在这里也……”
“我不回去。”钟婉词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
姜曈一愣,旋即又点点头,她知道,出嫁从夫么。
姜曈想着,把药包放在灶台上,开始拆绑绳。
钟婉词的下一句话,却惊得她猛地回身。
她说:“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火坑里。再说了,我回去,爹爹定然会让我改嫁,到时候咱们母女怕是再也见不上一面了。”
钟婉词说着,轻轻地取过了那封信,塞进了灶眼里,又从姜曈手里取过药包:“你爹爹还在病中,脑子也不清醒,我走了,你的婚事难道就叫阿曚一个人定夺?我好歹得在旁边帮帮眼,给你选个好人家,我才放心。”
姜曈万万没想到,她这个向来脑子一团浆糊的母亲,在自己的事情上,竟如此条理清晰,立场坚定。
可她如果当真这么想,为什么上辈子会在父亲病逝后,就立即殉节?
难道她那会儿就不在乎自己的终身了?
电光石火间,姜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令她有些惊惧的猜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娘,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爹爹这一病还是去了,你——会给他殉节吗?”
钟婉词刚把药包倒进药罐里,闻言诧异地扭头看了女儿一眼:“想什么呢?你爹要没了,姜家又这样了,我等着你嫁人了,我就回钟家去。难不成,我还指望阿曚给我养老?莫说你爹如果没了,就是他将来好了,他要还是一心里只有他那个过继的儿子,我依旧回娘家去。让他们爷俩自己过!”
钟婉词还在絮絮地说着,姜曈却陡然间只觉背脊发寒——
如果她娘根本没有殉节的打算,那上辈子她娘只可能是被人逼死的!
那贞节牌坊能让谁获利,就不言而喻了。
刹那间一向沉得住气的姜曈火气上涌,一双眼睛被烧得通红。
钟婉词一转头就看到了姜曈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她关切地捧住女儿的脸:“曈曈,你怎么了?”
姜曈遮掩地别过头去,囫囵道:“我没事。”
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冲钟婉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娘,以后有我在,我绝不让人欺负你。”
钟婉词差点又哭出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道,曈曈长大了,知道保护娘了。
但曈曈伤心难过了,已经不会扑到自己怀里哇哇大哭了。母女之间好像多了一层说不出道不明的隔阂来,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失落,只是死死抱住女儿,任凭眼泪不停地留下来。
……
乐户杂院中的厢房中,苏观卿正摸索着,在自己榻上数钱。
他十个手指头都裹着细布,指尖从包裹的细布中渗出血来,动作间手指也有些发颤。
“你这又是何苦来,”风拂柳在旁凉嗖嗖道,“客人让你作诗作词你不作,叫你一直弹,你倒是就一直弹!服个软,讨个饶,就要你的命了?何苦跟客人置气!”
“我没有跟他们置气,不过是他们想看昔日月泉公子卑躬屈膝,我服不服软,都是一样的结果。”苏观卿继续数他的钱,表情无喜无怒。
“我就看不明白你这个人,说你在意自尊吧,叫你去,你还是去了,那些相公那样羞辱你,也没见你有多生气,说你不在意吧,你又弯不下腰来陪笑讨好。白受这屈辱。”
“不白受,这不还是有打赏吗?”苏观卿艰难地用包裹着细布的手指捻起一个银瓜子,笑道,“还有银子,以前在台下拉琴都没有的。”
风拂柳嗤笑一声:“有银子又怎么样,一个子儿都花不到你自己身上。”
苏观卿也不反驳什么,数好了,便将铜子儿、瓜子儿全都装进荷包,站起了身。
风拂柳见苏观卿摸着竹杖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不会现在就要给人家送钱去吧?”
苏观卿点了点头,醇和地说道:“姜姑娘几日没来,姜伯父还在病中,不知家里情况如何,我不大放心。”
“我看呐,你是不放心你那个情敌吧!”风拂柳拧着身段,捻了个兰花指,指尖正对着苏观卿。
苏观卿肃然道:“拂柳!不可胡言!姑娘家的清誉要紧!”
……
钟婉词现在很纠结。
姜曚挨了揍以后,到现在还爬不起来,整日在屋里“呜呼哎呦”的,看样子是伤得不轻。
她好歹是做人嫡母的,虽然她的确是不情愿吧,但按理说也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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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个大夫来看看。
可问题是,她手里也没余钱,嫁妆首饰也没剩下几样了,她可不愿意为了人家的儿子,让自己的女儿饿肚子。
就在钟婉词在院子里左右纠结的时候,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钟婉词有些疑惑,自从姜家败了,就没人登过她家的门,敲门的会是谁?
她打开门,就见一个拿着竹杖的俊俏郎君站在外面。
“观卿?你怎么来了?”钟婉词有些惊讶。
苏观卿听出是钟婉词的声音,问了声好,方道:“我听曈曈说,伯父身体抱恙,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好些了吗?”
“劳你惦念,你姜伯父现在好多了。”
“如此甚好,”苏观卿松了口气,“曈曈她在家吗?”
“在,不过……”钟婉词露出一点迟疑的神色,“她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许人打扰,说是在修……修什么画。要不,你自己进去找她吧?”
反正她是不敢去吵姜曈了,发火的曈曈太吓人了。
“曈曈既是在忙,那就别打扰她了,”苏观卿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递过来,“这个就劳烦伯母代为交给曈曈。”
钟婉词接过来,才发现那布袋子里装的是钱,她一下子慌了神:“这可使不得。”
“这只是小侄的一点心意,还请伯母收下。”
“可、可……”钟婉词望着苏观卿那双墨一般漆黑却无神的眼睛,又有点想哭,“可是你也不容易。”
苏观卿温柔地笑笑:“不妨事的,就当是我借的,以后姜家若是能挺过难关,再还我也是一样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薄薄的嘴唇张开又闭上,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着竹杖,搞得钟婉词都奇怪了,方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之前救回来的那个人,他……如何了?”
“你说她呀,我都好多日没见着她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我昨日还问曈曈了,曈曈说,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与咱们不相干,让我别管那么多。”
原本塞在他心口的那团乱麻,像是一下子消失了,苏观卿捏得发白的手骤然松开,笑意从他的眉眼间渐渐扩散:“如此,那我也不多问了,时候不早了,小侄便先行一步了。”
他说完,朝着钟婉词的方向略一施礼,点着竹杖转身走了。
刚走出巷口,竹杖就被人拉了起来,风拂柳没好气的声音响起来:“上赶着给人送钱,连人的面都没见着吧!”
随便他怎么说,苏观卿就是不生气:“姜姑娘那是在忙,等她忙完,她会来找我的。”
“嗯,来找你要钱!”风拂柳嗤之以鼻,“下次别想我再陪你上赶着干这蠢事!”
门内,钟婉词捧着钱袋子,又纠结上了——
……现在有钱请大夫了,不请好像说不过去。
她犹犹豫豫地朝着门外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是怀山的药吃完也是要再买的,就这一点钱也顶不了多久呀!而且家里眼下又添了一口人,虽然那姑娘时不时会消失,但人回来也是得添双筷子的。
她的脚步又顿住。
……家里又没别的进项,观卿也没义务再送钱来,要是花完了,曈曈也得跟着挨饿。
钟婉词回头看看紧闭的书房,终于下定了决心——
……怀山不也耽误了那么久没看大夫,现在不也没事吗?
……阿曚是年轻人,挺一挺,说不定自己就好了。
……再等等,等几天再看。
10. 强婚配
整半个月,姜曈都没再出过门,一心扑在修补画作上。
修补书画的步骤,说简单,也不复杂,拢共就“洗、揭、补、全”四个步骤。
——洗干净脏污、揭掉装裱时粘上的那几层纸、将画作上的各种破损填补上、补全缺失的色彩与笔意。
头两个步骤姜曈已经完成,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修补漏洞。
姜曈必须用马蹄刀将破洞边缘,那一毫厘范围的纸张,刮薄至少一半,再将补上来的新纸边缘也刮薄一半。如此,两张纸粘合的部位便不会突兀。
纸张本身就已经十分薄了,要想精确地搓掉一半的厚度,非常考校技法。
但这对于画医姜来讲,一切尽在掌握。她的每一刀刮下去,位置与力度都极其精准,绝不多伤一分画心,也绝不多留一毫冗余。
半个月过去,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画心上的破损一个个被填补上了,姜怀山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
姜曚……
也能从床上爬起来了。
姜曚爬起来后,就跑到姜怀山房里来磕头认错,表示自己从此改过自新,绝不再做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父母的事情了。
姜怀山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就是不理他。
他今年已经上五十了,两鬓有些花白,额头也有了皱纹,靠在那里,竟是比同龄人更显老,颇有些风烛残年的意味。
姜曚讪讪地看向旁边叠衣服的钟婉词:“娘,爹他当真清醒了?”
钟婉词有些迟疑,姜怀山这几天清醒的时间的确是越来越多了,但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睡过去了。
姜曚见她这个反应,以为姜怀山还糊涂着,心中反而稍定,他肋骨有伤,跪久了难受,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
“爹,我想过了,从今以后,我不光要做个孝顺儿子,还要做个好大哥,妹妹今年也不小了,我想着,绝不能为着我不长进,耽误了她的终生。”
钟婉词叠衣服的手一顿,朝姜曚看来。
姜曚继续道:“我想着,妹妹的性子野惯了,若是普通书香人家,怕是降不住她,像是苏观卿那种读书人,她也不喜欢。我看城东的富户徐家就不错,家底也殷实,妹妹嫁过去,定然不会像家里现在这样,新衣裳都穿不上一件……”
这门婚事听起来是不错的,然而钟婉词心里头莫名就是有些发慌,她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衣衫,求助地看看姜怀山,对方却依旧闭着眼睛,不动不言。
姜曚一见他这反应,越说越是大胆:“爹要是没意见,这事儿儿子就去办,包管把妹妹的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那……我就当爹这是答应了?”
“等等!”钟婉词指望不上丈夫,只能自己开口,“那个徐家子,多大年纪,人品如何?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姜曚面对这个年轻的继母就没什么尊敬了,他只笑嘻嘻敷衍道:“娘难道还不信我?我还能害了自家妹妹不成?”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也得弄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家。”
“娘整天都在家里待着,如何知道外面的情况,我就是说了,娘怕是也闹不清楚,又何必多问。娘也无须担心,徐家就在城东,离咱们这么近,将来妹妹嫁过去,随时都能回来看爹娘。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若是错过了,却不知再上哪里去寻。难道娘打算把妹妹留成老姑娘吗?”
姜曚越是不肯细说,钟婉词便越是觉得不对劲,手中的衣衫几乎被她攥出一个洞:“婚姻大事,自是要看父母之命,我问问怎么了?”
姜曚干脆露出了无赖嘴脸:“娘这是不信任我,还是说,娘有法子帮妹妹说一门更好的婚事?”
钟婉词一噎,她是从穗城嫁来京城的,在这里无亲无故,除非带着姜曈回娘家,否则她根本无法在姜曈的婚事上给出什么帮助。
“若是在京城找不到好人家,我、大不了我带曈曈回穗城找!”钟婉词下定了决心。虽然钟家的来信中没有提到曈曈,但是自己带曈曈回去,爹娘难道真的会将她拒之门外吗?
“哪有去外家给女儿找婆家的,除非娘是看到我们姜家不成了,想要回钟家改嫁了。也是……”姜曚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娘到底不是爹的原配,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正常的。”
“你!你胡说八道!”钟婉词被这个便宜儿子气得眼眶发红。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姜怀山开口了:
“城东的徐姓富户,我只听说过一家,是个开勾栏瓦舍的,徐老板六旬丧偶,膝下并无子嗣,你说的不会是让曈曈给那个比我还大几岁的老头做续弦吧?”
姜怀山重病日久,此时开口讲话,吐字还有些含糊,却显然头脑清楚,语气也不怒自威。
姜曚吓得当时就从脚踏上滚下来,给老爹跪了。
头顶上传来姜怀山含怒的斥责:“那是你妹妹,就算不是同胞妹妹,你们也都流着姜家的骨血,你怎么狠得下心的!”
“爹,我、我真是为妹妹着想的,咱们姜家眼下家道中落,以前来往的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眼下根本就不同咱们来往,徐家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殷实的人家了。难道爹忍心妹妹嫁个落魄举子,婚后日日忍饥挨饿?”
姜怀山冷哼一声:“倒是有劳你费心了。”
“应……应该的。”姜曚的声音越来越小。
“曈曈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我自有计较,就不用你管了。你出去吧。”姜怀山说着,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再跟姜曚说话的态度。
“是。”姜曚答应一声,低头掩过眼底的愤恨,无声地退了出去。
等到姜曚出去了,姜怀山这才睁开眼,对钟婉词道:“去把曈曈叫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那曈曈的婚事……”
“我自有计较,你快去吧。”
姜怀山等了等,却见一向听话的妻子只是站在那里,抿紧了唇不说话。
他病中本就烦躁,当即要发火,却又念及这些日子妻子的悉心照料,不由放软了声音:“你放心,曈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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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婚事我自会精挑细选,不会由着阿曚乱来的。”
钟婉词这才满意了,转身去找女儿了。
姜曈已经将画心的所有破损、虫洞修补完毕了。
用的自然是裱褙铺掌柜提供的,年份、厚薄等与画心十分近似的纸张。
但是不管这两种纸有多相似,新补上的纸,颜色肯定跟多灾多难的画心是有所区别的,如果不补全颜色,一眼望过去,画面上必然全是斑斑点点。
在全色之前,首先要先在画心上托一层命纸。
姜曈将命纸染成比画心稍浅一点的颜色,黏在了画心的背面,然后将整幅画“上墙”——就是贴在纸墙上。
等着整张画干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在画心正面补颜色了。
姜曈用毛笔蘸取颜料,调和成合适的颜色,轻轻点在缺色的部位。
这个步骤的关键之处在于,笔尖必须精准地涂抹在后补的纸上,一旦过界,点到了原本画心的位置,这颜色可就深了。
就像是专门给人点出来,看呐!这里是补过的!
那么整个画心的修补工作,就相当于前功尽弃了。
姜曈调好颜色后,屏息凝神,手中的毛笔一下一下点在画纸之上,一个个补洞迅速在她手下被填满颜色,却又纤毫不会过界。
钟婉词找过来的时候,姜曈已经将最后一个补洞全色完毕。
她退远看看,侧面看看,凡是被她一支毛笔点过的部分,凭借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修补的痕迹,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姜曈放下毛笔,一抬头,就发现门外似有人影晃动,她扬声:“谁在外面?”
钟婉词正在书房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闻言不由松了口气:“曈曈,是我。”
姜曈打开门:“娘?何事?”
“你爹醒了,让你过去,”钟婉词说完,又忧心忡忡地叮嘱了一句,“你爹还在病中,受不得刺激,他说什么你应着就好,别跟他顶嘴。”
姜曈给她这一嘱咐,就想起来姜怀山这病似乎自己也有“功劳”——
当时自己恼怒姜曚输掉家业,更怨恨姜怀山无底线地护着这个所谓香火,父女二人吵到几乎决裂的地步。
临老临了,家不成家,一双儿女全都成了顶心撑,姜怀山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就病倒了。
前一世,姜怀山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了,留给姜曈的只有悔恨同思念。
悠悠几十年过去,父女之间的怨怼,也早已在生死相隔中消散。
姜曈再度站在姜怀山的病榻前,有些怔忡地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怀山也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床头,慈和地看着女儿。
他快四十的时候,才得了这个女儿,那是把姜曈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父女俩的感情也一度非常好。
可是从什么时候,他放在心尖上的这个孩子,这个会伏在自己膝头,跟自己撒娇的孩子,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除了吵架以外,就无话可说了呢?
11. 天伦乐
姜怀山念及父女生疏的缘由,不由心中愧然,到底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还生爹爹的气呢?”
“女儿不敢。”
姜怀山失笑:“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干的事情吗?”
姜曈没接话,这一瞬,其实她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父亲了。
记忆中,如果姜怀山主动哄她,给她递台阶,她或许就钻到爹爹怀里,撒撒娇,发发小脾气,父女之间这点龃龉也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她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曈曈了,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撒娇。
“爹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最终,她选择了开门见山。
姜怀山脸上的笑意一滞,叹了口气:“也不怪你怨爹爹,若非爹爹一意孤行,咱们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他环视一周,这个屋子,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没有半点装饰,也没有一个服侍的仆役。
姜怀山又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些日子,辛苦你们母女了。”
坐在床脚的钟婉词一听这话,已经拿帕子捂住了脸,无声地哭起来了。
姜曈也呆了一呆,记忆中,她从未听到过姜怀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鼻头有些发酸。
“是爹看错了人,爹爹只是想着,姜家到底得有人顶门立户。”
姜曈那略微有些发热的眼,就冷了下来:“难道爹爹认为,我撑不起姜家的门户吗?”
钟婉词忙忙地擦了把泪,帮女儿说话:“怀山,这些日子你昏迷不醒,家里得亏了曈曈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好……”
她想起这段时间的彷徨与无助,一边流泪,一边将两个孩子各自的表现讲了:“……不是曈曈请来大夫,怀山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姜怀山听着妻子断断续续,又有些没有伦次的讲述,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就像是两个孩子会有这样的表现,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等到钟婉词讲完,屋中一时无人讲话,只闻钟婉词的啜泣。
半晌,姜曈开口,语气冷硬:“女儿不想惹爹生气,但事已至此,爹爹还想粉饰太平吗?”
