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一起睡吗?》 第1章 初见 七月盛夏,清晨的阳光逐渐燥热,海面升温。 南海某处风平浪静的小岛,轮渡摇晃,鸣着笛离岸回程。 从码头蜂拥而出的人群行色匆匆,归乡人各奔了东西,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眼能望尽的渡口。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烈日焦灼,小小的渡口又安静下来。 路边的矮灌木里不知什么动物弄出来的沙沙声响,树梢上蝉声聒噪。 喻珩一个人蹲在墙根下的阴影处,脸色惨白,额边布着细汗。 今年暑期,宁大组织团队远赴擎秋岛义务支教,喻珩作为大一的优秀学生,也是其中一员。 出发时他有多兴致勃勃,现在就有多狼狈。 上岛的交通繁琐,他们一上午公交大巴轮渡来回倒,喻珩这会儿晕公共交通晕得已经站不起来。 同伴们都已经远远走到了大门口处的树荫下,准备打车去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擎秋中心小学。 团队里面没什么喻珩熟悉的人,他自己一个人落在后头,跟前杵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像是把路拦死了,让他再也挪不动一步。 喻珩这会儿也确实不想动,甚至在想如果正在打车的同伴们晚点打到车就好了,他能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 起初的满心憧憬也早已被一路的海风吹散,此刻只剩下成堆的两字词语。 ——救命、想死、想吐、好热、好晕...... 喻珩从小就身体不太好,在不作死的情况下能维持正常人的健康,但一遇到长途跋涉或者条件不太好的生活环境,骨子里孱弱就会发作。 和大大小小的身体毛病一同发作的还有他的少爷病。 比如此刻他急需靠着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但墙根处有轻微发霉的痕迹,于是喻珩再晕都忍着没靠上去。 “喻珩!!” 他抬起汗涔涔的脸,看到是周诚则在喊他。 喻珩大一军训的时候晕倒过,之后连着两周没来学校,从那时候起他身体差就不是什么秘密,周诚则作为这次的学生领队,大概把他划入了重点保护对象,这一路上来都比较关注他。 周诚则顶着太阳跑近了,喻珩仍旧蹲着。 来人喘着气弯腰问:“你还好吗?” 喻珩调整自己的呼吸抬起头。 他带着宽大的鸭舌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唇红齿白的下半张脸,裸露在衣服外的脖子在阳光下透得有些发亮,细看之下还有几分没有血色的苍白。 白得晃眼,和蚌里的珍珠似的。 喻珩以为他是来催自己的,道:“学长,要不你们先走,我再缓一会儿。” 周诚则叹了口气,脸色有些凝重:“我们高估擎秋岛的交通了,这里打车软件不能用,我们叫不到车。” 喻珩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象——空旷的广场上一条笔直着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路,除了这条唯一的沥青路之外,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泥泞田埂,野蝶翩绕。 美是很美,但喻珩终于意识到这里和交通四通八达的宁市大不相同。 喻珩没想到希望同伴打不到车的祈祷居然真的成真了。 他晃了晃脑袋,把拳头压在胃部缓解恶心,问周诚则:“要不问问码头的工作人员?” “你先别想这个了,怎么一个人落那么远,大家都在那边的树荫下等你,先过去吧。”周诚则伸手就想拉他。 出汗黏腻的时候喻珩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他把自己藏在围墙的阴凉下,像一只阴暗的小老鼠,清润的声音这会儿有气无力的,带着些摆烂的倔:“……太阳好大,不想动,想吐。” 既然没打到车,那正好再让他缓会儿。 周诚则一愣,脑子里临行前从别处听来有关于喻珩的闲话纷至沓来,任性、事多、脾气大,应有尽有。 队员的任性拖沓会拖累团队,周诚则觉得自己应该制止和劝诫,可喻珩此刻的语气听起来却并不让人反感,反倒像是小朋友打着商量的耍赖,让他下意识就去想该怎么办。 周诚则挠了下头,丢下句“我去借把伞”,然后转身跑远了。 远处树荫下,大部队聚集,大家伙互相扇风驱散热意。 一个男生仰头灌了一整瓶水,见周诚则跑回来借伞,又看看远处一动不动的喻珩,捏扁了瓶子和边上的人对了个眼神,轻轻嗤声道:“架子真大。” 另一个男生嘴角一动,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齐齐笑出声来。 