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照夜明》 第1章 第一章 归家 深秋,碧空万里,风吹过,落叶簌簌。 紫霄山下,一头蓝肤棕毛、似马却有角的烈风兽拉着两辆车正由北向南疾驰。为首车上长相粗犷、身材高大的年长男子甩了下鞭子,烈风兽闻声便撒欢儿跑了起来,他转头对身边的年轻男子说道:“阿毅,如何?国都中的房舍是不是都巍峨高大?这烈风兽也不错吧?跑得比马快多了。” 年轻男子一身短打衣裳,头发随意束起,背上背着弓箭,瘦高的个儿,长相俊朗,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独有的阳光、热烈的神态。 “烈风兽是宋仙长给的骑兽,当然厉害。国都很大,但我就想看看繁华的坊市,你们都不让我去。师姐之前说,坊市中还有专门仙人开的铺子呢。” 另一头的年轻女子身着一袭蓝布短袍,头上用皮绳束起发髻,并无其他妆饰,身旁放着一柄长枪和一把长弓,也是瘦高的个子,四肢修长结实,长得并不算漂亮,但眼睛极亮,看上去特别精神。 她伸手拍了阿毅一把,道:“我可没唬你,家里的储物盒就是去年在那里买的。那铺子名叫灵仙阁,开在坊市深处,浮在湖中、高悬于空,进去需得走过长长的虹桥。里面格外干净、明亮,听闻是用了叫作阵法的东西。那里东西都很贵,咱们替宋仙长干了五年活,也就够买个最差的储物盒。但里面的伙计都很好,知道咱们来自乡下,和我们说了好些事情。” “那可不是,灵仙阁只收灵物。多亏铺子里的伙计告诉我们,此前上山猎兽捡到的石头也可以用来交换,咱们才能买下储物盒。阿毅莫急,明年咱们还得来国都一趟,那时便逛满意了再走。”那年长男人道。 年长男人名叫穆志虎,年轻男子名叫姜毅,是穆志虎的侄子,年轻女子名叫穆简,是穆志虎的养女,二人均拜穆志虎为师,学习猎兽的本事。另一辆车上是姜毅的父母——穆兴杰和姜婉静。 他们此行是为玄天宗的宋仙长给国师府中送东西。 数十年前,玄天宗的仙长带着安平城城主从天降临在渌水镇,当时乌云蔽日、不见天光,城主手持国都信物,召来镇长和村民,凌空下令,镇子外靠近紫霄山的一大片林地便归了玄天宗,建了一座田舍。 光阴转瞬而逝。 六年前,两头烈风兽带着两个储物盒和一块灵石到他们家中,正当他们惊疑时,空中传来一阵人声,那人自称是玄天宗之人,要求他们将储物盒送到国师府中,灵石便是路费。穆家人战战兢兢,待问过镇长后,镇长只说这是他们一家的机缘,让他们听从仙长安排。 此后每年秋天,或早或晚,玄天宗仙人总会给他们两个储物盒,让他们送至国师府,也总有一块灵石作为路费。 去年,他们用五块灵石加上山上捡的一块矿石在灵仙阁中买了一个凡人能用的储物盒,虽然放不得活物,但也能放半个房间的东西。 今年玄天宗仙人来得较晚,时间已近三月,丹柿祭就快到了,故而他们只能匆忙赶回家。渌水镇盛产宛若明珠大小的真珠柿,三月时,真珠柿陆陆续续成熟,便要举行丹柿祭,庆祝丰收、祭祀祖先。 车辆沿着紫霄山脚一路向南。过陵水、至鹿野,离渌水镇便只剩两天路程。眼见暮色渐起,他们寻了一个背风处燃起篝火准备休息。鹿野介于陵水和渌水之间,是一片草原和密林,生存着许多兽群。 “阿毅,走,随我去猎头鹿。”穆简看东西都归置好了,便喊道。 “好。” 穆简带着姜毅向草原深处走去,不一会儿就走入了一片密林,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猎物的踪迹,没多久便找到了一群觅食的野鹿。 穆简示意姜毅悄声爬上树,两人隐蔽好后便张弓搭箭,只听“嗖”“嗖”两声过去,鹿群四散奔逃,地上两支箭扎进了土中。 两人迅速下树,发现一支箭上面沾着血,四周也有血迹,可见是穿鹿而过,另一支箭却是干干净净的。 她摇头叹道:“居然没射中眼睛,手滑了。”又转头对姜毅道,“阿毅,你又没射中呢。” 姜毅笑嘻嘻地回答道:“一只也够吃了,咱们快去找那只鹿吧,想必跑不远。” 二人循着地上的血迹,没过半盏茶时间就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野鹿,穆简拿出一块油布垫在肩上扛起野鹿,姜毅重新辨别了方向,准备去溪边将其剥洗干净。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听到了溪水淙淙流过的声音。二人拨开藤蔓向前,只见前方月朗星稀,一条清溪映着月光流向远方,溪水中白石错落,溪边赫然躺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穆简大惊,急忙退了两步,拦住了姜毅。