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白首如新》 第1章 第 1 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一辆马车在小路上晃荡着,车夫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在半空。那马看起来油光水滑,精神不错,虽然拉着几百斤的分量,却犹似闲庭信步。 车内是一家三口。男子约摸二十**,书生打扮,一派儒雅;女子也就二十出头,明眸善睐,娟秀光丽。两人中间坐着个小女孩儿,年方三岁,扎着小辫子,正乖乖地靠着母亲打盹。 他们正打算回女子的娘家去。下个月,是女孩儿外公的五十大寿。路途不远,时候又尚早,因此马车才这么慢悠悠的。女孩儿就和睡在摇篮里一样,脸上露出笑容,想必做着美梦。 转过前边的山坳,离娘家就只有三十里路了。男子舒了口气,偏头看向妻女,轻声笑问:“坐了几天车了,累不累?”女子笑着摇摇头,手一歪,掩住了女儿的耳朵,方回道:“开心得紧,怎会觉累。” 话音未落,忽觉车子猛地一颠,似是车轮辗到了石头。车夫一扯缰,那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女孩儿被颠醒,不高兴地揉了揉睡眼,带着鼻音问道:“到了吗?” “还没有。”男子的声音有些过于低沉了,像是感到了什么。女子恍如未觉,低头哄着女儿,只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你们是干什么的?”车夫在外头喝道,“为何拦路?” 一个桀桀的怪笑声如夜枭号哭一般响起:“干什么的?凭你也配问我?” 一声轻响,一声惨叫,车门上刷地溅了数尺长的血迹。车夫本来如松挺拔的身躯从中折断,颓然倒下。 女孩儿低低地惊呼一声,旋即被母亲捂住了眼睛。 更多的夜枭桀桀笑起来,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这嘶哑诡异的笑声,带着干涩的回音。 “快交出来……”“交出来……”“你横竖逃不了的……”“交……”“别再犹豫了……”“逃不了的……” 男子眉心深锁,长身而起,就去推车门。女子一眼也没看他,却不知怎么一伸手就拉住了他手腕。男子回身看了她一眼,叹道:“他们说的对,逃不了的。”女子摇头道:“那也不必送死。”男子道:“我若一直不出去,才是送死。”女子道:“你以为出去就有生机?你以为这种人会跟你讲道理?”男子顿了一下,仍道:“总好过……” 他也摇了摇头,并没有把话说完,随后伸手推开了门。女子手上一紧,又慢慢松开。男子安抚似的冲她笑了笑,弯腰钻出了马车。 车周围站了十数个人,脸上都戴着绘有古怪图腾的面具。为首的那人右手下垂,握着一把刀,刀尖还在往下滴血。男子厌恶地瞥了刀一眼,努力装作没有看见车夫的尸体,尽量平稳着声气,道:“不在我这里。” 为首的那人笑了,笑得面具都微微颤抖起来。男子板着脸道:“兀鹫,我觉得这并不好笑。”为首的那人笑得声音都尖厉了,道:“没想到,季公子竟记得在下的匪号。” 男子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让开。” 兀鹫骤然停住笑声,亦冷冷道:“你把东西交出来,弟兄们也不会为难你。你不交,还敢向我们发号施令?”男子道:“我也并不想与你们为难。”兀鹫瞪着他,道:“这个游戏不好玩。”男子点头道:“我也觉得。”兀鹫厉声道:“那你就不要绕圈子了!要么交出来,要么就死!” 男子抿了抿唇,居然反手关上车门,在车夫座上坐了下来。他一提缰绳,那马就向前跨了一步。兀鹫握紧了刀,死盯着他动作。 “你想必记得我娘子是哪里人?”男子上扬的语气,却说着肯定的话。兀鹫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男子在马臀上轻轻抽了一鞭,加快了速度,只把五个字留在身后。 十数个人立时身形展动,就要去追。兀鹫却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他瞪着越来越快的马车,还有车轮越扬越高的尘土,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这次,让他去吧。” “可是大哥,”不甘心的声音自然不会少,“我们好不容易才跟上这小子。” “住口!”兀鹫恨声道,“你们没听见他最后说的话吗?” 他们当然听见了。“她舅家姓白”。 兀鹫一刀劈下,在车夫尸体旁砍了一道深痕,语声带着疲倦和无奈:“他娘子是金华人。” 金华顾府。 距离老爷顾长青的五十寿辰尚有月余,可府中已然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许多客人生怕错过日子,又恐到时候主人顾不上自己,便纷纷提前拜访,这几日几乎将门槛踏破。顾长青虽然高兴,偶尔也难免小小地抱怨一下——毕竟从早笑到晚脸是很酸的。 他实在也应该高兴。顾家本就是金华富贾,自少年时娶了白家小姐为妻后,更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江浙一带谁都知道,白家除了在商场上颇有手腕之外,与绿林朋友也多有结交,甚至同当地官府关系也一向不错。如今的白家家主白金堂是顾夫人嫡亲侄子,素来走动频繁。来拜寿的客人,自然有许多是看在白家面上。不过顾长青伉俪恩爱甚笃,丝毫不以为意。 顾长青与夫人止生得一女,后纳了两房妾侍,才养了个小儿子,取名安和。这顾安和与白金堂胞弟白玉堂年龄相仿,小时也常在一处玩耍。只不过白玉堂五岁上偶遇高人,遂被长兄送去习武,从此甚少回家。顾长青偶尔想起来,还颇怀念那段小儿和内侄一起打闹的时光。 顾夫人所出的女儿则嫁去了江宁府季家。季家是书香世家,本来看不上这买卖家的女儿,怎奈季公子与顾小姐一见倾心。季老爷见两人情深爱笃,也只得随他们去了。这季老爷青年时是个私塾先生,十年间手下带出了二百余个秀才,还有近二十人得入殿试。虽还算不上桃李满天下,在江浙两路也相当出名了。故此顾长青此次做寿,也有不少是冲着他这亲家的面子来的。 太阳快要落山,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顾长青不由长出了口气,喃喃道:“这丫头怎么还没到。”在门外踮脚看了一阵,回头唤顾安和道:“去接接你姐。” 顾安和年方十七,却少年老成,闻言即沉声应了,牵马出门。 华灯初上,街上还很热闹。顾安和伸长了脖子极目远望,也没看见姐夫信中描述的马车,遂顺着路往东南方走去。 一个醉醺醺的大汉歪歪倒倒地迎面过来。顾安和皱了皱眉,将马拉偏了些好避开他。谁知那大汉踉跄了一下,竟还是冲着他,步子不知怎的还加快了。眨眼间已到面前,眼见着就要直直撞上马头。顾安和急忙勒住缰绳,叱道:“看着点路!”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嘟囔道:“不……不好意思啊……”举步走开。擦肩而过时不慎撞了顾安和一下,还是嬉笑道:“对不住……”顾安和拧着眉心掸了掸被他撞到的肩头,也不愿和醉汉计较,闻到对方口中酒气更是直欲退避三舍,挥手道:“快去快去。” “姐姐没接到,倒弄了一身酒臭。”看着大汉走远,顾安和很是不悦,眉头简直要拧成个麻花,“现在回去一定会被爹责怪,还是直接去买身衣服暂且换了。” 这样想着,便要往成衣铺去,边走边伸手入怀。这一伸却呆了:怀中的钱袋不知何时竟已不翼而飞。 顾安和急忙扭头,早不见了大汉踪影。一想自出门来只有这大汉近过他身,再无别个,赶紧跨上马背扬鞭追去。然而大街旁多的是小巷,哪里还能找得到他。顾安和气得脸都白了,恨声道:“若叫我查出是哪个,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自家门口被偷,也怪不得他着恼。努力想调整好心情再去接姐姐,可深呼吸了几次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正阴沉着脸,忽听前方有人温声问道:“这位公子,这钱袋可是你的?” 顾安和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马前站着一蓝衣男子,正抬眼看着自己,举起的左手上勾着一个白绸暗花的钱袋。 “这……”顾安和忙跳下马来,作揖道,“多谢——”他扫了一眼男子,见他腰间挂着长剑,遂展颜道,“多谢少侠。”那男子微微笑道:“公子客气了。在下方才路过,见那大汉眼神清明,并无醉意,便顺手替公子拿了回来。” 顾安和接过钱袋,倒出一小锭银子,道:“少侠,不成敬意——”男子摇头笑道:“举手之劳,不必了。”说罢略一拱手,转身欲走。 “哎——”顾安和连忙叫了一声。见他停步回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匆忙间道:“还未请教少侠姓名。”男子微微扬眉,看着他没说话。顾安和自觉发窘,嗫嚅道:“我、我姓顾,叫顾安和,少侠若是不弃,交个朋友也好。” 男子温润的眉眼一点点笑开,抱拳道:“在下展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顾安和望着展昭,有心要请他到府一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呆了片刻,听得展昭笑道:“公子若无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顾安和啊了一声,恍然道:“是,我是要去接姐姐的……”微微皱起了眉,“可是不知她在哪里。” 展昭本欲走开,闻言又停下来,问道:“令姐去向未告知公子吗?”顾安和道:“姐姐和姐夫要回来给爹祝寿,出发时曾向家里发了信。算着日子,前天就该到的,即便路上耽搁些,今日也该到了。可是天都这么晚了,还是没看见他们。”他听展昭主动相询,语声本来含着一丝欣喜,但说到最后,自是不免担心,连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展昭看了看天色,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你知道他们从哪个方向来吗?” 顾安和忽地抬起头来,喜道:“有劳了。”听展昭不再“公子”“在下”地称呼,忙自己免了“少侠”二字,“姐夫家在江宁府,该从东南边过来的。”说着拉了拉缰绳,目光中露出一丝犹豫。迎上展昭询问的眼神,顾安和干咳一声,颇觉不好意思:“那,我先回家再牵一匹马出来。” “不必了,你上马便是。”展昭失笑,让开了一步。顾安和调转马头,心下忖道:“我这马虽不是千里挑一,也算是良驹。若放力跑开,他怎么跟得上?但若慢慢行去,又实在挂记姐姐……”念头还没转完,只觉马臀上被轻轻拍了一下。那马觉到催促,四蹄翻飞,腾跃起来。顾安和吃了一吓,一声惊呼堵在喉咙口。却听展昭在身旁笑道:“你只管去寻姐姐。若当真遇上什么麻烦,我在这里。” 顾安和扭头一看,只见展昭两袖飘飘,不疾不徐地跟在马侧,其身姿固然曼妙,神情更是温和如昔,浑无半分吃力之象。顾安和又惊又喜,大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却不似展昭那句话直凝入耳,甫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也不知最后能落几个字。 路上行人渐渐少了,两侧景象也渐渐荒凉,但季家的马车仍是不见踪影。顾安和颓然勒马,喃喃道:“是容容那小妮子路上不安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展昭一不留神掠过了丈许,才发现顾安和停了下来,遂转回问道:“怎么?”顾安和苦笑摇头道:“想是姐姐还没到附近吧。” 话音未落,却见展昭猛然眉头一皱,道:“你在这里等着。若是害怕,就回家去,切不可跟来。”说罢长袖一拂,身形如箭射出,倏忽不见。顾安和张口结舌,手伸在半空,在蓦然安静下来的黑暗中不知所措。半晌,方跳下马,倚在树下。 过了好像有一炷香那么久,展昭还未回来。顾安和渐觉寒冷,不住地搓着双手。他还记得展昭离去的方向,但想展昭特意叮嘱不要跟去,也就不做此想。可要他回家,又是万分不甘——好奇心驱使他不愿就此离开,自尊心却令他反复提醒自己并不害怕。至于家中父母是否会因他久久不归而担心,倒不放在心上了。 这般又捱了一个时辰,星光已洒满了大地。顾安和终于支撑不住,蜷在马腹下沉沉睡去。迷糊间仿佛听见远方传来打斗和吆喝声,又似乎透过沉重的眼皮看见一片火光,但脑子里始终晕晕乎乎,也分不清是梦是幻。 混乱的梦境纷错繁杂,搅得顾安和很不安宁。忽而是姐姐姐夫浑身浴血地站在面前,质问他为何不早去接;忽而是小甥女容容张开双臂朝他扑来,可才扑到面前那小脸蛋儿就变成了骷髅;忽而又是母亲在房中刺绣,针扎破了手指。一团团的血雾中什么东西光怪陆离,旋转重叠,最后隐约幻出一张温和的笑脸。可那笑脸的眼睛却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顾安和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胸口急剧起伏,大口喘着气。四下一望,竟已回到了家中。一时也不及细思,忙奔出房去,唤道:“坠儿!” 坠儿应声跑来,一路低着脑袋。顾安和看小丫鬟垂头不语,急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回来的?姐姐呢?”边问边大步往前边厅里走去。只见回廊里红绸撤下,竟挂满白绦,不禁大惊,回身一把抓住坠儿肩膀,叫道:“你说话呀!” “小姐、小姐去了……”坠儿低低泣道,“姑爷失踪了,只有容容被展少侠抱了回来。” 宛如头顶炸开一道惊雷。顾安和眼前一花,身子摇摇欲坠,忙一把抓住廊柱。晃了一会,终是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仿佛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朝自己飘来。 却说展昭前晚离了顾安和,循着极细微的一丝尖叫声寻出数里,转了两个山坳,才终于发现了草丛中凌乱的踩踏痕迹。似乎什么人脚步纷杂,曾在此处纠缠许久。其间又有两道车辙印歪歪斜斜地横到一边,扭曲着延伸到十数丈远的一处崖边。那崖虽不甚深,却也足够那辆马车摔得七零八落。 展昭目力甚佳,虽天色昏暗,瞥眼间已瞧清那马车残骸上并无血迹。略一凝神,听见不远处传来喘息声,遂悄步走近。他一身暗蓝衣衫,本就不打眼,又刻意隐藏身形,那边几人竟无一发现。 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挺身护在妻女前边,那三岁幼女躲在母亲怀里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三人对面立着两名黑衣人,其中一人戴着个面具,眼神阴狠凶残,直似要将这一家三口一并吞吃掉;另一人长发披散,面容清秀,瞧来并不像是恶人。但那戴面具的却似对他恭敬得很,不仅微微侧面向他,还小心地保持着距离,连他衣袖也不敢碰到。 这五人也不知在此对峙多久了。除了小女孩儿喘得厉害,其他四人尽皆屏息,好像谁先出声便落了下风一样。展昭仔细瞧去,见那女子手中抚着女儿背脊安慰,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清秀的黑衣人。再看她容貌,与顾安和有七分相似,想来就是他要接的姐姐了。展昭顺着她眼光也看向那黑衣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人看似温良,可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杀气,绝非善与之辈。 “兀鹫,”男子低沉的声音将展昭的目光拉了回来,看来是迫于压抑气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前次既放了我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戴面具的兀鹫阴沉地笑了两声,道:“季公子言之差矣。在下只是奉命阻止三位进城,此外别无他意。”遣词造句竟是十分文雅,但口气又十分跋扈。展昭扫了兀鹫一眼,见他虽在对季公子说话,脸却还是微微朝着身边那清秀的黑衣人。 季公子尚未回应,身后的顾氏先冷笑着插了话:“如此说来,阁下倒是一片赤诚。却不知我夫妇回家拜寿,哪里碍了阁下的事,要一路赶来阻止。”兀鹫摇首道:“此前确是为了那件东西而来。至记起尊亲是金华白家,便暂且罢手。但今天无论如何,白家黑家,都卖不了这个面子。” 他抢先一步把白家说了出来,好教他们不得再抬出名头。季公子略觉诧异,心念一转,忽然脸色惨变。兀鹫冷冷地瞧着他,道:“想必季公子已知道是什么事了?” 季公子瘦弱的身子有些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射向兀鹫身边那人;才打了个转,又很快收回。那人看了季公子一眼,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季公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朝顾氏身边靠了靠。这个动作顿时让那人的眼神冷下来,就如春泉忽然成冰一般。 展昭来回看着他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势。季公子咬了咬牙,道:“你放了我妻女,我跟你走。”“不!”顾氏紧紧抓住他手腕,满面惊恐,“要死一起死,你别想扔下我!”季公子苦笑道:“你我都死了,容容怎么办?”他直视着那清秀的黑衣人,“黄鹂,那件东西确实不在我这里。但你若定要扣下我,我也随你。” 这个令凶恶的兀鹫毕恭毕敬的人居然叫黄鹂,展昭实在有些忍不住想笑。黄鹂踏上一步,手指摇了两摇,轻声道:“你别说得如此绝情,我岂是恃强相逼之人。” 声音真如黄鹂一般宛转动听,可自他口中发出,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顾氏听得寒毛直竖,冲口斥道:“你装什么好人!” 只听啪的一响,她脸上突然多了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红着,不禁羞恼交加。黄鹂轻轻拍了拍手,浑不理会,只缓缓走到季公子身边,伸指拉住了他的衣襟。季公子全身僵硬,既没躲开,也没迎上,就如根木头一般。 展昭自然看出是黄鹂迅捷无伦地打了顾氏一掌,却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手法,心下越发警惕起来。方转了几个念头,忽听一阵衣袂风声,随后是顾氏短促的惊叫。却是她一不留神,被人抢去了容容。 几人都朝抢了容容的那人看去。 是个一袭白衣的少年,在暗夜里张扬得分外耀眼。 第3章 第 3 章 少年清冷的目光依次扫过季公子、顾氏和兀鹫,最后定在黄鹂牵着季公子衣襟的那只手上。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受到惊吓的容容,凉声道:“莫以为带着个小丫头,你就可以跑得了。”黄鹂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兀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容容抽了抽鼻子,终于哭出声来。顾氏立即就要奔上去,却被季公子反手拉住无法举步,不禁又气又急,怒道:“放开我女儿!” 她和黄鹂正一边一个把季公子夹在当中。少年玩味地看了他们一眼,挑眉道:“放开她?你来换?”顾氏顿足道:“我换!”大力甩开丈夫的手,便朝他冲去。少年果然放开容容,手臂一长便要去抓她。 自听季公子提到了容容的名字,展昭已有九成确定这就是顾安和姐姐一家,此刻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当即掠出,一掌将容容轻轻推开,顺势飞身拦在顾氏身前。顾氏一惊,刹住了脚步。那少年却似早有预料,长笑道:“我说那边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原来果然埋伏下了帮手。”笑声中五指成爪,直直落向展昭肩头。展昭偏身避开,反肘回击。少年咦了一声,足尖点地,身子滴溜溜一转,已绕到展昭背后,举掌下劈。展昭沉腰闪过,双指一并,径取他脉门。 两人出手奇快,眨眼间已交换了上十招,谁也没占到上风,自是各各心惊。少年嘴角微扬,冷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展昭却不言语,手下攻势倒是更凌厉了些。又几招过去,渐渐沿着山岩越打越远。 一旁顾氏早抱起了啼哭的容容,轻声安抚。季公子见女儿脱险,身子又回复了僵直。黄鹂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当真愿意跟我走?”季公子木着脸道:“你放了她们,我就跟你走。”黄鹂柔声道:“我决不勉强。”季公子漠然道:“我是自愿的。” 黄鹂终于笑开来,手掌自他衣襟缓缓上移,扣住了他垂落在身旁的手。季公子身子一震,任他引着自己一步步向远处走去。兀鹫更不回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顾氏好容易哄好了容容,抬眼一看,见季公子已随黄鹂走出数丈,当即急道:“你带他去哪里!”一边飞步赶上。然而黄鹂走得好快,片刻见已不见踪影。兀鹫冷笑一声,手向后一扬,一柄飞刀激射而出,噗地没入了顾氏心脏。顾氏连哼也没哼一声,软倒在地,即刻毙命。 展昭与那少年已交手二百余合,犹未能分胜负。听见顾氏那声呼喊时,两人齐齐转头,刚好见到兀鹫飞刀出手。少年一呆,展昭抽身急掠而至,却终因距离过远而没能挡下,眼睁睁看着顾氏在面前咽了气。 “你……”少年只慢了一瞬,也已赶到近前。展昭徒劳地探了探顾氏的鼻息,忽地直起身,腰间佩剑铿然出鞘,横在了少年颈上。少年猝不及防,竟未避开,当下怒道:“你做什么?”展昭冷冷道:“说,他们把季公子带到哪里去了?” 少年惊怒交集地睁大了眼,叱道:“你说什么胡话!”展昭眼睛微眯,在星光下亮得不甚明显:“我问你,他们把季公子带到那里去了。”少年冷笑道:“贼喊捉贼,倒是有意思。我还想问你,黄鹂那老贼躲在附近什么地方。” 展昭怔了一怔,道:“你不是他们一伙?”少年呸了一声,道:“你才跟他一伙!爷长得像强盗?”展昭尴尬地收回了剑,沉默不语。 少年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意识到不对,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也不是他们一伙?”展昭苦笑着揉了揉眉心,道:“难道我长得像强盗?”少年哼了一声,道:“那你躲在一边做什么?”展昭道:“我今日新结识的一位朋友,要接他晚归的姐姐一家。我陪他出城,远远听见不对,才寻来看看。”他低头看了顾氏一眼,叹道,“我虽没见过他姐姐,但听他描述,多半就是她了。”少年撇嘴道:“你不早说。黄鹂这个狡猾东西我追了他好几日,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看见他们一群人站在一起,还以为那小丫头是他的……” 说到这里,他们才想起容容。回头一看,容容方哭得筋疲力尽,被母亲哄了一阵,已靠在石下入睡了。少年心下颇不是滋味,讷讷道:“你那朋友还等着你吧?这丫头没了爹娘,总得送回去。”展昭点头道:“自然。”少年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展昭沉吟道:“他叫顾安和,等在出城路上,但不知现在回家没有。若找不见他,待天明了再去打听便是。” “顾安和?”少年咀嚼着这个名字,猛然低头盯着顾氏,惨然道,“表姐……” 这少年正是顾长青内侄、白家二爷白玉堂。 顾安和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自己房里,一睁眼就瞧见了白玉堂。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人手臂,急问:“姐姐、姐姐是怎么……”白玉堂皱了皱眉,慢慢把自己袖子抽出来,才低声回道:“姑父已在筹备丧事了。人还未下葬,你可去再见她一眼。具体因果,等会再说。” 顾安和茫然应了,呆滞的目光从左转到右,没见到其他人,遂问:“我是怎么回来的?你是——等等,你刚说姑父?”白玉堂站起来,背过手道:“嗯,小安。” “不许叫我小安!”顾安和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惊道,“你、你你莫非是白玉堂!”白玉堂低头看了他一眼,道:“奇怪,令尊有几个侄儿?”顾安和道:“两个。”白玉堂道:“我看起来像做生意的?”顾安和道:“不像。做生意的若是你这样,不赔本才怪。” 他们明明都是板着脸说的,到说完时,却都笑出声来。顾安和一跃而起,冲上去就抱住了白玉堂,拍着他的脸道:“上次见面只怕已有七八年了,你倒是越长越秀气。”白玉堂使劲向后仰头避开,道:“你早已禁不得我一掌,劝你还是快放开我。”顾安和撇了撇嘴,依言放开,又问道:“可我记得我是和一位叫展昭的少侠一起出城的,怎么是你送我回来?”白玉堂嘴角抽了抽,道:“他不方便进你房间,自然在外面。” 儿时好友重逢的喜悦渐渐淡去,姐姐去世的阴云再次笼罩上来。白玉堂知他心情,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出去吧。” 顾安和一言不发地整理了一下衣服,随他出房,走廊上刺眼的白幔顿时晃得人头脑都有些发晕。白玉堂沉默地带着他向前厅走去,那里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 灵堂正中放着一具棺木,顾氏沉稳地安睡在里面。顾安和怔怔地走过去,毫不理会周围向自己行礼的下人,也不理会泪眼婆娑望着自己的父母。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白玉堂并没有陪他进门,更未发现展昭就站在灵堂外面。他只是一步步走向棺木,走向迟了两天却再也无法回来的姐姐。 顾氏的尸身已被清洁过,丝毫看不出来心口曾中过致命一刀。顾安和朝她一如生前的面容伸出手去,想要最后触摸一次,然而悬在相隔仅有半寸的空中,用尽全力也无法再落下去。他似乎知道,一旦触摸,姐姐已逝的事实就再也无法改变了。 白玉堂和展昭默不作声地站在灵堂外,偶尔对视一眼,又很快将眼光转了开去。半晌,白玉堂方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那个,我……”展昭疑惑地看向他。白玉堂飞快地瞥了一眼棺木边上的顾安和,咬了咬牙,道:“要不是我那么鲁莽……” “这不是你的错。”展昭立刻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打断道,“你一路追踪黄鹂过来,见他和旁人在一起,自然会以为是他一路。虽则你抢去容容做法欠妥,可毕竟未曾伤害她。” 白玉堂瞪着展昭。这话固然是在宽慰他,好让他减轻一点愧疚感,可直白地批评他做法欠妥,总是听起来不甚舒服的。展昭见他瞪眼,又安抚性地笑了笑,却不知在白玉堂看来竟似有些嘲讽的意味。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顾安和已走了出来。先谢过二人带自己和容容回家,才请问究竟出了什么事。顾长青与夫人白氏并未离开灵堂,但听得外边问话,自然也留上了心。 “如此说来,至少姐姐去得没有什么痛苦。”顾安和苦涩的声音里很快夹杂了恨意,“但是那个黄鹂究竟要什么东西?我姐夫已经说了不在自己手上,为何却又愿意跟他走呢?”展昭道:“听他言语,是为了让黄鹂放过妻女。”顾安和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少时,顾安和抬头看向展昭,嗫嚅道:“展少侠,你……你最近可有什么打算?”展昭一怔,道:“并无特别打算。”顾安和重又低下了头,道:“我……” 他话没说完,忽被白玉堂打断:“你是不是想去查黄鹂要的什么东西?”顾安和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白玉堂道:“季云是我表姐夫,要查自然是我去查,你劳烦外人作甚?再说,黄鹂那老贼和我的账还没算清,我横竖是要找他的。”顾安和微张着口,道:“可是……”白玉堂道:“可是什么?表姐头七后我便动身,这事总要有个交代。”说罢转身就走,更不给顾安和反应的机会。 展昭略略怔忡地看着白玉堂的背影。直到顾安和请他去偏厅奉茶,才回过神来。 第4章 第 4 章 白玉堂果然说到做到,顾氏的头七刚过,他就离开了金华,其间只回自家看了大哥白金堂和刚怀上孩子的大嫂一次。白金堂夫妇知他不是个长住的性子,也不留他,只千叮万嘱路上小心。白玉堂随口答应,也未去与顾安和辞别,径自出了城。 顾安和还是从白金堂那里得知白玉堂已走的,除了有些莫名的怅然之外,也不觉得如何。倒是展昭微觉惊讶,心下暗道这少年说一不二固然不错,却未免显得有些凉薄,便觉颇不以为然。 展昭本也早该辞去,无奈顾长青一家感念他护送顾氏遗体、顾安和及容容回来,说什么也要多留他一阵。展昭拗他不过,只得略住了几日;到头七当日,也为顾氏上了几炷香。 “这位就是展少侠吧?”白金堂与顾长青交谈完,望这边走过来,顾安和跟在他身后。展昭一凛,忙正色行礼。白金堂微微扬了扬嘴角,道:“展少侠切莫多礼。在下白金堂,听闻小弟玉堂曾与展少侠有过一场误会,还望展少侠不要见怪。” 顾氏之死原本就是诸多巧合碰撞到一起的结果,如今再设想谁本应怎么做已毫无意义。展昭自然连称不敢,趁白金堂还礼时暗中扫视了他一眼。他在金华城中日日听人讲白家如何势大,难免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白家家主有了几分好奇。这一眼看去,只见那张与白玉堂诸多相似的面容中并无张扬,眉梢眼底尽是沉稳;又因他言语有礼,早存了一份好感。然而不知如何,似乎还不如白玉堂令人亲近。 白金堂也在打量着展昭。他虽然不习武,但交游广阔,江湖中事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展昭的名头还不甚响亮,可也不是没听过。见自家小弟还未算出师便结识了这等新秀,欣慰之余更存了些试探之意,瞧这江湖传言究竟有多少可信。这般想着,便问道:“去年冬月,一剑平了岭南三山七寨的可就是阁下?” 展昭一怔,心下却也颇有几分自得,口中谦逊道:“不敢,正是在下。”白金堂笑道:“那日后玉堂出师,展少侠想必已如日中天,只怕还要仰仗一二。”展昭低眉道:“在下与白少侠交手,未曾讨得半点好处。他出道时必定声名鹊起,白老爷不必担心。”白金堂也是微微一愕,展颜道:“展少侠如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就好,莫显得如此生分。况且,我也还年轻,当不起‘老爷’二字。”展昭笑了,应道:“是,白大哥。”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却被一直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插话的顾安和打断了:“展少侠,我哥说的那个什么三山七寨,是怎么回事啊?” 展昭和白金堂都扭头看他,只见他眼里闪着光,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展昭虽然对自己的事迹竟已传出千里之外感到惊喜,毕竟不是浮华之人,也不愿过于自夸,只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顾安和立即道:“那就长话短说嘛。”展昭挠了挠鼻子,支吾道:“这件事……此时此地,说它似乎不甚合适。”顾安和道:“那等过几天,你要细细与我说。”展昭啊了一声,也不好再推托,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白金堂在一旁打量着顾安和。他知这个表弟虽是家中独子,毕竟是庶出,地位总有几分尴尬,平日里只知努力办好顾长青交代的事情,几年下来也有模有样,让顾长青夫妇很是放心,却鲜少表露自己的内心情绪。似近日这般哀伤中深藏着几分雀跃,实在是从所未见之事。头七之后,顾府居丧渐趋平和,他那份雀跃也就慢慢探出了头。白金堂本以为这雀跃与顾氏之死有关,一度十分不满,可看了眼下这情况,倒是有了几分了然。 “小安,”白金堂拍了拍顾安和的肩,换来他疑惑的一瞥,“展少侠纵无甚要事,也不能久耽,哪有空细细同你讲?”顾安和急道:“为何不能久耽?”白金堂道:“习武之人既然出道,自然要走遍江湖,行侠仗义,怎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就算呆在一个地方,也万万没有在你这富贾之家消磨的道理。你们本非同路之人,有这几日相处已是缘分不浅,别再留了。” 这话几乎已是当面下了逐客令,展昭岂能不知,当即抱拳道:“白大哥说的是,我确是该告辞了。”顾安和忙拉住他衣袖,踌躇半晌,苦着脸道:“那也不必这么急……且等、等明日吧,今晚我设宴与你送行。”展昭顿了顿,点头应了。 三人神情各异,都没再说话。 展昭在晨光中走出很远,依然能感到顾安和在身后注视着自己,不禁有些无奈。停了停脚步,仍是没有回头。 他还记得出门前白金堂特意将他拉过一边,说顾安和年纪还小不明世事,若有打扰切勿见怪。他当时回道随心而活乃是快事,自然不会介意;现在想来,白金堂似乎还有几分言外之意。但那究竟是何意,他却不愿再想深了。 顾安和执意送了他一匹马。这马通体雪白,全无一根杂毛,唯有四蹄是墨黑的,纵非名驹,也是良骥。展昭推辞无果,只得收了,心下对它倒也颇为喜爱。虽然出了金华后也不知往哪里去,但牵着这马信步走着,已是一种享受,前路如何也不须在意。 这般过了几日,到了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展昭随手将马拴在一家酒铺门口,进去叫了几碟小菜。刚给自己倒了一杯,忽听门外一声长嘶,似是自己的马所发,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正扯着马缰试图往前走。那马已认了展昭为主,如何肯乖乖听从,自是硬颈攒蹄死活也不肯动。那汉子却真有几分手段,在马身上掐了几下,也不知挑动了哪根筋,那马虽还是万般不情愿,仍是不得不跟了上去。 “兄台。”展昭一步便跨到那汉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汉子一惊回头,却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夫模样。展昭一怔,原先的话语吞了回去,改口问道:“兄台可是有甚难处?” 病夫眼珠一转,做出一副可怜相,赔笑道:“不瞒您说,我家中幼弟病重,已做了好几个月的药罐子,昨晚突然想吃点小零嘴,却没钱供他。小的没甚本事,只会相马,一时鬼迷心窍,还望大爷您不要见怪。”笑着笑着竟有了些哭的模样。 展昭原本心善,听他这样说,便道:“这匹马本来也没什么,但一来是朋友所赠,转送与人总是不妥;二来你未必寻得到合适买主,若是贱卖,岂非可惜。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就送令弟买点零嘴吧。”说着自怀中掏出钱袋来,递到病夫手里。 病夫倒有点呆了,怔怔地接过钱袋也不言语。展昭笑了一笑,牵过马系回酒铺门口,返入铺中。头先倒的酒尚有余温。 略略吃过了饭,展昭又继续沿着镇上的小路往前走去。不过这次他骑上了马,以便随时抚摸马颈来安慰这匹方才又惊又怕的生灵。那马很享受他有力的手掌,因此不用他提缰,就四蹄嘚嘚地跑得轻快。没一会似是跑入了小镇中心,人多起来,这才放慢了速度。 也不知今日是赶集还是庙会,这小镇中心热闹非凡,不一会儿就把展昭从马上挤了下来。展昭踉跄了一下,不慎撞到了旁边的一个人,急忙道歉:“对不住。”抬头看时,不禁一怔,却是方才那个病夫。 病夫本来一脸不悦,见是展昭,神情迅速变了几变,笑道:“我们还真是有缘哪。”展昭也不知如何答他,只笑了笑。病夫却似来了兴致,道:“既然如此有缘,不如去喝一杯。”展昭道:“兄台不需要赶回家陪令弟么?”病夫一呆,支吾了两声,道:“呃,他、他这会儿正睡着呢,也不须急在一时。但阁下瞧来不是本地人,过两日只怕就走了,我又到哪里寻去?”展昭道:“令弟缠绵病榻,睡得想必也不安稳。倘若中途醒来,身边却没人照管,总是不好。兄台还是及早回家为是。” 这番话虽略显多管闲事,却无法辩驳,病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展昭只当他默认了,稍一拱手,举步便行。病夫哎了一声,见展昭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却又暗悔自己冲动。两人彼此对望,气氛极是尴尬。 恰好此时旁边一人用力挤来,重重地拍了拍病夫的肩膀,叫道:“你在这里!还不回去,小五醒来不见你,差点闹起来。”边说边冲着他眨眼睛。病夫只愣了一瞬,立即拍着额头道:“他今日倒醒得早……我这还不是忙着给他买吃的才耽搁了,小没良心的还向闹。”那人一把拉住他就往人群外边走。病夫被拉得跌跌撞撞,只来得及向展昭挥手作别,转眼便被人潮淹没了。 展昭在那人背后,没见到他俩使眼色,只觑见那人是个精瘦汉子,看上去倒是身强体壮。他也只对病夫扬了扬手算是回应,牵起马继续往前走去。 第5章 第 5 章 却说精瘦汉子拖着病夫尽往小巷里钻,直到离方才的街道转了好几个弯才停下来。病夫立即甩开他,使劲揉着自己手腕,抱怨道:“能不能轻点?”精瘦汉子瞪了他一眼,道:“你还嫌我手重?大哥叫你找老五,你不找就算了,还编排他重病,看他知道了不扒了你皮。”病夫眉毛一竖,道:“他敢!”顿了顿,苦下一张脸,“他还真敢……大哥也真是的,有什么好找的?他是回家,又不是私奔。”精瘦汉子道:“大哥既然要找,自是有他的道理。你已答应了,又问什么?”病夫撇嘴道:“是啦,我不问了。我那不是想着若找到他家里去了,空手上门总是不好,这才闹了这一出么。”精瘦汉子扬起眉毛,道:“哦?堂堂翻江鼠蒋平,送礼要靠偷的?”蒋平呸了一声,自己也觉颇不好意思,绞着衣襟道:“你自己看这小镇子上的人,生活状况也就那样。我见了那么好一匹马拴在那种地方,心想定是偷来的,可不就来个顺手……正好五弟还不曾有像样的坐骑……”越说声音越低,悻悻道,“谁知道那年轻人看起来竟是个硬手。我知道找错了下手对象,不是赶紧瞎编了一通么,结果他居然信了,可见还是个雏儿……” 精瘦汉子盯着他不说话,半晌看他说不下去了,才叹了口气,道:“老四啊,你也混了小半辈子了,还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来。还好人家不识得你,否则岂不是弟兄几个都跟着你没脸。”蒋平低着头任他教训,忽道:“那你不还替我圆谎来。”精瘦汉子被噎得一哽,没好气地道:“算我多事。我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喂!”蒋平赶紧叫了一声,追在后面,“你还没说你到这来干什么呢!喂!二哥!好二哥!韩彰!” “你声音再大点,那年轻人就听见了。”韩彰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蒋平追到近前,嘻嘻一笑,一把捂住他嘴道:“这事千万别跟大哥讲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韩彰在他魔爪之下狠狠白了他一眼,直到他放开手,才道:“行了。大哥是许久没得你消息才让我过来的。怎么回事?”蒋平垮下肩膀,道:“你还说,五弟就是你们惯的。”韩彰扬眉道:“他遇上麻烦了?”蒋平叹道:“他遇没遇上麻烦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任性得紧,说好保持联系的,追踪到半路就没了影。”韩彰道:“或许是他不及留下暗记。”蒋平道:“怎么可能。他除非是被人绑了,才会抽不出空来。不,他即便被人绑了,也找得到机会留下些痕迹。这回突然失踪,定是不想被我们发现他在干什么。”韩彰道:“那不如直接寻去他家中,至少能知道他有没有回去过。”蒋平道:“正是,因此我才……”说到一半,急忙住了口。 韩彰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戛然而止,抬头望了望天,道:“那么我们快走吧。若不再耽搁,再过两日就可到金华了。”蒋平赶紧点头,不再说话,乖乖跟着他拐出了小巷。 两人背影消失在巷口,全未注意到身后屋顶处伏着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们好久。 这人自然就是展昭。 展昭本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遑论跟踪偷听。可惜他走得好好的,却听见墙后传来略微耳熟的声音。也是韩彰只顾往里窜,见弯就转,却不防绕了个大圈,离展昭走去的方向竟没隔多远。展昭只听了两句便知不对,遂将缰绳一放,轻轻掠上了墙头,才探出身去就看见了韩彰和蒋平。他轻功向来不错,又刻意屏息,加之韩蒋二人压根没料到他会在附近,故一直没被发现。 “这兄弟俩倒也有趣。”展昭看着他们走远,暗暗忖道,“听来那个五弟在家中颇为受宠,却不知和白玉堂比起来谁更张扬一些。噫,他也是金华人,若是遇到了白玉堂,想必是场好戏。” 他虽不甚介意蒋平牵马的举动,也可以不计较蒋平编造的故事,但蒋平再见到他却是一定会尴尬的。因此发了会呆,也就从墙上滑了下来。 那马仍在原地安静地甩着尾巴。展昭拍了拍它的后颈,才要举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下意识地转身看去,只见数丈开外一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地抓住一个稚龄小儿的衣领,直似要将其一口吞下。那小儿蓬头垢面,双手护着头脸,已是吓得要哭。 展昭眉头一皱,大步走了过去。 大汉和小儿旁边已围了一群人,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展昭走到近前时,已听明白了些。原来那稚子是个约摸**岁的小丫头,从小就在外流浪,不知哪一日流落到镇上,再没离开过。附近的人大都认识她,因不知她姓名来历,只看她可怜,便唤她做怜怜,偶尔接济一下。那彪形大汉也是镇上人,叫做李全,就在街那头开了个布铺,平日里交予伙计打理,自己见天喝酒闲逛。两人素无交集,不知怎的突然闹起来。 “这位——”展昭边说边伸臂欲拦。只是“兄台”二字尚未出口,李全就猛地扭过头瞪着他,骂道:“别多事!”展昭微微蹙眉,仍好言道:“不知这小姑娘犯了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动粗?”李全呸了一声,显然不打算搭理他,又揪紧怜怜,一手就去抢她腰间缠着的一块暗纹花布。怜怜弯腰死死压住,却如何敌得过身强体壮的李全,眼见得就要被抢了去。 李全愈发用力,忽觉肩头一紧,手上再也使不出劲。一惊回头看时,是展昭两指搭在自己颈侧,便如一座大山压上,不禁身子一软,口气自然也随着软了下来:“大、大大、大侠……您这……”展昭表情无甚变化,依旧问道:“这小姑娘犯了什么事?”李全道:“她偷了我家的布。”展昭道:“可有证据?”李全看他态度温和,不像个不讲道理之人,便有些硬气起来:“我方与朋友会面出来,心想横竖没事,去铺子里看看,才走到这边来。就撞见这乞儿猫着腰,不知道在躲什么。我让开的时候看见她腰间这布,觉得不对劲,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来是我家新进的料子。这料子叫做‘流云’,一尺卖到二十三文,恨不得比绢还贵,她这小乞儿买得起?问她哪里来的,又死活不说,又不肯放手,若不是偷的,那才有鬼。” 展昭不觉松了松手。李全这番话合情合理,一气呵成,听来并无编造之处。他虽不懂布料,可那流云与怜怜一身破烂打扮殊不相称,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如此一想,便放开了李全,蹲身问怜怜道:“这块布是谁给你的?” 怜怜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展昭眉眼温润,全不似李全那般凶神恶煞,先就放松了几分;又听他这般问法,并未指摘自己,更添了几分信任。然而小嘴嗫嚅几下,终是没有出声。展昭以为她还在害怕,遂又轻轻拍了拍她后脑以作安抚,柔声道:“你好好说,不妨事的。”怜怜仍是不答,不过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全揉了揉肩膀缓过神来,见状又想开骂,但碍着展昭,只得强忍着怒气开口道:“不消说了,小女孩儿家见着料子好看,起心想要原也正常。只是不问自取,说到天边也没这个理。”展昭瞥了他一眼,一时踌躇不语。 “我瞧这布料定然不是她偷的。”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带着九成把握。众人都不禁回头看去,尤其李全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要瞧是谁这么大口气。 人群两下里一分,走出一个面色白净、蓄着短须的儒生,看来不过三十年纪。怜怜往后缩了一缩,被展昭轻轻扶住。 李全瞪着这儒生,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怎知不是她偷的?你看见了?”儒生一手抚须,笑道:“你笃定是她偷的,岂非也未曾看见?”李全冷笑道:“依你说,是她买的了。”儒生道:“不是偷,也未见得就是买。她本就是乞讨为生,为何不能是在街边拾的?不能是找人要的?”李全道:“你可知这流云为何贵?就因为稀罕,不是你拿钱就一定能买得到。我这批货总共才进了二十匹,其中十匹早在进回来之前已给县太爷家预定了。这样的料子,你买了扔街上?买了给这小丫头?”儒生摇手道:“我并不知道她从何得来,只是说一定不是她偷的罢了。这流云既然如此珍贵,你家铺子定然是全天十二个时辰有人守着,谅她一个小丫头也无从下手。况且大凡偷了东西总要千方百计遮掩起来怕人发现,怎会这般明目张胆地缠在腰上给人看?我方听街坊们议论,这个怜怜虽然漂泊无依,却不是傻的。” 李全不觉被说得愣住了。展昭也颇为惊讶,不由起身接口道:“依先生看来,该是如何?” 儒生瞧了他一眼,含笑道:“依我看,怜怜是答应了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又不能告诉其他人。这流云,约摸是件信物。” 第6章 第 6 章 怜怜一双眼睛本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听到后来,已定在了这儒生身上移不开去。待到他说完了,她忽然直起身子,问道:“你姓什么?”儒生笑了笑,弯下腰来,道:“敝姓公孙,单名一个策字。”怜怜摇头道:“我听不懂。”儒生笑叹道:“我叫公孙策。”怜怜睁大了眼,叫道:“她说在这里能找到你,原来是真的。” 这话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公孙策怔了一怔,道:“找我?”怜怜用力点了点头,将流云举到他面前。公孙策有些莫名其妙,接过看了一眼,面色忽沉,牵起怜怜道:“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好么?”怜怜低头不语,只往他身边靠了靠。 见两人要走,李全连忙哎了一声。公孙策不欲同他解释,直接扔给他几枚铜钱,道:“算我买的。”方要转身,忽又转向展昭,“这位少侠,若无甚要事在身,可否一同前来?”展昭只愣了片刻,即点头应了,反手招了马来,与他们一起步出人群。 三人一马穿过街道,拐了个弯,进到旁边的客栈,显然这是公孙策落脚的地方。公孙策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让小二将马牵去喂草,带着人回到客房。才关上房门,不待展昭发问,即将攥着流云的手往前一伸。展昭接过展开,只一瞥,便明白了公孙策的举动。 这块布料是双面织纹,此前缠在怜怜腰间时,自然只露出了一面,后被李全认出。原来另一面上,却以极淡的炭色画了个人的头像。这人白面微须,头顶儒巾,虽只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宛然竟是公孙策模样。想必怜怜受人所托,也就是来寻他了。 公孙策蹲下来,摸了摸怜怜的头,握住她的手,温声问道:“把这块布交给你的,是不是一个瓜子脸、大眼睛的姑娘?”怜怜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大眼睛。我瞧见她时,她好像已经看不见了,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什么!”公孙策手上一紧,疼得怜怜倒吸一口气,急忙松开,歉然道,“对不住,但她……”怜怜自己揉了揉手腕,低声道:“她……” 展昭倒了杯茶,也蹲下来,递给怜怜道:“你先润润唇。”怜怜抿了抿嘴,轻轻地道:“多谢。”接过杯子,含了一小口,慢慢地咽下去,似是在想从何说起。半晌,才缓缓开口。 原来三天前的晚上,怜怜从街上回到城郊栖身的小破庙里,正打算如常睡下,却发现自己的稻草窝里赫然躺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吓得她大叫了一声。那女人听见人声,虚弱地喘了几口气,向她讨水喝。怜怜长时流浪,见过的人和事也不少,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去神像后边储水的破桶里舀了一勺,大着胆子给她喂下。女人渐渐有了些气力,又歇了一阵,才抖着手掏出流云,嘱她照着影像,去城里唯一的客栈寻公孙策。 “她说了好久好久,后来终于停下来,又好久没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还给她多盖了些稻草。谁知道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她已经……” 公孙策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听得怜怜抽了抽鼻子,续道:“我很害怕,便来找你。但这个王掌柜不许我进来,我只好在外面等;又想既然是客栈,或许你尚未到城里来,才去大街上,人多一些。还好这才两天多,你便来了。” 展昭搬了把椅子来,让公孙策坐下,问怜怜道:“那位……呃,姑娘,有没有说她为什么变成那样?”怜怜道:“说了的。她说她和家人一起出城去玩,没想到碰上一群坏人,抢了他们的钱,还把她的衣服撕坏了。她好不容易挣扎着逃进破庙,也不知道家人都怎么样了。但奇怪的是,直到我回去,那群坏人也没追过来。” 她年纪幼小,说得语焉不详,但公孙策自然听得明白,哪里还坐得下去,急切道:“她、她还在那破庙里吗?”怜怜点了点头,道:“我搬不动她,又想快快找到你,就把她盖好了。”公孙策道:“带我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展昭。展昭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当然一同前去。”公孙策道:“多谢展少侠。”展昭愕然道:“先生认识我?”公孙策道:“恨未识荆。”展昭道:“那……”公孙策道:“却有幸听人说起过。阁下长身玉立,眼神清澈,乃君子之相;佩剑扁平宽阔,沉稳朴素,乃上古遗风。有此二者,想必是近年南武林中杰出人物展昭展少侠了。”展昭道:“先生过誉了。” 公孙策扯出一个淡笑,牵起怜怜道:“走吧。” 破庙真的是非常破了,屋顶漏雨四壁透风,也就比露天强一丁点。中间供着的那个神像倒是金身完好,只是表面积年的灰尘掺了雨雪,给糊得面目全非,看不出是哪路神仙。女尸就躺在大殿神坛之下,容颜安详,犹似生时。 公孙策疾步走近,蹲身检查一番,蓦地握拳站起,双手不住发抖。展昭忙上前扶住,想问情况,又不好开口,只得安抚性地唤道:“先生?”公孙策后退了一步,伸手抹了把脸,叹道:“我没事。” 他背过身去,望着庙顶漏进来的天色沉默了一阵,方开口道:“她后腰中了一刀,又受过污辱,能撑到这里已是十分不易。”过了一会,又道,“但她的家人……”顿了一顿,似是不知如何措辞。展昭看了女尸一眼,道:“先生与这位姑娘显然是熟识,应当也知道她家中情况。”公孙策摇了摇头,道:“她是我小时的玩伴。曾经两家父母也想结亲,但我一心求学,无意他顾。三年前她父亲亡故,随母投奔到浦江县,误打误撞被县老爷看上,收作小妾,也算有个归宿。我得知后,来探过她两次。上个月她传信给我,说这县老爷的结发妻子去年病逝了,想要在近期将她扶正。我便算是她娘家哥哥,自然是要来看看,怎知遭此变故。” 展昭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道:“先生节哀。但这么说,她的家人就是本地县令了,莫非也一同遭了不测?”公孙策摇头道:“她是来见我,自然不会和县令一起。但她至少也是县令如夫人,总该先送回县衙去。”说着俯身要去抱。展昭忙道:“先生让我来吧。”说罢甩袖覆上手掌,小心地抬起了女尸颈项。公孙策托起下裙,刚要交在他臂弯里,忽听叮的一响,一件东西自裙间滑落在地。 三人都低头看去。怜怜身躯最小,当先拾了起来,放到神坛上。公孙策拿来反复看了一阵,皱眉不语。见展昭已将女尸在马背上安置好,便递给他,道:“你看。”展昭伸手接过,只觉掌心微微一凉。 那东西小巧玲珑,通体莹白,是个寸许长的玉牌。牌的一角系着根红绳,正面刻着祥云图案,反面只一个小小的“玉”字,雕工精细,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大约不是普通人家所有。 展昭看完,递还给公孙策,问道:“这位姑娘芳名中可有个‘玉’字?”公孙策摇头道:“没有。据我所知,她家中众人,就连丫鬟,也没个带‘玉’字的。”展昭道:“然则这物不是她的了。”公孙策道:“应当不是。但也不该是那些歹人的啊。怜怜说他们抢了钱,倘若那些人用得起这样的饰物,也不会出来抢劫了。”展昭道:“或许也是他们抢来的。”公孙策道:“或许。”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展昭俯身递给怜怜一小块碎银,道:“多谢你在她身故前照料,拿去买些吃的用的吧。”公孙策忙道:“怎好让你……”展昭道:“无妨。济贫扶危原是我师门要义,先生何必在这些事上与我强分彼此。况且实不相瞒,这银两也是自那些欺凌弱小之徒手中得来,岂非正该还于妇孺。” 告别怜怜,公孙策引着展昭走上官道,却不回镇上,而是望东行去。展昭才知此地虽属浦江县管辖,却离县城尚有二十余里,不禁奇道:“那先生为何与这姑娘约在这里?”公孙策道:“我又不是她嫡亲兄长,怎好在县城会面。纵使县令大人不多疑,被百姓瞧见了也难免惹些口舌。”展昭道:“但这里的百姓……”公孙策淡淡道:“这里的百姓不认识她。”展昭心下颇不以为然,但见公孙策显然不愿多谈,也就闭口不再问。 这般行了约莫个半时辰,总算进了浦江县城,寻到县衙。门口衙役一见女尸,大吃一惊,急急入内禀报。那县令闻报大怒,带人冲出门来,指着两人道:“把这两个歹徒给本县拿下!” 展昭见衙役纷纷围上,忙上前一步挡在公孙策身前,道:“大人您误会了,这位夫人是在一破庙中殒命,在下等只不过恰好见到,这才送来。”县令冷笑道:“胡说八道。瞧你这打扮,你见过的死人只怕不少,都送到县衙来?”展昭一时语塞。县令察言观色,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是认识她,知道她是县衙的人了?”蓦地提声喝道,“她出门时还活生生的,如今变了一具尸体,你们两个在她身边,难道不是嫌疑最大?”展昭辩道:“我们若是凶手,为何自投罗网?”县令道:“本县没功夫猜测歹徒的心思。拿下!” 衙役一拥而上。展昭若要脱身自是容易,但看公孙策不言不语,面色木然,不知有何打算。心念一转,便束手就擒,任他们摘去自己佩剑,锁入牢中。 第7章 第 7 章 大牢中弥漫着一股死老鼠和枯稻草混合而成的特殊腐烂味道,坐在其中自然算不上多好受。展昭自幼练武吃了不少苦,还不如何;公孙策一介书生自来墨香为伴,便显得十分不自在了。但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许是因为浦江地方小,或是治安尚好,牢内除了他二人,只斜对面一间牢房里关着一个瘦削汉子。这汉子披头散发蜷在角落,囚服也是污秽不堪,看来至少也已关了好几天了。展昭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落到他右手上,看见他虎口有一层茧,像是个积年拿刀握剑的。 公孙策向后靠在了墙壁上,被冰得轻轻哼了一声。见展昭探询地望向自己,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待提审完,再同你解释。”展昭眨了眨眼,自行打坐运功,不再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昏黄的油灯忽然一闪,随即熄灭。一个影子轻巧地闪进来,闷声不响地放倒了狱卒,在大牢里走了一圈,径自摸向关着展昭和公孙策的这间。展昭暗中拍了拍公孙策,假装熟睡,偷眼觑着门口。 来人抓紧锁门的铁链捣鼓了半晌,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锁头竟被他捅开。他敏捷地接住,极轻地放下,又极轻地推开铁门,走了进来。展昭放缓呼吸仔细听着,不禁很有几分佩服——若非他醒着,只怕当真不会发觉这人动作。 那人走到靠墙倚坐的展昭身前,伸手到他怀中摸了两下,没摸出什么。又转向公孙策,依样掏摸,仍是一无所获。他显是有些沮丧,在牢房中转了两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往门外走去。 才走到一半,只听衣袂风响,展昭已拦在面前。他微微一惊,急翻手去拿对方要穴。然而展昭本是有备而上,轻轻一晃就掐住了他手腕,随后脚下一勾,将人放倒,在他腰上点了几下。那人身子一软,也没出声,只恨恨梗着脖子瞪着墙面。 展昭耸了耸肩,到铁门外去点燃了油灯,拿了一盏重又回进。公孙策也已睁开眼,正在问那人:“你来找什么?”那人哼了一声,不予理会,脸上倔强的样子却泄露了他正满心不服气。 灯光正正照在他脸上,展昭吃了一惊,低呼道:“白玉堂?”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回,冷笑道:“哟,展少侠。怎的沦落到县衙大牢来了?”展昭放下油灯,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你……”他脑中闪过一念,讶道,“该不会,那玉牌是你的吧?” “真的在你们这里?”白玉堂脱口而出,“快还给我!”展昭拍了拍身上,道:“还给你不难,可你得告诉我们,你的玉牌怎么会在这县令如夫人的尸身之上。莫非人是你杀的?” 白玉堂来回看了看他二人,又冷笑了一声:“笑话,这县令如夫人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杀她去?我若下手杀人,还是杀个女人,还能把自己东西弄掉了?”展昭道:“那是怎么回事?”白玉堂横了他一眼,扬起下巴,道:“爷不乐意告诉你。”展昭哦了一声,道:“那你就这样躺着吧。”“你!”白玉堂怒道,“装睡骗我才能得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开我正经打一场!”展昭道:“正经又不是没打过,也未见得你有何高明。”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公孙策急忙打圆场道:“别闹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看着白玉堂,“这位公子,看你衣着打扮,绝非行凶作恶之人。这县令如夫人是我好友,几天前死在一破庙中。我们送她尸身回来,才被县令当作歹人下狱。那玉牌是她身上发现的,既是公子之物,想必公子在她生前见过她。还请告知当时情形,也好早日寻得凶手。” 他温言款款道来,倒是将白玉堂火气说熄了不少,果然也仔细回想起来:“原来那个女子是这浦江县令的如夫人?哼,黄鹂那老贼迟早要被天打雷劈。”展昭一愕,插口道:“原来你已找到黄鹂了?”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我没找着黄鹂,倒碰上了兀鹫。是他亲手杀了我表姐,我岂能放过,但想季云下落不明,说不定跟着他能查出些什么。他们一帮人对附近像是熟得很,我不愿被发现,跟得也有些费力,往往小半个时辰便不见人影。” 一口气说得多了,便有些喘。展昭见他停了下来,回身去门外狱卒桌上倒了杯茶,递给他道:“润润嗓子。”白玉堂一扬手打翻杯子,道:“这种污糟东西,别拿来脏了我。” 展昭被他溅了一脚也有些恼了,转身不再理会。公孙策苦笑着看看他们,无法可施,也只得等白玉堂心气平了再说。 气氛渐渐陷入尴尬。公孙策等了许久,见白玉堂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站起来,对展昭道:“他现在躺着动不了身,可是你做了什么?”展昭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点了他穴道。”公孙策道:“放开他吧。”展昭道:“先生不要问些什么吗?”公孙策道:“我观这位公子心气高傲,强逼于他徒然无用。况且再耽下去,到天亮狱卒们来换班,就麻烦了。”展昭沉默一会,点了点头,俯身就向白玉堂。 白玉堂自打翻杯子后一直在暗中运功,想要自己冲开穴道。然而他年纪尚轻功力不足,又从未真正习过这法子,只是凭着本能乱冲一气,体内翻涌不息,喉头直欲作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倒不是故意与他们作对。这会儿刚勉力压下烦乱,见展昭凑近,当即抬手挡住,瞪眼道:“你想干什么?”展昭简直要被他气笑:“先生让我解开你穴道,你若不愿,继续躺着就是。”白玉堂瞟了公孙策一眼,道:“你倒是很听他话。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入狱时被搜过身,你的玉牌大约在吴大人那里。”公孙策赶紧在展昭开口之前插话,免得两人又剑拔弩张起来。白玉堂果然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皱眉道:“吴大人?就是这浦江县令?”公孙策点头道:“不错,他叫吴天禄,知浦江县已三年有余。他如夫人被杀,自然要查个明白,这玉牌既然是由我们这两个‘嫌犯’带进来的,想必会交到他那里。”白玉堂道:“若狱卒私吞了呢?”公孙策一字字道:“吴大人治下甚严,狱卒不敢。” 灯光摇曳下,公孙策的脸色显得尤为蜡黄。展昭忍不住看向白玉堂,见他正好也看过来,眼中写着和自己一样的疑惑——公孙策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种讽刺意味? 公孙策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疑惑,淡淡道:“朝廷有规矩,京朝官出任县令二年一任,选人任县令三年一任。” 展昭记起公孙策曾说那女子三年前随母投奔到此,被县令收为小妾,方又说他知浦江县三年有余,显然吴天禄任期早满,却不迁不调,确实有异。白玉堂倒是不以为意,道:“那又怎样?”说着挥了挥手臂,不料扯得自己腰间一软,本来已半坐起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展昭抿了抿唇,弯腰给他解开穴道,一手托住他胁下。白玉堂也不知是没来得及拦,还是当真不想再躺着了,竟一声不吭,乖乖任他将自己扶坐起来,等待腿上的酸软劲过去。 “我好不容易再次找到兀鹫的时候,”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他正在一片草丛中对一个没甚意识的女子动手动脚,手下那帮人在旁边翻倒的马车里捡拾财物,车夫和一个丫鬟死在车外头。这种事情他们做得多了,看起来倒是利落得很。我还想跟着兀鹫找到黄鹂,便没有现身,只送了他们几颗石头,将他那群手下打得半死。兀鹫也真有两下子,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躲开。他们四处没找到我,但显然不敢再逗留,就互相搀扶着走了。我过去看了看那女子,她已经失血太多,救不活了。玉牌大概就是那时掉在她身上的,许是她回光返照,我急着跟上兀鹫,没有注意到。”他有些歉疚,很快又道,“后来我发现玉牌失落,返回去找,顺着血迹找到一间破庙里,见到一个小丫头,说是把尸体送到这里来了。” 公孙策沉默了半晌,道:“多谢。”眼神闪动,似有所触。展昭伸手拨了拨灯芯,向白玉堂道:“白兄既然宁愿不去跟着兀鹫也要找回玉牌,想必是重要之物。趁天还没亮,不如尽快去县衙中找寻为是。”白玉堂揉了揉腿,撑着墙站起来,不发一言便走出牢房。正要出门,忽又折返,笑道:“二位心甘情愿呆在这大牢里,多半有所意图,这可不能被狱卒发现了。”也不等展昭和公孙策说话,迅捷无伦地一脚挑起铁链,咔地重新锁上了牢门,这才扬长而去。 “你!”展昭一步冲到铁门前,却哪里来得及阻止。公孙策摇头道:“真是……”话没说完,忽然啊了一声。展昭奇道:“怎么?”公孙策走到近前,望向斜对面,低声道:“白公子是不是根本没有看见他?” 展昭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斜对面牢房里的瘦削汉子背对他们坐着,但比起之前的蜷缩,腰挺直得多了,明显没有入睡。方才的说话,这人想必一字不漏都听了去。展昭看了他一会,也低声道:“白玉堂功夫不俗,这么大一个人在那里,他就算没看,也必是知道的。既然没理会,大约并不在意。”公孙策苦笑道:“他只是找个东西,自然不在意。但若这人在我们之前提审……” 他显然对“提审”很重视。展昭不明就里,也不知说什么。 那瘦削汉子却突然哑声开口道:“二位放心。小人已判了死,不会再提审了。” 第8章 第 8 章 随着嘶哑的声音转过来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若非亲眼见他动作,简直要以为是自棺材中走出的僵尸。公孙策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展昭却往那边走近了些,靠到牢房拐角,问道:“阁下犯了什么事?”那汉子苦笑了下,看了一眼依然昏迷不醒的狱卒,方道:“我也不知犯了什么事。” 公孙策缓过神来,踱了两步,问道:“你何时入狱,何时被判?”那汉子道:“也就十天半月吧。”公孙策扬起眉毛,道:“我也不知你犯了什么事,但定然罪不至死。你多半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展昭大奇,道:“先生怎么知道?”公孙策道:“凡大辟案件,皆须送刑部复审;如有翻异,便须复推。单单是复审,就要旬日左右。况且,”他不甚明显地冷笑了一下,“死罪最少也是知州才能定的,吴天禄一个县令,根本没有资格判死。” 展昭听到这里,已慢慢有些了悟。想必公孙策对这吴天禄早有怀疑,这才以嫌犯身份进入县衙,意图通过提审得到些佐证。念头还没转完,便见那汉子脸色渐渐涨红,似是激动;随后又急转为煞白,似是绝望。这么转了几次,终于扑倒在地,放声哭道:“先生明察,小人家中尚有老母需要奉养,实不甘就此死去。但想官老爷一口咬死了,定是小人触犯了哪条律法,自己却不知道。听先生这一说,原来竟……” 他语声颤抖,已说不下去。公孙策温言道:“你将如何入狱、入狱后发生何事从头好生说来,兴许能有转机。”那汉子使劲吸了吸鼻子,平复了半晌,方才开口。 原来他姓马名汉,便是浦江县本地人氏,自幼有几分力气,素以砍柴为生。十数日前,他照旧入山,砍得几捆,背了往回走。半路忽觉肚痛,便将柴禾扔到路边,钻入林中寻了棵树,躲在后边出恭。才到一半,突听附近有动静,似是几个男人在争执,并且有往这边移动的趋势。马汉生怕他们撞见自己尴尬,遂听着声气儿绕着树避让,捏着鼻子把脑袋几乎埋进了膝盖里。 从脚步声听,来人大约有四五个,但说话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一直在批评另一个行事鲁莽,措词虽不甚严厉,那不满却相当明显。被批的那个起先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到后来也有些火气,还了句口。这一下不得了,头先那人就如点燃了的炮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马汉听不清楚,但觉耳边嗡嗡直响实在不舒服,就动了动。谁知蹲久了腿麻,一动就栽了个跟头,骨碌碌从树下滚出,连裤子也没来得及提上。马汉吓了一跳,顾不得别的,爬起来就往来路上跑,可没跑出两步就被拦住了。 “就这样?”公孙策忍不住问道,“这吴大人再嚣张跋扈,也不至于说逮着你在林中出恭就判个死吧?”马汉苦笑道:“自然不是。我被拦住后只好乖乖回到他们面前,这才看清是有五个人。那个一直在骂别人的就是吴大人,我们这里人人都认识的。被他骂的那个我却不知是谁,手中一直抓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那书生面无表情,那人走一步他就跟一步,那人不走他也就停着,就跟个偶人似的。吴大人盘问我半天,似信不信的,但还是决定带走我。正要走时,那书生忽然脸色僵了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他喘了口气,续道,“我被带回县衙,直接关了进来,过了两天,就带我上堂。吴大人说那书生身上带蛊,本来就要好了,却因受我惊吓发作,已经过世,因此要我抵命。我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被关了回来。” 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展昭和公孙策面面相觑。半晌,展昭道:“如此说来,吴大人和那人的说话是万万不愿被人得知的,因此宁愿错杀,也不放过。但如要灭口,为何不就在山林中一刀了结,却要带回县衙上一次堂呢?”公孙策道:“马汉是本地人,家有老母外有旧识,这些吴大人一问便知。他若失踪,老母朋友焉有不报官之理?若找到尸体,是死得不明不白,更加是大麻烦了。吴大人三年来口碑也算不错,岂愿因此毁于一旦?一经堂审,百姓们便谁也不会疑心了。” 展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马汉却是全然迷糊,只道:“我虽觉得冤枉,可那书生若真是因我而死,我又怎能说半点过失没有?可听先生一讲,却似另有隐情。”公孙策道:“那书生既和他们一路,自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未见得就真死了。你见过他尸体?就算见了,你也未必认识真是那书生。”马汉大力地拍了一下地面,道:“小人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先生这一讲,倒是简单。只是吴大人素来公正,谁能想到他做出这样事来……” 展昭忽道:“你可看清被吴大人骂的那人长什么样子,书生又长什么样子?”马汉挠了挠头,道:“有些忘了。只记得那个被骂的长得还挺好看,书生……就一般书生样吧。” 公孙策看向展昭:“展少侠这样问,莫非想到了什么?”展昭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但说不定……说不定是白玉堂要找的人。” 天色将明,几个狱卒也总算醒了过来。急到牢房察看,见三人都还好好地各自关着,才松了口气,象征性地教训了他们几句,方说笑着准备换班。前来接班的狱卒瞧来级别略高一些,一进门,那说笑声便乍然间消失了。他也不去理会,只侧过身,让后边跟着的人进来。 这人身材高大,面色略黑,似是个武夫。起先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一见了马汉蓬头垢面靠在墙角,立刻扑过去,握住铁栏悲号道:“老弟啊!我不过去赴了个考,你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马汉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来人,也是又惊又喜,攥住他的手说不出话。狱卒对这场面无动于衷,只道:“有话好生说罢,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反身出了门。马汉丝毫没听见,只顾与来人抱头痛哭。 他二人说话,展昭与公孙策本无意听着,可两个都是大嗓门,想听不见也难。没两句便弄明白探监这人叫王朝,以卖肉为生,与马汉是最好的兄弟,素来彼此扶持,也常在一起切磋拳脚。只听得马汉喘了两口气,道:“你且别问我,你怎样?考上了吗?”王朝大手一挥,道:“嗨,人外有人,岂有如此容易?我们自家练的那些功夫,简直上不得台面,我第二轮便败下来了。”马汉道:“这等说,我若不是老母突然生病,也可去见识一番了。”王朝道:“朝廷既开了武科,料得以后还有,到时练好一些,再去便是。可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匆匆回来想与你说些见闻,怎知伯母一人在家哭天抹泪。我一问她,说是你判了死,可把我吓的……” 马汉叹了口气,将前后事体说了,末了一指公孙策,压低声音道:“那位先生说是吴大人要灭我的口,并不是我当真犯了事。” 公孙策没料到他忽然说到自己,微微一怔。王朝立时转过身,急切道:“先生既说我兄弟是冤枉,可有办法救他?”公孙策苦笑道:“我眼下自身难保,如何救他?”王朝这才注意到公孙策和展昭也被关在牢里,揉了揉额头,颓然道:“是我鲁莽了。” “先生……”展昭看王朝已转回去与马汉说话,才轻声唤道。公孙策摇了摇头,道:“我知你要说什么。但即便要救他,也须得我们自己庭审之后。尚不知会是什么情况,又何必过早给他们希望。”展昭想了一想,也就不再说话。 牢门一响,头先那狱卒进来,敲了敲墙,道:“时间到了。”王朝忙赔笑道:“让我们再说会儿吧。”狱卒板着脸道:“能让你进来已是很通融了,岂有再延之理。”王朝搓着手朝他走去,将掌心的碎银塞给他,道:“大哥,我兄弟许久没见,也不知以后是否还能见得到,就再说会儿吧。”狱卒眯着眼握了握拳头,终于松口道:“再延一刻钟,不能再多了。”王朝连连点头。狱卒又瞄了他们几眼,才出门去。 还没等王朝回到马汉身边,大门又砰的一响。牢内四人都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狱卒毕恭毕敬站在一边,县令吴天禄满面怒容大步走进,身后跟着两名男子。马汉咦了一声,认出便是他撞见的被吴天禄骂的那人和他一直拉着的书生,忙向公孙策使劲眨眼,盼他看见。公孙策果然看见,点了点头,轻轻捅了捅展昭。展昭却往后缩了缩,明显不愿来人看见自己。 只因他也已认出,这两人正是黄鹂和季云。 吴天禄径直走到马汉牢门前,道:“人还在这里,你们要怎么样?”黄鹂笑道:“不是我们要怎么样,是季公子要怎么样。”季云一声不吭,只看了他一眼。黄鹂恍然似的哦了一声,道:“是了,季公子一向心地善良,得知此事,自然是要吴大人放了他。”吴天禄冷笑道:“判都判了,说放就放?百姓当我说话放屁。”黄鹂笑道:“吴大人何必动怒。你以季公子毒发为名判他,而今季公子好好活着,这死罪自然而然就免了。哪个百姓会与你掰扯这些?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吴天禄道:“你的意思是,反正我治下这小地方,也没人懂律法。”黄鹂扯了扯嘴角,笑意已去:“吴大人同我讲律法?” 吴天禄猛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黄鹂毫不退让地反瞪回去。王朝和马汉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展昭在争执声的掩饰下悄悄撕了一小片衣襟,拿指甲扣了些墙灰,在上边写了两个字。黄鹂虽听见撕衣声,一眼只瞟见个犯人,也未在意,其他人更不曾听到。只有公孙策注意到展昭写完字后,将衣襟团成了个小布团。 布团就在黄鹂专心致志瞪着吴天禄的时候,自他背后划了条弧线,准确地落入季云怀中。 第9章 第 9 章 季云自跟了黄鹂走,早知必无幸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总不忍见无辜之人莫名被牵连。故此见吴天禄为难马汉,当即假作晕厥,意图转移他们注意力。岂知反倒给了吴天禄一个借口,将马汉判了死刑。但凡有些儿见识的人,听了这漏洞百出的理由,不免大喊冤枉;即便没能力翻异,好歹也要闹上十天半月。可马汉素来老实,哪里懂得这些,好容易有了个上京赴考见见世面的机会,偏又适逢母亲生病没能成行。听得吴天禄振振有词,也不敢不信,只是自伤。宣判时只说他错手杀人,其余一概不提,浦江百姓又怎知就里,自然不会怀疑,最多暗暗替马汉惋惜罢了。 季云闻得此事,又惊又怒,自忖一介书生无甚本事,只得开口要黄鹂放人。这可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同黄鹂说话,黄鹂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带了季云去寻吴天禄,要见马汉。吴天禄却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心气不顺,也不问缘由,只不许见。黄鹂本就因吴天禄先前的咒骂心怀不满,此刻又见他丝毫不留情面,哪里还能忍得,即明嘲暗讽极尽挖苦之能事,终于激得吴天禄来了牢房。 眼下他两个怒目相视,季云在旁只能干着急。忽觉胸前微微一痛,伸手一捞,却是个布团,不知从哪里来的。展开一看,当即吃了一惊:虽因揉搓有些剥落,但布上白灰写就的“容容”二字仍是清晰可辨。 吴天禄在黄鹂的目光中渐渐冷静下来,开口道:“刑是已经判了,绝不可能就此空下。你若定要这个人走,且另给我找个死囚来。”黄鹂道:“那容易得很。喏,这个身材高大些的,将就便可用了。”吴天禄道:“你说得轻巧,他们自身还有案子呢。”黄鹂道:“他们有两个人不是?你拨一个过去又怎的?若怕人认出,将脸上装扮些许,难道一刀下来,旁人还捧着个脑袋去看么?”吴天禄皱眉不语,转头向展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两人是杀我小妾的疑凶。若将这个顶了去,另一个却过于文弱,说是凶手,不甚令人信服。”黄鹂笑道:“你瞧我可像武夫?”吴天禄哼了一声,又打量起公孙策来。 季云仍握着布团,心想它掷到自己胸前,则给布团的人定是在牢房之内,多半便是展昭和公孙策中的一个。正想着如何能觑空问个清楚,忽听黄鹂要他们给马汉顶罪,当下一急,呼道:“不可!” 黄鹂和吴天禄同时看向他。黄鹂一挑眉,道:“季公子忒也心善。你说那莽汉是无辜的也就罢了,这两人明明是杀人疑凶,死也不冤枉,为何仍说不可?”季云道:“疑凶便是尚未定罪,说不定是冤枉的呢?即便不冤枉,也该犯了什么罪就照什么判,岂能将旁人犯的事安到他头上?况且那位大哥本就无罪,是你们硬派的,更不该叫人顶替。”吴天禄冷笑道:“季公子是在教训本县了。”季云道:“不敢。只是于情于理……”吴天禄将袖一拂,道:“不必多言。要么这人顶了马汉的死,要么便照旧。你们选一个吧。” 展昭见季云捏着布团出神,忽起一念,道:“敢问吴大人,我二人被锁入牢中后,牵来的那匹马可在县衙?”吴天禄看了他一眼,道:“在。”展昭一指季云,道:“这位公子替我们分辩,虽然未必有用,在下却颇为感激,想将那马赠与他。不知吴大人可能成全?”吴天禄一怔,心想:“这人怎的如此古怪。”口中却道:“你倒良知未泯。也罢,本县即将那马交与季公子。” 季云听得展昭赠马,也是一愣。黄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昨日倒是见过,确是良驹,与季公子再是相称不过。”季云不去理他,只疑虑地看着展昭,越看越觉得仿佛曾见过的,却无论如何记不起何时见过。 “良知未泯的可不止他一人。”公孙策道,“这位公子有意救那兄台,我二人似乎横竖也难免一死,便替了他又何妨。”吴天禄扬起眉毛,道:“痛快。来人,给那边开锁。”又瞥了黄鹂一眼,转身出了牢房。黄鹂拉着季云跟出,不再多看牢中一眼。 马汉直到镣铐打开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所措。公孙策道:“你好生回去,不必多虑。”马汉急道:“那怎么成!”公孙策道:“这是吴大人亲口所说,有何不成?”马汉只觉不妥,却想不出什么办法。王朝凑上前去,附耳道:“我瞧这两位都不是寻常之人,也未必会出事。倘若吴大人真让他们上刑场,你我拼了这命去劫囚,还他今日之义。”马汉沉吟半晌,一点头道:“就是这么。”冲公孙策和展昭一拱手,大步出牢。 待牢中只剩下他俩,公孙策方问:“你送马给那季公子,却是何意?”展昭笑道:“今晚他若来了,先生就知道了。”公孙策道:“你也学会打哑谜了。”展昭道:“先生谬赞。”公孙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待到入夜,展昭一言不发,只靠着墙假寐;公孙策有心再问,又觉有失颜面。过不多久,牢门果然轻轻一响,闪进一个人来。守夜的狱卒一惊站起,还没来得及喝问,已都被来人在后颈中切了一掌,当即软倒。 展昭听见动静,睁开眼来。看清来人,脸色一变,失声道:“白玉堂!” 公孙策朝门口看去,只见白玉堂又两下捅开了锁,施施然走进,挑眉道:“怎么如此惊讶。你以为是谁?”展昭扶墙起身,仍半张着口,道:“季公子呢?”白玉堂道:“他就来了,能不被那几个废物拦着?”说着大拇指随意往后一指,“既然拦了,又有何用?”展昭扫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不问他来此何干?”白玉堂道:“早先姓吴的来时,我就在外边听着。你写了容容的名字给他,又把顾家的马给他,他不来才是怪事。” 公孙策不知季云与他二人如何相识,忍不住想插口。还未说话,忽听白玉堂语气一沉,气势汹汹地冲展昭道:“你是如何巧言骗得一匹玉花骢的?”展昭不悦道:“什么巧言相骗。是临行时顾公子所赠,我推辞不得。”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小安对你可真好。他既送了给你,你却又送给人家,岂不是枉费他一番心意。莫非展少侠对旁人都这般浑不在意?” 展昭眸色一暗,心想他方才说出那番话,自然知道自己是借此向季云传递消息,却来胡搅蛮缠,遂道:“若是白兄所赠,展某定当好生保管;可惜白兄小气得很,次次见面,送的不是几掌就是几句苛责,展某消受不起。” “你——”白玉堂脸上一红一白,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本来生得一对桃花眼,常含水光,在油灯摇映下一瞪,凌厉气势削了不少,倒化出几分风情来。展昭吃他这一眼,忽地心中一荡,眉心舒展,喉头却一哽,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展少侠既如此说,”白玉堂平静下来,复又笑开,“那就送你样东西。”翻身跃出铁门,自大牢外边将一个人扯进来,这才手指一弹,飞也似隐入夜色中。 那人跌跌撞撞地好几步才站稳,正是季云。公孙策走去扶了他一把,从狱卒身边拖了张凳子让他坐下。 展昭只觉怀中一凉,自是白玉堂临走时弹来的物事。举起一看,竟是白玉堂原来遗落在那女尸上的玉牌。与那日所见相比,右下角多出了一块小小的污渍,非泥非土,也不是染料,拿手一摸,只觉触体生温,竟似与玉牌融为一体。公孙策回身看见,皱眉道:“这个白玉堂到底是什么来头?行事毫没来由,有股邪气,倘若纠缠不清,倒是麻烦。” “他年纪尚轻,随心而为,无可厚非。”展昭道,翻来覆去看那玉牌,“况且他做事就算偶尔失了分寸,也总是有理由的,却不知留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公孙策略略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白玉堂对你不是张口讽刺就是举手便打,你倒替他说话。”展昭微微一赧,道:“我想他只是……”忽住了口,只因他仔细想想,自觉除了相识时因误会打了一架,实在没什么得罪白玉堂的地方,这“只是”什么,自己可也真说不上来。 季云坐了片刻,缓过神来,起身向二人作了一礼,道:“白玉堂是内子表弟,小可与他算来也是初次见面。方才多亏了他帮忙,小可才能躲开吴大人和那黄、黄、黄鹂,来到这里。”说到黄鹂名字时不知怎的颇不自然。 公孙策道:“季公子深夜来此,是为了展少侠赠马之举么?”季云道:“正是。原来少侠姓展。”展昭道:“在下展昭。”季云道:“方在门口听得少侠说起马的来历,少侠自然是与顾家相识了……却不知、不知内子和小女现在何处?”展昭叹了口气,道:“季公子节哀,令正已过世了。”遂将顾氏身亡一事详述了一遍,末了道,“在下离开顾家时,容容还留在那里,不知现在是否送回了季家。” 季云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面色苍白。展昭待他平复一阵,方道:“实不相瞒,展某当时虽听闻了只言片语,毕竟不明就里。似是为了什么东西?”季云苦笑道:“东西?那只是个借口罢了,哪有他非要不可的东西。说得再是要紧不过,终究不过是掩人——” “耳目”二字未出,他突然刹住了声,像是颇悔脱口而出。干咳了两声,又望着展昭,道:“展少侠若是方便,烦请给家父、岳家都带个信,就说小可平安,不必挂念。只是……只是……” 公孙策道:“季公子,你此刻既避过了那黄鹂,何不趁夜骑了马离去?这里离金华也不甚远,以那马脚力,不出两日就可到了,也无需展少侠奔波。”季云摇头道:“展少侠如不方便,这信不带也无甚关系。但、但我还是要在黄鹂发现之前回去的。”公孙策讶道:“你是说你还是要跟着黄鹂走?”季云沉默不语。 展昭见状道:“白玉堂与黄鹂有隙,眼下见了,岂有放过之理。到时他郎舅二人一同回去,互相也有个照应。”公孙策点了点头,道:“就怕白玉堂初出茅庐,不是黄鹂对手。” 季云一惊抬头。方要说话,牢外已传来一阵兵刃相交声,再明显不过地是有人打斗。 第10章 第 10 章 牢里一时静默,唯有被白玉堂打倒的几个狱卒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季云站起来又坐下去,如是几番,终于忍不住冲出牢去。展昭怕他出事,也顾不得公孙策在牢中还有何计划,赶紧也追出去。公孙策下意识地跟到门口,便不动了,只倚在门边看着。 一干衙役举着火把围成一圈,将院中照得亮若白昼;圈子中间两个人,一持雁翎刀一握齐眉棍相互狠拼,正是白玉堂与黄鹂。领头的几个捕快瞧来有几分功夫,站得更近一些,不许两人出圈。吴天禄却不在。 季云奔到近前,使劲往圈里挤。衙役们识得他是与黄鹂一道的客人,便分开了条路让他进去。季云也不及道谢,冲着圈里喊道:“别打了!” “你让开!”白玉堂和黄鹂异口同声。话一出口,不禁彼此对望了一眼,手上却丝毫没停,反倒出招更狠。季云急得连连顿足,不知如何是好。黄鹂笑道:“季公子,你别怕,我这就打败了他来陪你。”说着当头一棍,甚是凌厉。白玉堂冷笑道:“胡吹大气。”滴溜溜一转避开,手中钢刀上扬,去砍他棍身。黄鹂长棍一抖一送,径点白玉堂手腕,要夺他刀。白玉堂哼了一声,刀锋贴着棍一路削下,反去斩黄鹂手指。 两人招数快极,只眨眼间已交换了十几合。展昭跟着季云闪进圈里,刚好见到这一幕,暗喝了一声采。但再看一阵,便知白玉堂毕竟年轻,功力尚浅,经验也缺,已落在下风。黄鹂笑容阴森,攻势愈猛,非但棍上点戳劈打毫不容情,腿上亦是连环双踢步步紧逼。白玉堂渐觉吃力,仗着刀上锋锐勉力支撑。 “小子,我看你功夫不错,不如跟了我吧。”黄鹂好整以暇,于棍风中出言调笑。白玉堂眸色一厉,身法忽变,不再正面相交,却蹿高伏低游斗起来。他这套步法得自师门秘传,使开来如同鬼魅,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黄鹂被他绕了个头晕眼花,一时摸不清来势,缓了下来。 季云看不懂情势,只觉眼前两个身影缠成一团,心中焦急。忽一回头看见展昭,喜道:“展少侠,你去叫他们罢手吧。”展昭随口“嗯”了一声,却不动弹。他知二人相斗,旁人贸然出手相助便是削人面子,实乃江湖大忌;但如不相助一方击败另一方,以自己武功,又不足以力压二人。是以仍留在原地静待。好在看出白玉堂暂无危险,也毋需担忧。 但这步法最是损耗精力。白玉堂绕了十数个圈子,仍未能寻到破绽一击而中,不免劳累兼且气沮,只怕再过一阵,给黄鹂摸清了门道,反而受制于他。正焦躁处,瞥眼发现展昭在人群中望着自己,心下一动,足尖点地,便朝他扑去。黄鹂紧随而至,看见白玉堂奔到人后,认得是牢中囚徒,微微一怔,但想何足为惧,长棍挑起,直将展昭视若无物。衙役们纷纷退让,扯得季云也后退了数丈远。这样一来,展昭已在圈中,而白玉堂脚下不停,不过是绕得大了一些。 展昭四下一看,已审清形势,心知白玉堂虽未出声,但这么主动拉他进来,已有求援之意。况且他二人刀棍俱在头顶面门挥个不了,也实在难以置身事外。故此只一沉吟,看准长棍来势,便伸掌往当中斩落。 展昭自恩师处学得三项傍身绝艺,练得精纯,出道以来胜多败少,已是小有名气。眼下佩剑被吴天禄缴去,袖箭机簧被罩在囚服之下不甚便利,遂展开轻功,以一路入门时学的少林金刚拳去敌黄鹂的齐眉棍。 黄鹂早在展昭自愿顶马汉罪名时便觉有异,却哪想得到他手下竟有硬功夫,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白玉堂缓过气来,手腕一翻,刀刃在黄鹂背后划了一道长口。正要砍第二刀时,被展昭拦了一招,不禁怒目而视:“你阻我作甚?”展昭道:“我观季公子神色,必有隐情,你且莫伤他性命。”白玉堂斜眼看季云,果见他又惊又怕,并不因自己胜了一招而有丝毫放松。 他们交手这一招只在一瞬,黄鹂却已认了出来,也不管背后血流如注,笑道:“原来是你们。我当日能带走季公子,说来也有你们一份功劳,这个我一定要记下。” 白玉堂因误会与展昭打斗,以致未及相救顾氏,实已引为生平恨事。得黄鹂此刻一提,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一把推开展昭,挥刀又上,两三招内已把展昭隔在战圈之外。展昭一呆,犹豫还要不要上前。却见白玉堂从面前掠过,扔下一句话:“去找姓吴的。”又即战远。 姓吴的自然是指吴天禄了。县衙里打成这个样子,不仅县令大人毫无动静,衙门后边住着的女眷们也悄无声息,确然有些可疑。展昭不知白玉堂用意,但想留在此处,帮手固然不好,袖手亦是不妥,不如且听他的,看是如何。奔了两步,回头一看,见黄鹂负伤后大不灵便,白玉堂尽可抵敌得住,遂放心离去。衙役们呼喝连声,要阻这个“越狱之囚”,却哪里拦得住他。只觉眼前一花,便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浦江县地方小,县衙自然也不大,展昭没多会就辨明方向,到了后院。院中有四间厢房,但并无烛火,似乎前边的呼喝争斗都与此处无关。展昭略一沉吟,掠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向内探。 左边两间是空的。第三间中两个丫鬟、一个婆子,都睡得正香,半点也没被吵到。最右边厢房稍大,是个套间,里间床上躺着一人,胸膛微微起伏,也未受到外边影响;外间书案旁一人低头沉思,对外边听而不闻,正是吴天禄。 展昭伏下身去,看清吴天禄正捧着一卷册子出神,册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却不知是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再多一年……只要再多一年就好。”转头望了书案一眼。展昭看向书案,见上面倒扣着一纸文书,只能看见末尾钤印,乃是台州知州官印。 吴天禄似甚烦躁,霍地起身,背手踱了两步,一把抓起文书,又举起册子,来来回回看个不了。展昭轻轻盖回瓦片,滑下屋顶,双脚勾上屋外房梁倒挂下来,自窗缝中张望。这次看得更清楚了些,册子上除了数字,还有许多圈勾线条,都纠缠在一起。 展昭见他看得仔细,不自禁地也想看明白点。头甫一动,听见有人跑来,急忙把身子一缩,藏入檐下。来人匆匆敲门,两长一短,方低呼道:“吴大人。”吴天禄立即将册子和文书都塞入袖中,理了理衣襟,在椅上坐下,才开口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来人闪身入内。展昭伸指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凑目上前,刚好见到那人向吴天禄行了一礼,得到首肯,才走到近前,附耳低语。展昭耳力虽然不错,却也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土”“水”“光”之类的字眼。吴天禄边听边缓缓点头,神情也放松下来,挥手道:“去吧。”那人退开一步,道:“还有一事。天长县新任县令已经到任了,听说是刚守丧结束。”吴天禄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来头?”那人道:“还不知道。”吴天禄摩挲着手指,道:“不用理他。你此去,只把以前那几个老人都安置好。”那人应了,又行了一礼,退出房去。 吴天禄待房门重新关上,才又站起身来。踱了两圈,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握拳在案上一砸,抽出文书,撕了个粉碎。 展昭吃了一惊。他虽不懂官府规矩,却也知道盖了官印的东西不是随便撕得的。这份文书无论是什么内容,吴天禄这样一撕,无疑是明确与台州知州过不去。只见他嘴边露出一丝浅笑,两指撮起碎纸,放入空着的香炉,随即移烛点燃了。不过片刻,文书已化成一堆灰烬。 眼见吴天禄便如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展昭也就离开了窗户,翻身躺回梁上,忖道:“白玉堂本就在追踪黄鹂,与他打了起来,莫说打到牢外,就是打到大街上,也殊不出奇。但他叫我来找这吴大人,却是何意?吴大人撕了台州知州的文书固然有异,然而那是他官场中事,与我们可没有关系。啊,是了,那顾氏去世之前,白玉堂就在找黄鹂了,然则他现在盯着黄鹂,绝非仅仅为了替姐复仇而已。可白玉堂是金华人氏,年纪又这样轻,怎会同台州官府扯上什么关系?” 正自犯嘀咕,猛听一阵惊呼,有人大声嚷道:“走水了!走水了!” 房中的吴天禄立即冲了出来,展昭也即探出头。只见前边一片火光,瞧方位正是牢房所在。展昭大惊,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自吴天禄头顶急掠而过。赶到前院中一看,不由愣了。 火是从牢房后边沿墙烧过来的,已将整个监牢门封死。原本围成一圈的衙役早就四散开来,各人手上的火把掉了一地,有的熄了,有的滚入火场。大家忙着打水救火,却因事出突然乱成一团,任凭领头的如何呵斥指挥,也不过是白费力气。水浇上去,非但无用,那火反倒被赶到院中草木之上,烧得更旺了。至于圈中打斗的黄鹂、白玉堂,和一旁空急的季云,都已然影踪不见。 展昭回过神来,一把扯过旁边着急忙慌端着水盆的一个小捕快,除下外衫在水中浸得透了,才放过他。那小捕快傻傻看着,展昭自然也不去理会,只吸了一口气,手上将湿衣束成一条,运劲使开。那浸饱了水的布料被他内劲一逼,登时硬得铁棍也似。内力混着湿气挥舞开来,生生在火中劈开一条路。展昭又吐纳了两次,方屏气冲入了火场,隐隐听得身后一阵轰叫。 好在那牢房本是砖砌铁铸,里边烧得倒不厉害,唯门口的桌子和几张凳子上毕剥着几朵火花。展昭眼光在牢内打了个转,不见公孙策,松了口气,低头瞥了一眼,见被白玉堂放倒的几个狱卒已被烤醒,只是手足酸软起不得身,脸上都是万般惊惧。遂提起一个,瞅准了火势往外一掷。那狱卒张口想要高叫,却出不了声,引得外边大声惊呼。只听砰的一声,那狱卒已自火小处穿过,正正砸在一个衙役身上,将他撞得退了好几步,劲力便也消了。两人乱了好一会儿才被旁人扶起,倒都没受伤。正相顾发呆,听得“砰啪”“哎哟”连声,却是余下的狱卒一个接一个地被展昭如法掷出,眨眼将衙役撞倒一片。展昭自己最后才如燕子穿花般回出,顺手将已被蒸干的外衫重又披上。 第11章 第 11 章 吴天禄本已呆了,忽地眼前火花一爆,当即醒过神来,手一挥道:“拿下嫌犯。”满院衙役狱卒都知他指的是穿着囚服的展昭,但此人刚入火场救人,且不论是否该“忘恩负义”,单这份功夫也未必拿得下他。故而虽下意识地齐发了声喊冲上去,却不约而同地在距展昭丈许远处停下了脚步。 展昭低头扫了一眼囚服,问最近一个衙役道:“方才打斗的人去哪里了?”那衙役茫然不知所对。反是旁边一个脱口答道:“都跳出去了。”说着向院墙一指。展昭又问:“和我一起关着的那人呢?”那衙役摇了摇头,意示不知。展昭看向其他人,却见他们都有些害怕地看着吴天禄的脸色,显是不会答他了。 “我的佩剑呢?”展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神光炯然,直直盯着吴天禄。吴天禄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时说不出话。展昭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们,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已消失在院墙之外。 却没有走远,只不过将囚服脱了,扯了块衣襟蒙上脸,兜了个圈子又绕了回来。听得县衙里面乱成一片,但吴天禄却似并未十分恼怒,与早上定要人顶了死罪才肯放走马汉的情形大不相同。相反,他见扑灭了火,只随意责骂了领头的捕快一顿,便匆匆回房。显然他之前正在沉思的事情,比走脱几个嫌犯重要得多,绝非仅仅烧毁文书就能解决。 展昭仰卧在吴天禄房间屋顶,心想公孙策无论在哪,总之已不在牢中,自己自然也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但佩剑是恩师所赠,当时情势不容他迟疑,被缴也就罢了,可不能就此失落。吴天禄是文官,要剑无用,况且他方才察看厢房情形时,确未见到任何兵器。然则是直接收缴入库,还是被什么人贪了去呢? 那毕竟是把斩金断玉的宝剑。即便是最不识货的,也决不会当它是块凡铁。 方想得出神,觉身下瓦片硌得慌,便翻了个身侧卧。瞥眼间见到一个影子鬼鬼祟祟地自墙根弯腰溜过,不禁多瞅了两眼。那影子蹭到吴天禄房外,也不敢进去,就躲在廊下偷看,也不知想做什么。展昭听这人虽努力屏住呼吸,却仍掩不了行迹,加之脚步虚浮,在自己耳里就如打雷一般。但既多少有点功夫,要不惊动吴天禄,想必不难。 果然吴天禄房中没有任何动静。那人看了一阵,转身离开,似乎目标并不是吴天禄。然而甫一转身,刚好撞见巡夜的衙役自后院门口走过。火光一照,打头的看见院中有个人,高声喝道:“什么人!”那人一惊,拔腿便跑,却哪里逃得过一队衙役正面包抄,眼见就要被逮住。 猛觉身子一轻,竟是悬空飞起,随后只觉耳边风声厉厉,树木如走马般飞快后退。他只吓得大叫,也不顾会不会引人来追。直叫了盏茶时分,才发觉身后衙役的呼喝早就听不见了。 原来火光晃过,展昭蓦然认出了这人,当即扑下,一把提起他,自一溜屋檐上轻烟般掠走。衙役们虽然反应极快,却怎追得上他,不一时就被甩得不见人影。 展昭直到远离了县衙才跃下地来,将手中人轻轻放下,笑道:“王朝兄弟受惊了。” 那人正是王朝,此时犹自没缓过来。喘了半晌,才愣愣看向展昭,忽地扑倒在地,磕了个头,叫道:“你收我为徒吧!”展昭急忙扶起,道:“怎敢……但不知你潜入县衙作甚?”王朝这才记起自己的目的,挠头道:“我、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原来王朝陪同马汉回家后,马汉母亲大喜,问起经由。得知因果,当即骂他们凉薄,直推着叫将展昭救出来。欲待分辩,老太太却压根不听。两人无法,只好捱到天黑,偷摸到县衙来,即便做不了什么,好过听她唠叨。岂料县衙门口无人值守,全在院中瞧着白玉堂和黄鹂,倒教他们钻了个空,混到监牢附近。两人一合计,在牢后放起火来。王朝顾念马汉坐了几天牢身子虚弱,叫他在外面等着,自己绕到牢前,想看看能不能趁乱救人。火烧到前边时,公孙策首先惊觉,呼了一声,被王朝听见。 王朝不认识白玉堂,虽匆匆瞥了几眼,也没在意,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急忙奔到牢门口,拖了公孙策就走。公孙策一介书生,哪有他力大,这要紧关头说话他也是充耳不闻,没奈何,只好跟着出了县衙,会同马汉,回去家里。马汉母亲见他们果然救得人回,自是欣慰,但一问得知不是展昭,又唠叨起来。王朝无法,只好再摸回县衙来。 展昭听了,急问:“那打斗的两人去哪里了?方才衙役说是逾墙而走的?”王朝挠了挠头,道:“我只顾着拖公孙先生出去,倒没注意。”顿了一顿,又恍然道,“啊是了,我们跑到门外时,是有三个人从墙上跳出来。只是他们去得好快,我没看清。”展昭道:“三个?”王朝道:“是三个。那个穿白衣的好似不能动弹,被中间的人拖着。另两个倒像是一起的。” 展昭走前明明见白玉堂占着上风,不知如何竟仍被黄鹂所制,心下不自禁有几分着急。又想剩下那个自然是季云了,他与白玉堂毕竟有亲,若在黄鹂面前说得上话,想必白玉堂不致有事。如此一想,才稍稍放下点心,又问道:“先生现还在马汉家里?”王朝道:“是。”当下辨明地方,引着展昭回到马家。 马汉母亲见终于救得展昭回来,自是喜笑颜开,拉着他千恩万谢说个不了。展昭虽也曾济危扶贫,却极少于事后逗留,何曾遇过这等热情的阵仗,当下面红耳赤手忙脚乱。终是马汉看不过眼,一扯老母道:“展少侠想必劳累,你让他歇歇。”王朝忙帮口道:“正是。展少侠与公孙先生许还有事要讲,伯母你且让他去吧。”两人一边一个,总算将展昭拉走。马汉母亲犹自絮叨,怪他们待客无礼。 公孙策在马汉卧房中安坐,似有心事,一见展昭进来,起身道:“你回了。”展昭道:“先生受惊了。”公孙策摇手道:“那倒没有。只是这么一来,再混回县衙可就难了。”展昭道:“先生在县衙想做什么,我也不知,不过我昨晚倒见到一桩怪事。”公孙策道:“什么事?” 王朝和马汉看他们果然有事要讲,即推说去帮马汉母亲做饭,退出了房。展昭点头致意,待他们关了房门,方将吴天禄撕毁台州知州文书、与手下人一番交谈等情说了一遍。 公孙策听着,神色古怪,似喜悦似激动,问道:“他说的是天长县?”展昭应道:“不错。还说那知县刚守丧结束。”公孙策道:“那很好。也不用回去县衙,我这就往天长县去。”展昭一愣,道:“往天长县?”公孙策道:“正是。多承展少侠这几日照顾了。” 展昭听他意思是即刻就要走,心想他手无缚鸡之力,单身上路难免不便,自己若是无事,护送一程倒也无妨。然而佩剑尚未寻回,只怕是不能陪同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忽想起一事,问道:“先生可知白玉堂怎么样了?”公孙策道:“那黄鹂受伤后行动不便,本来不是敌手的。季公子在旁边急得不行,看白玉堂一刀劈下,竟然抢上去要挡。白玉堂为了避开他,往旁边偏了一下,便被黄鹂钻了空子。季公子一看他软倒,也急急去扶,结果也被黄鹂制住。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我被王朝拖走,没有听到。”展昭嗯了一声,不知怎的,隐隐又有些担心起来。 却说王朝拉着马汉径直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激动道:“兄弟,你可知那展少侠功夫如何?”马汉一怔,道:“我看他模样,像是个会家。况且可被称为少侠的,想必是很有些功夫。”王朝一拍他肩膀道:“不想你于这方面倒有些眼光。”马汉道:“你莫不是取笑我。”王朝道:“自然不是。”便将展昭提着自己一路行来种种情状说了,又将那腾云驾雾之感着意渲染,末了道,“我这次上京赴考,虽说也没奢求得个功名,毕竟输得太惨,心气沮丧。你想,这展少侠如此厉害,我们若求他教得一招两式,下次武科,至少也能多留几场。指不定便得了赏识,也未可知。”马汉喜道:“果然如此,我老娘可要高兴坏了。但不知他肯不肯教。”王朝道:“他放我下来后,我本欲拜师,但他记挂着县衙发生的事,岔开去了。”马汉道:“你这人。天下间哪有空口白牙拜师之理,就隔壁私塾那老头儿,收个小娃娃也还要一两银子。”王朝恍然道:“说得也是。我先前攒的银子还剩六钱七八分,这就取来。”马汉苦着脸道:“我虽没能成行,钱却都给老娘买药了,只怕连三钱也不剩。”王朝道:“我听说武人重义,或许他见我们诚心,不要那许多。”马汉道:“极是。我们且去试来。” 两人商议已定,当下各去取了银子,回到房前,叩了叩门。展昭正没理会处,听得门响,便去应门。才一打开,王朝马汉倒身便拜,吓得展昭急忙去扶,连声道:“这个如何克当。”王朝拉了马汉一把,掏出银子道:“展少侠之前不置可否,定是以为我说着玩的。我兄弟是真心想要学些本事,望展少侠成全。倘若这钱不够……” 展昭哭笑不得,赶忙打断道:“二位先起来吧。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我自己尚且出师未久,如何敢收徒?只怕耽搁了你们,反倒不好。况且我又不能久留。”马汉道:“即便不收徒,也求展少侠指点一二。”王朝道:“正是,也求指点一二。”说着又拜下去。 公孙策看展昭窘态,心下好笑,但不懂江湖规矩,也不好插话。展昭受不得这礼,手上略一用劲,强将他二人托起,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佩剑失落在县衙之中,须得寻回。是见王朝兄弟被衙役围困,这才出手相救。现下事情已了,公孙先生也无恙,我得回县衙去了。” 王朝和马汉面面相觑。半晌,马汉问道:“少侠的剑是什么模样?”展昭一怔,道:“怎么?”