喻珩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仍旧闭着眼蹲在墙角,胃里翻江倒海想吐的感觉被海边的咸腥味一激变得更加严重,嘴巴里不停分泌唾沫,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咽下,勉强压下想呕吐的冲动。 他这几年没遭过什么罪,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他安排妥当,导致喻珩自我感觉良好,对自己的身体认知有点下降,都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么难受是什么时候了。 转角外渐渐有脚步声传回来,喻珩以为是周诚则借伞回来了,不好再耍赖,有气无力地抬起了一只手:“学长,劳驾,扶一把。” 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从防晒衣里伸出来,进入了外侧阳光笼罩的区域,手臂上细小的绒毛在海风和阳光里微微晃动,垂下来的细长手指上有常年拿画笔的薄茧,没多少肉,看起来团吧团吧就能裹住。 喻珩手抬了半天也没等到周诚则扶自己,他眯着眼,逆着光扬起头,声音里有点小着急,拖着略长的尾音。 “学长,要蹲不住了——” 喻珩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站在阳光里的人不是周诚则了。 这人很高大,肩比周诚则还宽上不少,他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容,但能透过光的轮廓看清对方肱二头肌的流畅线条。 蓬勃而出的力量感让喻珩短暂地愣了一下,画画的职业病让他在脑子里两三下勾勒出一个人体草稿,而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忘记收回来的手已经被面前的人一把包裹住手腕。 那人轻轻一拉,喻珩就被提了起来。 他没有防备,往前踉跄了一步,又被那人推着往边上送了两步。 “哎——” 喻珩下意识出声,但没等他站稳那人就松开了手,肩膀擦着他的耳朵而过,只留下淡而冷的一声:“别挡路。” 一阵很好闻的海盐柠檬味卷过,但喻珩扶着墙,没忍住干呕了一下。 他原地懵圈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望去。 推开他的人已经走出很远,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发尾有些长地随着步子晃动,背影挺拔,比他高大不少。 ……野蛮。 喻珩心情不好的时候有气不会忍着,想张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结果一开口又是一阵反胃。 “呕——” 他捂住了嘴。 喻少爷骂也骂不出口,像是被封印了似的,难得有点儿发抖。 这会儿借了伞周诚则刚好回来,发现他居然自己站起来了,几步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且看起来有点生气的人:“怎么了?” 喻珩收回目光,下意识想发脾气:“刚刚有个人——” “什么人?” 喻珩再回头,刚刚差点把他甩出擎秋岛的家伙早就不见了踪影,喻珩闷闷不乐地抿了下唇,偏头钻进伞下:“……算了,没什么,走吧。” 周诚则一脸莫名其妙。 远处树荫下,一群人望着蚂蚁爬似的慢悠悠挪过来的喻珩,其中刚刚嗤笑过喻珩的人翻了个白眼:“身体不好还来添乱,这是来支教还是皇帝出巡啊,多大的排场,还要让所有人等他。” 他们此次一行二十一人,男生十一人,女生十人。 都是从各个系院里选拔出来的学生,大部分人彼此之间还并不熟悉,此刻听到有人这样抱怨,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望着喻珩,目光里都带上了一点审视。 喻珩走近他们时,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片空地,但喻珩谁也没多看一眼,径直走到树边蹲在了马路沿儿上,脑袋抵在行李箱上阖着眼,还是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不过没几秒钟,喻珩就像想起来什么,抬头睁开眼,果然看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二十双眼睛把喻珩目前本就虚弱的心灵吓了一小跳,但他镇定地掀了掀帽檐,露出自己因为干呕过而湿漉的眼睛。 “耽误大家时间了,明天我请大家吃饭。” 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大部分的人听了后都收回了眼神,不好意思再注视他。 周诚则走过来:“团队有经费,用得着你?照顾好自己吧。” “噢。”