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迅速退至树林中,躲在一棵树后四处张望。 “师姐,应当没事吧?” “噤声!”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听得四周并无其他声响异动。穆简心中数番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去救那个人。她示意姜毅把野鹿背上,又拿出长枪,走向那个倒下的人。一路小心翼翼,边走边试探,确认附近并无危险后,她才招手让姜毅过来。 受伤的人躺在溪水边的白石上,四周没有足迹。他看着是个中年人模样,颌下有须,一袭青衣已破了好几处,身上有许多深可见骨的伤,手上拿着一支断笛,身上系着一个锦囊袋子。 穆简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还活着,但是伤太重了。” “师姐,这人身上的伤不像是野兽咬的,莫不是被人寻仇,逃命至此?”姜毅将野鹿放在一旁,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 “也许吧。”穆简点点头,叹气道,“原本是不该救不相干的人,只是……既然被咱们见到了,能救他一命也是好的,带回去让你娘瞧瞧,若是实在救不活也没法子。” 姜毅的外祖是镇上的郎中,他的母亲姜婉静也学会了一身医术,父亲死后,她便继承了家中医馆,常年为镇上人看诊。穆简空闲时也会给姜婉静帮忙,对医术也有一些粗浅的了解。她摸了摸中年男子的四肢,感觉并无明显的骨头断裂处。 “他骨头应当没断,阿毅,你给他包扎,等下将他背回去,我把野鹿剥洗干净。”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两轮月亮已经高悬在空中。 “天晚了,得快些,不然师父他们要担心了。” 姜毅自小也随母亲学过医术,但大约是与此道无缘,药草性用和方子背一条忘一条,姜婉静只能抱憾将他送到穆志虎座下,学习猎兽的本事。在姜婉静的教导下,他唯一做得还不错的便是包扎。 待到一切清理干净,穆简将锦囊和断笛递给姜毅。 “这估计也是他的东西,都带回去吧。当心一些,这个锦囊很重。” “好。”姜毅掂量了一下,道,“啧,这么小小的一个锦囊,居然这般重?莫不是和咱们的储物盒一样?” “你说得有道理,说不定这也是仙人造物。难不成这还是位仙人?但看起来和咱们差不多呀。”穆简仔细瞧了瞧这人,也看不出和平常人有什么区别,“罢了,暂且不管他,等他醒了便知道了。” 穆简拿出一块油布给姜毅,让他垫在身上,又将一块油布打了个包袱,将切割好的鹿肉块放进包袱中。 二人负着重物往回赶,幸而今晚月光澄莹,不用火把也可看清道路。 离着营地还有百步时,姜毅就快步向前跑,边走边喊:“娘!娘!快来救命啊!” 穆简心中无语,姜毅这嘴中说的都是什么话,等会儿被长辈误会出事了。她只好快走几步,扬声解释道:“婶婶,不是阿毅说的那样,我们救了一个重伤的人。” 好在姜婉静熟悉儿子的性子,并未理会姜毅,见他背着一个伤重的人回来,便明白了是什么事,一边拿出药箱一边说道:“阿毅闭嘴,阿简你说。” 穆简迅速将林中遇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姜毅嘿嘿笑着接过了穆简背着的鹿肉,到一旁烹饪晚餐。 虽是秋日,但在篝火旁也不甚冷,姜婉静解开了这人衣裳,发觉这布料不似凡品,触之生温,隐约还有光芒,布料上的刺绣样式也透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人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处各种伤口,看着极为可怖,尤其是肚腹上有一道伤口极大,皮肉外翻,肠已破出。她取来麻油搽手,又用桑线缝好伤口,敷上止血药膏,再用干净的布包扎好,其余伤口也都如此这般一一处理好。 “阿简,去找你师叔拿件干净衣裳来。” “好。” 穆兴杰是姜毅的父亲,年轻时因武艺不精,上山猎兽时常常受伤,收入便有一大半都给了镇上的医馆。因着穆家人都长了一副好样貌,一来二去他便和郎中的女儿好上了。 姜郎中原是老年得女,妻子早已去世,待姜婉静和穆兴杰二人成婚后不久,也去世了。此后姜婉静便女承父业,成了镇上的郎中,他们的大儿子姜毅也随了姜姓。 