马汉道:“昨晚我在门外等时,看到墙边一匹马,鞍上挂着把剑。那剑比寻常的宽些,扁些,瞧来很有年月了。我因见它生得奇异,多看了会,还奇怪怎么马旁没人。没多久,黄鹂、季云和白玉堂从墙后跳出来,不知是谁唿哨了声,那马就跟着他们跑了。” 展昭听着,又惊又喜。马汉描述虽简略,却正是自己佩剑特点,想必不会有错,当即道:“多谢。”王朝道:“展少侠即刻就要启程吗?”展昭点头道:“那把剑于我十分重要,若是落入白玉堂之手也就罢了,可被黄鹂取了去,只怕不好。”顿了一顿,又道,“我追回剑后,倘若无事,便回浦江来。承蒙二位不弃,到时再探讨如何?” 他虽说“探讨”,实则是“指教”了。王朝马汉大喜,连声答应。恰好听得马汉母亲呼唤,遂连同公孙策,一齐回到堂屋。 恭喜展小猫踏上漫漫追妻路……[并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虽向马汉问明了黄鹂等人离去的方向,可一来已过了好几个时辰,二来压根不知黄鹂会去哪里,实在是无从追起。也曾希望白玉堂留下些线索,但机会颇小,何况即便当真留了,也未必能意识到。展昭在街头驻足长叹,一时间茫然无措。 怔怔呆了一阵,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划过,下意识便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沿街疾行,像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展昭盯着那人背影,觉得颇为眼熟,应当是不久前才见过,但对那人容貌又确实毫无印象。直到那人快要从视线中消失,才猛然记了起来。 是兀鹫。只因此前一直戴着面具,这才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展昭不及细想,立即跟了上去。 兀鹫一身短打,上下有十好几个补丁,洗得倒是干净。展昭不一时跟近,放缓了脚步,边走边打量着。或许是错觉,兀鹫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全不似亲眼所见当初杀顾氏时的心狠手辣,也不似白玉堂所述欺辱女子时的下流无耻。瞧他模样,倒似落魄江湖的浪子。 这般行了小半个时辰,转到了一条巷子里。此处已快到县城边缘,虽不颓败,却也渐趋荒凉。这条巷子瞧来是唯一尚算繁华的地方,也只不过是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展昭怕他发现,离得更远了些。 兀鹫钻入巷子深处,推开了一扇房门。这扇门后虽是周遭唯一的院子,门本身却是最破的一扇,满是裂缝和破洞,什么也不能挡住,仅仅是个摆设。但兀鹫推得一点也不小心,根本不担心会将它彻底损坏。展昭迟疑了一下,在门边停了下来。 “哥哥,买支花吧。”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展昭微微一惊,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扶着墙怯怯看着自己,臂上挎着一个花篮,里面盛着一捧半枯的杜鹃花。展昭盯着那花,没有说话。 小姑娘见他不理,又凑近了些,仰头可怜兮兮地重复道:“哥哥,买支花吧。”展昭道:“我不买花。”小姑娘眨了眨眼,道:“为什么呀?”展昭道:“不需要。”小姑娘愣了愣,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轻轻哦了一声,转身推开隔壁屋门,一只脚跨了进去。 “哎……”展昭看她失望至极的模样,不禁心下一软,出声唤道,“怎么卖?” 小姑娘立即喜笑颜开地跑到他面前,擎出一支,道:“不贵的,就两文钱。”展昭伸手入怀掏摸,却尴尬地顿住了:他之前将钱袋给了蒋平,随意放在袖中的碎银又给了怜怜,此刻实实在在的是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怕是白玉堂扔给他的那块玉牌,却又怎能拿来换一支杜鹃? 小姑娘见他停手不语,满载希望的神情一点一点消失,勉强笑了笑,挥了挥手,跑回了隔壁屋子,啪一声将门关了。 展昭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很快就抛之脑后。他口中虽与这小姑娘说话,耳朵却一直留意着门后动静,听得兀鹫的脚步声走进去约摸十来丈,随后便没了声息。在门前向里一望,只见院子里满是积年尘土,堂屋大门打开,门扇也是破败不堪,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门楣上却居然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崭新锦绣,颇为刺眼。 分明还是天光,展昭却蓦地感到一阵寒气,一时竟不敢进去。一转念间,退到方才的位置,敲了敲隔壁的屋门。心想穿过这家到院后去,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屋门随着他的敲叩开了一条缝,原来那小姑娘并没有上闩。展昭未曾听见小姑娘的脚步声,满心以为她就在门边不远,可是等了足有盏茶时分,也没人来应门。 展昭愈发觉得诡异起来。因佩剑不在身边,只得在袖中扣紧了机簧,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举步跨进,还不忘唤了一声:“打扰——” 他万万没有想到,门后阴影中是个足有七尺见方的大坑,几有三四丈深。这一脚踏空,身不由己便往下坠去。好在反应迅速,立时一手成爪扣上坑壁,直抓了长长的五条深痕,才勉强悬住身子。低头一看,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坑底刃口向上密密麻麻插着百十把长刀,柄处暗红发黑,也不知是多少年的亡魂之血。 展昭吸了口气,只觉脚底发软无从借力,这一口真气竟提不上来。匆忙间只得另一手也抓上了坑壁,好歹将酸疼的胳膊稍作放松。又歇了一时,才蹬上坑壁,手脚并用地勉力爬了出去。 屋门还保持着适才被推开的样子,半遮半掩,像奸人狰狞的笑。展昭在门槛上坐了好久,才慢慢站起身来。举目一望,见整间屋子被这大坑生生隔成两半,左右都直到墙底;坑对面摆着一张供桌,关公神像面前三盘果品齐齐整整。炉中三炷线香被烧得参差不齐,底下散了满桌的香灰。墙上光滑干净,没有其它的门。 展昭呆了半晌,寒意更重了。他亲眼看见那小姑娘跑进来关了门。坑底没有尸体,她自然没有掉下去;可这屋子一眼便能看全,她显然也不在屋中。既无其它出路,她也未回到门外,莫非凭空消失了么? 忽然间呼吸一滞。 关公后面隐约露出一抹红色,凝神看去,正是一支杜鹃。 出道几年,展昭还是第一次未曾正面对敌就险些丧命。除了一阵后怕之外,不由得也起了些好胜的心思。此地本来与他无关,但这样一来,他还定要探出个究竟。 如此屏息凝神小心细查,方才没注意到的异常也就变得一目了然。那香灰粒粒分明,好似粘在桌面上一般;隔着尺许远吹一口气,竟都纹丝不动。展昭不敢贸然伸手去碰,遂撕下了一片衣襟,包住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只觉粗砺得紧,浑不似香灰,倒像沙石。再慢慢摸过去,隐隐觉得有着某种分布规律,却一时找不出来。 杜鹃花半枯半荣,在关公后静静绽着。枯的那边焦黑如炭,如卷曲的龙爪;荣的这边鲜红如血,如舒张的凤尾。展昭试探着点了点,感到它没粘在桌上,遂拿了起来。 只这一拿,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供桌蓦然间抖动起来。展昭微微一惊,立时往后退了一步。满以为自己堪堪停在坑边,谁知眼光一转,见那左右墙边伸出两块长板,缓缓向中间推进。待到供桌振颤停止,两块长板也在正中拼合,与地面浑然一体,全看不出下边何等凶险。而桌后的墙壁上,也随之露出了一个门洞。 展昭吁了口气,这才知道那小姑娘是从何处离开。瞄到门洞后黑咕隆咚,是条甬道,只有太阳自门外照进去丈许,清清楚楚地映出一道飘满灰尘的光亮。展昭只踌躇了片刻,便举步踏进。 里面有什么,他尽不管,只是往前。 走了没多久,阳光已被完全挡住,什么也瞧不见了。展昭微微抬手,还能触到两边的墙壁,便知这甬道尚未走完。再顺着转了几个弯,更加是一片漆黑,一片寂静,耳边仿佛充满了放大的蚊鸣。 每一步都变得格外小心。左脚踩实了,才敢提起右脚;手指隔着衣襟一直与墙壁若即若离,才敢确定不曾有岔道。但随着黑暗愈来愈深,速度总是愈来愈慢,到最后,终于迟疑着停了下来。 肌肉绷紧,试图在未知中给自己寻找一点安心。 忽然,前方飘来了一丝香味。 展昭几乎是立刻就闭住了呼吸,脚下却毫没犹豫地向那边行去。比方才要快得多。 香味不会自己突然凭空出现,那里定然有什么人,做了什么手脚。倘若赶在那人离开之前到那里抓住他,至少能对这诡异的地方有些眉目。 他知道这味道即便有毒,也需要分量和时间,决不会让人一闻就倒。因此每走一段,就换一口气,吸入极少的一缕香,以确认没有走错。好在脑中始终清明,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但那香气似乎无穷无尽,距离也一直遥不可及。身体两边仍是墙壁,甬道仍旧没有岔路,却何以总也走不到头?外头的巷子一眼便已能望遍,就算是露天的甬道也决没有这么长,更何况是顶上密闭的? 展昭猛然又刹住了脚步。轻轻一吸,已知那香味还像之前那般遥远,走了这么久,并未能靠近半分。 既然找不到人,不如让人来找自己。 他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甚至为了舒服一点,还并起了腿,把脑袋搁在上面,免得脖子一直梗着发酸。只是这一弯腰,就感到怀中什么东西硌人。不用摸也知道是白玉堂丢给他的玉牌,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玉牌上的红绳缠在指尖,指腹慢慢碾过祥云阳纹和“玉”字阴纹,就像透过它,能感受到挂在白玉堂颈上时的情形。在这黑暗之中,触感格外清晰;那祥云一圈圈的,直似遮天蔽日。抚到记忆中右下角那块污渍时,忽地一顿——原来它毕竟不能与玉牌一体,还是有些微凸起;假若仔细一点,应当是可以揭下来的。 展昭握着玉牌出了神。 他想白玉堂这个人,年纪不大,本事也未登峰造极,脾气倒是不小,行走江湖,也不知要吃多少亏。倘若这次无恙脱身,是会收敛一些,还是全不当回事,实未可知。又不禁暗叹,自己还困在这个地方,尽想这些无用的岂非可笑。然而思绪飘了一阵,不知怎么悠悠荡荡地又黏回白玉堂身上,来来去去,就跟这红绳一样愈缠愈紧,缠到手指发痛,战栗沿着手臂直传到心里。 猛然间打了个颤,只因香味忽然消失了。 展昭抬起头来,向之前香味传来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乍然出现了一点火光。那火非红非蓝,却作碧色,如同初春就凋零的新叶,悬在半空,慢慢地往这边游来。 第13章 第 13 章 待到那碧火飘到近前,展昭也已站直了身子。这火光并未将周围照亮,反倒显得黑暗更浓郁了。展昭试探性地伸手去接近,只觉指尖冷飕飕的,到得寸许远处,便似被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再无法靠近半分。展昭将玉牌收回怀中,忽地飞起一腿向对面踢去。 他什么也没有触到,那碧火也只是稍微颤了一颤。它好似凭空漂浮,并不依赖于任何人或器皿。展昭心下一悚,脚尖轻点,霎时间绕着碧火转了个径长三尺左右的圈子。确实空无一物。 但他这一绕,那碧火却忽然上下抖了几抖,随后迅速向来时的方向滑去。展昭几乎立刻就跟了上去。那碧火越滑越快,展昭也越跟越紧;两旁是否仍有墙壁,自己是否仍处甬道之中,却是顾不上了。 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晕,由暗黄变得明亮,碧火的光也慢慢被掩盖了下去。不一时,碧火完全消失;展昭眨了眨眼,定神一看,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石室之中,壁上密密麻麻点满了灯,瞧来甚是诡异。急转身看时,来时的入口已与墙壁浑然一体,竟不知自己究竟如何进来。 好在石室中并非只有他一人。对面墙边摆着一张石床,床上背对着他盘腿坐着一名粉衣女子,身形曼妙,长发如瀑披下,遮盖了整个背部。石床边的墙脚处拴着一根铁链,直伸入女子粉衣之下。除却石床之外,室中再无他物。 展昭顿了顿,还是走上两步,先作了一礼,方唤道:“姑娘?” 那女子动了动,道:“何事。” 她语气极为平淡,仿佛说话只不过为了表示她还活着,对说的内容本身并不在意;声音却是苍老嘶哑的,与她窈窕的身段殊不相称。展昭一呆,不自禁地恭敬了几分,道:“在下误入,为一点碧光引至此处,不知是否姑娘授意?” 那女子许久都没有答话。就在展昭忍不住想再问一遍时,她拂了拂衣袖,缓缓转过身来。 缎子般的秀发掩住了她左半边脸庞。露出的右半边肤如凝脂,柳眉樱口,眼中隐有星光闪烁。虽称不上绝世佳人,总也算得是个美貌女子。粉衣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只漏出一抹雪白香肩,甚为夺目。展昭不敢多看,只一瞥便低下了头。 “有缘人。”她打量了展昭半晌,颔首道。 展昭一愕,道:“此话怎讲?”那女子不答反问:“你方说误入,却是如何误入?”展昭道:“是一个小姑娘……”遂将遇售杜鹃花、险些跌落刀坑、循香味深入、又随碧火一路进来等情略述了一遍。他也知这女子未必是什么好人,然而身入迷境,对方既然未露敌意,自然也不妨先全了礼数。 那女子静静听着,表情未曾变过。待他说完,方又颔首重复了一句:“有缘人。” 展昭不知她所指为何。但这次不等他开口,那女子已又问道:“那你是如何遇到那小姑娘的?据我所知,这外头荒僻得很。”展昭叹了一声,道:“我有个朋友被人所挟,下落不明。我是跟着那劫持之人的手下来的。”那女子问道:“你认识劫持你朋友的人和他手下?”展昭道:“也不算认识。我只知他名叫黄鹂,我跟着的那个手下叫作兀鹫。” 他说着,余光瞥见那女子脸颊肌肉轻微地一抽。但她说话仍是波澜不惊:“原来如此。” 一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之后,展昭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那女子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现下是想出去,还是继续在这里边看看?” 展昭又是一愕。他确是抱着探查清楚的心思进来的,只为不服气那刀坑;可不知怎么,这几句对话之后,心底突然间涌起一股对白玉堂的担忧,比方才在黑暗中摩挲玉牌时浓烈而迅猛得多。这念头只一转,已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在下想离开此地,请姑娘指点。”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我可领你出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展昭道:“若是力所能及,自当为姑娘解忧。”那女子道:“你寻到兀鹫以后,将此物交与他。”说着挽起长发,自左耳垂上取下一粒珍珠,并指一弹,那珍珠便缓缓向展昭飞来。铁链经她这一运力,嗡嗡振了两响。 展昭一时呆住。弹一粒珍珠殊非难事,要它如此之缓而不落地,却是难得很了,他自己就无法做到。但他从容伸手接过,恍若无异。他呆住,只不过是因为那女子刚刚露出的左半边脸。 一道殷红的伤疤自眉梢划过脸颊直达嘴角,将她眼鼻都拉得歪斜扭曲,宛如一条狰狞的毒蛇盘在颧骨之上。与姣好的右脸一对映,更显得可怖。那女子只当没看见他神色,手在床头一按,道:“你可以走了。” 展昭颇有些茫然失措地顺意转身,只见暗门又悄无声息地滑开,外面黑暗中一点碧火安静地等着他。 到得外面,日已偏西,隔壁院中的兀鹫自然早就不知去向。展昭苦笑着捻了捻那颗珍珠,随手将它与玉牌收到一处。 正没理会处,猛听得身后嘚嘚声响,直朝自己冲来,到近前却又缓了。转身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是顾安和赠与他,后为传消息而又送给季云的那匹玉花骢。 展昭上前摸了摸马背,喃喃问道:“你怎会来的?怎么搞得毛都乱成这样。”边说边抚着马鬃。他自然不指望这马会回答他,只不过忽然见到熟悉的生灵,总有几分欣慰。谁知那玉花骢甩了甩尾,咬住他的衣襟就往道上拖。它力气甚大,展昭一时不防,踉跄两步,差点没摔下去。 玉花骢顿住了,挨着他蹭了几下,像在致歉;随后又拿鼻子拱他,四蹄不住攒跃,似是催促。展昭知马有灵性者颇多,不禁惊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还是去找谁?季公子吗?”不待它再动作,飞身上了马背。 玉花骢蓦然间人立起来,长嘶一声,发力向着县城外驰去。展昭俯身抱住马颈,也不拉缰,任它偏离石板道路,在山野间左钻右绕。不一时进入林中,树木枝叶遮天蔽日,再难辨清方向。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穿到林外,已是一片危崖之下。抬头望去,只见崖顶高耸入云,宛如通往天宫的直梯。 展昭跃下马背,向周遭仔细打量。这地方别说人烟,连兔子都看不到一只。石壁峭峻,杂草丛生,即便可拉扯着勉力攀援而上,也必是艰险万分。却不知玉花骢费时费力,把他驼到这来做什么。 于是不禁去扭头去看那玉花骢。见它低头吃草,甚是惬意,浑然不觉他正满腹疑窦。展昭随手拍着它,暗自思忖。忽听头顶传来极轻微的异响,迅速一瞥,见云中由绳子缒着降下一个黑点,诡异之极,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一动,当即就地躺下,将袖子往脸上一盖,假装打盹,眼睛却留着一缝。 那黑点慢慢降落,却原来是个极大的竹篮。篮中坐了两人,正不停争吵,声音自然是随着竹篮下降而越来越清晰。只听其中一人道:“这必定是你的不对,岂但自私,而且愚蠢。”另一人道:“怎的是自私?你固步自封,目光短浅,却说我愚蠢,可笑啊可笑。”先一人道:“分明是你有假公济私之嫌,却将我当作白痴。”另一人冷笑道:“我若当你白痴,何必与你争执这么久,岂非显得我也不聪明。”先一人亦冷笑道:“拿到手里的不要,竟要用去做那等虚无之事,你难道很聪明?” 说话间竹篮已降到地面,两人先后跨出,犹自争执不休。那竹篮晃晃悠悠地重又升上,他俩谁也没留意,却同时看到了马边的展昭,先一人立时欢叫道:“这里有个人!叫他评评理!”另一人也叫道:“不错,旁观者清。但他定然赞成我。”先一人呸了一声,道:“自然是赞成我!”另一人道:“去问!” 两人推推搡搡地走到展昭身边。展昭将眼闭紧,揉了揉鼻子,又皱了皱眉头,仿佛是被什么吵到了,一副极不舒服的模样。那两人站定,彼此对视一阵,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先一人挠挠脑袋,道:“这人好像在睡觉。”另一人道:“什么好像?就是在睡觉。”先一人道:“什么就是?你怎知他睡着了?”另一人道:“我并没有说他睡着了,我只是说他在睡觉。莫非一定要睡着了才算是睡觉?那你昨天晚上怎的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先一人一愕,辩道:“若不睡着,怎算得是睡觉?再说,谁说睡觉时不能翻来覆去?我偏爱一边翻来覆去一边睡觉,你又管得着了?” 正吵得不亦乐乎,忽见展昭翻了个身,把手放了下来。先一人立即道:“你瞧,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睡觉翻来覆去,可见你方说的全是胡扯。”另一人道:“他只不过翻了一个身而已,并非翻来覆去。倘若这也算得翻来覆去,那么前日我做烧饼的时候只用翻一下就已足够,也不用一直翻面了。”先一人道:“烧饼翻面之翻,乃是要你出力;翻来覆去之翻,人独自就可做到,根本用不着你。因此它们显然不是一个意思。你将它们混为一谈,才是着实可笑。” 耳听得两人越扯越远,展昭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来,惊道:“咦,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见他醒了,不由得拍掌欢呼。先一人蹲下来,笑道:“我叫渊渊,深渊之渊。”另一人也蹲下来,笑道:“我叫泱泱,泱漭之泱。”展昭点头道:“好名字,好名字。”说着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两人容貌甚似,遂问道:“你们是兄弟么?”两人一齐摇头,道:“不是,不是。”展昭奇道:“长这么像,如何不是?” 他一向不善作伪,若非担心这地方与黄鹂有关,本来是万万不会装睡的。方才一番做作,实在叫自己难受得很,因此这句发自内心的疑问一出口,便觉通体舒泰,神情也放松了。见这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答话,遂笑道:“是在下鲁莽了。但不知二位……” 话没说完,那两人已抢着打断,吱吱喳喳说了起来,激动处手舞足蹈,恨不能一拳叫对方闭嘴。展昭听得头大如斗,到得后来,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第14章 第 14 章 直过了顿饭时分,展昭耳中仍是除了吵成一团乱哄哄的两个声音以外再无它物,压根分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眼见他们就要打起来,只得暂且放下转身就走的想法,先去劝架:“二位,不妨慢慢说……在下实在是一句都未曾听清……” 两人立即闭了嘴,同时瞪了展昭一会,又同时瞪向对方,嚷道:“都怪你!”展昭急忙隔开他们,向渊渊道:“这位兄台,不如你来说?”渊渊看了泱泱一眼,摇头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泱泱道:“你不肯面对现实,那也由得你。”渊渊怒道:“怎是我不面对现实?我是给你留面子!”泱泱道:“用不着。” 展昭苦笑着再次打断他们:“是在下不好,不该问你们是不是兄弟。”他方虽未听清,却大概知道两人是为此争执。渊渊道:“那也怪不得你。人人都这么问,是他不肯认。”泱泱道:“呸,也不知是谁不肯认。”展昭道:“是兄弟就是,不是就不是,如何说到肯不肯认?”渊渊叹道:“你是不知,我们爹娘当年不知中了什么毒,将我们生成这个样子。你瞧我有喉结,可是个男的?可我又会来癸水。” 展昭吃了一惊,不知说什么好。泱泱亦叹道:“我虽不来癸水,却也没有喉结,说话声音比他尖细得多。”渊渊道:“曾有个游方郎中诊过,说我可男可女。”泱泱道:“说我非男非女。”渊渊道:“因此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兄弟,还是姐妹。”泱泱道:“或是兄妹,还是姐弟。” 这样的人展昭非但没有见过,简直闻所未闻,更何况是一母同胞的两个人,不由得瞠目结舌。良久,方出了一口气,道:“但求行事无愧于心,是男是女,都还罢了。” 他也知这是句废话,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然而也想不出别的话来。本以为两人要着恼,岂知他们对视一眼,都拍手道:“不错,正是。”渊渊道:“你听,无愧于心。你敢说你的做法是无愧于心么?”泱泱怒道:“我如何有愧了?”渊渊道:“我说过了你那是假公济私,你竟无愧?”泱泱道:“我有愧。有你这么蠢的人做我的不知兄弟还是姐妹,我实在惭愧得很。”渊渊道:“你先前混淆两个‘翻’字,现在又混淆两个‘愧’字。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有什么可争?”泱泱道:“我是否混淆,都改变不了你愚蠢的事实。而你竟倒打一耙说我假公济私,你又敢说你是无愧于心么?” 两人显然说回了之前就在吵的事。展昭生怕他们又扯远了,赶紧插口道:“你们到底在争什么事?”渊渊道:“是了,原说让你评理来着,结果发现你似乎是睡了。”泱泱道:“就是睡了!”展昭抢在渊渊之前道:“在下方才是在睡觉,未曾注意到二位,实在失礼。”渊渊被他噎了一下,摆手道:“好吧,总之你来评评理。我前晚梦见自己在后山脚下挖到了一罐金子,醒来后便与他说,若真如此,总算可将几间破屋修葺一番。”泱泱道:“我当时就说他只顾眼前蝇头小利,这般花法,再多也不过是坐吃山空,不如送去长生库,还可分一分息。”渊渊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那院中小沙弥是个美人儿,你看上了人家,才有此议。这罐金子送了去,自然是白给人家得了,岂反有生息之理。”泱泱怒道:“你这是含血喷人。”渊渊道:“你骂我,就可摘清自己了么?我是为大家着想,你却就想着那小沙弥。”泱泱向展昭道:“你说,可是谁有理。” 他二人虽仍是剑拔弩张,总算没再同时出声,一递一句倒也说得清楚。展昭看看他们,道:“不知这罐金子现在何处,能供在下一观否?” 两人同时一呆。原本就是渊渊梦见的物事,如何拿得出来。展昭拍了拍玉花骢的背,笑道:“本就是虚无之事,二位何必定要一争长短。在下还有事在身,这就告辞。”说罢翻身上马,略一拱手,放缰便走。 渊渊和泱泱彼此大眼瞪小眼,都没拦他。渊渊道:“他说的不错,金子这事本来就是假的。”泱泱道:“但那剑却是真的,你我迟早还是要一争长短。”渊渊道:“你又不会用剑,要来作甚?”泱泱道:“我喜欢,拿来劈柴也是好的。”渊渊嗤笑道:“姐姐说了,那是古剑巨阙,你居然要拿来劈柴。”泱泱道:“我管它是什么剑呢。” 展昭尚未走远,耳力又佳,“巨阙”二字钻了入来,登时浑身一僵:那正是他失落的佩剑,出师时得授,此前从未离身。流落在此给他无意中听见,已经够巧;竟有一名女子识得它,更是一件异事。 跟着自然便想起马汉的话来。倘若巨阙在左近,那么白玉堂和季云纵然不在,也必可寻得些踪迹。当下拉住了马,回身去看。只见渊渊和泱泱并肩向林中走去,犹在不绝斗口。心想自己可屏息静气,这玉花骢却不知收敛,遂又滑下马来,在马臀上轻拍一掌。那马甩了甩尾,自行一边去了。 渊渊和泱泱走不几步,便俯身去树底一摸,将什么东西装进手中布袋。那布袋原本叠在泱泱怀里,看不出大小,此时展开了,才知竟足可容得下一个人直立其中。展昭探着脑袋盯到第四次时,总算看清他们原来是在采摘树下生长的野菌。 这林子里没什么动物,野菌倒是随处可见。灰不溜秋的固然有,鲜艳耀目的更多。展昭虽未曾着意了解,却大概知道这些菇子多半是有毒的,也不知他们采来做什么。 布袋渐渐满了,两人扛着都开始吃力,遂扎紧了口往回走。展昭不即不离地跟着,一路听他们尽拣些没要紧的辩个没完,不由哭笑不得,心道:“只这么一会儿我已受不住,若有人成天和他们一处,岂非要被逼疯。” 崖下无甚遮蔽物,展昭离远了些,便不太听得清他们说的话,只看见渊渊负担轻些,尚有余力从怀中抽出个什么东西。他单手鼓捣了一阵,那东西便直飞上天,砰地炸开来,却是传递消息的烟花。 不一时那竹篮徐徐降下,两人跨坐进去,那装满了野菌的袋子却无处安放。展昭远远瞧见渊渊连说带比,想是叫泱泱缩缩身子,好让布袋入篮。可泱泱再怎么避让,布袋也无法横放。待要竖置在正中,顶端却被绳结挡住,非歪倒不可;若要竖置在某一边,则竹篮受力不均势必侧翻。两人手忙脚乱地调整了半天,仍是没能成功。泱泱忽然一拍脑门,将布袋放到篮外,又解开扎口的绳子;在竹篮底部勉力拉开两缝,把绳子穿了进来。渊渊会意,拉动顶端绳子晃了一晃,竹篮便慢慢上升。升到离地面约摸一人高时,布袋上的绳子也被两人抽紧,随后隔着竹篮重新扎好。 眼见竹篮升起,线索就要断绝,展昭再无暇细思,纵身掠去,一手抓住布袋底端。他生怕这布袋无法吃住自身重量,只抓了一瞬就借势上蹿,勾住了竹篮底部的两根主干。 那竹篮蓦然间多承了一个人,自然是大幅度一晃。渊渊惊道:“怎么?”泱泱道:“遮莫是袋子勾在石头上了?”两人忙探身出去看。怎奈那竹篮本已不小,篮壁又高,再怎么也瞧不见底部。从脚底直接看下去时,透过绳边微小的缝隙,却只能看见布袋黑乎乎一团。两人这一探身,竹篮晃得更厉害了,却陡然上升丈许,又陡然下降。如是反复数次,似是上面的人在警告。渊渊和泱泱不敢再乱动,缩了回去,互相指责是对方惹恼了拉竹篮的人。 挂在底下的展昭却给颠了个头昏脑涨。只是心知这一松手,非但巨阙无处可寻,只怕连自己都要跌出个好歹来,因此死死咬牙撑住。过一阵竹篮稳定了,这才略放松了些。往下一看,竟已云雾弥漫,再看不见地面,不由心下暗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崖壁由陡峭渐渐变得平缓,开始与竹篮底部碰撞。展昭见容身之处越来越小,当即瞅准一块略微凸出的石头,在竹篮经过时松手伏上。那竹篮虽然少了负荷,却刚好处于由悬空转为大半被石壁支撑的阶段,故此未曾为人察觉。 展昭一动不动地伏在石头上,侧耳仔细听着上面动静。只听竹篮嚓的一声轻响,越过石壁顶端边缘,随后停住。渊渊和泱泱跨出去,解下布袋,却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便拖着一布袋野菌走开了。 又过了许久,天已擦黑,展昭才活动一下身子,抬头看去。夕阳余晖给崖顶镀了一层金边,崖上不闻半点动静。展昭吸了口气,施展轻功,顺着崖壁游身而上,露了一对眼睛出去。看见确实无人,这才一跃而起,轻轻落下地来。 这崖顶方圆不过二三十丈,只矗立着一座院子。那竹篮并滑车静静地躺在崖边。走近院子看时,只见院门紧闭,院内却听不见半点声息。方才上来的渊渊和泱泱,以及那拉动竹篮的人,仿佛已被这院落吞噬。 展昭满心记挂着巨阙,不愿贸然与人冲突,心想不管里面是什么人,能不见就不见。因此绕着院墙行去,想找个最偏僻的地方翻墙而入,以免惊扰到人抑或被人发现。寻到院后时,见一座二层小楼立在角落,与主屋隔得远远的,不知是什么所在。二楼窗口背靠着一人,头发披散,瞧不出男女。 正犹豫间,忽听那房内一女子笑道:“公子抱着这剑一整天了,还舍不得放手么?”那披着头发的人肩膀一动,似是紧了紧手臂,却不回话。那女子道:“好吧,也由得你。只是季公子想你得紧,你也仍不去见他?”那人仍旧不答。那女子似甚无趣,哼了一声,嗒嗒而行,似出门去了。 那人也出了口气,将头发往后一捋,肩上便露出剑柄来。展昭看得分明,正是巨阙。心想如此这般,那季公子定然是季云,然则这人多半便是白玉堂,不知是被人软禁还是另有所图,才呆在这小楼里。这念头一转,哪里还忍得住,纵身平平自他身边掠入窗口,转身笑道:“白兄——” 这声唤卡在喉头。那人也低呼了一声,眼睛瞪大,满面惊愕。 剑虽是巨阙,人却不是白玉堂,竟是顾安和。 第15章 第 15 章 相顾怔了半晌,展昭才回过神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顾安和愣愣地看着他去门口听了一阵,又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一时眼睛发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展昭查知外边暂时无人,这才看向顾安和。本是要问巨阙怎会在他手上,见了他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不由一呆,话到口边又变了:“顾公子为何在此?” 顾安和听见他温声相询,更是不能自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展昭无奈,只得耐心候着。许久,顾安和才平复了心情,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季云失踪,顾氏身亡,留下的独女容容自然就成了孤儿。顾长青一边照顾着,一边传书季家,要约定个时间将人送回去。顾安和无事时,便带着容容玩。娘既不在,舅舅最亲,何况顾安和与其姊容貌上也有几分相似。没过几个时辰,容容就黏着他离不开了。过了两天,玩到后院马厩附近时,顾安和见到一根空马桩,正是送给展昭的那匹玉花骢留下的。 这一触动,顾安和满脑子都是当时被白金堂打断的“三山七寨”之事,竟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也不知怎的,一股倔劲突然上头,心想白金堂不过是个表亲,却越俎代庖,在顾府公然向展昭下逐客令,简直是岂有此理。但知自己也不能如何,只是不甚痛快。 次日有人上门拜访,说是来寻白玉堂;之前去白府寻过,听下人说白金堂在顾府帮忙处理丧事后一应繁杂事体,遂找了过来。顾长青和白金堂闻报迎出,互相叙礼,得知是松江陷空岛上义士,行二的彻地鼠韩彰和行四的翻江鼠蒋平,连忙摆下宴席款待。顾安和陪席在旁,见蒋平从怀里拿东西时不慎带出了个钱袋,眼熟得很,细一想竟是展昭的,当即出言相询。蒋平却三言两语将话题转过,不曾直言。顾长青怪他无礼,呵斥了几句;白金堂则替他赔罪,多饮了几杯。 顾安和本就心里堵得慌,这一来更是说不出的难受。又怕展昭钱袋在人身上,乃是遭遇不测,父兄却都向着客人,无法对谁倾诉。这般烦躁了半日,竟一咬牙,留书说展昭对自家有恩,既不能当面问出个所以,惟有亲自去寻,方才放心。也不管后果,收拾了盘缠行李,就此离家。 他不知展昭往哪边走了,好在与金华街上大大小小的商户素来说得上话。时日相隔未久,展昭武人打扮又颇为瞩目,倒也给他问出了方向。只是出了城后,再无线索。心知这会儿顾长青定然是火冒三丈,说什么也不能回去,遂乱走乱撞,很快就迷了路,便想折返金华也不可得了。 如此没头苍蝇般行了几日,这一晚到了一座小城外。当时城门已闭,正在想是在外将就一晚,还是给守城士兵几两银子求他放进去,就见城墙上露出三人一马。其中一人一手托着马腹,一手紧紧抓着另一个穿白衣服的,背上又负了一人,竟然就这么跳了下来。甫一落地,便将负着的和抓着的都扔上了马背。 顾安和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城墙上一阵骚动,是被惊动的士兵追了出来。火把明晃晃地照在那三人脸上,顾安和当即叫出声来。那白衣服的是白玉堂,方被那人背着的是季云,那马却是自己送出去的玉花骢。 三人听见叫声都看过来。白玉堂面无表情,季云却是吃了一惊。那人见到季云反应,也不问什么,一把将顾安和揪上马背,同时将季云扯回自己背上,随后在马后臀一踢。玉花骢吃痛,当即放蹄狂奔,那人便不疾不徐跟在旁边,竟似毫不费力。身后士兵咋咋呼呼了一阵,也没一个当真追下来的。 顾安和说得有些累,停了下来。展昭越听越奇,心想原来那韩彰和蒋平说的五弟就是白玉堂,这钱袋似乎也不算白给;对顾安和贸然离家的举动虽不甚认同,但他挂念自己,总是一番好意,也不便多言;至于最后那人,自然就是黄鹂了。待顾安和歇了一会,才问道:“后来怎样,就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了?” 顾安和伸手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这一伸手便触到巨阙,忙递过去道:“这剑当时挂在玉花骢鞍旁。玉堂他不能动弹,趁那人留神照顾姐夫时低声叫我拿了。我认出是展少侠你的剑,就听了他的。”说着恨恨一咬牙,“这个姐夫啊,哼。” 展昭称谢接过巨阙,抽出半截查知无误,正自欣喜还鞘,听了这句,奇道:“季公子怎么了?”顾安和道:“我们到这里时,天还没亮。那人把我丢在这里,把他和玉堂不知带去了哪里。我也不敢睡,就抱着剑坐着。后来有个婢女过来送饭,说他要见我。我问他在哪里,婢女说在主屋。”他喷了口气,续道,“我虽不识那人,但他这样对我们,显然不是什么好人。姐夫在他背上安分得很,又竟然能在他的地方进到主屋,可知关系匪浅。我本就心情不好,自然不愿去见他。” 展昭看他精神萎靡,情绪却极不正常地高涨着,担心刺激到他,一时也不好说黄鹂的身份。遂转而问道:“你在这里,季公子在主屋,白兄呢?” 他对季云和顾安和都以“公子”称呼,唯独对白玉堂却唤为“兄”。顾安和在他进屋时便听到过一次,当时未曾留意,这下却立即想了起来。他不知江湖中对习武之人和对书生商贾的称呼本就不同,还道是分了亲疏,心下忽而郁郁,许久才回道:“不知道。” 展昭本来不会问话,这下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发怔。忽听窗外一声冷笑,甚是耳熟。不及细思,急忙扑出窗去。顾安和不料他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赶紧冲到窗前,可哪里还见得到人。那郁郁之情更是浓了,却也无可如何。 发笑之人早在展昭扑出之前便疾速离开,只是他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实在过于醒目,展昭就算想装没看见都不行。不一时追上,苦笑道:“白兄方才可是在嘲讽展某?” 那人正是白玉堂,见他赶来问了这么句话,又冷笑一声,拂袖就走。展昭猝不及防,一晃眼又被他领先十数丈远,赶紧提气直追。可这次白玉堂像是与他较上了劲,丝毫不肯放松,一时半会竟追不上。崖顶就那么点地方,不过盏茶功夫,两人一追一跑,已绕着院子兜了二十来个圈子。 展昭自离开马汉家后,先是跌入大坑差点送命,又在黑暗的地道里困了不知多久,后来被渊渊和泱泱闹得头昏脑涨,跟上崖时更是谨慎紧张。这一路水米未进,身体疲乏,实在不愿毫没来由地跟白玉堂比这场脚力。何况白玉堂这般张扬,万一引得黄鹂注意,又是一场麻烦。心想他既不肯干休,多半也没打算和自己好生说话,便停下了。 白玉堂听得身后风声由缓渐止,微微撇了撇嘴,心道:“这展昭使剑还有两下子,轻功原来如此不济。哎,不对,方才好几次险些给他追上,想来决不会这么快就脱了力——好哇,这姓展的是瞧我不起,不愿比试。” 这么一想,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回身去找。见展昭脸不红气不喘,绝非跑不动的模样,却是向那小楼走回去。白玉堂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火气一冒,几步跨过,在他肩上狠狠一拍,叫道:“喂!” 展昭自然听见他回来了,却不防他下手这么重,差点半身瘫软。白玉堂也给吓了一跳,歪头打量了一会,讪讪收回手,也不致歉,却嗤了一声,道:“亏你还在江湖中打了几个滚,怎地这么一掌也经不起。” “你——”展昭这下倒是喘上了气,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下来,“好歹也是相识一场,你定要每次都刺我几句?”白玉堂眉毛一扬,道:“我哪里刺你了,这不实话么。”展昭瞪圆了眼,道:“我与顾公子好好说话,你突然冒出来;我追出来才问了一句,你扭头就走;你打了我一掌,反倒来怪我。你到底要怎样?”白玉堂手往腰上一叉,也瞪圆了眼:“我还道你真是怕我嘲讽你,敢情是嫌我打断你与小安说话?”展昭一呆,道:“我……”白玉堂抢着道:“我什么我,难道不是?你是跟着那玉花骢来的吧,他送的马,倒是真听你的话。一来就往小安那里去,安慰体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现下不也又是赶回去?我这一日一夜,当真是自讨苦吃。” 展昭被他一连串不带停的说得一愣一愣,本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安慰体贴”,更没有“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冲口而出:“你技不如人给黄鹂拿了,算什么自讨苦吃?我若不是担心你,还犯得上磕磕绊绊地找过来?我才是自讨苦吃。” 白玉堂听见“技不如人”四字就跳脚,冷笑道:“你分明是为寻剑而来。寻到了剑,也还杵在小安跟前走不动路。说什么担心我?你有半个字提到我?”展昭怒道:“他背对窗口站着,我以为是你才进去的,不然岂有如此莽撞!况且你方才又不是没在外边听着,我最后‘白兄呢’那三个字问话,被你吃了?”白玉堂道:“是我就可以莽撞?你当我什么人?再说了,你敢说你不是为你这把剑来的?”展昭道:“我当然是为自己佩剑来的,但那和我担心你有什么矛盾?当时若不是你叫我走开,莫说你自己不会受这一天罪,就是我的巨阙也未必会给黄鹂带出来,我又何必如此折腾!” 两人情绪激动越说越响,互相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服软,末了同时哼了一声,气咻咻地扭开头去。 半晌,展昭才觉得不对劲,嘟囔道:“黄鹂不在?这么闹法,也没见个人出来看看。”白玉堂眼望一旁,也嘟囔道:“幸好不在,不然你这么嚷嚷着担心我,传出去很好听?” 两人回过头来,都是忍俊不禁。展昭摇头笑道:“白玉堂啊白玉堂,就你这个脾气,还好有哥哥宠着。”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怎样,你羡慕啊。”展昭道:“我可羡慕不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跟着玉花骢来的?”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道:“单凭你自己,找得到这里?玉花骢上不了悬崖,独自留在林子里,我出来时却已不见它。它那——么听你的话,自然是去找你了。” “那么”两个字被他刻意拉长,听来颇有一番意味。展昭皱眉道:“你好像对顾公子送我马这件事一直很有意见。”白玉堂道:“不是‘好像’,是‘就是’!展少侠,展公子,展大爷,我们小安在家做事有条有理,一副很成熟的样子,可实际上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他是顾家独子,将来要娶妻生子继承家业的,你可别招惹他。” 展昭哭笑不得,道:“你说什么呢,我哪里招惹他了。”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没招惹他,他可想招惹你。你就不会有点眼色,保持点距离避下嫌?”展昭道:“天哪,又不是姑娘家,我跟他避什么嫌哪?”白玉堂眼一瞪,随即又泄了气,喃喃道:“你这人,怎么是个木头脑袋。” “那你……”展昭决定换个话题,“你是怎么脱困的?”想了一想,举起三根手指,认真补充道,“我是真的担心你。” 白玉堂被他忽然的严肃弄得失笑。也想了一想,举起三根手指,认真道:“我——不告诉你。” 第16章 第 16 章 顾安和在房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些什么,只知道刚见到展昭时那股兴奋激动已消散殆尽。想起那声冷笑,又怕是敌人会对展昭不利,可是无论怎么设想,都不再像之前在陌生人身上发现展昭钱袋时那样焦虑了。是因为看见展昭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相信他自能逢凶化吉,还是因为别的? 正低头绞着衣角,忽听窗边一响。忙抬头看时,是展昭和白玉堂相继跃进。顾安和只稍愣了一愣,便笑着迎上去打招呼:“你找着玉堂啦,那太好了。” 这话虽未指名,但自然是向着展昭说的。白玉堂看了顾安和一眼,微微皱眉,没有理会。展昭本来在点头,瞥见白玉堂动作,忽觉不甚自在,那头只点了一半就顿住了,转而开口应道:“倒不是我找,是白兄自己过来的。”白玉堂在房中绕了一圈,闻言撇嘴道:“是啊,是我上赶着找你来了。”展昭忙道:“白兄误会了。展某是说,若不是白兄自己愿意出现,凭展某这点本事,可找不着你。”白玉堂一哂,道:“奇怪,你这突然一自谦,我倒不习惯起来。”展昭佯怒道:“莫非展某以往很自大么?”白玉堂笑道:“也不见得是‘很自大’,但多少有那么一点。” 他二人说得高兴,顾安和在一旁插不下口去,满不是滋味。好容易觑了个空,忙问道:“那……那外面是什么样?” “黄鹂带着季云不知道去哪了,”白玉堂寻了把椅子坐下,把腿一翘,“不过他既然把你留在这里,肯定不久就回来的。”顾安和走到他身边,也坐下,道:“可是玉堂,那他怎么放心把你也留在这里呢?他不知道你会武功吗?” 房中只有两把椅子,给他兄弟二人坐了,展昭只得靠在一边。顾安和这么一问,他也疑心起来。黄鹂于负伤时与白玉堂交手,擒下他定然费了大力气,更何况后来又带着他三人奔波整夜。白玉堂既能动又能打,黄鹂怎会把他留在这里,只带着季云走了呢?何况—— “不好!”展昭一拍额头,猛然叫了出来。也顾不得解释,当下就又翻窗而去。白玉堂被他吓了一跳,微一沉吟,还是拖了顾安和负在背上,一路跟了出去。他虽不知展昭何以有此举动,但既然如此惶急,再把顾安和独自留在房中,便不甚妥当了。顾安和出其不意,叫了一声。 展昭没有刻意隐藏身形,白玉堂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月光之下,他临风立于悬崖边上,一袭蓝衣虽然早因奔波而污秽破烂,却只能衬得他本人更加丰神俊朗。白玉堂望着那剪影,一时间有些发怔。 展昭转过身来,满面惶急。白玉堂回过神来,当即两步蹿过去,问道:“怎么?”展昭苦笑着指指脚边,摇头道:“绳子断了。”不禁垂头丧气,极是懊恼。 他早该想到,自己那么大一个人坠在竹篮底下,怎么可能从头至尾没被人发现。一路进来到发现顾安和,再和白玉堂在外面那么一闹,纵然黄鹂本人不在,渊渊、泱泱,和那拉动竹篮的人,又都不是死的,怎会全没动静。原来对方根本不怕他跟踪,相反,正是要他跟上来,趁他拿到巨阙放松警惕时坐竹篮下崖,随后绞断绳索。这悬崖怕不有百十丈高,失了绳索,就连猿猴也未必能攀爬而下。崖顶院子就这么点大,只要他们走前打翻了食水,用不了十天半月,自己这三人就要干渴而死。 抬起头时,只见顾安和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白玉堂刚从院子里飞身而出。对上他眼神,沉声道:“我刚去看了一下,那个婢女死在厨房,嘴边有黑血,是中毒死的。她手边有个碎了的碗,碗上还有水渍。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展昭道:“厨房里还有水么?”白玉堂道:“还有半缸。” “厉害。”展昭喃喃道,“他们没把水泼去,却在里面下毒,教我们干看着不能喝……我们再去找找,看还有什么别的情况。”白玉堂道:“小安怎么办?”展昭道:“既然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顾公子在哪里暂时都不会有危险,且随他吧。”顾安和连忙道:“我……这么晚了我害怕,我跟你们一起去。”白玉堂垂下眼睑,道:“随你。要去就跟紧点。” 首先去的自然是厨房。正如白玉堂所说,那婢女倒毙在正中。顾安和吓得叫了出来,道:“刚刚、刚刚来我房里的就是她……”展昭安抚性地拍拍他,道:“没事的。”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小安哪见过死人,更何况是才说过话的,叫一叫也是正常,谁要你多事。” 被他这么一说,顾安和还在发抖,却不敢出声了。展昭摇摇头,走近尸体,蹲身下去。白玉堂一呆,道:“你会验尸?”展昭道:“不会,但看看也无妨。”说着伸手在尸身上拍了两拍。不一时,在腰间触到一个硬物,摸出来一看,是块木牌。 这木牌大小和白玉堂那玉牌差不多,正面雕着一圈简单的花纹,中间书着一个“七”字,反面则刻着一对鸟儿。 “水鸭?”白玉堂瞥了一眼,脱口而出。顾安和大着胆子凑近,不禁笑出声来:“什么水鸭,那是鸳鸯。”笑着瞟见女尸的脸,赶紧又躲到展昭身后。 “鸳鸯、鸳鸯……”展昭像是着了魔怔,反复念叨着。白玉堂本就觉得自己失了颜面,听他一念,更是不悦,没好气地道:“鸳鸯怎了?你想到谁家姑娘了?”此言一出,顾安和也不由得看向展昭。 展昭却只是微蹙着眉,道:“我没想到谁家姑娘,倒是想起一对兄弟来。” 厨房里没找到其他东西,三人便回到那小楼里。展昭理了半晌,才把遇见渊渊和泱泱等情说清楚了。 听完他叙述,白玉堂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以为看守我的人是个蠢才,以致我这般容易就脱出桎梏,原来竟已坠入彀中而不自知。但你步步小心,怎的也着了道儿?”展昭苦笑道:“我并没步步小心,我甚至未曾想到那两兄弟可能只是装疯卖傻。黄鹂这等老江湖,原不容易对付。” 白玉堂踱了两圈,问道:“你是在底下林子里遇到他们的,那你被玉花骢带来之前呢?总不会它去浦江县接的你?”展昭道:“不是。我来之前——”遂说起那地道,仍有余悸。 顾安和不敢走远,也不敢贸然插话,但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若你不下去,那地方也一直没个人,那个女子就没法把珍珠送出来,因此瞧来这珍珠也不是很紧要,是么?但若不是紧要的东西,又怎会用来作送你出来的条件呢?” 展昭和白玉堂都看向他,眼神甚是奇特。顾安和被看得浑身发毛,讷讷道:“我说错了么?”展昭道:“不,你说得很是,那姑娘行为的确令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有什么目的,自然也不得而知。”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方才也有赖你一句问话,我们才尽早发现了现下情况。我与白兄好歹有些儿江湖经验,竟不如你这从未——” 还没说完,就被白玉堂打断了:“你说你就好,不要把我扯进来。”他手里掂着那块木牌,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展昭眨了眨眼,也就闭口不言。顾安和来回看了他们几眼,垂下了头。 夜虽已深,可谁也没有睡觉的意思。展昭将那婢女草草葬了,又不死心地在院子里查探再三,确知没有任何绳索或密道,不禁颇为沮丧,回到屋里便没精打采地坐下了。白玉堂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只是靠在窗边,来回反复地看那木牌。顾安和打了好几个哈欠,惹来白玉堂不满的一瞥,赶紧捂住嘴。过了一会,小心翼翼开口道:“玉堂,你是不是有办法下崖?”白玉堂眼光不离木牌,随口答道:“你那展少侠都一筹莫展,我有什么办法。” 展昭却忽然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抓住白玉堂肩头,道:“你有法子的,别瞒着我们。”白玉堂总算抬了下头,懒懒道:“瞒你们什么啊?我跟黄鹂老贼又不是一伙,他的地盘,我哪知道怎么下去。”展昭道:“你之前说过,玉花骢上不了悬崖独自留在林子里,你出来没见它,才推断它去找我了。”白玉堂道:“是啊,那又怎样?”展昭不禁提高了声音:“怎样?这悬崖百十丈高,拦腰云雾弥漫,你目力再好,也断然瞧不见崖底林子里一匹马的。自然是下崖之后重又上来的了。你孤身一人,就算能坐着那竹篮直坠而下,却又怎么从底下回来?莫非冥冥之中,有鬼神在替你摇那滑车么?” 白玉堂一瞬不瞬地瞪着展昭,到他说完,才往边上一睨。展昭顺着他眼光一看,见他衣衫已被抓出了深痕,想自己激动之下未曾控制力道,只怕底下肌肤都已红肿,连忙放开了手。 他讪讪的不好再逼问,白玉堂反倒笑了,道:“你去生些火,我高兴了就说。”展昭一呆,道:“生火?”白玉堂道:“生火。你不饿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往桌上一掷。展昭和顾安和同时看过去,见到一团毛茸茸的灰白,是只兔子,显然已断了气。 展昭很是瞠目结舌,指着那死兔子道:“这……”白玉堂道:“我方下崖去,在林中转了一大圈。没见到别的,倒撞着这小东西。那婢女即便没死,这上边食物我可也不敢乱吃。不过几个时辰,想来还算新鲜。” 展昭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果然去厨房里拾了些柴火,就在小楼下面生起火来。白玉堂又叫他找了几块干净布,把些杯碗擦拭再三,方才提起兔子,在颈中用力一划。那兔子是他内力震死,并无外伤,血液尚未全凝,勉强接了小半碗。展昭虽找到了菜刀,却不大会用,干脆直接上手开膛,倒也利落。待白玉堂把兔血热了又用布滤过两次,兔肉也已撕成几大块,穿上树枝,架在了火堆之上。 顾安和素来不近庖厨,几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更何况那婢女死时情状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见他们拆骨放血熟稔之极,不由惊惧万分,往后缩了一缩。白玉堂眼角瞥见,招呼他道:“小安,来喝一点。饿纵捱得,渴却难禁。这里没水,将就下吧。”说着倒了一小杯兔血。顾安和只是看着,就觉一股腥气直冲脑门,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白玉堂上下扫视了他一番,冷笑道:“怎么,你害怕?”顾安和嗫嚅着也不知该不该承认。白玉堂道:“也是,你自小锦衣玉食,怎知江湖人的苦处。我告诉你,若不是那婢女中毒,这等境况之下将她尸体煮来吃了,也是有的。你连只兔子都不敢碰,还学人离家出走?明日下崖,趁早回去是正经。” 展昭手上翻着兔肉,心里暗暗好笑。这白玉堂还没出师,论资历连自己尚且比不过,说得却像是个老江湖一般。况且就算逼入绝境,要吃一个人的尸体,多数人也还是做不到的。 但他说得有模有样,顾安和哪知真假,当下更惊惶了。展昭摇了摇头,温言劝道:“顾公子,白兄与你说笑,你莫当真。但眼下确实没水,这兔血,你就勉强喝点吧。下崖时不知要多困难,体力一定要保存好。” 顾安和迟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靠近。白玉堂却手腕一转,将那杯兔血一饮而尽,下巴朝桌子一扬:“要喝自己倒去。” 第17章 第 17 章 展昭烹调手段着实不甚高明,但几人都腹中空空,哪里理会得许多,不一时扫荡干净。顾安和原本就困,现下吃了些东西,睡意更是如潮涌上,很快就趴在桌边睡着了。白玉堂看了他一眼,挥袖灭了蜡烛,走出房去,手中仍攥着那块木牌。 展昭很快也跟了出来,回手带上房门,走到白玉堂身边。白玉堂听见动静,也不回头,道:“你出来作甚?”展昭道:“我不想睡,出来看看。”白玉堂道:“哦,看吧。”便不再说话。 崖顶风大,白玉堂单薄的衣衫轻微作响,整个人直似要乘风而去。展昭望着他出了会神,忽道:“你让顾公子回家,你呢?”白玉堂转过头来,眉毛一挑:“我?”展昭道:“是啊。你的哥哥们找你,也着急得很。” 他既得知白玉堂就是韩彰和蒋平口中的“五弟”,自然跟着便想起他俩的话来。当时韩彰说他们的“大哥”要蒋平去寻白玉堂,结果半路失去联系,这才一路找去金华。他虽不知白家究竟兄弟几人,但韩彰和蒋平是私下自己说的,并不知展昭在旁,想来不致有误。 白玉堂听了这话,诧异地瞪大了眼:“我的哥哥……们?”展昭奇道:“韩彰、蒋平二人,你不识么?”白玉堂愈发诧异:“你怎认识他们?”展昭道:“倒也说不上认识。”便将蒋平擅牵玉花骢一事说了。见他反应如此,想是没听到顾安和说韩蒋二人找到顾府,便也略述了一遍。 “这个四哥,年纪见长,反来胡闹。”白玉堂忍俊不禁,不由笑骂。他这一笑起来,双眼如同两弯新月,眼角一抹淡红晕开去,瞧来竟是天生一般风情。展昭猛然间意识到,此前从未见他真正笑过,只觉一阵麻痒倏忽从四肢百骸传入心底。 白玉堂笑得够了,才发现展昭已看了自己好久,当下脸一板,道:“你发什么呆?”展昭回过神来,自觉失态,干咳一声,道:“没什么。”白玉堂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阵,道:“算了,反正你本来也不机灵。我跟你说,他们两个是我结义兄长,还有大哥卢方,三哥徐庆。我自幼跟着师父习武,但师父有时候有事出门,又不能把我一个小孩子丢在深山里,就带我去陷空岛上,托给他们照料一阵。这也许多年了,倒是比我亲哥哥相处得还多些。” 他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道:“若不是我甚少回家,当日……怎会认不出表姐……” “这是黄鹂与兀鹫作孽,你不必自责。”展昭心情也低落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臂膊。白玉堂没避,只抿了抿嘴角。 两人都沉默了。展昭本想顺便问问白玉堂最初找黄鹂做什么,为什么不给蒋平留暗记;然而这是他兄弟间事,旁人哪有资格贸然相询。因此想了想,只假装不经意地换了个位置,给白玉堂挡住了风。 “你记不记得我昨晚叫你去找那姓吴的?”过了不知道多久,白玉堂忽然开口。展昭一怔,点头道:“记得。我看见他撕了台州知州的文书。”白玉堂眉毛一扬,道:“他果然撕了?”展昭奇道:“你知道他会撕?”白玉堂道:“我怎知道,自然是那写文书的人知道了。” 这话含义实在可疑。展昭探究地看了他一阵,忽地心里一动,道:“你去找吴天禄时,不仅仅是把你这玉牌拿回来了吧?”白玉堂转了转眼珠,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展昭朝他走近一步,低声道:“该不会,那文书是你送到他手上的?”白玉堂道:“怎么可能,官府文书自有专人下发,关我什么事。” 他虽说得斩钉截铁,眼里却不自禁流露出一丝得色。展昭又逼近一步,声音更低了:“那自然……但是台州知州发过来的,和吴天禄撕的,却未必是同一封吧?” “你胡说些什么。”白玉堂立即退开一步,声音也大了起来。展昭失笑,道:“你激动什么。若怕我泄露此事,你大可以等到我饿死在这里了,再自下崖去。”白玉堂瞪他一眼,道:“你当我不敢。”展昭两手一摊,道:“你自然敢。所以眼下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何必慌张。”白玉堂呸了一声,道:“我才不慌张呢。” 展昭又侧了侧身,仍是给他挡住了风,道:“左右无事,你可愿说一说么。怎么说,吴天禄撕文书是我替你看到的,也可算有小小功劳?”白玉堂斜睨他一眼,手指撑在下巴上,没有接话。展昭也不催他,就在一边看着。 “天快亮了,还是去睡会吧。”白玉堂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不等话音落地就转身离开。展昭哎了一声,没喊住,只得罢休。 他看着白玉堂走到房门口,却没进去,而是一翻身上了檐下房梁。白衣绸带从梁上坠下,好似一泓清泉;他的头发也从梁上坠下,宛如一匹黑缎。展昭有些晃神,在意识到之前,已经掠到了他旁边一根梁上,平躺下来。 “屋里有床,你怎么不去。”白玉堂闭着眼睛翘起脚。展昭道:“床我睡得多了,倒是没睡过房梁。见你惬意,也来试试。”白玉堂道:“你既没睡过,掉下去了,我可不拉你。”展昭道:“不劳费心。”说着也闭上了眼。 夜风习习,两人发尾飘飘荡荡,挨擦一处。 天光大亮,白玉堂睁开眼来。扭头一看,展昭已经不在旁边,不禁一呆,心道:“莫不是真掉下去了?”赶紧又往地上看,也是空无一人。倒是听见传来些响动,遂自梁上跃下,推门进去。 只见顾安和犹自伏案沉睡,展昭站在桌边,微微欠身察看。瞧那模样,关心得紧。白玉堂脸色顿时沉下来,大步走近,狠狠一拍展昭肩膀,压着嗓子道:“你干什么?我说过别招惹他!” 展昭就着他的力度转过身来,道:“顾公子好像病了。”白玉堂一惊,一把将顾安和翻过来,果然见他脸上不正常的泛着红;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展昭在旁道:“我本来是想叫他起来的,拍了几下都没醒。”白玉堂皱眉道:“这公子哥儿真是不禁事。”展昭道:“这也怪不得他。连着几日提心吊胆,本来就够劳累的了。这么趴一晚上,被风一灌,发烧也不出奇。这里莫说药物,连水也没有,我看我们还是尽快下去的好。” 白玉堂又翻开顾安和眼皮看了看,心下焦躁,也懒得再和展昭斗口,只顿足道:“你以为下去很简单?即便小安自己能走,我们一起扶着搀着,也已经很勉强;何况他现在昏睡不醒,必须得有人背。可是背了他,只怕自己都下不去了。”展昭道:“你还没说,是什么法子。”白玉堂道:“你看着。” 他把手弯到后腰摸索一阵,从腰带间抽出一根钢索模样的东西来。展昭接过一瞧,见是几根细索绞成的一根粗索,丈许长短。一头呈鹅毛扇形,当中镂空,横着一根铁杆,成了个可握的把手;另一头有个约摸五寸长的合拢钢爪,撑开一看,如人手也似,连指节都根根分明,尖端锐利无比。 “你不是使刀的吗?这是什么东西?”展昭把钢索还给白玉堂,一头雾水。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这都看不出来?”也不见他回头转身,只把手向后一甩,那钢爪嗖地飞出房去,牢牢钉在院中一棵树上。再一眨眼,他人也已到了树顶,一按机括,钢爪松开,乖乖回到了他腰间。 展昭看得目瞪口呆,跟出房来,仰头问道:“你就是用它一步步下崖去?”白玉堂道:“不错。它抓石头自然不如树干这么深,也不甚牢固。但只要身法快,借力并不为难。”他又叹了口气,道,“可若负上一个不能动的人,就说不好了——你笑什么?” 展昭努力掩住笑容,摇头叹道:“白玉堂,你怎么不好好想想。这东西负不起我们三个人,便算两人,也颇吃力。可是何必要负起两人?”见白玉堂愣愣瞪着自己,知他不解,遂好心解释道,“你独自下去。即便玉花骢已不在,凭你轻功,到附近市镇,往返也不超过一个时辰。你不能去买些绳索带上来么?” 白玉堂听到“独自”二字时已有些了悟,到得后来,也自欣喜,却仍要犟嘴道:“我可是为你好。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展昭笑道:“我信你。” 他本该有许多理由。譬如白玉堂若要一去不回,又何必下崖后还上来;又或者,大可趁昨夜一走了之;何况白玉堂是顾安和至亲,怎会置之不理。然而他却只说“我信你”。 白玉堂又看着他出了会神,一点头道:“你等着。”钢索甩出,已不见人影。树顶枝叶因他临去一蹬,纷纷掉下地来。 展昭笑着回进房内,见顾安和还紧闭着双眼,脸色倒是比方才好一些了。展昭望了他两眼,忽想起厨房还有半缸水,虽然有毒不能饮用,但作冷敷想必不致有事。遂撕了片衣襟,去水里浸湿了,给顾安和敷在额头上。 这般敷了数次,顾安和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人也清醒了不少。见是展昭在照顾自己,嗫嚅了几下都没能说出话来,只顾把脸扭到一边不敢看他。展昭又上树摘了几片叶子,挤出汁液,蘸到他干渴的唇上。顾安和因这触碰,更是局促,一时连手都不知往哪摆。 眼看太阳西偏,一个时辰早就过了,白玉堂却还没回来。展昭去崖边看了几次,总是只能见到茫茫云雾。顾安和看不清他脸色,只觉他进出间步履愈来愈不稳,不由担心,问道:“出了什么事?”展昭闻言停下,摇头笑道:“没事,你好好休息。”顾安和道:“玉堂呢?怎么没见着他?”展昭道:“他……他有事在办,我不方便过去。” 这话模棱两可,倒也不算相欺。顾安和点了点头,合上双眼,不一时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展昭吁了口气,把外衣除下给他盖上,又替他关好门窗,回到崖边。 那滑车静静躺着,上面还绕着残存的小段绳索,只剩了尺把长,就用来捆手也还嫌短。展昭怔怔看了半晌,心道:“他们坐竹篮下去之后,自然没法再把绳子剪得这么短,然则这是那婢女剪的了。如此说来,她留在崖上,自知必死,说不定水缸中的毒,也是她下的。真不知这黄鹂到底有些什么手段,竟能令一个少女心甘情愿赴死。”跟着想起季云,“黄鹂于季公子有杀妻之仇,可这季公子瞧来对黄鹂倒不痛恨。那晚黄鹂同白玉堂打斗,季云对他二人,像是都关心得很,甚至关心黄鹂还要多些。黄鹂对季云显然也颇为眷顾,否则何以辛苦把他带走,又对他的说话很是听从。”又望了房门一眼,“这个顾公子,平白受了这番罪,却不叫苦不抱怨。昨日看见女尸怕得要死,晚来又惹了身病,可瞧他适才眼色,竟还有些欣喜。这些富家少爷,真是捉摸不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心深锁:“白玉堂出了什么事?” 第18章 第 18 章 直到第二天天亮,白玉堂仍未回转。展昭虽然心焦,身子倒还无恙,顾安和却是顶不住了。他本就不如习武之人健壮,何况受寒未愈,加之又是一整天不曾进食,简直已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展昭纵然不识医术,摸到他脉搏虚弱无力,也知情况很糟;然而此种境地,他实在束手无策。 展昭愁眉不展,在滑车边踱来踱去,心中苦笑:“折在这里,也没人知道,真真冤枉。”摇了摇头,再一次探身望下,只盼见着那抹白影。望了一时,后颈都酸痛起来,也只好叹了一声。正要撑臂缩回,猛然瞥见云雾下方隐隐有个黑点迅速移动,不禁一惊,眼睛直直盯住,手中剑也握紧了些。 那黑点蹿得极快,眨眼就穿过云雾。展昭侧了侧身,看出是只猴子,四爪尖利,抠在崖壁上如履平地。再仔细一瞧,这猴子腰间竟还系着根儿臂粗细的麻绳,直坠入崖底,不知有多长。 展昭心下暗喜,知这山崖陡峭,猿猴爬下去或许麻烦,爬上来可轻松得多,看它来势,定是要到崖顶的了。但那麻绳却绝非猴子能系的,崖下定然有人。莫非白玉堂懒得自己上来,才派了只猴子接他们? 那猴子左蹿右跳,很快到了那段较为平缓的崖壁,随后发力一跃,冲上顶来。展昭候在一旁,趁它经过时一把捞住麻绳。猴子被拽住,自是吱哇乱叫,待展昭将绳子解下,立刻逃到旁边树上去了。展昭扯了扯麻绳,感到颇为结实,便绕在树干上紧紧打了个死结。重往崖下看时,仍是望不见麻绳底端。 展昭舒了口气,把巨阙挂回腰间,回身在院子里又检查了一圈,确知再无他人,才去负了顾安和出来。顾安和昏昏沉沉间感到颠动,强撑着问道:“怎么了?”展昭道:“你抓紧,我们这就下崖去。”顾安和一惊,道:“下崖?”展昭道:“不错,刚有人送了绳子上来。”顾安和道:“玉堂呢?”展昭一滞,道:“你身上有恙,别担心他了。我先带你下去再说。” 他望了一眼还蹲在树上的猴子,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先送顾安和就医。这猴子虽然不能自己缘绳下崖,横竖一个时辰也饿不死。因此走到崖边,俯身拾起麻绳,对顾安和道:“抓紧了。”顾安和点点头,尽管手上无力,还是尽量扣趴在他背上。 展昭面朝麻绳,开始慢慢下落。起初那段平缓的崖壁走得甚是轻松,后来便须多加小心,再后来更是万分谨慎。到得几乎垂直的峭壁时,展昭已有些出汗,顾安和也有几次险些松手。展昭往下看了一眼,深呼吸数次,道:“这般下去夜长梦多。你闭上眼,等会不要惊慌。”顾安和颤声道:“你要怎样?”展昭道:“你抓紧就好。” 感到顾安和依言又勉力收拢了手臂,展昭才绷紧背上肌肉,忽地放开麻绳。耳边风声骤响,两人直直下坠,顾安和忍不住惊叫起来。展昭无暇理会,待落了数丈,便重握住麻绳,脚尖亦在崖壁上轻点,借以稍缓。如此反复数次,已穿过云雾,隐约可看见脚下的林子。 顾安和不敢睁眼,也不敢再出声,只觉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展昭感到他抓不住了,微叹一声,一手绕上麻绳止住下坠,一手往后托了他一下。悬在半空歇了半晌,展昭才问道:“好些了吗?”顾安和抖着声音道:“还、还好。”展昭道:“你忍一忍,快到了。”顾安和道:“是。” 话音未落,展昭猛然感到手上一空,身子往下直跌。大惊之下不及细思,两手成爪同时扣上石壁,两足也用力蹬住,好容易才停了下来。十指都已出血,鞋底也已磨破。抬头一看,麻绳上端竟然朝他们砸了过来。 “那猴子……”展昭大悔,只恨下崖前没将它打晕。他打的绳结怎会突然间自己松开,自然是猴子扯的了,亦或是它直接咬断了麻绳。眼见绳子就要将他们缠住,展昭急忙扬臂朝下一甩,心念转间却未松手扔开。 他一只手勉强抠进石壁,撑了两人的重量已是极限,怎经得住这一甩,登时又往下滑了两三丈。再止住时一瞥眼,见离地还有二十来丈,但离最近的一棵树顶约摸只十**丈,手中麻绳绰绰有余,当下挥了过去。 虽则人在空中无甚准头,好在林子甚密,这一挥绳,多少也缠住了几根枝桠。展昭哪里还能收回再挥第二次,也不顾后果,合身便借力往树上扑去。那麻绳经这一扯,松脱了些许,却侥幸卡在了一个树杈里。展昭伸长手臂,眨眼间已触到树顶,当即反手一拉,弹了几个来回才消去坠势,遂贴上树干,滑下地来。 这一遭也不知在鬼门关外绕了几圈,两人身上到处都是擦伤和木刺,但拾得性命已是万幸。顾安和受惊发了一身汗,瞧来病倒好了一些。 展昭将顾安和放下,扶他靠在树上,道:“你……你歇一下。”饶是他内力颇有根基,此时气息也极是不稳。正调着息,突然听得身后两个声音吵吵嚷嚷,那语气很是耳熟。 “你看,我就说猴子不会打结,那绳子可不是掉下来了。”“绳子掉下来又怎样?说不定是猴子打了结,又松开了呢?”“胡说,分明有个怪物和绳子一起掉下来的,难道猴子打了结,等怪物上了绳,又把绳子松开?自然是那怪物打的。”“你怎知是怪物打的?你又怎知那是个怪物?” 展昭扶着顾安和没动,脸上神情却比方才凝重得多。 来人丝毫没有收敛,直直地走到展昭背后,叫道:“嘿!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咦?是你?” 展昭保持着嘴角上扬的表情转过身,冲他兄弟俩分别点了点头。听来猴子正是渊渊和泱泱赶上崖去的,绳子自然也是他们系的了,却不知究竟是何打算。斟酌半晌,展昭问道:“你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 方问话的是泱泱,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渊渊抢过:“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怪物掉下来?那怪物生了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却没有尾巴,好生奇异。”展昭道:“不曾见过。”泱泱道:“我们都见着它往这个方向掉下来了,怎么你在这里,却没有见过?不通,不通,莫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渊渊道:“可说呢。我们从前派猴子上去系绳子从没出过差错,怎么今日不行?”泱泱道:“我们把那怪物找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待我搜上一搜。”说着伸手就朝展昭身上摸去。 展昭知他们说话颠三倒四,本来是不以为意的;但那婢女的木牌刻的一对鸳鸯,却叫他不能不产生一些联想。眼见泱泱手伸到近前,急往旁边一闪,道:“且慢。你们为何要派猴子上去?”渊渊道:“我们见绳子断了,自然要派猴子上去系,不然谁能爬得上?那猴子可是训练有素,再不会有差池的。”展昭道:“你们怎知绳子断了?你们前次上崖放了烟花,才有人缒下竹篮来接你们,可见崖底本就看不见绳子的。”泱泱道:“你怎知我们方才没放烟花?莫非你在崖上吗?” 展昭当然确定他们没放烟花,可这句问话也真不好答。只这一顿,泱泱的手又近了几分。展昭叹了口气,心想跟他们说理徒然浪费时间,反正没什么“怪物”,搜一下也不妨事,遂放下了手。 猛然听得远处马蹄声直往这边奔来,一人高呼道:“你做什么!”几人都一怔,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瞟了一眼。渊渊忽然指着相反的方向叫道:“我又见着那怪物了!在那里!”使力把泱泱一扯。泱泱顺着一看,也叫道:“抓住他!”说着就跑了开去。渊渊紧跟在后,两人不一时便不见了。 展昭莫名其妙,不知此举为何。回头看时,玉花骢已奔到近前,凑到他身边挨挨擦擦颇为亲热。马背上跃下两人,一个精瘦,一个面黄,都朝顾安和跑去。展昭一愣,忆起当时牵马之事,迟疑道:“二位尊姓可是韩、蒋?” 之前高呼的正是蒋平,闻言一僵,直起身子,奇道:“咦,你认识我们?”展昭笑道:“本来是不认识的,有幸听白兄讲过。”韩彰跳了起来,叫道:“你见过老五?他在哪里?”展昭苦笑道:“昨天之前,还与我们在一起。现在真不知道了。” 顾安和一惊,道:“你不是说玉堂有事要办?”展昭道:“他本来是下崖买绳子的,按说一个时辰就可回来。但过了一日有余,还未回返。你病中不宜忧虑,因此我没告诉你。”蒋平道:“等等,什么下崖,什么买绳子?你说清楚。” 展昭叹了口气,从自己被玉花骢带到此处说起,兼叙顾安和如何离家出走,直说了顿饭时分才解释清楚。蒋平这才记起眼前人正是马主,挠头赔笑道:“原来是你,真是对不住了。我们离开顾府,本是一路打听五弟的。他虽然行踪不定,但打扮惹眼,总不会一个见过的人都没有。结果走到这附近镇子时,看见这匹马在打转……”韩彰接口道:“老四认出了这匹马,心想它是有主的,怎么到处乱跑,就走近察看。谁知它一口咬住我衣襟,就往这边拖,我们就跟着过来了。”展昭惊异地摸了摸玉花骢,道:“如此通灵?”蒋平道:“可不是嘛。我远远瞧见顾公子坐在地上,阁下护在前面。正要赶过来,那两个人却居心不良,所以我才喊了一声。”韩彰道:“他们或许是怕寡不敌众,这才逃开。” “我也知他们只怕不像看起来那么疯傻。”展昭道,“但泱泱伸手搜我,并未有其他举动,蒋兄何以说他们居心不良?”蒋平笑道:“你果然是初出江湖,尚未能看清全局。你说他只是伸手搜你,为何左手朝着你脉门,脚下也随时可飞足踢你膻中?另外那个人,何以有意无意站在你右侧?你身边是树,对面是搜你的人,右侧再一挡,倘若他突起发难,你岂非只能往上蹿?但空中无处借力,他们若有软鞭一类的兵器,立即便将你缠树上了。” 展昭细想方才情状,果然符合若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忙谢道:“多承指点。”蒋平从怀中掏出钱袋,掷还给他,笑道:“这个还你。顾公子为此和我弟兄生好大的气,我可不敢再留着。对了,之前听他说起,阁下便是展昭?”展昭垂眼道:“正是。蒋兄、韩兄见笑了。”韩彰道:“你们别客气来客气去的了。老五还不知道怎样了呢。” 玉花骢打了个响鼻。展昭瞧着它,心道:“不知它有没看见白兄往哪边走了。”抬头道,“是我提议让白兄独自下崖的,我自然得去找他。”韩彰道:“我们都找他不到,你能行?”展昭道:“既然二位找不到,让在下试试无妨。只是顾公子病体未愈,二位若能帮忙将他送回家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韩彰尚在犹豫,蒋平已应道:“五弟不肯与我们联络,终究无法。你试试也好。顾公子交给我们了。”展昭谢了,牵了马抱拳别过。 顾安和想要反对,无奈仍在头痛,出不得声,只得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林子里。 第19章 第 19 章 走出十数丈远,回头已看不见蒋平等三人,展昭方才松了口气。他倒不是不愿与他们打交道,只是顾安和与他不是一路人,攀谈间总有几分不自在;何况白玉堂又再三叫他不要招惹。 想起白玉堂,跟着便想他从浦江县衙到此,与自己纵然不是走的同一条路,也不会相差太远。然则他既下崖买绳子,多半是折返浦江县,而不会向其它方向寻找城镇。如此调转马头,要往浦江去找。然而玉花骢来时左弯右绕,尽拣些无路的树丛乱钻,他哪里还辨得清浦江在哪边。故而奔了不几步,便停下了。 阳光从树杈缝隙间洒下,映在什么东西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斑。展昭眯着眼睛侧了侧身,走过去一瞧,不禁一惊。 是白玉堂索上那钢爪的一根指节。 展昭俯身将它拾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虽是齐掌根断开,却没有斩痕,不像是外力所致,倒像是白玉堂自己开了什么机关,使得它自己脱落。展昭皱眉想了想,直起身子在四周搜寻,果然不一会又见到一节。不多时,已搜过方圆百余尺,因阳光照射清晰,找得倒不费力。归拢了一数,竟有十二节之多;又摆弄一会,已拼成了完整的四根手指,唯独缺了大指的两节。 “看这情形,是被他当暗器射出了……”展昭望着指节散落的地方,脚下不停,来回踱步,揣度着当时白玉堂的状态,“这几根尖利带指甲的深入树干硬土,几没至根,可见机括力道强劲,却并未击中目标;剩下这粗壮些的横七竖八落了一地毫无章法,当是被人挡开跌下。钢爪的手掌和那粗索不在,想必还在他身上。他本使刀,这钢索只不过是借力攀援之用,定然不顺手……” 他踱了几圈,于情势看得越清楚,便越是担心。半晌,方撕了片衣襟将这些钢节包了,收入怀里,与那玉牌放到一处。转身抚着玉花骢鬃毛,只叹它不会说话。 踌躇一阵,振袖而起,脑中回忆白玉堂功夫路数,手上一一模拟,顺着钢节方位,想他如何将钢索当作鞭子,如何启动机关暗器,如何抵敌不住败走。虽然招式多有出入,大概趋势却也推测了个七八成。如是且演且退,估摸出两条去路,遂停手察看。一条是林间小路,上面杂草丛生,并无半分倒伏踩踏迹象,显然多时无人经过。另一条是头顶树梢,不知可有蹊跷。展昭抬头望了一眼,纵身掠上,游目四顾。忽地心头一紧。 不远处的枝丫上,挂着一条白色锦缎。他虽不记得白玉堂衣衫样式,更不懂得其布料,但这种地方,这种形态,只怕也不会是旁人留下。展昭溜下地来,翻身上马,回身定了定放出暗器与留下锦缎的位置,一抖缰绳,玉花骢便放开四蹄奔将起来。 他自然知道这般推测根据太少,差之毫厘便可失之千里。然而既只有这么一点线索,也就顾不得许多,唯有孤注一掷罢了。因此尽管此后再无任何痕迹,他还是循着既定方向,不曾变过。 出了林子,是一段山路;过了山路,便是官道。展昭茫然失措,驻马犹疑。正彷徨间,猛然感到玉花骢人立起来,不禁一呆,急忙稳住身子。玉花骢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沿着官道向北奔了几丈,便又倏然停住。展昭被它弄得莫名其妙,自左至右一看,眼光落在道旁一株灌木上。 他腾身跃起,一掠而回,已取到了灌木上挂着的东西。 古怪的图腾,其意晦涩不明,瞧来倒是眼熟。这面具即算不是兀鹫的,其主多半也是他一伙。展昭皱眉苦思,只记得兀鹫杀顾氏的那一记飞刀,观其功力,似乎不是白玉堂敌手,绝不至于逼得白玉堂连出十二枚暗器。 “遮莫对方不止一人?”展昭抚着面具,手上不自觉使力,心下愈发焦急。攥了一会,眼角突然瞥到什么,不由一怔,忙将面具举起,细细端详起来。 他适才下崖时遭遇绳断,手指被石壁磨得血如泉涌;若非一口气提得快,只怕已深可见骨。过了这许久,血流本已止住,但他这一使力,伤口处的凝血迸开,复又流出鲜血来,染到了面具上。 图腾像是诡异地闪动起来,染血的纹路渐渐明晰。展昭歪着头,对着太阳调整了许久,才从那纹路中分辨出弯弯曲曲的两个字。 天长。 和依山傍水的浦江县不同,天长县更多的是星罗棋布的湖泊、阡陌交通的沃野。展昭牵马走在道上,往来的农夫樵子个个宁静祥和,瞧来不会发生当日李全强指怜怜盗窃之类的争执。 他不知白玉堂是不是到了这里。但想吴天禄曾经说到天长县,让手下安置几位“老人”,公孙策闻讯立即赶来;吴天禄收到的台州公文,又与白玉堂联系匪浅。然则即使白玉堂不在,想必多少也能打探出点消息。 如此一路往城里走,愈发见得政治清明,百姓安康。展昭忆起地洞尖刀、崖顶断绳,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感慨来。正出着神,忽听玉花骢喷了个响鼻,蹭了蹭他,遂往一边看去。 一名老妪正颤巍巍地从街边小店走出。她头发花白,皱纹深重,双手哆嗦,脚步不稳,看上去随时都会摔倒。眼见着还差一步就能离开门口,偏生有个伙计着急忙慌地从她旁边挤出来,口里骂骂咧咧地冲到隔壁去了。老妪被这一挤,往前跌了两步,终究稳不住身子,就要歪倒下去。 展昭近在咫尺,当即一把扶住,温言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老妪全身重量都倚在他一只手上,不停拍着心口,许久才缓过来,笑道:“没事没事,多谢公子。”展昭道:“老人家要去哪里?在下可相送一程。”老妪道:“怎好劳烦公子。”展昭道:“不碍事。”老妪道:“那就有劳了,老身就住在前边第三条巷子东头。”展昭道:“若能乘马,在下扶老人家上去。”老妪谢道:“老身这把年纪了,勾不住脚蹬,反而不好。就走走吧。” 她指点的那巷子不算远,但因走得太慢,也用了顿饭时间才到。到得东头,老妪请展昭入内奉茶,展昭推辞不得,遂随她进屋。 堂屋正中供奉着先人牌位。展昭不敢直视,侧身在老妪指的椅子上坐了。不一时老妪端了茶水出来,展昭急忙起身接过。老妪坐到茶桌另一侧,笑道:“公子是外乡人?”展昭道:“是。”老妪道:“是来天长游玩?”展昭踌躇道:“寻人。”老妪笑道:“老身打小在这里长大,十里八村的虽不能都叫出名字,至少也有九成九混得脸熟。不知公子要找什么人?”展昭道:“我也不知他在不在这里,只是……” 他话没说完,一个尖刻的女声从外面直直闯进来:“大敞着个门是等着接客哪?隔壁老汉不是去儿子家了吗?” 老妪满脸的笑容立即变成了惊恐,抖抖索索地站起身,垂着手低着头退到一边。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脚底生风般跨进来,冲着老妪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到死都不长记性!怎么,老娘一不在家你就呆不住了?”瞥眼看见展昭,更是大怒,“老汉都不能满足你,改成年轻后生了?” 展昭看老妪神色也知这是她家人,本不欲掺和,因此只是离座而起。但见她骂得实在难听,老妪又不住畏缩,不禁开口劝道:“这位大婶——”那妇人转过脸吊起眼角,道:“什么大婶,谁是你大婶?你跟我婆婆如此这般,只怕我还得叫你一声便宜阿公。” 老妪见无端牵扯到展昭,连忙上前一步,小声分辩道:“桂香,这位公子是看我走路不稳,才扶我回来的。你不可冤枉他。”那桂香冷笑道:“扶你回来?也就是你出去过了?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出去做什么?是想找绸缎庄的汪掌柜,还是香油铺的孙老板?我看你是天气暖了,心里也跟着燥了!” 展昭在旁怒气渐增。这个桂香与他素不相识,骂得再下作,他也不致与女人计较。但老妪是她婆婆,她却简直像是泼妇教训女儿,这可叫他十分的看不过去。眼见老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当即两指骈出,点上了桂香哑穴。 桂香叫骂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懵了一瞬,随后捶胸顿足、无声干嚎起来。老妪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在一旁手足无措。展昭一手托起老妪臂膀,问道:“老人家,你可还有什么亲人?”老妪道:“我老伴在县太爷衙门里做工,等闲不得回家,只宿在衙门通铺里头。但我一介女流,也不好常去看他……” 不等她说完,展昭已运力带她掠出门去。桂香咆哮着追出,发现仍是喊不出话,惊恐地停在了巷口。 “尊夫尚在,儿媳怎么如此?”展昭走得极快,仍是忍不住出口相询。老妪被他托得稳当,也就慢慢安下心来,闻言叹道:“都是我儿作孽,前年与人争执,失手将人打死,被判了处斩。桂香本来颇为贤惠,受此打击,性情大变,有一次发起病来,竟生生将我孙儿摔死了。儿子去后,家里没了口粮,适逢当时的县太爷招工,我老伴就去了。此后除了托人往家送些柴米,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中只我婆媳两个相依为命。她娘家早没人了,我若再因她犯病把她赶出去,她哪里还活得了呢。” 展昭叹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少顷,忽问道:“尊夫是做什么工,怎会连家都不能回?”老妪道:“谁知道呢,他从来没说过。现今的县太爷才上任不到一月,想来事务繁忙,也还没安排到他。” 说话间已寻到了县衙。展昭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门口匾额。正在想如何措辞,忽听一人讶道:“展少侠?” 他循声看去,见门内正好走出两人。方才唤他那人身穿儒生衣衫,竟是公孙策。旁边那人面黑如炭,额间一枚弯月,瞧来奇人异相,却不知是何等人。 别不耐烦……这对婆媳和耗子那条暗线很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展昭同公孙策打了个招呼,忽听背后蹄响,知是玉花骢跟来,遂反身将缰绳挽了。公孙策瞟了一眼,笑道:“这马不是赠给季公子了吗?”展昭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眼望向他旁边那人,“这位——” “哦,这是本县知县,乃我当年同窗,姓包,名拯。”公孙策向他介绍,又对包拯道,“这就是我来时提起过的展昭展少侠。”包拯拱手作了一礼,道:“公孙策路遇坎坷,多承展少侠照顾。”展昭急忙还礼,连称不敢。 一旁老妪早便颤抖了双手,好容易等到他们说完,即向包拯叩头道:“县老爷,求你许我见老伴一面。” 包拯和公孙策见这老妪与展昭同来,本以为与他有关,忽受了这一拜,都是一惊。包拯赶紧弯腰扶起,温言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尊夫姓甚名谁,现在何处?”老妪道:“就在县衙里做工,叫做长生。”包拯即招手唤了个衙役过来,着他领老妪去寻那长生。老妪千恩万谢,跟着衙役去了。 公孙策这才又转向展昭,道:“展少侠为何来此?”展昭道:“先生是问我为何到天长县,还是为何到县衙?”公孙策一怔,笑道:“你若愿意,都说也行。”向包拯道,“我们过两天再去不迟,今日且听听展少侠的事吧。”包拯道:“甚好。”说着侧身请展昭入内。 待引进花厅上了茶,展昭才理清了些。遂从公孙策离开浦江县后,自己去寻巨阙开始,如何跌入地道,如何被困悬崖,如何白玉堂失踪等情,直说到方才老妪与桂香一番争执。他口齿并不伶俐,说来也不甚动听,只因迭遇险情,听来仍是惊心动魄。公孙策本来端起茶杯要饮,听到一半就忘了动,手在空中足足举了顿饭时分,也不觉累。包拯未曾见过展昭功夫,听他说起负着顾安和下崖,更是瞠目结舌。 展昭与公孙策相识未久,只是两人毕竟曾经同处监牢,也算是共过患难,况且又多少曾彼此帮助过,因此不曾起意隐瞒。但不知怎的,偏偏将白玉堂听说吴天禄撕毁文书时的反应略去了。许是记得白玉堂当时三缄其口不愿详谈,亦或是碍于包拯的县令身份,横竖这一段并不紧要。 “我不了解白玉堂,”公孙策听完,蹙眉道,“但看他行事,自有一股傲气,绝非言而无信之人。他既答应了你去买绳子,就绝不会故意不回。”展昭道:“因此我是怀疑他被什么人拦住了。不然林中何以落下他索上钢爪及衣上布料?”公孙策道:“你且慢先入为主。那钢爪或许特殊,你可认得是白玉堂之物,但未必就意味着他为人所阻。那布料更加做不得数了,焉知对方不也是一身锦缎?”展昭道:“我原知这些都算不得线索,因此只不过来碰碰运气。”公孙策道:“自然算不得线索,但你到这里来却不见得是因为你想碰运气。”展昭愕然道:“先生此话怎讲?” 公孙策却不言语了,抬起手来,总算把茶水送入了口中。倒是包拯咳了一声,道:“展少侠,若有人跟踪你,你可知道?”展昭一怔,道:“若是寻常人自然知道,若是高手就不一定了。”包拯道:“你说你模拟白玉堂的功夫路数找出方向,这本身就颇不可靠;那马再有灵性,也绝不可能引你找到别人失落的面具。”展昭悚然一惊,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循着我的方向,故意将面具放到那里?”包拯道:“本县想不出其他解释。可否借面具一观?” 展昭从怀中取出面具递过去。包拯接了,与公孙策一同细细察看起来。展昭见两人不时交换眼色,心下起疑,问道:“这面具……有何特殊意义么?” 公孙策坐直了,反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这样的面具?”展昭道:“兀鹫戴过这种面具。是不是一样我不知道,但瞧来相差不远。”公孙策皱眉道:“兀鹫……和黄鹂是什么关系?”展昭道:“应是他手下。” 公孙策叹了口气,看向包拯,见他点了点头,才道:“你可知图腾是做什么的?”展昭道:“小时听老人家讲过,说是氏族崇拜。”公孙策道:“不错。这面具上绘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族的徽号。若我所认不错,吩咐如此制面具的人,应是杜宇一族。”展昭茫然道:“杜宇?”公孙策道:“古蜀国王杜宇,号望帝,因洪水为患,而鳌灵治水有功,遂禅位于鳌灵。岂料鳌灵反霸其妻。望帝哀愤而死,魂魄不灭,化为杜鹃鸟,依旧守在蜀地。前朝李商隐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便是感慨他了。这面具上所绘,正是杜鹃鸟。” 见展昭张了张口,公孙策又道:“我之前不曾留意黄鹂这个名字,但兀鹫显然并非本名。依你说来,他们既是一伙,这名号,多半有些联系。但这二鸟是否与杜鹃鸟有关,我却不能妄自揣测了。” “杜鹃鸟?”展昭心里一动,喃喃道,“我这一路过来,却只见过杜鹃花。” 茶水渐凉,三人相顾无话。包拯默默将面具交还给展昭,提笔在纸上写了点什么。公孙策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摇摇头,又继续举步。唯有展昭一头雾水,呆坐在椅中也不好就此辞去。 忽听门外一阵嘈杂,衙役的呼喝中方才那老妪的哭声格外刺耳。公孙策急忙去开了门,大声问道:“什么事?” 展昭站起身来,从公孙策身侧看过去。包拯也走到了门口。只见那老妪浑身瘫软,已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两个衙役一边一个架着她,正往花厅里拖。在他们身后数丈远处,另有两个衙役抬着一个人,那人心口插了一把钢刀,刀尖从背后捅出,显见是不活了。 公孙策两步赶过去,吩咐道:“就放在这里。”衙役们遂将那尸体放下。包拯跟出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架着老妪的一个衙役正是方领她去寻夫的,闻言答道:“这老婆婆说她丈夫长生在县衙里做工,小的就带她去找。管长工的老钱头查了一下,说是有这么个人,但已经三四天没上工了,和他同宿通铺的也说好几天没见着他。这时候小孙冲过来,指着马房说不出话,我们找过去一看,却在马槽的草堆下头找出了这个长生的尸体。” 老妪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下来。包拯挥手让衙役下去,往尸体那边走了几步。公孙策已在尸身旁蹲了有一阵子,听见衙役退去,也不抬头,道:“大约是前天晚上死的。一刀毙命。”包拯也蹲下去看了看,道:“目标很明确,绝非错手。”公孙策道:“不错。这人你认识吗?”包拯道:“不认识。不过我上任以来还未曾招过长工,这想是郑大人任内留下来的。” 展昭也跟了出来,心想这是他县衙内事,不便插言,故此只在旁站着。见公孙策用布包着手,慢慢把钢刀抽出,不由心下唏嘘,不知何人对一个老者下此毒手。沾了干涸血迹的刀尖在阳光下一闪,展昭猛然间一个激灵,失声道:“呀,这是白玉堂的刀!” 包拯和公孙策同时回头看他。展昭不及多言,一步抢上前去,接过钢刀细细察看起来。半晌,出了口长气,点头道:“不错,是白玉堂的刀。”公孙策道:“何以见得?”展昭道:“那晚他与黄鹂打斗,曾将我拖入战圈。他虽无意伤我,但情势所逼,难免有几招迫得我不得不挡架。其时我佩剑被吴天禄收去,只一双肉掌抵敌,甚是惊险,因此记得。”公孙策皱眉道:“当时天暗,你可认清楚了?”展昭又举起刀看了一阵,道:“天虽暗,周围衙役举的火把却足以照亮整个院子。我记得。”公孙策道:“那也是。” 包拯沉吟了一阵,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白玉堂是何等样人。然而即便这刀是他的,也不能证明人是他杀的。”公孙策道:“不错。他这刀若无记认,凭什么便咬定是他的?只展少侠一己印象不足为据。若有记认,他又怎会持此刀杀人?岂非犯傻了么。” “县老爷你可得为老身做主啊!”一直没停下抽噎的老妪听见展昭识得刀主,也不管公孙策还在说话,又大声哀嚎起来。包拯连忙安抚,道:“老人家你放心,本县一定寻出凶犯。本县上任未满一月,不曾见过尊夫,不知他原先在郑大人手下做什么事?”老妪泣道:“他没说过。只是素来回家少,留我婆媳两个在家里……”提到桂香,她哭得更厉害了。包拯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暂时作罢,回身命人将管长工的老钱头叫来。 展昭见他们有事要忙,便即告辞。公孙策送他出门,问道:“展少侠在天长耽多久?”展昭道:“总要留个几日。若真是那面具主人引我到此,必有目的。他既在暗处,我寻不到他,便只有等他来寻我了。”公孙策道:“如此请展少侠留个住处。倘若这个长生真是白玉堂所杀,少不得还要麻烦展少侠……”展昭道:“既如此,我投了店,再来告知先生。”公孙策道:“多谢。”目送他牵了玉花骢离去,这才转身回进。 不一时展昭果然折返,说已投了一家唤作还思馆的客栈,离县衙不过两个转角。见包拯还在询问老钱头,展昭也不多扰,简单说了两句便走。又在客栈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这才回到房间。 房门才推开一条缝,展昭突然全身绷紧,凝神戒备;只用一根指头抵在门上,又慢慢往里推了尺许,才缓缓踏进一只脚。随后迅速闪身进房,反足踢上门,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就呆住了。 他没听错,房里确实有人,却并非埋伏。这人一身白衣如旧,翘腿在他床上躺着,闻声正笑吟吟往门口看来,却不是白玉堂是谁? “你……”展昭不可置信地往床边走了两步。白玉堂一翻身坐起,笑道:“不认识我了?”展昭道:“你去哪里了?”白玉堂道:“这个等等再说。我且问你,你进到县衙里面去了,那个老头是不是死了?”展昭皱眉道:“你说那个叫长生的?不错,是死了。”白玉堂一扬眉,道:“你看是不是我杀的?”展昭道:“包大人说就算刀是你的,也不见得是你杀的人。我觉得很有道理。” 白玉堂笑得愈发开心,却在下一刻猛地一收,一字字道:“那你错了。这个长生,就是我杀的。” 第21章 第 21 章 展昭定定地看了白玉堂许久,才确认他并非说笑。白玉堂毫不退让地回视着他,仿佛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直沉默了顿饭时分,展昭才吁了口气,走到床边。白玉堂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直落到自己身边,才大惊失色般跳起身来:“你干什么?” 展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一手除下外衣掷到椅背上,道:“天快黑了,我睡觉啊。”白玉堂瞪着他道:“我还在这呢,你倒是走得近。”展昭道:“这房间可是我订下的。我没怪你擅自闯入,没介意与你同榻而眠,你反来指责我不知进退?”白玉堂噎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道:“是我鲁莽,我走了。” 他绕过展昭,真个往门口走去。展昭也不拦他,伸手把床上的印子抚平,这才转身坐下,道:“走好。”说着盘起腿,吸了口气,自顾自吐纳调息。 白玉堂大步走到门边,一只脚已迈了出去,忽地定住,回头问道:“你不问我为何杀长生?”展昭闭着眼道:“我问你,你就说么?”白玉堂道:“不说。”展昭道:“我明知你不说,又何必问?”白玉堂道:“说不说是我的事,问不问是你的事,怎可混为一谈。”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睁开眼来,正好见到白玉堂踢上门,又大步走回来,把自己砸进椅子里,大有他不问就不走的架势。展昭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为什么杀长生?” 出乎展昭意料,白玉堂并没丢给他一句“不告诉你”,而是难得严肃地沉吟了半晌,道:“和你一起到县衙的那个老太婆,是长生的老伴。他们有个儿媳,你知道么?”展昭一怔,道:“知道啊,叫桂香。我就是见了这个桂香骂她,才带她去县衙寻夫的。”白玉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你不曾起疑?”展昭迟疑道:“起疑?”白玉堂道:“我在天长好几天了,街坊们都说这个桂香因为丈夫过世而发疯,这才那样对待她婆婆。”展昭道:“那老妇也是这样同我解释的。”白玉堂道:“可是一个发疯的人,骂出来的话怎会如此有条理?”展昭呆了一呆,犹豫道:“那也不一定吧,许是她犯的病本来如此。” 白玉堂一拍大腿,站起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我不是大夫,不能妄下定论。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老妇姓白,叫什么我还不知道;桂香姓何。”展昭茫然地看着他:“姓白、姓何?”白玉堂道:“我曾潜进他们家中,发现了一间密室。我虽没找着机会进去,却寻到了开门机关,乃是一支铁铸的百合花。”展昭仍是不解:“百合花?”白玉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软下口气,道:“我本来也不会起疑,但我忽然想起,你曾告诉我一条地道,开启地道的机关是——” “杜鹃花!”展昭也要跳起来,却忘了还盘着腿,差点把腰扭到。白玉堂嗤地一笑,懒懒道:“你总算听明白了。”展昭道:“因此你——”白玉堂道:“我又想起,你曾告诉我一对兄弟,而这玩意还在我身上。”伸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一块木牌,正是当日崖上刻着鸳鸯的那块。 展昭长长出了口气,道:“故此你疑心这百合花,正如鸳鸯一般,指的是这姓白、姓何的婆媳二人。但这和长生有什么关系呢?”白玉堂道:“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展昭摇头道:“不知道。” 白玉堂忽地跨出两步,直杵到展昭面前,吓得展昭急忙后仰。白玉堂跟着进逼,几乎将展昭迫得后肩贴在床上,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得知这老头和白何二人的关系之后,就去县衙中窥探。前天晚上,他等大家都睡了,偷偷起来去马房一个角落中挖坑,把什么东西埋进去。待他走后,我前去察看,你猜是什么?”展昭道:“我不知道。”白玉堂道:“坑中有许多小的金佛像,多半都落满了尘土,连他刚刚放进去的那一个,共有十九尊之多。我正在想这中间有何道理,猛听背后风响,是有人狠手偷袭。我当即着地滚开,抽刀回刺。交手十来合,我被他掌风所逼,几乎喘不过气,危急之中我一刀砍中了本来睡着的马。那马吃痛人立,阻了他一阻。他胸口露出破绽,我这才中宫直进,将他杀了。否则你今日见到的,便是我的尸体。” 展昭听得目瞪口呆。白玉堂一笑,直起身来。 天色已晚,展昭见白玉堂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开口逐客,只得自顾自躺下。白玉堂看了他一眼,施施然走到桌旁,呼一声吹灭了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展昭一下子转过头,道:“你做什么?”白玉堂道:“你习惯亮着灯睡?”展昭道:“没有。”白玉堂道:“那不就得了。快睡吧。” 展昭盯着白玉堂,看他是否准备离开。岂知白玉堂翻身就上了桌子,摆了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横卧下来。展昭有些惊讶,道:“白兄……不喜欢睡床?”白玉堂横了他一眼:“我又没毛病,自然是喜欢睡床多过桌子的。”展昭道:“那你——”他顿了一下,终是没问他是不是没带钱才没去另开一间房。 白玉堂却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斜睨他一眼,道:“你别胡思乱想。本来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既阴差阳错投了这家店,我也不必刻意避着你,省得你听见动静,倒出来坏我事。一会儿我自然放轻点,尽量不吵着你休息。” 这话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展昭不自觉地放低了声气:“这家客栈有什么古怪?”白玉堂眨眨眼:“能不能发现,看运气咯。”展昭知他这样说,便是无论如何不肯直言的了,遂转而问道:“那你也不用这样……吧?看起来很难受啊。”白玉堂嗤了一声,道:“这是我本门行功法子,你少见多怪,不要妄议。”展昭忙道:“失礼了。” 他口中虽说着“失礼”,眼睛仍止不住地要往白玉堂那边看。白玉堂的胳膊从背后交叉又攀上肩头,右手两指捏着左耳耳垂,左手指尖点在右耳耳后;双腿盘起,右边膝盖抵着桌面,左膝却直指房梁;腰部和髋部尽皆悬空,自胁下至大腿宛如一座拱桥。展昭看了一阵,只觉得自己也跟着浑身酸痛,赶紧撇过头去。又将自己衣服扯平,这才躺下。 白玉堂闭目静卧,也不知是否入睡。两人均是呼吸绵长,若非细听,几乎不闻动静。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儿在树顶柔和地鸣叫,给这夜更增几分静谧。 过了小半个时辰,也许更久,一朵云飘过来挡住了月光。房间里忽然更加暗了。 白玉堂猛地睁眼,一骨碌滚下桌子,手掌和脚尖同时落地,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正要出门,忽听身后布料轻擦,赶紧将腰一扭。再看时,展昭已悄没声地欺到近前,正冲着他笑。 “你不好好睡觉,这是干什么?”白玉堂皱起眉头,用口型问。展昭耸耸肩膀,也用口型答回去:“你既不刻意避着我,想必也不介意我在旁边看看吧?”白玉堂立即点头又摇头:“我介意!你碍事!”展昭无辜地望着他:“我保证不碍着你。”不等白玉堂再反对便催促道,“再不出去,时间都浪费了。” 白玉堂狠狠白了他一眼,回头看了看窗外夜色,也知不好再耽,只得拉开门溜了出去。展昭紧随其后,竟然还记得把门重新带好。 客栈一片寂静。走廊上的灯笼许是很久没剪过烛了,只能照出几步远;一整圈的灯笼勉强照见楼下大堂。白玉堂左右看了看,双手撑在栏杆上,回头向展昭使了个眼色,指指下面。 展昭疑惑地上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打烊后小二显然好生收拾过了,所有的椅子都整整齐齐倒摆在桌面上,瞧来简直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可也正因如此,展昭一眼就看见了那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们站立的位置正对着客栈大门。门闩是插好的,门边放着一桶水,桶沿还搭着一块抹布,底下渍了一小滩水尚未干透。展昭的眼光落在那滩水上,久久不动。 整个大堂都打扫得如此干净,为何这桶洗过抹布的水却没有倒掉,反而大剌剌摆在门口? 白玉堂拉了一下展昭的袖子,又使个眼色。两人也不走楼梯,只在栏杆上一撑,飞身跃下。展昭甫一落地,便被白玉堂扯住了。抬头一看,见他大打手势,遂点点头,跟着他弯弯曲曲往前走去。 起初展昭不明白白玉堂为何这般小心翼翼,直走到门口才发现蹊跷。那抹布上拴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只因灯光昏暗,等闲瞧不出来。展昭调了一下角度,借着微弱的反光,看见这丝线在大堂内盘旋一片,牵到楼梯上缠了几道,又顺着楼梯上去,直钉上房梁。方才白玉堂领着他走过的路,皆是丝线不曾经过的地方。 这般架势,任谁也看得出碰到丝线必定触发机关。展昭不由看向白玉堂,真不知他在这几天里究竟打探抑或确认了什么东西。 白玉堂却没理会他,只弯着身子十指翻飞。展昭不敢打扰,只得候着。半晌,白玉堂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开门。” 展昭依言去下门闩。经过他身边时一瞟,见那丝线已被解开,重新拴在桶的把手上,抹布却被白玉堂攥在手里。他也不问白玉堂此举何意,只是将门闩靠在一旁。白玉堂扬了扬下巴,展昭将门推开一条缝,两人先后侧身挤了出去。 站在客栈匾额下面,白玉堂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展昭不解地看了他片刻,顺着他眼光也看向匾额,当即一怔。 那匾上不知涂了什么药物,在黑夜中三个大字闪闪发光。只是头一个字只亮了右上一部分,好好的“还思馆”,读来竟是“哀思馆”。 “还”繁体字自行百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不等展昭问些什么,白玉堂就沿着墙根行去,直绕到后院才停下来。展昭不即不离地跟着,见这后院外头是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巷子,与正门口的大马路完全是天壤之别,颇有些不相称之感。白玉堂在巷子中间停下,靠墙歇了会,忽问道:“你是怎么下崖来的?”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立即勾起展昭不满来。他本来坚信白玉堂不会失信,因此担心白玉堂是又为人所擒,往天长这一路都惊疑不定。既怕找错了方向,有负韩彰蒋平所托;又怕终于未及相助,以致贻恨终生。岂知白玉堂不仅自己活蹦乱跳,竟还好意思跟没事人一样问他怎么下来的。 想到此处,展昭也就不似方才那般平和,沉着脸不答话。白玉堂瞧了他半晌,难得放软了语气,低声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已买好了绳子,正要上崖的时候遭遇突袭,结果绳子落在崖下,人也被逼远了。” 展昭不为所动,只在听到“突袭”二字时稍微扯了扯嘴角。白玉堂没注意,愈发示弱起来:“那个人功夫很好,我连他脸也没瞧清楚。可他也没对我下杀手,只一味缠斗,引我到那林子深处,不知要做什么。我打不过他,走又走不了,可气他精力旺盛,我却渐渐不支。打到第二天早上,我真的支撑不住时,他却突然撤手走了。我歇了一阵,好久才找到路,回崖上一看,你和小安却都不在了。” 展昭神情本已随着他的话松动,到后来忽又一沉,道:“你那钢爪上指节都发出去了,还怎么扣石上崖?”白玉堂咦了一声,道:“怪道我没寻着,原来是你见了收去。还我。”说着把手一伸。展昭被他弄得没脾气,板着脸从怀里取出那十二根钢节掷过去。白玉堂赶紧接住,也不翻看,就往袖里一塞,续道:“我不是把绳子落崖下了?回去看时,发现它竟然悬在崖侧。我拉了一试,甚是牢固,这才攀上去看。” “悬在崖侧?”