喻珩冷酷地应了一声,又压好帽子靠着树当小老鼠去了。 擎秋岛地理位置偏僻,岛上以工厂居多,不发展旅游业,几乎没有游客,所以别说打车软件,码头连辆拉客的黑车都没有。 周诚则和副领队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中心小学。 没有第二个选择,众人只能同意,唯有喻珩掀起帽子睁开眼,如临大敌地望着周诚则。 “咳——”周诚则一路上见着喻珩吃了药还是晕车晕船,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点折磨,躲开了喻珩的目光,朝着大家无奈地解释了一句,“条件有限,大家坚持一下吧,未来我们遇到的困难还会很多,不可能一直顺心舒服的,努力克服克服!” 喻珩收回了视线,跟着大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从包里摸出晕车药,仰头又给自己灌了一颗。 最近的车站在码头外面,他们还需要往外走一段路。 喻珩推着自己的行李箱又远远地落在队伍的最后面,边走边想他一会儿得一个人坐。 毕竟万一吐了就不好了,难闻还丢人,而且眼泪鼻涕一起流也很不好看。 最好是坐在窗边,能吹风缓解恶心,再临时找一个塑料袋以防万一。 车上应该有垃圾桶的吧?但是抱着垃圾桶吐是不是有点太傻了? 虽然他早上没吃早饭,也吐不出来什么……但万一呢? 喻珩胡思乱想着,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又不敢叹太长,怕自己现在就吐出来。 滴滴—— 身后尖锐的货车鸣笛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喻珩回头,看到一辆大货车从刚刚的转弯口朝他驶来。 喻珩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在路中间,赶紧往边上挪了两步。 货车顾及着前面有人,开得很慢,所以缓速经过身旁的时候,喻珩看清了驾驶座的司机。 从车窗灌入的风吹动那人脑后微长垂至脖颈的狼尾,异常深邃的五官清晰地出现在喻珩眼前,剑眉星目,俊挺硬朗,如刻般的脸上唯一淡的是神色。 喻珩一愣,反应过来这居然是刚刚把他推出去那个人。 但眼下他顾不上什么推不推的事情了,喻珩看着这庞大的货车灵光一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撒开行李箱追着十码的车跑了两步:“等——你好,等等!” 少年的声音不响,是小岛上从不出现过的温柔陆风,混着咸湿的海风卷入车窗后,货车缓慢停了下来。 车窗被完全降下,喻珩几步走上前扒拉住窗沿,脑袋上的帽子在车门上磕了磕,露出了大半张脸。 “你好你好,哥。”喻珩仿佛忽然之间切换了情绪,全然看不出十分钟之前他还想着把这人臭骂一顿,因为这一秒他已经扬起笑诚恳道,“请问你知道擎秋中心小学怎么走吗?” 高坐在驾驶座的人搭着方向盘,薄唇没有一丝弧度,他微微垂下眸,轻轻皱眉,看着脸上挂着几粒小小汗珠的喻珩。 ——仰着头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亮亮的,像是邻居家从前那条眼睛水汪汪的小白狗。 睫毛也长长的,很湿润,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付远野收回目光,神情淡淡:“对面站台坐五路车,三站,转七路车,第九站下。” “我知道我知道。”喻珩忙不迭回答。 周诚则刚刚说路线的时候他听到了,但小岛一共才那么大点地方,公交车也就几条线,通常要围着小岛绕一圈才能到达目的地,费时费力,更重要的是喻珩晕车,所以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他踮脚凑近,有些费力,但异常自来熟地伸出四根手指朝付远野招了招,又在近距离看到这人的过于立体的脸时被震撼了一瞬,最后小声道:“哥,我看你这车挺大的,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们一程?车费好商量 。” 付远野重新落下目光盯着他。 “可以吗?”喻珩单方面和他商量,“我们会在这儿待一个月,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喻珩看起来很热情,但付远野笑了,带着淡淡嘲讽的那种笑,像是觉得他这句话说出来格外让人不屑一顾。 “来支教的?”他问。 喻珩拱了拱鼻子上的汗,点头。 付远野重新发动车子挂挡,淡淡:“用不着。” 一句话没多说,车窗重新升起,挤下了喻珩扒拉在上面的手。 喻珩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结果车里和他差不多大的人一个冰冷的眼神把他钉在原地。 语气比之前还冷。 “别挡路。” hi大家,又见面啦! 