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未歇》 第1章 当槐花遇见光 父亲砸碎的酒瓶溅起玻璃渣时,我张开手臂护住身后的母亲。 “再碰她一下,我就让你牢底坐穿。” 门缝里突然探进一束光,少年举着果篮笑盈盈:“阿姨,新邻居来借个扳手?” 他弯腰捡玻璃片的手指修长干净,虎牙在阴影里一闪—— 那是我沉溺前抓住的第一根浮木。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除夕夜的鞭炮,只不过炸开的不是喜庆,是父亲扭曲的脸。 又一个输掉工资的夜晚,劣质白酒的气味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塞满屋子。 “钱呢?藏哪儿了!” 他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像甩一袋发霉的粮食。我扑过去,瘦小的身体死死箍住母亲的腰,后背撞上桌角,闷痛直冲脑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抬手要挥下。 “报警!”我仰着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这次我一定让你进去,再也出不来!” 门就是在这时被敲响的。 不紧不慢的三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粗喘着回头。门开了一条缝,楼道的光涌进来,切割开屋内浓稠的黑暗。一个少年站在光晕里,身形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手里还拎着个略显笨拙的果篮。他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父亲悬在半空的手,最后落在我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反而绽开一个明亮得过分的笑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叔叔阿姨好,”他声音清朗,像夏天冰镇过的汽水,“刚搬来对门,家里水管好像有点问题,想借个扳手,方便吗?” 父亲脸上的戾气卡在一种尴尬的凝固状态。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带着与屋内气氛格格不入的鲜活生气,像一盆冷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滋啦作响。他悻悻地放下手,含糊地骂了句什么,踢开脚边的碎玻璃,转身进了里屋。母亲瘫软下去,压抑的抽泣终于从指缝里漏出来。 少年走了进来,仿佛没看到地上碎裂的茶杯、翻倒的椅子。他蹲下身,开始一块一块捡拾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动作专注又小心。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我被碎瓷片划破、指甲缝里总是带着洗不干净污渍的手完全不同。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我叫林镜辞,”他抬起头,把捡好的碎片小心拢在掌心,目光坦然地看向我,“刚转学过来,就住对门。” 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和友好。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刚才那股护住母亲的孤勇,在陌生人平静的注视下迅速褪去,只剩下难堪和狼狈。我别开脸,胡乱抹掉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 “苏映棠。”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他点点头,像是记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把玻璃碎片放在桌上,又从果篮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向我身后的母亲:“阿姨,这个给您,压压惊。” 母亲瑟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那个苹果,又看看我。我没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笑了笑:“扳手我明天再还。你们…早点休息。” 他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楼道的光,也隔绝了那个带着虎牙笑容的少年。但屋子里的黑暗,似乎因为那短暂闯入的光亮,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那是我沉溺前,抓住的第一根浮木。 林镜辞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缓慢却固执地扩散开来。他借口借东西、问路、甚至“不小心”多买了早点,笨拙又执着地往我家门口凑。父亲摔门而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家里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因为一个外人的频繁出现,竟奇异地松动了一点点。 上学路上,他总能“恰巧”在巷口等我。起初我沉默地快步走,把他甩在身后。他也不急,不远不近地跟着,书包带子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穿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他白T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喂,苏映棠,”他快走两步,和我并肩,递过来一个还温热的包子,“豆沙的,吃不吃?我买多了。” 我摇头,目不斜视。 “真不吃?那我不客气了。” 他作势要咬,眼睛却瞟着我,“听说三班那个转学生昨天把粉笔灰撒教导主任头上了?啧,勇士啊。” 我脚步顿了一下。这八卦我也听到了。林镜辞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微小的停顿,立刻眉飞色舞地开始添油加醋地描绘,语气夸张得离谱。我抿了抿唇,终究没压住嘴角一丝极细微的抽动。 他看见了,虎牙得意地一闪,像偷到了糖果。 高中开学,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把我们推成了同桌。我的抗拒在他日复一日的“噪音污染”下节节败退。他会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用胳膊肘轻轻碰我,递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讲台上口沫横飞的老班的Q版漫画,头顶寥寥几根毛被画得格外传神。我板着脸,把纸条揉成一团,却在桌下用指尖悄悄抚平那滑稽的褶皱。 他热衷于用各种老掉牙的“魔术”试图逗我。比如把一块橡皮变“没”,其实只是笨拙地藏在袖口,结果橡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咳咳,意外,纯属意外!”他耳根微红,弯腰去捡。 “林镜辞,”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你的梗,比我爸藏私房钱的地方还老套。” 他捡橡皮的动作僵住,猛地抬头看我,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新大陆。 随即,那明亮的笑意瞬间炸开,虎牙闪亮:“苏映棠!你吐槽我!你终于吐槽我了!” 他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引来周围一片侧目和老班警告的咳嗽。 我慌忙低下头,假装看书,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原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是这样的感觉。 他从不刻意触碰我的伤口,却用他的方式,一点点撬开我封闭的世界。 他会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不由分说把我从操场角落的树荫下拉出来,塞给我一个崭新的羽毛球拍:“老坐着发霉啊?动一动,出出汗,脑子才清醒!” 他不由分说地发球,羽毛球的轨迹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 我笨拙地挥拍,球总接不到,他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再来!