展昭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些,语气中满是讶异,“崖顶上有什么?”白玉堂道:“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俩不在,其余的和我走时一模一样。”展昭道:“没有猴子?”白玉堂奇道:“猴子?为什么会有猴子?” 星光闪烁,展昭望着天上的浮云舒了口气,将下崖前后情况约略述了一遍。这一段他已对蒋平韩彰和包拯公孙策各说过一次,现下再讲,自是更为流畅精炼。白玉堂越听越是瞠目,末了深深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多半是黄鹂手下又去察看过,没准就是那兄弟两个。崖顶本来就是他们的地方,他们自然有许多办法上去。”展昭道:“如你所言,你离开那里尚在我之后,却先我好几日到得天长;这只因我没有把握多番踌躇,路上有所耽搁,你却是直奔此处。然则你为何而来?” 白玉堂仰头靠在墙上,没有回答,唯口唇微动,像在念叨。展昭也不追问,只在一旁沉默。半晌,白玉堂忽然往巷子深处跨了两步,俯下身子,整个人贴到客栈后院墙根,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展昭不明所以,没有动弹。又过片刻,白玉堂伸出两指,在某一块砖上叩了三下。 发出的声音虽轻,武人耳里却听得分明:这块砖是空心的。 展昭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玉堂取出一把小刀,在砖的四个角上各刺一下,砖面上竟随之弹出一块凸起。白玉堂拈住那凸起轻轻一拨,将这砖如小箱子一般从侧面打开。展昭忍不住凑近了些,只见砖里躺着一枚钥匙。 白玉堂用适才带出来的那抹布裹了手,把钥匙取出,顺便就包在抹布里,方收入怀中,又将砖原样推回。随后示意展昭跟上,自墙上方跃入这客栈后院。展昭虽愈觉奇异,但见白玉堂不欲解释,也就暂且不问,随他翻墙而入。瞥眼间见到这窄巷子另一边的墙后好像挂了两个大红灯笼,但不等瞧清楚就落下地来。 后院中漆黑一团,饶是两人目力上佳,也只能瞧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白玉堂走得格外小心,看那架势,展昭还以为院子里也牵着无数丝线。好在他白衣显眼,跟着走倒是容易。 约摸过了半刻钟,白玉堂在一处小屋前停了下来,仔细倾听里面动静。展昭随之停下,道:“没人。”白玉堂回头瞪了他一眼,不予理会。过了许久,又瞪了他一眼,才用脚轻轻推开屋门。 这小屋独处一隅,与其它房舍相距颇远,瞧来已经废弃多时。展昭隐约看见中间桌上有个烛台,上插着半支蜡烛,遂取出火折晃燃了,凑近要点。但火光一闪,白玉堂立即挥袖打灭,斥道:“别乱动!” 只这一闪间,两人已看清屋内陈设。不过一丈见方,正对门的墙边立着个一人多高的柜子。桌下、墙角,到处都结着蛛网。白玉堂犹豫了一下,道:“你看看可有锁眼。”说着向柜子跨出一步。 这次换展昭一把拉住他,还了一句“别乱动”。白玉堂半是疑惑半是不满地扭头,低声道:“你做什么?” 展昭神情却已变得凝重,比白玉堂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严肃得多。 他将白玉堂扯在身边,道:“晃动的火光,你挥出的袖风,都没能让这些蛛网颤动半下。” 僻静的小屋仿佛陡然间置于原野中心,四周尽是危机和未知。展昭和白玉堂背靠彼此,屏息凝神,警觉地扫视着、倾听着。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仍是半点动静都未听见。 展昭感到白玉堂后背慢慢沁出了汗,显然眼下的态势远不在他预料之中。但看他此前动作,又绝非一无所知。可白玉堂有意无意地把他拖进来,却不告知任何信息;一旦问及,不是避而不答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实令人着恼。这样想着,展昭忍不住拿手肘轻轻往后撞了撞,道:“你若再讳莫如深,只怕不但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连我也脱不了身。”白玉堂沉默片刻,道:“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说来话长,此时哪有时间细细分说。”展昭道:“那么你拣紧要的先说无妨。” 白玉堂好像是被他噎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许久,他才吁了口气,道:“你可知金华有座仙华山。”展昭一愕,道:“我自然知道。相传黄帝之女在仙华山得道飞升,因此仙华山又名仙姑山,仙姑修道的主峰唤作少女峰。”白玉堂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倒知道得清楚。”不待展昭说话,又道,“金华有个传说,说这仙姑飞升之时,遗下一处宝物,有缘人得了必有福报,或长生不老,或富可敌国。”展昭失笑,道:“白兄莫非也信这种传言?”白玉堂道:“若只是神话传说倒还罢了。四年多以前,真有人从山中得到了东西。这人妻子重病将死药石无医,可拿这东西磨了粉泡水饮下,竟然逐渐康复。这人将剩余的卖了,果然顿时腰缠万贯,瞧来够他一世有余。” 展昭听得入神,见他停下,不由问道:“后来呢?”白玉堂道:“后来自然有人去问他何处得来。但这人软硬不吃,不论如何威逼利诱,总答说天机不可泄漏,既无机缘,强求亦是枉然。过不两月,他不堪其扰,举家搬迁,从此无人知他下落。”他顿了顿,道,“再过半年,那吴天禄便走马上任,直到如今。” 他忽然提到吴天禄,展昭不禁一呆,立时记起公孙策说吴天禄已过了朝廷任期。当时轻轻放过,如今想来,吴天禄多半是为了浦江县离仙华山近,方便他寻这宝物。刚想到此处,突然又冒出另一个想法,然而一瞬即逝,竟未能捕捉到。展昭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方才想到了什么。 白玉堂也未加以留意,只是续道:“我为何牵扯进来暂且不提,只告诉你这事与黄鹂、与这天长县都脱不了干系。”展昭奇道:“天长离仙华山可算不近,为何有这层关系?”白玉堂道:“传言买下那剩余宝物的人,正是天长人。”展昭道:“原来如此。”白玉堂道:“我追寻黄鹂殊不顺遂,你也知道,后来更是在那崖上断了踪迹。故此我不得已,才往天长这边来寻。也是凑巧,撞上那个长生在这客栈周围鬼鬼祟祟。这屋子,这钥匙,都是我见他做来。但我看这屋子实在太小,不便跟他进来,也就不知道这把钥匙究竟是干什么的。”言下之意颇为懊恼。 他曾道没时间细细分说,这一气下来却也解释得不少。展昭听着,尽管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对他之前隐瞒的不悦已然消退。两人脊背尚自相贴,比起方才刚刚进屋时,竟滋生出一种别样情愫,似乎他们之间再无隔阂。 云散去了,星光慢慢漏了出来,给小屋里带来了些许光亮。仔细看去,那些蛛网仍是纹丝不动,只是映出了些许银光。展昭拉了拉白玉堂衣袖,扯着他退到门口。白玉堂不知他意欲何为,但反正毫无头绪,便也任他扯着。 门外就是后院,毕竟宽敞,方便得多。展昭站定,一手将白玉堂挡在身后,一手对着蛛网扬起。只听嚓嚓几声,每一处蛛网上都插了一支袖箭;擦碰是金铁之声,显然这些“蛛网”不是蜘蛛结成,乃钢丝铸就。 白玉堂略惊异地扬了扬眉,像是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屋内寂静片刻,猛然间迸发出一连串爆豆也似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晃动。白玉堂大出意料,不由得向展昭靠近了一步。 晃动和声音很快就停止了。令他们失望的是,屋内并没有出现什么暗门,地面上也没有出现什么大洞。这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屋,即便布满了人为的“蛛网”。 白玉堂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有些东西没发现,我明天再去那婆媳两个家里看看。”展昭道:“你也莫太武断。万一那个长生到此,其实与仙华山一事无关呢?”白玉堂道:“管不得那么多。就算无关,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查一查不冤枉他。”展昭无奈,只得道:“那么我们今晚先回去睡吧?这也半夜了。”白玉堂脸色一沉,道:“你要睡就自己睡去,谁跟你‘我们’。” 他说翻脸就翻脸,展昭一时间哭笑不得,道:“我是好心劝你休息。你这几天奔波劳累,若身子垮了,还想查什么?”白玉堂却不领情,抢白道:“你又没跟着我,怎知我奔波劳累。我舒服得很。” 展昭喷了口气,道:“行吧,那我回房去了。”说着便转身欲行。刚转过去就呆在了原地。 白玉堂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取笑道:“怎么,又不困了?”也转过身,同样惊在当场。 后院中一块丈许见方的地面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陷下,露出一个大坑。星光照得分明,坑的四壁由挤成一圈竖立排放的尸体构成,自空隙处可见其后还有无数重复的情形。只怕整个后院地下除了这个坑以外,尽是尸身。 第23章 第 23 章 毫无预兆的,白玉堂整个人都跳到了展昭身上——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腰间。就他们目前的关系而言,实在是不甚妥当。 展昭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才站稳,下意识地扶上白玉堂胁下以免他跌落,皱眉道:“你这是作甚?”白玉堂连声催促:“上墙上墙,别这儿呆着!”展昭莫名其妙,道:“你自己跳不上去了啊?”白玉堂道:“你快些!”竟不答他。展昭有心不从,怎奈被缠得死紧挣脱不得,只好依言跃上墙头。白玉堂虽然不胖,好歹是个大男人,百来斤的重量压着,饶是展昭轻功卓绝,也不免晃了一晃。白玉堂顺势松开手脚,靠着他滑坐下来,直似腿软得无法站立。 “你怎么了?”展昭也坐下来,奇怪地打量着白玉堂,“没见过死人?还是没见过这么多?” 白玉堂脸色惨白,闻言又涨红了一些,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死人而已,再多又有什么可怕?爷那是恶心的!你想想看,我们刚刚一路进来,脚底踩着的全是脑袋,有的是白骨,有的是头发,还有的烂了一半!” 展昭本来不以为意,闻言不禁也打了个寒颤:“你不用想那么多吧!”白玉堂瞪了他一眼:“这还用想?”展昭道:“你小点声!想把客栈的人全吵起来?”白玉堂道:“客栈?哦对,这个客栈,我算知道它为什么叫‘哀思馆’了。这么一院子的死人,可不就是大大的哀思嘛!” 他犹在喋喋不休,展昭却盯着地面沉默。白玉堂不满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展昭道:“没有,我在想一件事。”白玉堂道:“什么事?”展昭道:“尸身纵然能挤得密不透风,但头颅之间总有空隙。你看那坑壁,颈项处还可以看到后面。既然如此,这地面又非石板铺就,怎会如此平整,以至于我们走了这么久,都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呢?” 白玉堂尚在思索这话含义,展昭已经在墙头一撑,飞身跃下。白玉堂一把没捞住,低喝道:“你想干什么?”展昭道:“你既不愿下来,只有我去看一下了。横竖我现在再回房也睡不着。” 白玉堂瞟着展昭俯身察看的身影,心知这事本与他无关,且不说是否好意思扯他下水还在一边坐着,单说他并不知究竟,即便见着什么游泳的细节也未必知道。因此犹豫片刻,仍是随着跃下。脚尖触地的那一瞬间,不免狠狠地抖了一抖。 展昭正蹲在坑旁,用巨阙的末端轻轻拨弄着坑壁边缘。听见白玉堂走近,也不回头,道:“你瞧。”白玉堂道:“什么?”展昭道:“这里。” 他侧了侧身,好让白玉堂能更清楚地看见坑壁。白玉堂努力无视壁上或铁青或灰白或暗红的可怖脸孔,只朝展昭指的地方望去。原来这些尸身的颈项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紧紧填塞着一种透明的东西。这东西非玉非石,摸上去竟有弹性,似是某种胶质。这胶裹着尸身,顶上铺了一层掺水的泥沙,彼此固结,形成平面,因此走动时不会使尸体晃动。 白玉堂看着坑发呆,一时不知从何查起。展昭站起来,去小屋里转了一圈,将卡在那些“蛛网”上的袖箭取下。只听吱呀声响,机关触动,那坑底升起,霎时间又与地面混为一体,浑看不出其下乾坤。 “这怎么好,”白玉堂愁眉苦脸地看向展昭,“总不能把这整个地都给挖了。”展昭道:“此话怎讲?”白玉堂啐道:“你傻吗?若能如此明目张胆,我还半夜不睡跑出来跟做贼似的?”展昭笑了一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却不知你喜不喜欢。”白玉堂眼睛一亮,道:“你说。”展昭道:“你要暗查,无从下手,因此只能明着来。”见白玉堂嘴一撇,知他要驳,忙扬手打断,续道,“你若自己明着把这院子挖了,不仅打草惊蛇,道理上也说不过去。但若名正言顺呢?” 白玉堂微张着口,显是没太明白,喃喃重复了句:“名正言顺?”展昭道:“不错。哪怕这院子底下并非全是尸身,单是这坑壁,也已有十七八具之多。治地有这么多死人,县太爷来彻查,总不会落人口实了吧?” “你意思是找包拯?”白玉堂嘁了一声,不屑一顾。展昭道:“你看不上官府?那送到吴天禄那里的那封台州知州的文书……” “那个跟我才没有关系!”白玉堂跳起身来,急急否认。展昭似笑非笑地听着,也不接话。白玉堂瞪着他喘了两声,嘟囔道:“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你去找包拯说。”展昭扬眉道:“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我去?”白玉堂道:“那谁叫你认出我刀来,还告诉他了?我去找他,他抓着我给长生偿命怎么办。”展昭失笑,道:“是我一时口快。但我怎么说呢?这藏尸地点如此隐蔽,又是三更半夜,难道是我梦游到此,刚好一脚把还没放尸体的那一块踩塌了吗?” 白玉堂忍俊不禁,偏要板起脸来,道:“我不管,是你想的主意,你自己思量去。”展昭道:“你这可是耍小孩子脾气。”白玉堂道:“我就耍!”说完一停,似是觉得这一声含嗔过于亲密,又堆出一个笑,道,“展少侠,你已小有名头,我可还没出道,你就当提携后辈,不成么?” “我可当不起!”展昭连连摆手,“怕了你了。” 两人一觉睡到巳时,估摸着包拯已办完了公事,才一明一暗地往县衙去。谁知包拯和公孙策都不在,守门的衙役说他们出去了,狐疑的眼神一直往展昭身上瞟。展昭不愿就走,也不好久留,一时间颇为尴尬。躲在不远处的白玉堂见了,暗自好笑,也不去解围。过了一阵,展昭朝他走来,在他身边找了个地坐下,打算就这么等着。白玉堂不置可否,扔给他一个鸡腿,聊表谢意。太阳偏西时,一顶轿子抬进了县衙。展昭急忙上前,却被衙役挡了回来,说天色已晚,大人要休息,不见客。展昭无奈,悻悻回转。 如是过了三日,包拯不是不在,就是身体不适,总之是未能进门。展昭和白玉堂就算再傻,也瞧出绝无此等凑巧,乃是故意为之。白玉堂当下冷笑道:“我就说么,当官的还有几个好人,没得拿你消遣。”展昭道:“我观包大人眸正神清,不似无聊之人。他这么样做,必有道理。”白玉堂道:“纵然他是个忠厚之人,那个公孙策可不见得,没准就是他出的主意。”展昭笑道:“你对公孙先生何以如此评价,明明也就一面之缘。”白玉堂啧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答。展昭道:“古有玄德三顾茅庐,我们也可效仿先贤。”白玉堂嗤地笑出声来,道:“包拯比不比得上诸葛亮我不知道,你和刘备差得可有点远。况且人家是礼贤下士,你这是求人办事。”展昭本来随口一句感慨,被他一顿抢白闹了个大红脸,半是讪讪半是气恼地把头往另一边扭去。 这天展昭依旧一早到了天长县衙门口。衙役都认识他了,只望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白玉堂没有跟来,说自己去另想办法。展昭没拦着,也想过不如一起,但话都没说出口就放弃原本的打算,实非他惯常行事,因此说什么也要再来看看。 才等了盏茶功夫,便有个小厮趋出门来,一副笑脸朝向展昭,弯腰请他进去。展昭很有些讶异,却也只是略一点头,随他入内。走了几步,听见那守门的在身后嘀咕:“也真有耐心,不知想求个多大的官。” 小厮将展昭引进了上次的花厅,奉了茶便退下。厅上并无他人,展昭独自坐着,不方便四处打量,只得低头盯着茶杯。一杯茶才抿了两口,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忙站起身来。 包拯方步踱进,像在沉思;瞧他体态,看来比他容貌倒是老了十几岁。公孙策随在一旁,向展昭笑道:“展少侠久等了。”展昭道:“无妨。” 他虽然不至于等得疲累,毕竟被晾了几日,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公孙策如何听不出来,也不点破,只请他入座,方道:“本来这事情多日前就该办了,可巧那天撞见你初到天长,暂时搁下。岂知比原先想的棘手,也不好同旁人明说。这不,才忙完。”这似是一种解释。展昭也只跟着笑笑,没多说话。 短暂的安静让包拯从思绪中醒过来,连忙向展昭致歉。展昭急又起身。两人客气了几句,包拯才问道:“展少侠有什么事?是不是长生之死有了眉目?” 展昭本该想到他会问起这事的,何况白玉堂自己都提起过;却因那院中尸体在脑海中纠缠不休,这几日下来早淡忘了。猛然遭此一问,不禁一呆。但很快掩饰过去,道:“不是,是我在客栈院子里无意中发现……” 他实在不知如何能既不提到白玉堂,又说清楚怎样发现的尸坑,匆忙间只得含糊说是夜间听见院中异响,发袖箭无意触碰到机关。包拯越听越是神色凝重,对其间小小的纰漏都未加追问,当即就要前去察看。 “大人不可莽撞。”公孙策劝道,“展少侠说已将地面复原,又隔了这几日,因此在外是看不出来的。我不是不信你,”他对展昭点点头,“但若真有此事,则凶手可谓隐藏颇深,如此贸然前去,岂非打草惊蛇?”包拯道:“依先生看如何?”公孙策道:“且等到天黑,再作道理。” 三人果然等到天黑,方悄悄从县衙去往客栈。包拯步履沉重,难免惹人注意,因此行得小心翼翼,只是听在前面引路的展昭耳里,仍是有如雷鸣。 不一时到了客栈后院。展昭一手托在公孙策胁下,将他带过院墙轻轻放下,又返身出去如法接了包拯进来。两个书生何曾这般飞檐走壁,都有些脸色发白。展昭假作不见,嘱他二人呆在原地,照前次进了那小屋,以袖箭绊动“蛛网”。 声响和震动过后,院中那坑洞露了出来。包拯和公孙策耸然动容,急忙上前。这夜月光颇好,比展昭和白玉堂那晚看得更加清楚。但展昭回身瞧见二人神情,便知出了问题。 他一掠而至,当即愣在原地做声不得。 那坑壁上哪有什么尸体,全是黄土白灰。拿剑往里戳入,一触即知后边也尽是沙石。 第24章 第 24 章 展昭一时间茫然无措。他确定自己亲眼见到了那层层尸骨,况且还有白玉堂在旁,就算幻觉,也断没有两个人出现完全一样幻觉的道理。可是如今的情形亦是不容置疑。这坑洞与小屋的方位距离丝毫不爽,即便是大罗金仙,也万难在这短短几日中将所有尸骨尽数换成沙土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包拯和公孙策低声交谈,不时向展昭看上一眼。那眼神虽然说不上是怀疑,究竟让人不怎么好受。展昭悄立一边,只觉芒刺在背,终是忍不住上前,嗫嚅道:“我……” 才这一个字,便被包拯举手打断。他虽只一介书生,却是凛然生威,竟教展昭未生出半点不听从的意思。公孙策见出展昭拘谨,遂向包拯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展昭见包拯无异议,点点头,将他二人如旧送出。第二次落下时无意间瞥向窄巷另一边墙后,看清了确实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微觉讶异。只因公孙策轻声催促,不曾多想,便随他回往县衙。 三人一路无话,直到关上房门沉默才被打破。展昭再忍不住,急急解释道:“大人,我那晚当真见到了至少十几具尸体,此事绝无虚言。为何今日如此,我也……”他声音渐缓渐弱,自己也知这等强调实在过于苍白。 包拯凝视着他,半晌,方沉吟道:“这藏尸手段新奇、麻烦,而且毫无必要,谅必不是你凭空捏造。但你见到的,也未必就是事实。”展昭道:“可我与白玉堂都见到了——” 话才出口就知不对,可吞回去哪里还来得及。包拯扬起眉毛,道:“原来展少侠已见到白玉堂了。”展昭无法抵赖,只得承认道:“是,我这几天都和他在一起。”不知如何,这话说来有些难以出口。 “那就对了。”公孙策霍地转身,引得包拯和展昭都看向他,“展少侠,我信你为人。你既说见到了,自然便是见到了。但白玉堂见到了什么,你并不能知道,你只是听他那么说罢了。” 展昭颇有些费力地理解了这句话,迟疑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白玉堂说他也见到了尸体,其实没有见到?”公孙策道:“不错。我说得明白一点,假若你见到的是幻象,而这幻象恰巧就是白玉堂为你所设,则今日情形便很容易解释了。”展昭急道:“可是……”公孙策道:“你先别忙着反驳。你好生想想,白玉堂是什么反应?他是否向你描述了他的所见?这描述是否与你所见完全一致?” 这一连串问题让展昭有点懵。细细想来,白玉堂根本没说过他见到了几具尸体,只是嚷嚷着恶心避之唯恐不及。那句“脚底踩着的”云云不过是一种对地底情形的想象,与露出的尸身毫无关系。可若说白玉堂看着一堆黄土白灰能表现得那般激动,未免也太令人难以置信。 思量许久,展昭仍是摇头道:“我想他不会。”公孙策道:“也不止是这件事。你想想你是怎么来到天长县的?你根本没看见白玉堂和人打架,只不过是见到了他弃在林中的钢爪和破碎衣料。我们之前也说过那面具,多半是人故意引你来的,这人为何不可以是白玉堂?”不等展昭说话,他又逼近一步,续道,“如果这也不能让你信服,那么你托他下崖买绳索,他却一去不回,致使你险些丧命,你仍无半点怀疑吗?再说远一点,他进入浦江县衙找吴天禄的麻烦,这也是你亲眼所见。这麻烦不仅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更害得你丢掉佩剑。依你所言,和黄鹂一道的那个书生季云,是白玉堂表姐夫;同在崖上增你负担的顾安和,是白玉堂表弟,你缘何独独对白玉堂深信不疑?况且,你对他这样信任,他对你,是否同样毫无保留、毫无隐瞒?” 公孙策本就善于言辞,这些问话就算不是无可辩驳,至少也说得上是疑点,最后那句更是正中肯綮。展昭被他问得心烦意乱,既不愿相信,又无法逃避,握着巨阙的手上青筋屡起。 似乎是为了雪上加霜,包拯在旁道:“这些都还罢了。倒是有一件事,展少侠你不可不知。”展昭问道:“什么事?”包拯道:“长生就是白玉堂所杀。你就算不帮我们,也该自己多加留意,特别是他没对你提过的话。”展昭一惊,道:“大人怎么确定长生是白玉堂所杀?之前不是说那刀……”包拯摇头道:“不是刀的问题。是那晚有个衙役起夜,亲眼见到。当时他半梦半醒,两人又打斗太快,出手太狠,他吓得不敢声张。直到我们找出长生尸体,他才偷偷来告知了我。他是本地人,从未离开过天长半步,决不会认识白玉堂,因此没有理由栽赃嫁祸。但他描述的凶手容貌打扮,确是白玉堂无疑。” 见展昭神色,包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充道:“当然,他为了博取你信任,说不定已向你承认过此事。但他的说辞,我劝你还是不要全盘接收,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展昭沉默不语。少顷,忽问道:“我这几天到县衙找大人都未果,唯独今日白玉堂不曾随来,大人就见了,莫非便是为此?”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都没答他,竟似是给了个默认。 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栈,随便吃了点东西,展昭便上床躺着了。明明与白玉堂相识也不算久,这一晚谈话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力气。情感上,他始终不愿相信白玉堂骗了自己;理智上,他却不得不承认公孙策说得不无道理。倘若纯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至少早在被困崖顶时就该怀疑白玉堂了。 初见面时那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忽然在脑中格外清晰。那样有力的嘲讽,那样浩然的正气,还有后来那样追悔莫及的心痛,怎会是假装得来?暗夜里与黄鹂缠斗的刀光,明月下与自己共枕的房梁,难道都是虚伪和阴谋吗? 展昭烦躁地翻了个身,望着窗口发呆。 忽听门吱呀一动,白玉堂轻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跟你说,刚刚——哎,大白天的你睡什么觉呢?” 展昭没有动弹,仿佛真的睡着了。白玉堂呆了一呆,嘀咕道:“就是睡了,我这么大声说话难道还不醒,莫非出了什么事?”便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探身去看。一见展昭大睁着两眼,当即在他上臂拍了一掌,道:“做什么不理人,还以为你怎么了。” 这一掌自然没使真力,却也绝非不痛不痒。展昭皱眉哼了一声,顺着力道转过来,目中露出不悦。白玉堂一怔,脸色也沉下来,甩手退开两步。还没说话,已听展昭抢先问道:“你去哪里了?”白玉堂道:“我说过不耐烦再去县衙。”展昭道:“答非所问。你去哪里了?” 许是自己也觉出这句话太过生硬,展昭轻轻一叹,不等白玉堂发作,便软下口气,道:“始终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倘若你一时不察……”白玉堂扬起眉毛,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展昭道:“既然我已被卷入,多考虑一点总是不错。”白玉堂道:“哦。” 这简单的一个字听来五味杂陈。展昭心里一动,可随即耳边便响起公孙策警告的声音。斟酌再三,终是开口道:“你不愿说你去了哪里,可愿告诉我另一件事?”白玉堂在桌边坐下,拎起个茶杯挂到指尖,凉凉地道:“什么事。”展昭道:“那天崖下林子里和你缠斗的那人,若再次见到,你能认出他吗?” 白玉堂面上微露诧异之色,似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想了一想,答他道:“我没看清脸,身形倒是记得。要是能动上手,就更多几分把握。不过那人功夫高我甚多,倘使有意隐瞒家数,我也未必能识破。”展昭坐起身来,道:“然则你不大可能认出他了。”白玉堂皱了皱鼻子,明显不太想承认,却仍是道:“可以这么说。” 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白玉堂觉出不对,停止把玩茶杯,直视着展昭双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昭避开他的目光,欲言又止数次,终于一闭眼,道:“那么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有这么个人呢?” 白玉堂好像一开始还没有懂他的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他反应过来,手上一紧,茶杯碎了一地。 “展昭,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故意没带绳子回去?”白玉堂话中的怒气随着问句愈来愈明显,末了尽数化成拍向桌子的一掌,“你觉得我存心想让你死在那崖上?” 展昭没有看他,也未因这怒气有丝毫瑟缩,语气仍是平淡无波:“我只是不解,从我们遇见开始,我经历的事情多多少少,总与你脱不开关系。又或者说,本来就都是你的事情。之前的都尚还罢了,可奇怪的是,昨晚我同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去这客栈后院看过,与你那天引的路完全一样,可是我们除了沙石土灰,什么也没见到。” “所以你就怀疑我?”白玉堂好像没听进最后一句话,只一味怒视着展昭,“不错,佩剑是我拿的,绳子是我砍的,我故意引你来天长另有所图,因为我恨你莫名其妙蹿出来与我一场打斗害死了我表姐!你满意了吗!” 根本不给展昭再说话的机会,白玉堂双手一合,顿将掌心剩余的茶杯碎片碾成粉末,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随后也不走门,径自从窗中跃出。白色身影在院子里一闪,倏忽不见。 展昭下意识地跟到窗口,手搭上了窗台也没追出去。 第25章 第 25 章 白玉堂这一走便再无消息,展昭蓦然间仿佛失去方向,不知每天做什么好。固然也去帮帮包拯和公孙策,毕竟能做的有限。正如他自己所说,近来这些事情多少都与白玉堂有关,突然间斩去联系,简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所依凭。客栈后院那谜团阴影始终笼罩在心头,可任他如何查探也见不到最初那晚的尸骨;去了五六次,倒愈发觉得那是幻觉了。 然而不知怎的,展昭一点没有离开天长县的打算。甚而连这“哀思馆”,也都一天天住了下去。 这天晨起整理衣物,忽觉怀中有什么东西硌手。掏出来一看,是白玉堂的那面小小玉牌,不禁怔了一怔,叹口气,又放回去。玉牌落回袋中,竟发出珠玉之声,虽然轻微,展昭仍是听见了。急忙又伸手回去,摸到除了玉牌之外,还有一粒珍珠。 这珍珠光滑圆润,漾着水辉,纵非极品,也是上佳,却明显是女子之物。展昭久不近女色,望着呆愣了好一阵子,才记起是那地道中的女子托他交给兀鹫的。当时他急着出地道,已不如何在意;后来虽几番提起,总是不曾遇到兀鹫,说过便罢。这时见了珍珠,心道:“横竖无事,不如去找兀鹫。倘若他与黄鹂在一起,说不定还可由此见到白玉堂——” 他硬生生刹住念头,将珍珠握入掌中,喃喃道:“人海茫茫,哪里找去。” 楼下小二开门的声音传上来,打断了思绪。展昭摇了摇头,把珍珠放回怀里,开门出去打水。端着盆子回来时,眼角瞥见大门处阴影一闪,是一条大汉跨入门来,大声吆喝道:“小二,上茶!” 卯时刚过,大街上都还没几个人,更别说客栈了。小二何时见过这么早的客人,呆了片刻才上前,赔笑道:“客官,小店是住人的,不奉茶。茶馆在对街,过会儿就开门了,您上那去。”大汉瞪眼道:“住人怎的就不奉茶?你们这的客人要喝茶,还得上对门去?”小二道:“那倒不是,但住店的客人自有小的送上去……”大汉道:“这么说还是有茶的,就是不卖给某家?”小二尴尬地挠了挠后脑,道:“不是这么,那茶钱是算在人住店钱里头的。”大汉哼了一声,道:“原来怕我没钱?”说着掏了一串铜钱往桌上一掷,“买你们一晚也够了,可某家就只买碗茶,你卖是不卖?” 瞧这架势,不像买茶,倒像是找茬来了。小二虽然仍赔着笑脸,眼底却也已见出不耐烦,道:“客官,不是小的不卖你。一是小店真不做这生意,二是这时辰鸡都才起呢,柴都没劈完,哪里来的茶呢。”那大汉脸一板,喝道:“你说谁是鸡呢!”一手就抓住了小二的领口,倒把他跟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小二居然也不惧,道:“小的只不过说了个实情,客官偏要听岔,谁也没法子。” 他们这样一闹,早已把住店的客人尽都吵醒了。就有几个脾气大的将门一开,冲着大堂吼道:“大清早的,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滚出去闹去!”随后又将门狠狠一摔,发出几声大响,比大汉和小二吵得多了。 展昭只觉头都要被震裂,一手按着太阳穴,匆匆擦了把脸走出去看。他居高临下,瞧得清楚。那大汉抓着小二领口便叫他双脚离地,手上青筋不露,显然未用全力,可见内劲颇有火候。那小二脚尖不下垂,颈项不弯曲,除了脚底无物之外便如站在平地一般无异,显然暗自抗衡,却竟叫那大汉无法察觉,岂非更胜一筹。展昭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若这般对峙下去,不定吃亏的是谁,这客栈本就有诸多古怪,实不宜多生事端。忙回身在房里倒了杯茶,走下楼去,在小二肩膀上一拍,打了个哈欠道:“柴没劈完就快去吧,莫误了一天的事。” 他没用任何内力,但这一拍已打破二人间的平衡,大汉不由自主地一松手,任小二落下地来。小二稳稳站住,也不知是那大汉真使了暗劲还是他故意做作,忽又一个踉跄跌开两步,向展昭道:“客官说得是,小的这就去了。”说罢小跑着往后边去。 大汉揉揉手腕,斜了展昭一眼,道:“起很早嘛。”展昭笑笑,将茶杯递到大汉手上,道:“兄台大早赶路辛苦,想必口渴。这茶是昨晚壶里剩的,倘若不嫌弃,且先解一解渴气。”大汉也不跟他客气,一饮而尽,道:“多谢。”他抹了抹嘴,在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道:“兄弟,你不知道——” 他像是许久没和人说话,也不管才见面多久,便大吐起苦水来。说来说去,总是路上如何艰难之类。展昭并不想听,可也不好就走,只得陪他坐着,偶尔支应两声。他虽没认真听大汉说了什么,却注意到他时不时拿眼往楼上一溜,同时必定停下说话,微微侧耳,似是在留意楼上动静。展昭垂下眼,心道:“这般看来,他必是来找人的,只是不知那人在不在这里,又或是在哪一间房……” 还没想出个究竟,大汉一句话冲入耳里:“你说我们老五要是有你半分耐心,可不知该有多好!” “老五”这个代称本不该引起展昭半分注意,但一大早便想起过白玉堂,实在不能不立即忆起韩彰和蒋平对白玉堂的称呼来。跟着又想起白玉堂还提到过“大哥卢方,三哥徐庆”,却没对这二人加以形容;何况天下之大,焉能有这般巧法。故此垂眸隐去思绪。谁知大汉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倒自报起家门来:“嗨,你瞧我唠叨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兄弟你贵姓?某家姓——姓许,行三,瞧来虚长着你几岁,你就叫我三哥好啦。” 展昭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但瞧这大汉性情直爽,不似奸人,便结交了也不妨事,遂顺着意道:“三哥。小弟——” 话没说完,这许三忽然跳将起来,拍着大腿道:“完了完了,只顾着跟你说话,正事没干,回头大嫂不打断我腿才怪!你先别走,等我上去瞧一圈回来!”也不等展昭答应,就往楼上跑去。每一步都踏得特别重,好像是存心要把所有人都闹出门来。 展昭看着他背影,摇了摇头,心道:“倘若他真是白玉堂那三哥,也怪不得白玉堂不想跟他们联系。他哪受得了这么一惊一乍的。” 客人们果然陆续被吵得受不住,纷纷出来抗议。之前就出来吼过的那几个固然骂得凶,方才还能忍的也都怨声连天。许三却只如不见,在每间房门口都探头去瞧。这样瞧到十来间时,客栈那小二已赶到前面来,大声叫道:“客官!你这是做什么!” 许三停步往下瞅了一眼,笑道:“我要住店,可不得看看房间里头是什么样子。”小二怒道:“岂有你这等看法?你便要上去看,也该同我们说一声,好找间空房领你上去。你这般吵,不是要把别人都吓跑了?”许三道:“你店大,吓跑了也有人再来,不碍事。” 展昭看那小二直喘气,显然快要压抑不住怒火,不禁起身朝他走了两步,劝道:“二位莫——” 他又没能把话说完。这小二许是本来就有事不顺心,与许三闹了一场被展昭轻轻揭过,只怕已是满腹不悦,现下又被许三一激,竟忍不住一跺脚腾身而起,径自扑向许三。 走廊里一片尖叫,就连展昭也吃了一惊。许三愣了愣神,忙往后躲开,叫道:“原来你小子有两下子!”小二咬牙道:“也就两下子,却也足够!”说着踏上廊柱,在空中一扭腰,又追击下去。 许三回过神来,不避不让,直直伸出右臂。小二道:“你这是找死!”一掌切在许三手腕上,喝道:“去!”许三将臂一沉一抖,也喝道:“去!”腕掌相碰,发出沉闷的一响。小二支持不住翻身摔下楼,许三也一跤跌倒。两人一坐一趴,一时间都爬不起身。 他们这一打,客人们早吓得奔进房,再不敢有半分怨言。展昭叹了口气,先去把小二扶起,道:“你没事吧?”小二略带惊诧地瞧了他一眼,目中露出些许感激之色,轻轻摇了摇头。展昭又走上二楼,将许三扶起,问道:“许兄可还好?”许三瞪眼道:“说了叫三哥,你是瞧我不起?”展昭失笑,道:“三哥可还好?”许三道:“好,好得很,比他好多了。” 他故意大声说来,小二自然听见,冷笑道:“真有本事的人,作什么口舌之争?”说着揉了揉掌缘,纵身一跃,竟是又要出手的架势。许三喝道:“来得好!正要见个高低!”两手成拳,提起来就迎着小二面门招呼过去。 展昭皱了皱眉。客栈后院谜团尚未解开,暴露身手实为下策;但若要眼睁睁看着二人相斗,又非他行事作风。只这么犹豫片刻,小二和许三已经打在了一起。两人经方才一试,都敛了轻视之意,各各谨慎,只悠着六七分力气相斗。展昭自忖虽不输于他们,要出手镇住却还差着几分,踏前一步,又停了下来。 忽觉耳边风声一厉,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一惊抬头时,只见对面房间大门当中破开,一人疾速从中穿过,直扑打斗的二人。小二和许三同时痛呼一声,各自捂着一边脸颊向后跃开。那人在空中打了个转,轻飘飘踩在走廊栏杆之上。 鲜血从两人的指缝中流出,顺着手背落到地上。许三瞪圆了眼,似不服气,又不敢贸然进击。小二却是扑通一声跪倒,低着头不出声。 那人垂下袍袖,先向展昭行了一礼,道:“客官受惊了。”又向许三行了一礼,道:“小可冒犯了。”最后俯身看向小二,道:“你待怎样?”小二深深磕下头去,微微颤抖,仍是不出声。那人叹了一声,道:“好吧,那你去吧。”小二倏地仰起头,嘶声道:“谢——”不等他话音落地,那人跃到楼下,其间右手一翻,什么东西一闪,小二便哼也没哼一声,歪倒在地,颈项间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展昭正对着那人,竟没看清他用什么杀了这小二,遑论阻止,暗自心惊,转念便想到:“若我真冤枉了白玉堂,必定与此人有关。”看了一眼许三,见他也是一脸戒备。 现在才发现少发了一段哈哈哈哈哈哈哈[干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6章 第 26 章 这人一身艳红衣衫,头发梳成几绺,双手都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见展昭和许三都防备地看着自己,他反倒笑了,道:“在下是这‘还思馆’的老板,素来治下甚严,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许三喉头滚了一滚,欲言又止。展昭近来与包拯公孙策多有往来,难免受到他们影响,忍不住道:“足下是开客栈,又不是占山为王,怎能如此治下?”那人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也不见他弯腰屈腿,忽地又跃起身来,落在两人面前,扬眉道:“客官可是嫌我辣手?” 许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咬着牙没有说话。展昭虽未动弹,却因离得近,闻见这人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更增几分警觉,连呼吸都快要屏住,自然更不会开口。那人叹了口气,道:“他叫黄福,本来不是跑堂的,只因上个月犯了错,这才被罚在这里。我作此决定,不过是盼形形色色的客人能磨磨他的性子。这二十多天来,我知他憋闷得紧,但见确已比从前稳重得多,总是利大于弊。谁知他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展昭道:“人已死了,凭你怎么说。”那人道:“客官这话就错了。方才黄福一时冲动之下与这位客官打斗,可是事实。好在这位客官有功夫傍身,尚可抵敌得住;倘若是寻常百姓,纵然不死,也得被他一掌切成残废。到得那时,我就算将他杀了,也难以弥补。何况恕小可直言,这位客官走的纯是刚猛的路子,许是天生神力,又合脾性;可惜急于求成,根基未稳,内力不足,长此以往,极为伤身。黄福武功则阴毒得多,宁愿自损,也必伤人。你二人功力相若,要分胜负,绝非一时三刻之事;可这出手之间此消彼长,只怕客官你多半要败。不仅要败,还要重伤,甚至落下病根终生不愈。”他顿了一顿,转向展昭,“莫非这是客官愿意看到的事?” 他说得慢条斯理,语气颇有些做作;手臂轻微颤动着,如同两尾蛰伏的蛇。展昭一时无言,许三却甚不服气,怒道:“我们交手不过二十来合,都未尽全力。你怎知我会落败?”那人微微摇头,道:“若是认真打起来,黄福可接到我十五招,客官却走不到一半。难道还会是他落败?” 这话未免太过狂妄。连展昭听着都有些着恼,也无怪许三虎吼一声便扑了过去。他实在气得厉害,那拳头打出来比方才风声更响;但激动之下反而更加小心,守得也更为严密。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这还有点意思。”飘身后退,任许三攻到第七招,才抬起右手,懒洋洋地一划。 这次他出手慢得多了,像在故意炫示,叫展昭看得清楚。他右手食中二指指尖各有一大团东西赘着,起手划时,这两团东西便伸展弹开,却原来是他留的指甲,足有三寸长短。指甲长后自然变软,方能盘作一团,但在他内力催动之下竟硬如利剑、捷如飞羽。甫一得手,便即缩回,掩在袖中,了无痕迹。 许三果然没能走到第八招。他手腕中了这指甲一划,登时鲜血长流,什么力气也提不起来了。展昭瞟了那伤一眼,看出与他脸颊、黄福颈中血痕如出一辙,显然这人隔开两人争斗、杀死黄福,都是用这两枚指甲完成。 那人垂袖长叹,退了一步靠上栏杆,左臂支颐,宛如新妇懒起初妆。展昭一手将踉跄的许三护在身后,道:“足下这等身手,绝非寻常客栈老板,却不知做的是哪路生意?”那人微笑道:“客官多虑了。我这点微末功夫哪里拿得出手,早就心灰意冷,不再与他人争短长了。这客栈虽然不大,可也花费了我诸多心血,客官怎能瞧它不起。” 许三在后面喘了半晌,撕下片衣襟将手腕包了,气咻咻地道:“兄弟,你休与他废话。这人明明是个男的,却做出这等妖娆之态,没得叫人恶心。喂,你别仗着古怪兵器欺负人!刚才是我没防备,有种再来!” “客官这可就没理了。”那人挑起一边眉毛,眼皮却耷拉着,“你我既非同门切磋,又非友朋试练。虽说不是仇敌,大可点到即止,毕竟也算是在正经交手,岂有我特意叫你有了防备才能出招的道理?倘若这般打法,幼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都成了笑话?” 许三本就不如他口齿伶俐,遭此抢白更是无可辩驳,噎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哇哇大叫道:“少说些没用的,我说再来!”一把将展昭推到一边,摆了个起手式蓄势待发。 展昭被他一推,自然而然生出反击之力。好在收得及时,许三又正在气头,没给他觉察出来。只是这一放一收之间气息微乱,不由得往旁边连跌了好几步。叮的一声,衣袋从怀中滑落,那颗珍珠骨碌碌滚了出来。 展昭俯身去拾。尚未触到珍珠,忽觉一丝厉风逼近,急忙缩手。抬眼看时,那人已收回了指甲。不过他意不在伤人,而是挑起了那粒珍珠。 珍珠光华在他指尖流转,他只是颤抖着注视。 展昭站起身,听见他喃喃吐出两个字:“山茶……” 什么东西飞速在脑中划过,展昭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出手攻向那人。他本是下楼来劝开许三和黄福的,未曾想到会耽搁这么许久,巨阙留在房中没带。眼下不及去拿,只得凭一双肉掌,合身而上。 许三瞠目结舌,那人却并未太过讶异,只淡淡笑道:“客官何必动粗?这就忍不住了吗?”展昭不语,加紧了攻势。他忌惮那两枚指甲,不敢离得太近,但使一股柔劲,将那人裹在掌中。 那人脸上虽还笑着,眼睛里却没了半分笑意,远不似与许三动手时那般敷衍。展昭知自己不过是出其不意抢了一分先机,若论实际功力,最多也不过支撑到两百来招,终究是要落败,因此愈发逼得紧。倘手中是一张网,他已等不及要收网了。 这种急切,那人岂有看不出之理。手腕一转将珍珠收入怀中,扬袖还击。他出招快极,便似一头猛兽在网中左冲右突,毫不留情地撕开裂口。只盏茶时分,已堪堪拉回平手。 走廊逼仄,两人借着围栏在空中上下翻飞。展昭轻功固然精绝,那人也不遑多让。若非正殊死搏斗,倒煞是好看。打到第二圈时,许三已被二人激荡的内力逼到楼下,仰着脖子呆呆望着,既不敢靠近,也不舍离开。 再过几个回合,那人使开了性,指甲尖锐的破空声越来越频繁。展昭渐渐摸到了些门路,心道:“他以指甲为兵刃,使来自然方便,可是这兵刃离不得身,岂非又成累赘?我不妨觑空攻他肩臂罢了。若连手都折断,指甲又有何用。” 这般绕了两圈,那人似是不耐,轻喝一声跃起身来,红袖翻腾当头罩下。展昭一喜,卖了个破绽,仗着身法轻捷硬生生挤入袖缝,扑入那人双臂之间,一掌斩向他肩头。那人两只手腕都在他身后,指甲再厉,也无法瞬时回刺,眼看就要被卸下一条胳膊。 许三抽了口气,忍不住踏前几步。 那人忽地露出一个狞笑,猛地后跃,要与展昭拉开距离。展昭自然紧随不放。谁知就这么一跃之间,他双臂一振,衣衫裂开,露出胸口肌肤——瞧来比常人丰满的胸部并非是他身似女子,而是**的位置装着两柄刀尖朝外的匕首。展昭若真合身扑上,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然而此时却已收势不及。若硬要定住身子,那要命的指甲必将划上他的喉头。 这次许三叫出了声。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两道剑光自门外掠入,直直冲向那人,一劈指甲,一削匕首。那人一惊,急忙翻转手腕弹开来剑,足下一蹬,倏然后退数丈。 展昭生死间过了一转,周身尽是冷汗。忽然右手被人塞了一物,下意识握住了才看,见是巨阙,不禁一怔。抬头看时,一人执着一柄窄剑,正与那人激斗,竟是白玉堂。 他无暇惊更无暇喜,只略喘了口气,便持巨阙加入战局。那人被白玉堂扰乱,提着的气本已散了几分,又以一敌二,更是无心恋战。当下劈出三招逼退两人,纵身自来时撞开的房门中退走。 白玉堂紧皱着眉头,也不去追,将剑还入背后鞘中。展昭赶紧瞄了一眼,见到那剑通体雪白发亮,大异凡铁,想来纵非极品,也是上佳。 他不知道白玉堂怎会于此时来救了他一命,更不知在这之前怎么还去他房里取了剑。待要道谢,却不知该不该同时道歉,颇有些尴尬。没握剑的手举起一半,又偷偷垂下。 白玉堂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眉头渐松,脸却依然板着。又过一会,他转过头来。展昭看向他,带着几分忐忑等他说话,怒斥也好讥嘲也好,总该打破这恼人的沉默。 然而白玉堂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径自走向许三,道:“三哥,你跑这么远来,该不会是找小弟吧。” 许三仿佛刚刚才回过神,愣了一愣,大笑着拍着白玉堂肩膀,道:“自然是找你,不然还能找谁?为了找你,三哥差点连这家店都拆了。”白玉堂微笑道:“幸好差一点。不过谁告诉你我在这里?”许三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二哥和老四那么久没消息,大哥等不及,才把我也赶出来,也不知他两个回去没有。你说他们都找不着你,我哪有什么头绪,还不是乱撞罢了。”白玉堂眼睛一眯,道:“说重点啊三哥。”许三从怀里摸出张纸条,递给他,道:“有天晚上正睡着,窗外丢进来这个。我追出去没看见人,只好回房。” 白玉堂接过纸条,正要展开,忽往展昭那边飞速一瞥,又攥回手心,笑道:“等会再说,咱哥俩先吃点东西。” 他勾着许三往外走,展昭再站不住了,一句“白兄”到口边又吞下,转而唤道:“三哥——” 许三应声看过来,大笑道:“兄弟恁好身手,我这瞎了两眼竟未看出,实实该打。来来,一起去喝一杯。” “谁是你三哥!”白玉堂冷下脸,狠狠瞪了展昭一眼,“你倒会攀关系!”展昭无辜地眨眨眼,道:“三哥自己说的。”白玉堂立即转头瞪向许三。许三尴尬地笑笑,道:“兄弟,你虽瞒了我,我也没对你说实话,大家扯个直。我姓徐,徐庆——老五你掐我干什么!” 白玉堂皮笑肉不笑地放手,在展昭的含笑注视中率先移开了目光。 第27章 第 27 章 最终展昭还是被徐庆拖到了三条街外的小茶馆,因为他们这一架打得附近店铺全吓歇了业。白玉堂边大步流星地走在徐庆身边边狠狠地剜展昭,似乎想让他自己知趣离开;可惜展昭被徐庆掐着手腕,就算真改变主意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按着展昭坐下之后徐庆总算察觉到一丝异常。来回看看两人,迟疑着问道:“你们……认识?”展昭点头道:“认识。”白玉堂同时哼了一声:“不认识!”徐庆继续来回看着他们。展昭遂改口道:“也就是……几面之缘。”白玉堂同时改口道:“算我倒霉。” 气氛有些凝固。徐庆就算是傻子也看出两人间有着什么不愉快,干笑了两声,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展昭深深叹了口气,道:“白兄,是我不对,先给你赔个不是。”说着站起来一揖到地。白玉堂坦然受了,凉声道:“你如何知道自己不对了”展昭道:“惭愧。起先只是不安,直到方才与那人动手才确知是不对。”白玉堂咦了一声,似是意外压过了恼怒,斜睨着他道:“未免有些嫌晚。”展昭道:“不错。白兄若晚来片刻,展某只有带着这歉意投胎了。” 白玉堂嘴角一抽,像是要笑,终于又忍住,抿了抿嘴,问道:“你与他动手又如何?”展昭手指在耳边一捻,道:“那粒珍珠从我身上掉下,他一看见就呆了,还说了‘山茶’二字。” 徐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显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玉堂却懂了,叹道:“如此说来,我并未疑错。”展昭道:“你是为他而来?”白玉堂横了他一眼:“难不成是为你而来?”展昭揉了揉眉心,道:“那你可否告知一二”白玉堂道:“你反正要与我脱开干系,又问来作甚。” 终于没能躲过这一刺。展昭低下头,一时无言以对。白玉堂翘起腿瞧着他,眼珠子左右转转,抢在他开口之前打断:“算了,爷不跟你计较。不过你可记着,你欠我这条命我是会讨回来的。” 展昭倏地抬起眼,那种诧异让白玉堂颇不舒服地耸了耸肩膀,眉头也皱起来。眼看着白玉堂脸色转白,展昭忙道:“一定留好,你随时来讨。”白玉堂移开目光,停了一时,道:“你一个剑客,却把佩剑丢在房里,像什么话。”展昭道:“白兄教训得是,绝无下次。” 白玉堂好像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又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刚刚那个人叫做凤仙,凤仙花的凤仙。” “又是花?”展昭脱口而出。白玉堂点头道:“正是。我并不识得他,只是和黄鹂他们一道那几天,偶然听黄鹂向季云提起过。他那指甲就是标志,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展昭沉吟道:“如我想得不错,如他真识得那珍珠,想必地道中那半面女子就是山茶。而那珍珠却是她托我交给兀鹫的。”白玉堂道:“因此他们全都是一伙。”展昭道:“所以我才出手。”白玉堂道:“所以我才……” 他忽然顿住话头,脸上现出了展昭熟悉的那种有事不愿说的神情。展昭假装没看见,追问道:“才怎样?”白玉堂挠了挠鼻子,道:“我那天本来都已经离开天长县了。” 徐庆像是终于逮到机会一样插口道:“还好你没走,不然三哥岂不是又扑了个空。”他哈哈笑了两声,结果展昭只礼貌性地看了他一眼,白玉堂压根没搭理,不禁甚觉无趣,只好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玉堂吁了口气,道:“我想既查不到消息,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黄鹂找不到,天长找不到,不如去山里。可巧才出县城,便瞧见这凤仙急匆匆往里边来。他那时比今日打扮得还要妖艳,一身红袍水袖,环佩叮当,鬓边还插了朵茶花。尤其那两根长指甲,本是缩在袖里的,只因太大一团,又走路匆忙,露了些出来,教我看见,染得和新嫁娘一样。我因他形象奇特,多瞟了两眼,却也没放在心上。可再走一会,总觉这指甲特征像在哪里听过,待想起是黄鹂说的,忙转身返来。可那时他早已走得不知去向。没奈何,我才又潜回天长。” 徐庆从听到“山里”二字时就忍不住想问话,却一直没等到他歇气。好容易听他说完,正要发问,又被展昭抢了先:“天长就这么点地方,你这一身可也算得上惹眼,我怎地没打听到?”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我虽走得急,随身也总有几两散碎银子,难不成连件衣服都不能换?”展昭道:“衣服能换,面容能改,可白兄气度如此,只怕不是轻易遮掩得下的。” 白玉堂微微一窘,啐道:“你和那当官的多来往了几天,无怪染得一身酸腐气。”展昭笑道:“展某肺腑之言,怎是酸腐。”白玉堂道:“不瞒你说,我就住你隔壁。方才三哥冲上去时,我翻窗躲进了你房间——我知他看见你从那里出来,既不疑你,断然不会进去。于是便看见你的剑随随便便丢在床头,活该被人拿走。” 展昭失笑,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忽听外边喧闹由远及近:“大人!就是他们三个杀了黄福!” 展昭三人同时站起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义愤填膺地指着他们快步走近。这男人五短身材,脑袋有些秃,堆着赘肉的颈子上挂着一条满是油污的围裙,瞧来是个厨子。他身后围了一大群人,隔着两三丈远,都朝这边指指点点。人群和厨子中间的两个人正是他喊话的对象,却是包拯和公孙策。一看到展昭,他俩本来严肃沉重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再看到白玉堂,惊诧中便夹了几分疑虑。 “就是他们!我亲眼看到的!他、”那厨子唾沫横飞地指着徐庆,“他把黄福从二楼摔下去,当时黄福就不行了!然后他!”他又指向展昭,“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黄福脖子里喷了几尺高的血。还有他,”他最后指向白玉堂,“别人想救黄福,他却把人打跑了,黄福这才不治而亡!” 展昭和白玉堂面面相觑,徐庆在旁胡子都气歪了。黄福摔下楼不假,他自己可也跌得不轻,后面那两句更是无稽之谈。正要争辩,公孙策已先皱眉道:“尸体我已验看过,致命伤是在颈间。他或许曾从楼上跌下,但只背部有轻微擦伤,除此以外几乎可说是毫发无损,怎么可能当时就不行了?伤他之人必是高手,暗劲划断气管,血却没流多少,周边也干净得很,何来喷了几尺高的血?这一划当场毙命,哪里等得到人救,更别提什么施救的被打跑才致他死亡。你若真是目击,为何信口开河?” 白玉堂一句带着不屑的嘲讽本已到了嘴边,听了公孙策这番话,竟吞了回去,朝展昭撇了撇嘴。展昭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那厨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抗声道:“眼跟前死了个人,我可被吓得不轻,菜刀砸下来差点斩断脚背。记错了些许,也是有的。”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大了些,“再说,他们把我们店打得一塌糊涂,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见来。周遭街坊,都可作证!”围观群众中果然有好几个连连点头。厨子便愈发理直气壮:“若非他们与黄福打斗,黄福怎么会死?即算颈子上那一击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几人这才明白他是还思馆的厨子,却不知是凤仙一伙,还是被瞒在鼓里。徐庆冲口便斥道:“胡说八道!”厨子瞪向他,反驳道:“你无话可说,才只会说我胡说八道,却讲不出个所以然。我问你,你今天一进店就要茶,黄福说我们不卖茶,你便一把将他拎了起来,这事可是有的?后来他到后厨向我们抱怨,我劝他息事宁人,他才忿忿地去劈柴,却也没说什么,但你又跑到楼上吵闹,把客人们都烦得够呛,黄福忍无可忍才跟你打起来,又被你推了下楼,这事可是有的?若非你无理取闹,哪有后面这些事,你否认吗?” 这些吵闹虽有,却决不致命,可经这厨子一讲,便似是扣死了徐庆。徐庆待要辩驳,却无从辩起。白玉堂见他发窘,当即上前一步,冷笑道:“听来你是从头到尾都看着了。但和我们打架那人,你怎么半个字不提?”厨子道:“我怎么没提?我说过有人想救黄福,却被你们打跑了。我也不怕直说,那人就是我们店的老板,见小二倒地,自然要去救。这位大人说黄福当场毙命等不到人救,那许是有的,可我们老板当时怎么知道他是否有救,想上前施以援手,有何不对?你们起先打他不过,后来两个打一个,才把他打跑。我虽不会武功,也知道二打一不是什么光彩事。那时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就算黄福没有当场毙命,也已救不回来,这话又有何不对?你们还想置身事外吗?” 厨子初时被公孙策质问,还似带着几分心虚;这会儿越说越通畅,竟反过头喝问起来。起先他还只针对徐庆,白玉堂这一接话,登时引火烧身,把自己和展昭都带进来了。就是公孙策,也有些迟疑,道:“你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徐庆急了,道:“什么狗屁道理。江湖中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哪天不死百把个人。这个黄福自己敌不过人,今日不死,明日——”没等说完,已被白玉堂狠狠踩了一脚。厨子大声道:“你这是承认黄福和你们打架才死了?他虽有功夫在身,可从来不混什么江湖,不过是劈柴跑堂而已,哪里碍着你们这些大侠的眼了?” 白玉堂暗地里咬牙,听着刺耳的“大侠”二字,心里把徐庆埋怨了个半死,嘴上却只能不屑道:“我三哥这么一说罢了。你既看了全场,想必记得最开始打起来,是这个黄福先动的手。我三哥若不回击,现下死的就是他了。莫非你一个劈柴跑堂的小二打过来,我三哥这个大侠就只能受着?”厨子一噎,眼珠飞快转动了几圈。白玉堂一手拽着徐庆,毫不示弱地瞪过去。 一直沉默的包拯总算开了口:“别在这里吵了,扰了店家生意。这样吧,你们且都与本县回县衙去,有什么事情,一并分说明白。”白玉堂冷笑道:“哟,抖起了官威,可惜选错了对象。”说罢拉了徐庆就走,“忙得很,不奉陪。”包拯和公孙策怎拦得住他,只唤了一声,就被袖风逼得喘不过气。 白玉堂收回胳膊,停住脚步,皱了皱眉,抬眼道:“展昭,你别在这给我找事。” 第28章 第 28 章 展昭深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包拯,道:“我不是找事。但你就这么走了,总是不好。”白玉堂道:“哪里不好?”展昭道:“周遭这么多人看着,于你名声有碍。”白玉堂道:“笑话,我有什么名声?你满大街问问去,谁认识我,谁知道我,谁清楚我底细?就是你我也不过数面之缘,甚而你连我姓名是真是假都不能确定,我谈何名声有碍?” 听他语气,似乎又有些算旧账的意思。展昭不好再说,却仍是拦在面前。白玉堂一拧眉,道:“展大侠这可真是路见不平、提铲挖坑啊。”展昭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续道,“你是不是说什么也不让我走?”展昭道:“是。”白玉堂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提掌迎面劈去。展昭错身让过,还了一拳。 两人招式一起,纷错来去,越打越是激烈,本来围着的众人都一哄而散,连那厨子也不知去向,只包拯、公孙策留了下来。徐庆忍不住上前夹攻,却被白玉堂喝退:“三哥你看不起小弟?” 他分心说话,展昭倒也不趁空进袭,反停了半招。白玉堂冷笑道:“你也看不起我?”攻势更厉,尤甚于当晚与黄鹂一战。展昭应了几招,却觉比起二人初次见面交手时,白玉堂大有凝滞之处,殊不顺遂,想必是使惯钢刀,用剑不太顺手。再走下去,果见他转换之间多有劈砍,却少戳刺,绝非剑招常有。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兵刃上占便宜之嫌,因此上又收了几分。 白玉堂又出两招,愈发绵软,显是力不从心。徐庆在旁干着急,叫道:“老五,你别逞强!”白玉堂勉力一笑,道:“我素来便逞强!”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招式突变,剑尖抖动,剑身化作一道白练,自中宫疾刺。展昭猝不及防,回剑自保已是不及,匆忙间上身后仰,手掌在地面一撑,身子平平倒飞出去。白玉堂随之进逼,剑尖顺势下沉,堪堪触及展昭胸口,直有开膛破肚之势。当此生死关头,再不情愿也顾不得了,展昭暗暗咬牙,忽地胸腹下陷,避过剑锋,随即左手一抬,袖箭破空而出,直钉入白玉堂肩头。白玉堂痛呼一声,撒手撤剑。展昭回手拍开坠剑,足下一点,直起身来。 “白兄!”展昭方自站稳,便急急要去察看白玉堂伤势。徐庆抢上前来,一把将他推开,怒道:“滚开,谁要你惺惺作态!”一手在白玉堂肩上颤抖着,不知是否该将袖箭拔出。 展昭被推得跌开五六步,也不敢再凑近,只道:“那袖箭尖上有几枚倒刺,不可轻易移动,还是让展某看看的好。”徐庆恨声道:“谁教你用这歹毒暗器?”展昭苦笑道:“我……”忽觉也没什么可辩驳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俯身捡起了白玉堂的剑。 白玉堂神情已镇定下来,也不管肩头伤口,只定定地看了展昭一阵,道:“三哥,你不用怪他。我诈他在先,受此一箭也不冤枉。”看得展昭垂了眼,才悠悠续道,“可算逼得你急了些儿,也不过如此。”说着手一伸。展昭将剑交给他,有些迟疑,问道:“你……”白玉堂傲然道:“我本就是刀剑都学过的,有何奇怪?” 瞧了他一时,展昭反倒笑了,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还是坚持要走吗?”白玉堂一呆,脸颊上泛起一丝窘色,微愠道:“走便如何?”展昭道:“也不如何。但——”他走近一些,压低声音,似是不想让徐庆听见,“你想,这个厨子和我们无冤无仇,特地跑来颠倒黑白指认一番,必是有人指使。他既是还思馆的厨子,指使之人多半便是凤仙。即算不是,也多少有些关系。你都跟着凤仙回天长来了,又曾出手与他相斗,难道任凭他这条线断了不成?”白玉堂也压低声音,道:“但倘若他叫人来闹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去县衙,岂非正中其下怀?”展昭道:“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顺着多走几步,怎知就里?何况我想,他们再怎么厉害,总不至于操纵官府。黄鹂不也碍着吴天禄几分?” 白玉堂微微蹙眉,有些犹豫。忽听公孙策插口道:“二位可别忘了,白公子身上还有长生一条人命,这总该说个清楚。” 他也不管白玉堂脸色,只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白玉堂瞪了他半晌,道:“我当日就不该多管闲事,把你从浦江县衙大牢里放出来。”公孙策笑道:“咦,我明明记得那晚白公子离开监牢时还特意上了锁,怎么如今成了放出来?”白玉堂一噎,道:“后来那锁不还是我开的?”公孙策道:“那次开锁为了什么,白公子自己知道,可不是为了放在下出来。”白玉堂道:“横竖是我放你出来的。”公孙策道:“此不测耳,非所计也。” 他二人像小孩子一样争执起来,倒教包拯在旁哭笑不得。展昭叹了口气,望向徐庆,见他面上犹有忿然之色,又觉好笑。徐庆横了他一眼,快步追上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的白玉堂,想是要拉他回来,猛觉胳膊被人扯住,回头一看,是展昭道:“白兄肩上有伤,三哥有什么话,也等袖箭取了再说不迟。”说着越过他,行到白玉堂身边。 徐庆挠了挠脑袋,总觉得展昭这话立场不太对劲。这一犹豫,前面几人已不知转进了哪里,只好连连顿足,紧跟着虽然追不上人,至少还认得路的包拯。 白玉堂高翘着腿倚坐在天长县衙大堂之上。他倒也不是故意如此不敬,只是那袖箭自下而上斜插而入,既要拔出,总是身子躺平一些比较顺手。包拯和公孙策担心他伤一治完立即就走,等不及要问话,也就不好请入客房。那大堂上又无软榻,人要窝在椅子里,却不能把脚搁在桌上,只好就这么歪倒着罢了。徐庆本来憋了一肚子火,可看这官大人并未苛待五弟,便也发作不出,闷声坐在一边喝茶。 包拯和公孙策要问长生之死,展昭自然不好插话;若显得自己早知就里,反倒平白多添是非。但对话钻进耳来,他又不能不听,虽不情切,却也关心,难免受到些许影响,手不似平时稳。听得白玉堂瞒过了那十九尊小金佛像,只说是打斗中力克对方,更是微微颤了一颤。白玉堂隐忍数次,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你是不是成心的?” “抱歉。”展昭擦去血丝,将袖箭放入桌上盘子里,随后在伤口周围几处穴道上按压了几下,拿起一旁的纱布为他包扎。白玉堂啧了一声,向公孙策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公孙策和包拯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有说话。半晌,公孙策方道:“依你说来,这个长生一家都能与黄鹂扯上关系?”白玉堂道:“这我可没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可疑罢了。”公孙策道:“那老婆婆早已到县衙报案鸣冤,衙中侍卫、周遭百姓,尽皆知晓。且不说只凭你一面之词,就算确有其事,长生确然有所图谋,既告来了,决不能不给家属一个说法。”白玉堂皱眉道:“你是要按律办事了。”公孙策道:“这个自然。”白玉堂道:“按律便当如何?”公孙策道:“杀人理当偿命。”白玉堂冷笑道:“个个都似这般,只怕我这一条命不够偿。”公孙策皱眉道:“你手上很多条人命么?”白玉堂道:“没有很多,七八上十个总是有的。行在路上难免遇到几个烧杀抢掠之徒,鸡鸣狗盗之辈,我不狠一点,莫非等着别人来杀我么?” 见公孙策目中流露出不赞同之色,白玉堂也懒得多说,道:“那婆媳二人报案也不过是为了找我,正好我还想找她们。你若没其他的可说,我就去了。”说着便站起身,拍了拍徐庆肩膀。 包拯急忙阻拦道:“江湖人身份又不是免死金牌,你怎能就这样走?”白玉堂回首瞥了他一眼,道:“包——大人是吧?我要走,论武的你拦不住我,论文的我也不惧你。你凭什么说这个长生是我杀的?”包拯一愣,道:“你方自己认了。”白玉堂道:“你又没做笔录,我也没按指印。我现下不认了,你待怎样?”包拯道:“我们有个衙役起夜见来,只不过当时害怕,没有及时说。”白玉堂道:“我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你家衙役一面之词便足以为证,官家人果然好大威风。他又不识得我,凭什么说是我?况且既然害怕,你怎知他惊吓中未曾认错?”包拯皱眉道:“如此狡辩。”白玉堂冷笑道:“你辩不过我,便说我狡辩。那么算我狡辩好了,谁教你是县令大人呢。” 他不再理会包拯和公孙策,拉了徐庆昂首出门。走到半路,忽然停住,道:“展少侠接下来有何打算?” 展昭刚把袖箭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装回机簧,闻言迟疑了一下,道:“我受人之托,要找兀鹫。”白玉堂啊了一声,道:“那粒珍珠?不是已被凤仙拿走了?就算你找到了兀鹫,又拿什么给他?”展昭道:“总该告诉他有这么件事。”白玉堂道:“好吧,那么我在还思馆等你。” 目送白玉堂和徐庆离开,展昭仍是没有动弹。公孙策叹了口气,道:“展少侠是有心事?”展昭道:“心事算不上,只是有惑。”公孙策道:“不妨说来听听。” 展昭慢慢坐进椅中,犹能感到白玉堂的体温。斟酌了半晌,方道:“白玉堂和长生生死相斗,倘若不狠手杀了长生,自己便要被杀。这,仍需偿命么?” 公孙策扯了扯嘴角,似是不知该不该笑,回头看了一眼包拯。包拯走上前两步,道:“这次或许情有可原,以前呢?如他所说,十几条人命,终不会个个都曾将他逼入死地。你们江湖人说自己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可我问你,何为侠义,何为善恶?”展昭道:“勇武为侠,公理为义。顺益是善,逆天是恶。”包拯摇头道:“此言差矣。”展昭道:“请大人指教。” “天色已晚,”公孙策插口道,“不如先用了饭,从头分说。” 第29章 第 29 章 这顿饭展昭吃得心不在焉。包拯只说了四个字,于他却是不小的震动。他所奉行的江湖准则,是他师父亲授、同门相传,素来便笃信无疑的。虽与包拯、公孙策还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对读书人的敬重使他自然而然生出一丝佩服。这一丝佩服的对象忽然说出打破他信奉的话,七分委屈不服中夹着三分疑虑不解,满脑子不免都来来回回盘算着其中的道理,纵是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了。 好容易捱到饭毕,展昭却又把嘴边的问话吞了回去。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措辞,才能表达出那种恰到好处的反驳;直到跟着公孙策走进书房,都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 包拯理了理衣襟,在展昭完全回过神之前清了清嗓子,道:“展少侠,劫富济贫的事,你可干过?”展昭道:“也有过一两桩。”包拯道:“想必穷苦人家对你感恩戴德了。”展昭略窘,道:“那倒未必。”包拯笑道:“不妨事,本县不过随口一问。”展昭道:“大人见笑了。”包拯正色道:“不是见笑。展少侠的为人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且有一问。倘若一名幼女向母亲哭诉,说邻居阿伯对她有猥亵之举,此事传到你耳中,便当如何?”展昭凛然道:“此等禽兽不如之人,更有何话。”包拯道:“你也不去查实么?”展昭道:“自然要查实。但想幼女懵懂,纵然哭诉也难讲清,必是其母再三盘问,方得确实。况且流言终究难堪,遇此事者往往三缄其口,既能传将出来,自是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包拯点头道:“此话多半不假。但假若这幼女之母与邻居阿伯素来交恶,已对他憎厌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呢?”展昭皱眉道:“虎毒尚不食子,这做娘的岂能由此轻损女儿名节呢?”包拯道:“这有何出奇?或许在她看来,女儿名节远没有自己心意重要;又或许她本就因有这个女儿才不为婆家所喜,遭受恶言乃至打骂,以致迁怒,刚好一石二鸟。” 展昭呆在原地,渐渐觉得背后有股凉意顺着脊柱自脖颈窜入尾椎。包拯犹不罢休,紧接着又问:“倘若一名男子抱着幼童在前奔逃,后面一群人举着刀棍追杀,你骤然遇见,便当如何?”展昭迟疑道:“无论何事,拦下再说。”包拯道:“以你平素行事,断然不会滥伤群众的吧?”展昭道:“这个自然。”包拯道:“无论他们怎么对你?”展昭道:“等闲人也伤我不得,我又何必伤他们。”包拯道:“那么群情激愤之下,你难免被围困在中央,等你分说清楚脱身出来,那男子早就不见影踪,无处寻去。纵然终于寻到,也要耗去大量时间,甚至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为那幼童并不是他的孩子,是他抢的、骗的,要拐去卖钱。追杀他的众人,是孩子的亲人及街坊。然则你好心救人,岂非反是为虎作伥?” 展昭一时茫然,无可辩驳。公孙策略带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为他倒了杯茶。 “依大人看来,当先查证后出手?”展昭慢慢开口,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包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查证固然重要,可是有更重要的。”展昭道:“是什么?”包拯道:“是标准。譬如我方才说的两个例子,你听了之后,或许会觉得那做母亲的蛇蝎心肠,那拐孩子的罪该万死。但假若你再查下去,发现那女子曾为邻居阿伯奸污,那男子的儿子曾被这孩子的父母伤害,又当作何想法?”展昭道:“那……那也该算得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包拯道:“情有可原,法理呢?这女子自己被奸污,就可以随意利用女儿?这男子自己的孩子被伤害,就可以去伤害别人的孩子?” 他越说越激动,拍案站起,在房中大踏步走了几个来回:“我少年时进入学堂,听先生讲孔孟之道,便时常有惑。孔子奉仁,孟子尚义,可是太难了。这世间哪有那许多仁义之人?即如你与白玉堂所说,你对人手下留情,人便要反过来杀你。若这般纠缠不休,岂非日日争斗,永无止境?何况同一件事情,人人看法尽皆不同,你以为是对的,他却以为是错的。只因你武功强过了他,他便无力反抗;但若你打他不过,被压制的是你,你心中便难免憋屈,不知会生出甚事。以此看来,必当有一套公认的标准,来划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展昭微张着口,半晌方道:“大人所言,确是我以前从未想过之事。读书人大约都这般想,才争相入仕,求一公理吧?可我所见过的官员,利用手中权势妄行不义者大有人在。像吴天禄随意安死罪给马汉,又随意令我替死,这可是公孙先生亲历,非我编造。这所谓的公认标准,真正保护的是谁呢?” 包拯停下脚步,肩膀垮了下来,颓然道:“正是本县愿倾毕生心血之所在。” 展昭走的时候,并没被包拯或公孙策留难,只是这番谈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醒过神来时一抬头,不禁一呆——倘若是还思馆倒还罢了,万没想到竟鬼使神差走到了那长生家的巷子口。迟疑了一下,展昭还是走了进去。横竖来了,倒也不妨看看。 天色还算不上很晚,但街坊们显是都歇息了,巷子里静悄悄的。饶是展昭轻功极佳,脚步声依旧清晰可闻。他怕吵醒安睡的众人,又刻意放缓了步子。可突然,他神情大变,再顾不上动静有多大,加快速度直直冲进了长生家。 屋门大开,原本供奉在堂屋正中的牌位已然歪倒,在地上跌成了两半。一把椅子倒在一边,折了两条腿。炉灰和香烛撒了一地,上面勉强可辨出几个残缺的脚印。柱子和墙壁上有两道飞溅的血痕,花盆旁有一滩积血。 就是最愚蠢的人,也看得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斗。 展昭极快地扫了一眼堂屋,顺着血迹往后边走。掀开门帘,顿时一惊。 那寻夫的老妪和她儿媳桂香都靠墙坐着,腰间被利刃切开,手脚扭曲地弯折着。关节处渗出的血将二人下肢染得斑斑点点,瞧来颇为狰狞,灰白的皮肤显示她们早已死去多时。 但令展昭吃惊的不是这两具尸体,而是尸体旁站着的白玉堂。 白玉堂显然在发呆,直到他的手拍上肩膀才如梦方醒般扭过头来。展昭看他双眼发直,有些担心,连连摇了他好几下,问道:“你没事吧?这怎么回事?你三哥呢?” 白玉堂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堂屋,寻了把完整椅子坐下。待展昭跟出来,才道:“你怎会来的?”展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白玉堂道:“哦,我还以为你奉命抓我回县衙。”展昭皱眉道:“别乱说,我奉得着他们的命吗。”白玉堂很快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一笑,终是没笑出来。 “三哥在客栈睡觉,”白玉堂又叹了口气,道,“许是赶路累了。我不好打扰他,就出来走走。你记得我说过,”他忽然压低声音,“那个长生,在县衙马房里藏了十九尊小金佛像吗?”见展昭点头,方续道:“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佛像有什么意义,心想反正长生已死了,刚好这时得空,不如去看看。那包拯公孙策正在和你说话,衙役们定然都在他们附近,马房里多半没人,不会横生什么枝节。哪知我找了半天,竟一无所获。我又想起你说那客栈院子里的尸体再也没能找到。纵然它们能诈尸跑了,这些佛像还会自己走路不成?于是我便到长生家里来瞧瞧,说不定和这婆媳二人有何关系。” “你来这里的时候,她们已死了吗?”展昭打断他,先问最关心的。白玉堂耸了耸肩,道:“显而易见。”展昭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如果那时她们还活着,你就算没能阻止凶手,也一定会追出去,断不会站原地发呆的。” 白玉堂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凶手?谁告诉你有凶手?”展昭一怔,向门帘挥了挥手,道:“你总不会告诉我,她们这个样子是自杀的吧?”白玉堂道:“没有凶手,也未见得就是自杀。”展昭道:“那是什么?” 白玉堂霍地站起,一把拽住展昭手腕,把他拖回尸体旁,戳着他的肩头道:“你仔细看看。”展昭道:“展某不会验尸。”白玉堂道:“谁叫你验尸,你仔细看看。” 展昭无奈,只得“仔细”去看这两具已可说是残破不堪的尸体。可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白玉堂想表达什么意思,只好又望向白玉堂,满眼都是疑问。白玉堂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看她们,手、脚、腰、腹,断成这个样子,可是整个屋子加她们身上,才多少血?我拍死只蚊子都比这流的血多!”展昭恍然,道:“你是说,她们是死后才被弄成这样的。”白玉堂道:“岂但如此。以我经验,这些伤口至少也得是死后五六个时辰之后才有的。某人杀了她们,等上五六个时辰,再把尸体砍得乱七八糟,然后才走,这种可能性有多少?”展昭揉揉眉心,道:“确实不大。但会不会其实没有那么久,只不过是凶手将流出的血清扫过了?”白玉堂道:“我方才就想说你白长了一双眼,没好意思说,现下实在忍不住了。你看她们身下的血迹和衣服褶皱,哪有半点擦拭过的样子?” 展昭被他说得有点不悦,又有点惭愧,两种情绪交织,一时没有说话。须臾方道:“你还没说那她们会是怎么死的。” 白玉堂闭了闭眼,好像是在极力忍住不再嘲讽他。展昭注视着尸体,想起这老妪抱着死去的长生痛哭的模样,又想起桂香被自己点了哑穴后又惊又怒的神情,不禁有些唏嘘。猛然间想到桂香痛骂老妪,失声道:“她们……该不会是自相残杀死的吧?” “你总算开窍了。”白玉堂伸了个懒腰,“你来之前,我在这里站了很久,想不出第二种解释。”展昭道:“她们虽然关系不好,但毕竟已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会突然自己打起来呢?”白玉堂指了指桂香衣角,道:“和那玩意多少有点关系吧。” 展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下面露出一点金光。拿脚尖挑起衣角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只剩下了头的金佛像。 第30章 第 30 章 两人相对无言地又站了很久。久到白玉堂忍不住转身想走,展昭忽道:“即便没有凶手,至少总有外人来过。否则她们尸体不会变成这样。”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这人为何要对尸体做这种事呢?”白玉堂道:“这就难说得狠了。许是仇恨,许是有病,许是某种规矩,又或许……是在找什么东西。”展昭道:“你倒是说得挺全。”白玉堂道:“惭愧,这几种我都见过。别的不说,前年一个绿林大盗被人追杀只剩一口气,给我撞见,出手把他对头赶走。他指着自己肩膀,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死了。我见他肩头鼓了个包,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病,但看他至死都指着,便划开瞄了一眼。你猜怎么着,肉里缝着一粒鸽子蛋大的珍珠。” 展昭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白玉堂弯腰拈起那金佛像的头,翻来覆去地察看了一番,摇头叹道:“什么标记都没有,看不出是用来做什么的。”展昭自他指尖取过,仔细打量了几眼,道:“你可看得出来这东西怎么断的?”白玉堂道:“怎么断?她们打成这样,谁知道哪一招打断的。”展昭道:“绝不是。这个佛像本身就很小了,佛像头更不用提,还没你我半根指头大。她二人若是殊死搏斗,无论刀砍斧削还是指戳掌劈,都很难精准地打到它。别说意外,就是刻意去打,也未必能打断。要打成这样齐颈而断,更是万中无一。”白玉堂道;“依你说怎样?”展昭道:“你看这断面,一半粗糙一半平整,当不是利器所断。”白玉堂不耐道:“有话直说。” 展昭哽了一下,心想方才你自己卖了半天关子笑话我,此刻倒嫌我话多。但终是没表现出来,只道:“我倾向于是掰断的。”白玉堂讶然道:“手掰的?”展昭两指在佛像头下方一晃,道:“如此这般夹住佛像颈项,抑或是两手分别捏住头和身子。”白玉堂道:“这佛像不是纯金,不知掺了些什么东西,可是硬得很。单凭手掰断,指力非同小可。”展昭道:“那也未必。你看底部正中有个不甚明显的圆圈。”白玉堂道:“那又怎样?”展昭道:“那就说明这佛像身子是空的。这人掰断它头,是为了取出里面藏着的东西。既是中空,掰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白玉堂抢过佛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果然展昭说得分毫不差。他仰起头,呆呆看着天花板,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 “我记得城外有座大觉寺,”展昭悠悠道,“那几天我四处行走曾见来。”白玉堂随口道:“那几天是哪——”忽住了口,转而道,“带路。”展昭笑道:“你知我提它作甚?”白玉堂道:“十九这个数字,想来有些奇怪。” 他转头看向展昭,见展昭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胶着片刻,又同时移了开去。 最终还是展昭率先往外走,果然为白玉堂带起路来。他虽说见过那大觉寺,却也不记得具体在什么位置,只得凭着个大概印象。待出了城,没有了路,更是找得艰难。好在总算运气不坏,折腾到将近丑时,终究是找到了。 这座掩在深山中的寺庙气势恢弘,庄严肃穆,却不知为何落败了。柱子上剥落的金漆瞧来颇为沉闷,廊下多少年的积尘与香灰混在一起,七零八落的窗棂缠着蛛网散得到处都是。伸手轻推殿门,便听得木片暗哑的呻吟,从四面八方刺进耳里,连大梁都在跟着摇晃。 白玉堂紧皱着眉头,显然是很不愿意进去。但来都来了,总不好就此离去。因此踌躇再三,还是掩着鼻子跨入殿内。展昭跟在后面,暗暗好笑。 大殿正中供着佛祖,座前还有半支残烛;佛祖背后是观音,手持净瓶,脚踩莲台,台下一尾金鲤。两侧塑着十八罗汉,好几尊的手臂或法器断落在地。展昭和白玉堂只朝佛祖与观音瞄了一眼,便转向罗汉,细细察看。没多久白玉堂就指着左边一尊叫了起来。展昭赶去一看,果然白玉堂手中那金佛头就是这尊罗汉法相。 “这是哪位罗汉?”展昭并不信佛,自然不会识得。白玉堂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展昭道:“既确是十八罗汉,那多的一个是谁呢?”白玉堂闭眼半晌,道:“我只记得那十九个佛像都差不多大,没有哪个是特别的。但还没瞧仔细,就被长生偷袭。隔了这许多日子,你让我想不在十八罗汉里的那个长什么样子,实在是不可能的了。” 展昭在殿里又转了一圈,方道:“其实我们等到天明去买一本罗汉图也是一样,本不必大半夜到这里来的。”白玉堂一怔,道:“什么?”展昭道:“但是无论是雕版还是绘画,都不会和一个塑像完全一样,因此我没提出来。”白玉堂道:“那塑像更不会塑得一模一样了。”展昭道:“正是!可你看这尊罗汉,和你手上这个佛头,岂非一模一样?几乎连嘴角的纹路都完全一致。”白玉堂迟疑道:“你意思是,这是同一个人塑的?” 展昭仰起头,从破碎的瓦片中看着星空,没有接话。 站不多时,困意涌上,两人便胡乱在大殿里打了会盹,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朦朦亮时展昭首先醒转,先闭目听了片刻,未觉任何异样,方缓缓睁开眼睛,向边上看去。 白玉堂不知何时从半倚着墙壁变成靠在了他肩头,并且毫不客气地将整张脸都埋在他颈后,一只手大剌剌地横在他小腹上。展昭试着动肩膀,却发现已经麻木到无法轻易动弹,只得作罢,于无所事事之下盯着白玉堂的睡颜发呆。 这是彼此都对对方绝无防备才会出现的局面。展昭惊异于自己竟未被白玉堂靠上来的动作惊醒,随后便接受了事实。再看一会,发现白玉堂睫上挂着几粒秽物,遂伸手去替他掸。一掸没掸下来,便又掸一次,却不留神使力大了些,堪堪触到白玉堂眼睑。 那眼睛是人之要害,素来不容它物靠近,何况武人警觉又高常人一筹。纵然白玉堂再不防备,此刻也断无仍不醒来的道理。展昭心知不妙急忙缩手,无奈半边身子还麻着,不甚便利,没能躲过白玉堂本能的一记掌刀。这招正正切中他手腕,痛得他没被压住的另半边身子当即也麻了个□□成。 白玉堂其实手挥出去一半已意识到身边是谁,只是未来得及收力。听见一声闷哼,忙撑起身问道:“你没事吧?”展昭咬牙道:“没事。”白玉堂抓过他手一瞄,见一道红印颇为刺眼,心下略微歉疚,却不好意思道歉,反抱怨道:“你说你,一大早的戳我眼睛作甚?”展昭道:“我那是……算了,是我鲁莽。”白玉堂道:“那还用说。”说着又低头看那道红印,忍不住轻轻给他揉了一揉。展昭失笑,道:“真没事的——啊!”他瞪着白玉堂,白玉堂却无辜地看着他,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好像刚刚不是自己狠狠在红印上又拧一下。 展昭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缓了口气,道:“你饿不饿?”白玉堂摸摸肚子,诚实回道:“有点。”展昭道:“要不回去?”白玉堂道:“大半夜跑这里来睡一觉什么也没看到就走?”展昭道:“你还想看到些什么?”白玉堂扭了扭脖子,道:“我总觉得这地方挺奇怪的。不行,我现在肯定不回去。”边说边站起,仔细察看起大殿来。 展昭没说什么,只是跟在后面,他也觉得这地方泛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这感觉其实前晚便有,只不过以为山中夜半阴森不足为奇,没放在心上;现下天光大亮,那股死气仍挥之不去,就难免有些令人忐忑。不过看白玉堂的样子,显然好奇比忐忑更重。这样想着,展昭笑了笑,却自己也不知为何要笑。 大殿里察看了几有小半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白玉堂不免有些沮丧,信步从后门跨出,往这大觉寺后头走。展昭依旧跟着他,不即不离地落着半步。白玉堂没来由地脚步一顿,随后又轻快地向前,仿佛心情好了不少。 和大殿比起来,院落和其他几座佛堂更为破败,简直没有一处完好无缺的地方。白玉堂死死皱着眉头,紧盯着鞋面上越来越多的污渍,内心波涛汹涌到脸上强行转成云淡风轻。 “这寺里的和尚一定不怎么尊重佛祖。”白玉堂指指前面墙角,语气里满是不屑。展昭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那里躺着一副完整的狗骨架,道:“何以见得?”白玉堂道:“出家人不能豢养动物,否则影响修行。倘若这狗不是他们养的而是宰杀的,那就更不必提了。”展昭奇道:“你还研究过这些?”白玉堂叹道:“没奈何,我师父的邻居就是个不敬佛的老和尚。”说着撇撇嘴,做了个鬼脸,“天天跟我说他虽不算作恶,可做的也都是佛经里明令禁止的,但他偏偏要做。我问他,那何必出家?你猜他说什么。”展昭道:“这我如何猜得到。”白玉堂道:“他说年轻时娶了个悍妇,整日里被呼来喝去,有一次实在受不住,一怒之下出了家。后来因清规戒律太多难免后悔,可又不愿回去,便这样了。”展昭道:“宁愿自己出家也不休妻,也算得是条汉子。”白玉堂道:“他为什么不休妻,我那时也不懂这些,连想都不曾想过。你这样一说,倒是有些可寻味处。” 说话间穿过一道角门,不由得都放慢了步伐。这小院中围着几道篱笆,还残存几分雅致,想来从前是种花养草的。可现在却满是动物尸骨,大到牛羊小到鸡鸭不一而足,连干涸的小水潭也有鱼鳖横在底泥中。更奇怪的是,这些尸骨都非常完整,就好像它们安详地死去,任皮肉自然腐烂脱落一般。 白玉堂仔细端详着一副牛骨,道:“你看,这些骨头是被人小心地接在一起的,难怪不散不倒。”展昭疾步走近,果见尸骨关节处有细微的粘钉痕迹,道:“这可不是件容易活,谁会费这么大周折做这种事?”白玉堂直起身,道:“牛羊也就罢了,鱼鳖本就少骨,也不足为怪。那鸡鸭鹅也弄成这副模样,真是闲得发慌。” 展昭摇了摇头,猛觉什么东西一闪,忙追过去,只两步就跨出小院边门,到了寺外。白玉堂紧跟着出去,一抬头也不免有些发怔。 边门上头挂着两个崭新的大红灯笼,方才展昭见到的便是风刮起的灯笼穗子。在腐坏的门楣上,格外刺眼。 第31章 第 31 章 某件事物如果在短期内反复出现,哪怕再不起眼,也很难不被注意到。何况展昭原本洞察力就不弱。无疑,这两个崭新的大红灯笼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事物。 展昭盯着穗子看了许久,道:“我第一次见,是在兀鹫走进的那间屋子,旁边便是差点要了我命的那个大坑;第二次见,是在还思馆后那窄巷子的另一边;算来这已是第三次了。”白玉堂道:“你再想想,可还有其他时候?”展昭皱眉沉思半晌,道:“还思馆后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和你,一次是带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假若都算上,那这就是第四次——等等!” 他忽然站直身子,目光缓缓从穗子移到灯笼上,脸上泛起一种带着兴奋的潮红:“说不定真是两次呢!才几天,那一院尸体,绝无可能被移走得了无痕迹,说不定我根本去的就是两个地方呢!”白玉堂没懂他意思,茫然道:“什么?”展昭转身抓住他肩头,道:“你想,我来天长县才几天,对房屋街道,压根就是陌生的。那还思馆后院可算不小,两次去都是三更半夜,弄错了方向也未可知。”白玉堂道:“再大也不过是个后院,你两次去中间也没隔几日,便能弄错?”展昭道:“若是寻常地方或许不会,可那个地方本来就有诸多隐秘之事,倘若是有人故意布置的呢?我第二次去,只不过是凭着上次的记忆,和那小屋的方位。但若那院子里有两处一模一样的小屋,两道一模一样的窄巷,墙后巷子对面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大红灯笼……”“加之机关也是一样,你黑暗中更不会起疑。”白玉堂深深吸了口气,“可是展昭,我一怒而走之后,你就没有白天去查过?” 展昭燃烧的眼眸蓦然黯淡下来,迟疑道:“对啊,我去查过,可什么也没查到。若真是两处设置,终不成光天化日我也看不出来?”白玉堂道:“所以啊,你先不要妄下定论。谁知道——” 他猛地住口,倏然转身;展昭同时放开了他肩头,顺势上前一步。两人警惕地看着断墙转角,只见那里几片草叶颇不自然地抖动着,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距离如此之近,纵然在交谈,也本该早注意到的。可见来人不容小觑。 谁知草叶一弯,闪身出来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只是穿着打扮破破烂烂,衬不上她的容光。白玉堂虽仍存疑虑,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展昭看清了她的脸,眉头一皱,反倒更踏前一步,将白玉堂隔在身后。白玉堂不悦道:“你做什么?” 这一声仿佛惊到了那小姑娘,本来垂着的眼立即抬起;见了二人,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一闪而过,即换了一副笑脸,跑过来道:“哥哥,你们认识路吗?娘亲让我出来采蘑菇,我边采边玩,结果迷路了,回不了家。”说着怯怯地拉了拉衣角。 白玉堂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身都是草屑,不知在这荒山野岭转了多久,难免升起些许怜惜之意。展昭却板着脸,问道:“那你采的蘑菇呢?”小姑娘怔了怔,很快答道:“路上跌了一跤,篮子和蘑菇都滚到山下去了。”展昭道:“篮子里除了蘑菇还有别的吗?”小姑娘眨了眨眼,道:“没有了呀。”展昭道:“是么?没有一支杜鹃花?有一半是枯的那种?” 这一声诘问语气过于严厉,小姑娘愣愣地看了他片刻,似是不敢回话。展昭厉声道:“我问你呢!浦江县卖花的是不是你?”小姑娘神色更呆滞了,许久,嘴角一撇,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哥哥好凶……不认识路就算了,可为什么要这么凶……” 白玉堂忙推开展昭,埋怨道:“你也真是,认不认识人啊就瞎怀疑?你那日受了那么大惊吓,之前又未曾留心,哪里还能记得那丫头的模样?”说着蹲下来,取出一条丝巾给小姑娘拭泪,安慰道,“莫哭,他不是成心的,平时可也不这样。”小姑娘接过丝巾,擦了擦眼角,没有说话。白玉堂见她平静下来,又道:“你方说你要回家?我们带你出去倒是不难,可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小姑娘抽了几下鼻子,闷闷道:“什么事?”白玉堂一指旁边的大觉寺,道:“这地方你可知道?”小姑娘道:“知道呀,这儿从前香火旺的时候,我还随娘亲来进过好几次香呢。”白玉堂反手一掌轻轻拍在又想开口的展昭腿上,抢在他前面道:“那它为什么破败成这样?” 小姑娘后退一步,警觉地打量了二人一番,眼睛滴溜溜一转,道:“你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已说了;这个是第二件事,我不高兴告诉你。”说着一拧身,飞快地跑开了。 展昭提气欲追,却被白玉堂急速拦下。展昭看了他一阵,叹道:“她若真随娘亲来进过好几次香,又怎会在寺后说迷路。我纵然不曾特别留心,可也不会随便认错人。” 白玉堂高深莫测地望了他一眼,悠悠然提起右手,道:“你是不是说这个?” 展昭瞪大了眼。 白玉堂手中握着的,可不正是一支半荣半枯的杜鹃花。 山中天气总是变幻莫测。小姑娘走了没多久,本来还算晴朗的天气忽然就聚起了乌云,随后几乎立刻就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展昭和白玉堂回到大觉寺中,在廊下等这阵雨过去。 “我觉得除了灯笼以外,还有一点你该注意到的。”白玉堂咬着下唇盯着手中那支杜鹃,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第一次在浦江县城边上,那个坑底都是长刀,人跌下去就死了;第二次在还思馆后面,那个坑底都是尸体,虽不知是怎么死的,可终究也都是死了。你说这个大觉寺,会不会也有一个类似的大坑,里面是要人命的东西?” 展昭被他说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可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恐怕是巧合。”白玉堂道:“嗯?”展昭道:“这两个坑的开启机关全然不同,而且浦江那个坑在灯笼隔壁的屋子里,天长这个坑却是在灯笼对面的院子里。再说,一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一个是用来埋尸的方式,这个可也大相径庭啊。”白玉堂有些不以为然,道:“哪有这么巧。我跟你说,要挖成那样四四方方的深坑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寻常苦工没恁大力气将石头也削平,而武人呢通常又用不来锄头铁铲。你想,甭管是杀人还是埋尸,可都犯不上将坑壁弄那么平整,也不必将刀或尸体摆那么整齐。若说一个人有这怪癖也就罢了,两个,还都在俩新灯笼附近,我不信这是巧合。” 不等展昭反驳,他又举出了第三个共同点:“还有,我本来没想到,直到你方说了这支杜鹃花。”展昭道:“花怎么了?那客栈后院里可没有杜鹃。”白玉堂道:“却有这个。”他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展昭,“还记得这玩意么?我也是后来发现的,当时没有注意。” 展昭接过来,见是一枚钥匙。想了半天,才记起是那晚从客栈潜出之后,白玉堂照着长生的法子,从后院外墙的砖里偷出来的。那时白玉堂立即就收了起来,他自然没怎么看清,此时定睛一瞧,才看见钥匙侧身上烙着一个很小的阴文图案:一半焦黑干瘪,一半鲜红舒展,宛然正是面前这支杜鹃花的模样。 “这……”展昭再也无话可说,“要是这样,那个小姑娘出现在我面前多半也就不是巧合了。那她有什么意图,又为何总不明说呢?”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没准是看上你了。”展昭哭笑不得,道:“别胡说,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白玉堂道:“人只是看起来小,说不准已到了出阁年纪。要不然哪,干么两次都留朵花儿给你?”展昭白了他一眼,道:“越说越没个正形。”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 说话间雨停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两人舒展了一下身子,准备往外走。才行了几步,展昭忽然转了方向。白玉堂过了片刻才发现,回头奇道:“你做什么?”展昭道:“你看那边。” 他指着小院里那遍地白骨。白玉堂望过去,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小跑两步,直到近前停住,又咦了一声。 雨水洗刷过后,每一根白骨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浅灰色的斑点,散布在骨头的每一个位置,一眼望去颇叫人恶心。再仔细看,便发现这些斑点组成了无数奇怪的图腾。这些图腾乍一看十分相似,实却各不相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种。 “这是什么鬼东西?”白玉堂浑身发麻,连连后退,完全不想触碰。展昭镇定一些,不过也不怎么舒服,以致嘴角都有点抽搐:“你仔细想想,以前是否见过类似的?”白玉堂道:“我怎么想得——慢着!”他睁大眼睛,恍然道,“那个兀鹫!兀鹫的面具!”展昭道:“不错。兀鹫的面具。我后来又见过一次,虽不记得是否一样,看起来却是差不多的。照公孙先生的说法,这是杜宇一族的徽号。这些扭曲的图案是杜鹃鸟。” “杜鹃!”白玉堂叫了起来,下意识将手中杜鹃花一捏,硌得自己生疼。 展昭没说话。不一时,却瞥见白玉堂面上泛起一丝笑容,不由讶异,道:“你笑什么?”白玉堂道:“你可知道杜鹃花为什么要叫杜鹃花?”展昭一怔,摇头道:“展某不知。”白玉堂道:“前朝乐天先生有句诗,‘杜鹃啼血猿哀鸣’,你听过么?”展昭道:“听过。是《琵琶行》吧?”白玉堂道:“咦,看不出来你也读过书。”展昭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白玉堂假装没看见,道:“传说望帝之魂化作杜鹃鸟,悲泣不止,啼出的血染红了山花。因此将那花称作杜鹃花。”展昭笑道:“你知道的典故可也不少。”白玉堂道:“没办法,谁叫那老和尚话多。”虽似抱怨,语气中却带着亲热,显然对这位幼时熟识的长辈十分依恋。 “这东西,”展昭将眼光转回白骨,“绝不可能是自己长上去的。”白玉堂道:“不错,这一定是浸在某种药水里淬炼过。这药水不仅烙上了图腾,说不定还能帮助保持体型完整,所以这些骨架都还站——” 他猛然住了口,目光里露出一丝惊怖,迅速地抬头看了看天。四面院墙划出一块正方形的天空,充斥着雨后特有的清澈。可展昭却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白玉堂缓缓看向他,道:“我忽然觉得,这里应该没有一个大坑。”展昭虽不明白他怎么又说回这事,还是释然道:“我也是说不会——”“因为,”白玉堂打断他,“这个院子,就是坑本身。我们正在坑底站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2章 第 32 章 展昭背后的寒毛还处在要立不立的边缘,白玉堂忽然跳了起来,叫道:“快走快走,我突然想起来她们家还有个密室,此时不进更待何时。”说着拉了展昭就往寺门跑。展昭被拉得一跌,苦笑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吧?”白玉堂道:“那长生家在巷子末端,街坊四邻未必能立即察觉到什么。可这天渐渐热起来了,那婆媳两个已死了一日有余,再拖下去,尸臭必定引来人。等报了官,又是横生枝节。”展昭道:“你对包大人意见挺大。”白玉堂呸了一声,道:“他还值得我有什么意见,我不想惹麻烦而已。” 两人脚步均快,不一时返回县城。去长生家路上白玉堂还拐去买了俩包子,展昭不禁怀疑他急着回来其实是因为饿了。白玉堂自然不承认,一抬手就拿包子塞住了展昭的嘴。 长生家中景象和他们离去时并无二致,婆媳两人的尸身还如旧摆在那里,只不过颜色又深了些,而且已经有些变形。白玉堂掩着鼻子,径自向曾偷看到的那支铁铸百合花走去。展昭跟在后面,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那铁百合镶嵌在壁柜第二层,被旁边放置的杂物挡了一大半,一晃眼很难发现。白玉堂撕了两条衣襟裹住手指,小心拨弄着花瓣。展昭在旁,只见他一时捻,一时扭,指尖跳跃,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摆弄;待要开口相询,又怕打扰了他。眼见得白玉堂额上冒出细汗,忍不住举袖替他拭去。白玉堂也不躲开,只微微皱着眉,显然破解得不甚顺利。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分,白玉堂脸上方显出得色,将中指扣起,在花心轻轻一弹。一阵锈住的吱呀声过后,壁柜缓缓从中裂成两半,露出墙后的密室来。白玉堂跳到一边,顺手将展昭也拉开,叫他屏住呼吸。片刻,又拉了他走近,喃喃道:“这密室通风的?”展昭道:“进去看看便知。” 倘若不是开门的机关如此隐秘繁复,这间屋子一点也不像密室,几乎就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书房。房中除去一张书案和两把凳子外,只有一个大柜子,里面装满了竹简。书案上文房四宝倒是一应俱全,另有一个装了半盏水的笔洗。书案后的墙上似有一扇窗,窗外红花绿树好不靓丽,可细看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副极逼真的画。屋顶角落有十几个窟窿眼,大约就是通风之处,只是不知为何大小不一,排列也毫不整齐,瞧来就像是随便打的。 白玉堂仰头盯着那些通风眼,展昭却快步走到柜子前,仔细打量起竹简来。他虽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自东汉以来,人们便不大使用这种古老的书写用具了。这许多竹简,出现在一个地位低下的力工家里,未免奇怪。 白玉堂脖子有些酸,才把目光转下来,见状笑道:“你识得古字?”展昭微赧,道:“不识,只是有些好奇。”白玉堂道:“好奇便拿出来瞧瞧。”说着也走过去,打开柜门,随便抱了几卷出来,放到书案上摊开。 “这……”竹简上是小篆,展昭一个也不识得,很有几分尴尬地转头看白玉堂。白玉堂微歪着头,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忽然定在某处,指着念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是前朝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展昭未曾读过,不过此诗十分直白,也不须如何解释。听白玉堂念了这四句便住口,不禁问道:“还有呢?”白玉堂将剩下的全部看完,方撇撇嘴回道:“没有了。”展昭奇道:“没有了?不是这么大一篇?”白玉堂目光躲闪,道:“没有我认得的了。”顿了一顿,又理直气壮地道,“不瞒你说,就是方才这首诗,我也不过是识得‘下’‘山’‘中’‘不’等寥寥几个字,其余都是猜的。” 展昭瞧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笑,最终还是咽下笑意,道:“那总好过我如看天书一般。”