这次是海盐味的小岛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燥热 货车驶入一条通往工厂的小路,沉重的货车在石子和泥混成的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印,路边废弃工厂的垃圾经年累月地堆积在脏污的泥水里,道路两侧天蓝色屋棚上落满了灰,几个工人吃完还来不及洗的不锈钢锅碗被扔在水池里,几只苍蝇在上盘旋。 日影斜过几个角度,付远野从尽头的工厂里出来,踩过凸起的石头,抬脚离开时松动的石头晃动,带起些许泥水,但他的裤腿始终干净。 付远野的自行车停在最外侧的屋棚下,用钥匙开了锁,宽大的车轮转动,付远野朝家而去。 叮零—— 清脆的车铃声在清晨忙碌的小镇上微不可闻,但付远野对面邻居家的门立刻被打开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唰地从几节台阶上跳下来,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嚎叫着朝付远野奔来。 “远野哥!远野哥!我爸又打我!他家暴!家暴!!” 小男孩一溜烟躲到付远野身后,付远野很有经验地立刻刹住了车,一手绕到身后,抚着男孩的脑袋把人推到身前。 他跨下自行车,蹲下一边把车上锁车一边问:“白川,又闯什么祸了?” “我不就期末考试考差了吗!”白川哭丧着脸揉着屁股,“数学好难的呀!” 付远野“嗯”了一声,还没问他考了几分,身后就有一个更加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远野哥从小大大数学都是满分,你和他说数学难不如去和猪说,猪还能和你感同身受!滚过来臭小子!就知道找你远野哥求救,考得还没学号高,我都没脸和别人说你才一年级!” 付远野莫名其妙被和猪比了个高下也没生气,他回头看着拎着鸡毛掸子准备揍儿子的男人,道:“白叔,消消气。” 白叔被儿子气得直吹胡子,但这会儿对着付远野倒是冷静了点,脸上还能露出个笑来:“远野你不知道,我今天去开家长会,拿成绩报告单的时候都抬不起头来,别人问我儿子怎么有两个学号我都臊得慌!” 白川没心没肺,这会儿已经蹲在地上吹蚂蚁玩。 付远野看了一眼:“他还小。” “我看他就是蠢!”白叔也懒得多说废物儿子了,转而问刚回来的付远野,“远野,这是又帮老陈运货去了?” “嗯,今天送了一批出去,刚把车还回去。” “暑假运货不耽误,但你下半年开学该回去上学了吧?”白叔问他,“有什么事儿就找叔,读书最重要。你妈妈那事儿……你要等你妈的消息,但也别荒废了学业。” 付远野“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暑假长,我回头给白川补补数学” 白叔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听进去,但付远野一向有主见,不知道比岛上那群混日子的浑小子沉稳懂事多少倍,不需要别人操心。 “不用!”白叔一摆手,“今年不是要来一群支教的名牌大学的学生吗,我给小川报了名,叫他们好好治治这小子,你专心忙自己的事就行。” 付远野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一下。 白叔难得看到他笑,有些好奇:“怎么了?” “没有,叔。”付远野说,“挺好。” 白叔应了一声,没多想,踹了一脚蹲在地上的儿子:“你别又闯祸在大城市大学生那里给你老子丢脸,他们都是有本事的人!” 付远野看着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又很快麻溜爬起来的白川,脑子里浮现了另一个起身都要人扶的人。 白叔想让大学生管住白川这个小混世魔王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 一旁的白川捕捉到了他爸话里的关键信息,兴奋地抬头:“那些哥哥姐姐终于要来啦?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课?” 白川一早就听说了这回事,还以为是有人来专门陪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给等来了,这会儿高兴得不行,揪着付远野的衣摆追问:“远野哥,你刚刚去码头有看到那些大学生哥哥姐姐老师吗?他们来了吗?” 小孩喊人的称呼乱七八糟,脏兮兮的手还在付远野洁白的衣摆上留下了几个灰扑扑的指印,白叔看得呲牙咧嘴,但付远野没在意,只是对白川点了下头:“看到了。” “他们是不是长得特好看?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付远野想了下:“没看清。” 白川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一秒钟十个问题:“那他们咋还不来?