钟婉词也抽噎着嘟哝了一句:“夫君若是依旧一意孤行,我之前讲带曈曈回钟家,可不是说笑的!”
姜怀山叹了口气,道:“你们不用拿话来逼我。姜曚这个孩子,哎,我是教不了他了,回头我会修书一封给堂兄,将姜曚带回去,退还本支。”
“爹爹将姜曚退回去,若是本家那边族老要给爹爹过继别的嗣子,爹爹又待如何?”
一听这话,钟婉词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又绷紧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姜怀山没有立即给出答案,他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血,目光却不像在看一个孩子,倒像是在看一个平辈,他心平气和问地道:“你如何想?”
“不如我同爹爹打个赌,如果我能将姜曚输出去的地、宅子、都买回来,爹爹从此熄了过继的心思如何?”姜曈的语气平缓。
钟婉词没有料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由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又扭头去看丈夫的反应。
姜怀山思索了一会儿,应允道:“好。”
姜曈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爹爹休息吧,女儿还有事要做。”
姜曈心里还记挂着没修复完的画,与姜怀山说定以后,步履匆匆地开门走了出去,刚一打开门,就见门口黑影一闪,姜曚的人影慌不择路地消失在转角处。
姜曈瞥了一眼,却根本没有停步,径直走进了书房。修复画作,才是眼下她最重要的事情。
姜曈回到书房后,就开始修补画作的最后一个步骤——
接笔,即将画面中原本缺失的笔意补全。
当然,再好的修补匠人,都不是画者本人,他们需要通过揣摩画意,模仿画者的用笔手法来进行接笔。
这需要考验的,不光是匠人的绘画技法,更关键的是匠人对画作本身的领悟能力和模仿能力。
如果是水平不够的修复匠人,往往会选择不进行接笔这一步,毕竟,补坏了,一幅画就真毁掉了。
而这个步骤在姜曈这里就不成问题,她极擅模仿,能通过缺失部位前后的笔迹推断出画者当时的笔法,下手的轻重,用墨的浓淡,恰到好处地将缺失处连接上。
只见她笔尖或皴或提,或疾或涩,挥毫间,画面上的空缺逐个消失,画意一点点地重新连贯起来。
由于接笔需要良好的光线,天色暗下来后,姜曈就没有继续埋首书案了,而是陪父母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肉菜是没有的,钟婉词给女儿夹了一筷子韭菜,问道:“你这些日子整天一个人关在书房,到底是在做什么?”
“修画,”姜曈解释,“观卿给了我一幅画,是位名家所画,就是保存不善,需要修复。”
“如何修复?”钟婉词一双盈盈秋波在烛火下闪着光。
姜曈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修复的过程。
钟婉词有些疑惑:“这样的技艺,你是从哪里学的?”
“呃……”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姜画医卡壳了。
她还没想出来如何答复,姜怀山就插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咱们曈曈聪明,什么事情她自己琢磨一下,就能弄懂了。就像曈曈小时候学骑马一样,我都还没抽出空来教她,她自己悄悄跑去马场,往那马背上一爬,就无师自通了!”
钟婉词一听就信了,不再深究,她眼下心情也是大好,姜曚那个坏东西要被赶走了,他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是一顿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晚餐。
没有人提起姜曚,他也没有自己出现,仿佛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
姜曈扒了两口饭,就着暖暖的烛光看看坐在对面的父母。
七十多年了。
她七十多年未曾与父母同桌吃饭,这一刻,她只觉而今若只是一场梦,她也无憾了。
姜怀山咽下妻子夹过来的一筷子菜,想起什么,又问姜曈:“对了,观卿那孩子如何了?我记得我病倒前,他的事情还没有结果。”
姜曈便将苏观卿的情况简单讲了。
姜怀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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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落难,只可惜了观卿这孩子。这画既然是观卿的,你修复好,也该完璧归赵。”
“我想着把画卖出去,用这个钱把观卿赎出来。”姜曈说了她的计划。
以后,她可以靠着修画养家,他们一家四口,也可以过得很不错。
姜怀山迟疑了一下,道:“我看不必。他已经看不见了,又是个乐籍,留在乐班里才是他谋生的路子。”
姜曈万万想不到姜怀山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的爹:“爹的意思是,让他这辈子都留在乐班卖唱为生?”
姜怀山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不忍,但还是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也没下旨说,入了乐籍就不能赎身。”姜曈面色不虞。
钟婉词忙劝女儿:“你爹说的也没错,观卿眼下这个样子,你就是赎他自由,他又能做什么糊口呢?难不成,你让他上街要饭去?”
“他什么也不用做,我可以修画养他!”
钟婉词慌了:“可不能这么说,你以后还要嫁人……”
姜曈放下筷子,正色道:“阿娘,咱们这些日子困难,是观卿一直在帮咱们,就是爹的药钱,也是观卿给的,咱们不能过河拆桥!”
钟婉词又转向丈夫:“曈曈说的也有理,咱们就把人赎回来,放在家……”
姜怀山脸色难看地打断妻子,沉声道:“胡闹!你可知当日苏家的案子有多敏感?苏家满门抄斩,却独独留下个苏观卿,不流放,不坐牢,偏放他在京城!在人前!你以为这是圣上法外开恩吗?那是要留着他钓鱼!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你这个时候把他接回来,岂不是给自己找祸!”
姜曈一脸失望地看向姜怀山:“爹,我道你一生重义,岂料你也是那等墙倒众人推的!”
姜怀山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要怎么想,我都无所谓,总而言之,不许你去赎他,那幅画你修好了还给他,之后不许你再见他!”
他到底病后虚弱,哪怕大发雷霆,也没有什么气势,反而姜曈也跟着一拍桌子站起来,气势完全压过了她爹。
“我不管观卿担着什么干系,总之他对我有恩,我定不会见他深陷泥潭而不顾!”
……
“月泉公子当年可是咱们京城第一才子,不论是书画还是诗词都是一绝,就连模样都比别人俊。许某记得少年时,我爹就没少拿我跟月泉公子比,可我就是个庸才,哪儿比得上惊才绝艳的月泉公子呀!”
“可不么!便是我爹当年说起月泉公子,也是赞不绝口。耳提面命让我向月泉公子看齐!可才华这东西不是谁都有的,我当年为了赶上月泉公子,何尝不是发愤图强,只可惜没那天分,到现在也是上不上,下不下的。”
通政使之子许笙的私宴上,众衙内苦月泉公子久矣,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众人一面说着,目光还肆无忌惮地往苏观卿的身上看。
苏观卿一袭月白长袍,整个人朗朗清清,如皎月照人,他跟他的琴被人安置在花厅的正中央,四面无靠,席上谁都能拿他下饭佐餐。
12. 危机悬
听到别人说到自己,不管是暗含嘲讽的,还是真心夸赞的,苏观卿都只是礼貌地略一颔首:“相公谬赞。”
宴会主人吃了一口菜,砸吧了一下嘴,笑道:“我当年就想跟苏公子相交,可惜当时苏府门第太高,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今日宴上能请到月泉公子,许某可谓得偿毕生所愿。”
一个纨绔道:“我记得当年月泉公子一幅《双仙图》,两个仙人吴带当风,人人都说深得吴道子真传。啧啧,可惜呀,以后怕是再难见到月泉公子的墨宝咯。”
他这一说,众人也就跟着叹息一番,似乎他们当真有多可惜一样。
“不是这等说,”许笙擦了把油光光的嘴,“我倒是觉得苏公子就算看不到了,依旧才华横溢。就是这弹琴吹箫一道,在座难道有谁能及得上月泉公子吗?”
立即有人附和:“那可不,月泉公子就算成了贱籍,一样能卖唱养活自己,咱们若是落到那一步,怕早就死咯!”
风拂柳陪在角落,见苏观卿被如此冷讥热潮,早已气得手都抖了,然而苏观卿却依旧安静醇和地坐在那里,似乎那些尖言冷语不是刺在他身上的刀,只是拂过他身上的一阵风而已。就算狂风呼啸而过,也吹不弯他的脊梁。
等到散了席,风拂柳拉着苏观卿的胳膊要走,却被许笙拦了下来。
风拂柳只道他还要羞辱苏观卿,气得想要一拳头揍在许笙那猪头一样的大脸门上,却还是碍于身份悬殊,不得不努力克制。
苏观卿看不到风拂柳的表情,却已经感觉到风拂柳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越加用力,遂伸手轻轻拍了他两下,以作宽抚。
许笙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他笑眯眯地对苏观卿道:“苏公子出身高贵,怎能委身泥潭,许某有意赎公子出来,就在我的府上做个清客。”
他自顾自说起来:“我那些清客,没有一个有月泉公子的才华。我就是爱才,见不得天上的月亮落入泥淖。观卿,你以后跟着我,闲了陪我写写诗,作作文,不用出来抛头露面,给人谈笑取乐。”
许笙自以为,这是给了苏观卿天大的恩惠,就等着对方的感激涕零,谁料苏观卿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相公厚爱,原不该辞,只是小人已入贱籍,今世便不打算再吟诗作赋。”
许笙脸色一僵,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平时谁敢拒绝他,当下有些下不来台,怒道:“你以为爷当真是在问你的意思?爷要把你的身契买过来,难道还要你点头?”
苏观卿依旧不卑不亢:“许相公自是可以把小人的身契买来,不过小人说了不会作诗,便不会作诗,相公就算把小人买过来,也不过是买个行尸走肉而已。”
风拂柳眼见着许笙的面色已经由红转青,心道不好,忙使劲拉了拉苏观卿的胳膊:“观卿,许相公这是好意,你就答应了吧!”
他压低了声音在苏观卿耳边劝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等姜姑娘来赎你?我跟你说,她就是哄骗你的!”
谁料一向脾气软乎的苏观卿,此时比谁都倔,他朝着许笙的方向一拱手,依旧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态度:“请恕小人难以从命。”
许笙的脸色彻底青了,一脚踹到苏观卿小腹上:“给你脸你不要!你以为你还是苏阁老家的大公子吗?来人!给我带走!”
苏观卿冷不防给人踹了一脚,小腹痉挛一样痛起来,额上冷汗噌噌地往外冒,却是咬紧了牙关,并不肯呼痛。
眼见着苏观卿委顿在地,又被家丁们提了起来,要往不知什么地方拖去,风拂柳慌得立时想来劝,却被家丁们架着直接扔出了许宅。
他急得陀螺一样,在许府门口团团转了几圈,一跺脚,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
姜曈在画心上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诧异的声音——
“这就是之前那张破破烂烂的画?”
姜曈抬头一看,房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只阿乔。
她正要说话,眼前就是一花,阿乔已经像一只飞鹰盘旋而下,来到了她身边,惊奇地问道:
“我之前还好奇你在捣鼓什么,你这是会仙法吗?竟能让那画死而复生!”
姜曈笑着拿起竹起子,一面小心地将命纸边缘与纸墙粘合处划拉开,将画取下来,一面道:
“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就是裱糊匠的手法而已,倒是你,这一身如入无人之境的功夫,才叫人佩服。”
“不值什么,”阿乔背着手,在姜曈身边看她裁切掉刚才被撕得有些不整齐的命纸边缘,“真神了,谁看得出来这画之前又泡水又破洞的。”
她探头探脑地凑过来,想要看细节,可以她练武之人眼力之好,却也没有能看出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这就算完工了吗?”阿乔问道。
“修复部分算完工了,”姜曈笑道,“等着重新装裱后,就能拿去卖了。”
她说着心念一动,想起前世阿乔正是拿着一副祖传的画作来找自己修复。
当时阿乔告诉自己,她背井离乡之时,用泥巴将那幅画封在墙壁里,本以为是上好的藏宝处,谁料几十年后回去寻,竟发现画作被虫蛀得坑坑挖挖,简直悔不当初。
却不知道那幅画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她塞进墙缝了。
“书画本就极易损坏,就是没有人刻意破坏,保存不善也是要出问题的,比如卷边,脱胶,发霉,就是那浆糊的时间久了,也得招虫子,有些人把画藏在墙壁里,自以为安全,殊不知那地方潮湿,定然是要发霉生虫的。我有时候接到这样的活计,看着那些古画被毁,也是心疼不已。”
一个记忆的碎片忽然浮现在脑中,阿乔仿佛看到自家传家宝破碎的样子,她看姜曈埋首处理画作,并未抬头,便没有控制表情,脸上显出几分急切:“若是被虫蛀了,能修吗?”
“能倒是能,不过画意残缺,便是我能通过接笔将缺失的部分填补上,那到底也不是原作了,依旧是可惜。”姜曈道。
阿乔还要说什么,表情却是一变:“有人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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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曈一愣:“谁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钟婉词快要急哭了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就往我家里闯?”
阿乔动作最快,闪身就出了书房。
姜曈跟出去的时候,就见阿乔以擒拿的姿势,钳住了一个男子。
“风公子?”姜曈惊呼出声。
来人正是风拂柳。
他被阿乔制住,挣脱不得,一见姜曈出来,便嘶声吼道:
“你不是要赎苏观卿吗?他现在有难,你管不管!”
……
苏观卿的情况有些狼狈。
他被许家的家丁丢进这间屋子已经大半天了,没有吃的,也没有水。
他缩在角落里,乌黑的发髻松散下来,却也盖不住嘴角渗出的血渍,和脸上的青紫。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许笙的声音传了进来。
“怎么样?文章可酝酿好了?”
苏观卿没有理会他。
没有得到苏观卿的回应,许笙就有些不悦了。
他走过去,一脚将苏观卿踹倒在地:“问你话呢!”
“小人……实是不会写。”苏观卿吃痛,闷哼一声道。
许笙十分恼怒,他整个成长经历都被笼罩在苏观卿的光环之下,现在他好不容易能压此人一头了,此人竟还敢不对着自己卑躬屈膝。
许笙一只脚踩在他的身上,像是要踩断他的傲骨:“让你写淫词艳曲你说你不会,让你写琴歌酒赋也不会,今上圣寿在即,爷让你给我写两篇贺寿的贺文,你还是不会!堂堂京城第一才子,说自己不会写文章,骗谁呢!”
“小人当真不会。”苏观卿撑了一下,没能起得来,便索性趴在地上不动了。
“不会写?我怎么记得,苏家抄家的时候,就抄出来一篇称颂先帝神功圣化的文章呢?”
他话音刚落,就毫不意外地看到苏观卿一直宠辱不惊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许笙继续道:“哦,对了,差点忘了,文章的后半段是指斥当今逼宫篡位,啧啧,苏观卿呐,称颂先帝就会写,称颂今上怎么就不会了?难不成……”
许笙把脚挪开,用脚尖抬起苏观卿的下巴:“你心里跟你爹一样,揣着反意呢!”
苏观卿攥紧了拳头,声音从齿缝里出来:“小人绝无反意,只是我家以文获罪,家父临终有命,让小人缄默慎行,终身不得再写诗作文。许相公又何必再为难小人。”
许笙气得胸膛起伏:“少来这套!你怕获罪,就不怕我打死你吗?”
“小人身为贱籍,又盲了双眼,今世已矣,又何惧一死。死,对小人来讲,反而是一种解脱。”苏观卿的声音没有抬高,许笙却从中听出了一种毫不退让。
“好,你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是吧?爷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打死你,就跟打死一条狗没有差别。”许笙说着抬脚就踹。
苏观卿看不见,根本就不知道拳脚会从什么地方打来,只能抱着头蜷着身子,被动地承受着痛楚。
13. 报深恩
“站住!”
姜曈刚冲到院子里,身后就传来姜怀山的声音。
“你去做什么?”
“我去把观卿赎回来!”姜曈脚下不停。
“你哪儿来的钱?”钟婉词从姜怀山的身后冒出头来,急声道。
姜曈道:“我去典掉地契。”
钟婉词一听就慌了,忙越过丈夫,冲上来拉她:“咱们家就剩下这一处院子了,你若是典掉,咱们一家可怎么办?”
姜曈眼见着钟晚词快急哭了,只好停下脚步安抚了一句:“娘,你放心,只是暂时典掉,等那幅画卖掉就可以把地契赎回来。”
“姜曈!”姜怀山扶着门框借力,声色俱厉地斥道,“你可知一旦你把苏观卿赎回来,就是昭告天下,咱们家跟苏家的案子牵扯不清!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盯上咱们!”
“爹,从你不顾我的反对,非要我跟观卿定下婚约开始,咱们家就已经跟苏家牵扯不清了,现在才想撇清关系,晚了。那些人要盯,就让他们盯,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盯出什么名堂来!”
姜曈说完,根本不看姜怀山的反应,拉着阿乔就往外走。
眼见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钟婉词急得连连摇晃姜怀山的胳膊:“怀山!这可怎么办呐!”