白玉堂揉了揉鼻子,道:“我再看看别的。”也不待展昭说话,自顾自又搬了许多竹简出来。 他仍是不大能看懂,却总算勉强又猜出两首诗来。一首是王维的《终南别业》,经白玉堂指点,展昭仔细听了两遍,尚能将文字对上。另一首可就亏得白玉堂细辨,乃是诗仙李白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展昭无论如何看不明白了。 竹简散了一地,白玉堂眉心深锁,道:“虽不知其它写了什么,既引了这些,总该是相关的。这个长生,还真要长生不老不成?又或者,他一家几口假扮百姓,躲在这天长县,果然是另有所图?” “果然?你原先就有猜测?”展昭看不懂小篆,听人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若无猜测,我费心进来作甚?”展昭道:“你猜了些什么?”白玉堂道:“那扯上的事可就多了,至少也得追溯到我为何盯着黄鹂不放——哎你别插嘴,往后或许会告诉你,现下我可不想提,还有得东西要找呢。” 他既这么说,展昭也只好顺着问道:“还要找什么?”白玉堂道:“这屋子布置成了书房,却差一样东西。”展昭瞟了一眼书案,道:“笔墨纸砚都有,差什么?”白玉堂道:“镇纸。” 展昭没等他说完,忽指向地面叫道:“你看那里。” 阳光从屋顶角落的每一个通风眼照进,在地上织成一朵简化了的杜鹃花。 白玉堂盯着那团影子出了神,半晌,踱步过去,却没有再看它,而是仔细打量起房中其它摆设来。不一时,目光落在了那副逼真的风景画上。展昭走到他旁边,也望过去,轻轻地咦了一声。 “你也看到了?”白玉堂没看他。“嗯,”展昭点点头,“不是很明显,不过确实有。” 从这个角度,在这样的光照下,可以看到画中一棵树的树干微微凸起。那凸起原本绘得同近旁树疤浑然一体,若非刻意留心,实难发觉。两人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展昭摇头道:“倘若是某种机关,这里如此狭小,恐难避开。”白玉堂道:“不知这屋子外头是何种景象。要只是寻常墙壁,想必也装不下什么利器机关。不过我觉得更像是藏东西的。”展昭道:“对于藏了什么,你有猜测么?可是你要找的东西?”白玉堂道:“难说。”他顿了顿,又道,“你站开些。”展昭依言退到墙根。白玉堂抿了抿唇,忽一扬手,指间弹出一枚白色石子。 那石子打着旋儿射向画上凸起,一击而中。一声轻响,墙壁没任何异样,那画却颤抖了一下。白玉堂眼尖瞧见,急去察看,见画后现出一丝缝隙,已与墙面脱离,遂举手将其揭下。展昭离得较远,看见全貌,忍不住低呼一声。白玉堂退开两步仰起头,不禁也呆了一呆。 原来这画后面还有另一幅等大的画,不是风景,乃是佛祖释迦摩尼金身全像。但诡异的是,本该宝相庄严的佛祖目中却露出邪色,不知是画师劣技亵渎法相,抑或是神艺锐意为之。两人盯着佛像的那双眼睛,恍惚间竟像是要被吸进去,不由自主都往那边走去。展昭步子跨得略大,从后面撞上了白玉堂,同时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必是邪术!”白玉堂鼻尖差点触到画像,惊魂未定地叫了出来。展昭比他镇静一些,却也强不太多:“无怪平素要拿别的画遮住了。”白玉堂道:“屋中没有佛家信徒的任何东西,这幅画像挂在这里一定不是为了供奉。这个长生——” 他突然抢上前去,将用作遮掩的壁柜往中间推。展昭同时听到了脚步声,忙前去帮手。很快壁柜合拢,屋子里顿时黑暗下来,只有那朵日光织就的杜鹃花还亮着,不过随着太阳移动,已不甚成形。 这壁柜是木头打造,隔音十分差劲,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来的应是一行三人,其中一人步履沉重,伴着喘气,显然不识武功,而且年纪也不轻了。另两人虽轻快一些,但底盘并不稳,即便有功夫在身,多半也只是三脚猫。 只听这三人一路沉默着进来,却不约而同发出惊呼,随即慌乱跑近。跑得最快的那个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紧跟着的声音较尖,急道:“可要报官?”头一个斥道:“报什么官,快去把大门关了!”尖嗓子应了一声,掉头往外跑。那年纪最大的跌跌撞撞行了几步,又停住不动,大约是不愿再靠近了。 白玉堂虽知他们必是见到了那婆媳二人的尸体,却还是忍不住凑眼过去,想看个究竟。无奈壁柜严丝合缝,任他怎么挤眉弄眼,也看不到外面分毫。展昭在旁见他脸都皱成一团,不由好笑,轻轻拉了他一下,却被不耐烦地挥开,只好由他。 又一阵跑动,是那尖嗓子关了大门回来,跌足道:“长生死了也就罢了,她两个也死了,可怎么好?”转了两圈,又道,“严爷,这边还有什么人,这可该告诉我了吧?”那严爷道:“你急什么,待我回过吴大人再作道理。陶师傅,你来帮他把这处理了。”尖嗓子哼了一声,意似不平。那陶师傅又喘了两声,才咳着道:“处理倒没什么,只是这两人断成四截,不大好弄。”严爷道:“那我不管,你们可快着些儿,别叫四邻左右发现了。这些血迹我来打扫。”陶师傅喷了口气,不再提出异议。 展昭和白玉堂面面相觑,不知他们要弄到什么时候。白玉堂揉了揉发酸的脸颊,用气声道:“这么折腾,我们岂非被困在这里了?”展昭摇了摇头,拖他在凳子上坐下。那意思很明显——横竖出不去,何必要累着自己。白玉堂明知他看不清,还是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展昭假装真的没有看见,默默注视着那已变得杂乱无章的光斑,心道:“若估量不错,此刻当已过了午时。也不知再过几个时辰,会不会出现另一幅图案?”不由得又朝墙壁上看去。佛像那双眼睛隐没在黑暗中,叫人更觉阴冷。展昭打了个颤,忽捏了一把白玉堂,凑到他耳边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多出来的那第十九尊佛像。” 第33章 第 33 章 外面叮铃咣啷一阵乱响打破了沉默。白玉堂活动活动手腕,悄声道:“他们莫不是要把房子拆了?”展昭摇头道:“怎么可能。他们既不想报官,便不可能把这里弄得大变样,否则岂不是擎等着邻居们去告发?”白玉堂道:“也有几分道理。可——” 他实在忍不住,趁着偌大动静,偷偷把壁柜拖开一条缝,凑眼往外瞧去。无奈尸体在墙边,他却只能瞧见对面桌椅,连那三人都看不到影子。很快眼眶酸痛,只得作罢,又将壁柜推了回去。 展昭本来只在旁看着,却在那一道光线灭掉时忽道:“等等,你再推开试试。”白玉堂回头看他,皱眉道:“什么?”展昭道:“就那个柜子,还开到似方才那般。”白玉堂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不甚情愿地依言去拖壁柜。一线光才漏入,展昭立即道:“停!你看。” 光将屋子从中劈成两半,正正结束在佛像下方。光中浮动的灰尘盘旋不停,像是在佛像面前起舞。佛像双目随着浮灰光华流转,宛如俯视众生——尽管它此刻脚下的众生最多也不过就是从壁柜缝中涌入的蝼蚁。这些蝼蚁不知是否从尸身中爬出,仿佛还带着一丝血腥气,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密密麻麻地堆在佛像下方,顷刻间形成了一座小小蚁山。 白玉堂只觉得浑身发毛,早便退到了墙边,只想离它们远远的。展昭想起他当时看见还思馆后院下的尸体时,也是这么避之唯恐不及,不禁失笑,起身走过去,意示安抚。白玉堂一把抓住他胳膊闪到他身后,颤声道:“你你你看着点。” 这样的异象,自然引起外边三人的注意。只听那严爷道:“陶师傅你接着干活,别管那个。莫平,你进去看看。”那尖嗓子应了,踢踢踏踏便往这边走,到了壁柜跟前,惊叫一声:“严爷!这柜子后头有个密室!”严爷道:“进去看看。” 莫平依言伸手试了试,觉得并不沉重,便吸了口气,使劲将壁柜推开尺许,侧身钻了进去。严爷提声叫道:“你是不是蠢,也不带盏灯。里面有什么?”虽这么叫,却因这屋子主人反正已死,并不特别在意,故此手上还在清扫血迹,未曾停止。 岂知过了半晌,不闻回应,便不耐起来,又唤了一声。再等少许,仍是无声无息,连蝼蚁也好像已尽皆入内,不再有半分动静。他回头看了看陶师傅,道:“你继续。”直起身子,拍了拍双手,从桌上取了盏灯,晃火折点燃了,边往密室中走边骂骂咧咧:“混小子,进去就跟死了似的。” 他身材比莫平要宽些,不得不把壁柜再推开一点才能勉强进入。身躯挡住门口那一刻,明暗突变,他看不清密室内景象,遂眯起眼睛,将灯举高了些。四下里一照,视线所及均空无一物,只好又往里走了两步。隐约见到前面有个正正方方的轮廓,像是张桌子,便往那边走去,想要把灯放在桌上。 嗤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破空击来。严爷大惊转头,却不防那物只不过奔着灯而来;不待他作何反应,火花一闪即灭,壁柜也悄然合拢。严爷两眼一黑,大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却是色厉内荏,心下害怕得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人阴恻恻地道:“乖乖呆着,莫要乱动,否则——”另一人却温和得多:“阁下从何处来?” 严爷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冷冷回道:“与你何干?”那人道:“我看阁下有几分面熟,想是见过。”严爷愈发放松,道:“那又如何?”那人道:“却不知——”忽被另一人打断:“见过,便可以教你死得好看些。” 严爷这次听出这个声音颇为年轻,决计不是鬼神,倒像是谁家小孩子恶作剧,不怒反笑道:“不知如何死叫做好看些,若是死在石榴裙下,却也不枉。” 话音未落,猛觉喉头一紧,一只冰凉的手卡了上来,那阴恻恻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分不出在左在右:“你倒风流。”说着手上收紧,直是要掐死他的架势。严爷屏住呼吸,双手成拳向声音来处猛击,扑了个空;回肘后锤,仍是落不到实处;飞足反踢,却被人轻轻一扳,卸了关节跪倒在地。只这刹那间过了三合,喉中已是咯咯作响,几要断掉。 那温和的声音忽又响起,带着几分无奈:“我已认出他来了,你放开他吧。”严爷头顶那人道:“你如何认出的?”少了阴气,却不知为何有一丝不忿。另一人道:“他一跪,我便认出来了。” 严爷不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只觉一只手伸入他怀中取走了火折,随即重新燃了灯。他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面前景象,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昏迷在墙角的莫平。 白玉堂搓了搓手,好教它们不再那么凉,然后才去拽展昭,低声道:“你当真认出他?”展昭点了点头,望向严爷,单刀直入:“阁下距下次回浦江还有几天?” 严爷一惊,避开他目光,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展昭道:“浦江县令吴天禄,若硬要说不识得,也由得你。”白玉堂微怔,片刻方笑道:“浦江县衙里那么多人,难为你记得他。” 展昭一笑,并不答话。他自然记得,那晚白玉堂和黄鹂激斗,打发了他去看吴天禄,恰好撞见此人回报说天长县新任县令刚守完丧到任——如今想来,自是指的包拯了;后面吴天禄毁去台州知州文书、王朝马汉冒冒失失放火、白玉堂与季云被黄鹂一起带走等情犹自历历在目。这严爷还说了一事,声音极低,展昭未曾听清,却将他开口前朝吴天禄行礼的模样记得分明;方才他跪倒,与当时身形动作差相仿佛,况且又听他亲口提起“吴大人”,当下便给认了出来。 严爷慌乱的神情一闪即逝,似是想不出如何应对,便干脆闭口不言。瞧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白玉堂不觉好笑,道:“你怕什么。”严爷望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白玉堂眼珠一转,又道:“好吧,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日后和吴天禄聊起,总好提你几句。”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严爷迟疑少顷,哑着嗓子道:“聊起?”白玉堂道:“这百合两人不禁事,接下来的活总得要人干,少不得要与吴大人聊两句。” 他原不知吴天禄与这长生家究竟有何往来,但想他们身为官府中人,却不愿报官,自然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故此说得含糊其辞,偏又理直气壮。展昭听了,忽灵光一现,记起吴天禄当时说道“……你此去,只把以前那几个老人都安置好”,这自是有着长期联系,遂接口道:“不错,这么久了也无甚进展,正该去拜会一下吴大人,阁下若近日回浦江,不妨一齐上路。” 严爷听见“百合”二字时面色变了变,待展昭说完,他神情已转了几转,最终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已换了一副笑脸:“原来她二人身亡,木夫人已知道了。小的姓严,叫严述。不知二位来天长多久了?”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白玉堂道:“怎么,要向你汇报?”严述忙道:“不不,小的只是随口问问……听这位、这位方才所述,木夫人想必不甚满意,到时还请二位尊使替吴大人多多美言几句。”白玉堂道:“那是自然。”瞟了一眼莫平,随口问,“这人是跟你一道的?”严述道:“是是,他在这边县衙里做工。” 听这意思,多半莫平是吴天禄派在天长县的探子。然而观其资质,怎么也不像是能胜任的模样。展昭一时不解,见严述已将自己和白玉堂当成百合二人的接替者,遂作出主人姿态,道:“这里太暗,我们出去说。”严述点头称是,一手拖起莫平,半托半抱地推着往外走。三人走在前头,都没瞧见白玉堂在已不再垒高的蚁山上头逗留了一会儿,这才跟着出去。 陶师傅还在继续手头的工作,似乎全未听见密室里面发生的事情。展昭和白玉堂在暗室里太久,一时眼睛发花,过了片刻才看清他在做什么。只见地上血迹已清理干净,两具尸体被摆成不同的姿势,陶师傅正往上边糊一层灰乎乎泥浆一样的东西。断开的腰部已被这泥浆黏住,使得尸身不致倾倒;只是毕竟未全部完成,还有些摇摇欲坠的态势。 “快了。”像是感受到他们出来,陶师傅抬头说了一句。这一抬头却吓了展昭和白玉堂一跳:他五官清秀端正,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俏后生;可一双眼睛里白雾茫茫、一片混沌,眼珠和眼白仿佛被人打散了再胡乱搅在一起,鼻子和嘴唇上还分别穿着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毫无疑问,此人是个瞎子,可怎么手上动作如此麻利? 严述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问,干笑着解释道:“他叫陶思潜,读过几年书,止考了个秀才,没再中甚功名,为填饱肚子学了门手艺。有次做工不慎跌入石灰堆中,险些丧命,被吴大人所救,遂一直跟着吴大人。只是烧坏了眼睛,再也救不回来了。因为眼瞎,其它感官便分外灵敏,等练了几年,也就如未盲时一般。” 展白二人不禁唏嘘,见他一脸麻木,对自己的惨痛经历充耳不闻,显然早已习惯。白玉堂瞥了一眼已被泥浆糊到胸口的尸体,拧着眉头问道:“他这是在做什么?”严述笑道:“自然是在处理她们,从此这婆媳二人便谁也找不到了。” 展昭瞧着那渐渐成型的泥塑,猛然脑中跳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忙转向白玉堂。白玉堂眼中起初只有嫌恶,与他眼神一对,怔了少时,忽也悚然一惊。 倘若大觉寺中那十八罗汉……并非金石所铸呢? 第34章 第 34 章 眼看天将过午,徐庆就是再能睡也该醒了。醒来不见白玉堂,必是一番好找,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因此白玉堂朝展昭使了个眼色,向外便走。展昭没太明白他意思,但见他离开,便也向严述道:“我二人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在此扰你了。”严述忙赔笑道:“尊使说的是哪里话,请便,请便。”陶思潜也朝他们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展昭和白玉堂走出大门,犹能听见严述对陶思潜指手画脚,似乎还听见莫平醒来,料想他们还很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两具尸体伪装完毕。两人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白玉堂道:“我得回客栈去看看三哥。你呢?”展昭道:“我横竖无事,替你在这儿盯着他们。”白玉堂啐了一口,道:“怎么是替我盯的?”展昭道:“本来么。”白玉堂冲他做个鬼脸,又道:“你瞧那姓严的说话可信么?”展昭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以为我们就是那‘木夫人’手下,也不知道可有不尽之处,但不实是一定有的了。”白玉堂道:“何以见得?”展昭道:“他说那个陶师傅跌入石灰堆中烧坏了眼睛。”白玉堂道:“是啊,那又怎样?”展昭道:“人这面上五官,眼睛可是凹进去的。倘若他真是跌在石灰堆上以致眼盲,眼周围乃至整个脸部又怎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白玉堂呆了一呆,恍然道:“不错,这个陶思潜长得还算不错,脸上虽有皱纹,却完全是因为年纪大了,断无半分灼伤疤痕。他眼睛盲了,必有其它缘故。”展昭道:“若严述真当我们是木夫人所派,认为我们知道底细,岂非当面撒谎,徒然落个把柄;若他假装以为我们是木夫人所派,我们和他们便是陌生人,他又何必编造这套说辞?”白玉堂不住点头道:“正是。想不到你早出道几年,毕竟想得比我多些。那你说,他这么说有何道理?” 他这摇头晃脑的几句似夸非夸,弄得展昭有点哭笑不得,却仍好生答他道:“这我可真不知道了。因此我也不全是替你盯着他们,我自己还真有了些兴趣。”白玉堂朝他挤出一个假笑,道:“那可有劳展少侠了。”眨了眨眼,转身就走,霎时间已淹没在大街的人群之中。 展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颇有些感慨。这次分别,无忧无疑,无嗔无怒,乃是两厢情愿,甚至已有再见之期;不觉出了神,一缕悠思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忽瞥见严述和莫平一前一后往外走,显然是把陶思潜留在了长生家中。展昭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两人到了天长县衙,却径直走过大门,绕到后边一个小门洞旁。这门洞隐在两棵大树之后,晃眼间极容易略过。莫平在大树对面一家小铺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身衙役打扮,好似不认识严述一般仰头走过,从门洞进了县衙。展昭离得较远,瞧不清门洞后是否有人把守,但莫平既能这般进去,若非是个班头,便是与各守卫相熟;无论哪种,于吴天禄都可说是件好事。 严述直看着莫平消失在门洞后方转过身子,整整衣襟,向来时的路走去。到县衙门口,朝左边守卫作了个揖,道:“在下乃浦江县县尉,奉吴大人之命,求见包大人。”那守卫似乎与他熟识,笑道:“多少回了,还来这一套,等着我给你通禀啊。”严述也笑道:“多少回,规矩也还是要守的。”那守卫挥挥手,与同伴使了个眼色,自入内去了。 展昭甚感意外,可既不能直接跟进,又不能大白天的翻墙,苦苦思索半晌,也没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又徘徊了一阵子,正要放弃,忽见一人急急奔来,抽出门口的鼓槌,一气便击了十好几下。 鼓声吸引了不远处的行人。不出片刻,门口已围了二十来个百姓。守卫这才回神,急忙喝止,道:“来者何人?”那人道:“小人有状要告。”守卫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等会。”说着探头到门后,朝什么人说了两句。 过了盏茶时分,守卫抽身出来,道:“包大人唤你进去。”又扬声道,“大人说,若有愿旁听者,可一并入内,只是须得听从命令,不得擅自乱闯。” 那人大喜,草草一拱手,跨入门内。百姓们彼此瞧瞧,轰地一声,都往大门涌去。守卫急叫:“不要挤!不要挤!锁柱!来带一下路!”便有衙役应声一溜小跑出来,大声吆喝着叫人们排成两列,慢慢往里走。 展昭早在那守卫说百姓可进去时便扯散了头发,又随手蹭了几把灰将脸涂花。在大觉寺将就了一夜,又在暗室里呆了一早上,衣服倒是凌乱不堪,无须再作伪装。如此这般披头散发、敛眉低目地混在人群中间,果然没教守卫起疑。他毕竟来过几次,担心被认出,又刻意弯了弯腰,走在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身后。 直到大殿外面,才悄悄抬眼,看那个农人打扮的告状人,已跪在堂下等候。 包拯端坐案后,神情肃穆;公孙策执笔在侧,亦是庄重万分。两列衙役举着水火棍,只这么在地上一阵击打,便教大堂内外,尽皆寂静无声。展昭虽不似周遭百姓惧怕官威,却也不自禁为这气势所慑,连呼吸也放缓了。 只听惊堂木一拍,包拯沉声问道:“堂下何人、何方人氏?”那农人叩了个头,道:“小人张龙,白马村人氏。”包拯道:“状告何人?”张龙道:“告邻家赵虎。”包拯道:“所为何事?”张龙一呆,道:“啊?”包拯无奈,道:“为什么告他?”张龙这才明白,忙道:“我告他、他私宰耕牛!” 众衙役并百姓轰地一声都议论起来。私宰耕牛可是重罪,尤甚于偷盗抢掠;想那赵虎一介平民,怎敢无缘无故干出这等事来。包拯皱紧了眉头,道:“你有何凭证?”张龙咬牙道:“他杀牛后,将牛肉分给四邻,这是大家都见了来的。大人倘若不信,去白马村随便寻个人来问,也能确实。”包拯道:“我是问,你怎知他是私宰?”张龙道:“若经准许,那牛舌定是要留存给官大人作证的。他家却没有牛舌可拿出来,可见是私宰。” 啪的一声,张龙被惊得一颤。包拯怒目圆睁,喝道:“兀那大胆刁民,你为何割了人家牛舌,还反咬一口、贼喊捉贼?”不待张龙说话,声音更厉了两分,“他关起门来宰牛,有没有牛舌,你如何知道!本县也不瞒你,前几日赵虎来过,说他家大牯牛的舌头被人割去,辗转哀嚎,一时却不得便死,实是痛苦万分。正是本县教他不要声张,只大张旗鼓地将肉送人便了。那人割他牛舌自是有仇,一旦闻知,必定先来栽赃,果然你今日便送上门来!” 这席话出口,张龙只吓得筛糠也似,忙伏地呼道:“大人饶命!小的实在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再不敢了!”包拯哼了一声,道:“你且抬起头来,将你如何与他结仇、为何起心陷害一一从实招来。” 张龙偷偷往后看了一眼,见众百姓还在七嘴八舌说个不休,显然一时不会离去;迟疑片刻,闭紧了嘴。包拯不闻答话,愈加震怒,道:“既是不招,本县先定你一个诬告,想必不冤。来呀——”“我招我招!”张龙怕被打,急忙喊道,“只是、只是……”他转过头去,又转回来,再次住了口。 包拯见状,知他多半是不愿在众人面前陈说。可百姓是他让进来旁听的,怎好忽然又赶人出去。正犹豫处,公孙策开口道:“大人,这张龙自承诬告,然则赵虎私宰耕牛一案可算是结了。”包拯明白过来,忙道:“不错。无论有何因由,诬告总是不该。念你一时糊涂,暂不行刑,今且收监,待公孙先生将本案整理完毕,再行审理。”说罢挥挥手,便有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地押了张龙,往县内牢房去了。众百姓随即自行散去。 这是包拯到任天长县以来断的第一个案子,其速度之快、定性之准、方式之奇,皆属罕见。自旁听众人口中传出后,一而十,十而百,不出旬日,已传遍整个滁州府;所述经过,亦是愈加神乎其神。自此,包拯大名便流传开去,直至上达天听。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却说展昭进来时,依稀看见严述也跟百姓一起进了大门,可没来听审,而是随那为他通禀的守卫去了偏殿等候。直到此时,也没瞧见他出来。趁众百姓吵吵嚷嚷地出门,衙役们咋咋呼呼地乱成一团时,展昭觑准了没人注意自己,将身一闪,避在廊柱之后,悄没声地穿过走廊;到得偏殿门口,又纵上房梁,小心地将自己掩在檐下。 这个位置在门上方,无法看见内里全部景象。侧耳细听,知殿内只有严述一人,正拿杯盖撇着茶叶。过不多时,闻见几声叹息,似乎他来见包拯,要说的事很是棘手。 又过半盏茶时分,严述站起身,开始踱步,像是等得有点不耐烦;踱了几个来回,又坐回椅中,抓抓脑袋,又叹了几声。叹息中夹着一丝金铁之声,倏忽消失。展昭听来,很像是他方才的踱步不慎绊动了怀中的匕首。 一阵脚步声传来,展昭低头看去,见包拯和公孙策并肩往这边走,身侧除了那个通禀的守卫并无旁人。那守卫也只引到门口,道:“大人,严少府在内相候。”包拯点了点头,那守卫行了一礼,躬身退开。 包拯跨入殿门,严述起身相迎,欠身道:“下官有礼了。”包拯道:“严少府客气。不知吴大人此次有何吩咐?”严述笑道:“怎敢当‘吩咐’二字。实是仰慕包大人为人,才屡次来见。”包拯也笑道:“本县上任未久,吴大人自是前辈。严少府这样说,本县才是担当不起。” 说话间公孙策已替他们关上了门,彻底隔断了展昭视线。 注1:牛舌案乃唯一有正史明文记载的包拯所断案件,出自《宋史·包拯传》。其当事人当然并非张龙赵虎,本文情节需要,适当改编。 注2:宋时“大人”一词指代父亲,至清朝才用来称呼官员。对县令称明府,对县尉称少府。但出于包拯其人物的特殊性,沿用三侠五义及各影视剧中称呼,不再改变。为求一致,其平级的吴天禄也以“大人”呼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 34 章 第35章 第 35 章 严述慢慢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略显冷漠的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过了片刻,才道:“不知包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包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缓缓道:“倘若是那件事,严少府还是请回罢。”严述道:“为何包大人如此,”他停了停,似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妥当,却仍接了下去,“顽固?这既不违背天理,亦无关人情,更不会有损你包大人的声名。不过是两厢便利、各取所需罢了。”包拯道:“本县只不过认为,不该本县所有的东西,取之有愧。”严述道:“如何不该呢?原本是无主之物,又非强取豪夺。”包拯道:“吴大人要,本县无权阻止;但——” 他忽然停住话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公孙策。公孙策放下掩住咳嗽的手,道:“大人,依学生看来,严少府此议纵有不妥之处,却无伤大雅。”包拯微微怔忡,刚要说话,已被严述抢先道:“不知何处不妥,请先生指教。”公孙策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要说这中途加入,算是捡了郑大人的便宜,本不该再三再四地推托。只是包大人刚来不久,难免有些不便之处。况且学生想,已到了这个地步,吴大人若要另寻高明,怕不也有诸多麻烦……” 严述的脸色随着他话语几度变幻,最终定格成一种掺杂着鄙夷和厌弃的庆幸。再开口时,试探中也带了几分取笑:“多承指点。不过此事牵扯不少,下官不敢做主。先生既有此话,容下官返浦江回禀吴大人后再做定夺。”他站起身来,分别向包拯和公孙策拱了拱手,“就此告辞了。”转身大步离开了偏殿。 这次是包拯去关上了门,手有些不稳,声音亦不甚镇定:“先生这话似有深意?”公孙策嗤笑一声,道:“你莫非在怀疑我?”包拯道:“并非怀疑,只是一时未曾领会。” 公孙策疾步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番,见衙役们不得传唤不敢靠近,偏殿十丈开外都无半个人影,这才回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范说其人?”包拯一愣,道:“台州知州?我只知道他前不久刚修了孔庙。”公孙策道:“不错,就是他。吴天禄是这人下属。”包拯笑道:“先生说什么呢。范说知台州,吴天禄所在的浦江县却属婺州,吴天禄又怎会是范说下属?”公孙策道:“论为官自然不是。” 说到这里,公孙策便停了下来,只眨了眨眼。包拯皱紧眉头,道:“你意思是,他们还有其它关系?”公孙策道:“我可没说。”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告诉你,之前范说给吴天禄传信,机缘巧合之下被我得到。你且瞧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包拯。 这封信已被拆开过,又小心地重新封好。包拯抖开信纸,快速扫视了一遍,道:“原来范说也与此事有关……他说他历经险阻总算找到了?”公孙策耸耸肩,道:“他这么写,谁知道究竟如何。你看这句、这句,还有这里,两人显然已意见相左,只是尚未撕破脸皮。”包拯道:“这封信没到吴天禄手中,他没起疑么?”公孙策道:“我仿造范说字迹另写了一封,又托人伪造了台州知州官印,交还那送信人。信中说,只寻到一点踪迹已折损太多人,还不知要多少力气方能起出,劝吴天禄放弃。倘若吴天禄顺意回信,范说必定惊怒,我们便有可乘之机;倘若吴天禄愤而不理,直接决裂,那岂非更省事。” 包拯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先生竟有如此本事,却不知如何拦截了这信?”公孙策道:“这个说来话长。你今日刚断了一案,犯人还关在牢里,哪有功夫细听。”包拯道:“倒也有理。那吴天禄接信后是何反应,你可知道?”公孙策道:“展昭亲眼见他撕毁了信。我得知后,便回来了。”包拯叹道:“有劳了。” 两人相顾沉默少顷,又谈了些别的,却都是县衙内琐事。过不多时,公孙策道:“且去大牢看看吧。我观那张龙不似奸佞之徒,陷害邻里,说不定有其它缘故。”包拯道:“也好。”将信交还公孙策收好,一前一后离开了偏殿。 直到两人去远,展昭才活动了一下撑得酸麻的身体,跃下地来,暗自忖道:“原来白玉堂果真换了那封文书,却竟然是出自公孙策之手。可他二人之前并不相识,更不知道对方做了何事,否则哪来浦江县大牢种种。这中间必定最少还有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公孙策到浦江,显然也并非是单纯为了探视他那青梅竹马、吴天禄的如夫人,而是与包大人另有商量,因此才任由人锁入大牢,又在听闻文书被毁后即刻赶回天长。”想到这里,忽然忍不住好笑,“白玉堂一向看他俩不甚顺眼,若得知自己竟为公孙策跑了次腿,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又揉了揉肩,心道:“虽没法再去寻严述,听到这些也不算全无所获。但白玉堂一定会追问,与其那时再被他撵来,倒不如索性多留一阵。”遂循着包拯和公孙策离去的方向,也摸往大牢去。 和浦江县衙阴暗腐臭的大牢不同,天长县衙这座大牢几乎算得上干净整洁,只是同样空空如也。展昭在转了好几圈之后,才终于在院墙和大牢之间的树上寻到一处勉强可以藏身的地方。 牢房没有窗户,只走道尽头上方开了个小小的口子。展昭此刻正颇不舒服地蜷在树杈中,堪堪能斜着瞥见里边一个角落。为免被守卫发现,他不能使身体露出墙头,因此只得费劲地缩着脑袋,边凝神倾听内里动静,边不由得自嘲,笑自己平白受这场罪,也不知白玉堂领不领情。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地上唯一能瞧见的一道人影。那影子颇窄,显然是侧对着光站着。过了片刻,它微微一动,转了过来,方看出体型略显丰腴,想来多半是包拯。 包拯似乎在沉思,许久也没再动弹一下。张龙还微微喘着粗气,不时蹦出几个不连贯的词,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让他不甚安心的问话。展昭皱了皱眉,好容易才从中辨别出纸张抖动的声音,不知是否公孙策在记录着什么。 “你是说,你的发妻被赵虎强占并杀害。”公孙策将纸移到一边,笔也搁下了。张龙道:“不错。”公孙策道:“你说这是差不多四年以前的事了。”张龙道:“正是。”公孙策道:“你若心伤妻死,为何之前一直没有动作呢?”张龙咬牙道:“我、我直到最近才得知是他。”公孙策道:“如何得知的?得知之后,为何既不报官、又不直接复仇,却采取这种曲折而又不见得成功的方式?”张龙急道:“我、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包拯此时方温言道:“你不必着急,慢慢道来。若确有什么隐情,本县自当替你做主。”停了一停,语声又转厉,“但你可切莫编些谎话来欺瞒本县,否则罪加一等,再无可恕!” 张龙闻言呆了片刻,忽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了四五个响头,泣道:“小人不敢欺瞒包大人,实在是……”又抽抽噎噎起来。包拯叹了口气,道:“这原因有些蹊跷,你且将你与妻子从相识到如今诸事从头说来。”张龙道:“是。”深呼吸了几次,方平复了些许。 “我从小家境贫寒,原没打算能娶得起媳妇。”张龙抹了抹眼睛,声音稳了不少,“五年前我进山狩猎,想打点野味换钱,结果追着头獐子迷了路。入夜后我也不敢睡,就沿着溪水往外走,走到天擦亮的时候实在困了,找了块石头打了会盹。突然觉得有东西在碰我的脚,爬起来一看,一个女人昏在水边,也不知从哪里漂来的。 “我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见了水鬼。过了会子太阳出来了,才敢上前去看,发现她还有气,就赶紧拖了上来。给她按了好久她才醒过来,说是住在山那边,山里强盗抢了她家,杀了她父母,只有她趁夜逃出来,慌不择路跌进溪里,撞了头。她哭了半天,说我救了她性命,又、又按了她身子,她也没处可去,求我收留。我自然大喜,便这么结了亲事。 “赵虎那厮,”张龙眼里的回忆和甜蜜慢慢散去,带了丝怨恨,“与我为邻,虽算不上多亲密,平素倒也多有走动。他家比我宽裕些,却也好不了多少,一样的一直打着光棍。我这家里多了个人,自然需要更多的钱,在外边的时间就更多了,莺莺——就是我婆娘——独个儿在家操持,难免有些干不来的事。赵虎偶尔去帮把手,一来二去的,定是对她起了邪念!” 公孙策忍不住插话道:“你方说你最近才得知,怎就说是起了邪念。”张龙道:“我便是得知后才这么想。那时听莺莺说起,对他只有感激。”包拯道:“你接着说。”张龙道:“是。” “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大半年,忽有一天,莺莺跟我说她有了身孕。我当然是高兴得了不得,更加紧攒钱。山里生活难得讨了,便来县城里做工,往往一走就是旬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眼角有泪光一闪。半晌,才举袖擦了。 “我记得是快过年了,我领了好大一份工钱,打了些年货,又寻思给莺莺做件新衣裳,跑去布店里头定了尺寸。这么高高兴兴往回走,在村口撞见几个半大孩子一脸惊恐地往外跑。我认得是东头那几家的娃,叫住了打个招呼,还取笑他们莫不是白日见鬼,怎地如此惊慌。他们瞧见我,更害怕了,七嘴八舌地跟我说家里出了事。 “我哪里还顾得上年货,急忙冲回家。只见、见我那莺莺衣衫凌乱地死在榻上,下边还流了好大一滩血。我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赵虎、赵虎这混账走进来看见,忙扶我过去。我一摸,身子都冷了……” 他语声颤抖,终于忍不住恸哭出声。公孙策嘴唇动了动,又将问话吞了回去。 第36章 第 36 章 张龙这次哭了很久,直哭得衣袖都浸了个透。再开口时,已变得异常冷静,就似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问了所有留在村里的人,谁都没注意可有外人来过。年关将近,也难怪大家匆匆忙忙的。我当时就跑回城里报官,郑大人派了几个人随我回家看,摆弄到第二天早上,说莺莺是突发小产没人照料,又本来身子虚弱,这才致死。随后他们便收拾东西走了。我痛哭几场,也只得将莺莺葬了,再没进县城来。 “这样过了几年,郑大人离任,有个师爷也跟着告老还乡,碰巧经过我们村。他到我家讨碗水喝,见到莺莺留下来的衣物,却没见到女主人,问了两句。得知之后,他脸色变了变,关起门来,问我当时可有见到流出的胎儿。这我哪里记得,便见到了也不认识。他说那即便有,也是非常小的了,想必有孕不足两月;这时候小产,一般妇人甚至不一定能察觉,哪里就至于倒在榻上,连出门向邻居求救都不能呢,更不必说就死了。——大人?” 公孙策摆摆手,道:“你接着说,不必看我们。”张龙道:“是。” “那师爷细细问了一遍,说原来是这个案子,当年便是他记的卷宗。他说其实早在我回家发现之前,已有人到县衙与郑大人商议过此事,说倘若苦主来报,便如何如何。想必这人就是凶手。我忙问他是谁,他说他也不认识,只知是个男的。恰在这时,赵虎敲我家门,问我借斧头。我给了他,再回头一看,师爷手都有点抖,直指就是他! “我当时便呆了。想来想去,村里留下的多是妇孺,又住得远,谁会大过年的到我家去。只有赵虎,只有赵虎……定是他垂涎莺莺已久,不慎弄死了她,又假惺惺助我办了丧事,教我永远无法怀疑到他!那师爷同他无冤无仇,又只是路过碰巧撞见,又怎会随便乱指? “可是莺莺已死了几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我无凭无据,上天子面前也告不了他。因此师爷便、便教了我这么个法子,虽名头不正,总算是能报仇。我一时冲动,包大人,我真不是诬陷好人,也断不会对其他人干这种事!” 说到后来,张龙渐渐激动,又开始大口喘气。包拯看了他一眼,道:“本县——先生?”公孙策道:“那赵虎比你家境好不了多少,连媳妇都没能娶上,哪来这么大本事,叫郑大人替他遮掩?”张龙道:“那我怎么知道。但他一个男人,老是留在村子里,也不怎么干活,却比我活得轻松许多,谁知可有什么勾当——”“放肆。”包拯沉声喝道,“你这可是说郑大人为官不正?”张龙吓了一跳,忙低头道:“小的不敢。”却显见不如何服气。 “这可算是牵出条命案,”公孙策缓缓道,“大人是否追查?”包拯道:“先生这是哪里话,自然要追查。”公孙策点了点头,向张龙道:“你且在大牢里过一晚,明日我们随你去白马村。”张龙愣了愣,道:“做什么?”公孙策道:“开棺验尸。”张龙张大了口,道:“莺莺现在都、都化成一具白骨了,还验什么?”公孙策道:“她是自然小产致死,还是旁人推搡小产致死,还是被人强迫而死,即算化成白骨也能验出来。倘若尸身上并无其他人接触迹象,那么你疑心赵虎强占她并杀害,自然便是冤枉。尸骨不会说谎,你当可放心。”张龙讷讷道:“那、那……多谢大人。”公孙策点了点头,向包拯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离开大牢。 走到牢外,公孙策忽然望向院墙。包拯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却只看到树叶微微摆动。正要问,便听公孙策扬声道:“展少侠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说话?” 院子安静片刻,忽风声一响,院墙后边跃过一个人来,向包拯和公孙策各拱了拱手,面上神情颇为尴尬,正是展昭。 “先生好敏锐。”展昭殊不自然,勉强找了句话来打破沉默。公孙策笑道:“那树杈的影子从天窗投进牢里,总有轻微的颤动。我起先没注意,等阳光转过,树影变大,忽发现叶子动的方向不一致,绝不是风,必是藏得有人。思来想去,既有这份功夫又有这份心思的,或许不止展少侠一人,可我识得的却只有一个,因此出言试探。果然展少侠心诚,不再隐瞒行迹。” 展昭吁了口气,笑道:“原来先生是在诈展某。方还疑心自己遮莫走了眼,先生竟是高手不成。”包拯也微笑道:“影子的细微变动也如此留心,先生也确是高手。” 三人相顾莞尔。公孙策首先举步,包拯自然跟上,展昭不好就此离去,也只得跟在后面。待到离大牢远了,公孙策才道:“学生有一事,想请展少侠帮手。”展昭忙道:“先生客气了。不知有何吩咐?”公孙策道:“明日验尸,想请展少侠一道。” 这话出乎展昭意料之外,包拯倒似是已猜到了,在旁微微颔首。展昭道:“展某恐怕帮不上忙,反倒碍手碍脚。”公孙策道:“不会。”展昭道:“何以见得?”公孙策道:“我瞧这张龙情绪几度失控,不似作伪,但这事实在不合情理。”展昭道:“先生是说赵虎不像能与郑大人有所牵连。”公孙策道:“此其一。” 展昭等了许久,也没听公孙策接着说“其二”。包拯望了他一阵,叹道:“只盼明日顺利,没有其三其四。” 白马村坐落在天长县城西北的胭脂山中。从前村子里有几所气派的宅院,后来不知为何渐渐破落了,只留下些断壁颓垣,勉强可供人遮风挡雨。离旧宅不远有一溜砖屋草屋,修建得倒还齐整,约莫是如今村中富户。张龙和赵虎的屋子挨挨擦擦地挤在村子一隅,离其他人隔着一片耕田。另有几户散在山间、溪旁,瞧来很有些“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包拯和公孙策带了七八个衙役,一行人夹着张龙,赶着一辆马车,浩浩荡荡进了白马村,一路引来许多惊奇的目光。展昭走在最后,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是既然答应了,也不好就走。感受到村民的注视,略有些不自在,便也回看过去。忽悚然一惊:不远处一个农妇拄着锄头,身后一个小姑娘探出头来瞧他,一对上他的眼光,立即缩回身子,并且很快就跑开了。 展昭一直目送着她跑回草屋里再没出来,翻涌的内心才平静了些许,强迫自己继续跟着队伍走,不露一丝异样。 浦江县卖花,大觉寺后迷路,这次出现在这里,是否又会有新的怪事发生? 这层隐忧随着张龙走近坟地而变得愈发强烈,以致不由自主地周身绷紧,衙役们都悄悄同他拉开距离,而惹得公孙策忍不住几次回头。 张龙家贫,自然起不了多大的坟茔,因此虽然深爱妻子,也不过是在坟地角落里弄了个小土堆;前边插了条木牌,便算是碑了。好在这整片都是白马村民祖坟所在,风水倒是不错的。 尽管答应了开棺验尸,临到头来,张龙仍是极为不安,几度想要放弃,却被衙役们的气势迫得不敢开口。在他心中,亡妻是容不得半点亵渎的,怎可让这许多陌生男人见到尸骨;然而骑虎难下,只好不情不愿地将那小土堆指认给包拯。公孙策看了张龙一眼,命衙役们把带来的工具扔到一边,改用手挖土。张龙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嗫嚅几句,半跪下来,亲自挖起了第一捧。 棺木埋得不算深,只一个时辰,便已露出大半。并非良材,又过去了几年,已有些腐坏迹象,边角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虫子。张龙跪在一边呆呆看了半晌,不敢再动。几个衙役对视一眼,拿起锄铲,小心地从棺木旁下手,开始扩大墓坑。 眼看着差不多了,包拯下令起棺。衙役们从马车中抽出几根横木,跳入墓坑,架在棺材底部,发一声喊,一齐往上抬。 只听砰砰连声,竟是摔倒一片。公孙策急问:“怎么?”衙役叫道:“先生,这棺材好轻!”说着一使力,竟一个人就将棺材一边抬离了坑底。公孙策大奇,道:“且先抬上来。” 展昭已走到最前,闻言也跳下坑中,轻轻敲了敲,面上露出讶色,道:“我瞧不必抬了。”公孙策道:“展少侠何出此言?”展昭道:“这棺材是空的。” “什么!”张龙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你不要胡说八道!”展昭道:“展某不敢妄言。”说着一掌拍在棺头。 他原本想以内力震出腐坏棺木上的榫钉,岂知这一掌下去,棺头立即裂开,几道裂缝迅速蔓延直到棺尾,木块噼里啪啦跌落成一堆。张龙大怒冲过去,却很快就惊愕地呆在了原地。 棺木里果然是空的。跌在墓坑底部的除了这一堆木块以外,何曾有半点尸骨的影子? 张龙只呆了片刻就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跳入墓坑,发疯一般在土中刨着。饶是他惯干粗活也难以承受,不一时,十根指头都渗出了血。展昭看不过眼,一手将他拦住,劝道:“你莫激动,且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她没死呢?” 包拯和公孙策都已走到墓坑边,被衙役的搀着慢慢下到坑底。两人在不大的墓坑里很快地察看了一遍,对视一眼,又将碎裂的棺木翻动几下,均摇了摇头。包拯道:“这些虫子都是因为木头腐朽才生出的,又因埋得浅,几年间倒是繁衍昌盛。至于棺材,只怕从一开始就是空的。”公孙策道:“可张龙不是亲手将妻子下葬的么?” “不错,我亲手葬的,怎么会没死呢?”张龙喃喃念着,空洞的眼神注视着碎木,“若真没死,她又去了哪,为何不回来见我?” 公孙策站起身来,负手道:“验尸是没法验了,可怎么……赵虎呢?”他忽然抬头吩咐衙役,“去将赵虎寻来!”便有人应着飞奔而去。包拯道:“你想他会与此有关么?”公孙策道:“难说。他既被一条牛舌吓得去县衙求助,只怕没这个胆子杀人。但那师爷总不会无端指认,便算栽赃陷害,也得有个因由才是。” 展昭在旁听他二人说话,却没太往心里去,老是想到那个奇怪的小姑娘。这块坟地无遮无挡,转头侧身之间便能尽收眼底,至少她此刻是不在的。 正想到此处,猛见一道白影划过,急跃出墓坑看时,那人背影已将要转过山坳;不及细思,脚尖在坑壁上一点,身子电射而出,直追那人而去。犹听得公孙策在身后呼唤,眼下却顾不上了。 第37章 第 37 章 展昭追着白影绕了几个弯,直到一处山涧才停下来。那人在水边徘徊一阵,终究颓然垂首;正欲回转,却又止步,左顾右盼起来。忽身子一紧,低喝道:“滚出来!” 展昭无奈朝他走了两步,道:“白兄。” “怎么是你。”白玉堂放松下来迎向他,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你可看到我三哥了?”展昭一愣,道:“没有,我只看见你。”白玉堂道:“奇怪了。” 他转了个身,又朝水边走去。展昭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你来这里找你三哥?”白玉堂道:“是啊,我还不知道——”他顿了顿,扭头道,“但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 展昭已经习惯他偶尔的吞吞吐吐,也未在意,将分别以来诸事说了一遍。白玉堂大奇,当即拉了他往坟地去,要瞧个清楚。展昭道:“你不管三哥了?”白玉堂道:“他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孩子,左不过贪恋美景,一会儿就自己回去的。”说着加快了脚步。 他轻功原不如展昭,但这么突然发力,展昭差点被拉个趔趄。白玉堂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放慢速度,取笑道:“怎么,没吃早饭?”展昭嗤笑一声,反手一握,倒拽着他飞奔起来。白玉堂猝不及防,只觉耳畔风声厉厉,惊笑道:“你怎地这般小气。”展昭道:“我便是这般小气。”白玉堂望着他侧脸,哼哼两声,却难得地没有还口。 不一时回到那坟地,白玉堂一眼看见包拯,忙将手一挣,停在数丈远处的树后。展昭不防,冲过了几步,折返来问道:“怎么?”白玉堂摇头道:“我不过去。那姓包的见了我,又来叫我给那老头偿命。”展昭道:“他何曾定叫你偿命了。”白玉堂道:“即便如此,那苦主婆媳两个都死了,尸体又是那种情况,被他们查问出来,又是多少麻烦。我不过去。”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展昭只得任他留在那里,自己回到墓坑旁边。公孙策见他回来,只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张龙正冲着对面咬牙切齿,两个衙役把着他手臂,避免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对面那人虽然五大三粗,比张龙结实得多,却好似有点怕他,想必就是赵虎了。 包拯缓步走到张龙和赵虎中间,隔开了两人视线,方问赵虎道:“你与张龙可是邻居?”赵虎瞟了张龙一眼,点头道:“是。”包拯道:“你可与他妻子熟识?”赵虎道:“也不算很熟,只是确实多有走动。” 几个衙役忍不住笑出声来。张龙朝他扑去,却被拖住,只得在原地跳脚怒道:“你还要怎样熟?包大人,你可听见了,这是他自己承认的!”包拯朝他摆了摆手,又问:“是什么样的走动?”赵虎瑟缩了一下,道:“她时常寻我帮忙,抬桌子扶梯子什么的。我想她一个妇道人家,独个儿持家做不来,也就应她……再没有别的了。”包拯道:“她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赵虎挠了挠脑袋,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快过年,我寻思着去山里找点柴火来。出门看见莺莺和平时一般忙活,我就问她要不要帮她家也砍些回来。她很高兴地谢了我,我就进山了。回去的时候,见张龙瘫在门口,我扶他进去,这才发现莺莺死了。”包拯道:“如此说来,你比张龙还晚见到尸体?”赵虎道:“是。”包拯道:“你可知道她有孕?”赵虎一怔,道:“这我哪里知道,她也不会跟我说。她那肚子也看不出来啊,便怀了也没多久吧。” 包拯回头去看公孙策,公孙策摇头道:“暂时听不出破绽。”张龙急道:“那师爷——”包拯打断他,问赵虎道:“你是从山里直接回家的吗?有没有去过县城?”赵虎茫然道:“我砍柴是回家烧火,又不拿去卖,去县城作甚?”包拯又转向张龙,问道:“赵虎扶你进去时,身后可有柴火?”张龙啊了一声,道:“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怎会去看他柴火?” “只怕关键还是那师爷。”公孙策叹了口气,走近包拯,“若赵虎没有说谎,那师爷说的凶手在张龙回家前去找过郑大人,要么是另有其人他认错了赵虎,要么是压根没这回事他有意指认。”包拯道:“你认为赵虎没有说谎?”公孙策断然道:“倘若莺莺真是他害死,他还留在这地方做什么,不早该远走高飞,教张龙永远找不到他么?”包拯道:“张龙这几年来都没怀疑他。”公孙策道:“但张龙以牛舌陷害诬告时,若真是凶手,必定知道对方已起了疑心。逃都来不及,还会去县衙找你求助?”包拯笑了笑,道:“我始终是说不过你。” “师爷如何展某不知,”展昭忽然在旁插口,“但还有一个人是绝对关键的。”包拯和公孙策齐齐回头,问道:“谁?”展昭道:“莺莺本人。” 他跳进墓坑,又捏了捏碎裂的棺木:“这棺木是展某拍碎的,起先虽然朽坏,但还算完整。若是盗尸,岂有盗走尸体又费力把棺木还原埋好之理;况且她不过一农妇,没有随葬宝物,毫无被盗价值。但张龙又是亲手埋了她。这只有一个解释,”他望了望不远的树后,“是死人复活,自己爬出来走掉了。” 衙役们全守在张龙家门外。公孙策挥手让他们再走远了些,方关上门回身。 赵虎局促地站在堂屋正中,低头绞着手。张龙心绪纷乱,对他的怒火倒也消了大半,却仍是忍不住时时瞪他一眼。包拯仔细地察看着屋内摆设,连墙角也不放过。展昭立在窗边,望出去时正好能看见在耕田边蹲着的白玉堂。也不知他在那里想些什么,既不走开,也不过来,只是抱着手臂发呆。 “这里是空的。”包拯踱了两圈,在榻边停了下来,“底下是什么?”张龙忙走过去,疑惑地蹲下摸了摸,道:“没什么啊。我家在这里起码住了三代了,从未听说地下是空的。这地上原先都是些残砖铺的,大人你知道,我也买不起什么石头木头。还是莺莺……莺莺来后,用草灰拌了水,给填平了缝,弄得规整了些。”他说着又有些伤心起来,“她走了这几年了,还是这样平,当时她一个人,可费了多大力气……” 包拯皱起眉,没接他话,也蹲下摸了摸,又敲了敲,回头道:“公孙,你来瞧瞧。”公孙策应声上前,捣鼓一阵,道:“确是空的。”沉吟片刻,起身道,“展少侠,能否帮忙看看?” 展昭正望着发呆的白玉堂出神,听见呼唤,这才收回目光。公孙策指了指榻前这块地,道:“我与大人都觉得这底下中空,可是地面上严丝合缝,不似有盖。”展昭点了点头,道:“你们站开些。” 几人都退到了墙边。展昭倒转剑柄,蹲身敲击,很快确定了边缘所在,虚虚画了个圈,道:“这方圆不过五寸,决不足以通过一个人,想来不是什么通道,多半是个藏东西的地方。”说着以掌按上轻探。 那草灰拌水后与土混合,将残砖缝隙糊得严严实实;这几年寒暑交替,早硬结成一整块,也难怪包拯和公孙策束手无策。展昭并起双指,气沉丹田,略一运力,径自插入寸许,左右撬动两下,摇了摇头,抽出手指换了一处。 如是再三,总算寻到一块小的残砖,这才仔细捏住,往外慢慢拽动。饶是他内力非浅,也颇不顺遂,滑了好几次,才将这块残砖扳得竖起。包拯和公孙策都忍不住凑近了些。 眼见残砖就要离开地面,猛听得一物自窗外破空袭来,直击展昭手指。展昭急缩手避开,那物便撞上残砖,掉到一边,却是一支发簪。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了呼喝打斗声。展昭不及细思,直直破门而出,见白玉堂手执长剑,正与一名女子斗在一处;衙役们插不下手,都围在一边。 那女子似乎腿上有伤,腾挪间殊不顺畅,却也未完全落在下风。展昭不便贸然相助,遂在一旁押阵。不知道为什么,白玉堂瞟了他一眼,好像有点生气,出招骤然狠厉起来。那女子吃了一吓,胁下露了个破绽。白玉堂毫不犹豫一剑刺入,剑尖抵在那女子肋上,低喝道:“咄!”那女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被白玉堂抢上点了两指,再也动不得了。 包拯等人走到近前,都低头看她;看了两眼,又都去看白玉堂。白玉堂却不理他们,倒也没走开,只是转过身去。展昭叹了口气,走到白玉堂身边,道:“怎了?”白玉堂道:“没事。”展昭反手指了指那女子,道:“我是问她。”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她有什么好问。”展昭道:“她几时来的?”白玉堂道:“我怎知道,我又没看着这边。”展昭道:“那你们怎么打起来的?”白玉堂道:“我听见后边有声音,一回头就看到了。这帮衙役有个什么用,若不是我,你出来时她早跑了。”展昭笑道:“多承照顾。” 这句笑言三分调侃七分真心。白玉堂本不愿见包拯,原不须出手相阻;况且这女子单凭一支发簪能打落砖块,功力自是不容小觑,若非腿不方便,白玉堂还未必是她敌手。正感慨时,忽听张龙咦了一声:“你、你是不是翠柳?” 两人忍不住都望了过去,见包拯和公孙策也是一脸惊讶。张龙却抑制不住激动,扑过去按住了那女子的肩膀,连声道:“翠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女子不能动弹,只勉强抬起眼光看了看他,重又垂下。张龙便当她是默认了,摇晃得更厉害:“莺莺呢?莺莺呢!” 展昭实在大出意料,见那女子面色惨白,忙将张龙拉开,脱口问道:“你们……认识?”张龙喘了两口气,道:“她是莺莺的远房表妹,曾来住过几日。莺莺父母都死了,其他亲人只怕也没几个,因此与她亲密得很。我自然认识。” 白玉堂面上现出讥嘲之色,冷笑两声,却没说话。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心下都起了疑:这女子显然是知道残砖下藏有何物,这才出手阻挠;可他们彻查张龙家,本是为了莺莺生死之谜,若是亲密姐妹,为何阻挠?更何况她出现得也太及时了些,自然是时时窥探在旁;张龙这个家徒四壁的姐夫,又有什么值得她窥探四年之久? 那女子咳了两声,又抬起眼光瞥了瞥张龙,目中一丝怜悯一闪即逝。复又看向包拯,嘶声道:“包大人?”包拯道:“不敢,正是本县。”那女子道:“张龙是个老实人,你不要为难他。”包拯道:“姑娘此话怎讲?”那女子闭上双眼,却不说话了。包拯等了半晌,问道:“张龙称你是他亡妻表妹,是否属实?” 那女子沉默片刻,只道:“我是翠柳。” 第38章 第 38 章 在众人的围视下,展昭蹲着鼓捣半天,总算将那块残砖起了出来,露出下方一个小小的石匣。这石匣三寸见方,雕着华丽云纹,构造精巧,颇具匠心,显然不是张龙之物。展昭小心地取出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瞧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打开。 “拿来。”白玉堂实在看不下去,大发慈悲一般从最外围挤进去,朝他伸出一只手。展昭一时愣神,竟将手放到他手心。白玉堂也是一呆,下意识把人拉了起来,才猛然摔开啐道:“我说那盒子拿来。”展昭啊了一声,自觉大窘,忙把石匣塞给他,退到一边。 翠柳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观她神色,像是阻挠一次不成,也不打算有第二次。公孙策眉心微蹙,凝视了她好一阵子,才转而去看白玉堂。 白玉堂垂着眼,十根手指在那石匣上翻飞不住,也不知是怎样左挑右顶,只看见他额上慢慢渗出细汗。直过了顿饭时分,汗将衣裳都洇出了渍,白玉堂才轻哼一声,双指一夹。听得一阵极细微的碰撞声自石匣中发出,随后匣顶顺着云纹裂开一条缝,匣体向两边分开,中间升起一座石台,台上托着一卷绢。 就连还有些害怕的赵虎都忍不住凑近了,想知道这般珍而重之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白玉堂把石匣放到桌上,伸手便要去拿绢,却被展昭拦住。 “仔细些好。”展昭将手缩入袖中,隔衣拈起方才翠柳击来的发簪,用簪尖小心挑开绢卷。白玉堂半是好笑半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我瞧你也没出道几年,怎地就缚手缚脚的。”展昭道:“有一次我不留神摸了一幅画,手指肿得棒槌也似,放了三大碗血才好。”白玉堂乍舌道:“也忒厉害,你惹了什么人?”展昭笑道:“也未见得要与人结下梁子才会着道儿。”说着已将绢卷展平。 这绢展开了约摸手掌大小,其上零零散散,写着十九个数字。这十九个数字有大有小,位置也不齐整,毫无规律可循。包拯看了半晌,摇头退开;公孙策盯得更久一些,却也只得叹气。张龙赵虎更是大眼瞪小眼,全摸不着头脑。 “翠柳姑娘当识得此物。”公孙策将目光转向翠柳,只见她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仿佛此间事情与她全无干系。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答话。白玉堂道:“她被我点了穴道气血不畅,不太方便说话。”公孙策道:“那白公子能否暂且解开?”白玉堂道:“我好容易制住人,怎能你说解开就解开。” 公孙策知他本就对自己和包拯不甚看得顺眼,只撇了撇嘴,一笑而过。白玉堂倒没料到,早准备好的一番说辞硬生生憋在了喉咙口,别提多不痛快了。可人家笑脸相对,无处下嘴,只得抿紧唇掉头看向另一边。 展昭正仔细研究那裂开了的石匣和铺平的绢卷,没注意他们暗流涌动。这机关设计如此复杂,又藏得如此隐蔽,绢上这些数字自然是意义非凡。可除了“十九”这个数本身还勉强算遇见过以外,其余的简直是一团迷雾。终于叹了口气,向包拯道:“包大人,我瞧这东西定与那个莺莺脱不了干系,还是您先收着。”包拯点头接过,道:“多谢。依本县看来,这莺莺倘若是诈死,也定是为了这个物事。” “莺莺不会!”张龙忽然大声道,“我不管这是什么东西,这般诡异,绝不会与莺莺有关!”包拯道:“这么说,你宁愿她是已经死了?”张龙啊了一声,迟疑道:“她、她没死当然好,可是、可是绝不会与她有关!即算当真有关,也是她被人胁迫蒙骗。”包拯摇了摇头,不再与他争论。 白玉堂凑近展昭,低声道:“我要去找三哥了,你说我是直接走好,还是跟他们说一声再走。”展昭失笑,也压低声音道:“你又不在意他们,何出此问。”白玉堂啐道:“这不是免得你在中间为难。”展昭道:“中间?什么中间?我自然是与你一道的。”自觉失言,赶紧又道,“不过你走之前,还是把这翠柳的穴道解了吧。”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死不了的,你这么殷勤作甚?” 包拯见他俩说个不住,与公孙策对视了一眼,走近两步,试图说句话。展昭眼角瞥见,便转头看向他,猛然间脸上变色,喝道:“快躲开!”说着一手一个,急将包拯与公孙策直推到榻上。与此同时,白玉堂纵身跃起,一把扯过发呆的赵虎,连张龙一起同样推到床头。 只听轰然一声,有人自外一掌拍上紧闭的大门,其势几逾万钧。张龙家这屋子本就四面透风不甚结实,受了这一击,非但大门破裂,连墙壁也塌下一块。随后啪啪连声,是这人又不住击落大块墙砖,以致沙石飞扬烟尘弥漫,屋中一时无可辨物。 铿然两声,展昭和白玉堂同时佩剑出鞘,挽了几个剑花,劈开一条路,身形一闪追了出去。匆忙间只见外面衙役倒了一地,数丈远处两人正飞速离开。从背影来看,一个是本来动弹不得的翠柳,另一个一手搀着她的身形纤细,瞧来是个女子。这女子脚步好快,顷刻间已将越过村中田地。 展昭只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白玉堂一时冲过,方停步回头问道:“怎么?”展昭道:“你虽不屑官府,这一方百姓却离不开包大人。你我纵然追上也要好久,倘若是调虎离山又该如何?”白玉堂冷笑两声,却依言慢慢回来。走到展昭身边时,忽道:“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展昭道:“什么?” 白玉堂转身凝视二女离去的方向半晌,缓缓道:“两个黄鹂鸣翠柳。” 两人回到张龙家中,见包拯与公孙策正费力地跨过一地狼藉,张龙和赵虎在旁想扶又不敢。展昭摇了摇头,俯身探了探最近一个衙役的鼻息,知他们不过是被点晕而已,遂游走一圈,将人都踢醒了。白玉堂撇了撇嘴,道:“瞧你那挠痒痒的力道。”展昭也不与他争辩,伸手将衙役扯了起来。 白玉堂自觉没趣,哼哼两声,背转身子看向远处。虽不肯回头,却忍不住竖着耳朵听身后动静。几次心想该当就此走开才是,可就是钉在地上不动。 正烦恼处,猛听得天边一声爆响;急抬头看时,竟见田野那边窜起一枚烟花。那烟花形状奇特,灰白相间,宛然一只小鼠在天空张牙舞爪。 白玉堂跳了起来,再顾不上张龙等人如何,拔脚便往那边赶去。他心中焦急,轻功自是发挥出了十成,一时间耳边连风声都听不到。 不一时寻到近前,却半个人影也没有。游目四顾,只见草叶摇曳,溪水潺潺,若非那烟花筒残骸滚落一旁,白玉堂简直要以为自己方才见了幻象。正沉吟处,觉身后气息有异,手上一紧,忽又放松,道:“你怎跟来了。” 身后人正是展昭,闻言走上前去,道:“我见你那般匆忙,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自然要来看看。”白玉堂一哂,道:“包拯那边,你便不理了?”展昭道:“他们只不过要我陪同验尸,现下既无尸可验,我便告辞,岂非理所应当。”看了看白玉堂,心中一动,又笑道,“这次你没举手打我,我倒要道声多谢了。” 白玉堂知他是取笑自己之前几次转身就打,哼了一声,道:“谁教你总要在后边吓我一跳。”忍不住也带了三分笑意。 展昭见他面上神情总算有了些松动,方舒了口气,问道:“你急急向这烟花赶来,却是为何?”白玉堂拾起那烟花筒,递给他道:“这是我陷空岛的联络记号,传递消息用的,是我二哥所制。”他掰着手指数了一数,“总有十七八种吧,不同的小鼠姿态表示不同的意思。刚才放出的那种,是说有生命危险,见者速救,我怎能不急。”展昭接过烟花筒,翻看片刻,道:“只有你兄弟几人有吗?”白玉堂道:“嗯。”展昭道:“这附近除了你,想必是徐三哥了?”白玉堂叹道:“因此我着急赶来。可你瞧这里,哪有殊死搏斗过的痕迹?”展昭道:“有生命危险,也未必是与人争斗。” 然而这里岂止是没有博斗痕迹,甚至连有人经过的痕迹都没有。两人仔细察看了溪边这方圆近一里的草地,始终只见到自己留下的足迹。若硬要说除此以外的什么异样,那只有——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白玉堂直起身子,跺了跺脚,“这东西你认得么?”展昭低头瞄了一眼:“认得啊,狗尾巴草么。”白玉堂道:“这一片都已经结实了。”展昭道:“那又怎样?”白玉堂道:“怎样?狗尾巴草从出芽到死亡不过一年时间,每年要到八月才结实,现在可是五月都没到。” 展昭俯身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把玩少顷,有些不以为然:“这一片在山谷洼地,不易进风,比外头暖和些也不足为奇。”白玉堂道:“你是说这里暖和些,因此这些狗尾巴草生长得快些?”展昭道:“正是。”白玉堂回身指着不远处的耕田,道:“那那些水稻怎长不快?”展昭道:“水稻是水稻,狗尾巴草是狗尾巴草,或许受温度影响并不相同,也未可知。” 白玉堂没话说了,有些气咻咻地瞪了他一阵,显然并不服气。展昭失笑道:“你我争这个作甚,还是尽早找你三哥为是。我今日在这里遇到你,不就是因为你来找他么?他发生什么事了?” 白玉堂大大地叹了口气,也扯了根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上边的杂毛:“我昨日与你分手得可真及时,再晚回去一点点,三哥就要把整个天长县都翻过来了。”他又叹了口气,“我不知岛上出了什么事,让大哥派出这么多人来找我回去。但又不似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不然当初你让我二哥和四哥送小安回家,他们即便答应,也不会两人一齐去的。何况三哥这两天岂止不急,简直悠闲得很。只有前晚我没回去,他才忙乱起来。 “我在县城中寻到他时,他正在一间茶铺里冲人家老板比划。他性子急躁,问得又不清不楚,那老板怎说得出个子丑寅卯,只好赔笑。他倒急了,若不是我拉住,只怕就要动手。见了我,他脸色立刻好转,拖了我就走。 “我累了几日,回客栈就睡了。睡到一半,感到窗外有动静,立即醒转。出去一看,三哥已经不在隔壁,桌上却落了张纸条,喏。” 他自怀中掏出两张纸条来,一并递给展昭:“这张,是当日三哥说得知我所在来处;这张,是我今早所见。”展昭接过抖开,见一张上写着“白玉堂在天长县”,另一张只写着“今日巳时三刻,胭脂山”。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端正清秀,瞧来出于女子之手。 展昭读完,出神半晌,将手中的纸条和狗尾巴草一道塞还给白玉堂,道:“走吧。” 第39章 第 39 章 胭脂山并不大,也不高,可山路却曲曲折折甚是繁复。展昭和白玉堂直到天黑,也没能把整座山全找一遍。 昏暗的光线不可避免地削弱了感知;即便有着过人的耳力目力,也仍然对那些无法发出响动的障碍无可奈何。但在白玉堂第三次右脚陷入泥中、要抓着展昭的胳膊才能挣出来时,两人终于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觉得我好像绊在同一个地方。”白玉堂咕哝道,皱着眉头用草叶狠狠擦去裤腿上的污泥,“每次我的大脚趾都被撞一下,现在感觉要断了。”展昭又是好笑又是担忧,道:“要不我们换个位置试试?”白玉堂道:“你还有火折子么?”展昭道:“有。” 岂知入怀一摸,却摸了个空,也不知是掉在了哪里。白玉堂皱了皱鼻子,摇头道:“我看我还是自给自足吧。”说着蹲下摸索一阵,拢了些落叶,又掰了些树枝,俱堆在一处。 尚在春日,叶片虽落,却未干枯,树枝亦甚嫩,原不易生火。展昭揉了揉叶子,道:“水分太足,若要燃起,除非你内力已臻化境。”白玉堂嗤笑道:“谁说我打算用手来着。”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银亮物事。借着微弱的星光,展昭认出这是他那索上钢爪的指节。过了这许多日子,不知为何仍未装回机括去。展昭奇道:“这是作甚?钻木取火?”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那还不如直接等天亮。” 展昭耸耸肩,在旁找了块石头坐下,倒要看看他如何捣腾。白玉堂弯下腰,手指一错,那钢爪指节竟从根部裂开,窸窸窣窣从中落下许多黑色的细小颗粒。只打开两根指节,已足够在枝叶堆顶部浅浅覆了一层。白玉堂打了个哈欠,将没打开的指节收回怀中;又擎出佩剑,横在枝叶堆上方,随后执着那两根裂开的,以根部裂口在剑刃侧面轻轻敲击。 几点火星自敲击处迸出,四下溅开。白玉堂调了调角度,让火星愈来愈多地落在枝叶堆上。不消片刻,那层黑色颗粒已变红,忽蹿出火苗来,迅速蔓延了整堆。距离最近的叶片渐渐被烤干,又被点燃,去烘烤树枝。过了半顿饭功夫,火堆俨然已颇具规模。 火光下展昭的脸上写满惊愕。白玉堂掩住得意之色,故作不经意般使唤他道:“愣着干嘛,去拣些干点的树枝来。”展昭依言寻摸了几根,又折了些藤条,将树枝扎成一捆,去火堆上点燃了,才赞叹道:“你这根钢索可真真算是个宝贝。”白玉堂道:“那有什么,这种东西我多着呢。你若感兴趣,改日送你几件。”展昭好奇道:“你从哪里得来?师门传的么?”白玉堂道:“我师父做的。他闲着没事时,就喜欢折腾这玩意儿。”说着接了根火把过来。 既有了火,眼前道路便清晰许多。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地往前走去。等到火堆看不见了,周遭才又显得阴森起来。白玉堂不由自主地往展昭那边靠了靠,低声道:“若再陷进泥里,我明天便去找个道士替我跳大神。”展昭失笑道:“真正修道之士,岂会做这勾当。”白玉堂道:“横竖我也不懂,凭他怎说便了。” 沿着山中隐约可辨的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当真没再陷进泥里过,却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白玉堂有些沮丧,道:“终不成是三哥跟我开了个玩笑?”展昭道:“他又不知你会跟来,怎会开此玩笑。许是烟花筒从身上掉了出来,被村里哪个小孩儿点了。”白玉堂道:“然后再把烟花筒扔出一里远落在那溪边?”展昭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忽指着前边道:“你瞧,那里有火光,会不会是三哥?” 白玉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闪烁的温暖橘光,精神一振,道:“若是三哥自然不错。若是逼得他发出烟花的那人,更是再好不过。” 可两人奔到近前,只觉心都凉了。说什么徐庆或其他人,这堆火根本就是之前他们自己生的! “鬼打墙!”白玉堂一把拽住展昭衣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惊恐。展昭虽也惊疑不定,毕竟经历多些,忙安慰道:“哪有这种事,你不要怕。”白玉堂道:“我……我才不怕呢!我是担心三哥!”但手上却抓得更紧了。 展昭想起那晚在还思馆后院中发现尸体时,白玉堂也是这般攀着自己不放,还嘴硬说只是因为感到恶心才不肯下地。忍不住伸手揽住他肩膀,道:“我们一直跟着路走的。这里绝非天生如此,定是有人刻意做出。我不太懂,不过也曾听说有人善用五行八卦……” 他一句话没说完,白玉堂先拍了下大腿,道:“我怎地糊涂了。不错,这定是个什么阵法。师父原也教过我,只是我学得不好。”他抬头看了看,“今晚太暗,看不见北辰,要辨清方向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既有阵法痕迹可循,能走出去也说不定。” 展昭瞧着他闭目念念有词,手指屈伸计算,一时出神。等白玉堂举步时,也就自然跟上,却一直忘了将揽着他肩膀的手收回来。 许是白玉堂刚好将师父讲的精髓牢记在心,又或许,是布阵人自己也并非个中高手。总之,转悠了顿饭时间,竟当真渐渐走到了开阔处。两人甚是欣悦,只觉胸中一口浊气总算吐了出来。 又过一时,见树后似有房屋。展昭停下脚步,偏头看白玉堂,道:“过去吗?”白玉堂道:“怕他怎的。”展昭笑道:“不是怕,我想你会不会累了。”白玉堂道:“困是有点,但即算为了找个舒服点的地方歇歇,也还是要过去的。”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处小院,精致却又不失大气,与山下农家全然不同。篱笆上零零落落地长着几朵小花,点缀出几分闲适来。院门和屋门都是半掩的,隐约听见里边有走动的声音。 “有人吗?”展昭拦住了想直接进去的白玉堂,提声喊了一句。白玉堂皱皱眉,低声道:“你这是作甚,打草惊蛇。”展昭道:“你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大半夜的怎好擅闯。若是敌人说不定中了暗算,若不是岂非太过无礼。”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你自个儿作礼去。”也不等展昭说话,迅速抽身,跃到不远的树上。展昭臂弯里一空,只得摇头作罢。心念忽动,向后瞟了一眼,见白玉堂已经藏好,只一双得意的眼睛露在外面,又不觉好笑。 屋中迟迟无人回应。展昭试探着又喊了一次,仍未闻回音,却听见有人突然撞翻了什么东西碎在地上啪地一响。展昭斟酌着唤道:“在下前晚进山迷了路,好容易寻得此处,还望主人家给口水喝。” 白玉堂正把后颈中一片惹痒的树叶挑开,闻言一哂,暗道:“还以为他多实诚,不也是瞎话张口就来。”眼光在展昭后脑停留一阵,才略挺直了身子,透过窗户,看见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手指不住轻轻叩击,似甚举棋不定。 蓦地,那人像是下定了决心,冲外面道:“你不要进来!”展昭一怔,道:“在下并无叨饶之意,倘若主人家不方便,在下这就告辞。”那人却像更急了,脱口而出:“你也不要走!”展昭更奇,道:“那……”那人喘了口气,缓缓道:“你且待在原地,莫要随意走动。等到天亮,再走不迟。”展昭道:“却是为何?”那人道:“这山中颇多诡秘,你能全身到此,已是撞了大运。但再乱闯,难保有个三长两短。天亮以后,我给份图你,你再照着图寻路出去。” 展昭细听他语声,确有份担忧,不似危言恐吓。只是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忽听白玉堂一声长笑,道:“若是只有你一个,那我可偏要进去。”说着飞身扑下,倏忽间掠进院子。 那人大惊,奔出屋子,叫道:“你又是谁?我都说了不要进来!”展昭同时道:“你怎地忽然冒失起来?”伸手要去拉他。白玉堂在两人中间立定,头一歪,做了个鬼脸。 三人打了个照面,展昭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他认识这人,竟是失踪已久的季云。 季云见到他们,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成一种带着几分羞愤的释然。白玉堂瞪着他,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瞧来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气色也挺不错,过得很好么。”季云低头不语。展昭走到白玉堂身边,打圆场道:“我看季公子较上次憔悴多了,这些日子定不是好过的。”白玉堂道:“憔悴?你看这唇红齿白的小书生,哪里憔悴?简直连已当了爹都看不出来呢。” 这话仿佛点醒了季云。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问道:“容容怎么样?”白玉堂道:“奇怪了,这种事情,怎好问外人的。”季云急道:“什么叫外人,她好歹也叫你一声舅舅!”白玉堂冷冷道:“那小丫头是你季家的,又不是我白家的,舅舅又如何?莫说我了,就是小安在这里,你也问不着他。” 季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展昭看不过去,道:“容容在顾府那几天被照顾得很好。后来顾老爷与令尊也有联系,季公子不必太过担心。”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小安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展昭道:“你既这么说,岂非自己也记得清楚?”白玉堂道:“我是他兄弟,记着有什么出奇?可你又不是他什么人。” 展昭不知他这火气如何又转到自己身上,话在喉头滚了几滚,终于碍着季云在场,没有出口。白玉堂见他不说话,更加不是滋味,道:“哦我忘了,人家还送了你一匹马,想必当你是贵人——” “白玉堂,”展昭忍不住打断他,“展某今日可没得罪你,你这么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自相识以来尤至近日,展昭从未似这般给他脸色。白玉堂一呆,微微张着口,像是不知该服软还是翻脸。季云连忙上前去拉白玉堂,低声道:“我一直挂记容容,挂记家里,只是眼下这……实有万般无奈。展少侠宽慰我是一片好心,你莫怪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天都快亮了,你们在山里走了一夜必定疲累,进来歇歇吧。不过、不过千万跟着我,不要随意碰屋里的东西。” 他面色异常严肃,这话绝非是出于小气。白玉堂一凛,也顾不上置气,任他拉了进屋。展昭抿了抿唇,踌躇再三,才举步跟上。 第40章 第 40 章 这屋子里一应摆设普普通通,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人往正中一站,即没来由感到一股压迫。季云引展白二人拐入一间小室,歉然道:“没多余的床,只这里有张榻,委屈你们了。”像是刻意澄清什么,又补充道,“若在别处,我定将床让给你们,但……”白玉堂挥手道:“行了你去休息吧,有什么天亮再说。”季云吁了口气,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这小室里唯一的榻也不大,最多容一人侧卧。白玉堂当先在一头坐下,极快地瞟了眼展昭,见他毫无反应,撇了撇嘴,将身子一缩,让出了另一头。展昭略微诧异地看了看他,也不言语,走过去靠在扶手上,却没有坐。 两人沉默了有盏茶时分。白玉堂闭着眼,努力许久,颠倒睡不踏实,终于恶声恶气地道:“你怎么不坐。给人见了,还道我欺负你。”展昭转头看他,道:“我站着想事情清楚些。”白玉堂睁开眼坐直,道:“那你想清楚些什么了?”展昭道:“我想你对我和顾公子总是这么大意见,必定有你的缘故。你虽不肯说,但反正你不说的事也不止这一件,我方才本不该那般对你的。” 白玉堂一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偏要嘴硬:“我分明说过不要招惹小安,是你自己忘了。”展昭道:“这个我不曾忘。但我一直不明白,怎么个不要招惹?”白玉堂道:“我、我说过他是要娶妻生子的。”展昭道:“那与我何干?莫非他交了我这个朋友,还耽搁娶妻生子不成。”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定要我说那么明白。你看不出来他……他……”终于心一横,“他喜欢你?” 展昭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白玉堂胸膛起伏了几下,一气说道:“他记得你的钱袋样式,固执地觉得你是有危险,不管不顾地就追了出去。虽算不得养尊处优,毕竟从小安稳,何曾平白受过这么一场累。可那几日抱着你的剑,他一次都没叫过苦。悬崖上见了你,更是精神高亢;若非生病,只怕要兴奋得睡不着。”说到后来,见展昭始终不发一言,不禁泄气,声音也小了下去,暗暗翻了个白眼。 展昭等他说完,才轻轻一笑,道:“即便他喜欢我,你又生什么气?”白玉堂跳了起来,道:“我跟他怎么说也是表兄弟,你若耽误他,我为何不能生气!”展昭悠然道:“我若不喜欢他,又怎会耽误。”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他说的话你一毫不忘,我可瞧不出来你喜不喜欢。”展昭道:“你对我跟他的事可也记得很清楚。照此说来,你是他兄弟,总不能是喜欢他,终不成喜欢我?” “你……”白玉堂气咻咻地冲到他面前,对视半晌,肩膀一垮,后退半步,嘟囔道,“你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展昭却跟着逼近,几乎要碰到他鼻尖,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这距离太近了。白玉堂几乎能看清展昭的每根睫毛,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展昭的问话先到了他的唇,然后才自口中传入耳里,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许久,白玉堂才又挤出一个字:“你……” 不等他说完,展昭又突然靠回榻边,顺着扶手坐下,道:“罢了。” 白玉堂瞪着他,手指屈伸几次,方平稳开口道:“你有没有龙阳之好我管不着,但你可别当我兄弟俩是小倌。”展昭面无表情,道:“没有。”白玉堂也不知他是说哪一个没有,心底愈加烦闷,僵直着身体坐回榻上,干巴巴地道:“没有就好。”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终是迷迷糊糊睡着了。睡不多久,小室外传来声响,像是季云在收拾东西,便立时醒转。窗外淅沥下着小雨,但可看出天已亮了。 白玉堂还有些困,轻轻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合上,就听外面由远及近一阵急促的奔跑声,顿时警觉起来。展昭瞧着他,不觉有点好笑。 来人奔跑虽急,脚步却极是轻快,只是不曾刻意收敛。转眼间进了院子,又猛地停在屋子门口,举手敲了两下,唤道:“季云!” 季云闻声迎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什么事?”来人奇道:“怎么了?”季云道:“有客,还在歇息。”来人哦了一声,道:“你也是胆大。不说这个,翠柳受伤了。本来不重,不防淋了些雨,受了风寒,发起烧来。眼下晕晕沉沉,连我也不认得了。我那儿毕竟不方便,送你这里养两天。”季云道:“行。她好好的怎受伤了?”来人道:“没空解释。马车进不来,你且随我来搭把手。”季云迟疑片刻,道:“等会儿,我去看看他们醒没。”来人取笑道:“你还不止一个客啊?”季云摆了摆手。 展白二人听他往这边来开门,即偏头假寐。季云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里张了一张,又轻轻带上,回出去道:“走吧。” 展昭睁开眼,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没声欺到窗边看去,正好见到季云与来人转身离开。 那人背影熟悉得很。正是前日在他们眼皮底下带走翠柳的那女子。 季云回来时,首先还是探头进来看了看,见两人还在睡,才转身示意那女子进来。那女子将翠柳扶进厅中坐下,又拿了个软垫放到她腰后,让她靠着养神,向季云道:“交给你,我走了。这儿是药,一日三次,餐前送服,够她用十来天的,只是麻烦你煎一下。”季云道:“放心。”说着送人出门。那女子挥了挥手,道:“你小心些。”季云应了。 待那女子快要走出院子,季云才带上屋门。忽又想起什么,又推开门唤道:“夜莺!”那女子停步回首道:“怎么?”季云踌躇片刻,问道:“他、他几时回来?” 夜莺闻言笑了,款步走回,揶揄地看着他,道:“哟,你这是开窍了?”季云脸上一红,道:“开什么窍,我是怕他死得早了。”夜莺道:“怎么着,你还想手刃他不成?”季云道:“我只问你他几时回来,你不答便算了,怎地问这么多。”夜莺笑道:“你还恼了,可不跟个小媳妇似的。行行行你别瞪我,我真不知道。近年来,兀鹫倒还罢了,他反倒是更倚重那两个疯子,又哪里会跟我透露半点消息。” 见季云有些沮丧,夜莺便当真不再取笑他,摇了摇头,正色道:“我真走了,我那儿还有个大麻烦呢。”季云随口道:“什么麻烦?”夜莺道:“那个麻烦啊,看着挺壮实,谁料这么不经折腾。”季云奇道:“你在说什么?”夜莺摆了摆手,不再答他,快步出了院子。季云叹了口气,只得回入屋中。 他原地转了两圈,去把翠柳的药煎了一包,又煮了些汤,才去敲小室的门。里边一阵窸窣,白玉堂传出的声音带着困倦:“怎么了?”季云道:“天色也不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白玉堂道:“来了。” 但直过了半柱香,白玉堂才拉着展昭慢悠悠出来,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季云迎上前来,引他们到院子里洗漱。白玉堂边点头边走,忽一扭头,诧道:“怎多了个姑娘?”季云垂眸道:“是个朋友,生了病,路过这里,借住两天。”他看了看两人,欲言又止。展昭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告辞了。”季云忙笑道:“也不急在一时。”眉宇间却明显放松下来。白玉堂道:“就是,好歹吃了再走,又吃不穷他。”季云陪笑两声,转身去把那小室收拾了,又搀起翠柳,轻声哄劝,踉踉跄跄地扶到榻上躺好。 展昭和白玉堂隔窗瞧见,对视了一眼。白玉堂吐掉口中的水,低声道:“你看他们什么关系?”展昭道:“没什么关系。”白玉堂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我表姐尸骨未寒,他这儿就和一个妙龄女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展昭道:“翠柳那是病人。”见白玉堂还要争辩,急打断道,“且不提这个,我倒更想知道方才那个夜莺何许人?听他们称呼,显是熟络得很了。” 白玉堂又瞥了一眼窗子,见季云已离开小室,想是去了厨房,眨了眨眼,道:“这种事,直接问就好了。” 他果然轻轻巧巧地翻窗进去,踢上小室的门,又冲展昭打了个手势。展昭哭笑不得,想说自己并没有理解手势的意思,可白玉堂已经转过了身。 翠柳烧还未退,却也不是全无意识。模糊看到有人进来,自然而然地绷紧了身子。白玉堂欺近前去,阴恻恻地问道:“季云何时有了你这么个朋友,我怎不知?” 他板着脸,又刻意放冷了语气,若是寻常姑娘,早被他唬得面色惨白。可翠柳只是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复又扭开头,闭目不答。白玉堂愈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逼问道:“不说?” 这次翠柳手指抖了抖,嘴唇颤动,似是说了句话。白玉堂听不清,皱眉道:“大点声。”遂弯腰凑近,几乎要将耳朵贴到翠柳口边。翠柳重复了一次,气声微弱,却清晰得很:“幼稚。” 白玉堂霍地站直,一时不知该气该笑。下意识回头看展昭,见他正仔细看着院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压根没留意房内,不由气闷。正想怎么才能问出话,忽听门口传来响动,忙一扭身,自窗户中穿了出去。却是季云端着药回来,还疑惑地看了一眼室门,嘀咕道:“怎关上了。” 他把药放到榻前几上,扶翠柳坐起,问道:“能自己喝吗?”翠柳微微点了点头。季云便将药递给她,在一旁照应着。翠柳慢慢啜了几口,手上一个不稳,差点摔了碗。季云赶紧接过来,道:“说不得,还是我喂你。”翠柳摇摇头,伸手又将碗拿回,一仰脖尽数灌了,却因太猛而一阵头晕,手一颤,那碗终是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季云摇头道:“你也不怕烫着。”去外边拿了笤帚,将碎碗扫了。翠柳缓缓躺下,嘶声道:“对不住。”季云道:“无妨。你好生休息。” 他带上了小室的门,去院子里寻展昭和白玉堂,想叫他们进来喝汤。岂知刚跨出屋门,便觉身子一僵,动弹不得。 第41章 第 41 章 季云只惊慌了片刻,便即冷静下来。他跟在黄鹂身边日久,自然知道这是武人所谓点穴。眼下这院子里能干出此事的,除了白玉堂,再无别个。 念头未转完,只觉身子一轻,有人提起他便走,径直出了院子。七弯八拐地走出十数丈远,才将他狠狠往地上一顿。随即果然听得白玉堂在身后冷冷道:“问你什么你便老实答话,否则休怪我不念郎舅情分。”季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可我未见得都答你。”白玉堂道:“那可由不得你。”说罢在他肩头一按。季云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跌,坐到一块石头上。也不知白玉堂有意无意,这石头说尖不尖说平不平,恰恰磨圆了的一块凸起顶着尾骨,十分难受。 白玉堂绕着他转了两圈,倏地在他面前站定,道:“且从头说起罢。表姐遇害那天你随黄鹂离开之后,是什么时候跟他分开的?分开之前是否一直在一起?”季云垂首道:“最多也就三五天吧。时日有些久,不甚记得了。”白玉堂怒道:“胡说八道。浦江县外那悬崖我们可是一起上去的,黄鹂把我和小安留在那里,自带着你走了,那至少已有三五天了。莫非你们一下崖就分开了不成?”季云道:“不瞒你说,悬崖上我已没有见到他了,只怕你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晚于我。”白玉堂皱眉道:“你说什么?”季云道:“他把我留在主屋后就走了,还是婢女跟我说小安在后边小楼上。我便说见见他,可小安不愿来。却没人知道你在哪里。我只得罢了。”白玉堂道:“之后呢?展昭上崖时,你已不在了。” 季云动了动眼皮,像是想看一眼展昭,却做不到,只好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好缓解方才的动作带来的一阵酸涩:“原来展少侠也曾上去。我打了个盹,醒来时,已有人带我在竹篮里了。”白玉堂追问道:“是谁?”季云道:“翠柳。就是屋中病了的那个姑娘。” 这话大出意料,白玉堂一时沉默。展昭忍不住道:“白兄,季公子不似你我,气血凝滞不宜过久,否则只恐于身子有碍。要么先——”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你想知道的我还没问到,急什么?”展昭一噎,垂手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白玉堂犹自有些忿忿,再问季云时,口气自然也就不太好:“翠柳带你下了崖,就来这里了?依你说来,她本是黄鹂一路,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费劲安置你?”季云道:“是黄鹂的安排,她只不过照办。” 仿佛正中下怀,白玉堂虽未提高声音,语气却立时严厉,几近咄咄逼人:“你既未中毒,也非残废,就如此听从了黄鹂的安排?他于你可有杀妻之仇!即算此处机关遍布,但你来去自如,可看不出一点被困的模样。纵然真是被困,也总要试过几次才知道出不去。你说,你有没有试过?你家中老父幼女,便全然弃之不顾,安安心心,在这儿当个山中隐士了?” 他愈说愈是激动,直似季云若给不出令他满意的回答,便要血溅当场。展昭真有些怕他突起发难,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点。 季云却淡然得很,像是早知他有此一问。抿唇沉思半晌,只苦笑道:“我昨晚就说过,有万般无奈。”白玉堂冷笑道:“无奈?什么样的无奈能让你枉为人子?”季云道:“倘若你与我易地而处,你未必便会做出其他选择。”白玉堂道:“是么?你倒是说说看。”季云道:“我不能说。更不能与你说。”白玉堂厉声道:“你说是不说?”季云道:“你若不满,打我骂我甚至杀我,也都由得你。” 他脸上现出一种几乎是要凛然就义的神情。白玉堂不怒反笑,道:“这可真是奇了。当日黄鹂逼你跟他走时,不见你如此有骨气。”季云道:“那时我妻女在他刀下,我又能如何?而今我孑然一身,更有何惧。” 白玉堂盯着他,胸中那股气渐渐泄了。倒不是为季云说服,只是他既软硬不吃,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遂深吸了几口气,转而单刀直入地问道:“夜莺是什么人?” 季云已坐了许久,那石头抵着的地方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麻,搅得他心烦意乱;不防白玉堂突然问到夜莺,颇为吃惊,口唇动了几动,竟发不出声音。白玉堂却以为他是不愿回答,又恼将上来,冷笑道:“我知道了。那翠柳与夜莺关系紧密,瞧来与你也都挺熟络。你年未三十,既已亡妻,又不曾纳妾,膝下止得一女,多半是想在她二人中寻个给你留后的。” “白玉堂!”季云挣扎不得,这一声喝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你小小年纪,怎地满脑子转这种念头!白大哥送你拜师学艺,就学出这么个庸俗模样?” 他斥了白玉堂不说,连其恩师兄长也一并骂在内。冲口骂完之后,才发现白玉堂脸色阴沉,眼露杀意,不由又害怕起来。这恐惧来得如此迅猛,连身下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气氛几近凝滞。展昭微不可闻地吁了口气,道:“白兄,且先走吧。”他见白玉堂并无软化之意,只得上前挡在两人中间,加重了点语气,重复道:“白兄,走吧。” 白玉堂冷着一张脸,将眼光转向他,大有他再多说两句就连他一起教训的意思。可双目一对,见展昭微微摇头,忽地一怔,忆起来此地的初衷,乃是寻找徐庆;怎么迷迷瞪瞪过了一晚,却在这与季云纠缠起来。遂狠狠瞪了季云一眼,道:“六个时辰自解,你慢慢坐会儿吧。”转念一想,又瞪了展昭一眼,这才转身走开。展昭哎了一声,举步追上。 两人并未走远,只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那小院后面。展昭看白玉堂犹有忿忿之意,忍不住道:“还气?气便气他,你瞪我作甚?”白玉堂叹了口气,道:“你一说我就乖乖走,岂非显得我太没面子。”展昭失笑,转过头去。白玉堂立即伸手去掰他下巴,硬将人转回来,恶声恶气地道:“你笑什么?”展昭含笑注视着他,却不发一语。白玉堂被他看得脸热,只觉一股酥麻自颈项沿脊柱蜿蜒而下,没来由一个战栗,甩开手,嘟囔道:“罢了,不与你一般见识。” 展昭知他嘴硬皮薄,也不戳穿,道:“你想三哥会在这里么?”白玉堂断然道:“昨晚除了我们和季云,这里绝没有第四个人,除非他已死了。”展昭皱眉道:“别乱说。哪有这样咒自己哥哥的。”白玉堂耸耸肩,道:“我兄弟可不信这些个劳什子,说一说不妨事。” 话音甫落,忽见展昭鼻翼翕动,面色也变了,不由奇道:“怎么?”展昭道:“你闻。” 白玉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细辨,竟闻见这雨后清新中夹杂着一丝血腥气。这血腥气夹杂着泥土味,还带着腐烂的气息,或许是本来被掩盖,因了雨的清洗才泄了出来。 血腥气是从屋子后面传来的。那里只有一间柴房,与主屋隔着约摸两丈;门扉破裂,里面木柴倒是堆得整整齐齐。展昭和白玉堂悄悄走近,向里张去,一时瞧不出什么,血腥气却闻不见了。 “那是什么?”白玉堂眼尖,指着柴房顶上轻声叫道。展昭抬头一看,只见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道:“上去瞅瞅。”说着在白玉堂肩上一碰。两人跃上房顶,看准了那黑影的位置,小心揭开瓦片。日光倾泻而入,将那黑影照得清楚,乃是一尊高约尺许的木制雕像。 并非任何罗汉或菩萨,而是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这女子一手举过头顶,指作兰花之状;一手虚托胸前,捏了一个剑诀。她全身**,只一头长发披至腰间,聊以蔽体。一根红绳系在她颈上,将她吊在房梁。那红绳已有些发黑,想是无数次浸水又干的缘故。此刻由于屋顶破口,整尊雕像都在微风中轻轻打转,宛如女子正在起舞。 展昭端详着雕像的面容,只觉甚为眼熟;可眼看着她转了两圈,也未曾记起。忽见一只小毛虫被风自屋顶吹入,径直落在雕像上。它挣扎着抓稳,蠕动着爬上了雕像的左脸。说来也巧,那又长又软的虫体,恰好蜿蜒在她眼唇之间,猛一看去,像是把她的脸划了一道似的。 “莫不是她?”展昭低声惊呼,“那地道里的……山茶?给我珍珠的那个,你记得吗,我说过她左脸有伤……这雕像直似是照着她刻的。却原来她面容未毁时是这样……哎?你听见我说话没?” 白玉堂没搭理他,却直勾勾地盯着下边的木柴。展昭拿手在他眼前晃晃,也未能叫他转头,不由奇怪。顺着他眼光一看,顿觉汗毛直立。原来底下的柴堆只最外一层是木头,里面层层叠叠,尽是白骨。 和大觉寺中的动物尸骨不同,这一屋乃是人骨,大至腿骨小至指骨不一而足。它们被洗净、炼制,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头骨被堆放在靠南的墙边,不知有几百个;奇怪的是,每一个的口中都插着一支毛笔。有的毛笔几乎全秃,有的还有七八成新,都直直朝天,如同燃香祭拜。 展昭回过神来,见白玉堂犹在发愣,忙拍拍他肩膀,道:“你还好么?”白玉堂打了个冷战,摇了摇头,道:“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一时失态,倒叫你见笑了。这虽然比那还思馆地下埋着的干净些,瞧来却更令人恶心。”展昭道:“你想,季公子知道柴房里是这样么?”白玉堂哼了一声,道:“管他知不知道。这儿现在是他的地方,他纵然不知,也该问个窝藏之罪。”展昭笑道:“你还知道问罪了。”白玉堂道:“我看,就算季云不知,那个翠柳却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现下她独个儿卧病在床,我已去问过话,却讨了个老大没趣,自然也不好再去。你生得温和,想必比我讨女孩子喜欢,你去试试。” 他说这句话时有些泛酸,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段心事。展昭哭笑不得,正要答话,忽一扯白玉堂,道:“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2章 第 42 章 这次来的是一群人,瞧来总有三十来个。他们都穿着黑衣,戴着面具,如搬家的蝼蚁一般迅捷利落又悄无声息地自树林中涌入这小院。见着领头的打了几个手势,便在院中排成两列,对面站好。排在最末的两个人抬起脚边的一具尸体,交向身边;身边人接过后高高举起,将尸体的头和脚对调了,复又往自己的另一边送去。如是很快传过两列,到了领头人跟前。领头人两手一抬,将尸体横抱在臂中,转了个身,面向院子一隅的花圃,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才把尸体放下。 这是一具新鲜尸体,面容如生,沉静温和。作书生打扮,纶巾布履一应俱全,手中还执着一支狼毫。领头人将其摆弄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又在其胁下支了两根木棍,好教不致歪倒;随后后退两步,又拜了两拜。身后三十余人倏地同时转向尸体,像领头人一样朝其作礼,其间一派肃穆,不闻丝毫声响。 趴在柴房顶后的白玉堂忍不住拿胳膊肘撞了撞展昭,悄声问道:“这是作甚?这书生年纪轻轻,哪里来的这许多孝子贤孙?”展昭摇头道:“定然不是。你看它身后的花圃。”白玉堂瞥了一眼,道:“花圃怎了。”展昭道:“你方在问翠柳话时,我便在院子里。”白玉堂道:“我知道。”展昭道:“我仔细看过了。现在有叶无花,我确然不识,但可以看出这花圃里只有一种花。”白玉堂道:“那又怎样?” 一语未了,忽见院子里的人齐齐甩袖,席地坐下;双手举过头顶,结了个古怪的手印。领头人静默少顷,缓缓起身,喉间发出婉转的低吟。余人渐次应和,不一时,吟哦声已混成一片,自院子中间向四周传递。这吟哦声调奇异,词句诡谲,听得久了,竟致摄人心魄。白玉堂听得入神,不禁心旌动摇,整个身子猛然一抖,差点摔下地去。展昭在旁一把捞住,指尖扣住他脉门,潜运暗劲。白玉堂受此一震,乍然惊醒,方稳住身形,长长吁了口气。展昭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手掌向前一滑,握住了他手腕,道:“若当真把持不住,切莫硬撑。”白玉堂尚未完全回神,低低应了一声,却不知究竟听懂了没有。 只这片刻,院子里又是巨变。那领头人吟毕,走前一步,手起刀落,将尸体的头颅齐颈割下。颈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后的花圃。领头人丝毫不以为意,只取出一条手帕,仔细擦去头颅上的血迹,随后将其端端正正摆到花圃前的木桩上,手向后一伸。离他最近的一人快步上前,双手捧给他一个寸许高的小瓷瓶。领头人接过瓷瓶,拔掉瓶塞,将瓶口悬在头颅上方,微微倾斜。瓶中透明黏稠的液体滴落在头颅顶心,霎时间嗤嗤声响大作,烟雾升腾弥漫。领头人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不一时烟雾散尽,头颅的皮肉已然烧尽,徒留一个白森森的头骨。领头人取下无头尸身手中的狼毫,小心地插进头骨口中。 白玉堂浑身一僵,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展昭及时掩了他的口,拖着他滑下房顶,道:“他们定要将这骷髅头送进来柴房,我们且去屋中避避。” 可这群人来得好快,已来不及绕到屋子前面。没奈何,只得从屋后边开着的窗户中直接穿入,也顾不上里边是哪一间了。只见领头人安置了这颗新的头骨,又朝空中扬了扬手;依方位看来,倒像是与那尊山茶的雕像打招呼似的。 两人缩在窗后,见他们已然围成一个圆圈,沉默地手舞足蹈。脸上神情虽被面具遮住,却可从身形看出一种狂态。领头人被围在中间,动作尤为剧烈,几乎可以听见骨骼错位发出的脆响。许久,舞动骤歇,领头人挽起跳散了的头发,又打了个手势,带着这群人如来时一般迅速退去。 毫无疑问,这是完成了某种奇诡的仪式。展昭盯着柴房门口,强自压下心底翻涌的作呕感,道:“看来里面那些骷髅头都是这么来的。可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季公子知不知道这些?”白玉堂冷笑道:“这些人进来时没打招呼没查看,中间也未曾收敛,显然对这里熟悉得很,也知道屋中住的是什么人。季云若是对此半点不知,那才是见鬼了。”说着气咻咻地一转身,“我方叫你去问问翠柳,你还没答我。”展昭道:“行,我去试试。”便也转过身来。 这一转,才把这间屋子看了个清楚。同那小室一样,陈设也极是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柜。忆起季云说这里只有一张床,然则这多半就是他的居处了。床上被褥不甚整齐,想是早上季云被夜莺唤出,未来得及收拾之故。白玉堂走到床边,见枕头底下露出一截红线,抽出一看,却是个女儿家的香囊。 “走吧。翠柳说不定已醒了。”展昭打开房门,发现白玉堂没跟来,遂回头叫他。白玉堂应了,随他出去;走之前,鬼使神差地将那香囊塞入了自己怀中。 许是服药后还未进食,翠柳的病情又有反复。展昭和白玉堂推门进去时,她脸色潮红,浑身颤抖,睡得颇不安稳。白玉堂抢上一步把了把脉,皱眉道:“怎生这般奇怪,只怕不是风寒。”展昭讶道:“你还学过医?”白玉堂道:“老和尚教了我些儿,其实也诊不出什么。但她这个,”他一把将展昭的手拉过,硬掰着两根指头放上翠柳脉门,“就算你对医一窍不通,也该知道有问题吧。” 展昭手指被他掰得微微发酸,一时感觉不到脉搏。待白玉堂放开,才静下心来感受。只觉翠柳脉搏跳动甚为怪异,寸关尺三处截然不同:寸部稳健有力一如常人,关部虚浮无着如入膏肓,尺部却时有时无。换手再探,同样如此。 “我知双手脉搏不同,”白玉堂道,“分候不同的五脏六腑,因此往往脉象有着差异。她这寸关尺三部不同,尚可说是脏腑受损所致,可双手毫无二致,多半便不是病,是毒。”展昭道:“她前日与你打斗时,不还精神得很么?后来被夜莺救走,可看那夜莺言语举止间与她亲密,又送她来此留药养病,自然不是下手之人。”白玉堂道:“你忘了,她与我打斗时腿上就有伤,许是那时已然中毒,只不过昨晚才发作而已。” 正说话间,忽听翠柳呢喃了几句。白玉堂道:“她说什么?”展昭摇头道:“未曾听清。”两人俯身去听,翠柳却猛地一扬手,差点打到白玉堂。展昭忙将白玉堂拉开,却见白玉堂眼露异色,死盯着榻上。原来翠柳这一扬手,袖中掉出一物来。白玉堂固然识得,便是展昭,也在不久前才见过。 乃是陷空岛的烟花筒。 “这一枚不是残骸,是未用过的。”白玉堂缓缓道,也不去拾,“可见她定然见过三哥。说不定那约三哥到胭脂山的字条,也是出自她手。”展昭道:“可你三哥为何一约就到呢?难道两人从前就认识?”白玉堂道:“未曾听三哥提过。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那张字条,当真教他在天长县寻到了我。”忽地沉下声音,“也或许,他并非主动前来,甚至根本没有到胭脂山。那留在房间中的字条,只不过是掩你我耳目。”展昭道:“他们约徐三哥自然是有目的,倘若还至于掩人耳目,那目的只怕更不足向外人道了。你想,他们图什么呢?” 白玉堂摇了摇头。看翠柳呼吸紊乱,神智仍不清明,即便她此时愿意说出来,恐也是有心无力。展昭沉吟道:“恕我直言,徐三哥功夫虽然不弱,却也非顶尖高手,那约他的人想必不是看上他的武功。”白玉堂道:“你也不用客气。三哥原本就是仗着天生神力,于武道其实不过尔尔。若真与我打起来,未见得能支撑到顿饭功夫。与你,想也差不多。那黄鹂、夜莺,功力都在他之上,要他何用。”展昭道:“然则文才更不用说了?”白玉堂嗤笑道:“他啊,字是识得的。”展昭道:“我出道未久,虽听过陷空岛之名,却不甚了解。不知徐三哥行走江湖,靠的是哪路神通?”