是不是嫌弃我们岛上穷了?我听去过主岛的同学说外边儿的房子上都是彩斑斓的彩灯,还会变颜色!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岛上无聊了?哥你去和他们说不无聊的,我可以带他们去赶海!” 白叔一听又急火攻心了,鸡毛掸子抽了他一下:“玩玩玩!就知道玩!” 付远野揉了一把白川的头发,顺势把人护到了身后。 白叔也就是吓唬吓唬他,见着付远野这动作之后眼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不过这会儿白叔也确实有点担心了:“听街道办说他们是该上午就到了,今天这会儿还没到是路上耽搁了吧?我记着去中心小学上的一段路在修,那段路粉尘大,公交车又颠得很,也不知道他们受不受得了。” 付远野正在拿钥匙开门,闻言道:“颠几下而已,白叔,我先回了。” “嗳,回吧。” 门一关上,付远野就扯着领口把背心脱了下来,海岛上日光晒出来的小麦色肌肤裸露出来,他把背心泡在水里,倒上洗衣液,搓了两把白川留下的手印子,接着随手扯过晾在阳台上的浴巾,转身去了浴室。 * 喻珩的确被颠坏了,这会儿吐得快虚脱。 太阳烈得像是末日来临,哪怕是有风,身上也在不停地出汗。 五路车只用坐三站,但喻珩拼尽了全力才让自己等到下车之后才吐出来。 其实胃里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的只有胃酸和胆汁。 满嘴的酸味和苦味,喻珩感觉整个人都在冒臭气。 边上好心的副领队给他递了瓶水,喻珩沙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然后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远了些才开始漱口。 他摘下了鸭舌帽,露出一头汗涔涔的卷毛,蔫哒哒地耷拉在额前。 没一会儿,周诚则跑了过来,有些担心地问他:“问了几个路人,去中心小学的路在修,但公交路线不会改,所以路上可能会很颠,你还能行吗?” 喻珩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不行怎么办——” 他刚刚求助别人都被嫌挡路碍事了,不坐公交车还能怎么办?叫他爸现在立刻派架直升机来吗。 “你要实在坚持不住就现在这儿等着,等我到了地方再找人借辆车来接你。”周诚则看着他明显不高兴的表情,以为他是吃不了这苦了。 “不用。”喻珩拿纸擦了擦嘴,语气随意,但说出口的话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我现在吐干净点一会儿就不吐了。” 周诚则:“……” 他看到喻珩擦嘴的纸都是婴儿用的保湿纸,夸张成这样,显的他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我要死给你看”了。 再看喻珩整张都没什么血色的脸,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也不亮了,只有嘴唇因为呕吐充血而艳红得不像样。 周诚则真怕他撑不住,但刚想开口,就听到不远处有车子驶来的声音。 一辆眼熟的货车扫着尘土开了回来,在他们所处的公交车站牌前停稳,主驾驶的车门打开,从上面跃下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高挑少年,头发半湿,像是刚洗过没来得及擦干。 付远野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在不远处不停抚顺着胸口且一看就是受了罪的喻珩身上一扫而过,朝着最前面的人问:“是去中心小学吗?” 嗓音低沉而悦耳,像是长年累月在海边被月光和浪潮打磨的礁石,浓墨般的颜色上闪着熠熠的光。 周诚则只觉得是救星,连忙上前:“对,我们是暑期来擎秋支教和公益宣传的宁大大学生,现在正要去中心小学,我是学生负责人兼领队周诚则,请问你是?” 付远野没像他一样官方地回答,只偏头示意了一下货车车厢:“街道负责人让我接你们,车厢里没有座位但足够大,二十分钟车程,坐还是不坐,看你们。” 虽然付远野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但周诚则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似的。 他们这群人里面晕车的也不止喻珩一个,加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提着也是麻烦事,货车载人虽然有点儿不规范,但眼下也没工夫纠结那么多了。 他当即就应了:“坐坐坐,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们正好有人晕公交车晕得厉害。” 付远野见他答应,“嗯”了一声,走到车子后面把车厢门打开,让他们把行李放进去。 