姜怀山叹了一声,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拍拍妻子的手背,冲着正要跟出去的风拂柳唤了一声:“那位公子请留步。”
……
姜曈将地契典了一百两银子,立即就去了乐户杂院。
那班头正伙着几个乐人喝酒,一见姜曈来了,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扬声道:“哟,又来找苏观卿要钱吗?这可不巧了,他被人请去堂会了,改日请早吧。”
他说完又转过头去跟那几个乐人嘀咕了些什么,尚未说完,姜曈已经走到了他们桌边。
“我不是来找观卿的,我今日是来赎观卿的。”
那班头筷子一顿,刚夹起来的花生“啪嗒”一下落进酒杯里,他愕然回头瞪着姜曈:“你说笑呢吧?”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个月后我来赎观卿,眼下也差不多时间了,”姜曈道,“你报个价吧。”
那班头又转了回去,从酒里捞出那颗花生,放进嘴里细细嚼吧。
姜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又催了一句。
那班头方才慢悠悠道:“没见着爷吃饭呢?等着。”
他姿态这么一摆,摆明了就是觉得眼前两个小丫头好拿捏,就是要让这小丫头不知所措。
姜曈哪里看不透他这一点伎俩,前世姜泰斗虽然以匠人自居,但她同时也是修复行的掌柜,几十年的经营,什么人没见过。
她能成为行业魁首,除了一手修复技艺出神入化,更重要的是她做事敞亮,从来不会玩儿心机手段忽悠主顾。
她自己不屑这样的伎俩,自然更是看不上会使这些小手段的人,当下看向那班头的眼神就透出一抹不屑掩饰的蔑视。
“看来你这是不想做这生意了,”姜曈顿了顿,面露嘲讽,“也是,乐户班社多为罪臣之后,自洪武年间开始,都是被贬斥山西的,你们能把艺卖到京城,这赚得可比山西那些同行多多了。哪里能看得上一个乐户的赎身钱。”
贬斥山西的乐户,世代不能离开贬谪之地,只有得到赦令的,或是需要进宫轮值的,才能离开。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规定,实际上这一行当的监管十分混乱。有时候就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
姜曈这话就是在暗示,她知道他们这个班社能来京城,背后是经不起推敲的。
那班头听出姜曈话里的含义,自己就先心虚了。
他放下酒杯,神色几变,到底不甘落于下风,道:“你想买也成,一口价,三百两。”
姜曈嗓音一沉:“我诚意与你相谈,你这狮子大开口,不合适吧?”
“你懂什么?”那班头嘬了嘬牙花,“那苏观卿的名头多响呀,城中多少衙内公子就爱冲着月泉公子的名号来请他,这一场堂会演下来,我能赚多少钱!我好好一个下蛋的金鸡叫你买走了,不得给我把这损失补上?”
班头说完,对面一个乐人当即帮腔道:“就是,我们还不乐意苏观卿被买走呢。咱们班社里十几个人,人人会的乐器都不一样,就苏观卿是个例外,什么乐器不管见过没见过,摸两天就会了。班社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让他替一替,他从无二话。你这把人赎走了,倒给我们找麻烦了。”
另有一乐人道:“说真的,你把他赎回去做什么呢?他一个瞎子,别的事情都干不了,还得请人伺候着。也就是留在这里,他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还能接济你家。皆大欢喜嘛!”
几个乐人说着喝着,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曈要么被他们说服,放弃赎苏观卿,要么就得求着他们做这买卖。既是求人做买卖,这价格就别想谈下来。
忽悠挤兑一个十来岁的娃子,对他们这些市井上混了小半辈子的人来讲,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这几个乐人一唱一和打完配合,眼光都往姜曈身上转,这是打算拿她的反应来下酒了。
那班头心中更是打定主意,这小丫头片子要是不哭哭啼啼地求自己,自己定然是不会松口的。
姜曈却根本没有表现出他们臆想中的惶恐无措与进退两难,她背着手,目光落在墙边一个长桌上,上面散放着各式乐器,诸如唢呐、锣、钹等。
及至她慢条斯理地看完最后一个乐器,方才徐徐开口道:
“观卿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学琴学乐只是为了调和心性,不是为了卖艺卖笑。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一番说话动作,颇有一代宗师的气场,完全超乎众人的预料,有乐人已经不知不觉地收了那轻视糊弄的心思。
姜曈说到这里,见那班头只是喝酒,并不理会自己,便曲指在酒桌上敲了敲,道:“我今日定要接他回家,你报个实在价吧。”
姜曈这么一敲,那班头没来由地,忽然就有种被当成小学徒的感觉,就好像当年他学艺的时候走神,他的师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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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么敲桌子提醒他的。
这令他生起了一点本能的畏惧,但是很快,当他意识到勾起他这份隐秘情绪的,竟是一个他并不放在眼里的黄毛丫头时,一股又羞又恼的火气便从他的肺腑之间升了起来。
“说了三百两,你要是买不起就滚,不要打扰爷们喝酒!”那班头说着,就要拿筷子敲姜曈放在桌面上,还不及收回的手。
就在筷尖即将打在姜曈的手上时,阿乔手腕一转,一个快到在场无人能看清的小纸团飞了出来,班头忽觉手指一麻,筷子当即脱手,“哐当”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班头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霍然看向自进门就没有说过话的阿乔,怒道:“你敢对爷动手!”
“你不对姜姑娘无礼,我自然不会动手。”阿乔面无表情,抱手站在姜曈身后,冷冷道。
“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还想在爷的地盘上耍威风!”
那班主咆哮起来,他的嗓门很大,旨在恐吓住这两个丫头,然而话音未落,就见姜曈面色一沉,那种被师父训话的畏惧本能地往上冒了几分,这令他更加恼羞成怒。
“来呀!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给我按这儿搜身。我倒要看看你们今天带了多少钱来赎苏观卿!”
那几个乐人得了指令,当即推开凳子站起身,叫嚣着就来拉姜曈和阿乔。
“今天也叫你们见识见识咱们下九流的手段!”
“……要是没有三百两,有多少都当是定金!爷给你们时间去筹够钱!”
“……”
姜曈见他们七手八脚地扑上来,不慌不忙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股劲风从她的身侧掠过,是阿乔迎了上去。
前世能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身手,此时已经初露锋芒。
场面也就混乱了那么一小会儿,便已尘埃落定。
姜曈蹲下来,看着趴在一地狼藉上的班头,平声问道:“现在有实在价了吗?”
……
许宅门口
姜怀山被风拂柳搀着,立在许宅门口,脸上病态的苍白中带着一抹因为一路疾行而浮现的潮红。
他是真不想来掺和一脚的,怎奈他这个当爹的早已失去了在女儿面前的威信,根本拦不住姜曈。
既然姜曈必定要出头,姜家也必然会跟苏家再度扯上关系,他再怎么逃避也没有用,只好强撑着病体跟过来。
刚让门房通报后,姜曈和阿乔也赶了过来。
“观卿的身契赎回来了?”姜怀山冷冷地觑了女儿一眼。
姜曈点点头,见姜怀山一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虚弱样子,心肠骤软,说出来的话却还有些生硬:“爹爹不用辛苦来这一趟的,事情我也能办。”
“哼,你能办!”姜怀山嗤之以鼻,“我不来,你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了!”
姜曈搓了搓鼻底,没吱声。
姜怀山还要再说什么,许宅大门一开,适才报信的门房恭恭敬敬地走了出来。
“姜老爷,我们老爷有请。”
14. 救观卿
姜怀山坐在许宅的正堂中,面上的潮红还未消散,人也有些脱力,只是强自撑着,讲明了来意。
“……此人乃是旧友之子,老夫不忍见他落难,已令小女将其身契买来。听闻人在许大人家里,故而前来接人。”
被人要一个伶人要到家里来了,明摆着说自己儿子花天酒地没个分寸,现任通政使许功这面子上就有些不好看。
“姜大人怕是误会了什么,”许功道,“不过是犬子宴客,请了几个乐户演奏助兴而已,未必就有姜大人要的人,就是有,不过是个伶人而已,哪里就值得姜大人亲自登门来索人。”
姜怀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是因为许功的话,而是他的身体有些扛不住了。
他本以为坐一会儿能缓过来,谁知此时浑身冷汗一层一层地冒,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的,面上却还得强自忍着:
“无请擅自登门,原是老夫的不是。不过苏观卿于老夫而言,有如半子,还请令公子行个方便,莫叫老夫空跑这一遭。”
“苏……”许功立时想起姜家与苏家曾有婚约之事,脸色微变,“此人同苏佰川……”
“不错,观卿正是前任首辅苏阁老之子。”
许功的脸色彻底维持不住了,他冲家仆一撇脸:“去把笙儿叫来。”
很快,许笙就急匆匆地迈步进来,行礼问安后,许功兜头就问:“听说你今日宴客,把苏观卿也请来了?”
许笙犹豫了一下,原想糊弄过去,却一眼看到了立在姜怀山背后的风拂柳,知道无法隐瞒,方躬身回道:“是,孩儿素来倾慕苏公子的才华,故而今日雅集,请了他做陪席。”
姜曈心知,此等场合原本轮不到她一个小辈发言,但此时姜怀山眯缝着眼睛,别人都以为他是端着架子,她却早已看出她爹怕是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不得不开口对许笙道:
“既然观卿就在府上,还请许公子放他出来,我们要带他回家。”
许笙被苏观卿搞得气不顺,哪里肯放人,当下只道:“恕难从命,在下今日与苏公子相谈甚欢,苏公子也答应留下来做在下的清客,稍迟在下便会遣人赎买他的身契……”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爹一口唾沫啐在身上:“孽畜!那苏观卿是什么人,你也敢随便招惹!不怕死的东西!还不去把苏公子请出来!”
“诶,是!是!儿子马上就去。”许笙不想父亲发这么大怒,吓得脚不点地地就往外奔去。
出了正堂,他的表情便再也维持不住了,变得极为难看。
他的贴身小厮也大气不敢出,等到了书房门口,方小心上前:“少爷,那咱们要把苏观卿交出来吗?”
许笙冲着廊下柱子狠狠踹了几脚,踹得脚底生疼,才停下来,恨恨道:“爹都发话了,能不放人吗!”
……
姜曈不知道当年苏观卿遇见这个事情,最后是怎么了的,那个时候她只关心自己的事情,根本不曾理会过苏观卿的困境。
但是现在,她看到苏观卿衣衫褴褛地被两个家丁架着走了出来,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想起当年姜曚带人来抢她的时候,苏观卿拦在她的跟前,也是被人揍成这个样子。
他是那么明净剔透的人,就像一片琉璃雪地,却被人生生踩上了脏污。
刹那间,前世与今世在她的脑海中重叠,她只觉一股血冲到了脑子里,有些分不清记忆与梦境。
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挤开家丁,一把扶住了苏观卿:“观卿,你怎么样?”
苏观卿本是浑浑噩噩地任人拽着,一听到她的声音,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曈曈?你怎么来了?”
“是风公子来找我的,”姜曈看着苏观卿这个惨样子,鼻头有些发酸,“你别怕,我已经从班头那里把你赎出来了,现在来接你回家。”
苏观卿闻言整个人呆住了,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风拂柳什么时候走过来,扶住了自己的另一侧。
及至几人出了许宅,姜怀山彻底没了力气,眼见着要倒。
阿乔把姜怀山往自己背上一抗:“我送你爹先回去,你们慢慢走。”
说罢,她也不等人答复,脚下生风地就走了。
苏观卿依旧仿佛身在梦中,他被姜曈和风拂柳拽着往前走,每一步好像踩在云端上,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曈曈,你真的把我赎回来了?”
“我说过会接你回家的,”姜曈目送阿乔的背影消失,又转头看向浑身是伤的苏观卿,“对不住,我该早点来的。”
“那、那我现在、我现在去哪里,我不用回杂院了?”苏观卿瞪大了那双空茫的眼睛,磕磕巴巴地问道。
“对,你不用回杂院了,只有我需要回去,”风拂柳说着,一脸感慨地转向姜曈,“想不到你真的会来救观卿,之前是我狗眼看人,我给你道歉。以后,你定要好好待观卿。”
“我会的。”姜曈郑重应了一声。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风拂柳别过二人,径自走了。
别过风拂柳,苏观卿终于回过神来,方感觉浑身都疼,走路都瘸着,却尽量自己撑着,不将重量往姜曈身上倚。
“曈曈,你赎我,花了多少钱?”
“七十六两。”
“你哪里来的钱?”
“我典了地契。”
“这!这可如何使得!”苏观卿那张又青又紫的脸上表情空白了一下,继而流露出既感动又张惶的神色,“若为了我,令伯父伯母流离失所,我、我……”
“我什么我!”姜曈打断他,“等你给我的那幅画卖出去,我就能把地契赎回来了。放心吧,我省得行情,倪瓒的画比我家那个小院子值钱多了。”
苏观卿更加震惊:“你当真修复好了?”
这样的话前世姜泰斗是听多了,当下条件反射道:“自然,老夫从无虚言。”话一出口,她方意识到自己说秃噜了嘴。
所幸苏观卿只是当她小孩扮大人,并未深究。
“为了救我,平白损失了这许多银钱。”苏观卿有些黯然,早前苏家未曾覆灭时,几十上百两银子他并不会放在眼里,眼下却是尝遍世间疾苦,深知就是这一两银子也足以逼死一条性命。
姜曈托着他的手腕,在他耳边轻声说:“观卿,眼下家里生计艰难,这画只能先卖掉。等我攒够钱了,我一定帮你把画赎回来。”
苏观卿鼻腔发酸:“这画我本是送你的,却不想这钱还是花在我的身上了。不值当的。”
“值当的!”姜曈用力箍紧了他的胳膊,“我不许你自暴自弃。以后你跟着我,我必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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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再吃苦受气。”
苏观卿只觉自己那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忽然被一双柔软又温暖的手捧住了。他悄悄地别过头,想要掩过有些发热的眼眶。
姜曈见他情绪不对,便又转了话题,说起今日的种种情况。争分夺秒的惊心动魄,在姜曈口中讲来,倒是妙趣横生,听得苏观卿都忘了身上的疼痛。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路上顺便又请了大夫回家。
姜怀山已经被阿乔送回来了,由钟婉词看护着。
姜曈请大夫看过父亲,见他差不多已经缓过来了,方又让大夫给苏观卿看了伤。
所幸两个病号都无大碍,送走了大夫,姜曈又忙着安置苏观卿。
家里没有多的房间,她只能先在书房给苏观卿搭了一张床。
之后又拿了套姜怀山的干净衣衫给他,让他自己换衣擦药。
等到苏观卿把自己打理好了,姜曈方才进来,将一个东西放在了苏观卿手上。
“观卿,这个你收好。”
苏观卿正坐在新搭的床上,用手整理着枕头被褥,他接过姜曈递过来的东西,摸索了一下,是一张纸。
“是你的身契。”姜曈道。
苏观卿一怔,立即像是推火药包一样,将身契推还给姜曈:“我又看不到,当成废纸弄丢了怎么办?还是你替我收着吧。”
他害怕自己得了自由,便没有理由留在姜家了。
他不想要什么自由,他只想留在姜曈身边。哪怕只是一个家仆的身份,他也心满意足。
姜曈却不知他这些想头,她一想,觉得苏观卿的话也有道理,便将身契收了回来:“成,我帮你收着。对了,这屋里的摆设,要不要我带你熟悉一下,免得你出入不便?”
“好。”苏观卿立即从床上起来。
姜曈便扶住他,陪着他一点一点摸着,熟悉书房的布置。
刚转完一个圈,门口便传来一个声音——
“观卿。”
苏观卿听出是姜怀山的声音,忙肃容立正:“伯父。”
钟婉词扶着姜怀山一步步走了进来,姜曈看钟婉词扶得辛苦,忙抬了凳子过去。
姜怀山气喘吁吁地坐下,待得气息稍微平复了些,方将目光落到苏观卿身上。
这是自苏家出事后,他第一次见到苏观卿。
姜怀山是看着苏观卿长大的,首辅独子,才华横溢,年少成名,那么多耀眼的光环笼罩在苏观卿的身上,他却从来不曾骄傲自满,待人接物向来和善温文。
今日,苏观卿身上所有的光环都消失了,他垂手立在那里,不动不言,态度依旧谦卑温和。
达则不矜不伐,虚心自守;穷则处变不惊,从容自若。
姜怀山心中暗赞,开口却是一声长叹:“好孩子,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劳伯父惦念。”听到长辈的关心,苏观卿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委屈,唇角几不可查地颤了颤。
钟婉词不知道丈夫看出了什么,反正她就见到昔日那个春风和气的小观卿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有一块干掉的血渍,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一时心中酸楚,背过了身去,悄悄抽出一张手绢捂住了脸。
姜怀山又叹了一口气:“你们母女两个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观卿讲。”
15. 探隐秘
等到姜曈母女出去,掩上了房门,姜怀山方开口道:
“当年正统帝北狩,险些亡我大明,回銮之后,竟杀弟夺位。为了掩人口目,又在朝堂之上大开杀戒,多少忠臣良将就此丧命,你父亲……偏你父亲是个宁可玉石俱焚的性子,以致苏家招此大祸,只可惜了你这样的好孩子,哎……”
苏观卿两眼含悲,声音却是字字清晰:“父亲曾教导小侄,为人臣子者当效死输忠,便是粉身碎骨亦当在所不辞。父亲不悔,小侄亦无悔。”
“好啊!好!”姜怀山眼眶有些发红,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苏兄轨物范世,俯仰无愧天地,不愧为我辈楷模!”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气势也委顿了下来:“这份忠肝义胆,我不及你们父子,当年正统帝复位,但凡敢不表明态度效忠的,全都杀头抄家。若不是正遇上丁忧,我恐怕亦不敢辞官触怒陛下,只能做正统帝的走狗。”
书房窗外,母女两个挤在一起,贴着窗缝往里看。
姜曈有些诧异,她从不知道姜怀山对新帝竟有这样的怨念。
她看向姜怀山侧颜,只见他的神色极为复杂浓烈,有对自己胆怯的不齿,对先帝、老友的愧怍,还有对未来的绝望,以及一丝没能藏好的,对那位诛除异己时杀人如麻的君王的畏惧。
钟婉词或许还不明所以,姜曈已经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只要那位正统皇帝还稳坐地位,苏观卿便永远是罪臣之后,而他姜怀山也永远不打算重新入仕。
苏观卿宽慰道:“正统帝兵权在握,早已无人能抗衡,便是暂时蛰伏,也无可厚非。”
“暂时蛰伏……这恐怕也是正统帝所担忧的,”姜怀山略微压低了声音,“你爹临死,可留了话给你?”