穆简取来干净衣物为那人换上,姜婉静又诊察其人迎、寸口、趺阳三脉,却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问题,她反反复复诊了三遍。 “奇怪,这人明明遍体鳞伤、肠穿肚烂,血流了不少,人也昏迷不醒,但脉象长而和缓,竟不像个重伤之人,甚至比平常人的脉象还好很多。阿简,你们碰到他时四周无异象吗?”姜婉静疑惑地问道。 “没有,我们仔细观察了四周,没有打斗痕迹,也未曾见到野兽踪迹,只能猜他是被人追杀,匆忙逃命至此,体力不支后倒在溪水旁,他身边只有这个锦囊和这支断笛。” 姜婉静试图打开锦囊,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再细看锦囊的材质,她也从未见过,与这人身上穿着的衣裳一般怪异。连那支断笛看着也极为精致,非竹非玉,不似凡品。 “我看不出这些东西是什么,我去叫你师父他们过来。”姜婉静摇摇头,将衣物和其他东西都递给穆简。 穆简拿着衣裳不停摩挲,这是一件青色的长衫,布料触之细腻柔软,被这般揉搓也不见褶皱,尽管在溪水旁的砂石间摩擦过,但除了被利器割开的部分,未见其他破洞,可见布料极为结实。 她又对着火光仔细查看,篝火旁虽瞧不真切,但也隐约可见衣裳针脚极为细密,布料上带有植物的花纹。穆简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用力向衣物刺去,可是怪事——那衣裳竟毫发无伤。 锦囊的料子也和衣裳料子一般,刀砍不破,而且不管她怎么用力,也打不开锦囊袋子。至于那断笛,穆简更是瞧不出是什么材质,只觉得触之微凉,让人感觉极为舒适。 不一会儿,大家都聚到这儿。穆简将衣物、锦囊和断笛递给穆志虎,说了自己观察所得。 穆志虎接过这些东西细细瞧了许久,道:“这布料刀枪不入又如此光滑细腻,我也未曾见过。断笛我也看不出什么,反正不是竹子做的。” “所以我想,这些东西是不是和灵仙阁中售卖的东西有些像,是仙人造物,故而咱们都从未见过。” “你们呐,就是喜欢想这么多,莫想了莫想了。”穆兴杰走过来抬手将一应东西收走,放在了那人身边,“偏你们有这许多问题,既然婉静说这人脉象平实,那便迟早会醒,咱们把他带回去,任凭有多少问题,等他醒了你们再细细问也来得及。” “二弟说的是,现在已不早了,咱们先去吃饭,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还得赶路。”穆志虎也说道,又将穆简等人喊去篝火旁。 姜毅早已将晚饭做好。他找了几根树枝将鹿肉切块串起来烤,又找了块平整的石板,烧热了后把鹿肉片放上去煎,待鹿肉煎出了一些油脂,便在石板四周放上麦饼烘烤加热。不仅如此,他还用穆兴杰找到的灯笼草和鹿肉做了一锅汤。 “好香,儿子,做得不错。”姜婉静向来不擅厨艺,下厨时只有穆简捧场,家中伙食都是穆兴杰和姜毅两人做。 “娘你辛苦,这碗你先吃。”姜毅用木碗盛了一碗汤,满满地放上鹿肉,又切开麦饼把鹿肉夹进去递给姜婉静。 姜婉静摇摇头,接过晚饭,笑骂道:“狗腿!”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享用了晚餐。姜毅试图给躺着的伤者喂些吃的,但那人口唇紧闭,实在喂不进去,也就作罢。 “大家吃完了就快休息吧,我守上半夜,下半夜兴杰守。”穆志虎见众人都吃好了,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便吩咐道。 穆简睡前又去瞧了瞧受伤的人,见他呼吸平稳,便也放下心来,躺在篝火旁休息。 歇息一晚,待晨光熹微,一行人用了昨晚剩下的鹿肉,将篝火熄灭掩埋,把伤者抬上车辆,风尘仆仆地再次上路回家。 第2章 第二章 丹柿祭 两日后。傍晚时分,太阳已落在紫霄山后。借着晚霞余晖,路上可见大片真珠柿林,枝头已挂满落日色如玉般莹润的真珠柿,空中也弥漫着阵阵甜香。 渌水镇外围的柿林与紫霄山间,有两座相邻的小院,这便是穆家了。穆志虎家的院子稍大,里面总是晒着兽皮和肉干,穆兴杰家院子稍小,常年晒着各式药草,堆放着农具。 烈风兽拉着他们到穆家后,便挣脱缰绳跑回了紫霄山中。他们到家后并没有见到家人——都去摘柿子了。 姜婉静打发姜毅去镇中医馆取药。 “认清楚些,一定要把药柜最上面一层里面那个格子里的药拿来,其他平常要用的药你看着拿,左右药不够了也是你跑腿。” “婶子,都过了两天,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的迹象,人也没醒,还有救吗?”