他站在车下,偶尔接一把女孩子的行李箱,回身时目光落在人群后头的田埂边。 等所有人的行李箱装完,付远野看了眼空着的副驾,问周诚则:“副驾能坐一个,你们谁坐?” 周诚则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们有个队员身体不好,让他坐前面吧,我叫他来。 然后回头冲田梗边喊:“喻珩!喻珩!赶紧过来,你坐副驾!快点!” “就是他,吐得虚脱了都。”周诚则给付远野指了指远处的人,又喊了声,“快点儿!” “来了——” 一声绵长而虚弱的声音传回来。 付远野把视线从乌龟爬似的人身上收回,拍了拍手臂上的灰,低头:“行。” 第3章 情绪 货车的座位很高,喻珩爬上去的时候费了点力气,坐下后仰着头靠在靠背上喘气。 付远野关上后车厢,单手扶着车框就蹬了上来,嘭的一声关上门,喻珩被吓得颤了一下,一口气没上来,又咳又喘,和拉风箱似的。 喻珩偏头朝着外面咳嗽,咳了几下后才转回来,发现主驾驶上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喻珩早就看到了回来接他们的人是谁,因此而有点不自在,他擦了下嘴巴:“我没事。” “不是。”付远野提醒他,“安全带。” 喻珩:“......” 等他扣上安全带,付远野敲了两下身后的车厢隔板,示意后头的人要出发了。 五秒后车子发动。 付远野行驶的速度不快,喻珩能感觉到他的车技不错,就算是大货车也没有起步和刹停的巨大惯性叫他感到晕,颠簸也并不明显,应该是特意避开了那条正在修的路绕了道。 道路两边都是田野和土堆,尘土纷纷扬扬被巨大的车轮带起,为了防止灰尘进入车内,付远野把车窗都关了起来。 但喻珩还有点不舒服,只能一直靠着做深呼吸缓解,但作用不大,而且车内一封闭,他就闻到了车里经年累月消散不去的烟味。 然后各种气味接踵而来,太阳晒过的皮革味、泥水味,还有嘴巴里残留的酸苦味,无数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叫人崩溃。 喻珩微阖着眼睛,忍着一股接一股的反胃,有点庆幸之前已经把东西吐完了,又心想旁边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么还喜欢在车里抽烟呢,真不健康。 他越来越难受,连思绪也变得杂乱无章和跳跃起来。 忽然,手背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睁开眼,发现正在开车的人递给了他一瓶农夫山泉。 “晕车?”付远野见他没接,直接把水放在了他腿上,手扶回方向盘上,“喝点水压一压。” 喻珩愣了一下,还有点记恨这个人的两句“别挡路”,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但还没开口道谢,就又听到对方又开口:“吐车上二百。” 喻珩:“……” 喻珩咬牙用力接过矿泉水:“谢谢!” 人果然不会莫名其妙转变态度。 喻珩捏着矿泉水瓶,没喝,而是狠狠地抠着上面的包装纸。 付远野也不逼他喝,没再开口。 但没一会儿,车窗被降下了一小条缝隙,刚好吹过喻珩的鼻尖,带来些新鲜空气。 喻珩侧着身子有点贪婪地呼吸着,余光倨傲地瞥了一眼专心开车的付远野,然后小心地收回视线,悄悄伸出手——按了一下车窗按钮。 咔哒。 车窗被降下了一点。 喻珩机敏地用余光观察者边上人的反应,但正在开车的人脸目光都没动一下。 喻珩手指再用力。 咔哒。 付远野还是没反应。 咔哒。 咔哒。 车窗就这样被鬼鬼祟祟地降下了一大半。 整辆车里都是风呼呼的声音了,喻珩有点儿高兴地吹着风,扬着脸感受着车内的空调和车外热风的冰火两重天,像是一只在人类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且得逞了的小坏狗,连脸上落了灰尘也不再在意。 但他没舒服几秒钟窗户就被慢慢升了回去,回到了最初只剩一条缝的样子。 喻珩回头朝主驾驶望去,正好看到付远野的手从主驾控制按钮处收回来,那人瞥过来一眼:“是觉得自己藏得很好还是觉得我又聋又瞎?” 这人讲话太坏了。 喻珩心想。 如果不让他把窗开大,一开始制止不就好了,非得等到他高兴了再让他绝望一下? 大概是喻珩的目光里小情绪太明显,手里的塑料矿泉水瓶也咔咔作响,付远野握着方向盘的手摩挲了一下,多说了句:“水没开过。” 喻珩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能空腹喝冷水,只“噢”了一声,拿起冰凉的瓶身贴着自己的脸。 车速似乎又慢了一些。 坐这车确实比晃荡的公交车舒服点,过了一会儿,追着缝隙吹风的的喻珩感觉好受多了,能够支撑他脑子保持清醒了,于是他转头问起了之前的事。 “你不是嫌我挡道吗,怎么又回来接我们了?”不是闲聊的语气,而是带着点不服的质问,听着显然是很记仇。 这话说得让付远野蹙了蹙眉,他道:“对接你们的负责人让我来接。” “噢。”