苏观卿摇了摇头:“当日事发突然,父亲没有来得及跟小侄说什么。”
姜怀山神色肃然:“这段时间,可有人在你身边旁敲侧击探听消息?”
“探听什么消息?”苏观卿茫然以对。
姜怀山将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程度,却是继续步步紧逼:“我听说,前段时间码头曾经起火。烧死了上百人。”
“确有此事。”
“你可知缘由?”姜怀山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观卿的表情。
苏观卿一脸迷惘:“小侄不知。”
“看来苏兄什么也没有给你说过。也好,也好。”姜怀山说着,眸光中露出一抹浓浓的哀意,眼眶也有些润,他用双手捂着脸,半天也没有放下来。
窗外姜曈与钟婉词对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
屋内姜怀山摩挲了几把脸,手放下来时,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他没有再继续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而是忽然感慨道:
“如果没有这个事情,你和曈曈这个时候当已经成婚了。”
钟婉词不明白丈夫为什么无端提起此事,她只怕姜怀山还要坚持当年的婚约,一双红红的眼睛惊疑不定地在姜怀山同苏观卿身上来回游走。
姜曈却是阅历丰富,一听姜怀山的话音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心中不由一叹,将目光移向苏观卿时,眼底已经露出了几分不忍。
苏观卿朝着屋门的方向侧了侧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曈曈一直也不乐意这一桩婚事的,若是没有这个事情,我们也未必能成婚。”
姜曈被他笑容里藏不住的惨然灼了一下,下意识别开了头。
“这丫头就是任性惯了。”姜怀山想起女儿当日为了退婚,闹得两家鸡飞狗跳,差点把他老脸丢尽的旧事,忍不住无奈摇头。
“曈曈是个好姑娘,”苏观卿本能地维护姜曈,“原也是我配不上她。”
他说着略低了低头,掐住了自己的手腕,“观卿只愿曈曈将来能觅得如意郎君。”
姜怀山要的就是苏观卿这个表态,闻言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勉力站起来,却又有些不稳,顺势就将手按在苏观卿的肩膀上,缓声道:
“观卿,虽然你们俩的婚事不成,但在我的心中,依旧是拿你当我的儿子来看待的。以后你就放心留在我家,有我的一口饭,必然也有你的一口。”
苏观卿感觉到了压在肩头的重量,忍着身上的疼痛,扶住了姜怀山,含泪轻声应了句“是”。
……
翌日清晨,苏观卿模模糊糊醒来的时候,恍恍惚惚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耳边没有风拂柳清晨吊嗓子的声音,身下的被褥好像也比平日的硬板床软和。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摸被褥,摸枕头。不对,不是他在乐班睡的那套。
苏观卿霍然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他当即有些慌了,但他性子沉稳内敛,并不大呼小叫,只是忙慌慌地去摸自己的竹杖,谁料又是摸了个空。
这一吓,他完全醒过来了,也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了。
苏观卿吁出一口气,就这么坐在床沿上。
自己现在是在曈曈的家里了。
曈曈她,就在隔壁吧?
以后自己是不是就能每天听到她的声音。
再不用熬着相思苦,怕她来,又怕她不来。
苏观卿的嘴角渐渐地弯起来。
“醒了?”耳边忽然传来姜曈的声音。
苏观卿笑容一滞,整个人卡顿了。
“曈、曈曈?你、你怎么在这里?”他近乎惊慌失措地将滑下去的被褥拉到自己胸口。
“哦,我修复工具都在书房,要修画只能在这里修。”姜曈一颗心都扑在活计上,也没留意到苏观卿的窘迫。
苏观卿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只好做贼似的,把要穿的衣衫拉进被窝里。
“对了,阿乔从城外竹林带回来几根竹杖,就放在你床角。”姜曈头也没抬。
苏观卿依言伸手去探,果然探到了几根竹棍。
他侧头对住姜曈的方向:“阿乔是何人?”
“就是上次你从河边背回来的那个姑娘。”姜曈还是没抬头。
“她是姑娘?!”苏观卿大吃一惊。
“是呀。不然我怎么会让她住我的房间。”
苏观卿一时又窘又喜。
窘的是男女有别,却不知自己当日无心之时,有没有冒犯对方,喜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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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在他心上那么久,却又不敢问的事情,竟是这样柳暗花明的结果。
他在床上又消化了半晌,才想起来摸索着穿好了衣衫。
这间书房原本只放着一个书桌,姜曈一个人在这里鼓捣书画,倒是绰绰有余,现在添了一张小床,又添了一个人,就有些打挤了,多一张椅子也放不下。
苏观卿没敢下床乱走,他坐在那张用门板搭出来的小床上,问姜曈:“曈曈,你在做什么?”
“熬浆糊,准备装裱画心了。”
姜曈蹲在地上,将捣好的,热气腾腾的一大碗将近凝固状态的浆糊,放进了一桶冷水里泡着,又用旁边一盆水,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手。
做这个活计的时候,保持手部干净干爽也是非常重要的。
否则等修补好了字画,发现上面一个黑乎乎的印子,便是哭都来不及了。
不过这东一盆水,西一盆水的,对看不见的苏观卿来说,简直就是举步维艰。
苏观卿听见水声,又听到她展开画卷的声音,不知怎的,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的,竟是控制不住自己,就想找她说话:“倪瓒的那幅画里,画了些什么?”
姜曈其实不惯有人这个时候跟她问东问西,就是当年她带徒弟,都只准徒弟安安静静地先看,有问题之后再提。
此时她下意识就蹙了蹙眉,想叫人禁声,一扭头,看到苏观卿捏着竹杖,一副小心翼翼静待纶音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她想不明白,苏观卿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死心塌地?
他有的一切都肯给自己,时时事事都顺着自己,最后连性命都赔在自己手上了。
可从始至终,自己甚至连一个笑脸都没给过他,更在明知会连累他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祸害他。
她的自私,她的利用,难道他当真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一点都不计较吗?
还是说,不管她如何对他,他都甘之如饴,绝无怨怼?
观卿,观卿,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姜曈一念及此,一颗心软了又软,终是不忍,她将这幅尚未装裱的画在桌案上展平,方道:
“这是一幅平远小景,草木山水皆有意趣,用墨极淡……”她忽然笑了笑,“你应该会喜欢的。”
“哦?”苏观卿见姜曈竟真与自己聊这个,言谈间还颇内行,不禁又惊喜又惊奇,“何以见得?”
“笔简意远,正是倪云林惯常的旷逸之风。”姜曈侃侃而言。
苏观卿站了起来,深恨自己不能一睹画卷:“不错,倪云林的画风的确独树一帜。这百年来,不知影响了多少画者。”
“那倒是,”姜曈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就比如说本朝的王绂(fú),早年也是师法过倪瓒的。就是他用墨的习惯也同倪瓒有异曲同工之妙。”
“曈曈你也知道他?”苏观卿越听越开心,忍不住兴致盎然地摸索着走到桌案边。
——这算是侵入了画医姜一贯的工作领地了。
聊兴正浓的姜泰斗脸瞬间就黑了。
下一刻,苏观卿就被”请“出了书房。
16. 得合作
那之后的几天,姜曈做事的时候,都没让苏观卿待在身边“捣乱”。
等到那幅《秋林野兴图》装裱已毕,姜曈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细细归置了书房的各类工具,开门出了书房。
院中无人,只灶房传来断断续续切菜的声音。
姜曈只道是钟婉词在做饭,便闲步走了进去,不想灶台前站着的,竟是苏观卿。
“观卿?你在做饭?”姜曈简直难以置信,她走过去,当真见苏观卿将一只白萝卜压在案板上,正在切着。
他看不到,也无法切得整齐,萝卜丝粗粗细细什么尺寸都有。
苏观卿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笑起来:“我都做好几顿了,你没发现吗?”
……真没发现,因为钟婉词的刀工也是这个水准。
原来这几日她闭关不出,苏观卿就点着竹杖自己在姜宅内熟悉环境,幸而眼下的姜宅是真的小,他很快便摸清了宅内的情况。
而姜怀山那边因为出那一次门,强行耗空了体力,这几天根本起不了床,钟婉词要忙着照顾丈夫,阿乔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苏观卿便主动帮着干起活来。
姜曈目光落在苏观卿那纤长白皙的手上,忽然她脸色一沉,伸手抓住了苏观卿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起来。
她见过苏观卿弹琴,音乐她是不懂欣赏的,但是她记得他的手拨动琴弦的样子。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而无瑕的手。
但是现在,这双手上满是伤口。
指尖有已经愈合的旧伤,指甲边有好几处刀口,手背上还燎了两个水泡,这显然就是近期的伤口了。
“你看不见,就不要动刀了。”姜曈声音发沉。
苏观卿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心疼,反而开心起来,和声道:“不妨事的,万事开头难嘛,我现在已经掌握技巧了,不会再切到自己了。”
他那双无焦的眼底溢出笑意:“再说了,你花了那么多钱买下我这个仆人,总得有点用处,有我在,哪能叫主母再下厨呢?”
“谁拿你当仆人了!再敢乱讲!”姜曈甩开他的手。
“是。”苏观卿含笑应了声,又继续做事。
姜曈看他摸索着取出一只干净的大碗,又摸索着将那些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萝卜条放了进去。
虽然每一步都做得缓慢,却很井井有条。
姜曈没来由便想到,若是当年自己收的徒弟有这份做事情的耐性,自己或许能少生几回气,多活几年。
她摇了摇头,把奇怪的想法丢出脑子,一开口,语气已经温和了下来:“我原说接你回来享福,想不到还是要劳动你做这些事情。你且等等我,等我赚了钱,请两个仆人回来,你就不用做事情了。”
“说起这个,”苏观卿清理了菜板,又用指尖探探,找到了菜刀和剩下的半个萝卜,“我的伤也差不多好了,明日我就可以出门挣钱了。”
“你要出门挣钱?”姜曈一怔。
苏观卿点点头,眉眼含笑:“我如今既然得了自由,赚的钱便不用让班头拿走大头,到时候全都给你。”
姜曈的神色又黑下来:“我把你接回来,难道是为了让你出去卖艺养活我们全家的?”
苏观卿听出姜曈这是真不高兴了,心下惴惴:“可眼下伯父还病着,家里没有进账……”
“画我已经装裱好了,下午咱们就去卖掉。”
“可就一幅画,便是能卖了大价钱,咱们也不能坐吃山空呀。”
“我可以接修画的活计回来做。”
苏观卿的声音又矮了几分,却依旧把话说了出来:“可这活也赚不了多少钱吧?”
姜曈老神在在:“你不要小瞧修复技艺。你想想看,如果你有一幅人人都艳羡的古画。呐,比如说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因为保存不善,被毁掉了,这世上只有一位修复匠人能帮你修复如初,你愿意花多少钱请她修画?”
苏观卿将心比心,由衷道:“若是要救《清明上河图》,便是我有多少身家都愿意掏出来的。”
“那不就结了,给我一点时间,只要我的名头打出去,多的是藏家捧着价值连城的古书画来请我修复。”姜曈笑起来,并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
下午姜曈就左手拿着那幅《秋林野兴图》,右手拉着苏观卿,去了那家裱褙铺。
时隔一个多月,那裱褙铺的掌柜赵吉再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简直认不出来了。
他先是把画立着拿,然后又放平了看,愣是没看出来半点修复的痕迹。
赵吉抬头困惑地看向姜曈:“姑娘,你这是……另外画的吧?”
姜曈被人质疑,倒也不恼,只是平和地道:“我不过一个修复匠人,岂能有倪云林的画功?此画当日掌柜的也看了,是不是同一幅,相信掌柜的自有判断。”
赵吉看看沉敛自信的姜曈,又开始仔仔细细地观摩起那幅画作来。
从笔意画功上面,其实他已经确定了这幅就是倪瓒的真迹,也是他一个月前看到的那幅残画,埋头再看,无非是想找到修复的破绽来。
这一次,赵吉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先是从正面细细观摩了一番,然后又贴近了画作,分别从左边与右边侧着头看,之后又是如法炮制,从上侧与下侧去看。
越看却越是骇然心惊。
他也是极擅修复的匠人,他很清楚凡是修复过的画作,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的一般都在全色阶段。
补上去的新纸,就算经过了染色,也很难完全与旧画的颜色契合。就算是正面做到了颜色一致,从上下左右侧向去看,还是能看出来破绽的。
不过在修复行当,能做到正面看起来颜色无差别,就已经能交差了。
如果再能有一两个侧面看不出问题,这就叫做“两面光”、“三面光”,那就是个中高手了。
而最高的水平,便是无论是正面,还是上下左右来看,都看不出任何的破绽,这在业内被称为“四面光”。
赵吉入行至今,也没有见过一回。
而姜曈这幅,正是做到了“四面光”。
所以赵吉最开始会本能地以为这根本是另外一幅画。
可他毕竟是见过修复前的样子的,画作的笔意、细节他都记得,确确实实是同一幅画,况且修复过的画作,其实修复得再好,其价值肯定也及不上未曾损坏过的原作,姜曈没有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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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可这样的手艺,怎么可能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练成的?
赵吉想着,便想当然地以为,姜曈背后必有高人。只是既然高人不愿面世,他又何必拆穿?
当下赵吉放下画作,由衷道:“姑娘竟有这样卓绝的手艺!老夫佩服!”
“岂敢,岂敢,”姜曈道,“之前托赵掌柜帮忙打听买家,不知眼下可有人属意这幅画?”
“这……呃……”赵吉面色就有些尴尬,老实说,他之前根本就没相信姜曈能修复好这幅画,这买家自然就没去打听过。
姜曈哪里看不出来他这层意思,她之前寻到裱褙铺,本也不是图这掌柜帮她卖画,见此,她浅淡地笑了笑:“无妨,书画买卖总得看缘法,再好的画,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之前我囊中羞涩,不得已向掌柜的讨要了几张老纸,眼下也该将这账结了。”
她说着就要掏钱,赵吉却道:“且慢。那几张纸说了是送给姑娘的,岂能收钱?还有,这画我买了。”
姜曈动作一顿,愕然抬头看向赵吉,这掌柜的肚满肠肥的样子,可不像是能为书画一掷千金的雅士。
“我出一百六十两,姑娘可愿意卖?”
姜曈熟悉市场,自然知道这掌柜报的是个实在价。
当然,如果她肯耐心等上一等,等到一个识货又有钱的主顾,这幅画卖到两百两以上,也不是不可能。
但姜曈想要尽快出售,这个价格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姜曈道:“看不出来,赵掌柜如此喜爱倪云林的画作。”
赵吉摆摆手:“我不懂欣赏这些,我眼里只有买卖。”
姜曈扬了扬眉,表示好奇。
赵吉搓了搓手,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我实在仰慕姑娘的手艺,想跟姑娘长期合作。”
姜曈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故意在赵吉面前露这一手,本就是想要合作,只是不想赵吉居然肯买画。
当下她并不急着表态,只听赵吉说话:
“是这样的,姑娘这个四面光的水平,就是全城怕也没有哪个修复匠人能达到。我呢,打算把这幅画挂在店中以揽客,以后若是遇见棘手难修复的书画,还希望姑娘可以接手,小店只抽个佣金。姑娘看可好?”
“如此甚好,”姜曈道,“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
“凡是我经手的古画,掌柜的须得告知主顾,修画者是我。”她还要靠着这手艺扬名立万,自然不肯做这裱褙铺背后的无名工匠。
“这个嘛……”赵吉本能地就想要说,姑娘年纪轻,恐怕难以取信于主顾,不如他家老字号云云。
他一个老鬼还能忽悠不了一个小娃子吗?
然而话未出口,却正对上了姜曈笑吟吟的眼睛。
赵吉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绝非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才有的眼神,那双眼睛能看透他的心思!
生意场上浸淫多年的敏锐,让他立时知道眼前这个姑娘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自己若是想要名利通吃,怕只会失去同姜曈合作的机会。
当下赵吉忙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17. 下杀手
两人回去的时候,顺便买了酒菜回家,除开又不知去了哪里的阿乔,当天晚饭之时,四个人围坐一桌,难得打了次牙祭。
姜曈端着碗,笑着对钟婉词道:“娘,地契我都赎回来了,你就放心吧,咱们不会露宿街头的。”
钟婉词捂着心口,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这卖画剩下的钱,你还给观卿没有?”姜怀山问道。
“我想还给他来着,他不肯收!”姜曈告状道。
姜怀山道:“胡闹!他不肯收,你也得还给人家!”