穆简疑惑地问道。 “我亦不知,这么多伤若是平常人,早已死了。可他脉象很好,呼吸也算平稳,伤口虽说没好,可也没腐坏,再看看罢。” “若是不行,丹柿祭后,带去安平城瞧瞧。” “也可,那里的郎中说不定见过仙人呢,也许能治好。” 二人说罢,穆简便出门去柿林,准备趁着天还未黑再干点农活。 穆家人早年在鹿野村以猎兽为生,直到穆志虎的父亲这一代才在渌水镇定居,但依然做着猎兽的营生。只是穆兴杰学艺不精,受伤无数,实在没有法子,他便开始学着渌水镇的农夫种粮食、种柿子。待到穆志虎的大儿子穆康长大,也跟着穆兴杰学农夫的手艺,只在不忙时上山猎兽。 靠着出售真珠柿、兽皮、兽骨等进项,穆家人的生活还算宽裕,且因着穆家人时常能吃上肉,全家人都长得比镇上其他人更为格外壮实。他们的柿林在渌水下游,穆简要穿过镇子方能到达。 丰收时节,大家都在田中采摘收获,往日热闹的镇子中现在几近无人,连学堂都停了课。路上穆简特意绕道酒坊,果然也没有人,傅娘子和小伙计也到柿林中摘柿子了。 “师兄、嫂子!” 穆简高声冲着柿林中的一男一女喊道。那男人已近中年,生得憨厚壮实,正是穆志虎的大儿子穆康,另一女子生得窈窕斯文,正是穆康的妻子柯九思,她是凌河镇中教书先生的女儿,识文断字。 “阿简,你们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柯九思放下正在收拾的柿子,向她走来。 还未等她走近,只见两个小萝卜头喊着“姑姑”“姐姐”向穆简跑来,还有个年轻女子也从树上“呲溜”一声滑下来,向穆简跑来。 两个小孩分别是穆兴杰和姜婉静的小儿子与穆康和柯九思的女儿。年轻女子有着一副圆圆脸,身量不高,但很是矫健,是穆志虎的小女儿,名叫穆春宜。 穆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对穆春宜夸道:“不错嘛,身手越发好了。” 穆春宜嘿嘿一笑,拉着穆简的手好一顿撒娇。 穆简又对柯九思说道:“嫂子辛苦啦,这次路上还算顺利,回程时还救了个人,回去了和您细说。不过着急回家,坊市也没去,什么都没带回来。” “那倒无事,家中也不缺什么,平安回来便好。怎么不在家里休息,还来这做什么。”柯九思嗔怪道。 “这不是看着天还早,就想再干点活。” “那行吧,孩子们都别围着阿简了,咱们再多收几筐柿子回去。” 穆简手脚极其麻利,拿着小筐“蹭蹭”两下便爬上了树,捡着枝头上个头圆润饱满的柿子摘,不一会儿便摘满一筐。 夕阳西下,穆家人推着板车向家中走去。镇中其他人也纷纷归家,远远可见几处炊烟升起,进入到镇子后,石板路上人烟渐渐嘈杂,许多人家已掌灯,昏黄烛光透过窗纸洒在石板路上。 酒坊的傅娘子指挥小伙计将酒旗重新打出来,正是入夜时分,酒坊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批客人。穆简定睛一看,姜毅正拿着酒葫芦混在人群中打酒。穆简摇摇头,笑着从路边捡了颗小石子丢向姜毅。 “早些回家!” “知道了,师姐。” 傅娘子闻声,转头笑问穆简:“今年可有摘到好柿子?” 穆简从筐中拿了一串圆润艳丽的柿子递给傅娘子。 “给你留着呢,不错吧!” 傅娘子随手将柿子簪在头上,娇笑道:“算你识相,今年我家的柿子都不大行,个头虽大,长得却不甚圆。” 她拍了拍穆简,说道:“快回家吧,知道你们这几日回来,保准给你打壶好酒。” 回家的路上又分别路过了布坊和杂货铺子,穆简分别给他们道歉,今年回来太急,没有去坊市帮他们带些新鲜货物,也许诺了丹柿祭后一定去安平城帮他们带好东西回来。 穆简尚在襁褓中便被父母抛弃。那是一个清晨,学堂的夫子开门时见到一个婴孩躺在门口,问遍左邻右舍也不知是谁家孩子。那时节家家户户余粮都不甚多,便是镇长家也无意收养这个孩子。 穆志虎听穆康说起此事,夫妇二人思考良久,还是将穆简抱回家了,因是捡来的孩子,便叫穆简。一家人待穆简极好,幼时,穆康每日都到养牛羊的人家中买奶给穆简喝,大了些她便和镇中其他孩童一起上学。 只是穆志虎总觉得穆简亲生父母也许还会来寻她,便不让她以父母相称,只称呼自己为师父,家中人也都知道她的身世。镇子中的人可怜穆简身世,对她也很好,家中若有什么好吃的,碰上了都会给她,就连学馆中的夫子见她也是笑吟吟的。 穆家人是猎户,又多青壮,便常有肉吃,十五岁时,她的身量已比渌水镇中普通成年男子高了,力气也比一般人大些,那一年丹柿祭,穆家拿出的便是穆简第一次猎到的野猪,从此她便闻名渌水镇。 “爹!”“娘!”“爷爷!” 