喻珩点点头。 原来是任务,难怪会回来。 喻珩又问:“后面车厢有通风吗?我的同伴不会缺氧吧?” “有。” 喻珩放心了,但没安静三秒,又问:“中心小学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你可以自己逛。” “你说说呗?”喻珩好像在胡搅蛮缠。 付远野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友好,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我不吃外面的东西。” “岛上有外卖吗?” “没有。” “能通快递吗?网购可以到吗?” “可以。”付远野的声音平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口气说完,“每两天会有人去主岛代拿快递,每件快递两元跑腿费。” “……”喻珩嘀咕,“……怎么和大学代拿快递似的。” 付远野扯了下唇,没再说话。 十分钟后,他们顺利到达擎秋中心小学。 大家在漆黑的车厢里待了一路,虽然能看手机,但重见光明的时候还是有些激动,那些路上的疲惫和紧张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舒缓。 喻珩慢慢爬下车,被风吹过,他发现自己的晕车症状几乎已经缓好了。 ……虽然开车的这人不太好相处,但车技真的挺好的。 他们在小学门口集合。 暑假放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今早中心小学开完家长会,整座学校就只剩下了每天值班的保安。 喻珩把自己的行李箱拎了下来,一群人躲在小学门口的巨大梧桐树下,等着周诚则联系负责人来安排他们住在哪里。 风还是太燥热了,树上的蝉鸣也有点聒噪,太阳穿过树叶直射在他们身上,汗顺着脊背不停往下流,喻珩站着都嫌热,甚至都有点儿怀念虽然有点烟味但是冷气充足的货车了。 他转身,正好看到付远野好了车厢准备上车,喻珩没犹豫,抬腿几步走了过去,手里还拿着那瓶农夫山泉。 喻珩敲了敲车窗,等付远野把车窗降下来之后,他和之前一样双手交叠扒窗沿上。 “今天谢谢你。”他嘴巴弯出一个弧度,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付远野看着他,眉头压了压,像是有点不明白刚刚还对他意见挺大的人怎么一下子情绪变得这么好。 笑得还假假的。 喻珩感觉到了扑面的冷气,舒服地踮了踮脚,往付远野那儿靠近的一瞬间,他闻到了好闻的海盐柠檬清香,像是什么沐浴乳的味道。 他抬头看去,发现付远野之前没干的头发已经干了,身上的衣服也从早上的背心换成了一件短袖衬衫,领口的扣子整整齐齐扣到最顶端。 的确像是洗过澡才来的。 喻珩没在他周围闻到烟味,只觉得这淡淡的清香很好闻,又往前凑了点儿,对他说:“你住哪里?我们应该就住小学附近。” 付远野也没着急走,就低着头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和白皙的侧脸,片刻,道:“你应该就住学校里。” “你怎么知道?”喻珩一心只有多蹭一会儿冷气,随口回道,“是以前来支教的人也住在学校吗,住学校的宿舍吗?” “不是。”付远野好像轻笑了一声,看穿了点什么,不动声色地把车内空调地风口拨了拨。 他说不是,也没说回答的是哪个问题,喻珩也没追问,只觉得吹着额前卷毛的凉风更大了。 “你可以多吹会儿。”付远野忽然说。 喻珩下巴搁在手臂上,真心实意:“谢谢。” “客气。”付远野看着他净爽的脸上苍白褪去不少,淡淡道,“毕竟很快就没得吹了。” 喻珩不明所以地歪了下头。 后头的周诚则忽然叫他,喻珩没来得及多问付远野是什么意思就被叫回去了,只回头和付远野说一声:“先走了,总之谢谢你今天送我们,有机会请你吃饭。” 急匆匆离开的人说得很顺嘴,大概经常和人这么说,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付远野目光很平静,嘴里说出来的依旧是那句没有温度的话。 “用不着。” 但来蹭空调的人已经离开了,没有听见他这句话,付远野也不在意,慢慢升起车窗,再要快完全合上时,梧桐树下几声震惊又崩溃的哀嚎如他所料地传入车窗内。 “打地铺!?” “还没空调!?” “有没有搞错!!” 付远野偏头望去,后视镜里,刚刚还在蹭空调的男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喊出声,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几秒后似有所悟地回过头来看着驾驶座,表情慢慢露出了几分被戏弄了恼怒。 付远野动了动嘴角,升起全部的车窗,把车内空调关小,慢慢驶出了中心小学,留下一路尾气。 喻珩:这个人蔫儿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