苏观卿刚扒拉了一口白饭,闻言忙咽下去,道:“伯父,这画本就是我送给曈曈的,这送出去的东西,如何还能收回来?”
“这是你爹留给你傍身的,你如何能轻易送人,你爹若是知道,岂不难过?”姜怀山一脸的不认同。
“可那画是曈曈修复好的,若没有曈曈,那画其实已经毁掉了。更何况,我已得了一半赎身……”
姜曈点完了火就不管了,由得姜怀山同苏观卿掰扯。
今天的菜是直接从酒楼买回来的,色香味俱全,吃得她馋虫大动。
正闷头吃呢,忽然见钟婉词跟自己使了个眼色,姜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苏观卿捏着筷子,面前一碗白饭,很认真地在讲自己的道理。
姜曈迷惑地又看向钟婉词,用嘴型问她:怎么了?
钟婉词也用嘴型说了句什么,姜曈顿时恍然。
她一直吃自己的,根本没留意到苏观卿的情况。
苏观卿看不到菜盘子的位置,除开夹自己面前的那道炒白菜以外,根本没有夹过别的菜,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扒白饭吃。
姜曈暗中摇了摇头,这人就这样,有什么苦,都自己默默咽下,从来都不会去麻烦别人。
她想着,便将各式菜都夹了点,放进苏观卿的碗里。
姜怀山说不过苏观卿,正拿长辈的派头来压人,一见姜曈的动作,当即卡壳了,要说的话也忘了。
他看了看苏观卿冒尖的饭碗,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碗,顿感委屈。他这个当爹的都还没享受到这个待遇呢!
他这一噤声,苏观卿只道是自己赢了,开心地继续扒饭,这一张嘴,就吃到了一块红烧肉圆子。
他呆了一呆,耳边便传来姜曈的声音:“你喜欢吃什么菜,跟我说,我帮你夹。”姜曈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京酱肉丝到碗里。
“好。”感觉到手中的饭碗微动,一股暖流登时涌入苏观卿的心头,刚刚还能言善道的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闷头吃菜。
他吃得香,倒叫姜怀山无端觉得姜曈夹的菜就是更好吃。
姜怀山清了清嗓子,又抬了抬自己的碗,眼睛都瞪直了,可姜曈根本不朝他这边看。
他气不顺,又把目光投向了钟婉词,然而钟婉词只是冲他眨巴了一下她那双形状柔和的漂亮大眼睛,又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那块糖醋排骨去了。
姜怀山一时气结,闷头开始扒白饭吃。
……
晚饭后,姜曈就钻进了书房。
她今日从赵吉那里拿回来了一个活计。
倒不是修复古画,只是一个无名书生作画题跋时写错了字,又舍不得毁掉这幅画,便让裱褙铺挖去那两个错字,补上新纸。
姜曈也不嫌弃这活计简单便宜,眼下于她而言,只要有钱赚就行。
她这边去忙她的,苏观卿收拾了桌子,便去灶房给姜怀山熬药。
正忙活着,不知在那个温柔乡睡够了的姜曚终于回来了。
这人一回来,摸着黑就往灶房钻。
刚一进去,就见灶台前一个黑黑的身影晃动,姜曚不防屋里有人,吓得“嗷”的一声尖叫出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似的,一蹦老高,牵扯到旧伤,又痛得脸色扭曲。
“哪里来的小贼!?”姜曚龇牙咧嘴地捂着肋骨,咆哮道。
苏观卿倒没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早在姜曚进来前,他就听到了脚步声。
当下只是和声道:“误会,是我。”
“苏观卿?”姜曚走过去,就着灶孔中的火光看了看苏观卿,没好气地埋怨,“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点盏灯!”
苏观卿好脾气地解释:“我看不到,没必要浪费灯油。”
“你怎么在我家?”
“曈曈把我赎出来了。”
姜曚啧了一声,面露嘲讽:“我还道家里该断炊了,谁知这丫头才买回来一个丫鬟,又买回来一个小厮,看来姜家还有我不知道的家赀。”
苏观卿并没有反驳姜曚说自己是小厮的话,只是留心守着药罐。
他因为看不见,生怕药汤扑出来,熬药的时候,一向专心听着声响。
然而姜曚像是专门给他捣乱一般,就在他身边晃悠,害得他根本听不清水声。
可他脾气向来好,被人吵着了也不会跟姜曈一样撵人,只是道:“少爷是饿了吗?橱柜里还有两个馒头,我可以帮少爷热热……”
话音未落,就听姜曚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少爷,哼,也叫不了两日了。”
苏观卿接不上来这个话,只好垂手站在那里。
姜曚忽然对苏观卿来了兴致,他走过去,随手推搡了一把,用一种吊儿郎当的语气道:“你刚才叫我少爷?真拿自己当仆人了?不打算娶我妹妹了?”
“观卿眼下只是贱籍,哪里敢作此想。”苏观卿温声道。
便是姜怀山说了拿他当子侄看,姜曈也说让他拿姜家当自己家,他却也不敢妄想。能在姜家做个小厮,每天可以照顾曈曈和她的父母,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姜曚却哪里知道这些,他只道姜家人当真嫌弃苏观卿,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他的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愤恨地哼哼:“这对父女果然都是冷血心肠。碍着他们了,便是再亲厚的关系,都会丢过墙去。”
苏观卿没听清,疑惑问道:“什么?”
“没什么。”姜曚应了一声,踢踢踏踏地走了。
苏观卿便不理会,只是认真守着药罐。及至药熬好了,他方用帕子垫着药罐,往碗里倾倒。
他看不到,便不知道姜曚离去后,那只被他洗得干干净净的空碗中,多了一撮白色的粉末,给药水一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老东西想过河拆桥,门儿也没有!要死,你们一家也得走前头!”姜曚低声咒骂着往自己的屋子走。
摸黑走到屋门口,他本能地就去推门,谁料竟推了个空,一时重心不稳,直接扑了进去,砸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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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牵扯到肋骨伤处,疼得他吱哇乱叫。
夜里寂静,他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姜家小院,却没人出来瞧一瞧,大抵是当他又在耍酒疯了。
好半天缓过劲来,起来一看,屋门竟不翼而飞了!
他哪里知道这是被阿乔暴力拆下来,拿给苏观卿铺床用了。连带着整床的被褥床单也都被薅走了。
其实如果按照姜曈的意思,直接就别让姜曚进门,让苏观卿睡他的房间。可惜姜怀山不肯做得太难看,还是想等着本家那边来人把姜曚领走再说。
姜曚气得在屋中乱发了一通脾气,终于精疲力尽,他咬牙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忽又狞笑起来,喃喃道:“你不仁,我不义,你九泉之下也别怪我。”
就在他即将合眼的一刹那,眼前忽然一道黑影闪过,无声也无息。
姜曚蓦地瞪大了眼睛:“谁?!”
没人回答,黑影一闪就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可姜曚却不敢睡觉了,他本就心中有鬼,此时不由汗毛倒竖,只是睁着眼睛瞪着虚空。
就在他瞪得眼睛酸疼之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蓦地腾空,眼前景物不停变换。
他并不知道这是阿乔功夫了得,擒了他就走,只道是自己当真见鬼,当场几乎吓傻,嗷嗷叫个不停。
接着眼前忽然大亮,姜曚感受到一阵失重,跟着就是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地上。
还未痊愈的肋骨再度裂开,姜曚痛得两眼发黑,恍惚间见到正前方端坐一人,朝着自己怒目而视,正是姜怀山。
刹那间,姜曚骇得几乎魂飞魄散。
“逆子!安敢害我性命!”姜怀山一拍扶手,怒喝道。
姜曚只道是恶鬼索命,吓得想要逃命,谁知他不管怎么用力,胸膛愣是死死贴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一时间更是吓得冷汗直流:“别、别找我索命,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阿乔一只脚踩在姜曚背上,喝道:“老实交代!为何对你父亲下此毒手!”
“我我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我我只是不想被撵走而已。我我我我一时糊涂,爹!爹!你饶了我吧!别带走我!”
“你为什么还想赖在姜家?这个家不是已经被你掏空了吗?”阿乔奇道,姜家已经穷到,她都不好意思在这里吃白食了。
“哼!”姜怀山冷哼一声,“这逆子大抵是觊觎老夫那三品官身,能给他带来恩荫入仕的机会。殊不知你的名声在京城已经臭了,还要妄想恩荫!”
钟婉词气红了眼睛,指着姜曚痛骂:“狼心狗肺!真个是狼心狗肺!”
姜怀山别过脸,不去看姜曚。
姜曈道:“阿乔,陪我去报官吧。”
“好。”阿乔答应一声,一把将姜曚的手别到身后,将人拉了起来。
眼见着已经要被拖出门外去了,姜曚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撞鬼。
这一反应过来,他也活过来了,忙用脚死命够着门板,回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姜怀山:“你没死?这、这怎么可能?!”
一扭头,那碗毒药就放在桌上,碗中斜倚着一根莲花银簪,已经发黑了。
苏观卿就立在桌边。
姜曚咆哮道:“苏观卿!你不是看不见吗?你装瞎的?!”
18. 看眼睛
苏观卿听见姜曚提到自己,沉声道:“我虽看不见,感觉却很敏锐,你当时靠我太近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却知道你定然动了手脚。曈曈早就跟我说过,你可能会下毒手,让我提防着你。”
姜曚猛地扭头一看向姜曈:“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的?”
姜曈冷冷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你本性自私恶毒,知道自己即将被逐出家门,必然会做点什么。便让阿乔一直跟着你。从你进药铺买砒霜开始,我们便都知道了。只是看你最后是不是当真会下手。”
姜曈说到这里,给了阿乔一个眼神,示意她跟自己出门。
姜曚一见她们当真要报官,一时慌了。
须知道,在大明,弑父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姜曚吓得眼泪都飙出来,连声讨饶:“爹!爹!求求爹了,孩儿一时糊涂,求爹饶了孩儿吧!我从此定然洗心革面,再不敢了!以后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逾距!爹!爹!”
到底是叫了自己几年父亲的孩子,听姜曚叫声凄厉,姜怀山也有些动摇:“曈曈,阿曚到底也是姜家血脉,况且此事若传出去,于我姜家名声也不好,不如……”
姜曚心头一松,一家之主发话,自己性命当无忧了。
然而姜曈却断然拒绝道:
“不成!姜曚胆敢弑父,狗彘不若!岂能轻易放过?况且此人心性恶毒,放了他难保将来不会回来报复!阿乔,咱们走!”
阿乔自然是只听姜曈的话,闻言拎着姜曚就走。
姜怀山还要开口,却被钟婉词拉住了。
她带着哭腔质问道:“怀山!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向着他吗!”
夫妻俩就这么一拉扯,姜曈与阿乔已经带着姜曚出了门。
姜怀山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这场景倒把他搞得有些懵了,合着自己原来已经不是一家之主了吗?!
姜曚被阿乔捏在手中,就像一只秋后的蚂蚱一样无力地挣扎,眼见着离小院大门越来越近,只道姜怀山当真如此狠心,气得又叫嚣起来:
“姜怀山!你敢送我坐牢,你就不怕我拉着你全家陪葬吗!”
姜曈端着那碗当做证据的毒药冷冷道:“再叫!再叫我灌你嘴里了。”
姜曚一个激灵,乖乖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没敢再吐出来了。
……
三日后·上午·市廛
“还成吗?”
姜曈一手帮苏观卿拿着竹杖,另一手拉着苏观卿的胳膊肘,扭头有点担心地看着人家。
苏观卿此刻右边肩膀上扛着一袋大米,左手拎着一只装满了各式菜肉的竹篮子。
他本就瘦削单薄,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略略朝前躬身。
想他苏观卿一个文人,就算是沦落乐班那段时间也不曾干过什么体力活,背这袋大米,对他来讲还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姜曈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的,生怕他被这袋米给压折了:“篮子还是我来提吧。”
苏观卿却不答应:“你还在长个子,不能提重的东西。”
姜曈也没坚持,她修复古画,最重要的就是一双手。
揭命纸的时候,需要精确地搓掉画心二分之一的厚度,这就必须确保指尖的灵敏。前世她为了保护双手,一辈子不曾下厨,也不曾提过重物。
“怪我,不该买这么多的,下次咱们还是少买点。大不了多出来买几次。”姜曈一面在人群中分出道路,一面自顾自道。
苏观卿的呼吸有些急促,因为用力,脸都胀红了,却仍笑着道:“不妨事,我能扛得动。对了,衙门那边是怎么说的?”
“人证物证俱在,姜曚跑不了。就算是未遂,我看一个流放总是少不了的。”姜曈道。
她现在的心情是真的好——
观卿救出来了,姜曚坐牢了,接下来么……
“回去的路上,顺便我带你去看大夫。”她道。
“看大夫?”苏观卿有些不解,“我没病呀。”
“给你看眼睛。”
苏观卿呆住了,一滴汗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来,悬在鼻尖上,映着阳光,亮晶晶的。
“说起来,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姜曈问道。
苏观卿迟疑了一下,神色飘忽:“……在牢里生了一场病。”
姜曈正低头从袖口抽出自己的细巾,没留意到苏观卿的异样,再抬头时就见苏观卿鼻尖那滴汗依旧晃晃悠悠。
她也没多想,下意识用细巾往人家脸上一按,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汗珠。
一股墨香与浆糊混合的味道,顺着姜曈的动作传来,顺着他的呼吸传入四肢百骸。
苏观卿陡然僵住了,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好像中毒一般颤栗起来,差点连怎么走路都忘记了。
耳边姜曈那笃定又温暖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管什么原因都好吧,我定然要给你治好的。”
“……会、会花很多钱的。”苏观卿努力调整了半晌呼吸,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妨事,”姜曈学着他一贯的语气,“我能赚钱。”
她上辈子靠着这门手艺,那也给是自己搞了个家财万贯的,这方面她还是有信心的。
两人说说走走,就走到药铺旁边。
姜曈拽着苏观卿往里走:“药铺到了。”
店里的学徒指挥着苏观卿把米放到了角落:“今日看诊的人多,两位稍待片刻。”
姜曈忽然想起一事,她把竹杖塞还给苏观卿:“家里灯油快没了,我去买点,你在此间等我。”
苏观卿道:“卖灯油那条街离这里有点远,不如回头我陪你去吧。”
“不用,”姜曈看看排队的人,“你这里且得排着呢,你就在这里安心等我。”
姜曈一走,苏观卿自己在药铺里排队,一时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曈曈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点。
以前的曈曈热情跳脱,脾气很直,高兴了,生气了都挂脸上,喜欢谁,不喜欢谁也从不遮掩。
比如曈曈就从来不掩饰她对自己这副文人习气的看不上。小时候就嫌弃自己不能陪她策马扬鞭,只会待在院子里吟风弄月,甚是无趣。
自己说话也惹她嫌弃。她有兴趣的,他都不懂,整天只会扯几句酸诗,不像姜伯父手底下的武将,能弯弓射雁,能百步穿杨。
他曾画过一幅《双仙图》送给曈曈,画的就是她与他。
画中两人凭虚御风,衣带随风飘飘,时人皆赞他笔力天成,深得吴道子的真传。可那幅画曈曈不过瞟了眼,就丢在一边了,甚至不稀得拿回家。
但是现在,曈曈变了。
她再不会走得飞快,把他甩得无影无踪,而是会小心地牵着他,生怕他被人撞到或是找不到路。
她甚至会陪他聊绘画,不是随口敷衍,而是聊笔法,聊用墨,聊意境……
她变得特别有耐心,脾气也特别好,哪怕是面对自己。
她曾经不问俗务,可如今家里的钱银用度,她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曾经好武厌文,可现在却会修复书画。
她说自己是无师自通,可那样神乎其技的技艺,当真能靠着天分就琢磨出来吗?
一个人的成长,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
苏观卿抱着自己的竹杖幸福又无措地坐在那里,茫然地问自己,这个真的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曈曈吗?
他越想越是困惑,一颗心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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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地被提溜了起来,四面无着。
他不知道想了多久,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
姜曈拎着灯油回来的时候,在街对面就看到他这个冥思苦想的样子。
她有些好笑,正要开口唤他,却正轮到了他看诊。
那小学徒把苏观卿扶到大夫案前坐下,眼见着大夫已经开始号脉了,她不敢打扰,只悄悄进来,走到了苏观卿身边。
大夫号完脉问道:“你这是外伤导致的气血逆乱,脑中淤血阻滞,以至于失明。不过看起来并非新伤,伤了几年了?”
“是,有八年了。”
姜曈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大夫比她还惊讶:“你失明八年了?”
“倒也不是,不过八年前失明过一次,便一直用着化瘀的药,只要不断药,倒也能看见。这两年断了药,便看不见了。”
大夫点点头:“我说这脉象也不像淤堵了八年的样子。吃的什么方子,可还记得?”
苏观卿便背出了一个方子。
大夫再度颔首:“这个方子你现在吃也是可以的,不过断了两年药,淤血不通,要想复明,不是几副药下去就能奏效,你得长期吃。”
苏观卿摇了摇头,黯然道:“这个方子,我现在吃不起了。”他还是首辅公子的时候,自然什么药都吃得起,可抄家之后,却也不得不断了药。
大夫立即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方中有一味藏红花,价格的确不菲,可若是换成别的活血药,效果只怕会大打折扣。”
“还是换一味吧。”苏观卿温声道。
“不换!”姜曈忽然出声。
苏观卿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有些慌乱:“曈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姜曈按住苏观卿,对大夫道,“就照原方抓吧。”
大夫委婉提醒:“如果照原方吃,他这个病情,若果吃药就得一直吃,中间如果断了,前面吃的就都白费了。”
他这意思就是,你能负担起以后的药费吗?