一到院子门口,两个孩子便奔进了房中一通喊。 众人闻声便出来卸车,收拾好准备吃饭,姜毅也打好酒回到了家中,许久不见的众人围坐一桌,热热闹闹地吃晚餐。接下来几日,穆简继续上山猎兽,其余人均投身柿林,想着多摘些柿子,预备丹柿祭后运去安平城中售卖。 两日后。姜婉静正试图给伤者灌药,突然间,那人暴起掐住了姜婉静的脖子,屋外的穆兴杰只听见“砰”的一声。 他匆忙跑进房间,看见此景后大喝:“你做什么!” 好在这人伤势未好,他一下便拉开两人。 “我们好心将你带回来,还费了许多功夫救你,你便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么!” 姜婉静拍了拍穆兴杰的手,对伤者道:“我们是在鹿野村附近的林子中找到你的,那时你昏迷不醒。你再仔细瞧瞧,我们不是伤你的人。” 方才那一击仿佛用尽了那人全身的力气,此时又是气息奄奄要昏过去的模样。 “对不住,我被仇人追杀,刚醒来神志有些不清楚,多谢二位。这里是哪儿?” “渌水镇,在鹿野村南边。” 他试图抬手,但双手无力,缓了一会儿,说道:“我名陆彦伯,是修士,游历时不慎碰上仇家,寡不敌众,被害至此,凡药于我无用,但还是多谢诸位了。” 他歇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我会给师门传信,若是同门在附近,便会来搭救,只是还要麻烦二位再收留我几日。” 穆兴杰闻听他是修士,便有些后悔方才粗鲁对他,姜婉静倒是不卑不亢。 “没想到你是仙人呢,这也好说,你自在这里养伤,待你师门来接。” 陆彦伯在这住的两日,穆家人均有些好奇,不过他只和穆志虎谈得来,两人晚间常常谈至深夜。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已是丹柿祭。 清晨,穆家人打扮一新,挑出今年品相最好的三筐柿子,全家人一起出门,来到镇中的老柿树前,预备在镇长的带领下祭祖。 他们到得不早不晚,老柿树前的空地已聚集起一大批镇民。人们都穿绸着缎,手中抱着藤筐,互相探看彼此手中的柿子,夸赞今年的好收成,期盼接下来的粮食亦能如柿树般丰收。 渌水镇与他处不同,镇子中的人奉镇子中央的一棵老柿树为祖。 祖辈相传,数千年前,乌惠丽的家乡遭遇天灾,迁徙时突遇暴雨倾盆,她寻不到亲朋的踪影,只能一路跌跌撞撞地乱走。突然间看见前方有一棵极茂盛的树,她便走到树下躲雨,不到一刻钟便见乌云散去、阳光满天,放眼望去四周有山有水、土地平整,远处还可见各式动物腾挪。她听到那棵树在说话,告知她指引村民来此居住,这里便是新家。 此后,她不断得到柿树指引,带领村民在此修建房舍、种植柿树,渌水镇渐渐繁荣起来。只是近两百年,渌水镇再也无人能从柿树那里获取任何消息,不过他们仍然在每年柿树丰收之时祭拜柿树,祈求庇护。 为表对乌惠丽的敬重,进献柿子的仪礼是由各家年轻女子来进行。丹柿祭有三祭,一祭天地,二祭柿树,三祭祖先,都是寻求庇护之意。 太阳挪到柿树顶的时候,众人安静下来,寻一处空地朝柿树跪下,由镇长带领进献的女子,依次将今年收成最好的柿子奉与柿树。 今年是穆简行仪礼。她身着旧年在国都中买的红陵缎长裙,挽了螺髻,头上妆点了几颗圆润的真珠柿。 穆简端着三筐最好的真珠柿,在镇长的带领下行三祭礼,随后跪拜祷告,祈愿来年丰收、家人身体康健。祷告结束后,穆简接过镇长交予她的柿树落叶,回到家人身边继续跪拜,直至镇上所有人家都进献完毕。 自玄天宗来此,每年丹柿祭后还需将上好的真珠柿进献给玄天宗仙人。穆简曾跟着镇长去过一次玄天宗田舍,那里树木极为茂盛,不论冬夏,都是绿意盎然。 祭礼仪式结束时已是午后,穆家人回到家中,将身上的绸缎衣裳换了下来,又收拾了一顿简便的饭食填饱肚子,便开始预备晚上的集会上所需的东西。 丹柿祭结束后,晚间还有盛大的集会,这时,每家每户都会带上一道拿手菜肴,大家共同分吃。之后还有篝火晚会,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舞歌唱、互诉情谊,往往至天明方歇。 穆简也很期待晚上的集会,她总是喜欢热热闹闹的活动,大家聚在一处,每个人都是开心的,她便也很开心。 饭后,她捡了几张麦饼,盛了一碗肉汤,给陆彦伯送饭。 “陆兄弟你说得不错,这柿树兴许早年确是成精了的。” 果不其然,穆志虎又在和陆彦伯谈天,穆简抬手敲了敲门。 “师父,你别总是同陆修士说话,他的伤可还没好呢。” “无妨的,我这伤需得回师门细细医治,有人愿意陪我聊天也好。” 穆志虎搬了张小桌放在床边,穆简把托盘放在桌上。 “您不嫌师父烦便好,今日大家都忙,饭食粗糙了些。” “阿简呀,陆兄弟不是这样的人,咱们家的饭食,在全镇也算是好的了。” 穆志虎递了块麦饼给陆彦伯,陆彦伯接过后笑着说道:“说的是,我游历了许多地方,虽各地均有不同的美食,但你家饭菜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陆彦伯吃完了手上的麦饼,抬头看了看穆志虎和穆简二人,又朝窗外望去,穆志虎的孙女和穆兴杰的小儿子正在院子里玩耍。 他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沉声对穆志虎说道:“穆兄。” 刚开口,他便笑了出来,说道:“我实不该如此称呼你,其实我已近百岁。修仙路艰难异常,我资质不算好,此次出门,本也知道凶多吉少,能被你们救下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他从身边拿出锦囊,从中取出一套书籍,说道:“今日是你们的丹柿祭,你们会集会庆贺,互相分享食物,我虽是外乡人,也愿入乡随俗一回,分享些东西。” 他将书籍递给了穆志虎。 “我知道将修仙功法教给凡人是重罪。但这一套入门功法,是我在鬼市中随手买来的,不是师门所作,所以也算不得违例。待我走后,你们若是愿意,可以试着练一练,便是没有修仙的可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穆志虎大为震惊,手颤抖地抚上那几本书。 “这……这便是修仙的秘籍?若是学了它,我们也能同修士一般长生不老、凌空飞渡?” 陆彦伯又拿起一张麦饼吃着。 “长生不老做不到,凌空飞渡倒有可能。世上修仙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等,我修仙数十载,也尚未筑基。你们若是能修行,这秘籍能教会你们引气入体,若要筑基,还需得再去找别的秘籍,或是投靠某个宗门。” 穆简第一次知晓修仙者的世界,她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把肉汤递给了陆彦伯。 “多谢。”陆彦伯喝了一口汤,又道,“不过我若是你们,便不会进入大宗门。渌水镇在荆国极偏极远处,并无太多资源,玄天宗不曾下大力气管,若是你们在他处便知晓,大宗门中的普通低阶修士,每年都需要上交大量物资,极为难过。” “那我们该如何做?” “你们毫无背景,便是有极大的天赋侥幸拜入宗门,也会被其中盘根交错的势力磋磨至死,不如在外游历。稍大些的城中会有鬼市,可交换物品,慢慢修行便是。这条路会很艰难,但修仙人寿数长久,你们谨慎小心,少结交仇敌,总能比现在走得长远。” 穆志虎极为感激,原本只是顺手救下一个人,没想到这一举动,能让全家人的命运都得以改变,他拉着穆简的手跪下便拜。 “陆仙长,多谢您。不论将来是否能够修仙,都感谢您给我们指的这条路。” “快请起。无须如此,我欠你们恩情,实在是无须如此。” 这时,门外传来姜毅的声音。 “师父,师姐,东西都收拾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快去广场吧。” “你们快请起,晚上还有事呢。这几本秘籍收好。” “好,我们这就去,不过晚间的活动都是年轻人喜欢,我会早些回来,到时候咱们再谈谈。” 穆志虎将秘籍放进怀中,走到院子中,参加丹柿祭晚上集会的东西都已经备齐了。 第3章 第三章 突变 穆家人带着参加集会的食物到了广场,一路上肉香弥漫。 “师姐,咱们今年带去的菜肯定又是最好的,你太厉害了,每年都能打到这么大的猎物。”穆春宜推着车子,口水都要流下来,“阿爹真坏,都不让我先吃一块。” 穆简笑了笑,说道:“这菜就得大家一块儿吃才好,先吃菜会把福气吃掉的,师父说得没错。你今年多跟着我们上山猎兽,明年我们就用你打的猎物做菜。” “师姐,这不是为难我吗?两只兔子可怎么做这么一锅菜。”姜毅笑着说道。这几年,他做饭的手艺越发的好,这种大菜也是他掌勺,穆春宜打猎的手艺和他差不多,都很难独自猎到大的猎物。 今年的主菜是两只青羊,正是前两日穆简在紫霄山深处猎到的,经姜毅的巧手烹饪,一只大些的烤制,一只小些的和家里的菜蔬一起做了炖菜。 他们到得不早不晚,长桌上已摆放了许多菜肴,傅娘子家的酒也已摆上,空中都是食物的香气。