白玉堂道:“也没甚神通,只不过朋友们抬举,因他力大无穷,又擅使金瓜锤这等沉重兵器,如同开山力士一般,故此有个名号唤作——”他说得越来越慢,到得最后,几近停滞,“‘穿山鼠’。”随后蓦地跳了起来,“这山,可有何异处?” 展昭被他吓了一跳,讷讷道:“昨晚净在林中绕圈子,异处自然是有的。”随后反应过来,“你该不是说,他们想要让徐三哥来开山?可这山中机关本来就是他们设下的吧,不然夜莺和翠柳,还有方才那些人,怎能进来得如此顺利,又不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学过阵法布置。” 白玉堂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在夸我?我却不想夸你。三哥再是大力,终也不过是个凡人,岂能当真凭一己之力开山。”展昭道:“那你是何意?”白玉堂道:“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那枚用过的烟花究竟是谁放的呢?若是三哥,以他功夫怎会不留下半点痕迹;若是他人,又为何如此,岂非故意引你我前来?” “张龙,你真糊涂!”晕迷着的翠柳忽地嚷出这句话来,展昭和白玉堂都吃了一惊。只听她忽高忽低,反反复复,吐出的都是“糊涂”二字。那声音似喜似悲,又是怜悯,又是嘲笑,像极了那日对包拯说张龙是老实人的语气。 展昭垂下眼注视她一阵,抬头道:“看来我要带她进城去寻医了。若真是中毒,夜莺带来的那些药只怕无用。”白玉堂道:“你只不过是听她对季云那么说罢了,说不定那就是解毒的药,不便叫季云知道呢。”展昭想了一想,道:“不错,那么我把那药也带上。总之这事颇为蹊跷,她若能早一日清醒,便多一分好处。” “她若早一日清醒,便早一日跑了。”白玉堂白了他一眼,“我瞧还是先给她吃点东西,照夜莺说的,一日三次服药。且过两日,看她可有好转,到时再说。”见展昭还要争辩,干脆直接撂下一句,“没我带路你可走不出去,别想了。” 展昭啼笑皆非,只得随他,出门去把已经冷掉的汤重新温上。 第43章 第 43 章 此后几日,翠柳虽仍未完全清醒,烧却渐渐退了。只是展昭和白玉堂两个大老爷们,照顾自己已是不甚仔细,何况照顾一个姑娘家。难免有许多不妥帖处。不得已,还是季云有些儿经验,总算能让翠柳睡得安稳。 季云那日当真在石头上坐满了六个时辰。气血通时,也早已四肢无力,兼之又饥又疼,滚落在泥地里昏睡了一夜。那奇诡的仪式,他自然是半点也没看到。拖着步子回到屋中,见展白二人都在,还吃了一惊。 此番相见都有些尴尬。林中争执固然绝口不提,便是平素交流也变得客套起来。白玉堂几次憋不住想再挑起话头,都被展昭拦下了。季云也有意避着他,日夜照拂翠柳,连自己枕头底下的香囊不见了都没发现。 这日清晨,季云主动来寻白玉堂,说夜莺留下的药已快吃完了,但看翠柳的病情,似乎还要再吃两日,问他可否帮忙去城里抓药。白玉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跑这一趟倒不妨事,但又无药方,你教我怎么抓药?”季云道:“原本的药就是抓好的,现下还剩两副。我这就去煎一副,让翠柳午后服用;另一副,你拿去药房,叫掌柜的照着抓便是了。”白玉堂接过药包掂了掂,道:“好吧。最多也不过两个时辰,我便回来了。”季云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他,低头道:“有劳。”白玉堂瞧也没瞧,转身大步离开。 “你别放在心上。”展昭见季云伸着手掌颇为难堪,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季云迟缓地将铜板收起,颓然道:“玉堂恨死我了。是我活该。”展昭叹了口气,道“他心底恨自己更多些,只不过不愿面对,才将气发到你身上。”季云摇头道:“不,不会的。他虽是我内子表弟,毕竟年纪差着许多,又打小儿不在一处,哪能有多少感情。可我这夫妻一场……”展昭道:“即便不是他表姐,是个陌生人,他还是怪自己多些。”季云道:“你怎知道?”展昭道:“我也说不上来,可我就是知道。” 季云偏头去看展昭,见他负手而立,眉宇间一片淡然,与他年龄殊不相称,不由问道:“展少侠,你出道多久了?”展昭道:“不过两年。”季云道:“这两年想必历经风浪?不然怎地如此沉稳。”展昭失笑,道:“季公子见笑了,在下原本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似白兄纵情肆意。”季云微笑道:“我像你这般大时,也不过是个毛躁孩子。”他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语声中忽充满了悲怆,“谁知后来……唉,有些事情,真是一旦沾上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展昭一震,心跳猛然加快。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一点也不敢打扰。因为他直觉,季云很快就要提到那些他死也不肯对白玉堂说的事了。他宁愿弃去老父幼女也要留在黄鹂身边,到底为什么呢?是想复仇?是被胁迫?是已屈服?还是…… 果然季云失了会神,喃喃自语。只是声音实在太小,饶是展昭耳力过人,也难以辨明。正在想是否该凑近一些,猛听得翠柳在房中呼唤。季云一个激灵,忙奔进去。展昭哎了一声,摇摇头,没有跟去,信步又走到了院中花圃前。 前几天,他状似不经意般问过季云这些是什么花。季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答曰杜鹃。展昭心一紧,犹豫再三,未对白玉堂提起。不过自那天起,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往这花圃走,就好像能从中找出点什么似的。 来得太勤,几乎已记下了每株杜鹃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出哪株又掉了叶子。可是它们仍然只不过是普通的杜鹃花罢了。 他想得出神,竟未听到季云已走出了屋子。直走到他身后丈许远处,才乍然惊觉,猛地转身。其时眼中戒备和敌意尚未敛去,倒将季云吓了一跳,讷讷道:“展少侠,能否帮个忙?” 展昭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道:“什么事?”季云道:“翠柳方写了张条子给我,让我放到林中去。她说的那个地方,我来去怎么也得顿饭时分,炉子上的药,劳烦展少侠看着点。”展昭道:“展某不通药理,不知该几时撤下。不如我替你去放那条子?”季云摇头道:“非是我不信你,但林中机关遍布,你只怕走不过去。”展昭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去吧。”季云道:“那药再熬一盏茶功夫就好了。”展昭点头道:“我知了。” 季云颔首谢过,便往院外走去。展昭心念一动,唤住他道:“翠柳姑娘写的什么,能否给展某瞧瞧?”见季云疑虑,遂解释道:“实不相瞒,前些时我在天长县,听闻了一桩奇案,与白马村里一个叫张龙的汉子有关。当日张龙声称,翠柳姑娘是他亡妻表妹,故此我一直想寻翠柳姑娘问个清楚。岂料在此遇见,她却染疾。现下她卧病,我也不好进去打扰。”季云笑道:“原来如此。你看看也不妨事,不过这与那个张龙大约没什么关系。” 他展开纸条送到展昭眼前,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 这句诗意味着什么展昭不知道,可展昭看得明白,纸上字迹清秀,与白玉堂所示一模一样。那约了徐庆的纸条,果然便是翠柳所留。 展昭估摸着时辰撤了药,滤去药渣,倒入碗中。待到不烫手了,才端入小室。翠柳正半躺着养神,见他进来,立即绷紧了脸。 “季公子还没回来。”展昭道,把药碗放到榻前小桌子上。翠柳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他。展昭也不多言,转身出门。刚要把门带上,忽听翠柳道:“等等。” 她声音不大,但气息尚稳,瞧来身子已大好了。展昭立定回头,却不看她,只看着那药碗,问道:“怎么?”翠柳撑坐起来,半垂着头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展昭等了片刻,道:“若无事,在下就先出去了。”翠柳急道:“不。我是想问问你,张龙还好吗?” 她问起张龙,展昭并不如何惊讶,但仍扬起眉毛,道:“你这四年来不是一直看着他吗,何来此问?”翠柳脱口道:“你怎知道?”自觉失言,撇过脸去。展昭道:“若非如此,你那天怎会出现得那般及时。”翠柳轻轻地噫了一声,停顿片刻,道:“我是问,我离开之后,他……怎样?” 展昭探究性地盯了她一阵,反手关上门,走近几步,道:“你好像很关心他。”翠柳道:“没有。”展昭道:“你不是他亡妻的表妹。”翠柳道:“不是。”展昭道:“他那‘亡妻’没有死。”翠柳道:“没有。”展昭道:“她诈死,是为了弄明白那绢上的十九个数字是什么意思。”翠柳道:“不是。” 直到这一句,展昭才终于有了讶色,不禁重复道:“不是?”翠柳道:“不是。我回了你这么多,你还没有答我。”展昭道:“那天你们走后,我和白兄看见了烟花,便也跟过来了。因此不知他现下怎样。” “烟花。”翠柳喃喃念了一句,有些晃神,又似有些恍悟,“是了,我倒忘了。”展昭问道:“是你放的?”翠柳不答,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耸肩之间的模糊动作。展昭追问道:“那白玉堂在天长县,是你告诉徐庆的?徐庆到胭脂山,是你约的?” 这次翠柳拒绝回答的神情再明显不过了。展昭微微叹了口气,道:“那,你喝药吧,先休息。”翠柳瞥了药碗一眼,没有说话。 他关上小室的门时,刚好见到季云走进院子。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彼此沉默了。季云在屋里转了一圈,去看了看翠柳,嘱她饭后再喝药。展昭则在院子里徘徊,思绪纷乱,自己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眼看着已近未时,季云因外出甫归而匆忙整治的吃食都飘出了香味,白玉堂却还没有回来。 展昭举着筷子食不甘味。一方面自然是担心白玉堂,想他功夫虽然不赖,毕竟经验尚浅,只怕容易着道儿;另一方面,与季云非但谈不上有何交情,反还有些隔阂,受人招待,总带着三分尴尬。 “展少侠?”季云见他发愣,忍不住唤了一声。展昭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歉然道:“什么?”季云道:“没什么。”少顷,又很快地问,“玉堂不搭理我,我也不敢问他。我是想知道,内子……内子葬在哪里?” 展昭一怔,抬头看他。季云面上沉静,眼底却隐有水光,见他不答,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今日是她末七……” “季公子……”展昭心下恻然,想他在黄鹂身边,多半不敢过于表露情绪。这哀伤压在心底,让他一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终于到了断七的时候,再也压不住了。 “令正逝在金华,”展昭道,“但因已出嫁,不入祖坟。我离开顾府时,她尚未下葬;听顾老爷说,应是待令尊着人去接容容时,将灵柩一起运回你季家。”季云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多谢。”垂目望着桌上的残羹,喃喃道,“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展昭道:“她那时正在担心你。既是情深,如何不愿。”季云惨笑道:“她担心我走,可我仍是走了。她泉下有知,岂会无怨。” 展昭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闭口不言。季云呆呆坐了半晌,将碗筷收拾了,也不让展昭帮忙。又出了会神,回房取出一沓纸钱,到院子里点燃了,朝南方跪坐下来。 他这一坐,直坐到了天黑。展昭本不欲去打扰,可白玉堂仍然未归,他实在也呆不下去。故此踟蹰一阵,还是上前去辞行。 “可是,”季云颇为惊异,“林子里……”展昭道:“你那日曾说有图可循,可否给展某一份?”季云道:“有倒是有,但这么晚了,恐怕看不清楚。”展昭道:“不妨事。”季云仍有些迟疑:“但若玉堂回来没见着你……”展昭道:“那请借纸笔一用,我留书给他。” 季云见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强留,依言为他取来了地图和纸笔。展昭草草写就,拱了拱手,很快便隐没在山林之中。 为什么屏蔽……歧视我更得慢吗。。。口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 43 章 第44章 第 44 章 夜晚的林子和来时一样阴森诡秘。没了白玉堂在旁,展昭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不必分神挂怀;另一方面,看着白玉堂破解机关而自己帮不上忙,总是有几分抱歉几分惭愧。 他站在星光下,仔细对着地图辨明方向,便往天长县城行去。其间左弯右绕,全无常理可循。有时分明见着眼前有路,地图上却无标注;有时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到得近前,才蓦然发现石后有道裂缝,堪堪容一人侧身而行。这般到得后半夜,隐约已能见到山下白马村。 展昭略松了口气,心想天长不大,药铺也不会太多,白玉堂乃是外地人,又打扮惹眼,况又不似前次有意相避,打听起来想必不至太难。却在此时,天上起了云,星光骤黯,眼前漆黑一片。饶是展昭眼力颇佳,也很过了一阵,才又勉强得以视物。 他并未移动半分,连身子也未曾侧过一侧,可是面前的景象,却已是瞬息万变。莫说白马村看不见了,即是方才就在手边的树枝,竟也不知如何化成了藤条,上面布满倒刺,瞧来险恶万分。急忙低头去看地图,可哪里还能分辨出方位来?心知定是自己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当下愣在原地,不敢妄动。 慌乱了一瞬,展昭很快又镇静下来。此时离天亮已不到一个时辰,届时跃上树顶去,总能看出些什么。如此想着,便索性闭目养神,免得天亮了,自己却疲惫不堪。 仿佛已过了数十个年头那么长,可展昭蓦然惊醒时,天还黑着。睁眼前的一刹那,他还以为是在做梦;但很快他就握紧了巨阙,后背也不自觉地绷紧了。 有人在悄悄接近他。 这人并未刻意隐藏身形,所谓的“悄悄”,只不过是他自己小心而已,只怕压根不知道前边有个展昭。从他拨开树枝行走的动静看来,多半并无功夫在身;走得倒甚是坚定顺遂,直将这复杂机关视若无物。展昭原以为他是熟知林中道路变化,可待人来到面前,才大吃一惊。 他识得此人。是那以泥浆裹塑百合二人尸身的陶思潜,乃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陶思潜两手各拿着根木棍,一边敲打地面一边前行,与寻常盲人并无二致。经过展昭身前时,猛然停住,慢慢转过身来,迟疑着低声问:“可是当日长生家中少年?” 展昭万料不到他不仅发现,还认出了自己,一时瞠目结舌。陶思潜等了片刻,不闻回应,遂又朝他走了两步,道:“老朽以耳鼻代目,十数年来从未失手,少年人不必惊讶。” “正是在下。”展昭心念电转,想他本无敌意,又非自己敌手,也不必隐瞒,“不知陶师傅……”陶思潜笑道:“你定是想问我来此何干。”展昭亦笑道:“陶师傅既然在此,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在下虽有些好奇,却也不想多问。倒是见陶师傅一路行来似无阻碍,想要求教怎么出去。”陶思潜举起手中的木棍,笑呵呵地朝他点了几下,道:“这林子里机关密布,原不容易出去。可老朽我,是个瞎子啊。凭他如何千变万化,老朽一概瞧不见。” 展昭一怔,随即了悟,笑道:“原来如此。”陶思潜道:“到天亮还有多少时候?”展昭道:“约莫半个时辰。”陶思潜点头道:“差不多。你且随老朽来吧。”他将左手的木棍伸给展昭,嘱道,“你拉着它,闭上眼,只管跟来。若听见什么,只要不是要命的东西,尽皆不用理会。” 展昭依言握住木棍,只觉这端粗糙得紧,倒是不容易滑脱。虽然四周漆黑,本也看不太清,可要他完全闭目行走,心底总是有些不踏实。正犹豫间,陶思潜已举步向前。展昭不及细思,急忙跟上;咬咬牙,还是闭上了双眼。 眼睑甫一阖上,耳边的风声便仿佛骤然间大了起来。方向全靠一根木棍指引,脚下每一步都犹如走在悬崖边上,展昭无论如何无法放松,握得越来越紧。若非意识尚还清醒,知道绝不能就此与陶思潜脱离,恐怕已将木棍拗断。 也不知走了多久,头脸衣物都已被树枝划了数不清的小口,才感到陶思潜停了下来。展昭随他站定,问道:“可以睁眼了吗?”陶思潜道:“到了。” 展昭微微一愕。虽说请人带路出去,可并未明说要去到何处,陶思潜这句“到了”,不免有些答非所问之嫌。展昭吸了口气,睁开眼,更是大出意外。 面前是一道长长的白墙,左右都伸入树林之中。墙的正中间有一道门,亦以砖砌成,只看得到与墙的接缝,却既无把手亦无凹洞,不知如何开启。墙有两人多高,后边是何情景,则完全看不到了。 这里绝非白马村,瞧来乃是胭脂山的另一边。也不知陶思潜带他来此,有何用意。 许是感觉到了展昭的疑问,陶思潜放下木棍,轻轻朝白墙扬了扬下巴,道:“我重游故地罢了。这后边再无机关,今天已大亮,你可自行离去。” 展昭跃起来的那一瞬间有无数种设想,关于墙后的景象。也许是一马平川的前路,也许是惨无人道的炼狱,也许,只是某个富家子弟在这儿建了一座古怪的庭院。 可等他掠上墙头,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多么贫瘠。 墙后又是一道墙,稍矮一点,稍短一点,不那么深入林子,勉强能看到左右的边界。正中间的门更奇怪一些,接缝一直延伸到墙顶,毋宁说更似是一条通道的截面。站在外墙墙头的展昭能清晰地看到里墙的上面。 只能看到上面,而不是后面。因为这道里墙后约摸十来丈方圆的地界都被与墙头相接的无数砖块严严实实地封住了,整个像是一个巨大的台阶。阶面与里墙一样刷上了青灰,一眼望去颇为阴森怪异。 这巨大的台阶后边仍是一片林子。展昭注视了片刻,扭身向后瞧了瞧,见陶思潜盘腿坐在地上,显然已陷入了沉思。沉吟半晌,虽明知陶思潜看不见,仍是拱了拱手,道“多谢陶师傅,在下去了。”陶思潜一动不动,并未回应。 展昭暗自摇了摇头,掠上里墙。才走了一步,便知其下中空,绝非实心台阶。心念一动,吸了口气,霎时间在这一片青砖上转了整一圈;想了想,放慢速度,又转了两圈;越转越奇,最后干脆停在中间发愣。 以他脚底的触感,已基本判断出至少还有八道直垒到顶的内墙,将底下分隔成若干个房间。平生所见楼阁不少,可是上层地板均为木制;那些砖石所筑的房屋,又往往只有一层,顶如斜坡,覆以瓦片。木也好瓦也罢,都是轻便之物,这才能下空而不塌陷。似这等砖石铺就的平面房顶,非但不曾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 正在出神,忽觉身后风声一响,是有人刚刚跃上。急转身看时,不禁瞪大了眼。 是久久未归的白玉堂。 白玉堂没等展昭发出半点声音就一把将人拖下了房顶,直推到边上的林子里,离整个石屋足有七八丈远。展昭被他扯得踉踉跄跄,腕上传来对方手心的灼热,直似要将他烫伤一般。正在犹豫是该反扣回去还是挣脱,白玉堂却放开了他。 “你怎么来了。”白玉堂压低声音问。展昭偏了偏头,道:“跟着那个陶思潜来的。”遂简单地解释了两句,“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里。”白玉堂道:“离开这里再告诉你。” 他退开了半步,歪着头看展昭,脸上浮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展昭被看得不甚自在,讷讷道:“那走吧。”白玉堂道:“走什么走,三哥还在里面呢。”说着拿大拇指往肩后一指,所指处正是那石屋。 展昭微微瞠目,道:“你怎——”“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出来,白玉堂又突然靠近,整个人都扑在他肩膀上,将脸埋在后面,低喝道:“别说话!手……手放我背、背上!” 展昭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虚抱住了他。这个远远看去两人深情相拥的姿势由于双臂没有着力处,实际上非常地不舒服;可展昭竟甘之如饴。 白玉堂轻而快速地在他耳边作着指示。他觉得痒,往旁边避让了些,却被白玉堂一巴掌拍在脑后,硬生生按了回来。只得照着白玉堂的意思,顺力一点点往林子深处移动。 “你、你不觉得我们太近了么?”白玉堂勒得过于紧了,展昭简直无法喘气,好容易等到看不见石屋了,终于忍不住开口。白玉堂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很快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十分敷衍地说了声抱歉,语气里又带着三分促狭:“没办法,我跟人家说来和情人幽会的,委屈你了。” 展昭瞪着白玉堂,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朵花来,但又不禁觉得好笑,道:“‘人家’是谁?”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伸手捧住他的脸转向右边,又很快转回来。只这一转,展昭已瞥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林子外边。看方向,很像是往石屋去的。 “你……”展昭又好气又无奈地看着他,心知他既已说过离开此处再告知经过,此时便绝不会回答他何以这般对“人家”说。看了半晌,忽问:“倘若你没遇到我呢,你怎么证明给‘人家’看?随便拉个人么?” 白玉堂仍然歪着头,又浮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来的那么多人。”展昭不依不挠:“要是有人呢?”白玉堂瞧着他叹了口气,笑道:“我就说我被爽约了,顺便还可以博一博同情。” “那,”展昭心潮涌动,只觉脑中一晕,连带着手也不受控制,突地使力收紧,“可不是你那么扮的。” 这句话几乎是贴着白玉堂的耳朵说出,他的嘴唇简直可以感受到白玉堂耳垂上细小的绒毛。白玉堂浑身一震,自脸颊倏忽间红到了耳根,急急忙忙地推开,霎时间退出三丈远,一手颤颤地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做什么跑那么远,”展昭悠悠然抱着手臂,靠着树问,“可是与展某几度较量轻功未果,想再来一次?” 白玉堂暗暗啐了一口,扭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第45章 第 45 章 两人匿在林子里等了许久,总算等到那个矮小的身影又从石屋那边钻了出来。这次展昭看清了,是个垂髫童子,瞧来连路都还走不稳。 “你可仔细着些,”白玉堂附在他耳边低语,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这人绝非稚子,多半是娘胎里落了病根长不高罢了。”展昭似信非信,道:“这人什么来头?”白玉堂嘘了一声,道:“他来了。”一手攀上展昭肩头。 “哟,这就是你那情人?”那童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近前,冷不丁冒出一句。白玉堂故作吃惊地跳起身来,转头看见他,挤出一个笑,并不答话。展昭垂下双眸,柔声问道:“这位是?”白玉堂道:“刚路上遇见的。”展昭道:“是么。”白玉堂眼波流转,笑道:“那你以为呢?” 展昭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直发慌,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落在那童子眼里,宛然打情骂俏模样。童子扬起眉毛,打量两人一番,向展昭拱手道:“幸会。”展昭朝他点了点头,面上神情颇为冷淡。童子不以为意,转而向白玉堂笑道:“你这情人,疑心可真够重的。我走了。”也不待白玉堂答他,径自离去。 白玉堂目送他走远,这才放开了展昭,道:“他叫染丹。就是染成丹色的染丹。”展昭失笑道:“怎地像个姑娘家。”白玉堂冷笑道:“你初听见‘凤仙’这名字时,可曾以为是姑娘?”展昭道:“当然不会,那时我刚与凤仙打一架——你该不会是说,这两人有什么关系吧?否则你无端端提他作甚。”白玉堂耸耸肩,道:“有些猜测,但不敢确定。” 他说着就往石屋那边走。展昭跟在旁边,暗自摇了摇头。 一出林子,两人的神情体态便全变了。白玉堂迅速靠近石屋,如一只壁虎般贴上墙面。展昭立在他身后,双脚不丁不八,手中巨阙也握紧了几分;以他功力,周身卌丈内纵只些微动静,亦逃不了他眼去。 白玉堂用一种可笑却绝对安静的姿势沿着墙面爬行,约莫七尺远近时停了下来,在墙上轻轻敲了两下。稍顿一顿,手指移开两寸,又敲了两下。这般断断续续敲了三丝大小,这才跃下地来,道:“这里是门。”展昭道:“能确定多大么?”白玉堂摇头道:“不能。边界非常模糊,我也想不出是为什么。但这一块后边空得十分均匀,想必我推断不错。”展昭点头道:“那你让让。” 白玉堂瞧着他笑了,直笑到展昭快要着恼才拍了拍胸口,喘了两声,道:“我知你功夫不差,好吧,比我还好着那么一点儿。可这屋子里面什么样儿谁也不知,更不知三哥究竟在哪个位置。且不说你这一掌下去压根如同蚍蜉撼树,就算你能耐,震得砖石裂开,崩伤了屋中的人怎么办?”展昭道:“依你说如何?”白玉堂道:“依我说,你才要让让。”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堆零散的小玩意儿,飞快地拼装起来。不一时成了型,展昭才认出是那条带爪的钢索。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东西怎么能打开厚重的石门,只得半信半疑地依言站到一边,同时仍不忘四下里留意。 “师父曾授我一法,我却没有试过。”白玉堂严肃起来,缓缓说道,“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只怕还得另寻他路。最多不过是等他们的人来,干一场硬的罢了。” 他虽然努力克制,仍可听出声音有些颤抖,可见对此法并无把握。展昭拍了拍他肩膀,道:“没事,我陪你。” 白玉堂点点头,后退几丈,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运力半晌,低喝一声,将钢索挥了几圈,掷了出去。那五爪带着劲风碰在门上,直撞得火花飞溅,却终究是滑脱下来。白玉堂吸了口气,再退远了些,收回钢索,瞄准方才的位置,又掷了一次。如是再三,那钢爪总算插入石壁少许。虽不甚深,却已不会轻易脱落。 白玉堂招手唤展昭近前,把钢索的另一头缚在他腰间,道:“这儿离树太远,你忍一忍。”展昭不明其意,问道:“我要忍什么?”白玉堂道:“你运气护体,若感到不适,须将那股力道引入地下。”展昭啊了一声,道:“这……我……师父倒是教过我,我也没有试过。” 眼下情势不应该笑,可两人对视片刻,还是不由得笑出来。白玉堂摇了摇头,伸直搭在已绷紧的钢索上,轻轻摇晃起来。 起初展昭不觉有何异样;但随着钢索摇晃越来越快,渐渐感到心跳也加快,继而头晕胸痛。忙稳住心神,将钢索的力道顺真气流动而逼至脚底涌泉。又过了片刻,这阵晕痛过去,才发现钢索震动已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也不知白玉堂是怎生控制的。 猛然间,只听得噼啪连声响彻天际,应是石屋内有什么东西尽皆碎裂。随后,石屋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痛苦的呻吟声。其中有一个声音较其他人更为有力,以白玉堂听来,正是徐庆。 “三哥!”白玉堂扔下钢索,冲到屋前,使劲敲打石壁。他心下焦躁,什么招式心法尽皆抛到脑后,全凭一股蛮力;不过两下,掌缘便渗出血来。展昭急忙将他拉开,道:“你这是做什么。三哥没救出来,自己还倒了。” 白玉堂倒不觉疼痛,呆呆地回头看他,喃喃道:“怎么办,还是打不开。”展昭道:“能听见里面动静,总是比方才好的。你莫着急。”他拾起地上钢索,略扯了扯,叹道:“单这道石门只怕便有近千钧之重,你我两人……除非当真如你三哥名号,有穿山之能。” 一语仿佛点醒了梦中人。白玉堂跳将起身,在怀里掏摸许久,取出个油布小包来。又叫展昭退开些,将钢索在手腕上缠了两道,使力一拉。那钢爪摇摇晃晃,自石门上脱落,留下五个寸许深的小洞。 白玉堂收起钢索,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小包。展昭探头瞧去,见里面是一堆铁丸,浑不知有何用处。白玉堂拽了他一把,道:“你瞧这石门,得有多厚?”展昭一愣,道:“难说。”白玉堂道:“我这钢索一掷,曾连破两座雕像。”展昭失笑,道:“你好端端的,破人家雕像作甚。”白玉堂瞪了他一眼,续道:“这石门上却只得浅浅几个小孔,想来最少也有三尺。”展昭道:“然则怎样?”白玉堂道:“不怎样,就该够了。” 他拈起一颗铁丸,扣在拇指与中指之间,屏息凝神,猛地一弹。铁丸直直飞入钢爪留下的小洞,顷刻之间只见一阵青烟、听得一声爆响。那石门自孔洞处,竟被炸出个尺把大的坑来。 展昭万没料到小小一颗铁丸竟有如许威力,浑身都跟着一震。白玉堂长袖甩出,接连弹入四五颗,那坑便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终于击穿石门。石屑四下纷飞,还夹带出许多红棕色的陶瓷碎片。 展昭和白玉堂等烟雾散尽,才先后穿过门洞,一时也不及理会何以石门中会有陶瓷。借着洞中洒进的天光,发现门后屋里果然蜷着一人。白玉堂忙冲去扶起,见这人有气无力面容憔悴,一条命已去了七八成,却不是徐庆。 白玉堂满心欢喜霎时转为失望,随手一掌拍在石壁上。头顶碎屑飘落,石屋竟震了一震。白玉堂一愕之下又补了一掌,方觉出这石屋内墙原来并不厚实,即又大喜。再击数下,内墙中间又破开一个大洞。白玉堂连忙钻过去,见邻室中也有一人,瞧来好不了多少,却也不是徐庆。 白玉堂一瞥而过,又对上另一面墙。如是这般连破了五六面,才终于寻到徐庆。徐庆尚还清醒,眯着眼睛看清了白玉堂,倏地松了口气,昏迷过去。白玉堂急忙抱起他,低呼道:“三哥!” 石屋的震动渐渐剧烈起来,想是内墙垮塌过多,难以支撑石顶之故。展昭在最初的石室中唤了白玉堂一声,手中已撕了七八条衣襟,拿其中一条蒙上了室中人的眼睛,这才将他拖到外面。 “这是?”白玉堂闻声抱着徐庆跟出,小心地把人放到树下,转头见了,不禁奇怪。展昭道:“屋中没有灯火,他们久在黑暗之中,骤见日光,会盲的。”说到这里心中一动,略微有点出神。 “那还等什么,这屋子要塌了。”白玉堂夺过他手中的布条,急急返入石屋中。展昭哎了一声,随后跟进。不一时,又救出十二人来。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无一例外气息奄奄。 白玉堂双掌已红肿得圆球也似,却仍不停歇,又转进去。展昭刚扶最后一人躺下,猛觉不妙,急转身看时,见本已摇摇欲坠的石顶幅度极大地晃了一下,终于轰然倒塌。 “白玉堂!”展昭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在升腾的飞屑中赤红了双目。 过了顿饭工夫,石屋才又沉寂下来,显现出它的残躯。不知是打破了何处的密封,空气中忽然充满了馊菜、汗液和便溺的臭味。几种臭味混杂在一起,直叫人恶心欲呕。展昭却顾不上这么多,一边呼唤白玉堂一边奋力徒手挖掘。没多久,双手已被石头和陶瓷的碎片割得鲜血淋漓。 他虽知白玉堂进门,却不知他进门之后往何处去,只得自石门处挖起。料想不过霎眼间事,不致入得太深。岂知掘了将近三尺,手指实在受不住了,仍是连片衣角也没瞧见;不禁又是疑惑又是泄气地停了下来。 这一停方听见白玉堂在不远处唤他,忙定睛一看,见白玉堂只露了半个头在外边,虽有些灰头土脸的,看起来却并未受伤。心下一宽,急急过去将他扒了出来。 “你是不是傻。”白玉堂甫得自由,便抓过他的手一顿翻看。有心要给他把血拭去,又怕碰疼了他,举着衣袖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展昭笑了笑,道:“你为他人尚且如此,况我为你。”说着指了指他的手掌。 白玉堂哼了一声,掸掸身上灰尘,往树下看徐庆去了。展昭负手而立,没有立即跟上。 第46章 第 46 章 徐庆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到双眼一阵刺痛,无数大大小小的光圈在不停变幻。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其实眼上还蒙着一层棉布,根本不能睁开。尝试着动了一下,觉得有些痒,忍不住伸手去挠。 手臂立即被人按住了,白玉堂带着倦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乱动,还有一次药。” 徐庆长长叹了口气,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白玉堂道:“天刚亮,你再睡会吧。”徐庆放下手,道:“我已睡很久了,想坐一会儿。”白玉堂道:“要吃点吗?”徐庆笑道:“你一提,倒真有些饿。” 白玉堂遂扶他坐起,又朝一边道:“要不去叫小二整治些白粥来。”不闻应声,门口却轻轻一响,想是那人只点了点头,便出去了。徐庆奇道:“你在和谁说话?”白玉堂道:“展昭啊,还能有谁。”徐庆啊了一声,想了半晌谁是展昭,方恍然道:“他啊,他在此作甚,你们不是有过节?”白玉堂奇道:“谁说我们有过节。三哥你莫不是被关了几天,昏了头脑。”徐庆挠了挠头,皱眉道:“你俩分明打架来着。他不是还射了你一箭,还拖你去见官?”白玉堂手一挥,道:“那都多久远了,什么陈年芝麻还好拿出来,倒显得我小气。”徐庆明知自己看不见他,仍是把脸转过去死死盯着,道:“你不小气?你小时候乱跑被老四绊了一跤,直到去年过年还拿来说嘴,怎地展昭这事才俩月就陈年芝麻了?” 白玉堂啐了一口,笑道:“三哥,你休拿小弟打趣。分明是二哥年年撺掇,怎变成我小气。”忽然一顿,敛了笑容,“俩月?” 徐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不明所以,道:“怎么了?”白玉堂靠近了些,一字字道:“三哥,自你从那还思馆不辞而别,至你现下醒来,统共也不过旬日罢了。” 若不是身体尚虚,徐庆简直要跳起身来:“什么?怎么可能?”白玉堂道:“你在那石屋子里经历了什么?怎会以为已过了俩月的?”徐庆道:“我分明一日日数过来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已嘶哑到了极处。白玉堂担忧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安慰。好在没过多久,展昭就端着热粥进来了,适时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小二太困了,我照他指点简单温了一下,希望还能入口。”展昭把碗递给白玉堂,“我还吩咐他送些热水来。”白玉堂点点头,道:“你也一晚没睡,歇歇去?”展昭道:“不必了,陪你。” 白玉堂冲他做个鬼脸,舀起一勺粥,送到徐庆口边,道:“三哥,你先吃点。”徐庆张嘴接了,仍是痴痴迷迷,喃喃不休。白玉堂沉下脸,将他唇边一点粥渍擦去,道:“快点吃,莫想了。” 展昭在一旁瞧着,见他语气虽然变得恶狠狠,动作却还是轻柔的,不自觉地漾出一丝笑容,心道:“原来他还会照顾人,偏只对我牙尖嘴利。”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徐庆连连咳嗽:“老五你慢点!”白玉堂板着脸道:“分明是你不好好吃。”徐庆咧咧嘴,道:“我吃着呢。” 一碗粥下肚,徐庆精神好了许多。沉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道:“怎么会呢。” 窗外更亮了些,初阳照在徐庆脸上,映出无数飞舞的细小尘土。徐庆用手挡了一挡,道:“我真的觉得有很久了。那间石屋没有门窗,只有个小洞,有人送饭来,接便溺出去。可洞外也是黑漆漆的。我中了迷药,失了力气,呼救自然也没人搭理,只得先吃他的东西,想他既不直接杀我,也不必再下毒。但他关我在那里,总得有个用处,否则岂非白白养起我?因此我便一日日等着。屋里一丝儿光亮也没有,唯有看他几时送饭来算日子。但他一次便送许多,也并不定几时来。想我自己饥了又饱,总有数百回合,怎地会只过了旬日?” 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一眼,并未接话。徐庆也没在意,顾自说下去。 “只是屋中无人,送饭的也绝不理我,这日子可实在无聊得很了。四面都是石墙,除了个木马子再无它物,发臭也就罢了,我总不能与它说话去。憋闷了几日,我只觉得要发疯。若非心底想着定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只怕早已支撑不住,老五你再破门进来,谁知会看见我成什么样子。” “你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做,又不见天日的,数不清日子也不足为怪。”白玉堂敲着手腕,眉心深锁,“还有那十几个人,身上没有武功,比你更为虚弱,有几个恐怕撑不过今晚。既不能弃在山上,我二人又顾不过来,一时之间更加无处寻他们亲友,因此我带你来客栈时,展昭已把他们都送到县衙去了。你们简直毫无相同,为何会被关在一处呢?” “我更想知道,”展昭道,“送饭的是不是那个染丹。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三哥在那里呢?如果不是,那附近一定另有其人,怎么我们那么大动静,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白玉堂啪一声放下粥碗,揉了揉太阳穴。 展昭和白玉堂倦意涌上,见徐庆已无大碍,各自倒在椅子上打了个盹。不一时头天约定的大夫前来为徐庆换最后一次药,两人便即醒转。白玉堂不耐烦听这大夫密密嘱咐,若非好歹与徐庆相关,他只怕早就避了出去。展昭倒是听得认真,偶有不明白的,还让大夫重复一次。待到他作揖鞠躬地送了大夫走,白玉堂的白眼早就翻上了天。 徐庆眼皮上新药清凉,心情也好了许多,向白玉堂笑道:“我与展兄弟也算有两面交情,却原来他还有几分婆妈。”想是不知展昭已送人回来,说得毫没顾忌。展昭眉毛微微一挑,也不作声。白玉堂却翻身站起,道:“他素来不婆妈,为了你才多问几句,你倒取笑他。”徐庆道:“说笑两句,你这么认真作甚。”白玉堂道:“什么认真,本来如此。” 他哥儿俩相处日久,本来口没遮拦,万不料白玉堂此刻非但不顺嘴调侃,语气里竟还带了两分教训。徐庆当下大大地不高兴起来,冷笑道:“要我说呢也不是什么为了我,分明为了你才是。没有你,他展昭认识我是谁?左不过与那怪物打完一架,就此散伙罢了。” “三哥,”展昭袍袖一拂,撞在门上发出吱呀一响,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大夫说了,你一会儿饭后要起来走走,晒晒太阳。现下先歇会儿吧,我与白兄有些事要说。”不由分说拉了白玉堂就走,反手带上了门。 白玉堂气哼哼地甩开他,走远了些,回头瞥了一眼房门,嘟囔道:“他那样说你,你还全他面子。”展昭道:“他又没恶意的,不必放在心上。”见白玉堂脖子一拧,知他还有千百句要说,连忙抢先道,“我倒是有几分感谢他。”白玉堂瞪眼道:“感谢他什么?”展昭低笑道:“若非他这句玩笑话,我怎会知道你原来对我这般在意。” 白玉堂那千百句霎时间全堵在了嗓子眼儿,把他脸都噎得红了,末了好容易才呸出一声,转过头去。 这一转头,恰好撞上楼梯上两人的目光,不禁颇为意外。展昭顺着看去,也有些惊讶,迎上前招呼道:“包大人,公孙先生。” 包拯和公孙策均是一袭青衫,微笑了笑,算是回应。白玉堂撇了撇嘴,转身欲行,却被公孙策唤住:“二位还能找到那石屋么?若是能够,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白玉堂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听得展昭道:“多半还能找到的,但不知要去做什么?”公孙策叹道:“展少侠那日送来的人,我们大人立即就着人安置下了。今早清醒了几个,便简单问了问,大是可疑。”展昭道:“我瞧都是寻常百姓。”公孙策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武功。”展昭点了点头。公孙策道:“可那也未见得寻常了。”他四下看了看,问道,“可否进房详叙?” 自与凤仙打过一场,还思馆是不能住了。白玉堂抱着徐庆随便找了家客栈,又找客栈老板借了辆板车,拖回山上与守在那里的展昭会合,好容易才将那十数人从山上拖下来。白玉堂挂念徐庆,匆匆赶回客栈,只展昭独自将人运到县衙。其时天已又擦黑,他筋疲力尽,在县衙歇了个把时辰,免不了向包拯略作解释。包拯以救人为要,问了他落脚之处,也就不再多留。此时既然找来,这一“详叙”,绝非一时三刻之事。 白玉堂打了个哈欠,向对面一间房指了指,道:“我只要了两间房,既不想你们扰我三哥,只好勉为其难,让你们来扰我了。”说着推门进房,顾自往床边一坐。 包拯和公孙策已是见怪不怪,自行在桌边坐下。展昭关了房门,坐到他们对面,问道:“先生觉得何处可疑?” “最先醒来的是个壮汉。虽然已经颇为消瘦了,仍瞧得出从前是干重活儿的。”公孙策道,“他说他是有一天走在路上,见一个姑娘好看,忍不住走近多看了两眼,就被那姑娘当头打晕,再醒来,就在那里了,也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然后醒来的是个少妇,说自己记得清楚,只去了两日,因此倒没有特别虚弱。她说是在自家后院里喂鸡时,隔篱看见一个小丫头摔倒在地,忙过去扶,才扶起来,就不知怎的晕过去了。还有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说是从学堂出来,听见树上鸟叫,一时贪玩,爬去掏鸟窝,在高处瞅见一个少年,对他举着一只笼子晃荡,笼子里有只大蛐蛐儿。他高兴地朝那少年呼唤,不慎从树上跌下,这才人事不知。” 展昭听得云里雾里。包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你定是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那石屋的主人既要将他们关进去,总会想些法子。”展昭道:“正是。”包拯道:“那他们晕倒的方式,自然也是有人刻意为之,而非巧合了。”展昭道:“不错。”包拯道:“若是寻常百姓,人家怎会设下圈套呢。况还个个一击必中,想也是花了心思的。”展昭笑道:“那人关了他们起来,自是有缘故的,可他们自己又有何可疑呢?” 公孙策摇了摇桌上的茶壶,笑道:“我只说有可疑处,可没说是这些人可疑。”他倒出一点残茶,用手指蘸着在桌面上画起了圆圈,“我又仔细问了问,虽对你说的缘故还没点头绪,却发现了件有点意思的事。那个小孩儿,姓时。” “那又怎么了?”一直假装自己不在的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孙策笑了一下,向展昭道:“这个姓在本地十分生僻。据我们所知,近十年来只有一户人家,是早年间从外地迁来的。这家是兄弟两个,弟弟还在这里,就是那小孩的爷爷。哥哥早些年回老家去了,乃是前任县令郑大人在时的一个师爷。” 第47章 第 47 章 房里一时陷入沉默。白玉堂看向展昭,撞上他的目光,心知两人都想到了一件事;但他却并不想问出来,遂极轻地摇了摇头。展昭微微挑眉,似未领悟,转而问公孙策道:“这师爷——白兄你还好吗?” 白玉堂停下剧烈的咳嗽,瞪了他一眼。展昭挠了挠鼻子,道:“啊,不知还有什么可疑处?”公孙策看了看白玉堂,笑道:“白公子约莫是连日劳累,需要休息了。大人,不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的好。”包拯道:“也好。”说着作势起身。 “没有我,你们休想穿过那片林子。”白玉堂凉凉地道,“而且,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如果你们想知道什么,倒是可以告诉我。” 公孙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皱起了眉头,道:“白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坦诚相待,你自己却有所保留?”白玉堂扬起下巴,道:“不错。这条件苛刻了些,你要不依,也由得你。”他站起来,抱起双臂,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还有,我可以为你们去走这一趟,你们以后却不得再拿长生的死来说嘴。”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片刻,又都望向了展昭。白玉堂眼光一溜,抢先道:“用不着瞧他。我知他得了张地图,可林子里机关并非一成不变,便算照着图走,也走不出多远。”展昭忆起林中事,心想若非碰见陶思潜,自己要耽多久,甚或是否真能出来,亦尚属未知,遂点头道:“确然如此。”白玉堂自得一笑,重又坐下——他自然不会提起自己初入林中时也是四处乱撞,还吓得差点掐断展昭的胳膊。 “暂且,还有一点。”公孙策斟酌着道,语气里带着不情愿,“我们在这些人的身上都发现了一种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已被风干,贴身放在他们胁下,尚不知是何意味。” “花瓣?什么花?”展昭和白玉堂异口同声,倒叫公孙策略吃了一惊。白玉堂道:“遮莫又是杜鹃花?”展昭道:“多半是了。” 公孙策却摇头道:“若是杜鹃,倒也不甚出奇。本地移栽杜鹃已久,郑大人偏巧又爱杜鹃,几乎家家都有。不是杜鹃,是木棉花。”他停了停,叹道,“据我所知,木棉性喜高温,极其怕冷,只怕要越过岭南才有,断不会无端端出现在此处的。” 包拯在旁口唇微动,似想补充点什么;但见公孙策住了口,稍一沉吟,又将话吞了回去。公孙策没看他,将茶壶推回桌子中间,又道:“本是想二位引路过去。既然白公子体贴我与包大人行不胜衣,那便只有劳烦了。”他点了点桌面上尚未全干的茶水,浅浅勾画几笔,“若能在石屋中寻到此物,定当铭感五内。”说罢拱了拱手,与包拯一道辞出。 展昭送了几步,回身见白玉堂望着桌面出神,便也凝目瞧去。见那图形已然不甚清晰,但仍可辨出是一柄短剑;形如匕首,刃上布满奇异的花纹。 “这两个文人,为何要在那石屋中找剑?”白玉堂拂袖抹去茶水,皱眉望着展昭。展昭道:“你不欲他们插手此事,他们又怎会当真言无不尽。”白玉堂道:“但可见这柄剑对他们十分重要,否则早就被我气跑了。”展昭失笑,道:“你也知道你挺气人的——我是说,说不定,这柄剑对我们也十分重要。” 白玉堂哼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随意滑动,不知怎的又将那短剑画了出来。展昭叹道:“莫想了,不如直接去看个明白。只是三哥尚未大好,你瞧我们何时去?”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道:“我说的是我为他们去走这一趟,谁跟你‘们’了。” 展昭知他口是心非,本可一笑置之,忽心念一转,暗道:“又非小女儿,做什么总是要我哄着他。”遂道,“那我留在这儿照应他,白兄自己去吧。”白玉堂一愕,道:“你照应他?”展昭道:“是啊,不管怎么说,我也算与三哥并肩作战过,有几分情谊在。”白玉堂道:“你、你又不知道他习惯什么不习惯什么。”展昭忍笑道:“三哥是眼睛伤了,又不是嗓子伤了,大不了我问他。”白玉堂道:“那、那……”猛一转身,道,“那我去了。”气哼哼地出门。 展昭忙赶上去,见他径直进了对面,陡然放轻了动作,踌躇少顷,又回身退了出来,约摸是徐庆正在睡觉。这一退与展昭打了个照面,抿了抿唇,扭头就走。展昭反倒措手不及起来。正在犹豫,白玉堂忽又返来,一手扯起他衣袖,却不说话。 “怎了?”展昭不知他此举是否如自己所想,强自淡然问道。白玉堂嗫嚅半晌,道:“我瞧见有十几个衙役打扮的在楼下守着,多半是公孙策叫来的——我说,你答应过陪我的!” 展昭这次笑出声来,反手握住白玉堂手腕,道:“好好,陪你。” 石屋的废墟模样与他们离去前并无二致,只是再感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就是那熏人欲呕的臭味,也在这几日内消散得一干二净。展昭和白玉堂立在残石上边,面面相觑。 “他们要找剑。”白玉堂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那么短一柄,怎么找?这堆石头,单凭你我,搬开至少也得三天三夜,更别提在里边翻找了。”展昭道:“他们本想自己来的,是不是?若你我不能,他两个文弱书生,又怎可能做到?因此定是有什么诀窍,譬如他们已有了猜测,能在何处寻到。”白玉堂道:“那又如何?即便有这种猜测,也没告诉我们。”展昭耸了耸肩,不予置评。 白玉堂烦躁地走了两遍,恨恨道:“这个公孙策,奸猾得很。早知如此,我便把他锁死在浦江县的大牢里。”展昭笑道:“他既与这天长县令相交匪浅,又非当真作奸犯科,浦江县怎会不卖他个情面。你哪里锁得住他。”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说得也是。官官相护,历来如此。” 展昭突然极快地向林子里望了一眼,面上露出奇异的神色。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你看什么?”展昭道:“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白玉堂道:“什么人?”展昭又凝目瞧了片刻,摇头道:“不,想是我看错了。”白玉堂嗤笑道:“遮遮掩掩,必有古怪。”也不待他再说,径自掠入林中。展昭哎了一声,叹了口气。 不一时白玉堂回转,一把便扯住了展昭衣袖,瞪眼道:“你究竟见着什么人了?我方去寻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展昭无奈地把衣袖抽回,道:“我都说,许是看错了。”白玉堂逼近一步,道:“你若真是看错,根本不会说得那么真切。快老实交代。”展昭眼看着他都要凑到自己鼻子尖,只得投降,道:“怕了你了,我仿佛是瞧见了夜莺。她本来轻功不弱,又是一闪即走,你这般追进去,自然找不见人。”白玉堂道:“那你为何不一早追上去?”展昭道:“我追她作甚?我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况且兴许人只是路过呢。”白玉堂顿足道:“你是不是几日没睡好,脑子都不灵光了。你忘了,那日——” 他倏然住口,眼睛里流露出七分闪躲,一副被人窥知秘密的模样。展昭扬起眉毛,道:“我忘了什么?忘了你拿了夜莺留下的药去城里,然后就一去不回?忘了你说过离开此地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却最终仍是避而不谈?白玉堂,你拿我当什么人?” “我……”白玉堂偷偷瞄他,见他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不由得心底先虚了几分,“我那不是担心三哥,就、就忙忘了。”展昭冷着脸道:“是么?那你现下重回故地,仍然没记起来,岂非有些说不过去。” 白玉堂抿了抿唇,似是内心十分挣扎。展昭也不催他,自去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横平竖直地划起来;不时向废墟看一眼,偶尔还去近前再三丈量,显然是在绘制这石屋原本的样式。他原不擅丹青,但好在只须算准距离拉线便可,倒也不甚困难。 “我去抓药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白玉堂低头跟着他走了两三遭,终是忍不住,很快地说起来,“回到山脚时,大约巳时已过了。林中机关变幻,我一时不察,寻错了路。跃上树梢看时,倒是能清楚瞧见白马村,出去是半点不难;可季云那小院子隐在林子里,却是半点也看不到的。这般四下乱走了一通,没奈何,还是只能再下来。 “我歇了会,仔细想了想方位,正要接着走,却听不远处有人声。我又惊又喜,赶忙循声过去,便瞧见了那染丹。他独个儿蜷在树下,像是脚扭伤了。我以为是个稚童,虽觉奇怪,毕竟不甚防备,便走近了问他。他一抬头,我才瞧出他原来比我还老着几岁。 “他见了我,很是高兴,说还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于是闲聊了两句,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也知那绝非真名,左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我问他为何在此,他说他自小就为人仆役,主人家待他极差,动辄打骂,因此他总想逃出来,只是从未成功过。每次被抓回去,又是一阵毒打。说着便给我看他身上,果然到处都是瘀伤。前几年,主人举家搬入这山中,许是觉得与外界隔绝,放松了对他的看守。他倒也学乖了,不再贸然行事。去年起,主人每个月都要带个人回来,关在离住所不远的一座石屋中。” 展昭停下了手中的树枝,仰头看着白玉堂。白玉堂微微一笑,续道:“他说这个月带回的是个壮汉,看起来高大威猛,其实却是个傻子,竟给人一张纸条就骗来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地上的图已是初见雏形。展昭拍了拍手,垂眸道:“原来你不过是迷了路,我还以为是着了谁的道儿。”白玉堂跳脚道:“你这是什么话!”展昭瞧了他一眼,道:“我与你那姐夫也没什么话好说,从早干等到晚。若早知如此,岂不是可以免去那一日煎熬。”白玉堂忍不住拧了他一下,道:“你、你为何迷路便不担心。”展昭道:“你这么大个人了,林子里寻常毒虫猛兽便有也伤你不得,我自然放心。”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未免放心得有点早。” “染丹的脚伤得不重,只是他自己不好着力,这才耽在了那里。我给他把踝骨掰了回去,又将随身干粮分了他些——自然是抓药时一起买的,季云那手艺,我早厌了。他看见药包,拿过去嗅了嗅,神色当下便有些不自然。 “林子里虽暗,我也看得出已是正午了;若是还不回去,翠柳便没得药吃,还不知季云要怎么罗唣。可这个染丹说他主家便在不远处,央我送他一程。我扶他起来时顺手摸了脉门,觉他并不识武功,身子又小,脚还伤了,恐怕独个儿是难走,便答应了。——你笑什么?” 展昭直起身,揉了揉腰,道:“你想是陷在他那主家了?”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叫陷?只不过是多坐了些时候。”展昭道:“为何?” 白玉堂突然脸上绯红,神情也变得扭捏起来。展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你怎么了?”白玉堂道:“你……你好歹也长我几岁,怎不明白?”展昭道:“我明白什么?”白玉堂眼珠四下乱转,道:“他那主家虽然不算远,可山路曲折,他又走不快,差不多有个把时辰才到。还没进门,我就闻见了一阵浓郁的脂粉香,熏得我难受。我本待立即辞去,可出来两个姑娘,不由分说就将我架进去了。” 展昭呆了一呆,随即大笑,直笑得白玉堂恼起来才停下,喘着气道:“这两个姑娘手上功夫很厉害么?你竟至挣脱不得?”白玉堂道:“若真要挣脱倒也不难。但这深山老林,怎会有这么个地方,我好奇心起,想进去瞧瞧,才由她们去了。”展昭道:“你由她们,去到何处了?” 这话听来有些意味深长。白玉堂心下一颤,急忙撇清道:“我什么也没做!”声音又低下去,“所以才难得出来。”展昭扬起眉毛,道:“你只要说身上没钱,别人自然放你走。是当真难得出来么?” 他本无心咄咄逼人,可不知怎的,偏生忍不住。明明方才还在取笑,两句话下来,全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话甫出口便觉不妥,想要赔个不是,却不知从何赔起,只得闭紧了嘴,略微忐忑地等待白玉堂翻脸。 谁知白玉堂不仅没有翻脸,解释得倒更急了,像是反怕他又怪罪自己语焉不详:“我倒真这般说来!可恨那染丹说我救了他,算送我的。那两个姑娘本来已经放手,一听这话,又跟蛇一样缠上身来。染丹当下掩了门出去,任我喊他也只当没听见。” “他不过是个不受主家待见的仆役,哪里会有这等地位?”展昭收敛了心思,正色道,“若不是他骗你,便是这地方本就不为求财。” 白玉堂叹了口气,道:“我是后来把药交给季云时才忽然想到这些儿的。当时不曾多想,一手一个推开了。她两个疼得在地上打滚,我虽觉有些抱歉,可实在不想呆在那间房里,因为那里面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本想四下里再探探,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人,赶紧又缩了回去。” 他终于还是将话转了个弯说。只不过相识以来,这般直接已属难得,展昭自然不为已甚,十分配合:“什么人?”白玉堂看了林子一眼,道:“夜莺。” 展昭说不上来自己有没有预料到答案,总之也并不如何意外,道:“她便是那主家?”白玉堂摇头道:“我瞧不是。她只进到院子里,找了块石头坐着,一点不似回家的模样。那天在张龙家里,她为救翠柳,把墙打了个稀巴烂;虽说全是灰尘,我却不知她是否能认出我。因此她在外面,我便没出去。回头一看,也不知道染丹从哪儿进来,让那两个姑娘下去了,问我是否不满意,他还有好的。我看他那架势,可别给我弄一排姑娘站着,连忙扯了个由头,说我本是来和情人幽会的,第二天就要见面,怎好先在这里放纵。他看了我半天,总算是饶过了我,但又说感念我分他干粮,定要我留下来用晚饭。” 一时沉默。展昭看着地上的图,拿树枝补了几笔,淡淡道:“后来呢?”白玉堂耸了耸肩,道:“等到饭后,夜莺早就不见了。我找了半天路,好容易找到季云那里,他却跟我说你走了。还有什么后来?” “我觉得,”展昭眼光移到白玉堂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中间定是有什么古怪。” 日渐西山,残垣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白玉堂瞥了眼展昭画的图,似乎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自走到废墟里边去。展昭却像是若有所思,来回打量了好一阵子,手上仍在不停地勾勾画画。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展昭立即望过去,叫道:“怎么了?”白玉堂苦着脸弯下腰去,迟迟未能站起,只将手举起来有气无力地招了招。 展昭赶到面前,连声问道:“怎么了?”白玉堂面容有些扭曲,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道:“没事,就脚趾撞了。”展昭奇道:“这地方也没多少石头,你怎地撞成这样。”白玉堂歪歪扭扭地站起来,道:“谁说我是踢上了石头。” 两人都低头看去,只见白玉堂腿边瞧来是个土堆,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地露出几点绛色。展昭伸手拍了两下,讶道:“这、这好像是个棺材。” “啊?”白玉堂单脚跳了两下,龇牙咧嘴地抓住展昭胳膊,“谁会把抓来的人和棺材关在一起?终不成是活人陪葬?”展昭道:“那不可能。这棺材可有年头了,哪有这么久之后才陪葬的道理。” 棺材上方压着的碎石是石屋崩塌时新落,倒不难清理;但大半个棺材都埋在黄土之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早已板结得浑如一体。展白二人出了一身汗,也不过是堪堪能看清楚轮廓而已。白玉堂喘了两声,有些泄气,道:“不如天亮再说。” 展昭本是陪他来的,见他疲累,自然不会催促,只道:“山中露重,只怕容易受寒。”白玉堂嗤笑道:“我又不是妇孺,哪有这么容易。”展昭道:“你这些日子担心三哥,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还与季公子生了一场气。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免有些乏了。”白玉堂扁了扁嘴,道:“你放心好了,我自来便这么着。师父骂过我几次,可那老和尚护着我,他争执不过,只得随我去了。长到这么大,早已惯了。”说着就反身掠上最近的一棵树窝了下来。展昭无奈地笑笑,跟着在他身边拣了个大些的枝桠。 饶是两人有内功护体,毕竟才刚入夏,山中仍有丝丝凉意。白玉堂蜷着身子翻来覆去,总不安稳。展昭顾自闭目,动静入耳,也不甚在意。到得后半夜,总算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似乎立即就亮了。一颗晨露晃晃悠悠,从叶尖滴下,恰好落在白玉堂眼皮上。白玉堂不耐烦地拿手背去擦,放下手时,却不小心打到了树枝。树枝弹回去,啪一声拍到展昭腿上。 两人都惊醒了,弄得这棵树好大一阵晃动。睡眼惺忪地对视了半晌,又都笑出声来。白玉堂跃下地去,摇头道:“奇怪,怎么自从识得了你,便半分警醒也没了。”展昭道:“比上次好一点,至少你没打我。” 白玉堂知他说的是那次在大觉寺中自己给了他一掌的事,暗暗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么记仇。”眼珠一转,忽失声叫了起来。 展昭刚刚落地,顺着他的手指几步就到了近前。此时天光,两人看得分明:黄土下方露出的那副棺材,竟是大红漆就。 “有……有鬼……”白玉堂一把揪住展昭,惊得声音都变了。展昭拍了拍他,道:“瞎说什么。昨晚上不是好好的?再说,谁说了红棺是有鬼。”白玉堂平复了片刻,道:“老和尚说的。”展昭侧目瞧他,道:“你好像对那位大师比对师父还敬服。”白玉堂道:“那也不是。” 他已完全镇定下来,走到棺材近前,伸指敲了敲。听声音,必定不是空棺。展昭沉吟道:“看这做工还算讲究,只怕里边有随葬物。”白玉堂半蹲着看了许久,道:“有是有,但这人大约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展昭道:“你怎知道?”白玉堂道:“大凡富贵人家,除修建墓室之外,还要陪葬许多金器书画之类。可你看这孤零零一口棺材,周边啥也没有。”展昭道:“说不定本来有的,只是被这石屋的主人拿走了。” 白玉堂瞪着他,突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叫道:“不错。我原本就奇怪这石屋怎生筑成,现下我明白了!这里原来是一座大墓,不知怎的,过了许多年,墓道和墓室都从地下露了出来,被人发现。那人于是依着原有的墓道,加了石顶,凿了石门,这才成了那屋子。”他愈说愈大声,仿佛这就是真相,“这红棺所在的主墓室因故坍塌。外边的陪葬品被人拿走,这棺材他却移不动,只得留在这里。” 展昭微微蹙眉,忽也跳起身来,冲向前日自己在地上绘的图。经白玉堂一提,再细细看去,果然瞧出了端倪。虽则年深日久,总有偏移弯曲之处,但大体上确然犹如小型庭院,隐隐有天圆地方之架构。 猛听得白玉堂又在身后叫了一声。展昭忙赶过去,只见白玉堂已撬松了一小块黄土,露出棺材正上方的一个凹洞来。 这凹洞自然不曾凿穿棺盖,只是被人着意雕刻,用以盛物。那业已失踪的物事正好便嵌入其中。这形状说也奇怪,看上去像极了公孙策用茶水草草绘就的那柄短剑。 第49章 第 49 章 展昭和白玉堂几乎是完全如实地向包拯和公孙策描述了石屋处所见的情状。主要是白玉堂在说,展昭只偶尔补充一两句。唯一略过的,是展昭疑似见到了夜莺这件事。 包拯和公孙策越听越是激动。包拯尚能保持平静,公孙策却已忍不住起身踱步,来回走个不住。 “多半便是了。”公孙策向包拯道,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大人,你苦寻多年,总算有了眉目。”包拯捋须笑道:“多谢二位少侠。” 这大约是白玉堂识得他二人以来,头一次被如此客气相待;虽然面上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却得意得紧。展昭侧目瞧着他,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掉转,免得被发现。 “谢就不用了。”白玉堂手一挥,下巴微扬,强自抑制着好奇,“但这柄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见包拯和公孙策都看着自己,又补了一句,“我是武人,自然对刀啊剑的上心些。” 公孙策微微颔首,道:“既然有劳二位,原该是照实相告的。只是展少侠,”他转头去看展昭,“你也不知道?” 展昭突然被叫到,不禁一呆,怔怔地摇了摇头。公孙策一指他背上,笑道:“当年吴中剑师欧冶子曾为越王勾践呕心沥血,终于铸成五柄名剑,你可知道?”展昭道:“我自然知道,乃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家师授剑时,曾约略说过。”公孙策道:“这五柄剑现在何处,你可知道?”展昭道:“纯钧随勾践下葬,巨阙正在展某手中,湛卢听闻是在松江府茉花村丁家,胜邪和鱼肠却不知所踪。” 白玉堂听到“茉花村”时,撇了撇嘴,却也并未出声打断。公孙策不曾留意,只点头道:“我与大人少时在一处读书,于这五柄名剑,也曾在古籍中见来。只是究竟于己无涉,不甚在意。后来大人到天长县上任,整理郑大人留下的卷宗时,偶然发现,鱼肠剑可能就在附近。” “什么?”展昭和白玉堂一起叫了出来。白玉堂颤声道:“你该不会是说,那棺材上原本嵌着的,就是鱼肠?” 公孙策停下脚步,道:“只是猜测罢了。”他轻轻叩着手心,更像是自言自语,“当年伍子胥向公子光推荐专诸行刺吴王僚,那专诸便是用的这柄鱼肠剑。相传其时白虹贯日,气势逼人。僚身死,专诸也遭守卫斩杀。公子光即位,是为吴王阖闾,封专诸之子专毅为上卿。后来阖闾兴兵伐越,却在槜李之战中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其子夫差为父报仇,攻入越国都城,将越王勾践俘为阶下之囚。勾践忍辱为仆,一意求和。伍子胥劝谏夫差道,勾践仍存虎狼之心,决不可放归,却反遭夫差赐死。果然勾践回国后,重用范蠡、文种,内则卧薪尝胆数年,外则献西施郑丹以惑乱吴宫,终于将吴国灭了。” 这段春秋往事,展昭和白玉堂也听说过一二,却都只是零零散散。此时听公孙策娓娓道来,不禁听出了神。见他停下,不由得追问道:“然后呢?”公孙策微微一笑,道:“然后且先不谈。书中说,专毅随同阖闾出征越楚,屡立战功;那阖闾被越军伤后,专毅上前救援,却无力回天,反倒连自己也搭了进去。夫差继位后,将阖闾葬于虎丘,专毅葬于山后相陪。传说,因鱼肠刺死过吴王,决不能存于王室手中,遂由阖闾赐予专毅。专毅无后,这鱼肠就随他一起入了土。” 白玉堂慢慢张大了眼,道:“你是说,这棺材,是专毅的?可虎丘在苏州,距此恐有五百余里。”展昭也道:“不错。而且那棺材并未腐坏,就连表面红漆也没几处剥落的,实在不像已有千年之久。” “所以,这只是个传说。”包拯叹了一声,“当日专毅是否真的殉国,鱼肠是否真在专毅手中,专毅是否真将鱼肠带入地下,这都已湮不可考。本县只不过是在卷宗中看到些蛛丝马迹罢了。” 他和公孙策对视了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对面前这两人再说深一些。展昭却已忍不住问道:“此事是否与浦江县吴天禄有关?” 包拯和公孙策大吃一惊,同声道:“你怎知道?” 展昭自然不会说曾听到他们与严述的谈话,只是望了一眼白玉堂,又摇了摇头,道:“若白兄不愿说,展某也不好再贸然相询。公孙先生所托,我二人已做了,这就告辞。” 他拉了一把白玉堂,向包拯和公孙策分别一拱手。白玉堂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已被扯出门去,不由跳脚,道:“你做什么?”展昭脚步不停,悄声道:“我忘告诉你了,你换给吴天禄的那封文书,乃是出自公孙策之手。” 白玉堂当即停止了挣扎。 徐庆口干舌燥地醒来,挥着手唤白玉堂:“老五!老五!”唤了几声,不闻回应;侧耳细听,知房内并无他人,只得自己摸索着下床,去桌上找茶杯。 房间并不大,徐庆平举着双手,很快就触到了桌沿。他眼上还蒙着白布,虽能微微透光,毕竟无法视物,因此小心又小心。茶水已然放凉,但徐庆还是一口饮了,总算感到那股烧心的焦渴减缓了几分。 眼睛看不见,那些原本细微的声音便有如倏然变大。外边是客栈走廊,闹哄哄的,殊不出奇。可有一种声音夹杂在这吵闹声中,在此时的徐庆听来,便格外明显。这声音绝非一般的客人或小二能发出的,乃是一种奇异的喉声,像是濒死的人在努力吐出最后一口气。 徐庆被这喉声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摸到门边,想听个明白。可门一打开,外边热闹的声音涌入,霎时间便将这喉声掩盖住了。徐庆皱着眉头关上门,于是那喉声又在耳边嗡嗡响起。 “是谁?”徐庆低声喝问,沿着墙壁慢慢挪动。他想循着声摸过去,怎奈这声音忽近忽远,任他如何屏息凝神,也拿不准个位置。这般围着房间走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徐庆原不是个耐心的人,眼下更是不安、烦躁、焦虑一齐涌上心头,当即伸手扯下白布,怒道:“给某家滚出来!” 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这一下又解得太猛,甫一睁眼,便是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只得一片白光炸开。饶是他已休养了些日子,仍是抵受不住,晃了晃,一跤跌坐在地,直摔得尾骨剧痛。 一只手扶住了他。 这只手不是很有力,但已足够搀他起来。徐庆抓住这只手,慢慢站起,正要道谢,猛觉不对,一时间愣在当地。 纵然耳中嗡鸣一片,他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房中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莫非这只手来自一具尸体?可尸体又怎么能扶他呢。 徐庆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急睁大了眼,想要瞧个究竟,可怎么也看不清。这一下又惊又怕,反倒激起了性子里的执拗,暗道:“横竖这条命才去了大半,左不过是再去鬼门关走一遭。”非但不放开,反而一把攥住这只手的手腕,顺着往上摸去。 手上边是连着胳膊的,胳膊又连着肩膀,肩膀旁边脑袋也在。只是这一路摸去,愈觉僵硬冰凉,浑不似活人所有。徐庆定了定神,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才又缓缓睁开。 这次他终于看到了房中景象。他手里拉着的确然是一具尸体,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嘴角带着微笑,也不知已在此坐了多久。尸体的双手保持着一个张开的姿势,身子却被牢牢绑在椅背,丝毫不能移动。方才徐庆摔跌时,恰好上臂撞入这尸体掌心,才教他以为是有人相扶。 徐庆瞪着这具尸体,狠狠在自己衣上擦了两把。 忽听一阵脚步声自门外径向这边而来。徐庆忙转身去看,却是展昭和白玉堂回来了。 “三哥你醒了?”白玉堂已听见里边动静,笑着推门进来,不由得吃了一吓,“这是什么!” 徐庆迎上前去,一边还揉了揉眼,将先前情状说了一遍。展昭和白玉堂越听越奇,都凑近去,仔细瞧那尸体。 “这不是……”展昭轻轻踢了一下椅子,叫尸体的脸正对着灯,不禁一呆。半句话间,白玉堂也认了出来,道:“不错,是兀鹫。他怎会死在这里?” 兀鹫的身躯非常硬,应是已死了好几个时辰了。眼皮是半耷拉着的,隐隐可见里头的眼白部分已经是一片浑浊。展昭盯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还未有动作,白玉堂已先他一步,将兀鹫身上的衣物尽皆扒了下来。尸身既硬,自然无法正常除下,直撕得布条横七竖八落了一地。 “你倒是手快。”展昭失笑,去桌上端起油灯,举到兀鹫跟前。白玉堂看也没看他,道:“谁似你这般婆妈。”展昭替他撩开额前碎发,道:“是是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消片刻,白玉堂已看过了兀鹫全身,皱眉道:“没有外伤,只有几处红斑,不知是什么,但绝不是给人打出来的。”展昭道:“我还以为你忽然学会了验尸。”白玉堂道:“你休取笑我。我虽不会验尸,却也不是一句说不出来。你想,这人本是黄鹂手下,功夫也算不弱。别人要杀他,他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可看他现今这模样,似乎并未经过抵抗。”展昭道:“或许是他不曾防备。”白玉堂道:“又不是一刀毙命。从中招到死,可有一段时间,终不成是昏迷着的?”展昭道:“可能是啊。”白玉堂摇头道:“绝不可能。你见过哪个昏了的人,脸上还带着笑的。” 他这样一说,兀鹫脸上那若有还无的微笑,显得愈发可怖起来。徐庆瞧瞧展昭,又瞧瞧白玉堂,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第50章 第 50 章 等三人都填饱了肚子,徐庆才将方才经历悠悠道来。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似乎不甚在意。徐庆瞪眼道:“老五,你怎的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展昭笑道:“三哥你莫急,白兄这是还在想事情。”徐庆道:“跟前这么奇怪的一件事,还想什么别的。”展昭道:“便是这兀鹫究竟怎么死的。” “你说得好像很了解我。”白玉堂施舍似的睨了展昭一眼,“我现在并没有想他是怎么死的,我是在想,他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展昭皱眉道:“死在这里?他绝非死在这里。死的时间不短,又被绑成这样,莫说三哥已经休养了些时日恢复了些精神,即算是个完全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也断不会中间半点也不知晓。”白玉堂恨铁不成钢一般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当真很了解我。兀鹫的尸体在这里,难道是他自己走进来死的?”展昭道:“自然不是。”白玉堂道:“那就对了。杀他的人,为什么要把他尸体搬来?” 展昭接连被白玉堂抢白,倒也不气,只是陷入沉思,一时没说话。白玉堂本已拟好了接下来好几个回合,展昭既不说话,他备好的词句自然也只好烂在肚里。可与那次被公孙策憋回去截然不同,眼下没觉得不痛快,反而有几分心虚。见展昭久久不语,忍不住伸指戳了戳他胳膊,道:“喂?小气劲儿又犯了?” 展昭被他一戳,回过神来,微微摇头,道:“我想不明白。”白玉堂嘘了口气,道:“那便不想了。三哥,”他转向徐庆,“你离岛本是找我,为何那翠柳留个纸条,你就巴巴儿地跑了去?” 徐庆一直呆在一旁,大睁着两眼看他俩你来我往,猛然被叫到,不禁整个人都一抖,半张着口道:“啊,啊?不是,翠柳是谁?”白玉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告诉你我在天长,又叫你去山里的人啊。”徐庆奇道:“我只见了纸条罢了,那留纸条的人压根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姓甚名谁,怎地你反倒知道?”白玉堂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连是谁都不知道,就照着人家说的去做?”徐庆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我到处寻你不到,正发愁呢,猛见了这么句话,自然是想不如试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谁知瞎猫碰上——啊呸,谁知这么巧,真撞见了你。” 白玉堂绕着徐庆转了一圈,直到看得他浑身发毛,才扬眉道:“依你说来,是为了我,才听了她话。”徐庆连连点头,道:“可不是。”白玉堂提高声音,道:“你既这般急着找我,醒来没见我还到处去吵别人店家,又怎么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自己离开呢?” 徐庆倏然闭口,一副被噎住的模样。白玉堂逼近两步,仰起下巴,假笑着问道:“三哥,你老实说,除了那纸条,翠柳还送去了什么?” 以展昭这个“外人”的眼光看来,徐庆显然是脸红了。但白玉堂太专注于他问题的答案,竟未注意到徐庆神色的异常。他只是伸手去拧他三哥的脸,摆出一副看似打闹实则逼供的架势:“快说。” 若是私下里,徐庆绝不会同白玉堂计较;可眼下当着展昭的面,便难免觉得有些尴尬,道:“你放手,成什么样子。”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你说是不说。”徐庆无奈,只得道:“说便说罢了,你可不许取笑我。”白玉堂笑道:“你为此遭了这么大罪,小弟怎么还忍心取笑呢,可是多虑了。” 徐庆揉揉脸颊,慢吞吞地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来,不甚情愿地开口:“其实说也容易。你知道,我从前在平阳府时是个打铁的,打小儿跟隔壁老篾匠家的女儿一块长大。” 说到这里,他突然很快地看了一眼展昭。展昭啊了一声,道:“展某回避一下。”徐庆忙道:“那倒不必了。你现下回避了,过会儿老五还不是一样跟你说。况且也没什么。”他叹了口气,“本来按两家的意思,我两个多半会成亲。只是后来结识了大哥,我出来了一阵子,再回去时,她已经嫁人了。老篾匠说,她出嫁头天晚上,一宿没睡,绣了两条手帕,自己带走一条,留了一条给我。听说是嫁给了一个镖师,过得还不错。” 展昭和白玉堂都往他手上的物事看去。他若不说,当真分辨不出是条手帕。那已经相当旧了,颜色黄到发黑,显然这些年来,并没被好好保存。上边的图案也只是勉强能辨认,仿佛是一株红豆。 “老五,三哥是个粗人,你那些文绉绉的说辞,我可学不来。是有些儿伤感,不过也仅此而已。多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也不觉得怎样。可是那天你在睡觉,窗外突然扔了这手帕进来,我当真被吓了一跳。纸条上说巳时三刻,我一算时间,哪里来得及跟你说,急急忙忙地就赶了去。” “这可是奇了。”白玉堂冷笑道,“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们兄弟尚不知情,翠柳怎么知道。”展昭却道:“虽然已多年没听到消息,毕竟她是已嫁的妇人,当不会四处奔波。此处离老家山长水远,三哥见了手帕,却丝毫不曾怀疑,想必还有一层原因吧。” 徐庆苦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展兄弟说得不错。她嫁的那镖师,正是天长人。” 谁也不想惊动官府,可兀鹫的尸体不能总这么放在房中。若被小二或其他客人撞见,难免多费口舌。三人叽叽咕咕商量一阵子,仍是毫无头绪。白玉堂抓了抓头,喃喃道:“突然感觉那个药挺有用的。”徐庆道:“什么药?”白玉堂瞧了展昭一眼,道:“那个书生。” 展昭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季云屋后那场奇诡的仪式并未过去太久。但他只是摇了摇头,道:“人不是我们杀的,何必毁尸灭迹。”白玉堂撇嘴道:“依你说如何?难不成还给他收尸?”展昭道:“他是你杀姐仇人,我瞧不如交给季公子。” 他这样说,白玉堂反倒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方缓缓点头,道:“也算是个主意。”说着苦笑了下,“其实他也不过只是黄鹂的一柄刀罢了。” 徐庆不明就里,又插不进口去,顾自嘀咕两句,去床边坐了。只听见“杀姐”二字时,略有些惊讶;但看白玉堂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就作罢。想了一想,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季公子在哪?”展昭道:“离此不远。”徐庆挥手一指兀鹫,道:“再怎么不远,也不在这客栈里。你们打算带着一具尸体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过去?”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白玉堂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忽地一拍手,道:“你那马呢?小安送你那匹?”展昭啊了一声,道:“只怕还拴在还思馆呢。也不知那黄福死后,还有没有人照料它。”白玉堂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道:“也算是匹良驹,你怎的完全把它抛到脑后,岂非辜负了小安一番好意。”展昭道:“奇怪,之前是谁老让我离顾公子远些,还一见那匹马就醋意大发。” 他一时嘴快将这句话溜了出来,心下却立时发虚。果然白玉堂跳脚道:“笑话!我会和一匹马吃醋?”展昭打了个哈哈,待要找些话来混过去,谁知徐庆却揉着眼睛道:“不是啊老五,展兄弟是说你吃顾公子的醋。”白玉堂涨红了脸,挣扎片刻,拂袖道:“你身子刚好,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展昭,转身出门。 “白兄!”展昭不知他是不是当真着恼,忙追了出去,“你去哪里?” 白玉堂也不走楼梯,自走廊一跃而下,留给他一个愤愤的背影:“牵马!现下你离我远些!” 展昭没有再追,只倚在走廊栏杆上望着。他也不知自己脸上笑意多深,引得好几个路过的姑娘不住打量。等他注意到了看回去时,那边已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却是谁也不敢与他对视。展昭呆了一呆,忽觉有些不自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白玉堂很快就回来了,仍是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展昭迎上前去,问道:“如何?”白玉堂板着脸道:“我叫了辆马车来。”展昭没反应过来,重复道:“马车?”白玉堂总算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思馆已搬空了,玉花骢死在后厨。我已查过了,颈上有两道指甲划痕,想来是凤仙的手笔。”他也不待展昭说话,只慢慢走进屋中,招呼徐庆扯下床帘,将兀鹫尸身裹起。 展昭心下五味杂陈,只知跟着他的动作转了个身,两腿却灌铅也似迈不开来。这玉花骢与他相处也有段时日了,曾带他去寻白玉堂,还曾领着韩彰蒋平前来,于渊渊泱泱二人手下救他一命。若说半分感情没有,自是绝无可能。可怎么会全然将其忘了呢?细细想来,自牵着马到天长之后,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尽与白玉堂有关。甚至到天长县,本也是为了白玉堂而来的。 可他总不能……展昭想象了一下白玉堂听到这个理由的表情,打了个寒颤。 “走吧。”白玉堂施施然从房内走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随随便便在他肩上一拍。展昭抬头一看,只见徐庆背着被床帘完全罩住的兀鹫,略有些艰难地跟在白玉堂身后。他连忙上前相扶,脑子里还在想着玉花骢。忽听见客栈小二赔着笑在前面问这是什么,白玉堂一本正经道:“佛像。还未请师父念经,不可见光,你且远些。”小二急忙让到一边,生怕冲撞了。 直到把兀鹫搬进马车,白玉堂才轻轻推了推展昭,问道:“你会驾车么?” 展昭这才注意到白玉堂早将车夫打发走了,尴尬地笑了一笑。白玉堂拍了拍手,道:“巧了,我也不会。”微微拉长了声音,“三哥——” “老五,你当真不体贴些儿病人。”徐庆嘴里抱怨,仍是一手一个将他俩推进了车里。白玉堂笑道:“你眼前黑了那么久,该见些人啊风景的,调养调养。慢慢来,我们又不赶着。” 徐庆哼了一声,啪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 智障度娘啥时候把贴子还我,掀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 50 章 第51章 第 51 章 虽说并不惧怕死人,但与一具尸体呆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总是不那么令人舒服。要不了多久,白玉堂整个人都挤在了展昭身边,手脚都尽力缩到座椅上,别别扭扭地窝成一团。展昭起初有些不适,还往旁边挪了挪;但见白玉堂愈发贴紧,便也随他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段停了。白玉堂疑惑地伸出头去,问道:“怎了?”徐庆挠了挠后脑勺,道:“我那天就只走到这里,后面的路不识得了。” 前边正是一道小溪,从山那边往白马村里蜿蜒而去。白玉堂猛然记起当时疑虑,道:“那烟花筒是你放的么?”徐庆奇道:“什么?”往怀里一摸,恍然苦笑道,“我没放过烟花。本就只带了几枚出来,到那破地方醒来时,已都不见了。” 如此说来,当日翠柳身上那枚烟花,必定是从徐庆身上取得的了。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追问道:“那你那天到这里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徐庆大大地叹了一声,道:“不瞒你说,我撰着那纸条,一路寻找晚晚——就是那老篾匠的女儿,却连影子也没看着。那村子里我也去瞧过,只零星几个村妇。到这里时,看见一个女子朝我挥手,就往她那边走。岂知刚走到她面前,她手向我一扬,撒出一片也不记得是黄是红的烟来。我虽然立时向后跳开,可那迷药十分厉害,仍是着了道儿。” 他往溪边指了一指,说大约便在那一片儿。白玉堂顺着手指看了看,向展昭道:“就是我们找的那附近。可这不对。三哥把那纸条留在了客栈,他一出门我就醒了,几乎算得是前后脚离开;他轻功不及我,我既未见他,想来是我径直往山里来了,他那时却还在白马村里。”展昭沉吟道:“嗯,许是你赶过了。”白玉堂道:“后来我见了你,去张龙那屋子里耽了会子。没多久,翠柳用一根发簪打落了你手里的砖块。”展昭点头道:“不错。”白玉堂道:“她既然约三哥来,在那个时间,又怎会突然想起跑去张龙那边盯着呢?她若是见到你们开棺,赶去了张龙那边,又是谁迷倒了三哥呢?”展昭道:“你忘了,包大人叫人去寻赵虎时,我正好见到你经过,就跟了出去,直转到山涧那边,又叙了许久,这才回去的。” 白玉堂低头细思,半晌没说话。展昭道:“她迷倒三哥之后,定是先把他藏了起来,没有马上带走。因为那时我们已开过棺了,知道张龙那‘亡妻’并没有死。她见到包大人偌大阵仗,定要在旁窥视,以免四年前功尽弃。你刺伤翠柳后,夜莺把她救走,又放了你们的烟花。你我关心则乱,立即进山寻人,其实那时三哥多半根本还在外面,说不定就在这小溪附近。” “这可真是——”白玉堂盯着潺潺溪水,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真蠢,把那草地翻过来了也没见到什么痕迹,想不清楚,更急着进山了。可偏瞧不见这条小溪!” 他这一提,展昭当即了悟,抚掌道:“不错,她们是从溪中将烟花筒抛在草丛里,随后游离的。那草地上岂止一里,便几百里都可以了无痕迹。” 他二人说个不住,徐庆只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但眼见两人越谈越远,白玉堂都快说到小时候蒋平逼他学游泳的事了,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们还走不走了?” 白玉堂啊了一声,似乎这才发现马车并没有动,不禁埋怨道:“三哥,你怎不走了。”徐庆回头瞪他:“我说没说过后面的路不认识?我知道你们要去哪?”白玉堂干笑了两声,忙给他揉了把肩,道:“好三哥,莫恼,我这就下去开路。” 他说开路,倒也不全是讨好。林中本来道路曲折复杂,马车实难穿行其中,须得将些枝蔓砍去才好。展昭本想帮忙,却被白玉堂赶回了车上,叫他专心扶着兀鹫的尸身,别让它在里面到处碰撞,污了车子,不好还给人家。展昭拿剑抵着裹尸的床帘,总感觉自己被白玉堂算计了。 这般好容易到了季云那小院,天已擦黑。徐庆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此时已不太看得清,很是庆幸终于到了;不等白玉堂说话便跳下车,大咧咧地道:“你们说什么公子公子的,我还当真是个公子哥儿,怎么住在这么个破落地方——唔唔唔——” 白玉堂狠狠白了他一眼才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低声道:“翠柳只怕还在里面养病,你想再晕一次?”徐庆呸了一声,道:“我怕她?正大光明来打啊!”白玉堂冷笑了两声,道:“不瞒你说,当日她腿上有伤,体内中毒,还缠了我七八十招。”说着上下扫了他几眼,“三哥你嘛——”他假笑着住了口,可任谁也听得出来他是说徐庆不是对手。徐庆老大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服气。 “翠柳不在,”展昭拴好马,走到两人身边,“季公子也不在。这里边压根就没人。” 季云和翠柳显然是自己离开的。屋内没有半点挣扎痕迹,也没有收拾痕迹,仿佛就是两人一觉醒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出门就再没回来。白玉堂伸指摸了摸桌上还剩了半碗的粥,摇了摇头,道:“早凉透了。” 徐庆打着哈欠走进门,问道:“车上那家伙留这里吗?”展昭抿了抿唇,看着白玉堂。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别看我。哎,你干什么去?”展昭指了指屋后,道:“我去瞧瞧柴房。”白玉堂道:“柴房有什么好——等等我!三哥你在这儿坐会。” 他跑着追上展昭,心里没来由有些发怵。万一季云也成了那层层白骨中的一颗头颅呢?若真皮肉烧尽,岂但无法挽回,连辨认都是不能。 直到被展昭在肩膀上拍了一下,白玉堂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对着房梁上悬着的雕像发了好一会儿呆。那酷似山茶的面容清丽如旧,在月色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来。 “四十七、四十八……”展昭直盯着南墙下的头骨,喃喃念着。足有盏茶功夫,才向白玉堂道:“底下的都积了灰,应是许久没动过了。最上面那层头骨的数目没变,这几天想必没有新加的。”白玉堂微微瞠目,道:“你那日还数了?”展昭耸了耸肩。 白玉堂退了半步,道:“你说他们去哪里了呢。”展昭道:“说实话,我不是很关心这个。”白玉堂瞪眼道:“那你关心什么?”展昭抬头看了一眼雕像,道:“我突然想起被凤仙拿走的那颗珍珠。” 这话有些没来由,白玉堂一时没有听懂。展昭拉了他一把,退出柴房,缓缓踱起了步。 “翠柳说,张龙的那个‘莺莺’确然没死。她还说,这诈死,并不是为了弄明白那绢上的十九个数字是什么意思。我方才反反复复想着这两句话,总觉得大有可寻味处。”展昭无意识地搓着手指,声音放得又轻又慢,“倘若与那绢全然无关,我不信她会贸然现身,要知道那时她可是受伤中毒,还急着要去把徐三哥藏起来。她那一支发簪再明显不过了,决不愿绢落到旁人手里。” 白玉堂望着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虽然你说得颠三倒四,但我想你大概是要说,那个莺莺知道那十九个数字的意思,只是没有用。那绢是一把钥匙,可他们只有钥匙,却找不到锁。” 展昭对他“颠三倒四”这句评语本来不甚服气,但听完白玉堂的话,登时把反驳咽了回去,点头道:“正是。”他停了一停,又很快补充道,“现下这绢在包大人那里,但对他们来说,它根本不是什么钥匙,除非他们能想出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白玉堂皱着眉头,也跟着他踱起了步:“那和山茶给你的珍珠有什么关系?”展昭道:“她给我珍珠,是让我带给兀鹫的。你记得崖顶上顾公子说的——”他很快地扫了一眼白玉堂,见他没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才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山茶碰见我就已经很巧合了,刚好我还认识兀鹫,简直更巧,因此她给我那珍珠定是临时起意,绝不是很急着要给兀鹫的。可她为何以此作为送我出地道的条件呢?我想会不会是——” “你是说,那颗珍珠就是那把锁?”白玉堂打断了他,眉头皱得更紧,“这也太凑巧了。对,假如真是这样,那她自然不着急给兀鹫,因为他们只有锁没有钥匙,给了也没用;但既然碰上了你,让你跑一趟也无不可,因为她没法亲自出来寻人。可是展昭,一边是攥着锁送不出来的山茶,一边是盯着钥匙找不到锁的翠柳,茫茫人海,偏偏都让你遇见了?” 展昭垂着头叹了口气,道:“我也知这太过凑巧。可是你看,盯着钥匙的翠柳,把季公子安置在这小院里;小院后面的柴房中,偏偏有攥着锁的山茶的雕像。你说这中间没有联系吗?更何况,”他吸了口气,“你别忘了那个小姑娘。山茶被困的地道上面,翠柳潜伏的白马村中,她都出现了。” “那要这么说,她还出现在大觉寺呢,那里有什么?”白玉堂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展昭却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光芒闪动,一字字道:“佛像。大觉寺里的佛像。我们去大觉寺,是为了你看到长生藏起来的那十九尊金佛像!你想一想,又是‘十九’!” 白玉堂浑身都僵硬了。深夜的风吹在身上,似乎带着透骨的寒意。他突然跳了起来,冲到展昭身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展昭感到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心下一惊,忙道:“你怎么了?你、你在害怕?”白玉堂咬牙道:“呸,我我我才不怕呢!”展昭反手捏住他手腕,只觉他肌肤冰凉,显然只是嘴硬。若是平常,他说不定还会小小地取笑白玉堂一下;可现在,他忽然深刻地认识到,白玉堂真的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简直就还是个孩子。 展昭沉默半晌,展臂搂住了白玉堂,轻轻抚着他后背,在他耳边道:“我陪着你。” 白玉堂在他怀里更僵了。但不过片刻,就软下来,迟疑着,回抱住了展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 51 章 第52章 第 52 章 徐庆在屋子里等得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冲进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两人相拥直似要抱到地久天长的画面。 “你们干什么呢!”徐庆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展昭的手真的放在白玉堂腰上而白玉堂竟然没有避开,不禁大喝出声,“老五,你不是最怕痒的吗!” 展昭在他开口之前便已听见了动静,只是白玉堂没动,他也不便突然松开。白玉堂却是实实地吓了一跳,脑子里的一片空白也总算被打破,忙挣了开去,不满道:“你不说,我倒没觉着痒。”说着冲徐庆做了个鬼脸,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清。展昭怀里一空,略尴尬地甩了甩手臂。 白玉堂晃了晃脑袋,突然间福至心灵,冲徐庆道:“三哥,你确定是见到了翠柳之后才晕过去的吧?”徐庆道:“我虽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但她确然走起路来有些拐,是个腿上有伤的模样,多半便是翠柳了。”白玉堂道:“你在石屋中醒来之后,一定再也没见到她了?”徐庆道:“我谁也没见着。” 白玉堂吁了口气,微微摇头。展昭道:“你想到了什么?”白玉堂道:“我在想,石屋里关的那些人俱都不会武功,这一点与三哥可是大不相同。倘若翠柳约三哥来,并不是为了把他关进去呢?”展昭道:“你是说那石屋主人另有其人。”白玉堂道:“本来就另有其人,至少不是夜莺。”展昭道:“你是说,翠柳将三哥约到胭脂山本来有别的目的,不料自己受伤生病,却教三哥晕在溪边,被那石屋的人错捡了回去。”白玉堂失笑道:“这个‘捡’字说得好。”展昭道:“那染丹怎么会知道他是给人一张纸条‘骗’来的呢?” “这个……”白玉堂答不上来,泄气地低下了头。 徐庆非常不满地瞪着他们,不知是因为自己成了他们的谈资,还是因为自己又一次无从插口,又或许是兼而有之。说不出是幸或不幸,在他拿不准是否要打破这恼人的默契时,院子前面传来了一声饱含惊恐的呼叫。 三人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了发出惊叫的人面前,毫无意外地又引发了更惊恐的叫声。白玉堂抱起胳膊,淡淡道:“我以为你早波澜不惊了,原来还差了点儿。” 这人自然就是季云。白玉堂本是嘲讽他后院一屋子骷髅,但见他被兀鹫的尸体吓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又忍不住有些心软,硬邦邦地续道:“谁叫你闲着发慌自己去看车里面。” 惊魂未定的季云看清了他们,狠狠深呼吸了几下,才平静下来,垂下眼道:“我是回来找东西的。这地方我不再住了,你们想在这干什么都可以。”他放下车帷,勾起地上一盏提灯,匆匆往屋内走去。 白玉堂挑了挑眉毛,拿胳膊肘轻轻撞了下展昭,嘀咕道:“你看,你巴巴儿地把他拖来,人家却不领这个情。”展昭道:“季公子书香世家,几曾似这般颠簸。方才又乍然受了惊吓,许是没记起来。”白玉堂冷笑道:“放屁。受再大惊吓,杀妻之仇还能记不起来?分明是没良心。”展昭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予置评。白玉堂却不依不饶地继续抱怨:“白耽误我们半日功夫。” 正说道处,忽听屋内乒呤乓啷一阵乱响,似是季云摔了一跤。展昭忙冲进屋去,白玉堂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只见卧房大开着门,里边已是乱七八糟,季云跌在地上失魂落魄,显然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展昭上前扶了他一把,只觉手中份量极轻,浑不似成年男子体重。 “你找什么?”白玉堂没好气地抢在展昭前面开口。季云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道:“一个香囊。”白玉堂嗤笑了一声:“香囊?你可别说是——” 他猛然住口,争些儿咬了舌头;很快又接着问道:“是什么样的香囊?”季云没留意他这短暂的停顿,两手比划了一下,道:“就这么点儿,拿根红线系着的。原先一直放在我枕头底下,昨日走得匆忙,忘记取了。却怎么不见了呢?”他连连顿足,显是十分心急。 白玉堂眼睛骨碌碌转着,一手悄悄伸进怀里,犹豫要不要取出来。他那日顺手拿这香囊,原是才同季云吵过一架,心下不忿,见他如此小心收藏,便要借此教他来服个软。谁知季云几天都没发现,白玉堂自己又怎会特特记着这事,早便丢到脑后了。如今瞧了季云这架势,白玉堂只觉进退两难,头大如斗,微微侧身,拼命朝展昭使眼色。 “这香囊……”展昭不明就里,只得照着白玉堂的口型连蒙带猜勉强挤出三个字。好在季云即刻接上了话,仍是带着焦灼:“这香囊我绣了好几个月,若要从头做起,可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莫说展昭和白玉堂,就连徐庆都诧异地看了过来。只因季云这双手执笔也好,掌勺也罢,都说不上如何出奇;却怎么看,也不似个拿绣花针的。 趁着季云没注意,白玉堂后退两步,迅速闪身出了门。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在刚探出头的月亮下微微摇曳。白玉堂便借着这月光,掏出怀里那香囊,仔细翻看起来。 若非季云自己说出,白玉堂绝不会相信这绣工出自一个男子之手。但除了做工精致以外,似乎并无甚出奇之处。里边的花瓣自然是晒干的,已萎缩到认不出是何品种;细细嗅去,也不太闻得见香气了。白玉堂两根指头在香囊上捏了许久,也没觉得有何异样。遮莫季云当真只是为了太费功夫才专程回来取? 他抓了抓脑袋,拿红线重新将袋口系好,潜到季云卧室的窗户底下,慢慢直起身子。瞅准了季云仍在低头到处翻找,屈指一弹。那香囊直飞入室,滚入了被子里头。展昭一眼瞥见,总算明白了白玉堂方才的挤眉弄眼,无奈地笑笑,道:“季公子,你莫急,只怕是夹裹在哪里了。”季云却不理会他。 白玉堂瞪了展昭一眼,暗道:“这人真是,不会说谎便罢了,还不会闭嘴。他才把床上翻了个遍,你突然这时提醒他,他又不瞎,若还觉不出有鬼,才是奇怪。” 正自腹诽,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嗤响,似是什么东西在沸腾。一惊回头,只见马车里不断涌出大量烟雾,还伴随着一股焦糊味。白玉堂转了转眼珠,猛然记起什么,急冲过去将车帷一把掀开。 兀鹫的头和肩颈已被蚀成白骨;烟雾中隐约可见那药液还在缓缓往下渗,将他的皮肉一点点烧去。 白玉堂掩住口鼻,扫视了一圈车内,见到车顶下方系着一个小瓷瓶。瓶口向下斜着,正对兀鹫的脑门,显然里面的药液已流空了。但白玉堂敢发誓,他们来时头上绝没有悬着这东西。 这瓷瓶是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 他只发了这么一会呆,兀鹫的尸身已经烧到腰间。上半身全是白骨,下半身隐在烟雾之中,瞧来煞是可怖。白玉堂打了个寒战,回身唤道:“展——你吓死我了你几时出来的?” 展昭安抚地拍了拍他,道:“我知你素来爱洁,还是我去看看吧。”说着走到马车边,抬头望了望,伸手折了根树枝,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探入,去挑那根系着瓷瓶的线。 那根线系得非常结实,因此展昭只不过轻轻一碰,立即就看清了其走势。另一头贴着车顶和车壁间的接缝,隐在车帷之中;顺着一摸,竟像是被缝在车帷里头的。展昭转头换了口气,拿树枝在瓷瓶周围细细戳弄一番,很快便发现车顶上有个小小的内袋,颜色与车顶布料完全一致。显然瓷瓶在垂落之前,便是藏在这内袋里。 嗤响停了,兀鹫的尸身已然蚀尽,徒剩下一副骨架。白玉堂皱着鼻子靠近,瞟了一眼,道:“你让让,不是那么弄的。”展昭道:“里边沾了那药,别乱碰。”白玉堂道:“要你教。”说着便翻身上了车顶。展昭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心道:“方才惊得要找我,这会儿又来逞强。” 也不知白玉堂怎生捣鼓的,他从车上跳下来时,那个瓷瓶已完全看不见了。展昭轻轻扯了扯车帷,却一无动静;多了点力气再试,仍是无果。白玉堂抓住他手,道:“你也忒温柔。平素上车难道是这样的?”带着他便是幅度极大地一掀,果然见到瓷瓶从内袋口中露了出来。白玉堂放下车帷,又掀了一次。直到第四次时,瓷瓶才终于滑落,在空中横着转了一圈。瞧来无论兀鹫的尸身如何摆放,里面的药液都可以溅在上边。 “你刚出来的时候有人么?”展昭盯着瓷瓶,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白玉堂回头看他,不满道:“当然没有。若是有,我还能一声不吭?”展昭道:“那就是说,在这瓷瓶掉下来之前,最后一个掀动车帷的是季公子。” 白玉堂沉默了,少顷方道:“这个放瓷瓶的人算得挺准,连我们上下车几次都预计到了。”展昭垂下眼,道:“这人未必只是为了毁去尸体。瓷瓶倾倒的时候我们若还在车里面,他应该也不在乎的。当然,”他很快地看了白玉堂一眼,“也有可能,这瓷瓶根本就是季公子放的。我们刚才在后院并未留心前面,没听见他做什么手脚也不出奇。”白玉堂睁大了眼,辩驳道:“我们虽在后院,三哥却还在屋子里。这机关虽不难,也不是眨眼间就能弄好的。像季云那身子骨,起码要用去半盏茶工夫。难道三哥看不见他?”展昭道:“三哥眼睛还没好利索,何况他明知车上只剩了一具尸体,也不会格外留意它。” “这个容易,”白玉堂抿了抿唇,冷笑了一声,“一问便知。” 他放开展昭,大踏步往屋子里走。还没进门就听见季云欣喜地叫了一声,想是终于发现了被子里的香囊。 唉我连个尸体都不敢详细描写了一不留神就会碰到jj的x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第 52 章 第53章 第 53 章 季云被白玉堂拽到马车边的时候,脸上的喜色还未淡去。见了车中白骨,立即换了副惊恐神态,但比方才刚来时却要镇定得多了。白玉堂冷冷瞧着他,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 展昭在旁仔细观察着季云。