苏观卿忙道:“曈曈,我没关系的,也不是非要看得见,我其实已经习惯了……”
姜曈根本不容他说话,一巴掌把想要站起来的苏观卿按了回去,一锤定音道:“就按我说的办。”
她这么重重一拍,愣是把苏观卿那颗忐忑的心拍了回去。
这么霸道,的确是他心许的那个曈曈。
等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走的时候,苏观卿心情大好,连肩膀上死沉死沉的大米都好像变成了轻飘飘的棉花,浑然没有留意到姜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姜曈生气了。
一路上姜曈都没说话,直到两人回到了家里,苏观卿卸下了负重,她才陡然发难。
“你眼睛到底怎么伤的?为什么骗我说是生病?”
苏观卿表情空白了一瞬,方想起这茬。
他看不到姜曈的表情,心中更加慌张,本能地就想抓紧竹杖,给自己一点依靠,然而竹杖在姜曈手上,那一刻他简直手足无措了起来:“我,我,其实,我……”
“说老实话!不许想瞎话糊弄我!”姜泰斗带了一辈子学徒,她发怒的时候,那个威严可不得了,就是再顽皮的学徒都会战战兢兢地把尾巴夹起来。
苏观卿当即立正站好:“我、我就是摔了一跤,磕到了后脑勺,里面出了血,这,这也没法把脑袋劈开,把淤血清出来,就只能一直吃药缓解症状。”
姜曈疑惑起来,苏观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举手投足都特别端庄,走起路来从不左摇右摆,她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人走路能摔跤,还摔得这么严重!
不对,自己见过观卿摔跤的。
那次是——
姜曈的脸色骤然变了。
19. 愧往昔
“八年前,你陪我去骑马,咱们俩共骑一匹,当时那匹马受惊,把我们摔了下去,是那次吗?”姜曈的声音还平稳,捏住竹杖的手却已经指节发白。
苏观卿不敢再瞒她:“……是。”
“我记得,你当时死死把我护在怀里,自己摔得遍体鳞伤,我却毫发无损。我当时还嫌弃你不会御马,之后便没找你陪我骑马了……”内疚像潮水一样涌来,瞬间将姜曈淹没了。
苏观卿有些汗颜,惭愧道:“我的确是不大会骑马。”
姜曈记起了当时的情况,她那会儿想要学骑马,她爹却总也抽不出空来教她。于是她便悄摸溜到马场,想要来一个自学成才。
苏观卿得知后,一开始是反对的。是自己威胁他,如果敢告诉家长,以后就不跟他玩儿了。
这话对付苏观卿简直就是百试百灵。他万般无奈之下,又不放心自己,只好硬着头皮,提出要跟自己一起骑。
结果自己没事,反而害了观卿。事后自己还嫌弃观卿骑技拉垮,更加不愿意找他玩儿。
姜曈闭了闭眼,自己都干的是什么事儿呐!
“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她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
感觉到了姜曈的自责,苏观卿忙宽慰道:
“不怪你,那只是个意外而已。更何况要说责任,也是我的责任大一点,那年你才八岁,想要淘气一点也是正常的,是观卿哥哥没能以身作则,明知道自己不会骑马,还逞能带着你骑。”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那年他自己也才十二岁,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姜曈抬眸看着他,见他关切地向着自己的方向,那双犹如点漆一般的眸子,却毫无焦点。
她心中一叹,这两辈子欠他的,怕是还不完了。
姜曈颤声道:“就算将来你能看得见了,也得终生服药,我知道你不怪我,可你变成这样,总归是我害的……”
苏观卿听出她语气里的痛愧,哪里舍得她难过,急急开口道:“不是这样说,我的病是可以断根的!御医曾给我开过一个断根的方子,药材虽然难得,但是我爹已经找齐了药材,命人炼制成了丸药,只可惜丸药还没送到我手上,苏家就出事了。”
他急切地“望”向她的方向:“所以我到现在还看不见,不是你的责任!”
“那药现在何处?”姜曈留了心。
苏观卿摇了摇头:“抄家以后,便寻不见了。”
“那你可还记得药方?”
苏观卿还是摇头。
两人正说着,钟婉词忽走了进来。
“曈曈,你可算回来了!”
姜曈强行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扭头去看钟婉词,问道:“娘?怎么了?”
“我给你说个事儿,你爹不让我告诉你,”钟婉词神神秘秘的,“我悄悄给你说,你知道就好。”
苏观卿一听她们要说秘密,忙道:“曈曈,把竹杖给我吧,我先出去。”
“诶,不妨事的,观卿是自己人,”钟婉词说着朝着灶房窗外看了一眼,方道,“姜曚的亲爹到了。”
“哼,不早点来,眼下人在牢房里,他想领回去都没法子了。”姜曈冷笑一声。
苏观卿没接话,他已经摸索着朝灶台走去,打算开始做午饭了。
“不是这个说法!他来找你爹撤案的,”钟婉词想拉女儿的手,偏姜曈还在把玩竹杖,“你把棍子还给观卿呐!”
“哦,”姜曈走过去几步,把竹杖塞给了苏观卿,“爹不会答应的吧。”
“你爹答应了!刚才你们没回来,他已经跟姜曚他爹去衙门撤案了!”
姜曈大惊,一股火当时就烧起来了:“走了多久了?我去追他回来。”
“走了好久了,哪里还追得上!”钟婉词忙拉住姜曈,“你先听我说!不白放人的!”
“什么意思?”
“原来姜曚这两年并没有把咱们家的家赀赌光,他还暗中输送了一些给他亲爹娘,他亲爹说,愿意把这些田产还回来,就换他儿子一条命。你爹见田契还回来了,就答应了。”
“那既然是我家的田产,他还回来是应当应分的!凭什么拿我家的家赀换他一条贱命?”姜曈气得一脚踹到了灶壁上,踹得泥巴哗啦啦地往下掉。
苏观卿听着姜曈在他耳边嚷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熟悉的那个敢爱敢恨,七情上脸的曈曈又回来的。
殊不知,姜曈恨了姜曚一辈子,这大半辈子积压的恨意,足以烧得她沉稳全无。
钟婉词见女儿气成这样,自己的心也乱了:“你爹都去撤案了……这……这事儿他是苦主,又认识那些当官的,他说不告了,你又能如何?要不,咱们就算了?”
“算不了!”姜曈抽出一边的菜刀,目露凶光,“我不管,我就是要姜曚付出代价,如果爹当真撤案,我就亲手宰了姜曚!”
如果这只是她临终前的黄粱一梦,那她在梦中手刃仇人,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钟婉词脸都白了:“曈曈,你别乱来,你别吓娘亲!”
然而姜曈根本不听她的,眨眼已经攥着菜刀冲了出去。
钟婉词追了两步没追上,急得眼泪直掉,连声唤了几声“怀山”,方想起来丈夫根本没在家,忙又扭头往灶房跑:“观卿!观卿!这可怎么办呐!”
“伯母!”苏观卿急匆匆点着竹杖追了出来,“别慌,我去追,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曈曈乱来的。”
苏观卿的步伐很急,语气却很稳,这让钟婉词心中略定,甚至一时忘记了苏观卿根本看不到。
她边哭边道:“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可不能让她做傻事。”
“伯母放心。”
……
姜曈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出来,那完全就是要见血的气势。
一时间,街上路人全都躲着她走。
然而刚跑出去一条街,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影拦在了她的面前。
“阿曈!”
姜曈猛地刹住脚,发现拦住自己的竟是阿乔。
“要杀谁?”阿乔的目光落在姜曈手中的菜刀上。
“姜曚。”
姜曈话音刚落,手中就是一空,她愕然发现菜刀竟跑到阿乔手中去了。
“我帮你杀,你等我消息。”阿乔说完转身就要走。
姜曈大惊:“这如何使得!杀人偿命,你去岂不白白赔上自己性命。”
阿乔回身冲她笑了笑,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如何使不得?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下的,就当我报恩吧。况且以我的身手,定能赶在衙役抓捕前逃走。大不了以后换个地方,改个名字。”
姜曈的脑子就“嗡”了一下。
阿乔的能耐她是知道的,阿乔当然能全身而退,还能在改名换姓后,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帮派,在江湖中呼风唤雨。
可等到她终于厌倦江湖,想要脱身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帮派巨大庞杂的根须将她紧紧缠绕起来。她想要退下来,除非一死。
姜曈还记得,阿乔四十九岁生日那日,自己亲自煮了长寿面,等着为她庆生。最终等来的,却是她那把断成三截的,染血的剑。
这一场“梦”里,姜曈不愿意阿乔再走上那条注定没有归途的路。
“等一下!”姜曈猛地追了几步,拉住了阿乔,“我改主意了,我不杀他了。”
阿乔诧异地扬了扬眉。
“姜曚此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家里早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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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空,他却不改花天酒地的习性,必然是到处赊账。那些债主之前或许看在姜家的份上能容许他欠债,可眼下他跟我家没关系了,你说那些债主还会包容他吗?”姜曈说到此处,倒真给自己说服了,“赌坊、勾栏院那些地方,手段可狠毒着呢。”
阿乔笑起来:“照这么说,咱们完全不用自己动手。”
“我家跟姜曚断绝关系的事情,恐怕他们还不知道。”
阿乔把菜刀还给姜曈:“此事包在我身上。管保他一出牢门,就有人招呼。”
……
姜曈回到家的时候,钟婉词还在院子里焦急地转圈圈,一见到姜曈进来,忙迎上来,拉住女儿:“曈曈!你可算回来了!你没动手吧?”
“没。”姜曈往灶房去放刀。
进了灶房发现苏观卿没在,问道:“观卿呢?”
“他去追你了。”
姜曈大惊:“他看不见,你让他一个人出门?”
钟婉词嗫嚅道:“我当时一着急,我就忘了。”
“我去找他。”姜曈说着就往外走。
然而她从家门口找到衙署牢房门口,沿途都没有见到苏观卿的身影。
姜曈以为自己可能跑得太快,路上错过了,便又从衙署门口往家的方向找,一路找一路问,然而没有人见到过一个拿着竹杖的年轻人。
意识到观卿真的走丢了,姜曈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她明明发过誓,这一次要好好照顾观卿,要回报他两世的恩情,可是一直以来,都是观卿在照顾自己,现在自己还害得他走丢了!
他现在到底在哪里?身边没有认识的人,他会害怕吗?会被人欺负吗?
姜曈奔跑在春日熙攘的街头,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夕阳已经开始下落,若是到了宵禁的时候,观卿还找不到家,被官兵抓到,是要被笞三十的。
他刚刚把身体养好,怎么受得了笞刑!
姜曈在归家的人群间来回穿插,却半点也感受不到人群的热闹,好像有谁从她的心里挖走了一大块重要的东西,只剩下一把空落落,一捧寂惶惶。
……
苏观卿刚出门的时候,还是挺容易知道姜曈的去向的。
毕竟一个拎着菜刀,气势汹汹往大街上冲的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可没走多远,街道上就趋于平静了。
苏观卿找不到方向,尝试着拦了两个路人问询,都说没见到什么持刀的姑娘。
苏观卿心中焦急,生怕自己去晚了,来不及阻拦,酿成大错。
他琢磨着:“曈曈要找姜曚,必然是要去衙署的牢房,我去那里定能找到曈曈。”
姜宅离衙署大约十几条街,并不算远,然而他看不见,这条路走起来就万分艰难。
他走一走,就问一问,有时候遇到好心人,给他指指方向,但有时候“好心人”指出来的方向却截然相反。
苏观卿已经走了十来条街,却依旧没有走到衙署,反而因为扯着嗓子一路问人,搞得自己口干舌燥。
他走路的时候,竹杖点在前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他是故意点得重一点,好提醒前面的人让一让。可惜他眼下是在闹市,环境特别嘈杂,竹杖点地的声音便被掩盖了。
他心里又急,走得又快,好几次撞到别人身上,招来一片骂声。
在又一次竹杖戳到路人的脚上,惹来一通斥骂后,苏观卿一面弓腰道歉,一面压抑住心中那份油然而生的自我厌弃,继续提高了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问道:“劳驾,请问衙署往哪个方向走?”
身边熙熙攘攘,问话却无人回应。
苏观卿清了清嗓子,再度嚷了一句:“劳驾,请问衙署往哪个方向走?”
20. 仇人血
不远处的茶楼二楼上,刚唱完曲儿的风拂柳正百无聊赖地倚窗磕着瓜子。
忽然他目光一定,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风拂柳一惊,把瓜子儿往桌上一抛,噌噌噌地就下楼去了。
等到他下楼,苏观卿已经得了好心人的指点,往东边走了一小段了。
风拂柳追过去,一把拉住苏观卿的胳膊:“观卿!”
苏观卿一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心中一喜:“拂柳?你怎的在这里?”
“嗐,还不是那个喜欢听我唱曲的张相公,他今天宴客,叫我出来作陪。你那个姜姑娘呢?怎么放你一个人出来?”
苏观卿将事情简单说了,他拉着风拂柳的臂弯,央道:“拂柳,你快带我去衙署,若是去晚了,怕酿成大错!”
“我哪里敢走,若是张相公寻不着我,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苏观卿醒悟过来:“抱歉,是我着急了,那你先回去,我自己去衙署。”
“你呀,我看你这是当局者迷!你那个姜姑娘哪里是冲动的人,我看她遇事不慌,做事情极有条理,就是泰山崩了,她都能先定出个一二三来。
你不知道,那日我去姜府求救,她一听说你有事,眉毛都没有抖一下,立即就把章程安排得妥妥帖帖,连她爹都只有听话的份。那架势,哪里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这样的人,你说她会一冲动就杀人?我可不信。”
“可……”
“你也别急,如果她真要杀人,此刻你去也晚了,”风拂柳不由分说地拉着苏观卿就往那个茶楼走,“你看你,走这么久,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先跟我进去填填肚子,等着我这边的差事结束了,我送你回姜家。”
别看风拂柳平日里一副娇娇娆娆,弱柳扶风的模样,人家以前那是练过武生的,可不是苏观卿那个文人体格能拧得过的,两三下就给苏观卿拽上了楼。
风拂柳把他安置在二楼的角落,让伙计去隔壁面铺给他买了一碗面,还要了一碗面汤。
可怜苏观卿想要走,竹杖却被风拂柳扣下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坐在角落里吃他的面,喝他的汤。
他背后就是风拂柳那位张相公的包厢,也不知是不是风拂柳故意的,包厢并没有关严实,里面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环境嘈杂,若是别人可能听不分明,可苏观卿自失了光明,耳力却较常人更加敏锐,里面朦朦胧胧的说话声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好端端的,那码头着火竟会烧到醉红坊来!我是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了,愣给这幅画抢回来了。
可还是迟了一步,你是不知道,当时这幅画被来来回回逃命的人踩了又踩,泼洒的烈酒又浇在上面,叫火星子燎了一点。只可惜好好的一幅画,给毁成这个样子。”
说话的人简直是痛心疾首。
“去找人看过吗?”另一人问道。
“城里书画铺,装裱铺我都问过好几家了,没人敢接手。”
苏观卿刚吃完最后一口面,却是心念一动。
……
姜曈得到风拂柳托人送来的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茶楼已经打烊了,苏观卿抱着自己的竹杖,蹲在人家门边。
刹那间,绷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她竟是浑身脱力,放慢了脚步朝着苏观卿走过去。
渐下的夕阳里,苏观卿整个人拢在一片萧瑟的橙黄中,像是谁家走丢的小狗,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他略微倾着耳朵,认真地听着街上来往的脚步声,忽然他紧绷的神色一松,眼睛也弯了起来。
“曈曈?”
姜曈没好气地走到他面前,把他拽起来:“走,回家。”
苏观卿小声道:“曈曈,对不住,我又给你找麻烦了。”
“找了你一个下午,我娘在家一个劲怪自己,都急哭了。回去你跟她赔罪去。”姜曈拽着苏观卿的胳膊,气鼓鼓地往前走。
苏观卿忙跟上她的脚步,声音又低了几分:“对不住,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以后定不会乱跑了。”
姜曈侧头去看他,夕阳又沉了一点,在他长长的眼睫上洒下闪闪的金粉,无端给他增加了一种动魄惊心的美。
姜曈好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又把头别了回去,闷闷道:“不怪你,是我太冲动了。”
“那……你后来,去找姜曚了吗?”
“没去。”
苏观卿松了口气,笑起来:“我就知道曈曈聪慧过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
“知道你还一个人追出来!”姜曈仿佛见到了她当年那些不知教了多少遍,还明知故犯的蠢徒弟,又来气了。
苏观卿立即承认错误:“是我一时关心则乱,下次定不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姜曈一见他这个立定挨打的模样,就气不起来了,攥着他胳膊的手也不觉松了松。
苏观卿唇角微勾,问道:“曈曈,被酒泡过,又被火燎过的画作,你能修复吗?”