镇上学堂乔夫子家做的一手好糕点,今年带来的是甜米糕,白色糕点上还撒着金黄的桂花,让穆简想起儿时在学堂读书时溜到厨房偷吃糕点的日子;胡娘子家有好几口鱼塘,今年也带了几条烧得极漂亮的鱼来,穆简小时调皮,常常和伙伴到鱼塘中捞鱼,过后总少不得挨打;粮店的赵大娘和石铁匠家一起做了一大锅的菌子炖鸡;还有汪娘子家,种的萝卜是全镇最好的,这次也带了许多来。 老柿树前的空地上已摆满了长桌,各家各户带来的食物都堆满了桌子。穆家人将带来的菜肴分作数盘,一一放在长桌上,便寻了一处坐下。不久后,镇上人家也都纷纷入席落座,桌上食物极为丰盛,林林总总,不可胜数。 镇长走到众人中,讲了一段祝福的吉祥话。穆简边安静地作倾听状,一边在桌下按住穆春宜偷吃的手。 穆春宜出生时难产,生下后没多久母亲便去世了。大约是不足月的缘故,她天生体弱,儿时常常生病,家里大人都心疼这个没娘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紧着她,打小便养成了嘴馋的毛病。 杂货店的曾老板家中做的肉饼是远近闻名的,他家冬日去安平城中进货时,都会带一提篮的肉饼去,那城中的老板家也格外爱吃这一口。今天桌上也摆了肉饼,饼皮色泽金黄,隐约透出内里饱满的肉馅,看得人口水大动,穆春宜极想偷吃一块,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便被穆简发现,随手便按住了她。 穆春宜原本并非一定要吃这肉饼,但见穆简按住她的手,便玩心顿起,二人较上劲来,只是穆简年纪大些,力气也更大,穆春宜还是挣脱不过。 其实若是以往,穆春宜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失礼,她向来是喜欢懂礼的谦谦君子的。只是一两年前,她喜欢上一位客居在镇子中的书生,每每得空便去寻他说话,看他吃得清淡,也会把在山上猎到的兽肉带给他吃。 可那书生却忘恩负义,临走时把穆春宜约到镇子外的送别亭中。她兴奋不已,寻了最好的衣裳穿上,还找嫂子柯九思借了几件首饰。到了亭中,却见那书生拿出一本《女诫》赠她,嘱咐她女子须修妇德,让她好好学习,不要再去做打猎这种粗俗的事情,穆春宜越听越恼火,反手抽了书生一鞭,将书扔在地上踩了几脚便走了。 至此,穆春宜便起了叛逆之心,碰上读书、礼法之类的事,有理没理都要反驳两句。穆简也知事情始末,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心疼妹妹,是以只在祭祀等重大场合提醒她勿要失礼,其他时候也是随她去了。 少顷,宴席开始了,刚看过穆简和穆春宜二人动作的穆家人纷纷给穆春宜夹菜,穆志虎也夸了两句穆春宜今日不曾失礼,是个好孩子。 穆志虎陪大家吃了一会儿,便拿了提篮,拣不常见的菜装了几样,再装了两葫芦酒,和大家说道:“你们在这儿好好玩,我回去看看老陆,他一人在家怪孤单的。” 众人应了,穆志虎便往家中走去。 此时夕阳已落下,天光已渐渐转黑,广场上的篝火已燃起,有些年轻人已经离席开始围坐在篝火旁,也有些人跳起舞来。孩童则趁着大人不注意,四处乱跑。酒酣兴浓,也有人趁着今日酒管够,已经拼起酒来,一切都热热闹闹的。 穆简在晚间也穿上了早上的红陵缎裙子。这是昔年刚成年时,师父给她买的由陵水镇出产的好缎子,穆简跟着柯九思、姜婉静两人学了许久才裁成裙子,向来宝贝得很,只在重要的日子才拿出来穿。 “阿简,走啊,咱们也去玩,总坐在这儿干什么。”柯九思招呼道。 “好,就来。”一年到头只有今日才能聚到一起玩乐,穆简也不想浪费今日时光。 “嫂子、师姐,等等我。”姜毅也不甘落后,急急忙忙地将嘴中的食物咽下。 穆简看他慌忙的样子,笑道:“不急,夜还长,慢些吃。” 说罢,她看了看天上,两轮月亮初现,时间尚早。 忽然,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她似乎看见远处的天边出现一片黑影。她摇了摇头,只当是酒喝多了眼花,从桌上捡了块点心吃了。 但她没有看错,不过一息,那片黑影便移到了镇子上空。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见空中出现了一团烈焰,朝玄天宗田舍所在袭去。 “玄天小儿,交出蓝晶石草,饶你不死。” 那声音如同震雷,闻之令人心神剧震。不少孩童和年长体弱之人立时晕过去,有些身体弱的年轻人七窍也流出血来。 刹那间,广场上已乱作一团,人们惊叫不已,四处奔走。穆简朝天上看去,只隐约看出黑影是艘船,船上约有五六人,男女却看不清晰。 玄天宗的仙人没有应声,也没有出现。 “好,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见船上接连射出几道烈焰,又有天雷凌空劈下,玄天宗田舍和外面的林子却毫发无伤。 但渌水镇离那片林子太近了,烈焰虽烧不到玄天宗仙人的林子,却点燃了镇子外围的柿树,火焰熊熊燃起,不过一会儿,渌水镇房子也都着了火,浓烟笼罩着整个镇子。 人们四处奔逃,穆简看着四周的人影,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坐在桌前,抬头看向天上。 天上的人没有停手的打算。但玄天宗的仙人总算发声了,空中传来另一个声音,说道:“不要白费心思了,这是我宗宗主赐下的阵法,就凭你们,尚且不够看。” “那便试试!” 只见天上烈焰来去,雷光闪烁,不时有火球落到镇子中,偶有一阵刀光划过,附近的房子和活物便成了两半。不过数刻,广场上的镇民已死伤无数,镇子上四处火起,已然是救不过来了。 方才镇民们齐聚一堂的热闹广场,转眼便成了人间炼狱。 穆简的酒意彻底消散。她心中惶然,身上冷汗直出,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火焰、雷光不住地闪烁,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耳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还有人拉着她的手,叫她快跑。 她隐约觉得这像是在山中打猎时碰到巨兽,耳闻啸叫、鼻闻腥风,心跳不断加快,但没有办法,打不过,只能逃。 待到穆简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逃离了广场,跑到了渌水边,幸存的人大多同他们一样聚集在河边。 穆简往回望,镇子已成一片火海,不时还有火浪冲天而起,烟雾四处弥漫,耳边能够清晰听得火焰燃烧的呼呼声,还有房梁坠地的哐啷声,夹杂着人们的惊呼声、哭叫声。 穆简朝天上看了一眼,仙人的斗法仍在继续,火焰来去,雷光闪烁,不时还有巨石降落。她此时方知何谓仙人,也更加明白,自己不过是只蝼蚁,任人践踏。 穆简听着周边幸存的人的哭声,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时不知所措。这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对她高声说道:“阿简,看着我!” 穆简怔怔地看过去,是师叔穆兴杰在同她说话。 “阿简,慧慧在乱起来前跑去其他地方玩了,她母亲九思去寻她,现在二人都未出来,刚刚阿康把我们送出来了,现在折回去寻她们,我要去帮他,你要和阿毅带着大家回去找你师父,然后往山上躲,知道吗?” 她有些呆滞,是在同我说话吗?我要做什么吗?大概是吧,在山上碰见凶猛的野兽要做什么呢?要冷静,要听师父的话。 她努力地理解师叔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要和阿毅带着大家回家,找师父,躲到山上去。” 穆兴杰欣慰地笑了下,说道:“好孩子,快走吧。” 姜婉静深知自己不可能劝穆兴杰不要去,只能嘱咐他:“一切小心,我和孩子们等你回家。” 穆简努力地镇静下来,一手拉着穆春宜,一手拉着姜婉静往家中跑,姜毅抱着弟弟穆元松紧紧跟在后面。 一路上瓦砾遍地,耳边不时传来火球坠地、巨石崩落、天雷轰隆的声音,她很害怕,在她有记忆以来,从未碰上这样的事,她只能凭着本能带着大家往回走。 穆简努力地把听到的声音当作一只没见过的巨兽发出的声音,尽量冷静下来。她要带着家人快逃,逃到师父身边,师父很厉害,师父可以杀了巨兽,救所有人。 在路上,她还听到有人在呼救,但她不敢停下来。碰到巨兽只能跑,跑不动的就没救了。 她绝对不能停下来救人。 她硬起了心肠,带着满脸泪水,跑过了那些躺倒在地呼救的人。 但路的尽头没有师父的身影,也没有家。 那个穆简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已没有家的影子。只有一片山石。 “我走错了吗。”穆简转头看向姜毅。 姜毅放下了穆元松,整个人也呆滞地站在路上。 “是这里。家没有了。” 穆简终于痛哭失声。 元启二十二年,穆简二十岁。 她失去了师父、大哥、兄嫂等十余位家人、从小相伴的朋友,还有自小长大的家园。 世间并无复生之法,他们再也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