只见他眼皮颤了两下,右手虚握成拳,左手紧紧贴在身侧,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听了白玉堂的问话,他很快地摸了摸耳朵,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随后手都背到了身后,两只食指飞快地彼此绕着。 白玉堂没留意他这些小动作,只是盯得更用力了些,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一具尸体怎么忽然就变成了骨头。”季云道:“比这更奇怪的事我也见过。”白玉堂扬起眉毛,道:“哦?说说看。”季云摇头道:“不能说。” 他脸上泛起了一种熟悉的就义般的神色,一如他们刚重逢那日面对白玉堂逼问时的凛然。白玉堂一见就皱起了眉头,冷笑道:“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我起初念着表姐几分情义罢了。你可知我有千万种法子叫你开口。”季云淡淡笑道:“你若有什么手段,只管使来。” 他脊背挺直,单薄的身子在晚风中显得颇为凄凉;声音里还是带了一丝颤抖,可见也不是全然不惧。白玉堂缓步逼近,阴恻恻地道:“你可想好了。” “白兄。”展昭突然打断了他,“你且来看看。” 白玉堂倏地看过来,脸上戾色还未敛去,看得展昭没来由一阵心悸。白玉堂哼了一声,缓和了表情,没好气地道:“怎了?”展昭向季云那边使了个眼色,道:“你瞧。” 季云忍不住想转过身来,也瞧瞧他们说的是什么。谁知才偏了偏头,便觉背心上中了一击,随即浑身僵硬,再也动不得了。他熟悉这被点穴的滋味,可这回似乎与上次大不相同——不疼,却更令他不安。 这份不安很快就落到了实处。季云感到白玉堂靠近了自己,手指捏住后领往下一扯;他的心也随着衣衫一齐滚落到了泥地里。 展昭没有看错。季云后颈上那道可疑的痕迹顺着脊柱直直往下,几乎纵贯了整个背部。它周边还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细痕,其间点缀着一些瘢痕,瞧来很像是被香灰烫的。这些伤都新鲜得很,绝不超出两日。再仔细看看,隐隐还能见到其下那些淡去的旧伤,已辨不出时日,亦重重叠叠,不知凡几。 “这是……”白玉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嘴上说得虽然厉害,可那所谓的手段,也大半是听老和尚说来,又不曾自己试过。见季云满身是伤,不知曾遭过如何非人折磨,无怪老是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这一眼瞧过,那些故作威胁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展昭眉头却皱得更深一些。他毕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两年,学问或许不及白玉堂深,见识却一定比白玉堂广。以他看来,这些伤绝非寻常虐待,也绝非仅在背上才有。可他与季云毫无关系,总不能学白玉堂那般直接上手求证;便是想让白玉堂代劳,也万万难以开口。因此只得垂下眼去,努力不去想没看到的地方。 “是黄鹂干的?”白玉堂最终叹了口气,温声问道,“那天他是去带你走的,你们之前自然认识。是不是你从他手中逃了出来,他才穷追不舍?可你是怎么……黄鹂功夫我也知道,你这弱不禁风的,怎么能逃得出来?” 季云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屋子里的徐庆忽然大声吸了口气,摸索着走了出来,道:“有人。” 展昭和白玉堂立即回身迎上。只见他鼻翼翕动,胡子颤抖,神情扭曲,在月光下显得颇为怪异。白玉堂奔到近前扶住,急急道:“怎么回事?”徐庆又抽了抽鼻子,又揉揉眼,道:“看不到。我闻见的。” 白玉堂转头看了展昭一眼,两人都戒备起来。当日严述曾对他们道,那陶思潜眼盲十数年,其他感官便格外灵敏;后来展昭于林中遇见,果然他单凭耳鼻便能一如常人。徐庆只在黑暗中过了十几天,自然远远比不上陶思潜,但嗅觉却已较他人敏锐得多。他已在屋子里呆了许久,此刻既然出来说了这么一句,想必是有甚蹊跷。 “我仿佛有些饿了。”徐庆迟疑地将手放下,没头没脑地道。白玉堂莫名其妙,使劲吸了吸鼻子,道:“大半夜的,也没人煮饭做菜,你闻见什么了就饿了?”徐庆道:“那倒不是。只感觉是闻见这味道就该吃饭了。” 还没等白玉堂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展昭已经动了。他带起的风拂在白玉堂脸上,宛如情人温柔的手。 但他的去势可半点也不温柔,直似一支离弦的箭,径往附近树上射去。只听树叶稀里哗啦一阵响,展昭向后翻了个跟斗,轻轻落下地来。随之一起落下的,还有一个垂髫小儿,眼中闪着狡黠的精光。 染丹。 白玉堂和徐庆同时上前了一步。徐庆颤抖着手指抬起来,还没开口,已被白玉堂抢了先:“果然你便是那个送饭的。”染丹笑了笑,道:“果然你不是去幽会的。”白玉堂怒目道:“你们到底有何居心?”染丹耸了耸肩膀,道:“不足为外人道。”绕着徐庆转了一圈,啧啧有声,“到底是习武的身子骨不错,这才几天,就养回来了。” 他敏捷地向后一跳,躲开了白玉堂抓过来的手,横臂在身前道:“你别冲我发火。这个是你朋友还是亲戚?我可是救了他一命。你以为他落到翠柳那个浪蹄子手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展昭拍了拍白玉堂胳膊,向染丹道:“阁下似乎与翠柳姑娘熟识。”染丹冷笑道:“自然熟识。还是我主人——”忽地一顿,“总之,你们几个放跑了我们的人,毁了我们的地方,我奉主人之命前来追捕,乖乖跟我走一趟吧。” “追捕?好大的官威。”白玉堂啐了一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说你主人是包拯那个黑面老小子。”染丹道:“包拯算什么东西?你莫把我们与官府扯在一起。”白玉堂翻了翻眼珠,还要再说,展昭却忽然打断道:“但是阁下若无二心,为何要对他说起石屋,说起翠柳姑娘写的纸条呢?” 他这一提,白玉堂当即想起那日之所以寻到徐庆,全因染丹说他们每月都关一个人进石屋里、本月带回的人是纸条骗来的云云。染丹若不提此事,纵然他们看到了石屋,也万万想不到里边关得有人,遑论将徐庆救出。果然染丹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就掩了过去,道:“往事不提,你们走是不走?”白玉堂道:“你若能以一敌三,我倒也服你。”说着左手拇指微动,佩剑已经出鞘。 染丹歪着头,抬起眼,仔仔细细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番,道:“何以见得是以一敌三?若是以二敌二呢?” 话音刚落,便听徐庆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季云站在他身后,一脸悲戚。 “季云!”白玉堂大怒,挥剑向他斩去。季云不避不让,直似引颈就戮。白玉堂剑锋将将触到他额头,见他仍不为所动,略一迟疑,随即牙一咬,径直劈下。 只听一声轻响,白玉堂手一抖,剑已被人挑开。虽然在季云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却已极浅,不足为惧。听得染丹笑道:“人家手无寸铁,又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你也下得去手,倒是颇合我胃口。” 白玉堂收剑回立,冷冷看着他,见他手中拿着一对分水峨嵋刺,想必方才正是这物事救了季云一命。蒋平也使这兵刃,自小与他拆解惯了,况又是在陆上,故此浑不放在眼里;亦不发一言,挽了个剑花,便向染丹攻去。染丹摇摇晃晃地退了半步,笑道:“来真的么?” 展昭在旁探得徐庆气息无碍,又一指点倒了季云,这才直起身子去看那两人。他见了染丹挑开白玉堂长剑那一招,只不过是白玉堂多半并未当真要杀季云,又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本身却无多少力道。心想白玉堂既能与黄鹂缠斗许久,眼下自然吃不了亏,因此也不打算帮手。只分心看着四周,以防染丹还有潜伏的同伙。 岂知几招一过,白玉堂竟是全然处于下风。原来染丹身子矮小,白玉堂要想刺中他,剑尖只能一直朝下,大半身手压根无法施展开来;他手中的峨嵋刺却正好对着白玉堂腰腹之下,招数极是阴狠。白玉堂对敌经验不足,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展昭吃了一惊,也顾不得白玉堂是否乐意,纵身跃起,自半空中俯击而下。他巨阙本是重剑,挟裹着凌厉风声,气势很是迫人。染丹向上瞟了一眼,轻叱道:“去!”展昭只觉气息一滞,竟稳不住身子,直直跌落。 “展昭!”白玉堂急忙弃了染丹,飞身去接。但展昭这一跌落何止百斤,压得白玉堂自己也站不稳,侧身摔倒。两人直滚了四五圈才停下来,脑中却已都是晕晕乎乎,眼前也只剩一片眩目的白光,只耳中染丹的讥笑声清晰异常:“你两个黄口小儿,怕不是背着师傅偷偷溜出来的。眼见着那药液腐蚀了尸体尚在冒烟,还敢大摇大摆地靠近去摆弄,活该摔个狗啃泥。” 白玉堂手里还揪着展昭的衣服,摸摸索索地顺着向上移动,按住了他肩膀,低声苦笑道:“终是连累了你了。” 他深呼吸了几次,却于事无补。意识将要远去之时,感到一双手无力却坚决地揽上他的腰,耳边传来展昭微弱的声音:“说什么傻话,我说过多少次了,陪着你。” 第54章 第 54 章 展昭是被一股浓烈的花香给薰醒的。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花,只是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躺在云团之中。眨了眨眼,面前景象渐渐清晰,辨得出是间卧房。 这间卧房不大,除了他正躺着的这张床以外,再无其它摆设。床上绣被红枕,一派温柔乡模样。展昭心里一紧,僵硬地扭过头去,只见一名少女在身侧酣睡,秀发遮住了脸庞,瞧不清面容。仔细嗅去,那花香正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白玉堂却不在这房里。 展昭轻轻动了动,感觉并未被束缚,衣衫亦尚齐整,稍稍舒了口气。他并不甚好女色,虽谈不上一丝不近,但这般糊里糊涂的总是没有最好。再一运劲,方有些惊慌,原来丹田中空荡荡的,一口气也提不上来;游目四顾,没见到巨阙,更是心下不安。一时间转过了七八十个念头。 身边少女嘤咛一声,似要醒来。展昭忙阖上双目,放缓了呼吸。 “我知道你醒了。”少女撑着头注视了他半晌,忽然笑着吐出了这么一句。花香随着她开口变得愈发浓烈,几乎浓到了叫人恶心的地步。展昭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少女咯咯笑得更开心了,道:“你既醒了,怎么不敢看我呢?” 展昭慢慢睁开眼,仍未看她,问道:“你是谁?”少女笑道:“我以为你会先问这是哪里。”展昭点了点头,也不答话,翻身下床。 “哎你去哪里?”少女急了,跟着扑过去拽他,不留神一个跟头栽了下去。一时没能爬起来,薄被凌乱地裹在身上,露出半边娇躯,瞧来甚是楚楚可怜。展昭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回头问道:“你没事吧?” 少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脸上那股媚意忽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低眉道:“没事。”随后自己小心地站起身,扯过一边的衣衫,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 “没事就好。”展昭淡淡地道,转头去看房门。少女两步拦到前面,道:“外面很危险,不能出去。”展昭扬起眉毛,道:“哦?”少女垂下眼,声音里透出几分讥嘲,道:“我每天都在这儿,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只记得很是长高了些。”她向窗外一瞟,指着一株桃树道,“那上边结的桃儿,我记得熟了有四五次吧。我也偷偷溜出去过,可是一出门就昏过去了,醒来后身上都是伤。每次都被哥哥骂。” 她叹了口气,又道:“后来我见过许多人,只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第二次。哥哥说,他们会死在外面,所以让我安心呆着。” 展昭凝目瞧着她。她举手投足颇为成熟,但面上仍隐隐透出一股稚气。当初刚来时,想必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看房卝中摆设,那“许多人”来此为何自是不言而喻。如此想着,心底泛起些同情,遂问道:“常在这里的,除了你和你哥哥,没其他人了么?”少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这窗前飞过鸟儿,跑过鹿儿,就是没走过人。”她微微抬起头,眼中闪着欣喜的光芒,“我也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你还是第一个我醒来之后还能看见的人。” 她说得如此顺畅自然,简直叫人不得不信。若在往日,展昭只怕已经揽起她闯了出去。可他现在佩剑不见,内力被封,实是自身难保。故此踌躇再三,只道:“你不必担心,只当我也将死在外面罢了。”说着绕过她,伸手去开门。 少女从后面奔上来,搂住他的腰,叫道:“不行!” 展昭身子一僵。他并非十分介意这少女的动作,可她双手有意无意地抵着自己腰间带脉要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遂覆住她手掌,往下压了压,叹道:“原来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我走了无法向你哥哥交代。”少女猛地抬头,顿足道:“你怎能这般说我?”顺着他压的方向下滑了三寸,指尖触到了他关元穴。 展昭更无疑虑,冷笑道:“放手,我急着找人,没时间同你耗着。”少女呆了一呆,怯生生地放开,轻声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行不行?”展昭道:“为什么?”少女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想也见不到你第二次。” 她语声悲凉,似是动了真情。展昭也懒得分辨,道:“随你。” 门没有锁,一拉就开了。 外边是一座精致的院落,假山水池应有尽有,门口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直通到另一间屋子。四下一看,类似的屋子还有五六处,其中一处较其它的明显大些,想来就是主屋了。 忽然背后一声闷响。急回头看时,却是那少女栽倒在地,眼神涣散,意识已不甚清醒。展昭一惊,唤道:“你怎么了?”少女苦笑着道:“我原说过,出门就会昏过去……”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像是想将展昭的容貌记得更清楚一些,含混地道:“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叫桃夭。” 展昭在把桃夭抱回房间塞进被子之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无论她是什么人,此刻的昏迷是货真价实,故此最终还是不能视而不见。但很快对白玉堂的担忧就占据了心头,以至于当他循着越来越张狂的笑语闯进主屋看见白玉堂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白玉堂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曾经晕过,反是左拥右抱,如鱼得水。倘若定要说他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头一次展露出这般风流意味。 是一种舒驰和紧绷浑然一体的状态。他伸长了手臂,搭在姑娘肩上,随便一勾就能揽人入怀;五指不时挑动,逗得怀中莺燕惊笑连连、娇喘阵阵。这边递一粒葡萄,固然是来者不拒;那边送一杯水酒,也自然仰脖便饮。还有两个替他捶腿捏肩的,更是不时引得叽叽喳喳响成一片。他面上却云淡风轻得很,虽在笑着,却似浑不着意。纵然此刻有人冲上来拉一个走,他也像是只会向别人挥挥手罢了。 展昭看得有些呆了。许是喝多了酒,白玉堂颊上泛起些潮红,衣领也拉扯得松了。少年蓬勃的朝气混着慵懒从他领间袖口一涌而出,将他整个人蒸得发白发亮。 “哟,”白玉堂似是发现了他,一双醉眼斜睨过来,“这不是展少侠吗?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踉跄着站起身,不留神将腿边那姑娘带到了地上,换来一声惊呼。忙便弯腰拉起,笑道:“这可真真儿是唐突佳人了,该如何是好。是了,我将我这兄弟赔与你,你瞧可抵得过么?”说着便将她往展昭那边轻轻一推。那姑娘娇笑着转了个圈,朝着展昭靠过去,道:“虽不及,亦不远矣。”白玉堂大笑道:“小妮子,胃口倒不小。” 展昭本来已减退了些的不愉因了这一推,立即又翻涌起来,硬邦邦地道:“白兄在此快活,倒是展某冒昧了。”白玉堂手一挥,道:“不妨事。常言道,兄弟就该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同舟共济……” 他声音忽大忽小,说话颠三倒四,眼神又涣散,显然是醉得狠了。展昭皱眉死死盯了他片刻,沉下脸道:“展某素来不惯这温柔乡,白兄好意,只得心领了。” 白玉堂见他要走,急急赶上两步,一把扯住他衣袖,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你竟不给我些面子?”依旧是说得断断续续,站也站不住,直直往展昭身上倒。展昭不得不扶了他一把,低叱道:“你究竟在——” 他蓦然住了口。白玉堂正背对着那群姑娘,一手抓住他胳膊,一手拂开额前散发,由下往上这么瞟了他一眼。那双眸子清亮异常,哪有半分醉意。但这一眼瞟过,即刻回复成方才醉眼乜斜的模样。展昭不动声色地将他扶稳,指尖有意无意滑过他脉门,微微使力按了按。 脉象杂乱虚浮,莫说会家,只怕连寻常青年男子也不如。瞧来白玉堂中的药,比他还要厉害。 “三哥呢?”展昭轻声问,却被白玉堂指甲狠狠掐了一下。白玉堂也不看他,抽出手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途中绊了一下,栽着半跪在一个姑娘面前。那姑娘咯咯侧身笑道:“五爷这年可拜得忒早了些。” “五爷”二字喊得展昭一呆。还未反应过来,先前被白玉堂推在他身侧的那姑娘已缠将过来,媚声问道:“这位爷怎生称呼?”旁一人笑道:“五爷方唤人家作‘展少侠’,你没听见么?莫不是看得呆了。”先一人嗔怪着打了她一下,道:“你懂什么,要你多话。” 展昭不惯风月,颇不自在,板着脸道:“姑娘自重。”那姑娘一愣,大笑起来,甚至挤出了些眼泪:“自重?这位爷,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四年有余,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话。”旁边几个互相瞧了瞧,都跟着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讥嘲。 展昭深深吸了口气,不去理会,上前扶起白玉堂。白玉堂半倚着他,蹒跚地走到椅子前,将自己摔进去,大着舌头道:“你们莫管他,他就是木头一根。那谁、谁来着,倾心于他,巴巴儿地从家里溜了出来,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好容易寻到了他,他转眼就托人把人家送了回去。”边上一个姑娘掩嘴笑道:“这也常见的,无非是没入展少侠法眼。”白玉堂哼了一声,嘟囔道:“若只是看不上自然不奇,他可是连看都没看出来。” 这句话伴着眼波流转,端的是意味深长,霎时间有如在展昭心上浇了一瓢热水,烫得他浑身都颤栗起来。忙忙去捕捉白玉堂的眼光,他却将头偏过去了,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装醉还是真醉。身后几个姑娘笑闹成一团,又都挨挨挤挤地,去奉承白玉堂。展昭被她们撇在最外头,脑子里变得和丹田中一般的空空如也。 “顾安和喜欢我,你已是告诉我了。你末了这句话,当真说的是他?” 心情不太好就只想写别扭地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 54 章 第55章 第 55 章 眼见着白玉堂那边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展昭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但要他就此离去,却又有些踌躇。内心深处,总还有一丝同自己较劲般的好奇,要知道白玉堂到底能在他面前做到什么地步。 在事情失控之前,一个闪光的小物事吸引了展昭的注意力。那本来隐在一个柜子后面,却不巧方才嬉闹的众女不慎撞到了柜子;柜子轻轻一晃,这东西便被带了出来,很快地滚落进厚实的地毯。除了展昭,谁也没有注意到。 见白玉堂仍被众女围在中央,展昭侧着身子慢慢移过去,不着痕迹地将它拢到脚边,这才低头仔细去看。他内力虽失,目力仍在,虽则那物事还没一根手指长,倒也看得清楚。这一看,不禁一惊。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佛像。 他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长生家中那些失踪的金佛像之一。单从佛头的大小来看是十分相似的,然而毕竟不曾亲眼见过全貌。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扫了一眼白玉堂,却见他已然沉寂,呼吸绵长,眼睫微颤,竟像是睡着了。 众女渐渐亦安静下来。半晌,一个高个儿甩了下手,抱怨道:“见天儿是肥猪也似的醉鬼,好容易来了个标致些的,这许久便撑不住了?”旁一个鹅蛋脸笑道:“偷得半日,不是更好?”高个儿哼了一声,道:“谁像你似的喜欢躲懒。我可是想出去的。”又一个柳叶眉道:“出去有什么好,死了也没人收殓。”鹅蛋脸啐道:“呸,休说这些不吉利的。” 忽一个绿裙姑娘一转身,瞧见了展昭,叫道:“呀,怎地忘了,这儿还有一个。” 她这一叫,众女纷纷看向展昭。可巧展昭刚弯腰将金佛像拢在手里,正欲要起身,闻声不禁僵住了。那高个儿当先趋过来,两条柔臂蛇一般缠上他颈项,笑道:“小哥儿,方才碍着五爷,怠慢你了,可真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啊。” 展昭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咬牙道:“放开。”那柳叶眉袅袅婷婷走来,俯身抓住展昭的手,笑道:“哟,还害羞呢。可倒是先站起来呀,不然别人看了,还以为你已经拜倒在我们杏姐姐的石榴裙下了呢。” 展昭本想挣开她,可听她这么一说,实实吓了一跳,遂顺着她的意直起身来。几个姑娘见了他一脸窘迫,吱吱喳喳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唯有一个扎两条辫儿的,仍靠坐在白玉堂身边,甚至不曾朝这边看上一眼。 透过吵闹人群的缝隙,展昭看见了她,微觉奇怪,多瞧了一会儿。绿裙姑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阴阳怪气地道:“你们看哪,这小妮子可真长情,怪道染丹老是格外照顾她。” “你说什么?”染丹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女一个激灵,霎时间鸦雀无声。 展昭趁机挣开了那柳叶眉,收敛心神,转身看向染丹。染丹却像没见着他似的,直直走向绿裙姑娘。那姑娘吓得软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染丹走到她面前,伸脚将她下巴抬起,道:“我问你话,你哑巴了?” 绿裙姑娘抖得筛糠也似,自喉咙里挤出几声哀求。染丹啧啧两声,道:“看来真哑巴了。岂非没什么用了?”也不待她目中露出惊恐,脚尖往前一送,踢中她喉间人迎穴。绿裙姑娘哼也没哼一声,脑袋一偏,就此香消玉殒。 白玉堂响亮地打了声呼噜,在一片死寂中格外突兀。有一两个姑娘想笑又不敢,拼命地低着头。染丹没理会她们,缓缓转向展昭,扬起眉道:“你出来干什么?” 这语气宛如家主训斥不听话的仆人,听起来颇为刺耳。展昭抿了抿唇,淡淡道:“有何指教?”染丹道:“你既出来,自然是她服侍得不好。原是我挑错了人。”展昭道:“我是问你,你奉你主人之命‘追捕’我们,现下我们已在你瓮中了,你主人呢?” 染丹仰着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阵子,方皱眉道:“你看起来不是个傻子,怎么问些呆话。你是我阶下之囚,岂有这等容易见我主人。”展昭道:“阁下这对待阶囚的方式,倒也别致。”染丹假笑道:“官府行刑之前,也给吃顿好的。”展昭道:“你总不是专程来与我罗唣的吧?” 白玉堂又响亮地打了声呼噜,将染丹刚说出口的几个字全给压下了。染丹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重复道:“主人还没说要拿你们怎么样,急什么。” 但这句话仍是被白玉堂的呼噜声吵得断断续续。染丹眉头锁得死紧,终于忍不住向白玉堂走过去,口中斥道:“给我安静一点!” 他走的这几步带着怒气,很像方才踢死那绿裙姑娘时的架势。展昭急忙追去,喝道:“你做什么?”只是他腿虽长,毕竟内力散失,终究差着半步。眼看染丹脚已飞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白玉堂猛然睁开双眼,一手举起,指间扣着一支金钗,也不知是几时从哪个姑娘头上摸下来的。他气息紊乱,这钗斜斜夹着,本来随时都会掉下。无奈染丹自己这一脚没留余地,正正把脚踝撞上钗尖;其势不歇,但准头已是歪了。白玉堂就地一个打滚堪堪避过,被展昭赶上扶起。站稳了看时,染丹已跌坐在地,痛得脸都扭曲了。 “不好意思。”白玉堂打了个哈欠,耸耸肩,“我那天给你接骨的时候,做了些手脚。”染丹又惊又怒,道:“你、你怎会……?”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那林子里机关遍布,你却那么巧独个儿出现在我眼前。莫非我看起来是个傻子?” 展昭瞧着他气鼓鼓的脸,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为他仍是瞒了自己着恼,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染丹倒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惊得跳了起来,随后便纷纷夺门而逃。唯有方才就在白玉堂身边那个扎两条辫儿的,仍是一动不动。若不是她托腮瞧着这边,大眼睛一眨一眨,展昭简直要以为她已经吓晕了。白玉堂俯身轻轻拍了拍染丹的脸,道:“眼下没空搭理你,委屈一下?”也不知拿那钗扎了哪里,只见着染丹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介绍一下,”白玉堂踉跄了一步,又跌靠在展昭身上,半推半就地勾住他脖子,懒洋洋地往扎辫儿姑娘那边一挥,“这是我大嫂的妹子,姓闵,闺名柔柔。” 闵柔柔一扫方才的淡漠,大叫起来:“你怎么可以随便对一个男子说我的名字?”白玉堂白了她一眼,道:“装什么大家闺秀,你以为你五岁就趴墙头看我的事我不知道。”闵柔柔呸了一声,眼睛里笑意盈盈:“我那是第一次去姐姐家玩,自然好奇了些。”白玉堂不接她话,手在展昭肩头拍了拍,轻描淡写地道:“这是……” 他突然卡住了,像是不知该怎么介绍展昭才好。展昭微微一笑,道:“在下展昭,是白兄的……”他咬了下唇,“朋友。” 这两个字一出口,展昭立即感到脖子上一紧,显然白玉堂对这个描述并不如何满意,但也未出言反驳。闵柔柔来回打量了他们一番,点头道:“哦,朋友。你两个来这里作甚?” “我还想问你。”白玉堂正经起来,自己站直了,“去年大嫂还说该给你说亲了,你却竟然在这里、这种地方……你没有?”闵柔柔急忙道:“我没事!”她低头看了地上的染丹一眼,叹了口气,“说来你也许不信,是他保护了我免遭侵害。” 她也撑着桌子站起来,苦笑道:“你知道,我是逃婚出来的。” “我不知道!”白玉堂大吃一惊,“逃什么婚?”闵柔柔挠了挠鼻子,做了个鬼脸:“还以为你是找我找到这里来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白玉堂道:“我醒来看见你跟看见鬼似的,那模样哪里像是找着你来的?”闵柔柔啐道:“休要打岔。你若是不着急,我倒是可以从头说说。”白玉堂道:“虽不算着急也不能耽误了,你还是快着点儿。”闵柔柔瞪了他一眼,道:“你这朋友不识得我,讲快了怎听得明白。”白玉堂举手投降状,道:“行行,你随意。” 原来闵柔柔之父是洛阳名医闵子谦,膝下只得二女。小女柔柔正在眼前,长女秀秀嫁与陷空岛大员外卢方,是为白玉堂大嫂。去年腊月末,国舅之子李玉侯遣人到闵子谦府上求医,说王孙金宝病重,整个汴梁城无人能治,听闻洛阳有位神医,特特来请。闵子谦其时正为另一病人诊治,连续施针三天三夜,才将人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却便误了时辰,随来人赶到王府时,金宝经已不治。李玉侯震怒,当即将闵子谦锁拿,要他赔命。闵柔柔在家接到消息,心急如焚,一边往陷空岛报信求援,一边单骑进京救父,堪堪于紧急关头闯入了王府。李玉侯见她年轻貌美,起了邪念,欲要强娶为妾。闵柔柔一番虚与委蛇,却逃脱不得,无奈于洞房之夜灌醉李玉侯,就此失踪。其时刚过年关,白玉堂已离岛,对此事毫不知情,不意忽忽数月,竟在此得见。 “你遇见我二哥和四哥的时候,他们提过此事么?”白玉堂转向展昭问。展昭细想了想,摇头道:“我只知道他们出来是为了找你,但不像与此有关。”白玉堂沉吟道:“是啊,我也觉得。何况三哥和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也半个字都没提过。但大哥大嫂绝不可能置之不理。莫非她那信没能到陷空岛?” 闵柔柔又叫了起来:“没到?那我爹……”白玉堂皱眉道:“我离岛的时候,几个哥哥都还在岛上。倘若接到了信,断不该只字不提的。”闵柔柔道:“或许姐姐姐夫接到信时,另几位哥哥也离岛了。”白玉堂道:“我二哥和四哥或许同我是前后脚离岛的,初时我还曾与他们保持暗记联系。可三哥说,是大哥等不及才把他赶出来,因此他应当是一出岛便来寻我,至今算来最多不过两月。令尊的事可是新年时候的了。”闵柔柔道:“你怎知徐三哥找了你多久,指不定就用了这么许久呢。”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心想也不必对她说起翠柳送信一事,遂道:“我便是知道。不提这些,且说你是怎么陷在这里的?再耽搁会儿,只怕他就要醒了。” 虽这么说,但染丹可一点儿要醒的迹象也没有。闵柔柔低头瞧了瞧他,叹了口气,道:“你若要听故事呢,可是跌宕起伏能讲三天三夜。你若赶时间,那就一句话。”白玉堂道:“什么话?”闵柔柔道:“都是命。” 她一句未了,就连展昭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自己倒是咯咯笑得开心,笑得白玉堂额上青筋直跳。 第56章 第 56 章 展昭把白玉堂带到墙边的柜子前,侧身挡住了闵柔柔好奇又不满的视线,然后才摊开手。白玉堂瞪大了眼,小心地捏起他掌心的小金佛像,无声问道:“哪里来的?”展昭指了指柜子。 白玉堂转头就去推柜子。这柜子比它看起来重得多,但终究两人还是合力将它推开了。随后便发现柜子背后有一个暗格,格中缎子上面还躺着好几个金佛像。 “现在掰不断它,”白玉堂喃喃道,“虽然看起来和长生那里的一模一样,却也无法证实。”展昭道:“闵姑娘家学渊源,会不会能解我们当下之境?” 他一言提醒,白玉堂立即看向闵柔柔,堆起一个半真半假的笑。闵柔柔浑身一颤,哼了一声,道:“悄悄话说完了想起我啦?”白玉堂道:“说正事。我两个中了染丹的药,提不起一点劲。可别说救你出去,自保都难。”闵柔柔冷笑两声,道:“我又没请你们救我出去,你看你一点儿求人的样子都没有。” 这话说得展昭双颊发烧,心想自己与她乃是初见,对她处境一无所知,确是鲁莽了些。白玉堂也被噎了一下,没趣地嘀咕道:“多年不见,变小气了。”说话间闵柔柔已走到面前,瞪眼道:“你说什么?”也不待他答话,一把抓起他手腕,三指往脉上一搭。 “说你跟大嫂越来越像,”白玉堂嘻嘻笑道,“嘴硬心软。”闵柔柔道:“你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吧,我迟早会跟姐姐讲的。”白玉堂缩了缩脖子,苦笑道:“大小姐,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口中虽说得热闹,闵柔柔脸色却越来越沉,弄得白玉堂也不敢再出声叨扰。半晌,她放开白玉堂,转而执起展昭手腕,咦了一声,眉头又皱紧了些。 “怎么了?”白玉堂看她脸色不善,心下大是紧张,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闵柔柔不理他,向展昭道:“展少侠是在哪里醒来的?”展昭一呆,随即脸上一红,道:“在、在离此不远的屋子里。”闵柔柔道:“屋中有什么人?”展昭道:“呃,一个女人?” 闵柔柔还未说话,白玉堂先跳脚道:“我道你当真有多担心我,却原来也是缠绵够了才出来。”展昭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白玉堂撇嘴道:“难道不是?难道你是不……”他意有所指似的瞟了瞟展昭,碍于闵柔柔在场没有说下去。展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中的药不够,还很能胡思乱想的。” 他很快地将桃夭的动作和言语描述了一遍。闵柔柔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你中了迷药,她多半是想帮你解来着。无奈不得其法,始终不成。”展昭道:“我从未见过她,她为何要助我?”闵柔柔道:“这就不知道了。你二人原是一起晕迷的么?”白玉堂道:“同时。染丹只动了一次手。三哥当时先倒在季云手下,却不知有没中招。”闵柔柔道:“且不说三哥,只你们现下状况截然不同。展少侠不过是丹田空荡无力,五哥你却是气息紊乱。想必是桃夭搞不清如何助展少侠调息,便索性全压下了。”展昭道:“可我醒来的时候,她还在假寐。她若有心助我,为何还有后面一番做作?” 闵柔柔在屋中踱了两步,道:“你二人中的迷药是染丹亲制,我没有现成的解药。若要调配,一来手边药材不能齐备,二来此地毕竟不宜久留。我看你们要不先去找找徐三哥吧,多个人总是好的。她们刚刚跑了的,很快还会回来,说不定又会引来谁。”白玉堂道:“你呢?”闵柔柔道:“我在这等他醒来,说不定能将他的解药讨将过来。” 她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瞧不清内中究竟。白玉堂还想说什么,展昭已先一步道:“如此多谢闵姑娘。”拉上白玉堂就出了门。 “你怀疑她?”白玉堂一出门就压低了声音质问。展昭道:“怀疑倒也说不上。但她身上确有诸多疑点,也或许是还不能对我们明言。”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你还是怀疑她。”展昭缓缓道:“当下我谁都不能信。” 白玉堂猛然站住,甩开他的手,扬起下巴,道:“我呢?”展昭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道:“我还以为你听得懂。”白玉堂一怔,道:“我、我听懂什么?”展昭轻叹道:“自你上次一怒出走,我早便将你当作与我一体的了。” 白玉堂不防他这般直白,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啐道:“谁要与你一体,真真儿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展昭笑道:“我怎么贴金了,不是你自己与染丹说我是你情人么。”白玉堂懒得理他,转身便走,却是大不如往日灵便。展昭自觉言语唐突,揉了揉脸,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很快就将这院落转了个遍。除了主屋以外,其它几间屋子都大同小异;但除了桃夭仍在床上昏睡,别的屋子里都没有人。方才四散逃开的那些姑娘们,仿佛就此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踪迹。 院门是开着的。展昭和白玉堂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院门外是一条河,河对面是一片沃野。河水瞧来不宽,但若无借力,也绝难一跃而过。顺着河岸走下去,便能绕到这院落后面,却是依山而建,再无他路。山壁陡峭,既无法攀爬,更是无从翻越了。 “我以为这地方就是你上次送染丹去的那里?”展昭盯着河面上的雾气,声音低得更像是自语。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当然不是。他当时若要我送到这里来,我可没法送他进门。”展昭大奇,问道:“那是为何?” 白玉堂难得地磕巴了一下,状似随意地朝河水挥了挥手,含糊地道:“这没桥没船的,怎么过得来。”展昭望了望对面,指着道:“这边无树无石,河那边却有一株柳树的,你瞧见没,就在那里。”白玉堂一把拍下他的胳膊,道:“那又怎样。行了别废话了,想想怎么找三哥吧。” 话虽这么说,两人却都知道是找不到的。方才已经全搜了一遍,整个院落除了他俩,便只剩下染丹和闵柔柔。这院落外面被山壁河水阻断,更是一眼望尽。白玉堂打了个哈欠,叹道:“若是二哥在就好了。”展昭道:“为何?”白玉堂道:“我二哥号称彻地鼠,最会的就是挖地道。这破地方倘若还能有别人,定和地底下脱不了干系。” 这一语倒教展昭想起些别的来,笑问道:“你排行老五,上有四个哥哥,其他三个我都听说过了,却不知你大哥名号是什么?”白玉堂道:“大哥叫钻天鼠,盖因他善爬杆桅,身轻如燕。说是这么说,其实轻功还没我好。”想是毕竟在背后编排大哥,又偷偷吐了吐舌头,暗自呸了两声。 展昭失笑,又问道:“那你呢?”白玉堂眼睛骨碌碌一转,道:“我还没出道,哪有什么名号。”展昭道:“你几个哥哥把天地江山都占全了,我瞧你只能在人世间寻一个。”白玉堂道:“那你给我想一个。”展昭道:“我又没读过几年书,没这本事。”扫了白玉堂一眼,“你喜欢穿白衣,不如叫白毛鼠吧。”白玉堂啐道:“滚滚滚,难听死了。” 口中说笑,眼睛仍在一刻不停地搜索。最终两人对视一眼,都盯上了山壁。 “说不定其实最能大战雄威的不是二哥,是三哥呢。”展昭缓缓走近山壁,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山壁上满是积年的青苔,摸一把滑不溜手。石缝中挣扎而出的爬藤蜿蜒在院落上方,像是织了一张大网。也有零星的树枝伸出来,只顶上一点儿绿芽,可怜兮兮地挂在风中,全没有能长成的样子。 白玉堂内息乱窜,撑到此时已经有些头晕眼花。看了一时,只觉山壁在眼前幻化扭曲,更是恼人,颇为焦躁,不住低声咒骂。又揉了揉脖子,扭头向远处眺望,只盼能缓解眼睛的酸胀。 这一远眺,似乎隐隐见到河水上游有什么东西漂过来;也未在意,又扭到另一边去,权当舒缓筋脉。再扭回来时,不禁吃了一吓。 那东西已漂到近前,却是个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也不知是死是活。 白玉堂忍不住叫了一声。展昭闻声回看,也是一惊,忙奔到河边,伸手去够。他丹田空空,此刻便如常人一般,匆忙间哪里能够得着。手边又无竹竿拐杖之类,眼见着那人越来越近,再耽搁下去,便要漂走了。 “嘿帮个忙。”白玉堂在他身后唤道。展昭回过身,见他手里拿着那条钢索。 展昭惊讶地睁大了眼:“他们没把你这个搜走?”白玉堂耸了耸肩膀,道:“看见你佩着一把宝剑的时候,谁会去搜摸你身上一堆破铜烂铁呢。”展昭揉着前额笑了,喃喃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我除了剑别的什么都不会用。”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的袖箭呢,没被拆了吧?” 他在钢索顶端摸索片刻,抽出一根极细的铁丝,凑到展昭跟前,飞快地缠上袖箭箭头。展昭抬起手臂,道:“但愿不会偏吧。”白玉堂道:“随便了,说不定正好扎醒了呢。” 嗤的一声轻响,袖箭贴着那人的领口飞过,穿过衣服,牢牢地卡在了他肩头,其后带着的钢索跟着发出破空之声。白玉堂吁了口气,取笑道:“还好你没有冲着他脖子去,不然不等拉上来,先断了气。”说着双手交错,慢慢地把那人拉向河岸。 “等等,”白玉堂见展昭要来帮忙,忽然停手,皱眉道,“这人会不会是故意装出来的。若一上岸就出手,我们怎么办。”展昭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把抓住钢索中段,道:“你我本来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人家闲得发慌多来这一出?”忽然一怔,随即拉得更快了,“你放心吧这人我认识,却不知你当时见过没有。” 两人合力把那人弄到岸边。白玉堂卷起钢索,将袖箭还给展昭,歪头仔细看了看,道:“我不认识。见过没有,也不记得。” 展昭将那人头发拨开,探了探气息,松了口气,道:“还活着。”白玉堂道:“这谁啊?”展昭道:“浦江县大牢。吴天禄与黄鹂争执,被他撞见,遂将他下狱待要灭口。是季公子开口要放人的。想起来了吗?你说你在外面听着的?” 白玉堂张了张口又闭上,如是再三,终于恍然道:“这是关在你们旁边的那个村夫!”展昭点头道:“不错,是他。他叫马汉。” 本武汉人太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 56 章 第57章 第 57 章 马汉本是个樵子,惯被风吹日晒的,虽说生得瘦削,但积年砍柴,倒也练出一身腱子肉来。如今也不知是在水中泡了多久,手指脚趾都皱成一道道的,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溃烂。展昭小心地碰了碰,整块皮都跟着掉了下来,吓得他不敢再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肯定落水之前就昏过去了。”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仍觉头晕,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展昭抬头道:“何以见得?”白玉堂挥了挥手,懒洋洋地道:“你看他口鼻干净,连点儿水藻都没沾着,自然不是呛了水的。若清醒着落水,识水性的早便游起来走了,岂还会漂到这里。”展昭道:“水藻什么的,说不定是被水冲走了呢。”白玉堂道:“那你便掰开他嘴看看。” 展昭果真依言去掰。往里一张,见嘴里也是干干净净,并无异物,这才信服,笑道:“没成想你对水倒知道得不少。”白玉堂撇嘴道:“你若也有个打小就喜欢把你扔水里的四哥,你也能知道许多。”展昭道:“打小就泡水里,你方说没桥没船的过不来?” 白玉堂似乎猛觉自己失言,张了张口,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赶紧地想办法把他弄醒,别说废话。”展昭叹了口气,道:“我若内力尚存,还可以试试震醒他。现下除了等着,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正说着,却听马汉哼哼两声,竟自行悠悠转醒。睁眼瞧见他们,先是吃了一吓,急忙挣扎着要爬起身。无奈手脚酸软,两下都没能挣起来。展昭忙伸手扶了一把,问道:“你还好吧?” 马汉晃了晃脑袋,认出展昭来,不禁大喜,就着倒身下拜,连称恩公。展昭阻拦不及,只好侧身让开。白玉堂早在旁笑个不了,道:“人家要拜,你便受了,也不妨事。别让来让去,自己倒摔一跤。” 马汉看了白玉堂半晌,也认出他来,见他眼下显与展昭交好,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跟着干笑两声。展昭扶了他坐好,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马汉脸上喜色消失,长长叹了一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原来那日展昭辞别之后,马汉与王朝照旧砍柴卖肉。只是马汉究竟曾是个“死囚”,不敢过多抛头露面,遂将柴也交予王朝一并叫卖;也分他几钱银子,算是报酬。二人本就兄弟交情,这些多少也不曾过于计较。 这一日王朝生意不好,太阳快要落山了,进账还只有往日一半,也就不忙着收摊。但见街上行人渐少,想是不再会有主顾了,没奈何,才没精打采地收拾起案板。收到一半,忽见一人匆匆跑来,连声叫他慢着些。跑到近前,王朝认出是自家老主顾,忙打起精神招呼。这人平日里来,挑肥拣瘦,讨价还价,那是惯常了的;这次却问也不问,只叫把剩下的全包了。转眼见到旁边的柴火,又叫把柴也捆起,随他走一趟。王朝心里算盘打得飞快,连柴带肉,加上送一趟的苦力,足可多赚得百八十文,自是连连应允,手脚麻利。 王朝原先以为这老主顾不过是家里多得几口人,这次送了上门,才知道竟是家大户。这人也并非户主,只不过是个负责采买的家人。王朝头一次进这种深门大院,虽走的后门窄巷,仍是止不住的紧张。 他本该拿了钱就走的。但那家人道钱在账房,须得等上一阵,随后便走开了。王朝只好站在原地,也不敢走动,也不敢坐下,干看着仆役丫鬟们来来往往。眼见他送来的肉都做好出锅了,那家人还没回来,不禁又是心慌又是愤愤,加之又累又饿,一怒之下,气势汹汹地跟上来端肉的丫鬟,要去找主人家讨账。 那丫鬟见他五大三粗的,虽呵斥了两句,却不敢当真拿他怎样,王朝遂一路跟到厢房。见庭院幽深,长廊曲折,那股子气不自觉地弱了;待听了主人家在里头待客,越发不敢闯将进去,却又不甘就此离开,便缩在外头等着。 只听得房中宾主尽欢,酒过三巡更是言语无忌。喝到酣处,忽不知哪句上出了岔子,竟便争执起来。主人家本来从中相劝,也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反倒将自己也掺和进去。如是几番愈演愈烈,最后竟掀了桌子,打得一片狼藉。几个客人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主人家紧步跟出,大声道:“你们只管去,且看木夫人究竟听谁的!” 这句话王朝记得十分清楚。只因这主人家吼完,猛地回头,正好撞见他。王朝本就吓了一跳,一抬头,见这主人家赤红着双眼,手里还拎了把长刀,直似要将他生吞活剥,当即肝胆俱裂。什么肉钱柴钱,再也不敢提起,一溜烟儿地跑了。 马汉一气说到这里,略觉疲累,停下喘了两声。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见他闭目养神,浑不似在听,胳膊却绷得死紧,不觉好笑,向马汉道:“那户人家是谁,你们后来知道了么?” 马汉挥了挥手,道:“嗨,第二天我同他一起再找过去,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是我们县的县尉大人,姓严,叫严述。” 马汉和王朝一起到严述府上,自然仍是去要账的。头一日送的肉同柴,便是免去脚力,也值得六百来文,抵得上他们两家四五日用度,岂可就此舍下。何况马汉母亲病未全愈,还不能断药,于钱之一字更是谨慎。只是王朝被严述那么一吓,犹有余悸,到得后门口,又踌躇不前。马汉本也不敢再在官大人面前多事,但想此番要账乃是天经地义,况且又未必会碰见严述本人。两人合计半晌,终于上前敲门。 敲了好几次,门总算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丫头只探了个脑袋出来,问他们找谁。得知来意后,她很是为难地挠了挠头,道:“昨天的肉和柴,我知道是忠叔买回来的。要钱的话,如果不是老爷本人同意,就得他出面才行,要不账房不给。”马汉道:“那就请他出面啊。”小丫头道:“可他出不了面啊。”马汉道:“为什么?”小丫头道:“他昨儿晚上死啦。” 王朝和马汉都吃了一惊。这个忠叔看上去身强体健的,怎么会好端端就死了呢。再三追问,这小丫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将门开大了些,道:“要不我带你们去找老爷吧。”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再不情愿也只好跟着往里走。与昨日相比,府里多了一分阴森气息,叫人硬是在日头下觉出些寒意来。小丫头似乎也有所觉,只将二人引到书房,说老爷这时候定是在里面,便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马汉一把没拉住她,无奈地看向王朝,使劲冲房门使眼色。王朝缩着脖子,蹑手蹑脚靠近了,侧耳听了片刻,道:“奇怪,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马汉道:“那有什么奇怪,看书还非得出个声么?”王朝迟疑着道:“不是,我感觉就是没人。” 他这样一说,马汉也凑上前去,将耳朵贴在门上,果然听不见任何动静。王朝为了给他让地方,朝旁边挪了挪,却不留神脚底一绊,争些儿摔了,忙举手去撑房门。 却仍是摔了个狗啃泥,带得马汉也跌了进去。原来房门竟是虚掩着的,并没上锁。 两人头昏脑胀地爬起来一看,见严述趴在书桌上,似在睡觉。这可吓了一跳,连忙伏地请罪。重重磕了几个头,仍不闻回应,不禁奇怪。两人对视一眼,壮着胆子走近,想要唤一声。岂知走到近前,猛见严述脸颊下方一道黑色血痕,直蜿蜒到手边,把一张撕烂了的信纸染得斑斑点点。马汉颤抖着手伸过去一探,大叫一声,跌坐在地。王朝僵立在侧,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门外忽地喧闹起来,数十人匆匆跑过,为首一人冲进书房,大声向外面吼道:“在这里了!”随后让在一边。 人群两下里一分,一人大步走进,怒道:“大胆刁民,胆敢刺杀我县县尉!左右,与我拿下!”正是县令吴天禄。 衙役们哄地一声挤进,抖着铁链要来锁人。王朝马汉这才醒过神来,急忙退开了些,大呼冤枉。吴天禄自然不理,只挥了挥手。马汉急道:“兄弟,这可怎么?”王朝咬牙道:“你上次不过是撞见几个人便被判了死,这下子落在他们手里,还有生路?说不得,且逃出去便了。”说着哇哇大叫,冲着衙役们便打了过去。 他两个原也有几分功夫,王朝应试武科,多少还赢了一场。这般不要命地打将起来,倒唬得衙役们呆了一呆。只这眨眼功夫,马汉扑到吴天禄身边,积年砍柴练就铁也似的胳膊直直压上他颈项,大喝道:“都给我让开!” 吴天禄猝不及防,一下子惨白了脸色。他是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是这樵子对手。王朝趁乱抢了把刀,舞出杀猪般的气势,跟着喝道:“让开!” 两人直挟持着吴天禄退到严府外面。周边的百姓早就吓得没影,衙役们团团围了一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是且打且退,成了僵局。眼见日渐西斜,吴天禄腰酸腿软,又饥又累,实在撑不得了,便同他俩商量,说只要放了自己,便让他们走人。马汉尚在犹豫,王朝却哪里肯信,那柄刀始终不曾离开吴天禄脖子。 熬到天黑,衙役们点燃了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王朝和马汉叽叽咕咕商量一阵,命吴天禄遣散衙役,撤去火把。吴天禄依言发令,话音未落,后脑勺便着了王朝刀柄一击,登时昏倒在地。衙役们着急忙慌上前抢救,两人照着早便看好的缺口硬冲,一气奔了十数里地,总算借着夜色掩护,将追兵甩掉了。 这般一闹,浦江县是再也呆不得了。两人在县城外边躲了几日,悄悄摸回家去,想将马汉母亲接上,再收拾些细软,一齐离开。岂料家中早被烧毁,老母口歪眼斜,死在榻上。马汉大哭一场,未及收殓,外边又被兵士围住,竟是中了埋伏。 又是一番搏命,两人都受了伤,拼死抢了匹马,没命价飞奔出城。也顾不得方向,只是狠命抽马。直到马累得口吐白沫一头栽倒,两人滚将下来,才算歇了口气。 天下之大,却不知路在何方。 第58章 第 58 章 白玉堂早就放弃装睡坐了起来。见马汉又停了下来,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马汉叹了口气,苦笑道:“后来我与王朝商量,倘若两个儿一起,被抓到岂不是全完了,不如分开走,好歹逃生机会大些。就河边折了两根草一抛,便这么定啦。我往北,他往西。快要离开江宁府往扬州时,带的那点儿干粮盘缠全耗尽了……” 其实江宁府距浦江县几有七八百里,早就脱离了吴天禄的势力范围。即便吴天禄非杀他二人不可,也是鞭长莫及。但马汉哪里懂得这些,一路上但凡瞧见官府一点儿影子,都怕是来捉自己的,自然越发的狼狈万状。最后流落街头时,宛然如同乞儿。有人可怜他,扔给他几个铜板,他起先发怒不要,倒惊得别人远避;后来实在受不住,只得低头谢过。但仍无异于杯水车薪,终于一头栽倒在一家酒坊门口。酒坊老板娘恰巧刚外出采办回来,见状忙命伙计们扶进,灌了些米汤,又延医诊治。马汉昏沉数日,总算醒来,得知经过,叩头拜谢。但于自身经历,只是闭口不言。老板娘也不勉强为难,见他无处可去,便留他在酒坊做个帮工。 “她真是我见过除了我娘以外最好的女人。”马汉感叹道,“不过后面我也不常常见到她,她好像总是很忙。江宁酒坊生意那么好,确也难为她操持。” “等等?什么酒坊?”白玉堂咻一声站起,吓了展昭一跳,也扯得自己胸口一阵闷疼。马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江宁酒坊。这名字挺不上心的是吧,在江宁就叫江宁酒坊了。这老板娘也一样,就指着酒坊,唤作江宁女。” 白玉堂眼珠乱转,欲言又止。展昭看了看他,道:“你认识?”白玉堂啊了一声,干笑道:“不……不认识。季云是江宁人,我又不是,我怎么认识,哈哈。”不待展昭再问,又催马汉道,“后来呢?你在那儿留下便了,怎么又离开了?” 马汉逃亡这么多天,好容易安定下来,自然也是不想轻易离开的。何况酒坊生意好,他每天忙得团团转,倒是颇为充实,无暇他顾。江宁远比小小浦江县热闹得多,他可是开了大眼界了;手上陆续攒了几个铜板,甚至还想着就在这儿寻个媳妇。 有一日他正在柜台收拾,进来几个大汉要买酒。跑堂的伙计先他一步上前招呼,他便没多理会。这几个汉子边等边闲聊,马汉隔得远,也听不太清他们说些什么。忽其中一人声音高了些,虽立时被同伴喝止,仍有“木夫人”三字钻入马汉耳来。 马汉一个激灵,争些儿摔了手中的酒杯。那日王朝抖抖索索转述的情形历历在目,严述正是因一位“木夫人”与人争执,才没能给王朝结账,以致他们第二日又去,却落到如此境地。现在想来,严述招致杀身之祸,吴天禄要灭他们的口,说不定也与此有关。虽不知这几人说的“木夫人”是否就是同一人,但马汉早成惊弓之鸟,怎敢再冒险,当晚就向江宁女提出了辞行。江宁女见他去意已决,又怜他孤身一人,除了这些日子的工钱之外,还多给了二两银子。马汉千恩万谢,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又继续向北走。 他在江宁时,曾听人说扬州繁华更甚,心下骚动,便一路打听着往扬州去。谁知中途走错了路而不自知,却摸到了天长县。直到瞧见县衙匾额,才恍然惊觉。其时天色已晚,不好出城,他又想省些花费,便寻思着找间破庙之类对付着。破庙没寻到,却在离县衙不远处发现了一家无人客栈。门也没锁,里边桌椅床铺倒是一应俱全。这一下大喜,转了一圈确定没人,就随便挑了间房进去了。 睡到半夜,听得楼下有动静。马汉迷迷糊糊地,待听清是有人走动,吓了一跳,急忙躲进床底。但楼下人也没上来,不知在捣鼓什么。半晌,听得一声马嘶,随后是重物轰然倒地,再后面,又变得静悄悄的。 马汉大气也不敢喘,自然也不敢再睡。好容易捱到天亮,急急动身上路。城内还好,一出城,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极不自在;可回头看时,又连个鬼影子也瞧不见。他心下惴惴,走得更快了。快到中午时,这不自在感愈发强烈,加之又累又渴,见了前边一条河,几乎是扑了过去。刚掬起一捧喝了,猛见水中倒影竟有两个。急转头,只瞥见一抹艳红,随后脑中一昏,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就是这里。”马汉又喘了口气,犹有余悸。他摸摸身上,又挠挠脑袋,道:“好像也没怎么伤着。莫非他把我打入水中,就以为我必死无疑了?而且他为什么跟了一路,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打我呢?” 展昭和白玉堂交换了几个眼色,没有立即说话。过了片刻,展昭道:“那家无人客栈叫什么,你看清了么?”马汉想了想,摇头道:“没注意,不记得了。”展昭道:“你说它离县衙不远,那到底是多远?”马汉道:“就也没走多久,隐约记得是转了两个弯。” “你是那个意思吗?”白玉堂低声问,“你觉得是还思馆?你觉得他在那住的那晚,凤仙专门去杀了系在后面的玉花骢?” 展昭叹了口气,道:“我说不上来。但眼下,还是先想想三哥在哪里吧。” 日渐偏西,只白玉堂装醉混闹时吃了点儿东西,展昭和马汉都没怎么进食。但展昭与白玉堂药性未除,单论此刻精神,尚不如泡了两天水的马汉。 “你方才一直瞧着山壁,”白玉堂道,“可瞧出了什么古怪?”展昭苦笑道:“我原以为有些暗门通道之类。但一来没寻到,二来即算真有,以你我眼下状况,也未必能打开,也就不作此想罢了。”白玉堂顿足道:“终不成要困死在这里?” 马汉在旁听着,也往山壁上看去。因着头还有些晕,便多走了两步,将手撑在山壁上,恰好抓住了一根爬藤。马汉呆了一呆,仰头仔细打量起来。 “可有异样?”展昭见他仰头不语,忍不住问了一句。白玉堂揉了揉太阳穴,道:“你问他作甚。若真有什么机关,我早找出来了。”他心下烦躁,口气自然不佳,说起来恶声恶气的。 马汉瞟了他一眼,微觉不满,但碍着展昭的面子,也不好发作,深吸了两口气,道:“也不知道算不算得是异样。这是红豆,本是南方长的,我小时候随父亲去两广一带曾见过。记得当地一个老族长说,这东西虽然好看,可是有毒,一旦误食,轻则恶心呕吐,重则送命。但两广比这里热得多,它原不该生长在这儿的。”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支。”白玉堂走近,伸手触了触爬藤,尚未成熟的果荚蛰得他指尖麻痒,“只在书里见过,原来长这个样子。” “你别乱动,不是说有毒?”展昭赶上来拉开他,牵得自己一阵晕眩。白玉堂笑道:“你急什么,是误食有毒,又不是碰一碰就会中毒。”他有些发痴地继续抚摸果荚上一个刚刚裂开的小口,也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说给展昭听,“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你知道么,它原本就还有个名字,唤作相思子的。” 白玉堂的脸一边在夕阳下,一边在阴影里,那一道光影的分界如此清晰,宛如将他整个人都分成了光明与阴暗的两半。展昭看得失了神,仿佛被蛊惑一般问道:“白兄……相思付与了谁?” 白玉堂眨了眨眼,好像一时没听懂。展昭自觉冒犯,低下头去。却忽然眼睛一花,讶然抬头,只见白玉堂掐了一支相思子,送到他跟前,那果荚里刚生出的一点儿赤红烧得他眼底一热。虽下意识接了,脑子里还是一团乱。 “小心!”一旁的马汉忽然叫了起来,惊得两人齐齐转头。 一条赤练蛇从草丛中游出,昂首吐信,行动迅速,直直冲着他们而来。展昭和白玉堂瞬间绷紧,袖箭和钢索都已扣在手中。赤练蛇游到近前,放缓了速度,伏低了身子,似乎就要径自游走。展昭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它猛地直起身子,左右摆尾,嘶嘶作响,随后以迅雷之势扑向白玉堂,狠狠在小腿上咬了一口。白玉堂内息纷乱,不及避开,这一下痛得不轻,当即软倒在地。展昭大惊失色,也忘了袖箭,直接上手去抓。好在他眼力极佳,一把便抓到七寸,狠狠向旁边摔开。马汉不知何时折了根树枝,忙上前将这蛇挑起。他常年在山中砍柴,自然有一套对付蛇的法子,很快便把蛇制住了。 展昭却无暇理会,只是焦急地一连声向白玉堂道:“你怎么样?给我看看,别乱动,若血行加速,便更糟了。”他也不管白玉堂有没有回应,一伸手就将他裤腿挽起,细细察看伤口。见流出的血是红的,方稍稍放了点心。 那边马汉手脚麻利得紧,只这么一会儿,已将那蛇开膛破肚串在树枝上。听了展昭问话,回头瞟了一眼,安慰道:“不妨事的,这蛇虽然有毒,但那毒在它口中很深的地方,一般咬不到。它平素也不太会咬人,想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他口中说话,手上也没停着,不出片刻,已弄了一个树枝堆,把蛇架在上面。随后又寻了些较干的草叶,在底下堆成一圈。只是怀中火石虽未失落,却早被河水浸湿,无法使用,只得先掏出来放着,希冀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能晒干。 这般准备完毕,总算拍了拍手,去看展昭和白玉堂。但立马又跟自己被咬了一般,赶紧缩回了脖子。 展昭正伏在白玉堂腿上给他吸血。虽听马汉说这蛇咬得不深便不带毒,但万一白玉堂正好是那个“不一般”呢?因此还是多吸了几口,见血液始终是暗红色,这才去折了一段相思子的藤条,小心去除叶子和果荚,隔着衣服扎在伤口上部。 白玉堂也不知是太痛还是太晕,一直任他摆布。直到扎好了,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像是要道谢,又像是要发火。展昭在他的注视下蹲下来,柔声道:“有没有不舒服?要不我们回进去,还请闵姑娘给你看看。” “不必。”白玉堂望着他,举起手来,给他擦去了唇边残留的一点血迹,怔忡少顷,忽地笑了,“你这样待我,我若是个女子,怕是要以身相许了。” 他死死盯着展昭,看他会不会说出“展某素来对白兄坦诚相待,岂有他意”之类的话来。谁知展昭凝视他半晌,微笑道:“白兄从来是男子,却也不妨以身相许。”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谁也没有去想,那赤练蛇究竟受到了什么惊吓。 第59章 第 59 章 马汉本来很不想打扰展昭和白玉堂,但他好容易弄干了火石,无奈树枝草叶还是不够干,河边湿气又重,这火无论他怎么摆弄,也没能生起来。没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走近,还怕吓着他们,只低低地唤了两声。 “你那天晚上不是生火很快?”展昭回头见了这情状,想起那晚的“鬼打墙”,向白玉堂问道。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那是我二哥用火药所制,原用来防身,不是生火的。再说,”他叹了口气,“那些指节,已经不知掉在哪里了。”他拍了拍身上,两手一摊。 展昭啊了一声,颇为可惜。白玉堂看了看他,似是怕他不信,又解释道:“那日为救三哥出来,用它打了石门。那石门太厚太硬,钢爪尖上有些磨损,因此我都取下了。方才刚醒来时,我还想过,实在不行,将火药取出硬闯。谁知已找不见了。” “这不对啊,这就说明你是被搜过身的,他们并非仅仅是拿了你的剑而已。”展昭皱眉道,“那些指节你贴身放着,隔了几层衣物,哪里会轻易失落?但你若被搜过身,为何那条钢索没有被人拿走呢?” 白玉堂呆了一呆,喃喃道:“说得是。我原以为他们不会在意这一堆破铜烂铁,既特意把这些指节摸走,自然不是了。那留下这钢索,是何用意?我既然被搜身,你也不会例外,留下你的袖箭,又是何意?莫非有人暗中相助?莫非便是柔柔?” “那个,”马汉忍不住再次唤道,“展少侠……” 展昭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以他二人原本功力,既有火石在手,单草叶那点儿湿气实在不在话下,生火原是毫不为难的。但眼下走一圈不大喘气尚且为难,遑论蒸干草叶。马汉略显失望,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又摆弄起火石来。 待到火终于生起,那赤炼蛇也烤熟时,夜已很深了。蛇肉原本也算不上嫩,这般草草弄就,更是又柴又腥。但腹中久饥,自然也顾不得许多,不多时便一扫而光。 “我还是,”白玉堂皱着眉头,强自压抑住喉头翻滚的恶心感,导致说话也有些费力,“不太能……” 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展昭突然拉了他一把。 也不需要展昭说什么。三人都听到山壁后面传来了说话声。 来人听来至少有两个,正在飞快地争论着什么。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争执的话语也逐渐清晰,只是这争执的内容,却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这话便是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姐姐那日分明说过,上古神剑自有灵气,非人力可以抗衡。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驾驭得了呢?”“再有灵气,也得有个人拿着不是?终不成它自个儿便能对敌?然则为何不能是我?啊,我知了,是你不服姐姐,想要和我抢来着。”“呸,谁稀罕和你抢?只是你若被反噬,不免牵扯到我,我可不做这冤大头。”“你莫不是山野志怪看多了,一把剑而已,还反噬?”“你别不信。你想,这许多年来,那地儿不都好好的,怎么它一被姐姐带走,就毁了?”“什么一带走就毁了,都带走多久了,这不最近才毁的?”“你也不想想它在那里多久了?和那么长的时间比起来,这几个月算什么?” 这两个人吵到这里,总算从山壁那边转了过来。展昭瞟了他们一眼,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他们。”白玉堂道:“你又认识?”展昭道:“那日我可是跟着他们的竹篮上的崖。你上崖在我前面,难道没见过他们?”白玉堂摇头道:“我记起你说的了,但不曾见过。”展昭道:“左边那个叫渊渊,深渊之渊;右边那个叫泱泱,泱漭之泱。”说着苦笑一声,“你瞧我记得这般清楚。当日若不是你二哥、四哥及时赶到,说不定我已折在他们手下。” 说话间渊渊和泱泱也发现了他三人,齐齐惊叫了一声。 渊渊叫得尤为尖利,宛如被踩了一脚的猫:“你们是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泱泱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别吓到他们。”渊渊道:“他们又不是这里的人,大晚上偷偷摸摸,还怕吓到?你莫不是见他们长得漂亮,动了歪心思。”泱泱冷笑道:“要动也是你动,我又没那本事。”渊渊怒道:“什么本事,什么本事?你说清楚了。”泱泱道:“你这几日身上不顺,当我不知?还要我明说?” 他两个边吵边大步走近,均是越来越激动,几乎手舞足蹈,带起的袖风激得火光大幅晃动,直晃得人眼晕。马汉眯了眯眼,甚觉不适;但看展昭和白玉堂都面色凝重,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那个姐姐,”就在渊渊和泱泱快要走到丈许远近时,白玉堂突然开口,“对湛卢有没有兴趣?” 渊渊和泱泱满脸堆笑,引着三人直走到山壁之后。展昭与白玉堂之前搜寻时,见这边河水奔流,又力有不逮,匆匆放过,未曾发现玄机。这一引路,方知这山壁侧边一臂长短处有条裂缝,脚下亦有一浅浅凹陷,只需略略使力,便可贴着侧壁绕过,进入裂缝之中。这裂缝也不过一人宽窄,里边黑黝黝的望不见尽头,只头顶一线月色勉强照进。 裂缝逼仄,展昭和白玉堂也只能堪堪往前,肩膀还不免在石壁上磨蹭;马汉比他们都壮实些,无法正常走路,只好侧着身子一步步挪,颇不舒服。好在走了不多时,裂缝变宽,已能渐渐看出一个山洞模样。再走几步,才见这山洞大得出奇,桌椅用具一应俱全,布置得犹如富贵人家一般,周边又有无数条岔路不知通向何方。看这架势,只怕整个山腹都是空的。 “来来来,这儿请坐。”渊渊把白玉堂直让到一张宽大的椅子中,泱泱忙不迭地给他泡了杯茶来。展昭和马汉却没人理会,只得略微尴尬地站在一侧。 白玉堂脑中还有些晕,方才在裂缝中一闷,愈发身子不爽,见状自然也不会讲客气,大剌剌地便往椅中坐了。看了一眼被塞到手里的茶杯,想了想,也抿了一口。 “你说的湛卢,是不是欧冶子大师铸的那个湛卢?”见白玉堂饮了茶,渊渊连忙问。泱泱白了他一眼,不等白玉堂说话就插口道:“废话,五大名剑只这一柄湛卢,难道还有其他的?”渊渊瞪了回去,道:“你才废话。五大名剑固然只有一柄湛卢,焉知没有什么七小名剑甚至八大不名剑也叫湛卢的?”泱泱道:“七小名剑我不知道,但这个八大不名剑是一定没有的。”渊渊道:“你怎知道?”泱泱道:“既然叫不名剑,自然是没有名字的了,又怎会有叫湛卢的呢?”渊渊冷笑道:“这个不名,只是不出名罢了,又不是没有名字,怎么就不能有了?”泱泱也冷笑道:“不出名,这名字有便同没有一样。”渊渊道:“强词夺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同没有从来就不一样,如何有能同没有一样?那我有你这么个不知兄弟还是姐妹的,便也可如同没有一样了。却也甚好,你以后莫提与我有关系。”泱泱怒道:“稀罕么?分明是你硬要贴着我,我早就想同你断了。” 他两个东拉西扯越吵越远,白玉堂觉得头疼,忍不住打断道:“就是欧冶子那一柄。你们能不能只有一个人说话。” 渊渊和泱泱立时住嘴,面面相觑。过了一时,同时张口,瞅见对方动作,又都同时闭上。如是再三,白玉堂叹了口气,随手指了一个,道:“要不你说吧。” 被他指着的泱泱当即趋到近前,脸上谄媚般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我们姐姐立志搜罗天下名剑。不瞒你说,欧冶子所铸三长两短五柄宝剑,姐姐已得了四柄,正正好好就差这柄湛卢。你若能取来,我们自有重谢。”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展昭面上神色如常,眼中怒意和讶色也均只一闪而过。 那日与公孙策的对话迅速在脑中划过。当时展昭言道,纯钧随勾践下葬,胜邪和鱼肠不知所踪,公孙策则怀疑那石屋中棺材上所嵌的便是鱼肠。眼下看来,纯钧与胜邪尚还罢了,若鱼肠也落入他们手中,是否这神秘的“姐姐”就是那将墓穴改造成石屋的人?至于巨阙,自然是不久前才从展昭身上拿走的了。却不知白玉堂主动提起湛卢,是作何打算;听闻松江府茉花村丁家现今是兄弟二人当家,唤作丁氏双侠,可不是好惹的。 他思绪飘远,难免眼神有些涣散。白玉堂一眼看过,刻意清了清嗓子。展昭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听得白玉堂笑道:“天下名剑,却也不止这五柄。譬如干将、莫邪,又如腾空、画影,你姐姐莫非也都得了?”泱泱挠了挠脑袋,道:“这几个却没太听说过。” “怎么没有?”渊渊忍了又忍,仍是不能自已,“是你不知罢了。昨儿那个便是画影,姐姐特意命人好生看管的。”泱泱连连挥手,道:“让你不说话,你偏要说话。”渊渊道:“这位公子只说让我们中的一个人说话,可没说让我不说话。”泱泱道:“公子指了我说,你不曾见来?”渊渊道:“指了你,你方才已说过好几句了。公子又没说指了你便一直是你说。” 眼见他两个又要吵起来,白玉堂只觉头大如斗,使劲按住太阳穴,喝道:“住口!”见他们乖乖停下,方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些名剑都精贵得很,我若费心费力寻来了湛卢,你们却不知轻重瞎折腾,浪费我一片苦心不说,毁了剑可不得了。这样吧,你既说昨日得了画影,且领我去瞧瞧。倘若你们真有识剑之明,再说后话。” 他一气说了这许多,略有些喘,忍不住又看了展昭一眼。展昭对上他眼光,微微一笑,心道:“原来你的佩剑是画影,怪道那般白得放亮。之前不敢细看,待取回来了倒要好生瞅瞅。” 第60章 第 60 章 马汉在一旁犯困,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感觉周围突然安静得可怕,才猛一下抬起头来。只见偌大的山洞中只剩下自己一人,那四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马汉立时惊慌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几圈,试图分辨他们的去向。然而岔路太多,光线太暗,如何能辨得清楚。 他从前虽老实本分,但既靠打柴为生,又有病母要奉养,买卖间难免要与人计较几分;及至开罪了吴天禄一路逃命,更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即便是江宁女待他极好,他也只是铭感五内,远谈不上掏心掏肺。但展昭与他素昧平生,却不惜以自身将他从死牢里替出,这份恩情,自是时时记在心上;何况落水后漂流至此,又是被展昭拦下救上岸边,算来已是欠了人两条命了。他也知展昭功夫远在自己之上,若要报恩,本来是有心无力。但眼下展昭、白玉堂均中了迷药,连走路尚且要大喘气,直如刀俎上之鱼肉,他反倒成了最强的那个。这样一想,愈发着急,心一横,随意找了条岔路,闷头便往里走。 才走了两步,忽又退了回来,心想这里边不知究竟,只怕非但找不到人,自己也要困死。四下里一望,见先前白玉堂喝过的那杯茶还放在桌上,遂拿来将残茶泼了,又把茶杯敲碎,拣了块锋利的碎片攥在手上,方又冲进了岔路。 这些岔路似乎本就是甬道,壁上设有油灯。虽不是很亮,倒也能勉强照清脚下的路。马汉小心翼翼地在每一个分岔口用瓷片刻下记号,用一种只有他和王朝能看懂的方式。以前需要进深山狩猎过冬的时候,他们经常在树上这么干。 这般约莫走了有顿饭工夫,马汉骤然发现壁上出现了自己的记号。这就是说,他已在这山腹迷宫中绕了一小圈了。挫败感和自豪感同时涌上,带来一股难言的疲惫。歇了一时,终又咬牙站起,扶着石壁朝另一条岔路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又见着了熟悉的记号。马汉脑中嗡地一响,仔细地认了又认,总不敢肯定此处究竟曾来过几次。正踌躇时,忽听见右边传来一声很微弱的响动,在这寂静中经石壁的回音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马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犹豫再三,仍是循着声去了。 他手中唯一的武器是一块瓷片,而且尖端已被磨去了不少;若遇到敌人,实在并无半分胜算。因此慎之又慎,连呼吸也不敢大力。好在离得近了,那响动又听得分明了些。虽像是人发出来的,但那人听来也颇有气无力,似乎并不足为惧。 就在下一个转角了。马汉极缓地刻下最新的记号,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眼前是一排铁栏杆,深深嵌入石壁,将后方隔成一间牢房。栏杆上有一道门,只虚掩着,没有上锁。牢房里边的地上伏着一个人,手脚都缚着铁链,连在钉入石壁的铁钩上,无怪乎别人也不担心他逃跑。 那些响动确是这人发出来的,含含糊糊,也听不清是在说话还是挣扎。马汉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似是听到来了人,那人顿了一顿,彻底安静下来,再不动弹。马汉一怔,不知是否该上前察看。回身走了几步,凝神细听,一点动静也无,似乎整个山腹中便只有他二人。心想既已来到此处,不如冒险一试,遂轻轻拉开门,走了进去。 马汉自以为已经十分谨慎了,怎知刚走到那人脚后,猛觉天旋地转,一阵头晕眼花。待到眼前景象渐渐清晰,才发现那人用手上的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按在地上。只是这人自己也喘得厉害,浑不似丝毫无碍。 “你们到底想把某家怎么样?”那人哑着嗓子,恶狠狠地问,“若是要得到什么好处,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马汉被他扼得直翻白眼,手脚不住扑腾。那人又喘了几口气,稍稍放松了一些,发出一声警告般的低沉咆哮。马汉咳了几声,嘶声道:“我、我是路过的。”那人冷笑道:“路过?你莫不是个穿山甲精转世。” 若不是实在呼吸困难,马汉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那人手下又立时压紧,他即刻面色煞白起来。那人借着昏暗的灯光,见他一脸痛苦,仍在死命用嘴型重复“路过”二字,有些将信将疑。马汉觑着这个空子,急忙三言两语将自己落水漂流至此的事说了。 那人渐渐放开了手,皱眉道:“你撒谎。”马汉急道:“我没撒谎。”那人扬眉道:“相隔千里,你又能遇见你那恩公?天下岂有这等巧事。”马汉道:“我恩公名叫展昭,听闻也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你若不信,只管日后去打听。”那人狐疑地看着他,道:“展昭这人某家倒也认识。然则另一人是谁?”马汉道:“另一人叫做白玉堂,我与他也只算是认识罢了。” “胡说八道!”那人低喝一声,铁链倏又缠紧,“白玉堂何等身手,要你冲进这山洞来救他!”马汉挣扎着道:“我没有胡说八道!白玉堂身手或许是好的,但他二人都中了毒,一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 那人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连马汉何时挣脱了躲到一边也不知道。 这个提着一口气却骤然泄空的汉子自然就是徐庆。那日中了暗算,他与展昭和白玉堂一样晕迷过去,再醒来,就是这里。这儿灯光昏暗,对他初愈的眼睛而言倒是件利事。 “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吓了徐庆一跳,忙转过头。那人见他坐了起来,吁了口气,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向他身后指了一指,道:“那儿有水,你喝一点儿。” 徐庆眨了眨眼,依言去拿水,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铁链锁住,不由得怒气勃发,低喝了一声。又回头细看,方认出这人是季云。他只在晕迷之前见了季云一面,当时季云已被展昭制住;谁知染丹在暗中不知何时将季云解了穴,反教他将徐庆刺了一针。 “某家晕过去前,后腰刺痛,是不是你干的?”徐庆板着脸,厉声喝问。只是他自己也有气无力,未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季云平静地点了点头,道:“若不是我干的,你此刻还不能醒。” 这话听来竟有些理直气壮。徐庆气结,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了。”季云向后靠着墙,道:“倒也不必。” 徐庆不善口舌之争,恼火起来,只会用蛮。但季云瞧来比他还要虚弱几分,又如何下得了手,故此只得狠瞪着眼,像是要在他身上烧穿两个洞似的。季云咳了两声,道:“你们逃了出去不就罢了,为何要转来?”徐庆道:“你假惺惺的做什么好人?”季云叹了口气,道:“我何曾假惺惺来?我知你是玉堂的三哥,断不会害他,也不会不信他。但他对我实在误解太深,我又偏偏不能辩驳。只盼你此番出去之后——” 门口哐啷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两个蒙面人一言不发地走将进来,一边一个从胁下托住季云,把他拖了出去。不知是否急着走,竟忘了锁门。 徐庆喘着气瞪着门口,也懒得去琢磨季云盼他出去之后如何。其后又有人进来,放了几个冷饼,换了一杯凉水,来来去去,仍是一声不吭。徐庆冷眼瞧了一时,躁动的心情慢慢平复,试着运了运劲,只觉内息倒还顺畅,不过是手脚无力;若要逃离,少不得吃点东西。如是想着,便拖着铁链去拿那饼。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住,听在耳里像是嘲笑,笑他才脱桎梏,又陷囹圄。如是又有些焦躁起来。无奈牢外一片静谧,自然也不会有谁来回应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庆总算听见外面传来一丝响动。这响动极轻微,但清晰可辨,似乎来人已尽了最大努力,却仍控制不住发出声音一般。徐庆哼了一声,心道:“这地方守卫听来也不如何厉害,且打他个措手不及。”遂合身往地上一扑,手腕上缠紧了铁链,随后假作失去神智,故意弄出些动静,要引那人过来。 徐庆是抱着“挟持”的希望制住马汉的,谁知听了马汉的话,连“静等”的希望都失去了。他看着白玉堂长大,老觉得白玉堂还是个小孩儿;被卢方赶出来寻他时,嘴上抱怨着,心里却比谁都着急。待见了白玉堂活蹦乱跳,终于能有几分放心几分自豪。只是想白玉堂虽练武吃了不少苦,毕竟师父疼哥哥爱的,没受什么挫折,难免有些浮躁;独自跑了出来,偏又遇上个颇为尽心的展昭,仍称得上一帆风顺。他自然不知展白二人此前多番波折,一听他们眼下中了毒,顿时五味杂陈,末了只能感叹该来的终究会来。 马汉在旁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自在一边揉着被勒红的脖子。猛听得徐庆重重喷了口气,恶声恶气地道:“你既不是他们一伙,还不快想法把这劳什子解开。” 马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他被困在牢中,求人帮忙,也不知讲点礼数。但见他形容憔悴,又不禁同情,遂放软了声音,道:“你这铁链都锁死了,我虽有心助你,却实是无能为力。”徐庆问道:“这外边是何天地?若能哄得个守卫来,说不定能取到钥匙。”马汉道:“外边迷宫也似,莫说守卫,苍蝇也没一个。我原是摸进来寻展、白二位少侠的,要不我还先去找他们。倘能找到,岂不是有个照应。”徐庆道:“你知他们定在这里?”马汉连连点头,道:“我听白少侠与这里面两个怪人说什么湛卢画影,想是一齐看去了,多半不会走远。” 徐庆听见“画影”二字,嘴角微微一翘,总算信了马汉确然识得白玉堂,道:“既如此,你且去吧。若找见他们,记得引他过来。”说着侧身让开了路。 第61章 第 61 章 却说渊渊和泱泱引着展白二人,在山腹内曲曲折折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待终于钻将出来,只觉眼前豁然一亮。繁星漫天,洒在眼前的庭院内;如同一盘好棋,却被闯入者搅了局。 白玉堂皱眉打量了一番庭院,若有所思。但不及细想,已被泱泱拉入左手边一间偏房,耳中听得他笑道:“公子你瞧,这就是剑室了,可配得上湛卢?” 身边的展昭轻轻吸了口气。自然用不着他提醒,白玉堂也早便一眼将这小小剑室望了个清清楚楚。 室内大大小小摆了约莫二十来个架子,每个架子都分为三层,上边安放着各式各样的剑。靠墙那一溜已经几乎摆满了,大多黑黝黝的不甚起眼。白玉堂所佩画影在中间靠右的架子中层,被周遭黑剑衬得格外雪亮;其上方是空的,下方另置着一柄青色宝剑,森气逼人。 剑室正中间端端正正放着两个精致的紫檀木架,用绸缎包了边角。一个小一些的托着两柄短剑,其中一柄形状瞧来颇为眼熟;另一个大点儿的托着两柄长剑,左边那柄虽在鞘内,仍可隐隐感到其光华流转,右边那柄黑沉沉的,正是巨阙。这两柄长剑中间还余一个位置,想必是留给湛卢的了。 白玉堂一眼瞧过,便收回了目光,强压下丹田的不适,露出几分讥诮的神色来:“我看也不过如此。”他随手挥了挥,“中间这几个是不错了,可这地方太小,旁边这些个腌臜货又太多,难免污了些儿。实实是浪费我一番心意,可惜啊可惜。” 展昭向后瞟了瞟,见他两个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又转回了头。他知自己此刻形容邋遢,山腹中又昏暗,才侥幸没被认出。但星光之下可就未必,因此也不敢过于靠近,只是刻意放粗了嗓音问道:“我瞧外头院子大得很,可怎么这些个剑都要堆在一处?岂非显得小家子气?” 渊渊和泱泱仍是满脸堆笑,但却像是没听见他们说话一般,自顾自地嘻嘻哈哈了两句,忽猛地向后纵跃,重重带上了门。两人一惊,急扑到门前,听得泱泱在外笑道:“二位公子原来不太识货,只欧冶子的剑就当个宝贝,其他的全不放在眼里。”渊渊冷笑道:“欧冶子自然是大师,可正因为人家是大师,才宅心仁厚呢。”泱泱道:“所以他铸的剑啊,都不是用来杀人的。” 一阵桀桀的怪笑声中,门被落了锁。剑室里骤然一片寂静。 这寂静过了头,就成了死寂。展昭几乎不敢呼吸,白玉堂也屏息凝神。两人静悄悄地靠向彼此,总觉得黑暗中会有异动。直到四手相握,才发现对方手心里都是冷汗。 “这儿没别人吧?”白玉堂小声问,“什么用来杀人的剑,也总不能自己从架子上跳起来杀。” 像是在回答他的疑问,门边上的一柄剑忽然发出嗡鸣,惊得白玉堂一跳。展昭忙握紧了他,低声道:“别动。”但自己心下也大是惴惴。 嗡鸣声愈来愈响,从四面八方袭向他二人,仿佛整间剑室的剑都突然活了过来,正在互相呼应。不久,正中的紫檀木架也开始震颤。四柄宝剑震动不止,力道和速率却均不相同,如此冲突消磨,眼见着就要将木架震翻。 “你怎么了?”展昭猛觉胳膊一沉,却是白玉堂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不禁大急。白玉堂死死掐住他手掌,咬牙道:“无妨。”喘了几口气,盘腿坐好。展昭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担心地看着他,只见他面如金纸,额边汗水涔涔而下,显然正在抵受着极大痛苦。 砰地一响,紫檀木架倾倒在地,四柄剑纷纷跌落。巨阙分量最重,被压在最下面。展昭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又转头去看白玉堂。 白玉堂眉心深锁,在胸前结了个奇特的手印,喃喃自语:“早该如此。”展昭没听清,问道:“什么?”却见白玉堂低喝一声,眼中精光暴涨,两手平推而出。一股凌厉的掌风霎时间横扫整个剑室,靠墙一溜架子次第侧翻。白玉堂在地上一撑,飞身而起,在室中掠了个来回,已将画影取在手中。 展昭猝不及防,受了掌风,向后一歪;只觉原本空荡荡的丹田中忽然内息窜动,顺着任督二脉直冲顶心,激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这一口吐过,深吸了几口气,竟觉四肢百骸舒畅宁和,似已无恙。抬起头来,正好见到白玉堂朝他伸出手。 “这剑气本该会扰得我们走火入魔才是。”白玉堂似笑非笑地挑起巨阙递了给他,“他两个可真是棋差一招,万想不到我们被染丹搞得内力全无,反倒冲了药性。” 展昭摇了摇头,不太明白,总觉不妥。但体内已运了一周天,确然不再感到阻碍,也就不说什么,只道:“走吧。” “这就走?”白玉堂冷笑一声,“既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自怀中摸出钢索,将紫檀木架旁剩下三柄剑捆了,冲展昭挑了挑眉。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似乎还很有些分量,很难在里边直接捣坏。展昭摇了摇门扇,自忖不能震落锁头,颓然地叹了口气。 白玉堂早将剑室摸索了一遍,没觉出任何异常,转头见了,问道:“你做什么?”展昭道:“这锁不好开。”白玉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的脑子和内力一起被封了吗?那也该已解开了才是。”说着走到门边,比划了两下,拔出一柄短剑,径自刺入门扇。那门本是木制,十分沉重,却经不起这上古宝剑一刺,登时顺着剑锋裂开。白玉堂满意地还剑入鞘,在裂缝处补了一掌。只听得嗤喇连声,门板被击出一个大洞,已能容人轻易穿过。 展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许久方道:“你这……虽然见效极快,动静未免忒大了些。”白玉堂冷笑道:“你莫非以为你静悄悄的,便不引人注意了。这宅子里,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 展昭抿了抿唇,心底不甚服气,但见白玉堂透着一股骄傲的神色,又不自禁地泛起笑意,竟不想同他争辩,遂道:“那走吧。” 两人钻出剑室,只见东方露出鱼肚白,天都快亮了。 白玉堂在晨曦下伸了个懒腰,驱走困意,揉了揉眼睛,咦了一声。展昭道:“怎么了?”白玉堂道:“这地方……” 他在院中转了一圈,已经认出来,这是他上次救了染丹之后,把人送回的那“主家”。也是在这里,他被两个姑娘缠了许久,后又远远见了夜莺一次。如今显然染丹并非仆役,却不知这里的主人到底是谁,会否就是那个收集名剑的“姐姐”? 展昭神色凝重起来。沉吟片刻,道:“此地虽然诡秘,毕竟与我等干系不大。如今既取回了剑,还是尽早离开为是。”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不曾想你倒怕事。”展昭道:“我不是怕事,只是若无事,倒也不必惹事。”白玉堂道:“你可知我为何一直死咬着黄鹂不放?”展昭一怔,道:“不知。”白玉堂道:“因为我最喜欢惹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这句话,白玉堂忽地气沉丹田,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 这原本是习武之人早起积习,但此时此地,实在是过于张扬了些。展昭急忙上前阻拦,道:“你我一日一夜未曾合眼,气血也只是刚刚通畅,若与人动起手来,无论高下如何,自己先吃了大亏,又是何必?”白玉堂止住啸声,扭过头去,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却听院子外头传来了响动,显然这声长啸已惊动了旁人。展昭谴责地看了白玉堂一眼,见他仍把个后脑勺冲着自己,又不禁泄气,轻轻叹了一声。白玉堂听见叹气,缩了缩脖子,却依旧不转回来。 果然是来了人。这人脚步略显粗重,但步履极稳,似是干惯了体力活,功夫却未见得有几分。展昭吁了口气,手中剑可是半点也没放松。白玉堂慢慢后退了半步,与展昭脊背相抵,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那人很快走进庭院,边走边大声道:“我当你们始终是个缩头乌龟,原来——”他骤然住口,失声道,“怎么是你们?” 三人打了个照面,展昭和白玉堂也是颇为意外。这人他们都认识,却是白马村张龙。 “你又怎么在这里?”展昭首先开口,彻底放松了精神,语气里难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白玉堂紧跟着道:“不必问,他同这地方必定有着某种牵连。” 本来极为惊诧的张龙立即沉下脸来,道:“公子这话从何说起。若是在这里就同这里有牵连,你二位又是怎么?”白玉堂道:“我两个是被人迷晕了带过来的,后又差点让人砍死。虽然说起来不甚光彩,至少足可证明这地方与我们八字不合。你再看看你,全须全尾,活蹦乱跳,自然不是人家阶下之囚,反倒是座上之宾了。” 张龙如何辩得过他,登时涨红了脸,结巴道:“你、你胡说,我何曾是什么座上之宾。我、我……” 他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展昭安抚地拍了拍他,道:“你别急,慢慢说,白兄也没有恶意——”话音未落便倒吸一口冷气,却是白玉堂反手拧了他一下,但并没有出声。 张龙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白玉堂,又被他吓得赶紧收回目光,感激地看了看侧身挡住他的展昭,低头绕着自己的两个手指,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原来那日开了空棺之后,展昭和白玉堂追着那小鼠烟花信号而去,包拯和公孙策收好了从张龙家地下取出的绢卷,很快也带着衙役们告辞。冷清了四年迎来这最热闹的一日,又归于更冷的寂寞。原本对赵虎的仇恨乍然间失了依托,显得尤为可笑。张龙只觉心底透上来一股凉气,整个生活失了支撑,难以为继。 这般恍恍惚惚地过了几天,家中所余不多的存粮已然耗尽。虽仍没精打采,终不能真个活活饿死,遂收拾了自己一番,出门进山。他知自己此刻万万不是野兽敌手,便专一寻些菌菇草根之类,聊以果腹。 岂知这座他打小混迹的胭脂山,不知怎么,竟变得陌生而狰狞。走惯的道路生了荆棘,熟悉的山壁爬满怪枝,就连溪流也似乎改了方向。张龙在山中整整三日,硬是没能走得出去。 第62章 第 62 章 太阳渐渐升起,原本阴气重重的院子总算有了些明媚。白玉堂困意涌上,也不想再听下去,自垂着头打盹。展昭虽也精神萎靡,但见张龙滔滔不绝,自然也不好打断,只得不时应和两声。好在张龙全未留意,只顾自己说得痛快。 “……我便饿得不知是晕了还是睡着了,总之只记得倒在溪边上。醒来的时候,看见天已黑了,面前飘着一个长发的红影。我吓得想叫,却叫不出声,就看着她慢慢朝我飘来。到了近前,我没看见她的脸孔,她一头长发对着我,也不知道是倒着走的,还是原就没脸……” 他说着说着缩起了脖子,显然犹有余悸。但比起当时的惊恐来,已不值一提。 “你好歹是个男人。”张龙心底拼命给自己打气,“若被这吓得尿了裤子,岂非太也没脸。忍住、忍住!”但两条腿仍抖得筛糠也似。眼睛虽然还在直视着红影,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了。 直到红影终于来到他面前,冲他蹲了个万福,撩起了头发。 张龙发出一声极低的嘶哑尖叫,彻底吓晕了过去。因为他这次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长发之下,一张惨白的脸对着他,虽然脸型柔美,五官却是模糊的:鼻子和耳朵隆起的弧度显著低于常人;眉眼处一片光滑,仿佛上下眼睑粘合在了一起;嘴巴只看见一条缝,似乎连嘴唇也没有。 这奇诡的描述总算把白玉堂从昏昏欲睡中拽了出来。他抬起头,皱着眉打量了张龙一阵,忽道:“你再醒来,便是这里了?”张龙道:“不错。我醒来时,在那边的花厅之中,面前放了几碟糕点。我原本就饿得要命,哪里顾得上许多,便都吃了。但想那人把我带到这里,不知是何用意,也不知我该道谢,还是质问什么。可我左等右等,天都亮了,也没见着半个影子。直到你们……” “我也饿得要命。”白玉堂苦兮兮地看了展昭一眼,向张龙道,“那花厅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 展昭道:“张龙兄弟说,他已把那些糕点都吃了,你现下去,也没得多的给你。”冲张龙微笑道,“但仍劳烦张兄弟带个路好么?” 这两声“兄弟”叫得张龙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看白玉堂都顺眼了些,略笨拙地点点头,转身向来路走去。 花厅里确实没有糕点,也没有茶水。一张椅子里窝着一方凌乱的褥子,瞧来就是张龙方才昏睡的地方了。张龙微微一赧,自觉有些扎眼,匆匆走去将褥子整理好。 他怎知展昭和白玉堂在身后惊疑不定,已交换了十几个眼色。 这花厅的陈列摆设,和他们遇见闵柔柔的那间,简直是一模一样。就连染丹中了白玉堂暗算跌倒、其他人夺门而出时,撞翻了茶水在地毯上留下的污渍,都隐约可见。岂难道渊渊和泱泱带着他们在山腹中绕了个大圈,又回去了吗?但外边的院子,却又分明截然不同。 展昭皱了皱眉,小心地走向墙边的柜子——那间主屋里,墙边这柜子后的暗格中放着好几个小的金佛像。这样一想,他便确定这是两间不同的屋子了,只因当时他和白玉堂推开柜子发现了金佛像,可并没有将柜子再推回去。 果然这个柜子是固定在墙上的,不能推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暗格。展昭轻轻吁了口气,回身向白玉堂道:“你看我们若回去找三哥,是从原路走,还是在外面翻山的好?” 白玉堂却拉住他便往屋子尽头的屏风后边走。展昭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急急跟上,中途不由得瞟了一眼张龙。正在想是否该招呼了他一起,只觉口鼻处一暖,却是白玉堂将他嘴捂上了。 张龙直起身子,似乎也听见了外边传来的说话声。他左右张望,没见着展昭和白玉堂,不禁呆了一呆。耳听得说话声越来越近,心念电转,一把将才整理好的褥子抖开,跌坐回椅子,假装尚未醒转。 “谁叫你带他来的?”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声喝斥道。另一个女声颇有些无奈:“他进了林子走不出去,终不成看着他饿死?”前一人冷笑道:“奇怪,你几时这样良善起来了。”另一人亦冷笑道:“我还不是看了你的面子,不然我管他?”前一人似是恼羞成怒:“你胡说些什么?”另一人道:“怎么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你这快一年的——”“住口!”前一人厉声道,“我瞧你是翅膀硬了想飞了!” 她两个边争执边大步走进花厅,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张龙却再也无法装睡,一跃而起,大声唤道:“莺莺!莺莺!” 屏风后的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了一眼,悄悄凑上屏风缝隙,向外张望。只见张龙被翠柳拦在椅子前边,三尺开外,夜莺一脸冷漠地站着。 最初的惊讶和狂喜过后,张龙在夜莺冰冷的眼神里慢慢沉静,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一种不知所措。他离夜莺这么近,差不多一伸手就能碰到;又这么远,隔着四五年不可回头的时光。 终于张龙颤抖着嘴唇道:“我记得我还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走。那、那晚你闷得很难受吧?” 夜莺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凉声道:“不劳惦记。”她总算开恩似的打量了张龙一眼,“醒了就走吧,你拿着这个,外面自有人带你出去。”说着挥了挥手,一根翠羽从她的衣袖中悠悠滑到张龙手上。 张龙低头瞧着那根通体碧绿的羽毛,鼻头一酸,使劲忍住了眼泪,道:“多谢。”大步走了出去。 “真的绝情。”待他走远,翠柳啧了一声,“我时常怀疑,你确该留在木夫人这里,更有前途,跟着黄鹂那多情种不合适。”夜莺冷冷地道:“剑室失窃,你还有闲工夫打趣我。木棉倘若拿我问罪,你也休想逃脱干系。”翠柳失声道:“你说什么?剑室失窃?”夜莺道:“不错,巨阙、纯钧、胜邪、鱼肠、画影,五柄全部找不见了。”翠柳道:“这巨阙画影不是前儿才得回来的么,这么快就没了?”夜莺道:“要说‘没了’,倒也未必。”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她回身向屏风劈出一掌,叱道:“滚出来!” 只听刺啦一声,屏风应掌而裂,飞扬的木屑后面冲出两人,齐齐出掌相迎。翠柳只呆了一瞬,立即抢到夜莺身边,亦挥袖出击。四人这掌对过,更不迟疑,很快打作一团。屋内喀拉咔嚓之声不绝于耳,桌椅尽数倒塌。 这算得上是展昭和白玉堂第二次与她二人交手。此时翠柳体内无毒腿上无伤,夜莺更是招招凌厉要取人性命;何况这地方,原又是她们的地盘。不出十个来回,已是败相初显。 白玉堂又饿又困,功力本就打了个折扣,偷眼看展昭,也是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再拖下去,只怕真个会折在这里。心下嘀咕着,眼珠一转,忽提气叫道:“暗器!” 夜莺和翠柳一惊,忙侧身闪避,却那有什么暗器。夜莺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猛觉眼前寒光闪动,一片眩晕,大惊失色之下不及倒跃,急挥袖抵挡。随后小臂一凉,半幅衣袖已给人削了下来。 却是白玉堂得了她俩闪避那一眨眼功夫,反手抽出了画影。这剑原就白亮,被门外透进来的阳光一照,更是刺目。他利剑在手,登时如鱼得水,整个人都变得气势迫人起来。 夜莺失了先机,略有些忙乱。见翠柳被展昭缠住,无暇分身助她,不由有些焦躁,喝道:“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白玉堂怒道:“贼喊捉贼,简直岂有此理!” 他几个在屋内这般打法,自然早惊动了旁人。十数人悄没声地从四处向这边聚集,严严实实挡在门口,摆出一副随时准备上前围攻的架势。夜莺听见来了援手,也无心恋战,向后飞掠而出,将手一挥。 白玉堂纵身而起,追着夜莺出门,一口气踏过这十几人头顶,画影颤动,直指夜莺心口。夜莺轻轻噫了一声,道:“你还有两下子。”白玉堂咬牙道:“你再试试。”凝了凝神,清啸一声,使出师门那套秘传步法来。 当日浦江县衙,这步法曾绕得黄鹂头晕脑胀。夜莺功夫与黄鹂相去未几,想必这一时半刻也同样难以破解。果然夜莺眼前纷乱,直弄得心浮气躁,斥道:“你刷什么把戏?”提起手掌,不知往何处出击。忽觉掌心一痛,却是不知怎么中了一剑,登时血流如注。 白玉堂见了血,下手愈发狠辣起来。他本就不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况且他与展昭平白被困了许久,徐庆生死未卜,又怎还会起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见夜莺伤后气息微乱,哪里肯放过机会,如影随形般连下杀手,甚至连自身破绽也并不理会。 夜莺虽想追回宝剑,却并不想这般以命相搏,颤声道:“你疯了么?”低头躲过一剑,额发却被削了一缕,气势更弱了。白玉堂冷笑道:“怎么,你怕了?”手腕抖动,画影疾刺而出。 夜莺惊叫了一声,长发披散,遮住了视线。耳中清清楚楚听见利剑插入皮肉的声音,又觉身上一重,却奇迹般没觉得疼。随后听得白玉堂停了手,既惊且恼:“你才是疯了?” 夜莺吐了口气,撩开头发,眼中露出错愕。 张龙扑在她身上,后背中了白玉堂这毫没容情的一剑,人已晕死过去。 花厅中跟着传来一声惊呼,一阵骚动。白玉堂和夜莺都向那边瞧去,只见翠柳睁大了眼,死死瞪着张龙背上的剑,自己颈上却横着巨阙,动弹不得。那十几个帮手生怕展昭一个失手伤了她,自然也不敢妄动分毫。 霎时之间,院子里鸦雀无声。 第63章 第 63 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院子外传来一阵轻柔的乐声。除了翠柳和晕死的张龙,所有人都朝乐声来处看去。 当先进来的是两列侍女,每人手中都执着一件乐器,或箫或笛,或瑟或笙,琳琅满目。待到侍女进完,又是两列兵士,每人手中都执着一件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到兵士也进完了,才见着四名盛装婢女,两名在前的挎着花篮,不住向外洒着花瓣;两名在后的搀着一位宫装妇人,缓缓前行。那妇人云鬓高耸,环佩叮当,面容祥和,瞧来约莫四十来岁。 “好大的排场。”白玉堂早已看得不耐,忍不住低低抱怨了一声。 乐声戛然而止。 那妇人慢慢停下脚步,环视了一圈,似是突然发现了背上插着剑的张龙,吃惊道:“你们快去看看那可怜人。” 两名挎着花篮的婢女应声前行,很快便到了张龙近前。其中一个俯下身去,探了探张龙的鼻息,向另一个打了个手势。另一个放下花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一手在盒中挑了些药膏,一手飞快地封了张龙背上几处大穴。两人默不作声,配合默契,好像这种事情对她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般。不一时准备完毕,两人对视一眼,轻喝一声,将画影一气拔出,远远丢开。张龙痛得立时醒转,背上涌出的血被药膏和内劲同时压制,逼得他又随即晕厥。 被张龙护在身下的夜莺这才翻身站起,理了理头发,看也没看那两名婢女一眼,只向那宫装妇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招呼道:“木夫人。” 展昭和白玉堂都吃了一惊。只这一晃神,翠柳得了空子,猛然间向后劈出一掌,趁展昭闪避时斜斜掠出,在地上打了个滚,直扑到张龙身边,颤抖着蹲下来。展昭也不去追她,瞥眼见白玉堂已取回画影,遂朝他靠近了几步。两人并肩而立,警惕地看着那“木夫人”。 那木夫人好似刚看见夜莺,忙向她趋去,温言道:“怎地如此狼狈,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快擦擦。”说着便扬起手中的丝帕,待要替她整理。夜莺后退一步,冷冷道:“不敢有劳。”木夫人跟着向前踏了一步,笑道:“多时不见,还生分了。”夜莺旋身避开,道:“客人面前,休要惺惺作态。”木夫人讶异道:“客人?” 她转过头来,看见了严阵以待的展昭和白玉堂,微微一愣,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两个俊俏后生,仙儿换了口味,我怎么不知道。” 白玉堂看她款款走来,言语却和身姿颇不相配,不禁心生厌恶,道:“爷也不稀罕在这鬼地方做客。”