“看烧成什么样子吧,烧得太多了,不知道原画画的是什么,也无法接笔。怎么问起这个?”
苏观卿便说起他在包厢外的听闻。
“是什么画他们说了吗?”姜曈上了心。
“说是宋时马远的《踏歌图》。”
“真迹?”姜曈顿住了脚步。
苏观卿分析道:“听他们的语气,若非真迹,当不至于如此痛心。”
“这可是大买卖,若是能拿下来,你半年的药钱可就有着落了,”姜曈眼中冒光,“可知道去哪里寻他们?”
“不用去寻,我悄悄跟拂柳讲了,让他把人荐到赵掌柜那里去。咱们只用等着赵掌柜上门就好。”
姜曈挽着苏观卿的胳膊,步伐轻快起来:“那咱们赶紧回去了,你今天的药还没喝吧?赶紧回家熬药去。”
“是。”苏观卿听出姜曈语气中的欢欣,也跟着高兴起来。
……
翌日一早,姜曈还在单方面跟姜怀山冷战,不肯跟爹妈一起吃饭,她钻进灶房,跟苏观卿一起啃馒头。
正啃着,就听到院门外有人哐哐敲门。
“我去开门。”姜曈把自己啃了一半的馒头塞到苏观卿的手中,径自出了灶房。
院门打开,只见外面站着一个老头,门一开就满面惶急要往里面闯。
“你是谁?”姜曈当即拦住他。
“你就是怀山的闺女吧?”那老头道,“我是你伯父呀!我是阿曚的亲爹!”
姜曈的脸色黑下来:“你来做什么?姜曚不是已经放了吗?”
“阿曚出事了!”老头急得直跺脚,“你爹呢?我跟他说!”
“如果是姜曚的事情,就请免开尊口。我们家已经跟这个不孝子没有关系了。”姜曈冷冷道。
“我跟你一个小孩说不着!我找你爹!”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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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堰把姜曈一推,就往里冲。
姜曈不防他一个长辈居然说动手就动手,所幸她学过一点功夫,底盘比寻常人稳,只是一个趔趄,连退了好几步,化去了这一推之力。
可她堪堪停住,左脚却又绊到了一根竹竿上,到底失去了重心,朝后倒去,本以为定要摔了,谁知正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苏观卿听见动静刚走出来没两步,先是被她踹了竹杖,又给她一撞,还没反应过来呢,下意识地就把人抱了个满怀。
从八年前,两人共乘一匹马以后,他再未同姜曈有如此亲密的接触,现在的姜曈早就跟八岁那个瘦猴儿一样的女娃有了天差地别,苏观卿搂住她,仿佛搂住了一朵轻云,一股淡淡的墨香从鼻尖掠过,他像是浑身过电一般,耳根一下子就红了,几乎是立即便撒开了手。
苏观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曈曈,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姜曈站稳了身子,一回头,姜怀山已经听见动静走出了屋子。
姜怀堰一见到这个远房堂弟就开嚎了:“怀山救命呐!阿曚一出牢房,就叫一群人挟走了!我初初以为是阿曚的朋友,谁知今早、今早……”
他说到这里竟哽咽了起来,从袖兜里掏出来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抖着手打开。
姜曈过去一看,不由瞳孔骤缩。
那不是什么红布!那是被血染红的白布!
而那血布中裹着的,竟是一截被人生生砍断的食指!
“他们说阿曚欠了他们的钱,若是不还,便会一天砍一根,直到还清为止。”姜怀堰说着大哭起来。
他的年纪其实比姜怀山还大些,头发早已花白。姜怀山看着这个同宗的老哥哥如此,一时也生了恻隐之心。
“阿曚欠了多少钱?”姜怀山道。
姜怀堰正要开口,姜曈厉声打断道:“姜曚欠了多少钱,也不与咱们相干!”
“这里没你一个小辈说话的份!”姜怀堰斥道。
“道理面前,你别想用辈分压人!”姜曈回道。
“子不教,父之过!我说为什么我家阿曚在家的时候,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在你家几年就染上了这么多的劣习。姜怀山,看看你的女儿,居然跟长辈顶嘴!是你!是你教坏了我的儿子,可你教坏了我的儿子,难道就撒手不管了吗?”
姜怀山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看向钟婉词:“去把昨日那些田契拿出来吧。”
钟婉词没有动,只是不可思议地瞪着姜怀山。
“连你也跟姜曈一样不懂事了吗?”姜怀山连着被他们三个人轮流针对,面子上早就挂不住了。
钟婉词就是再没主见,这要紧的关头也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她像是一只护住幼崽的母兔子一样,竖着耳朵,红着眼睛,抖着声音道:“怀山,你昨晚答应我的,这些田契要留给曈曈做嫁妆!”
“眼下人命关天……”姜怀山道。
“好一个人命关天,”姜曈声音发冷,她注视着姜怀山,“爹,你难道忘了姜曚想要卖掉我,想要杀了你吗?咱俩没了,娘还活得成吗?你觉得姜曚会给娘养老送终,还是逼她殉节?”
这话像是一柄利剑戳进姜怀山的心口,他脸色一白,朝后趔趄了一步。
钟婉词赌着一口气,没去扶他。
姜曈也只是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
有那么一瞬,姜怀山只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21. 福祸依
“爹,难道姜曚的命是命,咱们一家三口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姜曈说到此处,眼眶也有些发红,她到底还是迈上了主屋的台阶,扶住了姜怀山:“咱们家叫姜曚害成这个样子,你当真还要管他吗?”
爱妻幼女双双红着眼睛望着自己,姜怀山一颗心到底分出了亲疏。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看向姜怀堰:“当日姜曚过继来的时候,我家尚有府宅院落,良田数百,这些如今都被姜曚输出去了。我不叫他还,已是仁至义尽。我妻女也要吃饭,不可能再将剩下的家赀浪费在姜曚身上了。”
“姜怀山!你当真如此绝情?”姜怀堰咆哮起来。
姜曈挡在姜怀山的跟前,眼光如刀地从姜怀堰身上剔过。
姜怀堰本不将这个小女娃放在眼中,可在姜曈的注视下,他莫名就有一种被看透了的感觉,一时心惊胆战。
姜曈背着手,一字一顿道:
“我记得当年过继的时候,听说姜曚他家穷得连三分地都没有,全家只有一条裤子穿,可是我看伯父这穿金戴银的,这日子当过得不错。却不知是在哪里发的财?”
她这一说,姜怀山也把目光落在姜怀堰的身上。
他冷哼一声:“不错,我全家都穿着粗布衣裳,老哥哥你却还穿得起绸缎,可见家底比我殷实。要救你的儿子,你便自己努力吧。”
姜怀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姜曈又语气凉凉地补了一句:
“爹,我看咱们还是要报官的,嗣子将家中资产掏空,然后还宗,怎么看怎么像是有预谋的。”
“胡说八道!我是自己赚的钱!”听到报官二字,姜怀堰肉眼可见地慌了,倒退着就往门口走去,“不救就不救!想不到你全家都是如此铁石心肠!落井下石!”
等到姜怀堰走了,姜曈又看向她爹:“姜曚挪走的那些钱,咱们得要回来。”
姜怀山神色一凛:“够了!姜曈,那也是我姜家血脉!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姜曈冷笑一声,语气尖刻:“爹,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们吗?”
耳听得他们父女又要吵起来,苏观卿忙点着他那根已经折了的竹杖走过来,温声劝道:“曈曈,此事以后再商量吧,伯父病体未愈,还是不要气着他老人家了。”
钟婉词也上前扶住姜怀山,柔声劝了两句,把人扶进了卧房。
就在姜家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昨日那位张相公进了巧工裱褙坊,帮着老友询问修复问题。
赵掌柜从柜台后面迎出来,笑眯眯地指着堂中挂着的那幅倪瓒的画。
“雅士且看这幅画。”
那张相公只是个粗人,哪里看得懂画,见状只是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这幅画曾在地底下埋了数年,都被雨水沤烂了,拿起来,这一提就是一个破洞。眼下雅士可看得出一点修复的痕迹?”
张相公瞪大了眼睛:“你逗我吧!这怎么可能是被泡烂过的!”
“见笑,这就是修复的手艺。”
“这,这怎么弄的?”
“简单来说,修复就是把装裱的过程倒过来做一次。这第一步,拆除装裱时加上来的一切附着物,然后清洗画心的污浊,之后补上缺失的部分,再全上颜色同笔意。”赵吉笼统地讲了一下,在张相公眼里,就显出了几分老匠人的姿态。
“烧成那样的,也能修复成这个样子?”张相公指着那幅画道。
“这个是自然。别的店或许不能,但是我们店可是有高人坐镇的。”赵吉的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得意。
……
那天中午,姜曈依旧不肯跟姜怀山同桌吃饭。
苏观卿自然陪她。两人端着碗,并排坐在灶房的门槛上。
今日的饭菜自然还是苏观卿做的。他怎么说当年也是首辅家的少爷,后来不管是坐牢还是在乐班,那都是包伙食的,也不用他下厨。
他的厨艺还是到姜家后,钟婉词手把手教的。
鉴于钟婉词的手艺仅限于能把菜做熟,她的这个开山大弟子的水准自然好不了哪里去。
何况苏观卿是真看不见自己加了多少油盐酱醋,菜的口味相当随机。
姜曈面不改色地将一口齁得不得了的茄子咽了下去,就饶有趣味地扭头去打量苏观卿的神色。
见他吃了一口菜后,脸色微变,忍不住偷笑起来。
乐够了,她冷不丁问了一个问题:
“你不劝我吗?”
“啊?劝你什么?”苏观卿没反应过来。
“劝我别跟我爹置气,劝我进屋里跟他们一起吃。”
姜曈的记忆中,苏观卿小时候没少跟她拿大哥哥的范儿,总跟她唠叨这个,唠叨那个的,现在一声不吭,就显得有些反常。
“其实我觉得你没那么生气。”
这回换姜曈发愣了:“我没那么生气?”
“你生气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表现。”苏观卿温声道。
“怎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你现在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你的喜怒哀乐都很浓烈,就好像……”苏观卿停了一下,嘴角略向上勾了勾,“画画的时候,用笔狠狠地戳了一下颜料,落在纸上,总是最浓最重的,让人一眼便能留意到。”
“那现在呢?”姜曈扒拉了一口饭。
“现在……”苏观卿想了想,“就好像三矾九染时,第一次染出来的样子,淡淡的。”
“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也一向淡然吗?定是你影响我了。”姜曈随口道。
“不,不是这样,”苏观卿侧着头,像是在找寻合适的形容,“不光是淡,而像是隔着一层什么,看得见,却总不真切。”
苏观卿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别听我瞎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他没有看到姜曈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她诧异于苏观卿的敏锐。
苏观卿说的没错,她不就是身处一场梦中吗?
姜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都是这几年发生的,短短数年,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不得不背井离乡,从头开始。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执念太强,才会在死前做上这样一场美梦。
让她重新变成少年时期的自己,让她能在这场梦里,去弥补自己所有的遗憾。
也正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一场梦,所以她才并不惜身,她才会毫无顾虑地拎着刀,想要手刃仇人。
这也是为什么,跟姜怀山之间的分歧,她生气吧,却也并没有太生气,毕竟,是在梦里嘛。梦里能再见暌违七十多年的老父亲,还能跟他吵吵架,这未尝不算一种幸福。
她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一场戏,虽然她自己也在戏中,但所有的情感都好似隔层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这场梦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但是只要她一日未醒,她便会努力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努力过好每一天,让她在意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等到她醒来的那一日,至少她已经为父母,为观卿,安排好了下半生。那时,即便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自己的死亡,她也无所畏惧。
姜曈偷摸把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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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子夹到苏观卿碗里,讲了真心话:“要照你这么说也没错,我这两年总感觉自己像是待在梦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假的,也许有一天醒了,一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苏观卿心有戚戚焉:“苏家出事之后,我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候我被关在牢房里,就在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等醒过来,又能回到从前。”
“那我不一样,我现在做的可是美梦。可不想醒过来。”姜曈说着,又偷渡了一筷子菜到人家碗里。
也不知苏观卿察没察觉到自己碗里的菜越吃越多,他略仰着头,感受到春日正午过后的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暖暖的,柔柔的。
半晌后,姜曈才听到他喃喃的声音——
“我现在做的,也是美梦。”
两人说着,一道暗灰色身影闪过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在姜曈跟前。
“阿乔!”姜曈眼睛一亮,“你回来啦。”
苏观卿没听见阿乔的脚步声,不过他也知道对方轻功了得,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问:“乔姑娘吃了吗?”
阿乔没回答,只是跟姜曈挤眉弄眼做个表情,那意思是——
苏公子做的饭吗?
姜曈狐狸眼一眯,笑着点了点头。
阿乔馋虫顿消,她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吃过了。你们吃,你们吃。阿曈,你吃完回屋,我有话跟你说。”
她说着就朝姜曈的屋子走去。
姜曈巴不得一声,把饭碗塞给苏观卿:“我不吃了,我先去了。”
苏观卿把头转向她的方向,问道:“你一会儿还吃吗?”
“不吃了不吃了,我已经吃饱了。”姜曈脚不点地地就回了自己屋。
苏观卿听着姜曈的脚步声消失在小屋门后,他本想直接将姜曈那碗饭倒进自己的碗中,可他拿筷子点了点,发现自己那碗居然满满当当,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当下三两口扒完自己那碗饭,把空碗放在脚边,就开始吃起姜曈的那碗。
这一次,他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得细嚼慢咽。
姜曈那边刚进门,阿乔就关上了屋门。
“出什么事了吗?”姜曈见她如此神秘,第一反应就是码头那起大火背后的仇家寻到了阿乔的踪迹。
“我查到点儿事,”阿乔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那个堂伯父不对劲。”
姜曈一怔:“怎么个不对劲法?”
“我这些天一直让手下的兄弟盯着他们父子的动向,姜曚在被人家扣在手中就不说了,那个姜怀堰却是行踪诡异,我那些弟兄身手都是不错的,竟数次跟丢了他。我就设法摸进他住的客栈,翻了他的包裹,看见了他的路引。”
姜曈一颗心提了起来,就听阿乔问道:“你们姜家本家不是在北直隶吗?”
“是呀。”
“姜怀堰的路引却表明,他根本不是从北直隶来的。”
姜曈有些莫名:“不是从老家来的?”
阿乔颔首:“我觉得不对劲,就让人去姜家老家查过了,姜曚的亲生父母十年前就死了,所以这个姜怀堰,并不是他的亲爹。但是不论我怎么查,都查不出此人的根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可能是真的姜怀堰。”
姜曈第一反应就是去告诉姜怀山,他被骗了。
下一刻,阿乔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有,我查过了,你爹借驿路送给姜怀堰,让对方来领儿子的信,也根本不是送往姜家老家的。”
姜曈霍然看向阿乔:“你的意思是,我爹知道这个姜怀堰是假的?”
阿乔肃然点头:“不错。”
22. 新活计
消息像炸弹一样丢到姜曈的跟前,砸得姜曈脑子嗡嗡的,她有点懵,却没有乱,脑筋飞速思索着阿乔给的讯息。
但是阿乔却又抛出来了一个更加让她惊愕的消息——
“还有一件事情,”阿乔继续道,“我查过姜曚这两年到处欠下的账,这笔钱,远不到姜家原本赀财的十分之一。”
姜曚输光姜家家赀,是她两世以来,根深蒂固的认知,是以听到阿乔这么说,她下意识便道:“剩下的钱,是姜曚转移给姜怀堰了?”
阿乔摇了摇头:“我查过,变卖资财的人,不是姜曚,是你爹。”
而既然姜曚并没有欠下那么大的债务,这笔变卖后的钱,自然也不是拿去给姜曚填窟窿的。
这个消息彻底把姜曈搞蒙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爹是自己主动把家赀给了别人?”
阿乔神情沉重:“你爹可能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这个把柄大到,他被人勒索得倾家荡产,还不算完。
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而来,遮住了原本艳艳的日头。姜曈的美梦刚做了不久,好像就要破了。
姜曈呆立当场,嘴巴一张一合,竟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阿乔有些不忍,她自己混迹三教九流,什么样黑暗的东西都见过,再惨烈的事情她也当过眼云烟,看过就算。
然而此刻,眼见着她这个唯一的姐妹眼角发红,她竟莫名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难过。
只是她跟男人混迹得久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姑娘,她手掌在衣服上搓了搓,又捏了捏衣角,眼见着姜曈神色依旧难过,一咬牙,重重地拍了拍姜曈的背。
“你放心,这事儿我会帮你。我还有几个弟兄,身手都很好,等我们查出来到底是谁威胁你爹,我就帮你把他办了!”
姜曈给她哐哐几下,拍得背脊生疼,一颗心都差点被她从嗓子眼里拍出来,一时间什么情绪都被拍飞了,当下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正要说什么,阿乔忽然表情一凝。
“有人来了。”她身形一闪,已经出了屋子。
下一息,院门便被敲响了。
来人是赵吉,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卷轴,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他一见到姜曈,便喜滋滋地道:“姜姑娘,来活儿了!这次的损毁程度太厉害,我可修不了,还得求姑娘帮忙!”
“可是宋时马远的《踏歌图》?”姜曈问。
赵吉微讶,却是立即反应过来:“是呀,是姑娘将人介绍来的?”