木夫人笑道:“别生气呀。我看二位容颜憔悴,身形消瘦,想是连着几日没能好吃好睡的了,不如先进厅奉茶可好?” 展昭感到白玉堂略有松动,忙踏前一步,冷冷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与夫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原就不欲叨扰。贵府囚禁了在下两位朋友,若当真有意待客,不如先把人放了。” 他两个头先急于取剑,将马汉落在后面,此刻想来,只怕他凶多吉少。徐庆失陷更早,自不必说。虽知这番话多半无用,但眼下确是又累又饿,哪里顾得许多,又怎及过多思虑。 谁知木夫人立即沉下了脸,向夜莺道:“囚禁两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夜莺哼了一声,生硬地道:“问你家仙儿啊,我怎知道,我今日才来。”木夫人回头冲一名婢女厉声道:“去,把凤仙给我叫来。”那婢女诺诺连声,飘身退走。木夫人这才缓和了脸色,道:“怠慢二位了。” 这番发作,倒叫展昭和白玉堂有些发懵。二人对视一眼,仍未动弹。木夫人也不催促,只是打量着他们,不住轻轻颔首。白玉堂被这眼光看得极不自在,悄声道:“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展昭摇摇头,亦低声道:“她眼下还未露敌意,甚至示好,但这地方如此诡谲,她若当真是主人家,又怎脱得了干系。总之,不可松懈。”白玉堂呸了一声,道:“要你教。”跟着腹中咕哝一响。展昭忍俊不禁,极快地瞟了一眼木夫人,又垂下眼去。 却听得翠柳猛然间长长地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只见张龙眼皮微颤,呼吸也渐渐粗重,瞧来已是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木夫人果然命人整治了一桌酒菜,客客气气地请展白二人入了座。又似是怕他们疑心,叫婢女将每道菜都吃了一口,用过的碗筷恭恭敬敬递了给他们,另上了一盆清水;便连这水,也掬了一捧饮下。这般架势,倒叫他两个颇不好意思起来,甚而仔细想了想,自己可有半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一时酒足饭饱,展昭尚还捏着几分警醒,白玉堂却已经与几个婢女姐姐妹妹地叫开了。木夫人在主位含笑瞧着,那眼神就跟看着自家顽皮小子似的。 又过了盏茶时分,几个侍从引着两人慢慢走进厅,向木夫人行了一礼,自退下去了。这两人都蒙着眼罩,精神萎靡不振,也不知是被点了穴还是下了药,脚步沉重,一声不吭。觉到侍从走开,也只是略顿了顿,随后僵立在原地。 展昭霍然站起身来。 这两人正是马汉和徐庆。 “全手全脚的,何必动怒呢。”凤仙人还没到,那懒洋洋没骨头一般的声音先飘了进来。木夫人脸色一沉,斥道:“休得无礼。”凤仙嗤笑了一声,道:“夫人今日怎么动这样大的气。” 他说着总算走了进来,当即一怔。展昭防备地看着他,白玉堂倒像是没看见,只顾着与边上倒酒的婢女调笑。 “原来是……故人。”凤仙放松了身子,在展昭身边落座,又随意挥了挥手,道,“你们这几天也累着了,一起吧。” 像是接到了他的号令,马汉和徐庆木然走到桌旁入座,呆呆地举起空碗,作势扒饭。一旁的婢女连忙给盛了两碗饭,又分别夹了些菜,一并将空碗换下。他两人也只如不知,呆滞地吃着。 白玉堂很快地向这边瞟了一眼,又将头转了回去。展昭慢慢坐下,顺势将胳膊搭在座椅扶手,忽觉手心一痒,却是白玉堂偷偷塞了给他什么东西。他轻轻捏了捏,感觉是个小球;想了想,稍稍侧过身,悄悄在桌子下方张开手掌。 是一颗菩提子制成的念珠,中间有一条细细的裂缝,也不知白玉堂从哪儿摸来的,又或是本就藏在身上难以搜到的地方。展昭指尖在裂缝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只觉里面有些微凉气泄出,不知是什么东西。 忽觉肩上一沉,是白玉堂乜斜着醉眼靠上来,手臂仍向婢女扬着,嘴角牵着一丝戏谑。 又来这套。展昭不禁腹诽,面上露出无奈,伸手扶住他,道:“白兄,你醉了。”白玉堂呸了一声,道:“那里这容易便醉了,休要胡说。”展昭掐住他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认真打量一番,摇头道:“你真醉了。”白玉堂鼓起双颊,嘟嘟囔囔只是耍赖,看得展昭忍不住又掐重了两分。白玉堂皱起眉头,合身往前一扑,嚷嚷道:“你干什么呢,不知道疼的吗?” 他扑得展昭差点撞上另一边的凤仙,一条胳膊缠在展昭颈上,还冲凤仙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凤仙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 只这一霎,白玉堂就着这附耳的姿势,飞快地悄声道:“待我摔杯,就捏碎它。” 他呼出的热气虽轻,仍带来一阵瘙痒。展昭放在桌下的手忍不住捏住了白玉堂的衣裳下摆,扯得连领口都敞开了些许。白玉堂暗地里白了他一眼,头一垂,靠在展昭肩上,似是已醉得睡了过去。 “这位公子可是醉了?”木夫人笑道,“不若进厢房歇息片刻?” 白玉堂动了动,挣扎一般抬起头,叫道:“谁?是谁说我醉了?”随手向旁一指,“是你?是你?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来,再陪五爷走几盅!” 几个婢女咯咯笑着避开他的手指。其中一个胆大些的果然又斟了杯酒,拿手帕在杯口擦了擦,递到他跟前道:“既如此,奴家敬爷一杯。”白玉堂哈哈笑道:“好好,美人敬的酒,说什么也得——嗝。” 他伸手去拿酒杯,顺势在她手背上一捏。那婢女呀的一声,松开了手。 那酒杯没被接稳,直直跌落,发出清脆的一响。展昭立即两指一紧,那念珠喀喇一声轻响,裂成数片,从中悄无声息地窜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来。 白玉堂仍是一副醉态,反身向展昭凑得更近,口中嘻嘻笑道:“美人,怎么五爷酒还没喝到,你却……却这么快便换了个位置……” 展昭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时之间身在何处、此是何时,尽皆不知,只有唇间白玉堂舌尖送来的半粒药丸,经历了漫长的一眨眼,才化成蜜液,缓缓流入腹中。 恍惚间,听得木夫人又惊又怒地喝道:“胡闹!” 第64章 第 64 章 白玉堂瞧着一屋子人纷纷倒下,原本还意犹未尽一般舔了舔唇,听了这句喝斥,猛然间变了脸色。展昭跟着吃了一惊,总算回过神来。 “你……”他满面犹疑,向木夫人走过去,手指甚至有些颤抖。木夫人勉力抬头看着他,嘴边扯出一个笑:“我说过吗?我叫木棉,他提过我没有?”白玉堂摇摇头,道:“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木棉眼睛一亮,道:“那就是提过我这个人了?”白玉堂皱眉道:“既然没有名字,我怎知是不是你。”木棉一怔,惨然笑道:“不错,我可真是老糊涂了。” 展昭听得云里雾里,但一听到“木棉”二字,立即想起公孙策的话来。 “我们在这些人的身上都发现了一种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已被风干,贴身放在他们胁下,尚不知是何意味。” 公孙策说那是木棉花瓣,想来便是这位木棉夫人的标记了。那石屋里的人,果然是木棉授意抓的。但木棉此刻与白玉堂这几句对话,可当真叫他摸不着头脑起来。 白玉堂沉思片刻,向木棉道:“画影巨阙原就是我二人佩剑,我要带走。”木棉道:“可以。”白玉堂道:“这两人和外边那个半死不活的,都是我们相识,我要带走。”木棉顿了一顿,道:“可以。”白玉堂道:“鱼肠……”木棉道:“你可不要得寸进尺。”白玉堂笑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鱼肠剑为何在那棺材上?” 木棉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可知那是谁的棺材?”白玉堂一愣,摇了摇头。展昭道:“听先生说,鱼肠剑原是随专诸之子专毅下葬。但无论是下葬地点,还是那棺材的情状,都不甚似。”木棉奇道:“专诸是谁?专毅又是谁?” 她似乎也并不打算等展昭答话,自顾自续道:“素来有两种人用红棺,一种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走时平安喜乐,家人亦由衷高兴,故称之为喜丧。另一种……”她蓦然间压低了声音,气息悠长婉转,带着哀怨,“便是阴婚。新郎官是个死人,新嫁娘或许还活着,但总归是要死的。红棺,就是他们的洞房。” 大白天的,这阴森的语气却叫展昭和白玉堂都出了一身冷汗。木棉犹不罢休,冷笑道:“这个新嫁娘啊,因为生得太美,叫人多出了好几倍的银子。她还以为是人家诚心下聘,高兴得了不得,描眉的手都有些抖。拜堂之后,迟迟没人来掀盖头,她当丈夫在外陪亲友,也未起疑心,只是腹中饥饿,有点难以忍受。好容易新房的门响了,她忍不住起身去迎,但才站起来,一根绳子就绕上了脖颈。 “四个人都没按住她,反倒叫她挠了一身血。她面容狰狞,嘶吼着说化成厉鬼也要来索命,叫夫家全陪她一起去阎罗殿前分说明白。 “原本以为入了棺、下了葬,这事也该了了。谁知那之后,夫家果然日日不得安宁。本是富甲一方的大户,突然商铺亏损、农田歉收,不到一年,就去了大半身家;几个小妾陆续怀孕又陆续流产,再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甚而遇到雨夜,还能听到鬼哭。 “终于怕了,请了个道士来作法。按着道士的说法,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修了个极奢华的墓;又请了祖上传下来的鱼肠剑,凿入棺顶镇压。这般恩威并施,总算平静下来。只是毕竟伤了元气,过不多久,仍然慢慢没落了。” 药性似乎压不住了,木棉的声音愈发微弱,但眼睛里仍带着明显的恨意,看得展白二人毛骨悚然。 “十年,我找了她十年,才终于得知此事。换作是你们,又当如何?” 展昭心下恻然,低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夫人的什么人?” 木棉垂下双眸,叹了口气,道:“她是我的女儿。”她又看了一眼白玉堂,意有所指般惨笑道,“你仔细看看我,再仔细想想他。你能想象出我的女儿长什么样子吗?” “我不信!”白玉堂目眦欲裂,双拳紧握,“你骗我!” 木棉哈哈大笑,笑得自己一阵气喘:“我与你往日无怨今日无仇,骗你作甚?我纵然想要你们的佩剑,也不至于往自个儿心口插刀子!”她胸膛起伏数下,终于撑不住,慢慢软倒,细声道,“要走的,就带上他们走吧。等我缓过来,可别怪我翻脸。” 白玉堂咬牙望了她一阵,一言不发地走到徐庆身边,将他的胳膊绕到自己肩上,使力撑着他站起。展昭依样拽起马汉,随他一起走出门去。 张龙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翠柳也还站在他身边。听见他们出来,转头看了一眼,道:“方才木夫人说‘可以’,我听见了。”白玉堂挑眉道:“哦?”翠柳道:“县城里边毕竟条件好些,你们务必把他治好。”说着俯身抱起张龙,漠然道,“跟我走吧。” 翠柳一句话也没有多留下就走了,走时仍是面无表情,只是很快地又看了张龙一眼。 张龙被安置在医馆内室的床上,马汉和徐庆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中。医馆的大夫眉心深锁,显然颇为棘手。展昭在外间药房守着,已将那歇业的牌子翻来覆去读了好几十次。 唯有白玉堂既不焦急也不担忧,却心烦意乱,更似又惊又怒。在房中来回踱步数十合,终是深深吸了口气。正待开口,展昭已先递了杯茶过来,道:“且润润嗓子。”白玉堂瞪了他一眼,接过饮了,那股子气却跟着渐渐缓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白玉堂寻了张凳子坐下,垂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襟。展昭坐到他对面,闻言微微一怔,道:“自然记得。黄鹂和兀鹫逼迫季公子一家,你追着黄鹂过去,我帮顾公子接人,彼此不识,才打了一架。”白玉堂道:“你可知我为何追着黄鹂?”展昭道:“不知。”他想起之前白玉堂什么也不肯说,却牵着他团团转,这两个字说起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白玉堂恍若未觉,转头看了内室一眼,压低了声音,又问道:“还记得那晚在浦江县衙,我和黄鹂打架,我叫你去找吴天禄?”展昭点了点头。白玉堂道:“曾有一人对我说,黄鹂曾害得他重伤濒死,但他修身养性,却也不欲报复,只是要给一个小小的教训。听闻黄鹂与官府来往,便要教他在官大人那边出个丑。他说吴天禄心心念念便是仙华山的那长生宝物,费尽心思从台州调到婺州;原本是想直接去金华的,却始终不能成功,只好退而求其次到浦江。 “那台州知州范说,在吴天禄这番调动中出了不少力,吴天禄对他自然应当感恩戴德才是。因此那人篡改了范说的文书,在其中大肆挑拨两人关系,又栽到黄鹂头上,托我调包。我本来不屑,但又好奇,遂想着先瞧瞧黄鹂是个什么人。谁知我离山不久,便撞见有人灭人满门,竟然正是黄鹂。我一怒之下追击,他却似无心恋战,老避着我。就这么着他躲我追,直到遇见你。 “他害死我表姐,我当然不能放过他。既追到了吴天禄那里,这顺手一换又何必吝惜。其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换文书这事我做了,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那之后我再找黄鹂,已与此无甚关系。直到那天你突然跟我说,这假文书是公孙策写的。你和这事八竿子打不着的,自然犯不上编造来骗我,就算真要编,也无从编起。然则那人为何骗我?他为何骗我?” 白玉堂语声渐厉,惹得内室的大夫不满地看了他们一眼,起身关上了门。白玉堂被这关门声惊醒,又绞起了衣襟,重新放低了声音。 “其实,其实我自幼离家习武,和我表姐,也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她死了我固然伤心,倒也没有到悲痛欲绝的地步。反倒是季云那番作为,叫我十分地看不过眼。我死咬着黄鹂,细想起来,却更像是因为季云竟敢向着他……” 展昭见他思绪纷乱,心情激荡,唯恐他一时不察乱了内息,忙覆上他手,轻轻按捏,以示安抚。白玉堂扯了扯嘴角,道:“不碍事。”却也没把手抽出来。 展昭看他平静些许,方迟疑着道:“你说你离山不久撞见黄鹂,是说你随师父习武的山林?”白玉堂抬眼看他,苦笑道:“不错。”展昭的心不由得提起,道:“你、你师门几人?”白玉堂道:“我师父只收了我一个。我们住的地方人迹罕至,除了我师徒两个,便只有隔壁的老和尚。” 虽已猜到几分,展昭仍不免吃了一惊。白玉堂抿了抿唇,道:“我说过,老和尚不守清规戒律不敬佛。他除了剃度,简直也算不上什么出家人。但还有一样他是做了的。他摒弃了从前的俗家姓名,给自己起了个不像法名的法名,唤作‘胡闹’。” 展昭霍然站起。木棉中药后脱口叫出的那声“胡闹”在耳边轰然炸响。 白玉堂跟着慢慢站直,低声道:“木棉认出了念珠中的药。” 他抬起头,直视着展昭双眼,目中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如若木棉没有骗我,如若你没有骗我,那便是老和尚骗了我。他为何骗我?他为何骗我?他说他一怒之下出家,却没有休妻,莫非是不敢?是哪种不敢?他说红棺就是有鬼,到底鬼在哪里?在棺材里,还是他心里?” 说到后来,已近喃喃自语,目光也逐渐涣散,手上却抓得越来越紧。展昭深呼吸了数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累了,歇一会儿。” 他突然出手如电,一掌切在白玉堂后颈。白玉堂浑身一震,向前软倒,被展昭接在怀里,好生扶到了柜台后边的一张摇椅上。他力道把握得恰好,只让白玉堂能彻底放松入睡,却不至于昏迷。 “小小年纪,”展昭在旁瞧着他睡颜,吁了口气,“哪里来的这许多心思。” 他又把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拖到旁边,重新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白玉堂的手背,轻声道:“我不会骗你。” 第65章 第 65 章 徐庆的身子恢复得很快,白玉堂便将他接回了客栈,只隔几日请大夫来复诊。马汉原本就只是未能好好进食以致虚了些,倒未伤及根本,因与徐庆多少有几分同狱之谊,也可算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很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便也陪着住了过来。只有张龙,那一剑刺中肺脏,凶险万分;若非白玉堂当时急撤了几分力,木棉又遣人及时上了药,他早便过了奈何桥了。但医馆究竟人多口杂,不甚方便,几人思虑再三,待他情况稍稍稳定,也一并带了回来。 包拯和公孙策听到消息,寻了个空闲时间来客栈探望。其时白玉堂仍然心情极差,懒得过来搭理;展昭也无心过于殷勤,三言两语便带过了。公孙策见他们不愿多说,自然也不强求,拉了拉包拯,就要告辞。可巧马汉正端了盆水从屋外转进,要给张龙换药。一不留神,三人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对不住。”马汉弄了人一身水,急忙道歉,拿袖子连连擦拭。包拯忙拦下,笑道:“不妨事。”公孙策亦道:“不碍的,你不必如此。”马汉仍觉歉疚,很有几分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边。 展昭闻声出来,接过空盆,顺口问道:“包大人,你没事吧?”包拯摇摇头,道:“你们且先将养着,我与公孙先回去了。”公孙策道:“不必送。”展昭道:“大人先生慢走。”说着看了一眼空盆,笑道,“我去打水。” “包大人?”他几个都走出五六步了,马汉才回过神,忍不住叫了出来,“是那个几句话便断了‘牛舌案’的包大人?” 三人都回过头来,互相对视几眼,慢慢走回。包拯道:“你识得本县?”马汉颤声道:“不、不识,只是听说过……” 他自然不知躺在里面的张龙便是这“牛舌案”的始作俑者。这案子被百姓们传得神乎其神,传到江宁酒坊时,包拯俨然已成了狄仁杰重生、徐有功再世。客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江宁女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马汉却不由得上了心。 倘若这位包大人是浦江县令,是不是自己不会被莫名其妙下狱、老母不会枉死、自己和王朝也不致流亡在外? 想到此处,马汉哪里还能自持,双膝一软,直直跪下,连连磕头。包拯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公孙策抢先一步将他扶起,道:“你这人,怎么动不动便——咦,是你?”他方才匆忙擦水不曾留意,这下见了正脸,微一凝神,便想起当日浦江县大牢中那汉子来。 马汉闻言一怔,细细看了公孙策几眼,认出他来,大喜道:“原来先生也到了此处。”包拯奇道:“你们……认识?”公孙策叹了口气,道:“进去说吧。你别再跪了,整个客栈的人都要围过来了。” 一行人共要了客栈三间房,张龙在中间那间养伤,徐庆和马汉住在左首,展昭和白玉堂住在右首。公孙策此刻既说“进去说”,马汉便将人往左首引,但公孙策看了一眼展昭,反向右走去。展昭微一愣神间,公孙策已跨进了门。 “你们做什么?”本来翘腿躺在床上的白玉堂吓得一骨碌翻身坐起,差点没栽下去。展昭急忙抢入扶住,挡住了他的视线,免得他恼羞成怒之下把公孙策揍一顿。 公孙策微侧着身,很耐心地等白玉堂整理完了,才悠悠然开口:“我虽不知这位壮士有何事情要同包大人讲,但想来多少与你有些关系。为免传话麻烦,便直接过来了,尚乞见谅则个。” 他说“你”,而不是“你们”,显然便是冲着白玉堂了。白玉堂怒气冲冲地瞟了一眼马汉,又瞪了一眼包拯,没好气地道:“那就进来吧。”又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展昭,叫他去关门。 马汉看着包拯落座,忍不住呜咽开了。王朝去严府要账、吴天禄意欲栽赃灭口、母亲受牵连身死、兄弟俩天各一方等情,他早前对展白二人已说过一次。当时**的刚醒,恩人在前,他说着倒镇定下来。眼下见这一方父母官端坐上首,心底却涌起一阵委屈,越说越是难以为继,好几处反要展昭替他补上。待到终于抽抽噎噎地说完,人也跟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软软坐在地上。 包拯听到严述已死时略有些讶异,听到吴天禄一番做作又眉心深锁,末了也只能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且节哀。”马汉睁着眼看他,问道:“包大人……不能替草民做主么?” 包拯和公孙策交换了个眼色,微微苦笑。王朝马汉被冤枉杀人尚可查清,但马汉老母是当真受此牵连,还是终于病重不治,这许多时日过去,哪里还说得清楚。况且浦江县属婺州,与此地隔着近千里,莫说包拯一个小小天长县令,便是滁州的知州、通判,恐也难将手伸到那里去。但这些话说亦无用,又显无情,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答他才好。 白玉堂倏然站起,眨眼间就掠到了公孙策身边。他侧身挡住了包拯视线,又挥手示意展昭留在原地,这才俯下身去,在公孙策耳畔低声问了句话。 公孙策大惊欲起,被白玉堂一手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半晌,才慎重地点了点头。白玉堂放开他,背过手,道:“慢走不送。” 展昭目送着马汉耷拉着脑袋重新去打水,才好生将房门关上,问白玉堂道:“你方跟公孙先生说了什么?”白玉堂躺回床上,道:“没什么,我就问他是不是当真换过范说的文书。” 他眉心深锁,显然公孙策的肯定回答让他心思愈加纷乱。展昭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沉吟半晌,道:“可是这不太对。我那日在天长县衙里听到他们谈话,先生说,他仿造范说的字迹伪造文书,是劝那吴天禄放弃寻宝。先生其时压根不认识黄鹂,因此他写的信里,绝不会提到黄鹂。可你却说你手上那封,是挑拨吴天禄和范说两人的关系,又栽到黄鹂头上。” 白玉堂听着听着不由得坐起身来,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道:“你怎知他那时不认识黄鹂。”展昭道:“你忘了,他和黄鹂在浦江县牢中见过几次,就在你我眼前。倘若他二人相识,黄鹂焉能不带他走,任由他被王朝救去。”白玉堂唔了一声,摩挲着手指,喃喃念叨起来。 “若照此说,便该有三封信:范说自己原本写的,老和尚写的,公孙策写的。范说的那封,你见着了在公孙策那里,他拿出来给包拯看;然后公孙策将自己写的那封给了送信人,送到了浦江县;老和尚的那封,是我潜入县衙亲手换的,当晚就被吴天禄撕了,又是你见着。 “然则我拿走的那封,就是公孙策写的了,早便被我内力震碎,不知散在了哪里。早知如此,我该当好生留着,抑或先看一遍,才好知道老和尚到底骗了我多少。” 他恨恨念着,手下不觉重了几分。展昭轻呼一声,苦笑道:“你能不能打个招呼。” 白玉堂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摩挲着的是展昭的手指,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急忙一把甩开,啐道:“你怎不早说。”展昭道:“说什么?”白玉堂恨他装傻,呸了一声,扭过头去。 展昭却猛然出手去掰他脸。白玉堂下意识后仰避过,反手还了一掌,又被展昭格开。倏忽间两人已过了五六招,胜负未分,倒是谁都没能再坐稳。不知谁的掌风带动了床帏,遭这一扰,尽皆滚倒在床里。 白玉堂挣扎着解救出自己的双手,使力把展昭推到一边,喘道:“我道展少侠多少本事,原来也恁不济。”展昭笑笑不说话,转头看他。 额角的一滴汗在展昭的注视下缓缓没入后颈,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水痕。展昭忽觉口干舌燥,连井水浸过的寒瓜都不能缓解的那种焦渴。 “你……”白玉堂乱瞟的视线在与展昭相交时不由得停了下来,一时讷讷不知所措。他虽初通人事,毕竟年纪尚幼,只觉浑身烧得慌,却也无其他不适。展昭的目光叫他难以直视,停了片刻,便认输般移到了一边。 这一移似乎把展昭惊醒了。他眨了眨眼,尴尬地翻身起来,把床帏整理好,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走去。白玉堂莫名其妙,叫道:“你做什么去?”展昭脚步一顿,含糊道:“出去一下,很快……啊,尽快、尽快回来。”白玉堂听他语气殊不自然,狐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展昭道:“没事。哦,三哥那边许久没动静了,你有空去瞧瞧。”说着不再搭理他,快步出门。 “怎么回事。”白玉堂挠了挠鼻子,一头雾水。他其实不很想爬起来,但既然展昭都那么说了,若不去看看徐庆,不免显得自己对哥哥不甚上心。因此撇了撇嘴,还是拖着步子往那边走。 徐庆和马汉已是相当熟了,见他进来,笑道:“老五你来得正好。马兄弟方才可是在那个什么鸟官那里受了气?”马汉忙道:“徐兄这话可不好说得。包大人为官是好的,他不接我的事情,想必也有他的理由。”徐庆冷笑道:“当官儿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你又不是本地人,怎知他是好是坏。哈,你莫不是怕外边跑堂的听了去告状?甭担心,我虽不甚顶事,我们老五却能一个打他们十个。” 白玉堂寻了张凳子坐了,闻言皱眉道:“三哥,你当我是庄上打手怎的?”徐庆讪讪笑道:“就那么一说,你别恼。”白玉堂哼了一声,又指了指隔壁,问道:“他怎么样了?”马汉道:“大夫说,已经在好转了,大约再过两日就可以醒。”徐庆道:“那太好了。等他醒了,我们就可启程回岛。” “回岛?我们?”白玉堂扬起眉毛,“我可没说要回去。”徐庆道:“你待如何?”白玉堂笑道:“我才出山几天,还没玩够呢,我不回去。”徐庆道:“你当时可是说好了保持联系的。若不是你突然失踪,我们哥儿几个也不至于跑出来找你。”白玉堂道:“哎呀,那我后面乖乖保持联系好了吧?” 他拉着徐庆的袖子,俨然是在撒娇。马汉在一旁好笑,又觉不妥,只得掉过头不看。徐庆却不吃他这套,道:“你说实话,这些破事你还没掺和够是吧?” 白玉堂骤然沉了脸色。顾氏之死他一直记在黄鹂头上,季云如今下落不明,亦同黄鹂脱不了干系,他怎会在此时抽身回去。即算单为了胡闹究竟是否骗他,他也要追查下去。这些情由徐庆一概不知,又何必同他解释。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忽听门被敲了两下,却是展昭叫他们下去吃饭。 白玉堂当先起身向外走,也不理会徐庆。经过展昭时,仍忍不住问道:“怎地去了这么许久?” 展昭为徐庆和马汉撑着门扇,假装没有听见。 第66章 第 66 章 张龙缓慢地睁开双眼,好半天才看清屋顶的颜色;又僵硬地转了转头,看见床边桌子上有一个茶杯。 “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边上响起,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欣喜。张龙从喉咙口挤出嗬嗬两声,终是没能将“你是谁”问出口,但那人已急急转身出去了。张龙迷茫地喘了两声,尝试坐起来,却因手臂无力而未能成功。 门口吱呀一响,头先那人领着两人进来,见状忙上前相扶。张龙被他不甚妥帖地扶起,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好半天才回过神,低低嗫嚅了声谢,也不知人听见没有。又觉唇上微微一甜,却是那人拿了桌上的茶杯喂给他,原是杯蜂蜜水。张龙抿了一口,才恍觉喉咙早已干得不成样子。 待他总算能打起几分精神,才抬头去看另两人。 这两人自然就是展昭和白玉堂。见他看过来,展昭微微一笑,向旁边示意道:“这位是马汉马兄弟。你昏迷这段日子,多有劳他之处。”张龙垂首哑声道:“多……多谢。”马汉忙摆手道:“不妨事。”说着接过茶杯,放回桌上。 白玉堂那日狠手向夜莺刺了一剑,虽说张龙是心甘情愿以身相代,究竟无辜。累他伤重至此,白玉堂多少有几分不自在处,故此只在展昭身边站着,并不开口。反倒是张龙先朝他歉然一笑,欲言又止。白玉堂眼珠一转,已知其意,重重喷了口气,道:“她没事。” 张龙明显放松了下来。少顷,又不由得染上了一层忧色。这忧色在眉间打了个转,很快变幻成一种掺杂了庆幸的悲伤。马汉不明就里,见他又哭又笑,还道他是死里逃生太过激动,忍不住安慰道:“大夫说了,你虽然伤得重,但好在身体底子还不错。既已撑了过来,往后当无大碍。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张龙艰难地抬手拭去泪水,摇了摇头。 展昭却知他哭是为了夜莺几年欺骗,笑是为了她毕竟还活着。想起当日挖出空棺时张龙的模样,仍是不胜唏嘘,遂劝道:“往事已矣,你也莫想太多了。”张龙苦笑道:“焉能不想呢。”说着又咳了两声,“仔细想来,倒也难为她。她那般有本事,却要委身于我、我这么个……唉,不论为了什么,那数月夫妻,总是实实在在的……” 他这样一说,展昭和白玉堂都愣了愣。张龙不过一介村夫,于夜莺而言,确是毫无可图之处。纵有几分力气,在她眼里又哪里够看的?然则夜莺不惜下嫁,自必是有非此不可的理由。终不成是她拿自己身子闹着玩? “你可信佛?”白玉堂突然发问。张龙一呆,道:“敬佛礼佛是有的,逢年过节,也拜一拜菩萨。但也不算……”他很快地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倘若佛祖能令我回到四年以前,我必定从此虔心信奉。” 展昭和白玉堂交换了几个眼色。碍于马汉在场,两人都没再继续说。白玉堂这般问他,自然不是真想探知他的信仰,而是推测夜莺动机,总隐隐觉得,多半与那十九个金佛像脱不了干系。 张龙见他们都沉默下来,自也不好说什么。躺了这么许久,虽也被人草草翻身擦洗过,毕竟不甚仔细,此时捱过了最初的那阵子头晕,身上的痒意便愈发明显了。却也不好意思开口要水沐浴,只得悄悄把手伸进衣服里挠两下。 岂知这一挠,竟摸到了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掏出来一看,不禁瞠目:“这、这……” 几人原本都有些走神,他这一出声,不由得都看了过去。只见张龙颤巍巍举起手,指尖竟夹着一粒珍珠。这珍珠在灯下映着柔光,瞧来十分眼熟。 “哪里来的?”饶是展昭比白玉堂沉稳些,也忍不住惊呼一声。白玉堂则更加干脆,直接伸手拿了过来。两人凑到一起翻来覆去察看良久,连呼吸都几乎屏住。最终展昭吁了口气,道:“是的。”白玉堂皱眉道:“可是怎么会在他身上?不是被凤仙拿去了?”展昭转向张龙问道:“张兄弟,你那日进山时,这东西就在吗?”张龙断然道:“绝没有。我虽不识货,却也知这多少值几钱银子。若那时就在我身上,我又何须进山,直接拿它换些米面岂不是好。” 白玉堂揉了揉鼻子,低声道:“他进山迷路,被人装鬼带进了那院子,不过睡了一觉,醒来没多久就替夜莺挡了剑。”展昭亦低声道:“他晕迷之前所见和马汉甚似,会不会也是凤仙?”白玉堂道:“你总不会说是凤仙玩腻了这玩意,自己放过来的?”展昭苦笑道:“不大可能。”白玉堂道:“那便只可能是一个人干的了。”展昭道:“你说翠柳?”白玉堂道:“不错。她原本就极关注张龙的,说不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展昭道:“可她为何如此?”白玉堂耸了耸肩,道:“或许是别有意图,也或许,她就是想和凤仙对着干罢了。” 展昭抿了抿嘴,将珍珠举高了些。忽然心念一动,暗道:“我虽应了山茶之托,要将它交给兀鹫,可兀鹫毕竟已经死了。这东西,当可算得是个无主之物。”微一沉吟,两指轻轻一捻。 珍珠在他内力催动之下发出喀嚓一声轻响,裂成两半。展昭睁大了眼,对着光半晌,从中抽出一卷绢来。 他很小心地将绢展开,差点跳了起来。 绢上零零散散,绘制着十九个佛头,一个细细的箭头弯弯绕绕,将它们串成了一串。佛头的位置排布,亦是似曾相识。 展昭和白玉堂在天长县衙的偏厅内喝了三滚茶,包拯和公孙策才匆匆转来,连声致歉,说正遇上个棘手的案子,一时脱不开身。展昭倒是不以为意,白玉堂却不免暗暗翻了个白眼。只因生怕他们又拿长生之死来聒噪,这才没有哼出声来。 四人凑到一起,把残砖和珍珠中藏的两卷绢放到一处。一比之下,果然见出关窍。残砖内绢上的十九个数字,与珍珠内绢上的十九个佛头,俨然分布得完全一致。公孙策顺着箭头走向,喃喃读出数字:“五、二……四……六……大人,你可能看出些什么?”包拯摇头苦笑道:“确无端倪。”公孙策道:“然则定与这些佛头有关了。这佛头又有何异,我瞧不过是十八罗汉加一尊释迦摩尼罢了。” 白玉堂心念一动,戳着展昭,叫道:“你那日捡的那个金佛像呢,可别扔了?”展昭经他一提,才想起来,道:“你这几日心神纷乱,我可真给忘得一干二净。”说着在怀里掏摸半晌,总算将那小小的佛像拈了出来。白玉堂啐道:“你别什么都往我头上推。我心思纷乱,碍着你了?”两指取过那佛像,略一运劲,便把佛头自颈项夹断。 这佛像身子果真是空的,但里面却并没有藏着什么东西。几人翻来覆去察看许久,终是公孙策举着蜡烛照入佛像空腹,隐隐见到内部刻着什么字。但佛像太小,委实无法看清。又恐佛像另有玄机,不好就此毁去。包拯踱了两圈,忽见案上放着一盒朱砂,原是备给人捺指印用的,忙取了过来。公孙策拿眼一瞟,已知其意,即去唤衙役送了几根针并一张棉麻纸来。便将朱砂小心倒入佛像,用针在字上抹平,把多余的朱砂刮出;复又撕了棉麻纸轻轻塞入,尽量贴合,轻拍佛像外侧。如是试了几次,总算拓出不甚清晰的三个字来,乃是“宝常经”。 公孙策盯着这三个字发呆。不一时,想起这佛头是托塔罗汉法相,便又扯过绢,细细一对,只见绘着托塔罗汉的那个位置,对应的数字是“一”。 “这是何意?”公孙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宝常经》一部二百二十卷,他这个‘一’指什么?”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你会不会想太多,还二百二十卷,没准就这仨字呢。就第一个字,宝——” 他说到这里差点咬了舌头,猛地回头看展昭。展昭也惊讶地看着他。 包拯和公孙策或许不知道,他却是听白玉堂提过的。那吴天禄不升不降,图谋的不就是一个“宝”字?可惜手上只有这么一个佛像,也不知究竟是何宝。想来唯有将十九尊都集齐了,才能看得出来。可知白玉堂当日“钥匙”与“锁”之论,竟是歪打正着,**不离十。 然而是否该潜回胭脂山去,两人却实在拿不定主意。且不说这东西本就是别人的,即便就是他们的,想要再次全身而退,也并非是件很容易的事。白玉堂拧眉片刻,忽开口道:“再去那里看看。”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在展昭眼前一晃,使了个眼色。展昭认出这是长生偷偷藏在还思馆后院的,不由也是心下一动。那十九尊金佛像,原本就是长生集齐的;虽然后来长生身死,百合婆媳二人亦陈尸家中,金佛像也不翼而飞,但或许他家里另有乾坤,上次没来得及查清呢。 公孙策见他们又打起哑谜,心知问也无用,遂道:“二位若是要走,不妨先吃杯茶去。”白玉堂笑道:“不必了。”眼珠一转,见公孙策丝毫没有把他们带来的那张绢还回来的意思,顿了一顿,方续道,“嗯,后会有期。”说着拉了展昭就走。展昭哎了一声,直被他拉出县衙,才忍不住问道:“你怎没——”白玉堂嗤笑道:“稀罕同他们废话么,我已记下了。你若还想看,我这便回去写个十份八份的。” 展昭失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道:“随你,我倒是无所谓的。” 白玉堂被他看得浑身一抖,急急将他手一拍,道:“快着些,我还想着去买碗糖水,再磨蹭人家都打烊了。”展昭笑道:“哪有这么早打烊的铺子——哎,你等等我——白玉堂!” 他傍身轻功非同小可,这一提气直追,当即赶上,却把来往行人吓得纷纷避让。只是人家看他们从县衙大摇大摆出来,当是什么大人物;虽不敢多嘴,几句抱怨可少不了。白玉堂听得耳热,愈发走得快了。他这一发劲,饶是展昭,也得多费不少力气。长街之上两道身影倏忽不见,徒留县衙门内依着公孙策嘱咐偷偷观望的小衙役直顿足。 “你跑什么?”行人渐少,白玉堂放慢了脚步,展昭便也不疾不徐跟在他身侧。白玉堂闻言偏头白了他一眼,道:“你追什么?”展昭道:“我若不追,你跑丢了可怎么好。”白玉堂道:“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会跑丢,又不是不认路。”展昭道:“是么?可长生家在那一边啊。” 白玉堂骤然停步,望望太阳,脸一下子涨红,呸了一声,扭头就走。展昭不留神冲过了几步,忙回身去捞。白玉堂闪身避开。两人半真半假地过了几招,以展昭总算一把捉住白玉堂的手告终。 白玉堂又啐了一口,却没再挣开。 第67章 第 67 章 长生的家已被贴上了封条,落款算来还是严述带着陶思潜来封尸的那天。白玉堂瞟都没瞟一眼,径自翻墙而入。展昭却停下来看了看,见上边确盖着天长县衙的官印,只不知是否经过包拯本人。 待他也翻进去,白玉堂已在堂屋拨弄那支铁铸的百合花了。不知是否无人打理以致其有了锈迹,这次打开密室用的时间比上次长得多。但终究还是给他打开了。密室内景象与此前离去时并无二致,想是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展昭很快地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见墙边两尊雕像已然落了一层薄灰。他知那里面是百合二人的尸身,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连白玉堂叫他都没听见。 他又耽搁了一会儿才走进密室。其时白玉堂正从上次丢在地上的那一堆竹简中站起身,哗一声把书柜里余下的所有竹简都倒了出来。展昭吓了一跳,问道:“你这是作甚?”白玉堂道:“别啰嗦,快帮忙。”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竹简大堆扒拉成几小堆,随后一卷卷展开。展昭手上动作麻利,仍是一头雾水,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这是作甚?”白玉堂边整理边道:“小篆你认识么?”展昭苦笑道:“你明知我即算楷书也未见得识得很多,又何必笑我。”白玉堂正色道:“谁笑你了。我跟你说,这舞文弄墨一事,耗费精力可不比练武来得少,你瞧公孙策也不过比你我大个七八岁,胡子都一大把了,还不是因为劳神?”展昭忍俊不禁,又道:“是又如何?”白玉堂道:“如何?我差点丧命在长生手上,说他一句功夫不弱,不为过吧?这婆媳两个我虽不知深浅,但严述当面认了,她两个是木棉手下,多半也是习武的。即便不是,她们一介女流,也难上学堂。哎,你别愣着。”展昭忙又摊开两卷,犹疑道:“你是说,这家人绝不是读书的。”白玉堂道:“不错。甭管他们是不是真的一家子,都不是读书的。那为何会有这许多竹简,简上还是一千年前的文字?”展昭道:“他们就不能是觉得好看么。”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若是当摆设,干么要摆在密室里,看起来多麻烦。” 展昭挠了挠鼻子,低头继续。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也不识小篆,却又在此翻找什么呢?”白玉堂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在想,或许,这玩意压根不是什么唐诗全集。”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举起手边的一卷竹简,在展昭眼前晃了晃。展昭定睛一看,只见许多竹片侧面都刻着横七竖八的线,瞧来凌乱得很。待要凝神打量,却因实在太细小,不免有些头晕眼花。翻来覆去瞅了半晌,仍是不明白这怎么就能让白玉堂决定在这儿拆柜子,只好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白玉堂半是得意半是恼火地看了看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嘴,转而抖抖竹片,慢慢循着那些线条折了起来。很快,这一卷竹简被正反叠了五次,从原本的圆体变成了方体,侧面的线条彼此贴合在一起,这才显露了真容,乃是“心本无生因境有”七字。 展昭颇有些瞠目结舌,道:“这……”白玉堂道:“别这啊那啊了,快找。” 两人趴在竹简堆里翻找了小半个时辰,把所有侧面刻了线条的都清出来;又用了约三刻钟,才勉强拼凑出了另两卷:一句是“智者能知罪性空”,一句是“从本无生无可灭”。 白玉堂脖子酸得不行,停下来使劲捏着自己后颈。展昭瞧他捏着费劲,便替他上手揉了几把。白玉堂也就放下胳膊,闭着眼任他按了一时,方道:“你转过去,我也给你按按。”展昭笑道:“不必,我还好。”白玉堂倏然张开眼睛,凶巴巴地道:“怎就不必,你颈子不是肉做的不成。”也不许他再推辞,一把覆了上去。 展昭只觉后颈汗毛竖立,却不敢挣动,遂问道:“你瞧这几句话,可是大有禅意?”白玉堂冷笑道:“这是七佛偈中的句子,自然大有禅意。”展昭道:“你连佛偈都读过?”白玉堂恨恨道:“那老和尚虽自己不守佛法,倒喜欢拿这些教训我。你若也被从小训到大,你也能倒背如流。” 此番再提起老和尚,他语中的亲切之意已是荡然无存。展昭知他心中芥蒂未消,忙打岔道:“方才我见你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又是为何?” 白玉堂想了一会儿,才知他在说什么,骤然停了手,道:“没什么。”展昭转过身来,见他脸上竟然微微泛红,大是好奇,追问道:“你休瞒我,快说。”白玉堂抿了抿唇,道:“我那时在想,你原来毕竟没我聪明。”不待展昭反驳,急急续道,“那我可有点儿亏。” 展昭愣住了,一时捉摸不透这言外之意。但见白玉堂脸上红晕愈显,即便在这昏暗室中也十分明显,心念一动,忍笑道:“你脸上这么红,可是热的?” 白玉堂脸色霎时转白,怒喝道:“姓展的你——” 余下半句话被展昭堵了回去。 阳光流转,地面上那朵光影织就的杜鹃花又见雏形。白玉堂乍然惊觉,一把推开展昭,手举到唇边,顿了顿,又放下。 展昭被他推得跌在竹简堆上,正正硌在腰间,疼得发出一声闷哼,方才的旖旎自然跟着散了个干净。白玉堂吃了一吓,忙又去拉他起身,紧接着甩开手,急急背过身去。 展昭低着头把衣服整理好,很快地瞟了他一眼,又收回眼光去看余下的竹简。踌躇半晌,竟深深施了一礼,歉然道:“白兄,展某一时糊涂,冲撞了你——”白玉堂霍然转身,咬牙道:“你说什么?”展昭仍躬着身子,续道:“展某痴长你几岁,又比你多行些路,原不该这般。”白玉堂冷笑道:“你后悔得倒快。”展昭叹了口气,直起身来,手仍抱着拳,轻声道:“我是怕误了你。” 他这一站直,白玉堂便没法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了,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更是难将心头火气按下:“你意思是我初出茅庐,不配。”展昭忙道:“自然不是。但、但……”他又垂下眼,“你终究还未曾试过,我岂可为一己之私,便断绝——” “你意思是,”白玉堂声音更冷了,“只要你愿意,我这一世只怕便离不开你了?”展昭惊道:“我何曾有这个意思。”白玉堂提高声音道:“你既没这个意思,何来‘断绝’二字?你知我日后不会遇上美娇娘便弃你而去?你知我从此就被你握在掌中不能动弹了?” 展昭瞠目结舌,无可辩驳,连手举得酸了,也忘记放下。白玉堂犹未发作完,一连串讥讽噼里啪啦直迸而出:“哟,我怎么忘了,你展少侠本已闯出了些名头,惯是个劫富济贫的,想来早有许多佳人,排着队的要以身相许。哦,对,还有似小安这等富家公子哥儿,一般的魂牵梦萦夜不能寐。这般大阵仗中,我又算得了什么,那还不是乖乖儿的——唔——” 这次任白玉堂怎么拳打脚踢,展昭都没放手,直逼得他快要喘不上气才堪堪松开,苦笑道:“你这张利口可真是不得了。是我要乖乖儿的,决不能让你轻而易举就弃我而去。” 白玉堂狠狠抹了抹唇,又瞪了他一眼,虽仍是气咻咻的,却像是已挣得累了,没再出声。 两人诡异而尴尬地相对沉默了一阵子,直到展昭的眼神非常明显地越过白玉堂的肩膀,并显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白玉堂顺着他看过去,只见墙上那幅佛像在阴影下不再那么邪性,但眉间却隐隐显出异样。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仔细打量,方见出眉间白毫有些微凸起;轻轻一掰,白毫竟应手而开,露出中间的一个匙孔。 两颗心顿时狂跳起来。白玉堂颤抖着手摸出那枚还思馆后院砖墙中偷出的钥匙,慢慢往里送入。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佛像顺从地向他们打开。 佛像后面并没什么暗格,只用不知什么血或染料,在墙上写了十九部佛经的名字,其中之一赫然是《宝常经》。 白玉堂飞快地掠到书案旁,抓过纸笔,又把墨塞到展昭手里,急急道:“快磨。”他跟了这么久的秘密眼看就要揭破,实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险些把展昭的手掐出一道印子来。 笔洗中剩的水已然不多,好在仍勉强够白玉堂将那十九个数字写下来。但那十九个佛头他虽记得,要原样绘出,却委实有些难为。白玉堂怔怔盯着纸,既懊恼又沮丧。展昭见状,安慰道:“不如我们把这些记了,再去县衙对照看?” 白玉堂断然拒绝,道:“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我可不去找他们。”他眼珠一转,“我且在这儿守着,你去买本罗汉图如何?”展昭道:“可万一有不一样的,岂非——啊!”他抚掌叫了一声,见白玉堂猛然抬头,心知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那便记了这些,再去一次大觉寺!”白玉堂笔走龙蛇,又使唤展昭去将那佛像重新锁上。回头看了一眼竹简堆,伸脚将方才拼出的几卷又都踢散了。 再次仔细检查过密室之后,两人揣着记了佛经名字的纸卷一前一后退了出去。白玉堂扳动百合花将壁柜复原,这才舒了口气,问道:“你饿不饿?”展昭笑道:“有点儿。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反正大觉寺也不会跑。”白玉堂道:“你小点儿声。”说着瞥了一眼墙边的雕像,就好像那婆媳二人还能偷听似的。 展昭跟着打了个寒颤,正要说话,忽猛地一拉白玉堂,转到了厢房内。白玉堂也听到了脚步声,虽然乖乖地没有挣扎,却还是忍不住使劲掐了展昭一把。展昭疼得一抽,皱眉低声道:“你就不能轻点?”白玉堂瞪回去,也低声道:“你倒是搂我的时候轻点。”展昭方发现自己一直揽着人腰,轻轻咳了一声,讪讪放开。 来人脚步声颇重,听来纵有功夫,也不过是拳脚把式。这长生家既已被封,街坊四邻自然不会来串门,却不知这人从哪里绕进来的。 只听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便抱怨起来:“什么破地方,还值当我钻一次狗洞。”骂骂咧咧地往堂屋这边走。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展昭和白玉堂悄悄探头去看,不禁都是大为意外。 这人竟是赵虎。 第68章 第 68 章 赵虎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还拿着一杆铁锹,走进堂屋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把锄头和铁锹都扔到地上,随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对着阳光看了看。那纸不厚,隐隐透出上面的图样,似是几个方框,还有标注散落在四周。赵虎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又扭头比划几下,终于确认了一处,遂将纸折起来塞回袖子,又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举起锄头使力挥下。 厢房内的展昭和白玉堂面面相觑。且不说长生家贴了官府的封条,便是寻常人家,这般闯进来已然大是不妥,遑论在屋中挖坑。赵虎一介村夫,哪里来的这个胆子? “你别动。”白玉堂玩心忽起,悄悄在展昭耳边说了三个字,随后蹑手蹑脚地挪了挪位置。其实赵虎锄地的动静委实有点儿大,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展昭瞧他隔着墙挪到雕像正后方,已知他打算,又无奈又好笑,转过了头。 果然听得白玉堂捏着嗓子幽幽开口:“兀那汉子,在我家作甚?” 许是锄得太认真,赵虎没听见这话。白玉堂不服气地哼哼两声,又说了一遍。这次他贯了几分内力,那问话阴森森的,如蛇一般钻入赵虎耳里,惊得他跳了起来,连忙左右察看。因动作过大,脖子还很明显地咔嚓响了一声。他也不顾疼痛,张着嘴喝道:“谁!”白玉堂冷笑两声,细声道:“你都不知我是谁,何以又在我家刨地呢?” 赵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墙边的雕像上。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直愣愣盯着雕像,又问了一遍:“谁?” “你是来助我入土为安的么?” 声音明明白白是从这雕像口中传来,但雕像纵然再栩栩如生,又怎会说话?赵虎腿有些发软,强撑着道:“我、我不知这是你家。我受人之托,来取样东西。”雕像道:“哦?是什么人?”赵虎颤声道:“是位叫莫平的衙役大人。”雕像讶道:“莫平?” 白玉堂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莫平是谁,这惊讶不假,伪装也就少了几分,不像女子,倒像阉人。赵虎听得声音有异,猛一抬头,哇哇叫道:“是什么人装神弄鬼,作弄咱家!”抓着锄头便向雕像挥去。电光火石间,他只觉眼前一花,锄头被人夺去,肩膀微微一痛,胳膊也软了下来。自是白玉堂恐他打出尸身旁生枝节,迅捷无伦地出了手。只是他功夫高出赵虎太多,身形一转,又悄没声地匿了回去。 “可真让奴家伤心。”白玉堂换了个悲切的调子,假装没看见展昭不甚赞同的眼色,“你倒说说,那个莫平叫你来我家找什么?” 赵虎惊疑不定,一时没有答话。白玉堂悠悠叹了口气,道:“既是不肯说,奴家只好自己上手了,千万莫怪。” 他虽卸了人一条胳膊,无奈袖口甚紧,那张纸并没掉出来。手边又无趁手的家伙,即便把纸张打落,也万万无法隔着墙勾到厢房这边。展昭往旁边一靠,抱起双臂,明摆着是打算看他出糗。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做口型道:“你瞧好吧。” 他掌下使力,拍落了这厢房中椅子一边扶手上的一角,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合着这小小木块一起碾了个粉碎。十指翻飞之下,很快搓成了一个小球,径自弹入了赵虎衣领。 展昭头先见过他以一枚石子击落密室墙上的风景画,这才露出佛祖绘像,有这手准头倒不如何出奇。侧头看去,见赵虎既不敢过来,也不甘就走,正坐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试图把自己的胳膊接回去。许是山间村民时常有这些儿跌打损伤,白玉堂又未曾使什么阴劲,他捣腾了一会儿,竟成功接上了,自己也有些意外。 刚打算爬起身继续刨坑,猛觉后颈有些瘙痒,自然举手去挠。岂料不挠倒还罢了,这一挠,顿觉痒意铺天盖地,直入心底。急忙跳起来狠狠跺了两下脚,扑簌簌掉出来十几只蚂蚁。 赵虎大惊失色,忙除去外衫扑打,仍是不够,又把外衫扔开,脱下贴身小衣,才发现自己身上爬满了蚂蚁,顿觉恶心欲呕,急急奔出堂屋,在院子里四处找水。好容易在角落里找到水缸,见还剩了大半缸,也不管这是多久以前的,直直跳了进去。好在天气渐渐炎热,倒也无甚其他不适。 直听到那扑通一响,白玉堂才施施然走出,从外衫袖子里掏摸出那张纸,顺手抖落了蚂蚁,回到厢房。 “你这……”展昭见赵虎无端遭此戏弄,自是大大地不以为然。白玉堂截住他话头,道:“你且休可怜他。那莫平是吴天禄的人,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赵虎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总是做了这伥鬼的,况且于他性命身子无损,算不得什么大事。”说着展开那纸,举到面前。 纸上草草绘着几个方框和几个圆圈,看方位,无疑就是长生家这屋子。有不少圈点和线,中间有个小小的叉,看起来正是赵虎挖的那地方。再看旁边的标注,却是些“土一”“水三”“光六”之类不知所谓的字眼。 这张纸上墨色甚新,想来是旁人专门誊抄了来给赵虎的,便是问他,也必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玉堂不出声地念了几遍,将那些字眼方位都牢牢记下,这才将纸折回原样,扔在外衫附近。随后拉了展昭,从厢房另一边出去,逾墙而走。 大觉寺和上次来时并无两样,还是那么死气沉沉。但展白二人刚填饱了肚子,夕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自然心情愉悦舒畅;便是压在心头的那未解之谜,也感觉轻了不少。 白玉堂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没找见什么干草,只得把供桌前一个破烂不堪的蒲团拿来翻了几翻,勉强垫在身下。又掏出纸卷展平,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佛像来。 展昭不欲扰他。但见殿内有两支残烛,即取火折点燃了;又怕不慎烧了幢幡,遂小心护着蜡烛移到白玉堂附近,为他照亮。待到自己也坐定,见白玉堂已将十九个数字按原先纸上箭头所示顺序排好,正抬头核对佛像位置。记了佛经名字的那卷纸被他撕开成小条,因托塔罗汉对应的位置是第四个,《宝常经》那条便放在第四个数字“一”上。但其它的没什么凭照,可就难对得很,白玉堂皱着眉头沉思,又是不甘,又觉挫败。 “是不是能先排除一些?”展昭试探着开口,“你瞧这数字到‘六’了,这几条却总共也没有六个字。”白玉堂一怔,随即抚掌笑道:“认识你这么久,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展昭倏然凑近,沉声道:“我可不觉得这是我干的最聪明的一件事。” 他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看得白玉堂一时心旌摇动,几不能持,赶紧掉头避了开去。展昭倒也并不追击,只笑了一笑,重新坐直。 两人勉强把纸条按字数分成了几堆,来回摆弄,仍无头绪。也不知过了多久,烛光明灭了好几次,白玉堂才突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手指点在两个相邻的数字上。这两个数字都是“一”,旁边的两张纸条分别书着《南传阿含经》和《无量寿经》。 “南无……”白玉堂喃喃念出了声,“这是梵文啊,和尚常称佛号的。莫非这玩意儿最终果然和佛教有些关系?”展昭道:“我瞧只是借了佛教一些名字罢了。”白玉堂道:“那也算得有些关系。”展昭不置可否,忽道:“我好像看到——”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警觉,拿了三张纸条,依次放到头三个数字上。白玉堂顺着看去,慢慢读了出来:“仙——华——山——” 两人对视一眼,都差点跳了起来。展昭原只是瞧着这几个字眼觉着眼熟,岂料当真能拼出来。仙华山这名字可就太熟悉了,莫非这般误打误撞,竟真解开了谜底? 而今十九部佛经已有六部归位,余下的变化自然大大减少。残烛燃尽,已至深夜,终于有一句话从模糊到清晰,逐渐显现出来。 仙华山宝掌寺玉佛殿上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 本已有些困意的两人顿时清醒,惊诧地互望了一眼。白玉堂张口结舌,似是不敢相信。展昭看了半晌,忍不住笑出声来:“若非你从小与那位胡闹大师一处,这‘过去未来现在佛’七字,可真真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白玉堂呸了一声,啐道:“恁地扫兴。”却也不得不承认确然如此。 “吴天禄盯着那仙华山,自然绝非空穴来风。可是你说,那个长生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展昭指着地上的一堆纸条,掰起了手指,“那些数字是从张龙家里起出来的,当日翠柳那般阻挠,显然这数字纵然非她或夜莺所藏,也多半脱不了干系。绘制的佛像顺序是从山茶给的那粒珍珠里抽出来的,本来要交给兀鹫,这关系也算得十分明显。但佛像却是长生收集的;佛像里边刻着的佛经名字,偏又写在他家密室里。若无长生,即便夜莺和山茶寻到对方,两张绢放到一处,也仍旧什么也得不到。” 白玉堂蹙眉,缓缓道:“你意思是,其实两张绢都是锁,长生才是钥匙。”展昭道:“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倒也说不好到底哪个是钥匙。”白玉堂道:“那你是说,夜莺、山茶和那百合二人是一伙,长生却是个外人。”展昭苦笑道:“我可不知这些人究竟谁跟谁是一伙,不过听起来长生确实像个外人。” 白玉堂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在大殿中踱了两步,忽问道:“你可有什么事?”展昭一呆,道:“啊?”白玉堂道:“你若无事,我们一起去仙华山看看?”展昭道:“我自然可以,只是你不找黄鹂了?”白玉堂冷笑道:“我找他找得也挺累的了。待我弄清楚那玉佛殿里有什么古怪,消息往吴天禄那一放,还怕他不来找我。”展昭笑道:“就没古怪,你也大可做些古怪出来。”白玉堂大笑道:“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他笑到一半,突然停住,脸色也顿时变了。展昭急忙迎上,连声问道:“怎么了?”白玉堂咬牙道:“着了道了。你没觉得?”展昭着他一提,才猛觉殿中有股淡淡的异香,大惊道:“这里只你我二人,怎么会……”白玉堂叱道:“噤声!”一跤坐倒,急盘腿坐好,吐纳运气。展昭不敢怠慢,忙也照样打坐运功。 窗外星光点点,殿内暗影幢幢。霎时之间,真气已运转了三个周天。虽气行无碍,脑中总觉有些恍惚。正没奈何处,猛听一个细细的声音轻呼道:“原来如此!”随后倏忽不见,周遭再无人声。两人疾睁眼看时,却一无所获。 第69章 第 69 章 直到走进浦江县地界,展昭和白玉堂都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着的道。诚然除了当时头晕了一阵四肢乏力之外,并无其它不适;但这般不明不白的,难免不会有第二次。下次遇到的,可就未必如此简单。两人江湖经验毕竟不算太多,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不敢掉以轻心。即便白玉堂内心深处还有那么几分不以为意,也知不该显露出来。因此这一路走得可谓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若非知道有人抢在自己前面,只怕会抹去线索,说不定还要再行个十天半月的。 若依白玉堂的,自是要直奔仙华山宝掌寺。但一来此时天色已晚,进山寻寺殊为不易;二来有胭脂山的教训在前,只恐此处又有何凶险,总该多做些准备。见展昭坚持,白玉堂也不愿过多争执,想那宝掌寺在此地多年,若当真有什么蹊跷,也绝非一时半刻能够寻到,便晚一日也不打紧。两人计较已定,便去寻了家客栈,且先住下。 这家客栈算不上多豪华,胜在整洁干净,甚得白玉堂欢心。匆匆用过饭,回房歇下。展昭忽问道:“此处离你家不远,是否过两日回去看看?”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算了吧,我大嫂罗唣得很,见了我岂能轻易放过。”猛地压低了声音,“你快别提了,我哥在浦江也有几处产业,莫让他们认出我来。” 展昭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不管是不是亲哥,白玉堂这躲人的立场可谓是从没变过。徐庆要拉着他回陷空岛他固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此番趁徐庆尚未将养得大好,扔下一封书信几锭银子便溜之大吉,已可算得甚不恭敬;哪知到了家门口,还这般编排兄嫂。白玉堂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别笑得跟偷了腥的猫儿似的。谁知道你要去我家,是替我哥想念我呢,还是你自个儿有什么人要见呢。”展昭奇道:“你家我能有什么人要见。”白玉堂哼了一声,嘀咕道:“自己心里知道。” 他转了个身,假装铺床,眼珠却滴溜溜转个不住。半晌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忍不住起疑,想回头偷看,又拉不下脸面。正踌躇时,猛觉腰间一热,也不知展昭几时欺到近前,因闷笑带起的震动紧贴着后背,只听得耳边呼气瘙痒,说出来的话实实叫人恼火:“你是不是说顾公子?这无名飞醋,你从与我相识吃到如今,可真算得是初心不改了。” 白玉堂反肘回击,欲待挣脱,谁知展昭早有防备般,顺手将他两条胳膊都禁锢住了。白玉堂本来并未当真着恼,可吃了这么一扭,自然心下不忿,沉下脸道:“放开。”展昭一时分不清是否玩笑话,半真半假道:“眼下放开,怕不是——” 话音未落,忽听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大响,一个女声尖叫道:“救命!” 展昭立即放开白玉堂,回身开门往隔壁去。白玉堂迟疑一瞬,也跟了过去。不过眨眼间,两人已破开隔壁房门,只见床上女子瑟瑟发抖,边上一条大汉两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展昭咄了一声,叱道:“兀那汉子,休得无礼!”白玉堂却不耐烦罗唣,一伸手便拽住了那人后领,向后扯开。 这一扯却叫他大出意料。他原以为这人既胆大包天,漏夜潜入女子房中大行无礼之事,不说旁的,总该有几分蛮力。岂知竟是应手而倒,直如一摊烂泥般,像是喝得大醉,别说逾矩,只怕连看清面前是人是鬼都做不到。白玉堂颇为嫌恶地跳了开去,那人便仰面跌落。灯光照在他脸上,展昭眉毛一挑,极是讶异。 这人他认识,竟是王朝。 那女子总算平静了下来,一双眼在几人身上来回打量个不住。展昭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头温言道:“姑娘既然无事,我等就不多打扰了。”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一手拉起王朝,就欲离去。 “哎——”那女子叫了一声,像是想起身阻拦。但许是衣衫不便,终于不敢掀开被子,只得看着他们带上房门,又听着在外说了几句话,似是打发前来察看的店小二。她这才缓缓坐直,若有所思。 白玉堂压根不算见过王朝,自然更谈不上什么认识。见展昭直把人拖进自己房间,不由得有些不满,道:“你理他作甚,扔出去便了。明日醒了酒,自然会走。”展昭道:“我只是有些奇怪,马汉一路逃到天长,他却怎敢回浦江来。”白玉堂低头看了几眼,恍然道:“这就是马汉那个兄弟?”他绕着王朝走了一圈,啧啧摇头,“瞧来长得也算端正。” 展昭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原打算明日进山,这下倒不知该不该先与他问个清楚了。”白玉堂道:“你这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展昭道:“怎么是闲事。我问你,我们方去隔壁时,门是我们踢开的不是?”白玉堂道:“是啊。”展昭道:“那姑娘既然大喊救命,自然是不认识他的。就算认识,也定不会本就打算与他同处一室的。”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那他是怎么进去房间的?以你我耳力,纵然不刻意去听,也不该隔壁多了个人都不知道。”白玉堂道:“那也说不定他本来就在隔壁房里。那小娘子自己回来之后,他才现身。”展昭道:“你看他这不省人事的模样,如何自己现身,又如何有什么动作?可若那姑娘只是受了惊吓,也不至于喊救命吧?”白玉堂打了个哈欠,道:“你想太多,我懒得想。” 他说着就自顾自躺上床睡了,并不理会展昭该歇在何处。 刚到五更天,展昭就警觉地睁开眼。往旁一瞟,见白玉堂也醒了。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缓缓坐了起来。 只见王朝不知几时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床前,双目仍然紧闭,一只手半举在空中,同方才在隔壁房中的举止差相仿佛。当面看来,他似乎也并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但看上去总是阴森森的,颇为可怖。 “你说再敲他一下子,天亮了他能正常醒么?”白玉堂凑在展昭耳边悄声问,弄得他缩起了脖子。白玉堂却觉有趣,偏又故意凑近道:“问你呢。” 展昭暗暗翻了个白眼,道:“你可以试试。”白玉堂道:“你在外头,你试。”展昭道:“你可别后悔。”说着就并起两指,往王朝眉间点去。 就在要触碰到的刹那,白玉堂猛然支起身,一把将展昭扑倒,声音里带了丝惊慌:“别碰,是蛊!” 他推着展昭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燃起油灯,仔细端详。此番瞧得清楚,王朝的面色如金纸一般,嘴唇乌青,再无半点醉态,更似蛊毒发作。也不知是否感应到床上已没了人,王朝又如木偶一般慢慢转过身,朝二人一步步走来。 白玉堂汗毛直竖,颤声道:“你别说那姑娘,我都想喊救命。”展昭心里也有些发憷,强自镇定道:“他总还是个人,终不能把你我给吃了?且看他要作甚。”白玉堂道:“看什么看,我看现在就该去找个神婆子来。”展昭道:“你又说是蛊,找什么神婆,不该找术士?”白玉堂道:“都一样——哎哎哎你不要过来!” 他看起来很想像那晚在还思馆后院一样,直接跳到展昭身上。但是挣扎少顷,还是克制住了。展昭感到他抓着自己的手不住颤栗,忍不住回手握住,道:“没事的。”说着带着他飘身后退,避到了桌子另一侧。 王朝宛若不见,仍是直直向着二人,很快便撞到了桌子。当啷一声,油灯倾倒,灯油顺着桌面蜿蜒。展昭挥袖灭了灯,室中只剩灯油燃烧的余味,在这一片寂静中分外难闻。 “你说他是不是能……感受到活人?”白玉堂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惊扰了他。展昭道:“也许。不过他是个卖肉的,惯常杀猪,必然很有几分力气,倘若真被他这么无知无觉地打上一下,想来也不好受。”他叹了口气,“得罪了,王朝兄弟。” 他抬起没握着白玉堂的那只手,轻轻一振,袖箭直奔王朝大腿而去。他特意选了个肉多却又避开致命的位置,想着这条腿受伤,任他如何也得先半跪下来。岂知王朝虽中了这箭,亦血流如注,却仍一径往前,已将桌子推开了尺许。 白玉堂咦了一声,咂舌道:“怎会全然无碍的。”展昭道:“许是此时不觉得疼。”白玉堂道:“那也罢了。我倒不信这蛊还会移经转脉。”不知何时扣了一枚石子,屈指弹出。 他嘴上虽说得硬气,毕竟心下没底,这枚石子只带了八分力道。好在王朝被点中之后果然停了下来,不再动弹,只一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两人均舒了口气。展昭道:“你这管得几时?”白玉堂道:“寻常人该有六个时辰,不过他这可说不好。”说着又补了几下,这才打了个哈欠,“且歇会儿吧。” 人虽躺回了床上,脑子却一时半会歇不下来。王朝中的这蛊如此诡异,也不敢当真放心大胆地睡去。这般迷迷瞪瞪半梦半醒,总算捱到天光。展昭先一步清醒,只觉半身酸麻,偏头一看,才发现白玉堂又靠在自己肩上。 他见白玉堂睡得香甜,不忍吵醒,遂放松了身子。又转过去看王朝。王朝脸色已恢复如常,唇上异色也已消失,似乎是太阳升起,那蛊虫便会蛰伏一般。只见他眼珠很快地动了几下,又转了几圈,慢慢有了神采,想是恢复了神智。只是身上穴道仍未解开,不免气血凝滞,一惊之下失去平衡,缓缓软倒在地。自然开口欲呼,却遭展昭抢先一步掷了块碎木片过去,连哑穴也封了。 但展昭这一动作毕竟大了些,白玉堂浑身一颤,差点从他肩上滚落,急忙撑住自己,皱眉道:“你做甚——哦,天亮了啊。” 他揉揉眼睛,瞧清了房内情状,沉吟片刻,忽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展昭,道:“这家小二送水么?”展昭道:“我怎知道。”白玉堂道:“那你去看看。”也不待展昭答话,推搡着他出门,还不忘补了句,“若是不送,你便打两盆回来。” 他冲着展昭无奈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反手关上门,一对上王朝的眼睛,立即沉下了脸。 王朝望着他这么一变脸,登时打了个寒颤。 咦,我有这么久没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第 69 章 第70章 第 70 章 展昭在客栈一楼寻到了小二,先自行洗漱了,又打了一盆水。待要端上楼时,见门口有卖馒头的小贩,便先将水放下,预备去买两个馒头。才付过钱,忽瞥到一抹水绿,与这灰扑扑的县城清晨格格不入,忍不住转头盯了一眼。这一盯,只觉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水绿的裙子,正蹦蹦跳跳地走过一排半开着门的商铺,还时不时地与正下门板的伙计们打个招呼。 展昭立即侧身隐到了客栈的廊柱后边。他被白玉堂推出来得匆忙,巨阙不在手上,自然不欲凭空生出什么枝节,只得将馒头塞进怀里,又确认了两次袖箭机簧。 那小姑娘在一家花行门前停了下来。这花行伙计正背对着大门摆弄着柜台上一盆栀子花,听见动静,即回过身要招呼客人。小姑娘抬脚跨进门,晃了一晃,随即站稳,笑吟吟道:“我今天要买二十支。”伙计道:“好嘞。还是五八七吧?”小姑娘道:“是。”伙计道:“你等会儿啊,我这就去收拾。”小姑娘背着手一踮一踮的,嗯了一声。 展昭在门外听得分明,暗暗地又稍微凑近了些。只听里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伙计已扎好了花,向小姑娘交付道:“你可点清楚了。”小姑娘笑道:“你点的,我放心。过几日来结账。”伙计道:“得嘞,你慢走。”小姑娘把花束揣进怀里,又一蹦一跳地出门来。 展昭早便避到了旁边的拐角后,没给她撞见。目送着人远去,心下不禁犯起了嘀咕:他自诩记人是很清晰的了,否则也不会单凭一跪便认出了严述。眼前这小姑娘,与头先几次遇到的年龄相仿、容貌肖似、形态亦几乎无二,可声音却全然不同。 这般沉思片刻,举步来到花行门前。抬头一看,见匾额上书着“踯躅”二字,心道:“这名字倒是奇特。”将眼在店内一扫,只见果然是花团锦簇,遍地生香。 那伙计正拿块抹布擦着柜台,恰好转过身来,见了展昭,不觉一愣,随后立即换上一副笑,弯着腰趋过来道:“客官早啊,随便看看。”展昭淡淡点了下头,从门边开始看起。 这花行门面并不甚大,瞧来方圆只有丈许。门边靠墙一溜架子摆满了花,有插在瓶里的,有栽在盆里的,红的白的黄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展昭也认不得那许多。转过来便是柜台,简单地放着些纸笔之类。柜台另一侧的墙边却没有架子,花都直接挂在墙上,用些丝线捆扎吊起,覆满了整个墙面。再一抬头,梁上也吊满了花,许是刚浇过水,还在不停往下滴着。 那伙计笑容满面地跟着展昭转了一圈,见他不语,便问道:“客官想要怎样的?是拿去装点庭院呢,还是书房呢?”展昭随口应道:“有何不一样?”伙计笑道:“那差别可大了。若是装点庭院,少不得要大气些儿,譬如绣球,又如牡丹。要是那等大院子,种桂花、海棠,也是极好的。若是装点书房,须得素雅些儿,兰花、文竹,都不错。”展昭道:“若是送人呢?”伙计道:“送什么人呢?送父母的百合花,送朋友的山茶花,要是送心上人,那讲究就更多了。”展昭道:“哦,说来听听。”伙计道:“要依着心上人的性子才好,否则不免弄巧成拙。” 展昭本来只是敷衍几句,心神都放在这花行布置上。他未曾逛过花市,也不知道内中规矩,但这地方总透着点古怪,教他不得不带着点防备。伙计这句话钻进耳来,却引得他一怔,不自禁地顺着想了想。 白玉堂是什么性子,该送他什么花? 伙计见他发呆,笑容收起了点,又退后了半步,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接着说。展昭忽回过神,道:“我也不懂这些,但想多一些总是好的。不如这样,我先买上二十支,你替我选着。”顿了一顿,又笑道,“送心上人。” 伙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似在掂量着什么,试探着道:“二十支……只怕多了些,不大好看。”展昭奇道:“你打开门做生意,岂有嫌客人买多了之理?”伙计赔笑道:“不是这话。小的自然希望多多益善,但若是不好看了,买回去,人不满意,那客官岂非再也不来了?这等一锤子买卖多了,东家就要打发小的走了。”展昭道:“说的也是。那你便扎成三捆如何?想来总能有一捆是他喜欢的。” 伙计彻底敛了笑容,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这才点点头,干巴巴地道:“客官稍待。”说着转身去取花剪。 展昭背着手踱到柜台侧边,很快地瞟了一眼里面,没见着什么异常。再回过头时,伙计已麻利地将三把花束送到他眼前,道:“五百文。”展昭吃了一惊,道:“五百?”伙计道:“怎么?原说过请客官少买几支。但眼下这花已剪下,再栽不回去了,因此客官即算不想要了,也得买回去。” 话说到这份上,再疑神疑鬼也挑不出人的毛病来。展昭只觉吃了个闷亏,只得慢吞吞地掏出块碎银来,道:“有劳了。” 却说白玉堂把展昭支出去后,便将王朝被点住的穴道解了;随后只那么阴森森地看着他,也不出声。他倒也并非有意恐吓,只是头天晚上自己被吓得够呛,实在忍不住要小小地报复一番。但王朝本就一晚虚耗,腿上又中了一箭,哪有精力来分辨面前这个陌生人的心态。初时气势弱了,即算被看得着恼,也不敢有何举动。如此诡异地沉默了许久,王朝终于泄气般开口问道:“你待如何?” 白玉堂仿佛就等着他问,立刻坐直了身子,换上一副假笑,悠悠道:“不必那般瞪着我,我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第一,”他也不待王朝再问,直接挥手将话堵了回去,“不是在河边说好往西走,怎么回浦江县来了呢?” 王朝再也没想到当时与马汉密定的事情有第三人得知,闻言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腿上的伤也顾不得了,一手指着白玉堂说不出话来。白玉堂犹未罢休,续道:“第二,你既毒杀严述,又击死吴天禄,是怎生苟活到如今?第三,保护和指使你的又是何人?” 王朝原本认定他是县衙派来的杀手,惊惧地颤了一阵子,听到后来,却觉出不对来,不禁犯起了嘀咕:“吴大人当日只不过被我刀柄打昏,决不致死。况且这人对县令和县尉都直呼其名,殊不尊重,岂难道会有这样的手下?”如是一想,慢慢平静下来,道:“阁下究竟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直说。” 白玉堂一愣,上下扫了他几眼,暗道:“瞧不出来,他倒比马汉还细心些。”遂笑道,“你且先把我方问的三个答了。”王朝道:“我若不答呢?”白玉堂叹道:“你若不答,你身上这蛊,可就神仙难救了。” 这话却也有八成是吓唬王朝的。他虽从师父的藏书中读到过蛊,却只不过是浅尝辄止,并不会辨认,更不会治,否则前晚又何至于吓成那样。但王朝又怎知内情,只惊疑不定道:“我身上的蛊?”白玉堂一本正经地道:“正是。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早上醒来都觉得特别累,就好像一晚上没睡一样?”王朝道:“不错。”白玉堂道:“有的时候还会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好像被人打了似的。”王朝瞪眼道:“不错。”白玉堂道:“但你偏偏整晚无梦,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朝大声道:“不错!这、这是中了什么劳什子的蛊么?”白玉堂道:“这唤作‘情人蛊’,便是叫你无知无觉、遍体鳞伤,却逃脱不得。” 他一边使劲回忆藏书内容,装模作样地胡诌,一边眼见着王朝脸色越来越白,显是已经信了,遂又及时地长叹一声:“我呢,同你无冤无仇,犯不着害你不是。因此要问个清楚,才好帮你拔除。”王朝怀疑道:“我虽不知几时中的招,却知想来也不过是近日的事,同你问的那三个问题又有什么关系?”白玉堂道:“你怎知是近日的事?你近日才发作,却未必就是近日才中蛊。那蛊虫不要休养生息的么?”王朝啊了一声,皱眉沉思片刻,道:“说得也是。但、但你又怎知我本不该在浦江县?”白玉堂翘起腿,道:“是我在问你,你问我作甚?” 王朝又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追问,一手扶着桌子坐了。垂头半晌,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日在河边与马汉分别后,王朝又多呆了一晚上。他是浦江本地人,不似马汉是十几岁才从外乡搬来的。故土难离,单因一个不是自己做下的杀人罪名就要四处漂泊,委实有些不甘。况且他曾上京赴考,一路奔波下来,估摸着凭自己这点儿本事,也难以在他处立足;经历过也就罢了,要长久生活却是不必。这般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终是偷偷回了浦江县。 他不敢回家,除了马汉,也没人称得上是什么生死之交,因此只得躲在自己不熟悉的街巷角落,且靠路人施舍度日。捱了几日,未听得县衙发丧,想来吴天禄并无大碍,才悄悄松了口气。后仍放不下心,趁夜偷偷跑到严府附近,想打听打听。本以为严府总该披麻戴孝,岂知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扒墙头一瞧,竟是人去楼空,宛如荒废多年。这一下摸不着头脑,胆子却大了些,遂潜回自家铺子里,换了身干净衣服。这铺子并没遭到衙役洗劫,也不知是吴天禄没查到,还是嫌污糟。 日子一天天过去,县衙始终没甚动静。王朝存下的余钱使完,再不开张,只怕又得去乞讨了。挣扎许久,终于是腹中饥火占了上风,便又重操旧业,卖起肉来。街坊们见了,很是惊奇,七嘴八舌问个不了,他又怎敢透露这些日子去向,一一支应过去罢了。如是慢慢归于平静。 如今对白玉堂说起,也不过是白玉堂一口叫破他曾离开浦江,又提了严述和吴天禄的遭遇。但王朝并不知道马汉曾与他们相遇,不欲牵扯过多,因此说得甚是简略。若非白玉堂知道前情,只怕半个字也听不明白。 第71章 第 71 章 展昭略显尴尬地捏着三捆花束端着水盆回来的时候,就见着王朝和白玉堂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不禁奇道:“做什么呢?”白玉堂啊了一声,去接了盆往桌上一放,顾自洗脸,并不答话。王朝艰难地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细细打量一番,认出展昭来,大喜道:“展少侠!”又回过神来,向白玉堂怒道,“原来你消遣我来着。”白玉堂笑道:“我几时消遣你?”王朝指着他道:“你、你既与展少侠一道,知道些我的旧况也不足为奇,却神神叨叨说什么‘情人蛊’来诓我!”白玉堂抹了把脸,道:“我可没诓你,你确是中了蛊。你若不信我,且问你那展少侠,你昨晚做什么来着。” 王朝狐疑地看向展昭。展昭无奈地将馒头塞了白玉堂一嘴,道:“少说两句吧你。”心知若当真详述,岂非当面取笑白玉堂胆小,那是万万做不得的,遂极简单地三言两语带过。王朝得知自己竟还到过女子房中,惊得张大了口,也不敢再怀疑白玉堂。但要他仔细回想究竟如何中招,却是万万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否则何至于混沌如斯。没奈何,只得搓了搓脸,又细细说起这几天的经历来。 没卖肉的这些天来,许多老主顾都去了别家,甫重开张时,自然生意不怎么好。来光顾的,都是些生面孔。他彼时只求果腹,切肉上秤收钱忙得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上与谁攀谈。直到过了旬日,才意识到有个人最近常来,自己着实有些怠慢。 这人长得实在是太普通了,不丑也不俊,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往人群里一钻眨眼间就能不见,也无怪王朝老记不得他样貌。若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唯有声音稍尖一些。但他又不爱说话,次次来只说两句,第一句是切多少肉,第二句是要多少钱。王朝自觉生意难做,对这样的回头客,无论如何都该殷勤些,遂想着等他下次再来,该当扯些闲话,拉近些距离。 奇怪的是,刚起了这样的念头,这人便三天不来了。到第四天时,才终于再次光顾。王朝远远地瞧见他走过来,立即堆起了笑容,没等人走到近前便招呼道:“客官今日还是来半斤?”手上的刀也已准备好。 这人似乎甚是疲惫,在他摊子前顾自喘了一阵,方道:“三两罢了。”王朝一愣,心想若照他往日惯例,三两怎够他吃的;但又不好询问,只得赔笑两声,将刀挪了一挪。这人盯着他切肉,忽开口道:“今日的切作臊子。” 王朝又是一愣,手上却没停,又抄起了一把刀,开始切臊子。他刀工甚佳,这肉分量又着实不多,不一时便细细切好,扯了张油纸来包。刚将臊子放进去,那人像是支撑不住,猛然间身子一歪,撞在他案板上。王朝慌忙将刀移开,随手在身上擦了两把油,抢着去扶。人虽扶住了,臊子却散了一地。这人叹了口气,道:“再切三两罢。” 这次王朝边切边偷眼瞟他,生怕他又跌一跤。自己赔些肉也没什么大不了,若伤了人,可是大罪过。好在顺顺利利地将油纸包递了过去。至于扯闲话拉近距离,自然早就抛到了脑后。 这便是王朝冥思苦想,唯一能勉强算作有点儿非同寻常的事。 “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他?”白玉堂馒头还没吃完,问话带着点含糊。王朝摇了摇头,道:“再没来了。”白玉堂道:“这是几时的事?”王朝想了想,道:“总有个六七日了。”白玉堂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展昭早就把花放了下来,接口问道:“他撞翻的那三两臊子,给钱了吗?”王朝道:“给了。我说不要,他定要塞给我。我看他那天病恹恹的,还以为推脱得掉,谁知他力气可真不小。我怕再推搡两回,反又害他再摔一次,只好收了。” 三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展昭忽想起一事,问道:“王朝兄弟可知道仙华山怎么走?”王朝道:“自然知道,就在城北五里路不到。”展昭喜道:“可否详细说说?”王朝道:“展少侠若是要去,我带路就是。”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沉吟道:“你昨晚也辛苦得很了,想必没有休息好,不如先就在这里歇息一阵。我与白兄出去一趟。” 白玉堂不置可否。少倾,才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那三束花,问道:“这是什么?”展昭微微一窘,道:“出去说。”也不待他再问,抓起花束便拉了他出门。 王朝虽觉二人神情有些古怪,但确是累得狠了,也懒得细思,打了个哈欠,便趴在桌边沉沉睡去。 客栈内来往的人已渐多了,展白二人边走边打量,总算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展昭将花束放在桌上,停了一停,才慢慢描述起那奇怪的“踯躅”花行。白玉堂一手扯着花瓣,嘴角牵着一丝冷笑。待展昭说完,已有一束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花杆。 “你要打探消息呢,就莫做得那么明显。”白玉堂能忍到最后才开口,已是给足了展昭面子,“我若是那伙计,可不止讹你块银子,横竖得叫你褪层皮。”展昭不服道:“我原知不甚妥帖,但匆忙间哪里顾得许多。依你说该当如何?”白玉堂道:“换作是我,我直接跟上那小丫头便了。我瞧你轻功也不输于我,何以畏手畏脚,不敢前去?” 展昭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道:“我轻功再好,能不被她发现,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其他人却不是瞎的。叫人看见我对一个小姑娘紧跟不放,成何体统?”白玉堂一怔,道:“有什么不成体统?”展昭无奈地笑了一笑,转而道:“你瞧王朝遇见这人可疑吗?” 白玉堂一手支颐,一手敲桌,沉吟道:“感觉有点儿奇怪,可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终不能买肉的不能让店家切臊子?天下也没这个理去。”展昭道:“那你又为何感觉奇怪呢?”白玉堂道:“王朝就是浦江人,既以卖肉为生,自然不欲与人结仇,不然肉怎么卖得出去。他又挺细心的,想来同主顾们关系不错。”展昭道:“一手交钱一手给肉,也谈不上什么关系。”白玉堂笑道:“我家就是经商的,虽然卖的不是肉,道理也差不太多。王朝打小儿在这长大,又在这儿开了铺子,那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的,能留住的客人自是越多越好。他虽卖肉,却只是替人杀猪,自己并不养猪;那养猪的,又不会只卖他一家。因此旁人来买肉,未必图他肉多好,多少要看中这些‘关系’。” 展昭颇有些不以为然,心道白玉堂五岁上就去拜师学武,纵使白家生意再大,也不可能经他的手;即算是耳濡目染,也相当有限。他想自己固然对经商一窍不通,白玉堂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许是面上神色显了些儿,被白玉堂瞧了出来,胳膊上当即挨了一下。 “你不信我是不是?”白玉堂撇了撇嘴,但并没有太多不愉,像是已预料到了展昭的反应。展昭本以为他会为了证明自己再做点什么,谁知白玉堂就此放过,续道:“王朝卖肉也有许多年了,老主顾们着实不少,生面孔便尤为突出。他真会因为特别忙,就不记得一个十几天来经常光顾的客人吗?那时候他正缺钱,本不该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回头客的。”展昭迟疑道:“你的意思是……”白玉堂道:“我的意思是,这个人老去王朝那里买肉,却能够不被他记住,依我看,必是这个人有意回避。待时间差不多估摸着他该记住了,又突然不来,再来时又突然同往常要买的不一样,还出了点儿岔子。这岔子出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王朝却中了蛊。这一连串,岂非有点过于巧了?” 展昭叹了口气,道:“若你说得都对,这人有意做作,那总得有个目的。王朝一介屠夫,形单影只、身无长物,那人图他什么?莫非只为了把他送入一名女子房间,吓她一跳?”不待白玉堂说话,又道,“我虽不懂蛊,想来也不过是毒的一种罢了。当真如此麻烦,需要十几日工夫?” 白玉堂一时辩驳不得,气哼哼地又去扯第二束花。展昭举手给他续了杯茶,垂眸掩住了笑意。 “你说,”待白玉堂这杯茶将将饮完,展昭才再次开口,“是否该让王朝带路?”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展少侠功夫又高,心思又细,自个儿决定便了,问我作甚。”展昭知他口是心非,故意道:“那我便回房去同他说了。”说着作势起身。白玉堂急忙跟着站起,道:“地方是我拼出来的,干么——嘶。” 两人低头一看,原来有支花杆上带刺,白玉堂方才情急,手指恰好碰在刺上,破了个小口。白玉堂搓了一搓,见血是鲜红色,也就不放在心上。但这么一阻,他已被展昭拉着重新坐下。 “是该让他带路的,可不能你去说。”白玉堂翘起腿,语气中带了一丝神秘,“他服你敬你,只不过因为你武功高。他此刻不在这上边有求于你,便未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展昭扬眉道:“你意思是,他此刻有求于你。”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并不答他。 第72章 第 72 章 白玉堂到底对王朝说了什么,展昭并不知道,因为白玉堂定要他去收拾那被自己扯了一地的花瓣。等他回来时,白玉堂已带着王朝在客栈门口恭候了。 并且还嫌他动作慢。 王朝看上去恢复得还不错,不知与此时日已中天有无关系。他身手虽算得上矫捷,比之轻功毕竟相去甚远。展昭和白玉堂已耽搁了许多时候,这会儿到底想起来须得快些,故此只向王朝打了个招呼,便一边一个架起,展开身形,径往城北而去。时隔多日,王朝再次体会到那腾云驾雾之感,仍不免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又觉相比展昭,白玉堂更像是拽着他胳膊,颇不舒服,却又怎敢抱怨半个字。 那宝掌寺坐落在仙华山东侧宝掌峡谷之中。相传有位宝掌禅师,乃是前朝贞观年间自天竺来此,见山水可心,遂驻锡修行,至今算来已有四百来岁。宝掌寺也正是因此得名。王朝自小听着这位禅师的故事长大,其间不乏怪力乱神之事,内心颇为敬畏。听闻展白二人要去宝掌寺,原本连连推辞,生怕惊扰了仙师,只愿远远指个方向;但真真儿到了山中,又实在好奇,迟迟不提将自己放下。 三人各怀心事,却也不觉被眼前美景吸引。只见奇石森植,幽石密布,更有甘泉四处涌出。白玉堂忍不住慢下脚步,俯身去掬了一捧。若非展昭时刻注意着他,及时停步相扶,争些儿将王朝扯成两半。饶是如此,也已牵得他胳膊一阵生疼。王朝龇牙咧嘴地漏出几声抱怨,却见白玉堂伸手到他唇边,笑道:“对不住。”王朝瞧着他,鬼使神差般接着饮了,自觉有些赧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般歇了片刻,重又上路时,速度已慢了不少。一来谷中道路曲折难行,有时甚至无路可走,需要攀岩上下;二来身处这如画风景之中,若是急行,多少有些唐突。不一时转过不知第几个山坳,总算望见远处水雾里,隐约有楼台掩映其中。三人精神为之一振,加快了步伐。 到得近前,果见是一座寺院,山门匾额上确是“宝掌禅寺”四字。门外地上有几处落叶,门扇虚掩,泄出内里一丝香火气。以展昭和白玉堂的耳力,未曾听到寺中人声,想必便有僧众,也不会太多。 “我们……要敲门吗?”展昭停在门前,仰头端详着匾额。白玉堂非常惊讶地啊了一声,似是奇怪他竟会问出这种问题。展昭耸耸肩,道:“王朝兄弟说,此处禅师年高德劭,你我纵然不礼佛,总也该尊重几分。”白玉堂冷笑道:“他若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和尚,我还算他年高德劭。他说自己四百来岁,岂非是个骗子。” 展昭知他心结尚未打开,只得笑了笑,不予争辩。王朝却大为不满,道:“佛门净地,你怎可口出妄语,有辱仙师清名。”白玉堂道:“他若真是仙师,怎不护佑你与马汉,叫你们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这话太过直白,刺得王朝一下子呆在原地,面如金纸。白玉堂冲口而出,自己也知有些过分,却拉不下脸道歉,一时间僵在当地。展昭叹了口气,拍拍王朝肩膀,温言道:“王朝兄弟,这宝掌寺是不是仙刹,展某不知。但我与白兄来到这里,并非慕其美名,而是另有诡异之处。因此寺内,或者甚为凶险,也未可知。你身上尚有蛊毒,还是不要进去,就在此地歇息的好。” 王朝原不知他二人为何来此,虽有心探问,却怕冒冒失失,冲撞了恩人。此刻听展昭坦诚相告,不禁热血上头,道:“展少侠数次救我,我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一同去便是了。”展昭蹙眉道:“你原与此事无关……” “怎么无关?”白玉堂尽管还有些别扭,还是开口打断,“你忘了在严述府上,正是他听到的‘木夫人’。” 王朝一听“木夫人”三字,差点跳了起来,叫道:“你们知道那是何人?”白玉堂道:“岂止知道,还坐一起吃了顿饭。马汉和我三哥先后落入她手,虽然性命无忧,却也吃了不少苦头。”王朝大喜道:“你们见过马汉了?他现在如何?在哪里?” 这说起来也太长,况且许多事情,也不欲给他知道。白玉堂张了张口,顾左右而言他道:“待此间事了,我们带你去见他。”展昭接口道:“不错,我们陪你去,谅吴天禄派多少人,也再伤不了你分毫。” 他既如此说了,王朝自然也不好再提出异议。三人又闲聊几句,眼见着气氛总算缓和了,方互相看了几眼,举步往山门走去。 宝掌寺与别的寺庙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一般的四大天王,一般的大雄宝殿,殿前香炉里一般的插着几柱残香。若实在要说出什么特别之处,恐怕也只能是天井中趴着一只龟。这龟瞧来年纪很大了,懒懒的一动不动。要不是脖颈处在极缓地摆动,简直看不出来还活着。龟身四周散落着许多铜钱,多半是前来进香的客人供奉的。龟首上顶着一枚石刻的莲花,随着龟颈摇动,像是嵌入了肉里,竟不掉下。 三人不欲横生枝节,遂绕过了主殿,一心去寻那玉佛殿。奇怪的是,在这小小宝掌寺绕一圈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绕了三四圈,连藏经阁都寻到了,偏就寻不见一处玉佛殿。 莫非是白玉堂记错了数字,以致对金佛像的解读出现了偏差?又或者是他们找错了地方,此处并非宝掌寺?还是那写下两卷绢的人、那制作金佛像的人,原本就和世人开了个大玩笑? “我快热死了。”白玉堂背上早出了一层汗,耐心也渐渐消失,靠在廊下不愿再动。此处原是他提议要来,又本就与展昭没什么关系,因此上虽嘀咕了这么一句,还是勉力撑着身子,不欲显得过于懈怠。王朝重重喘了口气,亦附和道:“确是很热。往年不似这样。” 他一边呼呼给自己扇着风,一边随意转动着脑袋四下打量。只见长廊顶部刻着许多画,每幅尺许见方,弯弯绕绕的连在一起,像是在讲述一个个故事。王朝歪着脑袋走到长廊入口,一幅幅细细看去,不觉看入了神。他虽不信佛,但因着宝掌禅师在当地的传说年深日久,一些浅显易懂的佛经故事,还是听过不少。这般看着,已隐隐辨认出诸如“割肉饲鹰”“菩提证道”等若干个经典来。余下那些未能认出的,也似蕴含着无上佛理,引他去深思细究。这般看了不知多久,终于感到脖子已然僵硬,遂转了转头,手也按上了后颈。 猛然间一阵风过,王朝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不禁大吃一惊。面前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手里拿着一杆枪,正指着他喝道:“兀那汉子,作甚扰我清静?” 王朝吓得连退几步,颤声道:“我、我……弟子只是在这里看画,不敢惊扰上仙。”夜叉怒道:“看画?什么画?”王朝手指抖索,道:“就是上面那——”他试图指给夜叉,哪知头顶一片虚空,莫说画了,连长廊顶也不可见。这下愈发惊恐,顺手抱住了头。那夜叉却不放过他,逼近了又叱道:“众生皆苦,何以你如此悠闲?”王朝惊道:“我、我没……”夜叉道:“你没什么?”王朝嘶嘶作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夜叉犹在步步紧逼,咧开血盆大口,道:“我瞧你鼻头圆润,不知有没有三两,可以切作臊子。” 这话钻入耳中,王朝猛地一个激灵,握紧了拳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污了佛门净地!”也不管夜叉是何反应,直直一拳就打了出去。这拳当然打了个空,带得他整个人都一个趔趄,一头撞上了廊柱。 这一撞委实有些重,疼得王朝眼前直冒金星。他手舞足蹈了一阵子,这才渐渐听见似有兵戈之声。定睛一看,竟是展昭正在同一人打斗,白玉堂抱臂站在一旁,面上还带着一丝讥讽。 王朝揉揉撞疼了的脑袋,拖着步子走到白玉堂身边,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白玉堂瞥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只简单点了点头,又重新看向那两人。 在王朝看来,这场打斗实在是无聊至极。展昭持剑,出招又慢又重,就跟剑上缠了蛛丝一样;对方持枪,也是软弱无力,好似搅在一池水里。王朝的头都没有疼了,他两个才只过了三四招。王朝觉得,倘若当时武科如此这般,没准自己还能争个武秀才回来。可与此同时,王朝又非常明白,展昭的武功绝非他可望及项背。然则眼下这局面又该作何解释?于是忍不住朝白玉堂靠了靠,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白玉堂却只耸了耸肩,道:“打完再说。” 无奈,王朝只得又重新去看。这一看倒是看出了点端倪。原来两人动作既慢,面容身段便不免被人看得十分清楚。那人脸上罩了一层黑布,看不见口鼻,眉眼却有些眼熟;再看身形,亦是似曾相识。王朝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是否在何处见过此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突见展昭挽了个剑花,朝王朝这个方向一侧。那人抖了抖枪尖,直挺挺地跟着刺了过来。这形象和方才的夜叉仿佛重叠在了一起,王朝的耳边炸响夜叉的最后四个字。 “切作臊子”。 他大喊了一声,惹得白玉堂不悦地瞟了过来。那人不由自主地也看了他一眼,双手一震,枪身停了一停。便在这一停顿间,展昭倏然抢进,一剑将枪劈落。那人脚步一顿,脖子上已横了剑,动也动不得了。 第73章 第 73 章 王朝保持着瞪大双眼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白玉堂慢慢悠悠地走到展昭身边,伸手用两根指头揭下了那人蒙面的黑布。展昭也忍不住跟着仔细瞧了一眼,不禁一呆。 这人他们认识,乃是天长县的衙役莫平。 王朝也跳了起来。只因他也认识,正是那个让他撞翻了三两臊子的客人。 莫平却好似不认识他们一般,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既不恼怒,也不求饶,仿佛脖子上的不是利剑,而是一根木头。白玉堂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阵,道:“怎么,吴天禄没给够银子,你要来寺里向大和尚们化缘?”莫平眼皮一跳,并不答话。白玉堂撇了撇嘴,也不追问,在巨阙上搭了一搭,摇头道:“你这般举着,也不嫌累。”说着曲指将剑荡开,顺势将莫平从颈后一路点到尾椎骨。莫平身子一僵,一跤坐倒。 王朝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长枪,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确认自己之前没有见过,嘟囔道:“你既是个会家,怎地连包臊子也拿不住。”他也不管莫平有没有听见,顾自颠来倒去地看那枪。莫平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展昭闻言一怔,问道:“王朝兄弟,你说的那个常客,就是他?”王朝道:“是啊。我那么多天才记得他的样子,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再不会记错的。”展昭沉吟道:“这就奇了。”王朝道:“什么奇了?”展昭摇了摇头,没有答他。 白玉堂在旁边猛地噎了一下,好似有什么话已到了嘴边,却不得不吞回去一般。见到展昭询问的眼光,没忍住又咳了两声,胀得脸通红。展昭急忙给他拍了两下背,道:“你没事吧?”白玉堂一把拍开他的手,扭头道:“我能有什么事。” 他看了看王朝,又看了看莫平,朝旁边走了两步,低声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展昭道:“他是天长县的衙役,怎会跑来浦江县买肉,还一买十几天。”白玉堂冷笑道:“这有何奇。他本来就跟吴天禄是一伙的,或许吴天禄把他要了过来。”展昭啊了一声,道:“可以这样?”白玉堂撇了撇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进衙门。” 这次轮到展昭被噎得咳了两声。白玉堂总算笑开来,道:“我们走吧,老呆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 他说走就走,似乎对莫平的来历情由一概不感兴趣。展昭忙两步赶上,问道:“就把他扔在这里?”白玉堂耸耸肩,道:“六个时辰就解了,他撑得住。”展昭哼了一声,道:“你定是有什么别的主意。”白玉堂假笑道:“那你看着呗。” 两人走出几丈远,才发现王朝并没有跟上来。回身一看,只见他持着枪一脸沉醉,呵呵傻笑,不知是蛊毒发作,还是又着了别的什么道。急掠回看时,听得他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猛地提高了声音,“不是我!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枪当啷一声落地。王朝满面惊惶,手舞足蹈,在身前拼命挥舞一阵,又去遮挡头脸,口中喊得愈发凄厉:“我就是推了下门!不,不是,我是怕摔倒,去撑门,没想着门没关紧……” 他虽怕得浑身发抖,说的话却条理清晰。展昭和白玉堂初时不明所以,多听得两句,也就恍然。想必他此刻眼前幻象丛生,有人要问他罪、拿他下狱,因此他死命辩解,说严述不是自己所杀。也不知他幻境中的人与他在说什么,他虽心慌意乱,却没有半个字牵扯到当时同他一处的马汉。 白玉堂一脚将枪踢飞,皱眉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好一直看的。”展昭道:“你怀疑这枪有问题?”白玉堂道:“我管这枪有没有问题,反正我瞧王朝这会儿问题挺大。” 他一手扣上王朝脉门,当即察觉他体内气血两虚,尚不及前晚。眼下也无处延医诊治,只得潜运内劲冲入,也顾不上他是否能承受得住。王朝受了这股内劲,脑中宛如烟花一炸,迷雾散开,总算神智清明起来;只觉浑身疲累,站立不得,软软倒在白玉堂肩上。 展昭突然疾步靠近,低声道:“有人来了。”推着他二人转到了长廊拐角后面。白玉堂轻轻嘶了一声,抱怨道:“总是这般鲁莽。”甩甩手,靠着廊柱坐下。王朝软倒在一边,尚未恢复力气。 来人脚步沉重,不是个练武的。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听得那人又把地上的枪踢动了几尺,绊得自己也一个踉跄。随后是一声低低的惊呼,约莫是见到了莫平。 莫平双腿无碍,但上身僵硬,已试了好几次,仍是难以自行站起。来人见状,忙上前搀扶,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吧?” 话音未落,便被那边长廊后霍然站起的一个身影吓得后退了两三步,扯得才起了一半的莫平咣一下又跌了回去。这人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哪儿都有你。”白玉堂一步跨过栏杆,冷笑着逼近,“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展昭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王朝肩膀,也从廊柱后转了出来。 季云是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展昭和白玉堂的,脸上一抹喜色转瞬即逝,很快就变成了不知所措。他还没忘记上次相见的时候被白玉堂点住穴直愣愣坐了六个时辰,那滋味可着实不好受。但眼下打固然打不过,躲势必也躲不开,不知这小祖宗又会使些什么手段折磨自己。心念电转,只得呆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白玉堂绕着季云转了几圈,只转到他毛骨悚然才停下来,抱臂看着。季云避开他的眼神,道:“你怎么在这里。”白玉堂下巴一扬,道:“正要请教。”季云道:“与你何干。”白玉堂道:“原话奉还。”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展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上前低声劝道:“何苦来哉。既是相看两厌,不如……”白玉堂冷笑道:“我自然愿意与他从此陌路,只可怜我表姐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可怜容容自幼失恃,如今父亲亦有不如无。” 展昭心下颇不以为然。顾氏之死虽是起因,但过了这些时候,早便淡了;容容一介幼女,此前与白玉堂压根没见过面,更谈不上有何感情。白玉堂与季云为难,还不如说是自己憋着一口气。拿这事往季云心口捅刀子,着实不甚厚道。但这是白玉堂家事,他又怎好置喙,只得在旁拉了拉白玉堂衣袖,聊表不赞同之意。白玉堂随手挣开,白了他一眼,那咄咄逼人之势倒是消减了些。 季云掸了掸衣襟,正色道:“你我之间误会太深。我已命不久矣,又何必同你多作口舌之争。但看在郎舅一场的缘分,我还是……”他面上显出一种悲天悯人的神色来,“我也曾年少轻狂……” 他踌躇片刻,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作了个揖,回身迈开方步,也不理会尚未挣扎起身的莫平了。 这话听在白玉堂耳里,无疑是直指他年轻不懂事,却教他如何忍得。当下大怒,五指成爪,直向季云后心抓去。展昭大惊,失声叫道:“手下留情!”一边飞身去拉白玉堂。只听哧的一声,季云背上破了个大洞,衣衫碎片如残叶飞舞,露出下面肌肤。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这还不算得留情?”一手推开展昭,欲要再攻,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早已忘却上次曾见过季云背后全是伤痕。即便记得,也万没想到过了这许多时候,不仅还未痊愈,且又添了新伤。这次的伤痕十分清晰,是绳索捆绑留下的。但伤痕走势奇特,一时也想不出被绑成了什么模样。 凉风灌入背心,激得季云一个寒颤,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潮红,不知是窘迫还是恼怒。但他一言不发,只是俯身拾起较大的布块,勉强披在肩上,又继续前行。听得白玉堂唤了自己一声,也并不搭理。 白玉堂提气欲追,却被展昭拦下,一把扯到了廊柱后边。正要发作,已被展昭将嘴一捂,在耳边轻声道:“你别着急。莫忘了你来此是做什么的。” 白玉堂当即停止了挣扎,平复片刻,示意他松手。展昭确信他不会再追出去了,方才把手拿开,还没开口,脑门便着了白玉堂一下。这一下不轻不重,显然是宣泄成分居多,展昭便也半真半假地呼一声痛,揉了揉,就此揭过。但见白玉堂仍忿忿望着季云离去的方向,不禁失笑,道:“展某轻功尚可,蹑上一个书生,想必不在话下。” 他原以为白玉堂会大悦,至少也该笑一笑,谁知白玉堂只是蹙着眉不说话。半晌,方迟疑道:“或者我去,你再在这里看看。”展昭奇道:“是你要追着那几个佛像来的,我怎知你原要寻什么东西。你又不曾对我说过,现下说又来不及了。”白玉堂道:“可是季云与你非亲非故……”展昭道:“正因如此,反而才可能更坦诚。” 他想起那次白玉堂去给翠柳抓药,季云曾几乎就要吐露心声。但毕竟没有探知就里,也不必对白玉堂提起,只道:“你是他妻子娘家表弟,他一看到你,就要想起亡妻。不管是伤心还是惭愧,都只想离你远远的,怎会还和你推心置腹。” 白玉堂转头看了看正坐着艰难挪动身子的莫平,又望了眼王朝,忽而一笑,低声道:“我知你若留在此处,断不会不管他,但带着他又实在不甚方便。既叫我来做这个恶人,那我做便了,你去吧。” 展昭哭笑不得。分明是替他跑腿,怎叫他说得反像是自己欠了人情。却也不与分辩,只用劲握了握他的手,嘱道:“万事小心。”白玉堂哼哼两声,道:“最多也就是一无所获,还能折在这劳什子的寺院里?倒是你,别撞上了黄鹂,中了他暗算。”展昭笑道:“我也最多不过是一无所获。黄鹂与我无冤无仇,暗算我作甚?”说罢又捏了捏他,意似叫他放心,随后长身而起,向季云追去。 白玉堂目送着他消失不见,才收回眼光,摸着下巴道:“你说我把你丢在什么地方,才能让你能全须全尾地回去呢?” 才支起身的王朝与他对视上,手臂一软,又躺了回去。 第74章 第 74 章 季云走得不快,展昭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他。只见他仍狼狈地扯着肩上那块破布,背却挺得笔直,头颅也扬得高高的,像是但凡松懈一点儿,就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了似的。只是离白玉堂越远,方步就越拖沓,到得走出山门,已全然不成样子。 宝掌峡谷奇石嶙峋,季云一介书生,走在其上殊为困难。但他颇为熟稔,左一拐右一绕毫没犹豫,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似的。以展昭的轻功,竟然几次三番差点跟丢。展昭原本只当是同白玉堂讲笑,虽知此地多半凶险,究竟不干己事,不曾过于放在心上。但跟着季云愈往谷底,愈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转过一道山涧,展昭已听见了人声,当下更谨慎起来。眼见季云已深一脚浅一脚进了一个山洞,展昭不敢贸然跟进。在洞口张望一番,见进去丈许处石壁上有个凹陷,恰可容身,遂泥鳅一样贴上,屏息凝神。听得季云的脚步声停了,随后是一个男声:“呀,你这衣服怎么回事?” 这人声音温柔婉转,却听得展昭背上汗毛直竖。 正是黄鹂。 季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黄鹂也不追问,只道:“且去歇着吧。”季云又嗯了一声,踢踢踏踏地向一边走去了。黄鹂目送着他走远,皱起了眉头,回身唤来一个丫头,低声问道:“公子几时出去的,去了哪里?”丫头道:“也就一个多时辰,说是去宝掌寺进香。”黄鹂道:“谁跟着的?”丫头道:“没人跟着,公子不让。”黄鹂怒道:“废物。”丫头吓得急忙跪下,口中仍分辩道:“公子说,若是硬要跟着——”黄鹂斥道:“不必说了,自去领罚吧。” 他低头沉思了一阵,又唤来另一个丫头,问道:“山茶好些了吗?”那丫头道:“好多了。”黄鹂道:“我去看看她。”丫头道:“刚上了药,只怕要过半个时辰。”黄鹂道:“不妨事。”丫头道:“是。”黄鹂道:“你在这儿候着。”说罢向另一边走去。 走过一条短而直的通道,是一个圆形的石厅,其上钟乳石密布,有些还在往下渗水。水滴在地上汇聚,形成一弯细流,汩汩地往厅深处去。顺着细流再转个弯,便到了一间石室。说是一间,实则也仍与石厅相连,不过是中间通道上凸了块大石头,勉强算是隔开了。室中摆着一张软榻,壁上燃着几盏油灯,此外更无他物。榻上斜躺着一名女子,眉心深锁,正在沉睡,连左脸上狰狞的伤疤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 黄鹂在榻前三尺处立定,淡淡道:“别装了,没别人。”山茶羽睫微颤,却不睁眼。黄鹂见状微微一笑,道:“我把你从地底下救出来,又请人给你治眼睛,你纵然不感激我,也总不该这般无动于衷。”他顿了一顿,又柔声道,“况且兀鹫今日就回来了,你不想见他么?” 山茶总算翻了个身,懒懒道:“我想见他,也要他想见我才好。”黄鹂笑道:“他怎会不想见你。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可不就只想着见你。”山茶道:“可莫要折煞我了。若真如此,还要你来救我。”黄鹂道:“我可不是专程去救你。但你若要承我这个情,我自然是却之不恭。”山茶道:“因此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说罢指了指眼皮,“劳您大驾,替我把灯熄了吧。” 黄鹂敛起笑容,定定看了她一阵,方挥袖打灭了油灯。待他快要走出石室时,山茶又忍不住唤他道:“兀鹫确是今日回来么?”黄鹂道:“你若不信,就算了。”山茶道:“近乡尚且情怯,见故人又何尝不是,岂是不肯信你。”黄鹂摇头笑道:“你真是年纪长了,心思多了。兀鹫见了你,只怕也一时不敢认。我还有事,你先歇着吧。” 山茶听着他走远,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有缘人,你出来吧。” 石室里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山茶轻笑了声,道:“你出来,我暂时保你。你不出来,我可就喊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衣角窸窣,展昭走到榻前,执礼道:“多日不见,姑娘安好。”山茶道:“还好。”停了一停,又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虽不知你为何潜入此处,但总是与我无涉。只是既然你我有缘,我还是劝你尽快离去的好。”展昭道:“季公子同我有旧。” 山茶疑惑地将头转向他,道:“季公子?”展昭道:“姑娘不认识?”山茶道:“不曾听过。”展昭道:“以在下看来,他算是被黄鹂掳来的,可好像并非全然不愿。” 山茶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似是想说什么,开口却道:“当日托你将我的珍珠带给兀鹫,你带到了吗?” 展昭方才迟迟不应,便有一部分是怕她问起此事。他捏碎珍珠之时,何曾想过还有重见山茶之日。但眼下山茶已经问出了口,他也只好垂首照实答道:“我拿到珍珠之后,再见到兀鹫时,他已经死了。所以——” 所以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山茶顾不得眼睛上的药,直直翻身坐起,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在黄鹂的眼皮底下叙旧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但山茶一心只想探知究竟,什么也顾不得,硬要展昭从头说起。展昭无奈,只得将季云那小院里的景象描述一遍。他虽已尽力详述,毕竟时过境迁,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偏生山茶一味纠缠细节,诸如兀鹫当日穿了什么衣服,随身的佩刀去了何处之类。展昭被问得头昏脑胀,数次想要转身离去,但见山茶神色凄婉,终是不忍,温声安慰道:“你节哀吧。”山茶不置可否,自调息了半晌,终于问起兀鹫的死状。 这展昭倒是印象深刻。兀鹫全身僵硬,身上有红斑,脸上带着笑,乃是他前所未见之状。如今转述出来,仿佛又见到了那具诡异的尸身。他原以为山茶也会惊诧莫名,岂知山茶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口气里带了一丝讶异:“大热天的,他去哪里冻死的?” 轮到展昭自己惊诧莫名:“冻死?”山茶道:“不错。冻死的人,在将死之时,往往反而觉得温暖甚至微热,故而脸带笑容。”展昭道:“那身上的红斑又是怎么回事呢?”山茶冷笑道:“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原就会有红斑的。你想是只杀过人,没跟死人在一起呆过。” 展昭虽觉她仅凭笑容就说兀鹫是冻死有些武断,却也无法反驳。遭了她这句讥嘲,更是无法自辩。当下也不想久留,心想也不知季云怎么样了,遂道:“姑娘若无他事,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也不理她是否已睁了眼,自作了一礼,转身欲行。 身后传来轻微的撕裂声。展昭知道是山茶出手,旋身避开。山茶又进了一招,展昭又躲了一次。山茶嗔道:“你看我不起?”展昭道:“不敢。”山茶道:“为何不还手?”展昭道:“在下自忖不是姑娘敌手,何必丢丑。”山茶冷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两人这般动静,早已引来好几个丫头,在那张皇奔走,叽叽喳喳道:“是什么人在此喧闹?”展昭将身一侧,隐在石壁阴影之中。山茶倚在石室门口,淡淡道:“我瞧你们最是喧闹。”丫头们急忙噤声,诺诺地退了下去。霎时之间,山洞里寂静无声。 但很快,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呻吟。这呻吟声宛转哀恸,也不知是喜是悲,更兼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展昭侧耳听了片刻,霍地起身,直循声寻去。听得背后窸窣声响,心知山茶跟来,却也无暇顾及。 只因他已听出这是季云的声音。 山洞内弯弯绕绕岔路极多,饶有这声音指引,仍是数次找错了方向。中间还差点撞见来往的小厮,更增了几分波折。眼见得快要到了,声音却猛地停了。展昭倏地止步,屏息凝神,眉心深锁。山茶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身侧,沉默半晌,道:“前边第三个岔路右转。” 展昭惊讶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药效未过,她此刻仍双眼紧闭,神情也恢复了淡然,仿佛适才为兀鹫的死而失态的不是她。感知到展昭在看自己,山茶扯了扯嘴角,道:“狡兔有三窟,但只要是同一只兔子打的,总不会差太远。” 展昭没有答话。过了一阵,才依言往前走去。果然才到第三个岔路口,便又听见了季云的声音。 这次的声音与方才完全不同,充满了痛苦,当是在遭受折磨。然而又全不呼痛,似是正咬紧牙关,又或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突然间声调拔高,几乎要刺聋这两个偷听人的耳朵;随后又骤然下沉,好似要低到尘埃里。 听着听着,山茶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了然和厌恶交织的神情。展昭本就愈来愈担忧,见了她这神情,更是心下忐忑。山茶轻轻哼了一声,向后靠在石壁上,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季云的声音完全停了,接着响起的是黄鹂的声音,带着慵懒和满足:“如何?”但似乎也并未想要等季云回话,因为他很快又自己续道:“下次,我们试试那个,据说是从西夏带回来的稀奇玩意。” 他的声音仍旧宛转动听,语调也甚是温柔,可听在耳里便如身入冰水,寒冷刺骨。季云颤声道:“不——不是,可以——咳、咳咳——” 展昭再也听不下去,飞身闯入,沉声道:“放开他!”话音未落,急忙又侧过了身子,尽量不去看季云。然而季云身上新添的伤痕实在过于刺眼,饶是他避得再快,仍免不了已然看尽。 黄鹂几乎在展昭侧身的同时便扯过棉被抖开,将季云兜头罩住,这才好整以暇地起身,微笑道:“我说洞中哪里来的动静,原来是老熟人。”展昭冷冷道:“你穿上衣服再说话。”黄鹂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阁下不敢直视,莫非是问心有愧。”展昭怒道:“展某顶天立地大好男儿,对你有什么愧?”黄鹂道:“你是大好男儿,难道我便很鄙陋么?若真如此,我们季公子又当如何呢?” 棉被不停地颤抖,显然季云早已羞愤交加,难以自持。展昭不料黄鹂如此厚颜无耻,一时答不出话。 却听门外山茶淡淡道:“原来他是个书生,怪道我少受了许多香火。” 第75章 第 75 章 白玉堂原以为莫平既能与展昭交手数十合,哪怕称不上高手,总也算是功夫不弱。连季云都能受得住封住穴道六个时辰,莫平又岂在话下。谁知他只不过是找了间偏僻的屋子安顿王朝,前后没用半个时辰,回来时莫平已然晕厥,唇边还残留着白沫。白玉堂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察看。若是莫平自己不济也就罢了,若是有他人趁机下手,敌暗我明,别说查探什么玉佛殿,能否走出这宝掌寺的山门都尚未可知。 他不擅把脉,胡乱摸了摸,也摸不出个所以然。又扒开眼皮,见眼球翻了上去,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略一沉吟,拂袖将他被封住的穴道解开,随后迅速地后退两步,防他突然暴起。但莫平仍旧一动不动,似乎气血畅通与否,对他都是一样。 白玉堂稍稍放松了些,蹙眉看着莫平,片刻间已转过了七八个念头。忽然心念一动,记起赵虎在长生家院子里翻找的情形来。虽则过了这许多日子,但当时特意牢牢记了,此刻要忆起倒也殊不为难。当下又退后了些,假装在计算什么,故意喃喃念叨出声:“光六,土一,风五……” 他边念边死死盯着莫平,果见他眼睫微颤,手背青筋一动,不禁暗暗冷笑,心道:“这厮果然在装晕,没得消遣五爷。且瞧他还有什么把戏。”又接着念叨:“火、火……咦,火是几来着,对,火七……” 可赵虎袖子里那张纸上,分明记的是“火二”。 莫平眉头一皱,随即心下大呼不妙,却已然不及。只听白玉堂冷冷道:“你再装死试试,爷当真送你见阎王。”画影剑尖抵在喉头,冰凉刺骨。 “这又何必?”莫平总算不再装聋作哑,嘶着嗓子开口,声音里更多的是疲惫而不是恼怒。但白玉堂哪里会在意这些,手腕一抖,命道:“你且起来。”莫平苦笑道:“你这般顶着,我怎么起来。”白玉堂将剑略撤了些,警告道:“你可别耍花招,爷耐心不怎么好。”莫平嘟囔道:“我看出来了。”一边慢吞吞地爬起身来。他毕竟穴道初解,多少有些僵硬,很是费了些工夫才勉强站直。 不等白玉堂再说什么,莫平反倒先一步质问起来:“你方才报的那些,是哪里看来的?”白玉堂像看稀奇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今日见到我们,连句话都不说就动手,直欲置我们于死地,眼下又凭什么来问我?”莫平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也可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岂非皆大欢喜。为显公平,我们可以一一交换。”白玉堂道:“那也该我先来问你才是。”莫平两手一摊,道:“做交易,总须得有些儿诚意。老实说,你想知道的那些,我想知道的那些,归根结底,于我都不算什么。于你,那我就不知道了。”白玉堂道:“你怎知我想知道些什么。”莫平道:“这个我可以一起回答你。” 白玉堂虽自小牙尖嘴利,可碰上这等油盐不进的,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莫平显然对他毫无所求,问了固然不错,不问也无所谓;可他跌跌撞撞查到这宝掌寺里,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如今既寻不着玉佛殿,直如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岂能甘心。虽万般不情愿,仍只得没好气地道:“你刚问了什么?”其实就这么一会子的事,他自然记得,只不过偏不想莫平太得意而已。 但莫平只是木着一张脸,平板地复述道:“我问你方才报的那些,是哪里看来的。”白玉堂装糊涂道:“我报了什么?”莫平道:“光六,土一,风五。”白玉堂道:“我没哪里看,随口说的。”莫平道:“看来你并不想做这交易,那便罢了。”白玉堂急忙道:“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是在、在……”匆忙之间,实在编不出什么瞎话,只好照实道,“在一个院子里,见着一个人边念叨边寻摸。”莫平道:“他摸到了么?”白玉堂道:“我怎知道?”莫平道:“你既记着了,自然当时是留意了的,怎会不知道?”白玉堂道:“我真不知道。”眼看着莫平眼皮一掀,忙续道,“只因我嫌他太吵,把他放倒了。” 莫平嘴角一抽,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也知这几句话尽有不实之处,却找不出什么漏洞,遂转而问道:“这人是谁,你认识么?”白玉堂道:“我——不算认识,只是见过。”莫平哦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似在考量这话的真实性。白玉堂却不耐烦道:“你问的我已答了,我问的呢?”莫平道:“你问了什么?” 白玉堂刚要顺嘴重复,忽想起他说的“一一交换”,若浪费在“你怎知我想知道些什么”上,未免有些可惜。也不打算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道:“玉佛殿在哪里?” 莫平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白玉堂快要忍不住催促,才平平道:“就在这寺中。”白玉堂几乎快被他气笑,咬牙追问道:“我问的是,具体在哪里。”莫平道:“这是下一个问题。”白玉堂怒道:“你方才连续问了三四次,我不也好生答了?”莫平道:“有没有好生答,你比我清楚。”白玉堂冷笑道:“提出交易的是你,咄咄逼人的是你,不认账的也是你,莫不是欺负我年纪小?”莫平道:“随你怎么说。你问的我已答了,也没有什么还要问你的,后会有期。” 他略一拱手,竟当真回身欲走。白玉堂压抑多时的怒气霎时爆发,哪里还会忍得下去,当即飞身拦在面前,厉声叱道:“不识抬举!”手中画影一扬,迎面直刺。 这一剑剑尖颤动不休,带动得剑身大幅度摇摆,乃是白玉堂自幼苦练的一招,旨在教对手瞧不清去势;若对手闪避,又能随时凝定,如影随形跟着迫击。白玉堂年纪虽轻,在这一招上下的工夫可着实不少,大怒之下手腕仍稳如泰山,素来轻易也不肯动用。一剑刺出,已算准了莫平闪避和回击的七八个方位。 可他算的这七八个方位竟全都落空了。只因莫平不闪不避,径直撞上了画影。那宝剑何等锋利,立时从左胸前直贯穿到后背。白玉堂大出意料,一时愣在原地。莫平趁机拍出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白玉堂胸口,将他打得直飞出去,随即咳了两声,带着画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白玉堂的视线中。 白玉堂这一掌中得颇为不轻,气血翻涌,半晌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又花了半炷香时分打坐运功。直至哇地呕了一口血,又将气息运了几个周天,总算是没有大碍,方放下心来。想到莫平走时没有拔剑,血一时沁不出来,也无从追起,不禁大为丧气,也懒得站起。 坐了好一会儿,仍是没回过神。他江湖经验虽浅,却也知似莫平这等不要命的打法绝非寻常。莫平若当真惯常如此,且不提身体能否承受得住,方才便不会与展昭缠斗那么久,更不会装晕骗白玉堂解穴。想来想去,总觉自己这佩剑失得莫名其妙,更是颓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寺中钟声响起,原来已是黄昏了。既有撞钟,必有僧人。白玉堂不欲惹事,只得强撑着起身,想寻个地方暂做歇息,又不由得飞快转念:“人说晨钟暮鼓,这宝掌寺怎地晚上敲钟?定是有什么蹊跷。是了,头先进来的时候,那龟身上许多铜钱,香炉里几柱残香,我且扮作香客试试。” 他念头还没转完,手上已动作起来。不多时,已扯散了头发,撕坏了衣襟,又在地下随便抓了几把灰抹在脸上。这般形容配上苍白的脸色和颓然的步伐,活似个痨病鬼,正正亟待佛祖垂怜。 打扮停当时,僧人集合的脚步声已经很清晰了。白玉堂探出头去,见钟楼前零零散散地站着四五名僧人,另有两三个急急忙忙地从不同的方位赶过来。不一时站定时,钟声也停了。撞钟的放下钟杵,双手合十,退到了一边。白玉堂低下头,开始拖着步子慢慢地走,心道:“全寺九个人,也算不得很少。方才打斗那么大动静,怎么一个出来看的都没有。” 钟声余韵中,站在最前面的一名老僧缓缓念诵起了佛偈。这老僧胡子花白,皱纹如刀刻一般,皮肤也像朽木似的干巴巴没点水分,腰也微微佝偻,实在瞧不出多大年纪。白玉堂偷眼打量着,心下疑虑:“这人莫非就是王朝说的那个宝掌禅师?”他眼珠转了几转,又走近了许多。只听佛偈诵毕,老僧森然开口:“这位施主,天晚怎不下山?” 白玉堂心里打了个突。他自然知道此处除了自己都是僧众,这老僧断不会在说别个。感到其他人纷纷转头看向自己,只得硬起头皮,双手合十,嘶哑着嗓子道:“我是外乡流落至此,听闻宝掌禅寺菩萨灵验,特来进香。不期便耽搁了时辰,尚乞见谅。” 他气息尚不甚稳,又不知对方底细,这几句语气可谓颇为恭敬。老僧却不买账,道:“身无长物,也来进香?”跟着咄了一声,旁边几名僧人立时上前,将白玉堂团团围住。白玉堂一愕,忙又道:“弟子初来乍到,不认得真神,不敢放肆。”老僧神色缓和了些,道:“你有什么可以放肆的,不妨拿出来瞧瞧。” 这一句可难倒了白玉堂。他这一路许多曲折,哪里会随身带什么财物。但话说到脸前,也只好慢吞吞地把手伸进怀里,假模假样地掏摸一番。钢爪暗器是不能拿的,念珠毒药更不能外露,摸来摸去,似乎只有一样东西能勉强用来应付,便掏了出来。 在场僧众的目光都聚在了他手上。乃是一块小小木牌,上面刻着一对鸳鸯。 唉…… 乙流咳了一个月 咽炎咳了一个月 要死要死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第 75 章 第76章 第 76 章 黄鹂和山茶正面相对,一时沉默无言。黄鹂探究的目光在山茶身上来回扫视,山茶却仍闭着双眼。展昭为这沉默所慑,屏息静气,也不敢贸然出声。只眼角余光扫见棉被颤抖渐止,想是季云已慢慢平静下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鹂才开口道:“香火?原来是我冒犯了,不知何时竟选中了你。”山茶道:“不妨事。”黄鹂道:“如今你待怎样?”山茶道:“不是我待怎样,而是你总该给我个交代。”黄鹂道:“当着外人的面。”山茶道:“那便借一步说话。” “话”字还未落地,她已甩袖搭上黄鹂手腕,向外一扯。黄鹂不闪不避,也不反抗,顺着她走了两步。忽又站定,回首笑道:“我忘了,你二位也是老熟人,说不得要好生叙叙旧。天色也晚了,不如就在此歇一宿吧。”说罢伸指在石壁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吱呀声起,一道石门在他身后滑出,将展昭关在了室内。 石室内骤然静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展昭揉了揉鼻子,既不好转身,也无法离去,只得尴尬地僵在原地。忽觉身后窸窣声响,听得季云道:“展少侠,请坐。” 展昭讶然回头,见季云已穿戴整齐,床铺也整理好了,正伸手冲他向一侧的一张椅子示意。方才的局促窘迫仿佛从未有过,他似乎一直就是这里的主人。展昭不由自主地依言坐下,忍不住仔细打量起石室来。 和山茶歇息的那间相比,这间石室可说得上是奢华。榻上的棉被虽说不是缎面,瞧来也是相当舒适了;棉被下方,更是垫了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仿佛人一躺上去就会陷进去似的。榻边放了两张木椅,上边全用织锦包裹。石壁上的油灯昏黄,照出一室慵懒暧昧。 唯一令人不适的是,以眼下这时节来看,即便是在山中,这般装饰也实在是有些太热了。若非展昭气凝神定,只怕早已出了一身薄汗。 但季云非但不觉热,似乎还发冷一般,只因他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要再多披一件寝衣。 见展昭已入座,季云从床头小几上取来茶壶,为他沏了杯茶,随后在另一张椅中坐了。展昭称谢接过,却不就喝,只是捧在手中。季云见状笑道:“展少侠不必担心,没有毒的。”展昭回以一笑,并不动作。他和白玉堂中了染丹暗算那日,徐庆岂非正是着了季云的道儿?他又怎敢仍只将季云当作一个寻常书生。 季云见他仍是不喝,也不再劝,自斟一杯饮了。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终是季云叹道:“还好今日是你。若是玉堂撞见,恐怕我真的唯有一死了。” 展昭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斟酌道:“白兄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见你为黄鹂所迫,只会想着替你出气,何至于如此说。”季云苦笑道:“我为黄鹂所迫么?我也不知道。”展昭道:“季公子难道是自愿的?”季云道:“没有强迫,也未见得就是自愿。”展昭道:“展某不明白。” 季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道:“展少侠可认识杜鹃?” 展昭心里一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季云似乎也并不期盼他的回答,很快续道:“我自幼读书,古往今来咏叹杜鹃的着实不少。什么望帝春心,什么啼血哀鸣,凄婉有之,愁思有之,便以为是绝美之物了。直到识得黄鹂,我才知道,杜鹃这东西,有一样习性是独有的,那便是占巢。”展昭茫然重复道:“占巢?” 季云吸了口气,点头道:“不错。旁的鸟为了繁衍后代,会自行筑巢,在里面产卵孵化。杜鹃不会。它要产卵,便去到其它大鸟的巢穴,产一枚大小、颜色都相似的卵,那大鸟也无从分辨。它的雏鸟,比别的破壳都早,长得也快,将大鸟觅回的食物尽皆独占。非但如此,还会将巢中原有的鸟蛋推落树下,甚至啄破吃掉。大鸟辛辛苦苦操劳一季,也不过是替杜鹃抚育了雏儿。后来再长大了,大鸟自然也能认出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可那又如何,早便打不过了。” 展昭从未听过这般事体,不禁有些出神。季云却不曾察觉,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道:“待到雏鸟离巢,巢中便空了。展少侠,你说那失了亲生骨肉的大鸟,在这空巢当中,该当如何自处?” 这话显然就是意有所指了。展昭当即回过神来,试探着道:“可是容容没事。”季云一怔,摇头道:“容容没事,我不是说我。”展昭道:“那你在说谁,终不成是黄鹂?”季云沉默不语。 展昭注视着他,没有追问。 “很久以前,”季云靠着椅背,眼望石壁,重又开口,“有一对夫妇,养了个女儿。这对夫妇家产颇丰,虽只得一个女儿,却是十分宠爱,从未亏了她。这女儿长到三岁,本该起始习武了,但父母娇惯,生怕她吃不了苦,也不曾逼迫,以致到了七岁上,仍只识得一套长拳。这对夫妇心想,就算一世平庸,也没什么大不了,到了出阁时候再招赘个女婿,更可高枕无忧了,因此也不为已甚。 “岂知忽有一日,这女儿在附近玩耍时走失了。起初父母还不甚着急,只因他家优渥,邻里街坊多都识得她。纵使真遇到坏人掳了去,以她功夫,找个空子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谁知一连三日杳无音讯。这下可慌了神,发动门下弟子和家丁四处找寻,也挂了悬赏金榜,许下重谢。然而十天半月过去,终究一无所获。 “就在这对夫妇快要崩溃时,女儿突然自己回家了。除了头发乱了些,衣服脏了些,竟无一丝损伤。这对夫妇自然大喜,但问起去向,女儿总不肯言语。终是母亲心软,觉得人回来就好,又何必苦苦追问,令她总不能忘却那段回忆。于是从此闭口不言,家中其他人等,也一概不许提起。 “这女儿却性情大变,开始勤学苦练,武艺可说是突飞猛进。因成日苦练,风吹日晒,容貌失了秀丽,身形变得结实,与父母也日渐疏远。到得年纪,说要比武招亲,果然招得个贴心夫婿,却不肯入赘。这对夫妇半生积蓄实在非同小可,如今若没人承继,岂非就此白白流散?因此坚决不允。这女儿实在是随性惯了,那里肯听,见父母毫不迁就,索性趁夜奔走,竟是连名分也不在乎。” 季云一气说到此处,有些疲了,将寝衣又拉紧了些。展昭叹道:“世间多有痴情女子。”季云瞧了他一眼,浅笑道:“我初听这故事时,也是这么说的。”展昭道:“莫非另有因由?”季云道:“我当时也如你这般追问。原来这对夫妇家境殷实,门下又弟子众多,在当地自然无人敢惹。这日子久了,也有些无聊,便捐了个小官做。但家法门规,如何能用在一方百姓身上?因此原本是想招个秀才女婿,谁知女儿却偏要比武招亲。这世上文武双全之人不是没有,可是要他们三个同时入眼,就没那么容易了。多番争执之下,嫌隙渐起,这对夫妇越看越觉得女儿似乎不像自己。到女儿随夫私奔,更是大怒,便扬言从此断绝关系,只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可是天下父母,嘴上说得再硬,心里又如何舍得。女儿走后,难免双双大病一场。门中弟子失了约束,便有些不安分的,不大不小的惹了些事,累得他们拖着病体处理。二人都是练家子,原本不致缠绵病榻,实在是女儿带来的打击太大,伤了内里。好容易康复,却突然接到噩耗,说在百里之外的山脚下发现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有路过的商贾认出是他们女儿,便来告知了他们。 “两人急忙赶到,果真是自己女儿,当下哭得死去活来。附近村民都说,她是被丈夫活活打成这样的。要知那比武招亲来的夫婿,原本功夫就胜过她,何况男子天生就比女子力大?夫妇俩探得她确是内伤严重,已无力回天。但那女婿早便逃得不知去向。” 展昭听到此处,忍不住喟叹道:“痴情女子,却所托非人,实在悲惨。”季云道:“这是她忤逆父母自己求来,固然可怜,亦有可恨之处。她的父母,才更令人叹惋。可若仅仅如此,也不算什么。”展昭道:“还有更悲惨的事?”季云摇头道:“我当时听了,久久不能回神。这夫妇自然要带女儿回家。因她受不得颠簸,便雇了马车走官道。阳光耀眼,母亲忽然发现女儿额间有一撮白色,拿手一摸,竟将整头秀发连同一块额头都揭了下来。躺在母亲怀里的,全然是另一个人!” 展昭惊得站起,失声道:“什么?”季云道:“这人他们从未见过,可是她的脸型、眼睛、神态、身形,分明就是他们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这么多年练武的女儿。”展昭瞠目道:“你是说,你是说,当年这个女儿走失后,回来的就不是她了?他们真正的女儿,早已死了?” 季云望了他半晌,喃喃道:“展少侠果然见多识广,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当时可是直到听完了,都不敢相信竟有这等事。”展昭摇头道:“你强调了那半句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纵然我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作此想。” 季云笑了一笑,道:“这母亲发疯般质问她,要探知真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也没隐瞒,承认自己自幼学习易容,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混进个大户人家安身立命。他们家女儿走失后,误入猎户捕兽的陷阱,被她救回。女儿感激她,也不设防,将家中情况悉数以告。也是极巧,她俩原本就长得有几分相似,她便起了歹心。” 展昭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化作一句轻叹:“后来呢?” 季云冷笑了一声,道:“后来,夫妇俩还是好生安葬了她,随后搬离了当地。三年后,他们和他们门下的弟子戴上了面具,重出江湖。”说着伸手从床边摸出了一个面具,举到展昭跟前。 展昭骤然睁大了眼。杜鹃图腾在油灯下向他狞笑。 第77章 第 77 章 老僧定定地瞧了木牌许久,一言不发。白玉堂在这沉默中不觉忐忑,牵得胸口暗伤疼痛,也不欲久留,遂道:“老师父若是不允进香,弟子便请辞了。”老僧抬起眼皮,道:“施主随老衲来吧。”说罢转身引路。白玉堂微微一愕,但很快跟了上去。感到僧众全在盯着自己,眼光中意味深长,只觉颇不自在,却也不好发作,惟有忍痛加快了脚步。也不知如何左一拐右一绕,越来越偏僻,白玉堂却越走越是心惊。直到老僧推开一扇门,白玉堂终于忍不住低低惊噫了一声。 这分明就是他不久前安置王朝的地方。 老僧听见了他的惊讶,原本木然无神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倏地回身便是一掌拍出。白玉堂虽非全无意料,毕竟身上有伤,好容易堪堪避开,一口气未曾转过,哇地呕出血来。老僧跟着又是一掌,击中了白玉堂肩头。白玉堂顺着力道摔出,在地上打了个滚,咳了两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提起手掌,念道:“阿弥陀佛。”就要拍下。白玉堂喘了几声,抚在胸口的手暗暗夹了一颗石子,对准了老僧脉门。他眼下无甚力气,即便击中,能否便废了老僧这只手,实在没有把握。然而又岂有其它退路。 电光火石间,忽闻一声急呼:“大师手下留情!” 老僧拍出去的手掌硬生生顿在了半空,白玉堂的石子却已疾飞而出,撞在了老僧神门穴旁。老僧手腕一阵酸麻,跟着退了半步卸去力道,倒也无甚大碍。两人一齐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却是靠在墙边香案上的人。这人扶着墙缓缓站起,正是王朝。 “大师。”王朝见老僧被打中,生怕他又出手,连忙一瘸一拐地向前赶了两步,“这位白少侠是好人。” 白玉堂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瞧这老和尚更不是什么好人,你莫被骗了。”王朝踉跄了一下,摆手道:“你二位都是好人,不知是有什么误会?” 老僧的眼光从王朝脸上移回白玉堂脸上,半晌方森然道:“瞧你排位居末,想必还不及作恶,老衲便饶你一命罢了。我佛慈悲。”白玉堂道:“什么混账。”王朝往前一扑,急道:“误会误会。大师,这位是白玉堂白少侠。白少侠,这位是了空大师。” 他满以为二人会像自己参加武科时见过的那样,互相道一声“久仰久仰”便可好生分说。谁知了空眉毛一轩,道:“没听说过。”白玉堂更是将头一撇,哼哼两声,连话也懒得说。只不过终究不像方才那般剑拔弩张,气氛缓和了些许。王朝讪笑道:“我腿还有点麻,白少侠,你能不能——” 他本想找个借口再靠白玉堂近点,好教了空不再贸然对白玉堂出手。但白玉堂此时摆了一个古怪扭曲的姿势开始运功,他便不敢妄动了。了空立在门边,望了一时,道:“你原来是夏玉奇的徒弟。” 白玉堂浑身一震,愕然睁眼。他师父隐姓埋名了许多年,除了亲手将他送去深山的白金堂之外,便是陷空岛几位义兄,也只知“西洋剑客”这个诨号,岂知竟在此处被一口叫破师承。了空见他迷迷瞪瞪,终于缓和了神色,道:“那你这块鸳鸯牌,究竟是何处得来?” 听他口气,与自己师父至少也是平辈论交,纵使白玉堂再桀骜不驯,也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将当日悬崖上情形描述了一遍。时隔多日,细节已然记得不甚清楚,许多地方要了空追问数次,又将前后事体也约略说了。听到白玉堂败于黄鹂之手,这才与季云一道上崖,王朝忍不住叫道:“原来我那晚看到的便是你。” 白玉堂不知那晚浦江县衙中正是王朝放的火,听他叫了这一声,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了空又细细追问白玉堂下崖后何以一去不回,却直接到了天长,白玉堂道:“我买了绳子回去的路上,被人缠斗一晚,第二天再上崖,展昭和我表弟都已不见了。我失了线索,想起那宝物传言的后半段,才去天长碰碰运气。”了空点了点头,道:“你看这个和你缠斗的人,会是什么目的呢?”白玉堂道:“我不知道。”了空道:“他纵然未见着你从悬崖下来,必然见着了你要上去,因此阻拦。”白玉堂道:“他为何阻拦我再上去?”了空道:“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崖上的人下来,所以不让你去接。”白玉堂道:“展昭是第一次到浦江,我表弟压根是第一次出门,他俩在那里能有什么仇家,要置他们于死地?”了空道:“你知道崖上的人是展昭和你表弟,这个人却未必知道。或许,他本来是打算困死黄鹂的。”白玉堂道:“你怎知道?” 了空合掌道:“阿弥陀佛。”随手摆了几个架势。 白玉堂霍然起身,叫道:“是你!” 见了空无意理会自己,只是走到王朝身边把脉,白玉堂不觉气闷,忍不住便向王朝发作道:“你怎生认识这个和——大师的?”王朝摆手道:“我不认识。只是方才我甚为疲惫,打了个盹,醒来时便见了空大师站在我身边。”白玉堂道:“依你说,是他自报家门了。”王朝道:“正是。”白玉堂瞪眼道:“为何他见你自报家门,见我却伸手就打?”王朝啊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支吾道:“这个……想是大师见我功夫低微,纵然是来寺里生事,也翻不起浪去。”白玉堂大怒道:“莫非我是来生事的不成?”王朝惊道:“不、不是……”不是什么,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虽向着王朝,这话却是说给了空听的。了空扯了扯嘴角,道:“施主身上的蛊,老衲已逼出了,须得好生休养旬日。天色已晚,便在敝寺歇息,明早下山去罢。”王朝满口称谢不提。 白玉堂如同一拳打在棉花里,讨了个老大没趣。心知既不是了空对手,多耽无益,遂冷笑道:“大师如此不欢迎我,我就不歇了,告辞。” 他也不管了空让不让他走,径自转了个身。才迈出半步,脚却顿在了半空。只因他这一转身,刚好瞥见王朝之前倚靠过的香案。他方才与了空争执不曾留意,这会儿才注意到,香案正上方的壁龛中供着一尊佛像,通体碧油油的,乃是玉制。 比起泥塑木雕,玉佛不算常见,但毕竟也不甚出奇。然而出现在此地,便难免让白玉堂产生些联想。莫非所谓的“玉佛殿”,并非大殿,只不过是一处供奉有玉佛的房屋而已? 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白玉堂越想越远。他知佛家有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之说,分别代指的是燃灯古佛、释迦牟尼佛与弥勒佛,但眼前的这尊佛像,显然并非任何一位的法相。甚至他搜遍了记忆,也想不出曾在那名为胡闹的老和尚处见过类似形容。然则“南无过去现在未来佛”究竟意为何指呢? “白少侠对我佛有何疑异?”了空不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白玉堂才惊觉自己眼下表现实在颇有不敬之处,不禁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了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请吧。” 这一拍让白玉堂回过神来,本来还有些别扭的歉意也霎时烟消云散,只不悦地斜了他一眼,道:“后会有期。”了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白玉堂又看了看王朝,心知了空既替他驱了蛊,又开口留了客,他是万万不会同自己一道走的了,也不必惺惺作态,略一拱手,大步走出门去。 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也不知展昭去了何处。白玉堂信步走出山门,打了个哈欠。 许多天来,这还是第一次同展昭分开,难免有不适应处。白玉堂游目四望,见着山涧,便趋近掬水一捧饮了,又将脸洗净,望着星空发呆。他不识星相,只能怔忡;忽记起幼时白金堂为了哄他,曾给他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当时他一意追问,说喜鹊才多大点儿,怎支撑得起二人重量,若是支不住害得人掉下去了又当如何云云;如是纠缠不清,被白金堂在头上敲了个爆栗,才肯乖乖睡觉。而今七夕尚早,要循着那早已渺茫的记忆去分辨孰是牵牛孰是侄女,殊非易事。但白玉堂偏偏跟自己较劲似的,直找到眼睛都酸痛了,才低下头来。 这一低头,骤见涧水中隐隐有几丝血色;朝上游一瞅,血色愈浓。白玉堂当即跳上水中石头,细细察看,又伸指蘸了放到鼻下一闻,心里犯起了嘀咕:“那姓莫的受伤实在不轻。莫非终于找到人给他把剑拔了,因此才流下这些血来?这么远了还这么清楚,可见血流颇多,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想到此处,惦记着画影,哪里还坐得住,急溯着水流追寻而去。 山涧弯弯曲曲,也不知从哪里流出。但转了几个山坳,总算听见了人声。白玉堂小心翼翼地蹲下,听得是两个女子在说话,并无第三人气息,自然不是莫平,不禁失望。正想转身走开,却听其中一女抱怨道:“看也看不清,怎拔得净毛。什么人呢,半夜三更的,叫我们在这杀鸡。”另一女道:“你今日已犯过一次错了,可得小心着点,难道还嫌罚得不够?”头一女忿忿道:“我犯错。他不让我跟,我偏要跟着,惹恼了他,我便不会受罚了?”另一女道:“你小声点。”头一女道:“都走上来这么远了,怕什么。他又不会武功,听不见的。再说,我又没有说他坏话。”另一女道:“你绕这么远来杀鸡,就是为了说季公子的不是啊?”头一女道:“我说说罢了,他又不会少块肉。可我要憋着,就憋死了。”另一女道:“好啦好啦,说也说过了,快着点吧,季公子还等着呢。若是回去晚了,那位少侠醒了,又扯出多大麻烦。”头一女哼了一声,道:“季公子恃宠而骄,房中都敢留客了,我们还能扯出更大的麻烦不成——什么人!” 二女慌乱地四下搜寻,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7章 第 77 章 第78章 第 78 章 展昭从一场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半撑起身子,很是发了会呆。 他仍在季云的那间石室里,室内摆设也并没变化,但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听季云讲完那一波三折的故事,不禁有些怅然,但绝无困意。即便是有,也断不会在季云榻上歇息。细细想来,也没用他一茶一饭,却是如何着了道?既然已着了道,此刻又何以全无异状地自行醒来? 想到此处,忽然一惊。那日他与白玉堂费尽心神拼凑经书名字,岂非也曾莫名其妙地着人放倒,岂非也过后无碍。难道当真是有人阻拦他们寻找那玉佛殿中的秘密?这人终不成便是季云? “你醒了。”左边悠悠传来季云的声音。展昭转头一看,见季云披衣蜷在椅中,面色潮红,一副慵懒倦容。展昭急忙滚下榻来,匆匆整理衣襟,愠道:“季公子这是何意?”季云道:“你是好好睡了一觉,我却怕有甚变故,不敢合眼。”又支起身来,续道,“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若不放倒了你,外面监视的怎么会放心。”展昭道:“你怎生动的手脚?我没喝你的茶。”季云笑道:“我早说过茶里没毒,是你不信。”展昭盯着他不语。季云慢悠悠地起身,向他身后指了指。展昭顺着方向望去,只见石壁上油灯摇曳依旧,只是灯光似有些微不同,恍然道:“毒在灯油里?”季云道:“也算不得什么毒,这不是只让你睡了一觉么。” 展昭望着油灯出神,喃喃道:“可当日大觉寺中并无油灯——是了!是那两支蜡烛!” 季云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自顾将披着的寝衣放回椅上,道:“这里阴冷,且喝碗鸡汤暖暖。” 他揭开了汤碗的盖子,鸡汤的香味一下子就冲上了展昭脑门,引得腹中馋虫大动。季云见他仍有犹豫之色,叹道:“展少侠,你我无冤无仇,因着玉堂,多少还算有些渊源,你又何必这般防着我。况且——” 况且防也防不住。 这半句话季云没说,展昭却听懂了,一时有些羞怒,偏又无可辩驳。僵持半晌,只得称谢将鸡汤接过。谁知拿汤匙一舀,两人都愣在当场。 汤是好汤,汤里本应皮滑肉嫩的鸡块却不见踪影,只有零散的几块骨头泛着油光,仿佛在嘲笑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季云首先回过神来,抢上来捞了几捞,面色渐渐由窘迫转为恼怒,一阵青一阵白后,又转为惊慌,“我只当他和山茶要谈一整夜,莫非提前回来了,借此警告我。可是、可是分明也是他要把你关在这里,并没与我通过气呀。” 展昭反倒笑了,道:“这事不管是谁,总得是个人干的,不会是狗。”季云呆呆看着他,不明其意。展昭道:“既然有人替我试毒,我怎忍拂其好意。”说着施施然取过汤匙,慢慢将一碗汤喝了干净。 季云眉头微蹙,伸手在石壁上叩了两叩。只听轧轧声响,一块尺许见方的石头移开,露出一个窗口。外边守着的丫头探头进来问道:“怎么了?”季云拿起汤碗给她,道:“再盛一碗来。”丫头道:“没有了。”季云扬眉道:“黄鹂如今待客,只给杀半只鸡?”丫头道:“杀是杀了四五只,一锅煮了,单给公子这边留了三分之一,其余的大伙儿分了。头先送来一碗,余者换了个暖盒温着。但方才厨房那边来人传话,说暖盒坏了,里边的汤已经冰凉,怕公子喝了生病,就处理了。” 这丫头说话又快又利,细听还带着几分讥诮,显见得对季云这位公子并不如何尊重,甚至还有些瞧不上。季云也不恼,只道:“还有些别的什么?”丫头哎呀了一声,道:“再过得个把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节再弄些点心罢。如今这深更半夜,柴也没处寻去。”又眼珠一转,“公子早点歇息,莫累坏了身子。”竟说话着就将窗口重又封住了。 展昭见季云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想必时常遭到这些丫头的怠慢,忍不住道:“你究竟有什么苦衷,定要留在黄鹂身边呢?白日里在宝掌寺,你说自己命不久矣,又是何故?” 季云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听说过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展昭道:“不曾。”季云道:“佛祖在成佛以前,遇见一只鹰追一只鸽子,鸽子躲到他怀里,他便庇护了。鹰说,你救下了鸽子,却要饿死我,难道我便不该受到庇护吗?于是佛祖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鹰。鹰说,你虽割了肉,却没有鸽子重,我还是要饿死的。佛祖便取来天平,把自己的肉和鸽子分别放在两端,直到鹰满意为止。” 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展昭望着他,心中疑惑更甚。 你若自比佛祖身上的肉,鹰当然就是黄鹂了,可鸽子又是谁呢? 石室中不见天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但听外面寂静无声,想是黄鹂和山茶还未归来。季云浅浅打了个哈欠,眼底泛起一丝红色。 “展少侠,我先前问你,那失了亲生骨肉的大鸟,在空巢当中该当如何自处,你还未答我。”他缓缓转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讥诮。展昭一时不解,小心道:“展某尚未婚配,更无儿女,无从答起。但想、但想定是悲痛欲绝,乃至一蹶不振也未可知。”季云摇头道:“都重出江湖了,怎会一蹶不振呢。” 他倏地转过身来,盯着展昭,目眦欲裂。 “亲生的女儿死在何处又葬在何处,那许多年过去自然再也找不到。没奈何,只得拣几件幼时的旧衣立冢,又设了灵牌日夜供奉。那养女呢,说恨自然恨,说爱也毕竟爱了那么些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另寻间小屋子,也设了灵牌,偶尔也上柱香。就这么过了几年,心里的结不但没有打开,反倒越系越死,折磨得两人痛不欲生。 “忽有一日,母亲想着,要是那养女没有一意孤行,要是按他们的意思招赘了个书生,她就不会被打死,这秘密就一辈子都不会揭破,又怎会产生如今的痛苦?既有了这念头,是越想越对,越想越转不出去,最终演变成了要给她在底下配个书生。这样一来算得她终身有托,也不枉母女一场;二来她武功胜过人家,自然不会再被欺负;三来她有了安身之本,便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又去侵扰自己女儿了。 “可是这养女当年为了尽量不露破绽,早便刻意疏远,谁能知道什么样的书生才合她心意?陷入执念的父母无法自拔,令门下弟子四处择婿。那贫困的、贪心的、亦或是懵懂的,趋之若鹜者所在多有,却无一人能活着出来。据说,母亲时常梦见养女挑三拣四,说这个瘦了、那个矮了,好容易有一个外形满意的,偏又是个书呆子,半点不解风情。没奈何,只能继续替她找。 “赴京赶考的书生那么多,距离京城那么远,一路上山险水恶、人心叵测,最终有几个能应考,谁也说不清楚。即算是就此失踪,旁人也只当他是绊在了莺莺温柔乡里的张生,何处寻去。 “待到父母去世,弟子一代代相传,再去寻杀书生的人,便也不是都对因由那么清楚。大家只知道,门中供奉的灵位,要以书生为祭。” 季云平淡的叙述声中,展昭的眉头越皱越紧。到得最后一句,终于在心口炸开,忍不住失声道:“你知道!” 胭脂山中季云的后院里一屋子头骨,一群黑衣人沉默着烧尽一颗新鲜人头上的皮肉。当日场景如走马灯般在展昭眼前闪过,他原本已渐渐放下的防备又猛然间收紧,说出口的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客气:“阁下似乎也是个书生。” 季云惨然失笑,道:“展少侠,你还没明白吗?他们这群人中,黄鹂也许不是武功最高的,却一定是杀人最多的,我为何定要留在他身边?”展昭迟疑道:“他威胁你说,你要是走了,他就多杀几个书生?”季云道:“他从没这么说过。” 他仰起了头,眼中泪光滢然,却终于没有滑落。 “那一日,我只不过是想去为内子扯匹布做身新衣,还没走到集市,就被人从后打晕了。等到醒来,已经在一处阴暗的牢房里,和十几个书生关在一起。他们有些人像是已经关了很久,一副行将就木之相;有的如我一般新来的,还恐慌惊怕,抖如筛糠。自然也有人想要反抗,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日子一天天过,牢里的人一个个走了,又有新的一个个来,却始终不曾轮到我。我想,许是我老缩在角落,他们把我忘了。别的也就罢了,只是不见天日与世隔绝,不知我老父妻女要心焦到何种地步,倒不如给我一个了断。于是再来拉人的时候,我抢着挡在了别人前面。这便见到了黄鹂。 “他当时正为了什么事烦心,见手下带了我去,就只让扔在一边,没空理我。我在他房中饿了好几天,只能喝屋顶渗下来的水,还不如在牢里。可他一直没有发落我。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们丢了件什么东西。再后来,我终于找到机会逃跑之后,黄鹂说这东西是被我偷了去,这才有兀鹫一路追杀我之事。” 这个“后来”是怎么个后来法,就算展昭再不晓事也听明白了,不禁有些尴尬,很快地瞄了一眼床铺又移开目光。季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 “我逃出去后,发现自己在深山里,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天可怜见,不远就是溪流。我顺着水,风餐露宿,也不知熬过了几天几夜,终于遇上几个进山的猎户,将我救了。我一打听,才知离江宁府已有好几百里,所幸离金华不远,辗转投奔去了白家,才得以与内子重逢。” 展昭凝神看着季云,也说不上来是何感受。 眼前忽地陷入黑暗,却是油灯已经燃尽了。 第79章 第 79 章 石室里一片沉默。也许持续了很久,也许不过是一瞬。 打破这沉默的是轧轧移开的石门,伴随着几下浮皮潦草的掌声。两人惊讶地看过去,只见白玉堂满面笑容,边拍手边走进来:“讲得好啊,讲得好。” 看见他,季云脸上原本还残存了几丝血色也一下子褪去了。展昭几步抢到白玉堂面前,连声道:“你怎地这般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白玉堂看都没看展昭一眼,直直走到季云面前,倏然换上一副狰狞神色:“去抓人杀人的人,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季云抿了抿唇,道:“自然是黄鹂告诉我的。”白玉堂冷笑道:“他对你可真好,讲得这么详细、这么精彩。日后若是不杀人了,去说几个话本子,也定然足可养得起你。”季云死死咬着下唇,没有接话。白玉堂犹不放过,道:“割肉饲鹰?你还真当自己忍辱负重了。你为子不孝,为夫无信,为父未养,更有何面目在此惺惺作态!” 展昭听他骂得难听,忍不住低声劝道:“我知你心伤你姐姐和容容,不过这‘不孝’的罪名,是不是……”白玉堂冷冷道:“你哪里知道。我这好姐夫的父亲,乃是当地出了名的塾师,带出的学生不知凡几。若连指点过、提携过的都算上,更是难以计数。跟他一起被抓、被杀的书生,耗过他父亲多少心血?季云,你自己说,你当不当得上这句‘不孝’?” 季云腰背僵直,不发一言。展昭拉了拉白玉堂,想要劝解,却被一把甩开,只得无奈苦笑。白玉堂逼近季云,道:“你这故事也可算得精彩绝伦,就是还差点儿没说。”展昭道:“什么?”白玉堂道:“你和了空是什么关系?” 这句问话阴森森的,显然压着一股怒气。展昭不明所以,疑惑地来回扫了二人一眼。季云却明显眼皮一跳,方低声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白玉堂道:“是我在问你。” 季云又将嘴闭紧了。白玉堂见状哼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横竖是把这条命不要了,自然不必睬我。我若一时不察,将你杀了,岂非反倒助你解脱。你想得美。”一把拉起展昭,望外便走,“季云,我过七日再来。你若死了,我就地烧了你,把你骨灰带给令尊;你若侥幸没死,从此我便不认识你,江宁府你也不必回了。” 直到石门在身后关闭,展昭也没听见季云再出声。 他原是循着季云的声音而来,如今要走,却不识得路。也不知白玉堂是怎么七一拐八一绕,就将他带出了山洞。一路上安静得出奇,本应在石室外监视的丫头连个影子也不见,更别提黄鹂和山茶了。展昭几次想开口问,但知白玉堂心情十分不好,终是吞了回去。 直到看见晨曦,白玉堂才将胸中一口浊气吐出,嘟囔道:“自以为是。”展昭小心问道:“了空是谁?”白玉堂哼了一声,恨恨道:“又是一个老和尚!”展昭道:“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白玉堂啐道:“谁找你了,我只不过是去吃鸡的。”展昭叫了起来:“果然是你吃的!”白玉堂瞪眼道:“果然?你那时便已猜到了?”展昭微笑道:“我想也再没别个,这般无——无所畏惧。”白玉堂叫道:“那你还骂我是狗?你皮痒了不是!”不等话音落下,便伸手去打。展昭脚尖一点,飞快后掠避开,笑道:“岂敢。”白玉堂紧随而上,两手乱打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事?” 两人这般奔逃一阵,不觉已离山洞很远,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白玉堂扶着腰深呼吸数次,方气哼哼地将宝掌寺中所见说了,少不得夹着对王朝和了空的抱怨,却教展昭听得多少有些费力。 “那两个丫头嘴虽碎些,煨鸡汤倒是一把好手。”白玉堂咂咂嘴,显然甚是满意。展昭皱眉道:“你想莫平去了哪里?你的剑……”白玉堂不以为意,道:“画影虽是好剑,却也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实在寻不回来,我换一把便是。再说,我本是使刀的,你忘了?”展昭道:“那你为何问季公子和了空大师是什么关系?” 白玉堂回过身来,道:“你觉得季云讲的那故事如何?”展昭道:“多少算得上唏嘘。”白玉堂道:“因此你便觉得将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展昭道:“那自然还有许多未解之处。”白玉堂道:“比如?”展昭道:“比如还思馆后院里的尸体,比如大觉寺里的骨架,比如那些大红灯笼。”白玉堂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们既能以人为祭,故意装神弄鬼也不出奇。”展昭道:“那你指的是什么?”白玉堂道:“那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在这故事里是个什么角儿呢?” 展昭望着他,眉心微蹙,细细回想一遭,道:“他确未提起这么个人,讲的那些事,似乎也和她扯不上关系。可是这和了空大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玉堂叹了口气,仰首喃喃道:“是啊,有什么关系呢。” 客栈正是早上人多的时候。展昭和白玉堂都疲累得很,草草打发了小二,回到房间倒头便睡。待到一觉醒来,听得外面已不再喧闹,再一望,原来已是午后了。展昭下楼转了一圈,端了两碗面上来,说厨房已撤了柴火,只剩些热水,将就煮了。白玉堂也不挑剔,一时间一扫而尽。 “宝掌寺还去吗?”展昭支颐问道。白玉堂枕着手臂,哼哼了两声:“去,为何不去。我打不过了空,难道还躲不过他。”展昭笑道:“那可是他的地方。便是真有什么蹊跷,焉能让你绕过他得了去。”白玉堂道:“我没想绕过他。”展昭奇道:“你又要躲着他,又不绕过他,那是怎么躲法?”白玉堂道:“你别吵吵,我正在想呢。”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听楼下小二一叠声迎客。细听脚步,似有十数人之多。白玉堂皱眉道:“什么人大白日的投宿。”展昭道:“许是连夜赶路乏了。”白玉堂不以为然道:“没听见马蹄声,如何连夜赶路。” 只听楼下众人七嘴八舌地点了两桌菜,小二连声喊着让厨房生火,想是许久没有这么大一宗生意了,声音里是压也压不下的笑意:“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要几间屋子?”一个哑嗓子道:“我们还有事,吃了就走。”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也不急在这一时,依我看竟是歇息一晚的好。”哑嗓子道:“若明天再去,只怕来不及。”老者道:“这有什么来不及,横竖又没长脚,还能自己跑了不成。公子头一次出远门,舟车劳顿,经受不起。”哑嗓子道:“老爷让公子出来历练,又不是游山玩水。我们走了五日才到,已是很慢的了,那里就能累到经受不起。”老者愠道:“既然已慢了,又何妨再多耽一晚?公子可不似你皮糙肉厚的。”又一个温厚的声音道:“黎叔说得是,也不差这一晚。小二,请给我们公子备一间天字号上房,给黎叔和刘师兄两间地字号房,我们其他人就睡通铺便了。”那哑嗓子刘师兄冷笑道:“别,地字号你吴明去睡,我在公子门口靠着就行。”吴明道:“你在公子门口靠着做什么?”刘师兄道:“自然是保护公子安全。”吴明道:“通铺就在楼下,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没一个听得到的?倒是你若不好生歇息,明日有什么事,岂非更不妥当?”那刘师兄似甚不服气,又无可辩驳,嘟囔了几句,却没再反驳。吴明遂挥手让小二去了。 不一时陆续上菜,众人便也都安静下来。白玉堂在房中闻见香气,长叹一声,道:“你瞧瞧你,方才再多等一刻便好。”展昭笑道:“你若没吃饱,我再下去一趟便是。”白玉堂道:“不必了。”说着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 只听楼下语声渐杂,显是酒到酣处。门口有小二匆匆来回的脚步声,听得是进了右手边的屋子,约莫便是备给那公子的上房。又有两个女声在指挥伙计们搬上搬下,一个让把香炉放到床头,一个叫将茶杯摆到桌上,还特特儿强调了是成套的汝窑茶杯,不可怠慢。白玉堂听得咂舌道:“这是谁家公子哥儿,带这么大一群人出门,只在此住一晚,还偌大阵仗。”展昭道:“若非权贵,便是富贾。不过只要他不叨扰到别个,任谁也无话可说。”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别处也就罢了,这浦江县是吴天禄这么个东西治下,似他这等张扬,不定惹来什么祸事。” 嘈杂声弱了下去,吴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天色尚早,公子若有兴致,去外边转转?”不闻回应,大约是那公子摇了摇头,吴明便道:“那公子且上楼歇息,我带兄弟们自去安置。” 便有脚步声朝楼上而来,果然停在右边。那刘师兄在门口道:“有劳坠儿姑娘服侍,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只管叫一声。”房中坠儿应道:“是。” 白玉堂忽一下站了起来,吓了展昭一跳:“怎么?”白玉堂道:“坠儿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展昭失笑道:“是个丫鬟名字,有何出奇。”白玉堂道:“声音也有点耳熟。”展昭道:“这可就有点奇了。是在染丹那里么?”白玉堂道:“不是。”踱了两步,苦苦回忆。展昭道:“想不起也就罢了。又或者你直接敲隔壁门看看,问起就说走错了。”白玉堂啐道:“无聊。” 却听坠儿总算忙完手上的活,问道:“公子更衣吗?”那公子低低嗯了一声。跟着便是玉佩叮当、衣料窸窣。坠儿又问:“公子是小憩一会,还是先看看带来的账本?”那公子犹豫半晌,叹了口气,道:“歇着吧,明日一并查看。” 展昭也忽一下站了起来,对上了白玉堂的目光。 两人眼里都是惊讶,再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顾安和。 第80章 第 80 章 当日韩彰、蒋平二人受展昭之托,将顾安和护送回家;因不欲多作打扰,只送到家门口,目送着他进门,却没再跟进去。顾安和原就闷闷不乐,况又与他二人并不熟稔,直是心不在焉。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得不独自面对震怒的顾长青,连半个转圜的人都没有。若非白氏求情,只怕在祠堂把两条腿都跪断,也未能被放出来。 经此一事,顾长青深感往日对这独子过于信任、高看太多,如此下去,难免断送家业。再过得两年成了亲,只怕更耽于温柔乡,愈发不思进取。独自在书房寻思了两日,又同族中耆老们商议数次,终于琢磨出个法子来。当下就唤了顾安和,说顾家在浦江县有一处店铺,交由老伙计打理,多年不曾过问,命他前去走一遭,只当是见见世面。 消息在顾府传开,顿时如炸开了锅一般。莫说白氏等人心疼,便是丫鬟伙计也不免咋舌。众人均觉顾安和虽算不上娇生惯养,究竟没吃过什么苦头,才在外面受了一番罪,怎么也得将养个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载,也未为出奇。顾长青却是铁了心,任凭妻妾枕边风吹到偏头痛也不松口。 顾安和自己,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事实上,自从回家之后,他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太大兴趣。仔细想来,似乎也不全是为了展昭。只不过这段日子有危险更有刺激,与往日的富足悠闲截然不同,难免令他心驰神往。听得父亲命自己出门,只淡淡应了,直教顾长青眉头皱得更紧。然而毕竟情切关心,顾长青只想教训儿子,却不想他出事,故此阖府上下精挑细选,托经验丰富的黎湛随行教导,嘱武行出身的刘盛、吴明师兄弟二人小心保护,又命丫鬟坠儿贴身服侍。另派了七八个伙计,以充脚力。 待到准备周全终于出发,已经又过去了许多日子。黎湛自然知道顾长青用意所在,一路细心提点。刘盛却是个急性子,只想这一趟早些走完,好回家陪老婆孩子,那里耐烦同这富家公子罗唣。顾安和也懒理他们,每日里不是拿着书就是靠着窗,仍一副淡淡的模样。 如是悠悠然到了浦江。黎湛提议歇息一晚,顾安和自然不会反对,任伙计们忙碌。等到坠儿捧上热茶,他已靠在床头昏昏欲睡了。勉力支起接过茶杯饮了一口,眼中仍是无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安和才意识到门口的响动一直没有停过。他原本以为不过是隔壁客房有人出入,谁知竟没完没了,不禁略感烦躁,挥手叫坠儿道:“出去看看在吵什么。”坠儿应了,小碎步出了门。才把门带好,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这惊叫声结束得突兀,像是她被人捂住了嘴。 顾安和一惊坐起,心脏犹如打鼓一般跳起来。屏息凝神听了一阵,确知楼梯上无人走动,刘盛并未闻声赶来。然则门外究竟是何人,想做什么? 他蹑步下床,走到门附近,却不敢开门出去。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忖道:“若真是冲我来的,这门也关不住,倒不如瞧瞧去。若有不妥,再大声叫唤。吴明就在这层,一定听得见。” 计较已定,便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做好了高声喊人的准备。岂料门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顾安和大是意外,心道:“莫非坠儿这小丫头却在跟我开玩笑?不,不会的。那她方才叫什么呢?” 忽觉左肩后被人拍了一下,急忙转过身来,什么也没见到。右肩倏然又是一下,忙又跟着转,仍是什么也没见到。这般反复几次,惊惧渐去,恼怒渐生,喝道:“是什么人装神弄鬼,没得戏弄于我!” 一个细细的声音如蛇一般在耳边盘旋:“你在这里做什么?”顾安和背上汗毛直竖,抗声道:“关你什么事?”那声音道:“我瞧你与我有缘,特来烦你去替我请柱香。”顾安和道:“我与你没缘,你另请高明吧!” 他大声喊了这几句,果然惊动了吴明和黎湛。地字房的门立即开了,吴明叫道:“黎叔,你先进去。公子莫慌!”便向这边大步奔来。顾安和急急向他跑了几步,争些儿绊一跤。吴明不及相扶,只冲他背后叱道:“滚开!”却猛地全身一震,不会动了。 顾安和大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心中直叫:“那刘盛怎地还不上来?”口中却发不出声音。正没理会处,听得另一个声音响起,满是无奈和不赞成:“差不多行了。” 这声音常常在他脑海响起,他如何能认不出来。大惊顿时转为大喜,开口呼道:“展——” “他跟你也没缘,别叫了。”先前那细细的声音卸了伪装,声音的主人总算肯好好站在他面前,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顾安和瞪着他,颤抖着抬起手臂,气结道:“白玉堂,我迟早让大娘揍你一顿!” 天才蒙蒙亮,一乘小轿带着几骑侍从,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缓缓前行,最终停在宝掌寺山门之前。轿子旁的丫鬟躬身掀起轿帘,搀着轿中公子下轿,身后侍从也正纷纷翻身下马。一行人拾阶而上,仰望了一会儿匾额,随后一名侍从越步上前,叩响了虚掩的门扉。 直到此时,顾安和心中仍充满了不真实感。他前一天还在迷迷瞪瞪,只等着去家中老伙计那点个卯便回家;岂知才**个时辰,自己竟到了这深山寺庙,说是要来上柱香。这香为何要上,为谁而上,他是全然不知,只记得白玉堂拿着纸笔又写又画,叭叭说了顿饭时分,展昭就在一旁磨墨。两人似乎中间还争执过几次,但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白玉堂逼着他把今日要做的事倒背如流,才发现鸡已叫过一遍了。等到在轿子里打了个盹,他百无聊赖中挑帘往外望了一眼,一下子打了个激灵,才彻底没了睡意。 这一定是在做梦,否则展昭和白玉堂怎会在给他抬轿子。 前面吴明已叩过三次门了,仍无人应声。顾安和清了清嗓子,总算把自己从这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抽出来,道:“门既然没锁,想是不会拒客,我们就直接进去吧。” 他望着匾额作了一礼,踱着方步当先走进。吴明等人跟着他鱼贯而入。 天井中的老龟顶着石莲,极缓地摆着头。顾安和心中一凛,肃然生畏,忍不住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又从袖中取出两枚铜钱,恭恭敬敬地摆放到龟身侧。吴明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跟着也拜了一拜。又将手一挥,便有伙计送上香来。 顾安和此行带了两盒香,眼下送上的是线香。他便取了三根,在吴明手中的火石上点燃了,先供在殿前的香炉里。随后自天王殿、大雄宝殿、普贤菩萨殿等一路过去,见殿就进,见香就上。待到全部拜过了,一盒线香也已用尽。 另一盒里面却只一根,乃是柱香。顾安和双手接过,执在手里,却再不进殿,只是满寺转悠,似在观望。偶尔在某处盘桓片刻,又走开了。如是直到日已中天,终于有个小和尚从后院寮房里出来,迎面撞上顾安和一行,掌印问好道:“这位施主,不知所求何事?” 顾安和合掌回礼,道:“小师父,小生诚心礼佛,并无所求。”小和尚奇道:“那施主手中这柱香,何以迟迟不落?”顾安和道:“只因贵寺的佛殿,小生已都敬过一次了,不敢再随意冲撞。”小和尚笑道:“原来施主虽然礼佛,却不知佛。”顾安和道:“正要请教。”小和尚道:“我佛慈悲。既然施主心诚,便绝不会因香多少而有所分别,又何谈冲撞。”顾安和垂手道:“小师父果然通透,是小生臆断了。其实……” 他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状极神秘,小和尚不得不凑近了,才听得他道:“其实,小生除了礼佛,确有一事相求。却不是求哪位菩萨,是求贵寺的住持大师。” 小和尚脸色一变,退后三步,警惕道:“施主来到此处,是得了何人指点?”顾安和道:“实不相瞒,小生是金华人氏,离此不远,对宝掌禅师的传说素有耳闻。从前少不更事,不曾放在心上。近来遇见一些事情,心中有些疑惑,刚好又来浦江办事,便特意前来求教。住持大师若是宝掌禅师的亲传弟子,必定能为小生解惑。” 小和尚上下打量了顾安和一番,又向吴明等人扫了一眼,嘴唇抿得死死的。顾安和见状,向后一指,道:“小生来得匆忙,只带了十锭金子。若有幸能得住持大师指点,愿全部奉为贵寺香油。”身后伙计跟着将包袱解开一个口子,果然里面灿然生光。 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骤然闻得如此巨资,小和尚亦难免眼角肌肉抽动,心神不定。顾安和见他犹疑不决,忙又补充道:“还有些许散碎银两,就请小师父喝杯茶。”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用手覆着,递到小和尚眼前。 小和尚迅速地左右看看,忽然摆手道:“阿弥陀佛,小僧要这阿堵物作甚?施主切莫说笑了。”宽大的僧袍随着手臂摆动飘扬起来,恰好遮住了顾安和的手。顾安和微微一笑,又垂首道:“小生如何才能见到住持大师,还烦请小师父引见。”小和尚低声道:“不是小僧有意为难,实在是师父不轻易见客。”顾安和道:“既是不轻易,而不是不见,小生便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小和尚道:“师父向来是随缘。” 这可把顾安和难住了。世上最难莫过于“随缘”二字,全然无法把握。忍不住回过头,想着找个借口叫白玉堂过来商量。 谁知回了头才发现,展昭和白玉堂压根就没有跟他进来。 第81章 第 81 章 顾安和的轿子静静停在山门外面,几个伙计或蹲或踞,都围在一处闲话。丫鬟坠儿不便参与,独个儿躲在轿中发呆。惟有两个轿夫觑着无人在意,悄悄绕过山门,从院墙上翻了进去。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展昭和白玉堂。 按白玉堂的计划,顾安和在寺中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顿拜,势必会引起了空的注意。了空曾在僧众面前直言“身无长物,也来进香”,可知寺中风气,对财物看得极重。纵是了空是想借此掩饰些别的什么,也不会有太多其他和尚知道。因此顾安和那十锭金子,当可买得与了空一见;一旦见面,能缠多久便是多久。但怕顾安和拒绝,便未提前告知自己与展昭并不会陪同。展昭对此颇有微词,觉得顾安和不谙世事,只怕只言片语就被打发了。白玉堂却将他狠狠地嘲讽了一顿。 “小安可不是武人,用不着你那些江湖经验。他之前吃的这顿亏,只不过是因为遇上了黄鹂。单论待人接物、与人周旋,他就算称不上是长袖善舞,也至少能与人谈两个时辰,否则我那姑父怎敢让他出来查账。” 展昭对商贾之家的经营之道一窍不通,无可辩驳。半晌,又说刘盛、吴明二人武艺不怎么样,怕是不能护顾安和周全。谁知却招来了白玉堂更大的嘲讽。 “那老和尚连王朝那半个杀人嫌犯都治了,小安一介布衣,与他无冤无仇,又有什么周全不周全?再说了,以那老和尚的功夫,你以为你就能护他周全?你自己都难免缺胳膊少腿的。” 展昭悻悻然住嘴,心想每次与顾安和有关的事白玉堂都火气特别大,又何必同他争辩。白玉堂本待乘胜追击,他却偃旗息鼓,不由得十分憋闷,直到此时这口闷气也还未吐出去。 然而此时的情势却由不得他继续怄这口莫名其妙的气了。宝掌寺中上十个僧人,除了了空功力远在他二人之上,其余人都不曾显露过,端的是不知深浅。况且展昭还有兵刃傍身,他的画影却是杳无踪迹,这胜算自然又打了不小的折扣。 两人屏息静气,专一沿着墙根猫腰前行,不一时到了白玉堂所说的那间屋子。王朝毫无疑问已经走了,墙边地上留下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显示他曾在那里卧过。 香案上方的壁龛中,那尊玉佛莹然生光。 “你觉不觉得这屋子有些眼熟?”展昭四周察看一番,皱着眉头开口。白玉堂道:“你来过?”展昭道:“你瞧,这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尊佛像。这边只有一个大柜子,里面都是佛经。”白玉堂缓缓道:“你是说——”展昭道:“只不过这桌子上放的是香炉,不是文房四宝。” 白玉堂凝视着香案,默然沉思。 长生家中的密室,岂非也是这般摆设?但这摆设又并非多么出奇,难道就不会仅仅是巧合吗? 展昭走近玉佛,凝神打量。他对佛之一道从无涉猎,自然也不似白玉堂那般能辨认法相形容。在他看来,这尊玉佛精雕细琢,肃穆庄严,无论是技法还是成品都无可挑剔。若硬要吹毛求疵,那只能是佛像紧闭着双目,不露半点睛光。这一点,与长生家密室里那带有邪性的眼神可说是大相径庭。 白玉堂也凑了过来。听了展昭的话,反倒眉毛一挑,若有所悟:“大凡雕刻佛像、菩萨,俱是半睁半闭,盖因常观己过、不盯人非。这宝掌禅师号称活了几百岁,他的寺里怎么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佛像。”展昭道:“许是请的匠人一时粗心大意。”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即算匠人糊涂雕错了,改起来也不费事;再不济,重新雕过便了,焉有直接堂而皇之供起来之理。这里边必有蹊跷,我且看看。” 他说着就伸手抚上玉佛左眼,细细摩挲。来回几轮,又抚上右眼。如是再三,并未摸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心想这佛像既要受香火,势必须得玉质坚硬,否则岂能长久。既是硬玉,又如何能在如此小处做什么手脚;不禁颇为沮丧,眼神和手臂慢慢下移。 忽听得展昭在身边道:“这香炉倒是干净得紧。” 白玉堂一愣,急忙低头去看。 这香炉乃是铜制,瞧来颇为寻常,内里装了约摸半炉香灰。香灰平整异常,上面既无孔洞,也无残渣。其上的那半个香炉一尘不染,想是有人时时擦拭。香炉两侧各有一个香筒和一个烛台。香筒内仅有一根线香,烛台上亦仅有半截蜡烛,蜡烛截面同香灰一般平整。 白玉堂紧抿着唇,伸指欲触,转念间又缩了回去。再伸出手时,两指间已夹了一枚白色石子。他将石子举到香炉上方,顿了一顿,随后将手一松。石子径直落入香炉,竟不陷入。在炉中弹了几个来回,最终停在一侧,而香灰平整如初。 白玉堂眼睛一亮,又夹了颗石子,抵上香炉,轻轻一推。香炉纹丝不动。又次第试过香筒和烛台,竟均无果。再蹲下细看,才发现整个香案与这一套供奉器皿是焊为一体的。 “我倒不信还有我破不了的机关。”白玉堂头脑发热,好胜心起,也不再小心翼翼了。展昭道:“你留神些。”白玉堂道:“不妨事。” 展昭只得退到一边替他照应。眼见得门外光影变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听得白玉堂自得道:“你瞧——” 话说了一半就愕然停了。展昭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玉佛移开,露出后面一个尺许深的暗格。 暗格中却是空空如也。 “做得好,做得好。”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有节奏的拍掌。展昭和白玉堂一惊回头,只见了空嘴角扯着一抹笑,施施然从门口进来,冷笑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身边还跟着一个一脸神思恍惚的顾安和。 白玉堂一跃而起,叫道:“小安!我、我用了多久?”展昭苦笑道:“此处既无漏壶,也无更香,实是不知。但看日头高低,只怕总有一个多时辰。”了空接口笑道:“不多不少,一个半时辰,不算堕了你师父的名头。”突地脸色一变,厉声道,“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前来我寺中捣乱?” 白玉堂心念电转,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分说。一晃眼间,见顾安和仍是迷迷瞪瞪,恍似对周遭全不在意,便即发难道:“我虽在此鼓捣许久,却并不知这后面本来就是空的,否则也不必白费功夫。既然本就是空的,你没任何损失,我却谈何捣乱?倒是你、你把小安怎么了?他如何这副模样?” 了空扬了扬眉,似是略感意外。展昭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道:“不如今日先走。”白玉堂亦低声道:“且再等等。这老和尚既能治得了王朝,自然是个中高手,却莫给小安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几句话了空听得清清楚楚,争些儿气笑了,道:“你两个黄口小儿,才吃了几年干饭,也敢来对老衲妄加揣测。”他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番,摇头道,“多少年了,没什么长进。”白玉堂瞪眼道:“什么多少年了,谁认识你似的。”了空讥笑道:“我是说,夏玉奇能教出你来,可见没什么长进。” 白玉堂素来心高气傲,被了空几次三番出言嘲讽,自是不忿。虽然功夫上不是敌手,这口气却咽不下去,立即反唇相讥:“他有没有长进,不须你挂心。反是我看你贪欲也重,气性也大,没得玷污了佛门净地。你有时间在此同我罗唣,不如去多磕几个头,多烧几炷香,以免将来得了什么果报,还不定是几时种下的因由。” 他边说边气势汹汹地往前走,话音落下,人也恰好到了顾安和身边,趁便一把将顾安和拎了回来。了空并未阻拦,只是若有所思地来回看了展白二人几眼,似是在评判他们来此的目的。但最终未出一言,拂袖出门,回身落了锁。 “喂!你做什么!”白玉堂几步抢上,已来不及,不禁高声大叫,“当心五爷拆了你的破房子!”了空在外冷冷道:“请便。令友给的香油钱实在太多,你便拆十遍也不妨事。”最后一个字传来时,已是十分遥远,却仍清晰如初;了空内力之强,实在远超他们想象。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一眼,都不由得骇然。 顾安和却一个激灵,就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晃了晃头,奇道:“咦,你们来啦。” 白玉堂急忙冲到他面前,上下左右好生扒拉了一遍,弄得顾安和不胜其烦。确认人没受伤,才松了口气,问道:“你怎地这般模样?”顾安和道:“哪般?我挺好的。”展昭道:“你方才失魂落魄的,白兄还以为你着了道儿。”顾安和道:“什么?” 他跟展昭说话,总有些不自然处,冲口说了这两个字,自觉唐突,便将头扭开了。白玉堂本待狠狠剜他一眼,但想自己害得人白花了十锭金子,不免心虚;更怕日后白氏得知了,难保不把白金堂一顿埋怨,自己指不定连家都难回。因此只是暗中撇了撇嘴,道:“你可记得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顾安和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跟着了空大师走来的。”白玉堂叫道:“大师?你对他倒是尊敬得很。你却忘记你做什么来了?”顾安和道:“你让我尽最大能力拖住了空大师,我拖住了啊。”白玉堂气结,道:“你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也好意思叫拖住了?” 顾安和这才恍觉似乎是有些不对劲,可让他当着展昭的面承认白玉堂说得对,那也是万般不情愿,遂抗声道:“总之他这一个半时辰没来扰你不是?” 展昭眼看白玉堂就要气得跳脚,忙上前解围道:“顾公子,那你与了空大——嗯,谈了些什么?” 白玉堂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墙边椅子旁,把自己扔了进去。 第82章 第 82 章 现下回忆起来,顾安和对自己是怎么到了空禅房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只恍惚记得小和尚突然伸手在自己面前晃了一晃,将他呼唤吴明和刘盛的声音截断在口中。再醒过神时,已是垂首坐在了空对面。 顾安和第一眼见到了空,便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他被白玉堂念叨了一整晚,还以为要对付什么凶神恶煞,却原来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待到了空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需要解惑,更觉此人原本就是得道高僧,恐怕是白玉堂自己看走了眼。本拟搪塞两句就此揭过,但想展昭既然不曾反对,或许确有难处,遂又重新打起精神,依着前晚演练过的开始说。 他从前跟着父亲谈生意,早已习得凡事只说七分话。当日遇险为黄鹂所掳,更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谁知遇上了空,只听了几个问题,勾起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惶然,登时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再也隐藏不住。他虽还记得此行目的,未将展昭和白玉堂的谋划说出,却难以掩饰自己如今见了他二人之间情状的那些忐忑和惊疑。因此在了空问到他再过两年要行冠礼,对成家立业有何打算时,竟脱口而出“不欲成家”。话既出口便如覆水难收,他对顾长青和白氏藏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在了空面前一览无余。 然而此刻,又如何能对展昭和白玉堂复述呢? 故此挣扎半晌,只淡淡笑道:“了空大师说我有佛缘,问我要不要出家。” “什么?”白玉堂直接跳了起来,声音大得能震破屋顶,又在展昭不甚赞同的眼神里低了下来,咬牙道,“你怎么说的?”顾安和悠然道:“我说也不是不行,不过须得先回家禀过父母,再作打算。”白玉堂冷笑道:“禀过父母?你今天跟他们说,明天他们就能找个姑娘跟你拜堂。你想出家,最少也要过了十个月再说。”顾安和道:“你怎地如此熟稔,莫不是大哥和嫂嫂也这般对你说过。” 眼见着白玉堂又要跳脚,展昭急忙一把拉住,道:“且休斗嘴。你破了这香炉中的机关,可它是不是就是那绢上指的地方呢?这暗格中的东西现在何处,你还要不要找?了空大——又为何将我们锁在这里,但他又明知根本锁不住我们?” 白玉堂没好气地甩开他,道:“依你说如何?”展昭道:“依我说,外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顾公子,不如我们回去客栈再作打算。”白玉堂道:“只差这一步,我可不甘心。你送小安回去。这老和尚多少与我师父有几分交情,终不成要了我的命?” 他原以为纵然展昭不以为然,至少顾安和定会同意,岂料两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白玉堂挑起一边眉毛,将他二人来回打量几遭,慢吞吞地道:“我倒不知你们几时如此同心同德了。”展昭道:“凭你怎么说,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白玉堂道:“你前日岂非也同我分开走的。”展昭道:“当时以为只有你和莫平、王朝二人,你自然应付得来,哪里知道寺中还有高手。”白玉堂道:“那又如何?他功夫远在你我之上,你便留下,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展昭看着他的眼睛,想说“那也好过我在外担心你”,又或是“我要与你一起”等等,但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没说出口来。白玉堂原还存了几分讥笑心思,遭他这一看,乍然惊觉,一句话堵在喉头,眼神也慢慢变软。 顾安和犹在极力劝道:“我瞧了空大师自己虽不是坏人,但这寺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你人生地不熟的,独个儿留在这里作甚?不如——你们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白玉堂回过神来,敷衍道。展昭也转开了头,垂首沉思半晌,忽道:“顾公子说得甚是,这寺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白玉堂皱眉道:“什么意思?”展昭道:“这暗格如此隐秘,无论有什么秘密,都不该有太多人知道,至少不该有外人知道。”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那长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白玉堂盯着他,倒退几步,坐回椅子里。展昭道:“这长生有妻有儿,儿子还成了家,总不会是寺中和尚吧?”白玉堂道:“他就不能还俗?”展昭道:“他若知道寺中秘密,方丈怎会许他还俗。”白玉堂道:“他就不能是偷偷溜出去的?”展昭笑道:“如你所言,了空大师功夫远在你之上,这长生却不敌你,怎么偷偷溜得出去。”白玉堂道:“他就不能是了空故意放出去的?”展昭道:“却是为何?”白玉堂道:“我怎知道。” 顾安和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听着听着,方才跳乱了的心却渐渐回复了平静。 待到白玉堂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口,说可以至少先离开这间屋子时,顾安和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白玉堂回头瞧了他一眼,揶揄道:“饿了怎不直说?就听着我们争辩。”顾安和瘪了瘪嘴,道:“我倒是想,只怕你又逼我喝兔子血。” 此话一出,三人都笑了。展昭道:“惭愧。原该请你好好吃一次烤兔子。”顾安和道:“哪里的话。既到了此地,自然是我请展少侠吃。”白玉堂道:“我呢?”顾安和道:“你待如何?”白玉堂道:“你光请他吃,不请我?”顾安和道:“你已把我路费都花光了,还好意思要我请你吃饭——哎呀!” 他原是奉父命出来查账的。放着正事不做,要带着那么大一笔钱送进宝掌寺,黎湛等人自然颇有微词。若非看在白氏的份上,连白玉堂都得不到一点好脸色。即便白玉堂再三保证只是借用,回到金华就还,也只不过为他们争取到了半日时间。最后白玉堂狠狠心承诺再加一厘的利息,这才勉强换得黎湛点头。只是白玉堂觉得黎湛不好应付,遂撺掇顾安和找了个借口让他留在了客栈;为让他安心,还应承他会替他一并向住持大师求个平安符。但顾安和被了空三言两语问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这等事。眼下提起路费,才想起大事不妙。 见顾安和苦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白玉堂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自然不怕黎湛,但若因此害得顾安和再次承受顾长青雷霆之怒,岂非多有过意不去。可要他去求了空,那也是万万不能的。没奈何,只得使劲瞅着展昭,盼他多吃了几年饭,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展昭却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事:“顾公子又不是故意忘记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顾安和道:“黎叔岂有这么好打发。他若知道我们不是来进香而是来找茬,岂肯善罢甘休。”展昭笑道:“你背着金子满寺溜达,哪里似个正经香客。你带那么些伙计,只要有一个回去提起一句,他便知了。”白玉堂道:“这没事。小安是受我之托来的,自然要用我的规矩。他又哪里知道我要什么规矩。”说着叹了口气,“瞧来只有小安再去碰一碰运气了。”展昭道:“依我看来,不如做个交易。”白玉堂道:“什么交易?” 展昭背手仰头看了一阵,目光缓缓下移,落回墙上佛龛:“这位了空大师,当日曾阻你上崖救我,因为他以为崖上是黄鹂。”白玉堂道:“他是这么说的。”展昭道:“上次来时,他本打算打发你下山,但见了你身上的鸳鸯木牌,以为你是黄鹂一伙,对你下了杀手。”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你破了暗格机关,他却只将我们锁在这里。”白玉堂道:“你方已问过了。”展昭道:“我现在在想,他会不会就在附近听我们说些什么,好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破这机关。” 白玉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阵,似有所悟。展昭道:“他与黄鹂既不是一道人,我们为何不能开诚布公、各取所需?”白玉堂道:“他与黄鹂或者不是一道人,与吴天禄呢?”展昭一怔,道:“什么——”白玉堂冷笑道:“你和莫平在寺里打得天昏地暗,了空那个时候哪里去了?” 展昭对吴天禄的为人很是不齿,闻言便也不再作声。顾安和左右看看,自觉插不下嘴去,心下颇不是滋味。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是刘盛的嘶哑嗓门:“把我们公子拐到哪里去了?”跟着是小沙弥七嘴八舌的阻止声:“施主,这边是不让香客进的,你们公子不在这里。”“正是,还是去别处寻罢。”“敝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怎能由得你们肆意搜寻?”夹杂着吴明半真半假的劝解:“师兄,我们要不再去前边看看?” 顾安和一跃而起,道:“糟了糟了,回去可得被黎叔念叨死了。”白玉堂却拍手笑道:“正好正好。”顾安和瞪眼道:“什么正好?”白玉堂道:“你在寺里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找了回来,还受惊过度。如此一来,他自然顾不上什么平安符了。”顾安和一呆,道:“可是——啊!” 展昭猝不及防,没能拦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白玉堂在顾安和后颈中一切。他这一招倒也并不十分用力,却也非顾安和所能经受,当即晕倒在地。不等展昭说话,白玉堂已经一把将他扯到门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上辈子定是欠你的。”展昭又好气又好笑,歉疚地扫了一眼顾安和。白玉堂做了个鬼脸,道:“日后回了金华,一并赔他。”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踢开,刘盛当先冲了进来。只一顿,立即扑到顾安和跟前,颤声叫道:“公子!” 他身后原本喧噪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吴明冷着脸挡开和尚们,为刘盛让出了一条路。 第83章 第 83 章 展昭和白玉堂直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才从房中出来。 宝掌寺陷入了死寂。这种死寂与初来时的幽静全然不同,也不似与莫平打斗后的凝滞,就像是整个寺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越往外走,死寂感越重,甚至带着一股阴气,浑不似正午时分。 “阵法。”白玉堂喃喃道,不禁拉紧了展昭衣袖,“竟能逆转天时,这可比胭脂山上那劳什子厉害多了。” 展昭反手将他握住,道:“吴明、刘盛他们既然能进来,又顺利带了顾公子走,想必不是冲我们来的。”白玉堂冷笑道:“废话。了空一个人能打我们两个,费这力气作甚。”展昭皱眉道:“你说这阵法也是他所布?”白玉堂道:“不知道。但他是此处住持,自然该当对寺中一应事体负责。” 他抬头望着四周,又掐指算个不住,面上神色从凝重慢慢变成了疑惑。展昭不敢扰他,只落后半步默默跟着。也不知踱了多久,突然一个激灵刹住脚步,这才好险没撞上白玉堂。 “没有杀气。”白玉堂毫没在意展昭的眼神,自顾自道,“这阵法不是为了留人,而是为了送客。”展昭闻言一愕,重复道:“送客?”白玉堂道:“不错。不过自然不是送你我。” 他们此刻已走到了钟楼下。这里乃是全寺最高处,四下尽可收入眼底。白玉堂抬了抬下巴,道:“喏。” 展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门外一队人马蜿蜒而至,当先几排高举着“回避”木牌,中间拥着一辆牛车。白玉堂撇嘴道:“好大的威风。”展昭道:“想必是县令出行。”白玉堂道:“你怎知道?”展昭道:“我曾见包大人这般做来,架势也差不多。”白玉堂道:“那多半就是吴天禄了。了空不想见他,所以摆下这阵法要送他走。”展昭迟疑道:“布这阵要多久?”白玉堂道:“布起来倒也不繁杂,但要等到似现在这么死气沉沉的,便绝非一时三刻之事。”展昭道:“顾公子与了空大师谈了一个半时辰,与我们在那屋子里却只耽搁了不到半个时辰。依你这么说,便只能是顾公子此前满寺上香时就开始布阵的了。那个时候,他们怎么知道吴天禄这时要来?” 白玉堂猛一下抽出手来,直直前伸,几乎戳上展昭鼻子:“你怎么那么多话,那么多要想的,就不能乖乖瞧着么?” 展昭半真半假地被逼着退后两步,眼神飘忽,落到了牛车前。车上下来一人,长衫素雅、方巾整洁,果然便是吴天禄。 离得远了,吴天禄脸上神色看不清楚,但见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风度,甚至还带着一丝恭敬,同之前的阴鸷可谓云泥之别。白玉堂咋舌道:“这人怎么转性了?”展昭道:“我看他必有所求。”白玉堂哼了一声:“我看他必有所图。” 说话间吴天禄已经掸掸衣襟,拾阶而上,很快隐没在屋檐下。 无论他是来礼佛,还是来拜访,用不了盏茶时分,便已该走到天井。然而展昭和白玉堂望了又望,始终不见天井中出现除了老龟以外的任何活物。但山门外面,也只剩下衙役们随吴天禄进门之前插在地上的木牌,和一头甩着尾巴无所事事的牛。 吴天禄一行,仿佛在这短短的二十来丈路上凭空消失了。 白玉堂眉心深锁,左手手指屈伸,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一拉展昭,低声道:“快走。”也不等他回话,竟自飞奔起来。展昭猝不及防,忙提气追了上去,道:“怎了?”白玉堂道:“阵法动了。” 两人一气越过大雄宝殿,向山门奔去。谁知那门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白玉堂大惊,拖着展昭一个转身,又算了片刻,望东方疾走。这次总算扑出了门,可是一抬头,竟又回到了普贤菩萨殿。 周遭静得吓人。仙华山秀丽的景色在眼中变幻,山石化为枯骨,甘泉滴成鲜血,说什么神仙居所,却原来阎罗府第。饶是展昭大胆,也不免心中直犯嘀咕。白玉堂手心沁出冷汗,道:“我们已陷进来了。” 他就算不说,展昭也已猜到三分,道:“你说这阵法没有杀气,或者我们就在此地不动呢。”白玉堂恶声恶气地道:“我说没有就没有吗,要是我学艺不精算漏了呢。”展昭道:“那我们也不动就是。” 白玉堂向他看了一眼,见他眸色沉静,显然已镇定下来,遂叹了口气,道:“你倒是心大得很。”展昭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有何出奇。如你所言,了空大师一个人就足够打我们两个,我们不如静观其变。” 两人就地盘腿坐下,屏息凝神,运起功来。不到一个小周天,灵台渐渐空明,便也不再觉得可怖。少倾,听得面前传来喘气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定睛看去,只见吴天禄面带怒色,大步朝他们走来。 白玉堂一挑眉,拉了展昭站起,倒要看看吴天禄预备做什么。谁知吴天禄就跟压根看不见他们似的,顾自冲着他们身边一块石头大声叫骂:“遭瘟的范说,我这许多年,是短了你的还是亏了你的,竟毫没把我当个人看!” 他指手画脚、捶胸顿足,直把面前的“范说”骂了个狗血淋头。倘若范说当真在此,只怕也要为其气势所慑。只听他一桩桩一件件引经据典、指桑骂槐,几乎可说是字字泣血,仿佛范说该当千刀万剐,才能给他一些儿微不足道的补偿。但他骂得实在有些零散,况又事涉官场,饶是展昭和白玉堂聚精会神,究竟也听不明白几句。 展昭低声道:“能助他么?”白玉堂亦低声道:“护好你自己再说吧。”展昭心神一乱,忙又调息,也不顾再说什么。白玉堂撇了撇嘴,道:“我瞧你在天长与那包拯和公孙策厮混久了,多少沾染了些婆妈气。” 吴天禄此时已披散了头发,看上去很有几分癫狂了,嘴里也开始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起来。忽地仰天长叹道:“不如归去!”随后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软软跌倒在地,堪堪避开了那块石头。 “他说什么?”展昭不明所以。白玉堂道:“他说,‘不如归去’。这是杜鹃——” 他猛然住口,惊诧地望了一眼吴天禄。停了一时,方续道:“这是杜鹃的叫声。” 他们自然知道吴天禄与黄鹂原本就有来往,也知道吴天禄与范说暗通款曲,却从未想过几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如何错综复杂。如今吴天禄在对范说一通狂骂之后这么叹了一声,莫非他们的牵绊比原本以为的要深得多? 正没理会处,忽觉眼前一花,吴天禄的身影被云雾遮挡,随后竟悠悠散了。 展昭和白玉堂相顾失色,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伸手驱散雾气。惟见得怪石嶙嶙,并无一个人影。 两人强按下心中慌乱,急促地扫视四周。明晦交替间,似花枝摇曳,又像鸟羽离披。才一恍神,竟又见吴天禄在附近来回踱步。 这次吴天禄愁眉苦脸,额发微乱,向着一株枫香絮絮低语:“你说你怎么突然撒手走了?你走了也就罢了,却把信污得一个字也看不清楚……朝廷的任命还未下来,又或许只是消息太慢,人已在路上了也未可知……” 展昭和白玉堂皱着眉头听了许久,才勉强明白他是把这枫香当作了已故的严述。虽不知吴天禄与严述之间到底有甚纠葛,但想严府急速破败,吴天禄连马汉老母尚要灭口,恐怕是牵扯繁多。一念未完,又听吴天禄深深叹了口气:“不如归去。”随后靠着枫香缓缓滑坐在地。 云雾聚了又分,吴天禄再次消散在他们眼前。 白玉堂再也静不下心来计算阵法变化了,抓着展昭的手心冷汗直冒。展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声音微颤,道:“打坐。” 两人重新盘腿坐下,试图运气。但吴天禄的话语一直萦绕在耳畔,扰得气息始终不稳,以致均是心浮气躁。好在周遭并无威胁,倒也不甚紧要。 吴天禄第三次出现时,却是衣冠齐整、不怒自威,总算有了一方父母官的模样。他迈着方步,不疾不徐,脸上神情端庄肃穆,不时停下来抱拳作礼,仿佛正与一群同僚论道。走了两圈,进到普贤菩萨殿内,向着菩萨金身长揖到地,口中念念有词。只言片语传到展昭和白玉堂耳中,也串不出一句话来。但看他举止,显然绝非礼佛,想是将菩萨金身当作了哪位上司。 眼看着吴天禄缓缓转过身来,云雾又起,白玉堂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展昭低声道:“我终于看出来了。”白玉堂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展昭道:“他方走过去时,上身丝毫不动。” 他只说到这里,也只需说到这里。白玉堂常年习武,若非刻意控制,走路时上身也难免有少许摆动。吴天禄一介文官,下盘虚浮,又怎么可能“丝毫不动”。**不离十,眼前这“吴天禄”,同方才他们奔向的山门一般,都是幻象。 想到这里,白玉堂哪里还坐得住,随手在地上摸了一粒碎石,夹在指间一弹,直取吴天禄面门。 碎石呼啸而至,径直穿过吴天禄头颅,击散了人影,打在后面的普贤菩萨金身之上。金身一晃,随后轰然朝前倒塌,砸在地上,激起一大片灰暗的尘土。尘土遮天蔽日,逼得展昭和白玉堂不得不闭眼屏气。 待到尘土散尽,两人重新睁开双眼,不禁都呆住了。 两人重又回到了那供着玉佛的房间。了空好整以暇地坐在墙边一张椅子中;香案边王朝曾靠过的地方,如今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吴天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