姜曈看向刚在灶房门口站起来,还端着两只空碗,侧头仔细听他们动静的苏观卿,眼神泛起柔光,道:“是苏公子的好介绍。”
她又转向赵吉:“可辨过了那画绢的材质?”
赵吉忙道:“辨过了,料已经都备好了。”
他说着朝后一招手:“来,雀生,给姜姑娘过目。”
姜曈一看,这小姑娘长得皮包骨似的,手里抱着的绢子、木杆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差点比她自己都长了。
“这位是……”
赵吉道:“是我侄女,小名雀生,我那兄弟跟兄弟媳妇都没了,就留下这个娃。自家侄女,我也不能眼见着她饿死,便接回家来养着,店里得留人看着,我便带她帮着拿些材料来。”
赵雀生怯生生地走上前来,跟姜曈问了声好。
姜曈顺手就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成,跟我把东西放进书房吧。”
阿乔站在门边,跟她做个嘴型,意思是自己先走了,有消息再通知,下一息,人就消失在了门口。
姜曈搂着小雀生的肩膀,朝书房走了两步,又扭头对苏观卿道:“观卿,你帮我烧盆温水,记得锅洗干净,水里别粘油。”
“好。”
进了书房,赵吉在姜曈的指示下,将画卷平铺在了长案上。
“姑娘现在就开始修复吗?”
姜曈微一点头。
赵吉厚着脸皮道:“这画,主顾要得急,我想着,其实我可以给姑娘当个帮手的,这样也可以快一点。”
姜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吉一时汗颜,连连摆手解释道:“我不偷师,我就是给姑娘打个下手,若是到了要紧关头,姑娘让我出去就行。”
“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我向来不怕谁偷师。这技艺,你要能学到几分,也是你的缘法。除非——”她话音一转,“你留下来不是为了偷师,而是不相信修画的人是我,想要亲眼看一看?”
赵吉一听她肯教,刚喜出望外,又听她这一转折,当即汗都快下来了,腆着脸笑:“没没没,我怎么会怀疑姑娘的手艺呢。”
姜曈不再理他,而是轻轻将画卷展开,仔细看了看损毁情况。
这一碰到古画,她当即便将心中万般情绪都清了出去。此时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别想影响她做事。
一边赵吉冲赵雀生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赵雀生不敢违拗,低着头开门走了出去,在回头关门的一瞬,她的目光投在了长案上,眼里闪过一抹恋恋不舍。
姜曈根本就没留意到屋里少个人,她仔细检查了画作后,道:“这污渍太多了,得先洗画。等水来吧。”
“诶!”赵吉趁着姜曈看画的时候,悄没声息地打量了整个书房,发现这屋里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工具,唯有这放画的长案颇有些与众不同。
形状倒还普通,不过较之寻常的书案更长、更宽,就是这个颜色有些古里古怪。
红色,却不是正红。至少不是家具中会出现的红。
赵吉没话找话:“姑娘这长案的颜色倒是别致。”
他这话极含蓄了。
换个直肠子的,怕就会直接说,这个红色太刺眼了。
这长案其实不是原本就有的,而是姜曈另外定制的。
她指挥着苏观卿帮她扛回来的时候,在街上别提多引人注目了。
连苏观卿都听见了别人的窃窃私语,问她这长案是不是特别丑。
姜曈瞥了赵吉一眼,他这个年纪比画医姜的徒孙也小不了多少,此情此景之下,姜曈倒有点像是回到了带徒的岁月,当下她哂道:“能说出这话,你还有得学。”
她这个话,倒有些拿大的意味。
赵吉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立即捕捉到她话里的意思:“如此说来,姑娘选这个颜色是有讲究的?”
“自然,”姜曈道,“你且想想看,我为什么要选这个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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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呃……这个么……”赵吉走到书案边,摸了摸书案,就蹙眉沉思起来,然而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开始挠肚皮。
姜曈带的徒弟多了,一看赵吉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天分有多少,她倒是有教无类,提示道:“你浸□□画也几十年了,可曾见过哪幅画中用过这样的红?”
“不曾!”赵吉回答得很干脆。
“可想过为何?”姜曈不动声色地引导道。
“呃……这个红,红得实在不大好看,若是用在画作中,就会显得十分突兀。”
“你这是从作画的角度来想了,其实没有这么复杂,单纯就是传统的矿石颜料调不出来这个红。”
赵吉恍然,可不就是调不出来吗!
“那……”
“我要的就是调不出来的颜色。”
赵吉的表情更迷茫了,他也知道姜曈已经提示不少了,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但是他毕竟也不是年轻人了,脑筋没那么灵活,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姜曈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你且再想想,回头到那一步我再提醒你。揭旧你会吧?你来做,我看看你的手法。”
赵吉一怔,意识到姜曈竟当真肯教他,不禁大喜,忙顺从地开始准备揭旧。
……
灶房中,苏观卿正在烧水。
赵雀生被撵出来,无处可去,便过来帮忙烧水,可苏观卿不肯叫她动手,她便只好蹲在角落里。
小姑娘本就娇小,往阴影里面一缩,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钟婉词急匆匆走进来的时候,愣是没看见她,直接就奔着苏观卿而去:
“观卿!”
“伯母?”苏观卿侧头问道,“碗筷放在那里吧,我来收拾。”
“先别管洗碗的事!观卿呐,刚刚那是谁进书房了?”
“是巧工坊的赵掌柜。”
“那人进去做什么?”
“有一幅画需要修复,他们……”
话音未落,钟婉词脸色都变了:“这怎么能让外男跟曈曈共处一室,还关着门!这要是坏了名声,曈曈以后怎么嫁人!哎呀!观卿!你赶紧去!去里面守着!”
“诶,是。”苏观卿忙答应着,从锅里舀了一盆温水,就往书房去。
书房中,姜曈刚指挥着赵吉将画作上的旧装裱小心拆了下来,又给他指出了几点手法上的问题,就听到门口苏观卿的声音。
“曈曈,热水来了。”
姜曈开门一看,果然是苏观卿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站在外面。
“你没拿竹杖?你不怕摔了!”姜曈当场就急了。那一盆热水淋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无妨,家里地方小,灶房过来就几步路,我能找到方向,”苏观卿说着便迈步进来,“放哪里?”
“我来,我来!”赵吉虽然闹不太清楚苏观卿和姜曈是什么关系,但旁观两人相处,他也能判断出这位俊逸的公子定然是对姜曈很重要的人,当下极有眼力见地迎上来,接过了木盆。
“就放案上吧,正好开始洗画,”姜泰斗宝相庄严,“关门。”
“诶!”苏观卿从善如流地关上门,顺便把自己也关在了里面。
23.门内外
苏观卿也不说话吵人,顺着墙根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床,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刚坐下,就听见赵吉略有些惊讶的声音:“姜姑娘,咱们热水洗吗?”
“你没用过热水?”姜曈反问。
赵吉答:“不敢用,怕洗坏了,都是用的冷水。”
“不用怕,需要的时候,便是用开水都可以的。你记住,水越热,洗得越干净。”姜曈的声音不徐不疾,讲解起来井井有条,大师风范十足。
她一边用大排刷往画心上淋水,一边道:“可也不是盲目地越热越好,如果画心太过残破,纸张边缘已经呈絮状了,便不能用太烫的水,或是画心刚刚补过胶矾,也不能用太烫的水,不然冲化了,咱这胶矾就算白补了……”
她讲的每一条小要点,都是无数经验累计起来的,错了一个,就能毁掉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可以说,这都是真金白银积累出来的经验。
赵吉自然懂得这些经验的珍贵,当下听得无比认真。
苏观卿却比他还要认真。
苏观卿静静地坐在床沿,把姜曈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他的眉头舒展着,嘴角带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好像在听的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技巧,而是天籁之音。
耳边淅淅沥沥的洗画声停止了。
姜曈的声音又响起来:“画洗干净了,命纸上的浆糊差不多也被温水泡开了,咱们就可以揭命纸了。我之前问你的,为什么要用这个红色做长案的原因,便是在这一步。你可想出答案来了?”
姜泰斗的声音充斥着威严,赵吉顿时好像回到了学徒时,一时连肝都有些发颤,下意识连称呼都换了!
“呃……这个……徒弟愚笨,还请老师赐教!”
“你试想,如果画心有颜色同桌案一样,揭裱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赵吉一拍肚子,恍然大悟:“如果画心有颜色同桌案一样,揭裱的时候分不清彼此,便容易误伤画心!”
到底也是有经验的匠人,他立即便能举一反三:“而且两者颜色不一致,有助于咱们发现画心的破损情况!”
他说完便讨夸奖似地去看姜曈,见姜曈满意地点点头,他就像小时候做学徒那会儿一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然而他这个笑容没能维持多久。
接下来的揭裱环节,因为命纸老化,没法直接整张地撕下来,而作为画心的绢丝又早已脆化,为了尽可能地保护画心,他们只能用手指一点点,轻轻地将命纸搓下来。
这个环节往往需要几日的时间,姜曈没有再让赵吉一个人做,而是洗干净了手,跟他一起揭裱。
等到赵吉搓完一个角,自觉手法熟练,动作迅速,打算求夸奖,谁知抬头一看,表情就僵住了——
姜曈的进度是他的三倍。
而且姜曈揭过的地方,画心光洁平整,没有一丝命纸的残留。
而他自己为了怕伤到画心,有些地方的命纸还是残留了。
赵吉:“……”
……是手法不一样吗?
赵吉就开始仔仔细细观察着姜曈的手法动作,看了半天,愣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技巧,但是人家的动作就是更快,更细致。
他终于意识到,难怪姜曈不怕他偷师,有些东西,就是明明白白给你看了,你也学不会。
自己还大言不惭地说要给人家帮忙,但是现在看来,自己揭过的地方,怕是还得害人家返工。
他这一下息了心思,便无心揭裱,开始走神了——
他想着,这笔生意就是人家苏观卿寻来的,活儿是姜曈自己干的,他巧工坊除开提供一点修复材料,就没做什么事情。
其实这单生意人家直接跳开他也是完全可以的,可适才姜曈却表示巧工坊的抽成一分不会少他的,可见对方办事敞亮厚道,绝非贪图小利的人。
再一想,姜曈的实力放在这里,早晚能声名鹊起,踢开他赵吉另立门户,简直是轻而易举。到时候自己就是想要挽留她,怕也没有能打动人家的东西。
还不如趁着对方锋芒未露,好好巴结拉拢一番。
赵吉正琢磨着怎么办才好,姜曈已经发现了对方佯装做事,其实正在分心走神。
指教学徒的时候,姜泰斗向来不藏私,但是若是学徒墮懶怠工,她也从来不客气。
当下她表情一沉:“赵掌柜若是还有别的事情挂着心,也别在我这里耽误了。这画我既收下了,便定能如期修复。还请赵掌柜放心。”
说着,她也不等赵吉回应,便直接下了逐客令:“观卿,你送赵掌柜出去吧。”
赵吉还没反应过来,苏观卿已经起身:“赵掌柜的,这边请。”
“……呃,有劳公子。”
及至出了书房,苏观卿关好屋门,才对赵吉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姜姑娘她修画的时候,向来不喜人打扰。还请赵掌柜勿要见怪。”
“诶!这见怪如何说起,”赵吉连连摆手,“姜姑娘是有真本事的人,举凡厉害的匠人,都有自己的脾气喜好,今日姜姑娘能留我旁观,我已经受益匪浅,哪里敢说什么见怪不见怪。”
话说至此,赵吉一眼瞥到原本蹲在门口,此时已经默默跟在了自己身后的赵雀生,忽然福至心灵。
“我看苏公子目力不便,姜府也没个使唤的下人,我这侄女手脚勤快,做饭洗衣劈柴都是一把好手,不如让她留下给姑娘支使。”
“这如何使得。”苏观卿自然不肯答应。
赵吉哪里给他拒绝的机会,他说着,便对目瞪口呆的赵雀生道:“你现在就留在这里帮苏公子干活,晚上做了晚饭再回家!”
苏观卿忙要阻止:“赵掌柜,这可使不得,此事……”
他正说着,耳边传来赵雀生细细的声音:“苏公子,我叔父已经走了。”
……
姜曈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彼时赵雀生已经回家了。
姜曈背着手跟在苏观卿身后:“这么说,今晚的饭菜是那小丫头做的?”
“我如何好意思支使人家姑娘。只是我不让她帮忙做饭,她就去打扫院子,拦都拦不住。”苏观卿说着,把给钟婉词他们分走后的饭菜倒进两个海碗里。
姜曈随手端起两只碗,跨步坐在门槛上:“等她明日来,你还是拒绝了吧,这一码归一码的,我与巧工坊只是合作,哪里能平白占人家这个便宜。”
“我也这么想。”苏观卿拿了两双筷子也走了过来。
姜曈将一只碗递到他手里,又从他手里取过筷子,见他手背上又被油烫了一个小红点,心中泛出些酸酸的情绪:“观卿,这些日子,家里家外都是你在忙活,我还说卖了画能请个人回来……”
“哪里需要请人了,”苏观卿也挨着门坐下,“这点活计如何难得倒我?况且,不做这些事情,我也只能坐着发呆,那多无聊。”
“那不成,我说了要照顾你的。你且等我一等,等咱们换个能住得下仆人的院子,专门请个人来伺候你。”姜曈认真道。
苏观卿抱着碗,嘴角微弯,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
等着天黑下来,书房中只剩下姜曈一个人,她依旧还坐在案前,继续搓命纸。
其实这对她来讲,就有些反常了。
前世的她,太阳下山后,基本上不会再做修复的活计。
一则,这种活计本来就很少有急活,主顾们都不急着这一两天。
二则,光线对修复工作来讲很重要,尤其是全色、接笔的工序,必须保证在光线充足的时候进行,才不会出错。
三则,这也是姜泰斗能活到近百岁的养生之道。
但是现在,更深露重,烛火摇曳,姜曈依然埋首在案前,只除了手臂小幅度动作以外,她几乎就像是一个泥塑木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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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案边的烛台跳了跳,灯油燃尽,整个书房陷入了黑暗,姜曈这才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这时,脑中终于又翻起白天的时候阿乔讲的那些消息。
如果阿乔没有骗她,那么一直以来,在骗她的,就是姜怀山。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些钱他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
这些年,他一直纵容姜曚花天酒地,难道就是为了让姜曚背这个锅吗?
可如果一切都是他的计划,那他为什么又会被姜曚的烂赌气病?
还有如果姜怀堰根本不是姜曚的亲爹,那之前他上门来演的那一场,是故意演给她们母女看的吗?
姜曈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却始终理不出来一个头绪。
好半晌之后,她方才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站了起来,由于怕吵到苏观卿,她没出声,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刚打开书房门,正要迈步出去,眼角瞥到老大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登时吓得一激灵,身上瞬间出了一层白毛汗。
好在姜泰斗那是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城府,虽然吓了一大跳,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定下神来后,她这才认出了那是什么。
“观卿?!”姜曈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书房中的床铺,又看了看蜷在门口睡过去的苏观卿,“你怎么在外面?”
——姜曚那个房间虽然空出来了,但是姜曈考虑到阿乔行事诡秘,总是神出鬼没,便索性把那个房间安排给了阿乔,好让她出入都不用顾忌到别人。
所以苏观卿依然还是睡书房。
姜曈吃完饭一擦嘴,就回书房修画了。而她一开始修画就心无旁骛,根本就没留意到苏观卿还在外面。
苏观卿收拾完灶房,就发现自己被关外面了,他没有敲门打扰,索性就等在了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居然就睡了过去。
眼下虽然已经是仲春时节了,夜里却也还是很冷。
姜曈一开门已经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风,当下又是心疼,又是恼火。
“你怎么不敲门?你当你自己是铁打的,在外面不会冷的吗?”
面对火冒三丈的姜曈,苏观卿却只是动了动有些发僵的手脚,仰着头,温柔地问道:“曈曈,你饿不饿?我在锅里煨了点吃食。我给你拿来?”
姜曈就感觉从她后脊梁骨冲上来,几乎烧到她脑门心的一团火,被他那醇和的气息一吹,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蹲下来,把手覆在苏观卿的手背上,触手处一片冰冷。
她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对方。
苏观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口蜷了多久,他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冻透了,骤然感觉到一点暖意,他好像被烫了一下,浑身微颤,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姜曈抓得牢牢的,挣脱不开。
亦或者,他也不想挣开。
“多大的人了,冷了自己不知道吗?干嘛不去灶房烤火?”曈曈的语气告诉他,她不高兴。
苏观卿就有些怯怯的:“灶房里,听不见你开门的声音。”
姜曈便又卡壳了。
苏观卿侧着耳朵,没听到姜曈的回应,却感觉到那双暖乎乎的手在往上拽自己,他不敢违抗,顺着她的力道自己站了起来。
那双手便又拉着他进了书房,行至床边,他脚下一绊,整个人跌倒在了床上。
他有些无措地撑坐起来,就听到姜曈凶巴巴的声音说道:“以后,如果我关着门修画,你可以直接进来,只要不吵我就行。再让我发现你如此轻贱自己,看我怎么收拾你!”
夜里很冷,苏观卿却觉得自己打从心底里暖了起来。
这是画医姜唯一一次破例,从来没人敢在她关门修画的时候进来打扰,她的学徒们也不是没有过程门立雪的经历,她可从来没心疼过谁。
这个特权她只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