苏映棠,你行的!” 高二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父亲在一个宿醉的清晨,倒在冰冷的街头,再也没起来。医生的结论是突发心梗。葬礼上,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亲戚们围着她,说着“节哀”、“保重”之类的套话。 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站在角落,看着黑白相框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一片麻木的荒芜。 没有悲伤,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沉重的、黏腻的疲惫,像陷在冰冷的泥沼里。 这个家从未给过我温暖,它的坍塌,也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人群散去,母亲被亲戚扶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灵堂外冰冷的长椅上,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空气里残留着香烛和廉价纸钱燃烧后的呛人味道。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只想把自己缩进一个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壳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冽的、带着点微甜的草木气息忽然钻入鼻腔,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香烛味。我茫然地抬起头。 一束洁白的花递到了我眼前。 是槐花。 细碎的小花攒成穗,洁白如雪,在阴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纯净,它们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 我顺着那手向上看,撞进林镜辞盛满担忧的眼底。他蹲在我面前,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额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鼻尖冻得微红。 “喏,”他把花又往前送了送,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路过花店,看着开得挺好。冬天里的槐花,稀罕吧?” 我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束花。 黑白的世界里,这抹突兀的洁白,像一道裂缝,透进了外面真实的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种毫无防备的、不合时宜的“生机”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我死死咬住下唇,把哽咽憋回去,垂下了眼帘。 他也没再坚持,把那束槐花轻轻放在我并拢的膝盖上。冰凉的花梗贴着我的腿,那清冽的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他挨着我,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没有靠得很近,留着一个礼貌又安全的距离。 沉默在冬日的空气里蔓延,却奇异地没有尴尬,只有一种沉静的陪伴。 “……谢谢。”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哑干涩。 “谢什么,”他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枝桠,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花而已。倒是你,”他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眼神认真,“还好吗?” “好?” 我扯了扯嘴角,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朵小小的槐花,花瓣柔软冰凉,“有什么不好?他走了,家里……清净了。” 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点解脱,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林镜辞没有立刻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苏映棠,”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你不必非得‘好’给任何人看,包括我。难受,或者不难受,都没关系。那是你自己的感觉,不是错。” 我捻着花瓣的手指猛地顿住。 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压抑、习惯了麻木、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住所有脆弱。习惯了告诉自己要坚强,习惯了连悲伤都觉得是一种矫情和奢侈。从未有人告诉我,我的感受本身,就是被允许的,就是“没关系”的。 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膝头洁白的槐花上。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仿佛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冰碴都冲刷出来。 林镜辞没有递纸巾,没有说“别哭”,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个沉默的港湾。等我汹涌的泪意稍稍平复,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暖意: “你看这槐花,”他指了指我膝头的花束,“冬天开花,不合时宜吧?可它还是开了。管他天寒地冻,管他有没有人看,它想开就开了。”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我泪痕未干的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很小的、带着鼓励的弧度,“苏映棠,你也可以是那棵冬天开花的树。不是为了谁,就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自己? 这几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陌生的涟漪。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我的目标清晰而沉重:保护母亲,逃离父亲,挣扎着活下去。从未有人把“为了自己”这样奢侈的概念,如此郑重地放在我面前。 冬日的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膝上的槐花在风里轻轻摇曳,细碎洁白的花瓣拂过我的手背,留下冰凉柔软的触感。我低头看着它们,又看看身边少年被风吹乱的额发下,那双盛满真诚和暖意的眼睛。 心底那片冻土,似乎被这束不合时宜的花,和这些更不合时宜的话,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艰难地探了进来。 灵堂里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遥远而模糊。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清明。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珍重地,握住了那束冬日里的槐花。花梗冰凉,那清冽的香气却固执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倔强的、属于生命的微光。 第2章 薄荷糖与笔记本 父亲葬礼后的那个春天,槐树抽了新芽,空气里浮动着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的气息。 我依旧沉默,但沉默的质地悄然变了。 过去是冰封的死寂,如今更像是河面初融时底下涌动的暗流。林镜辞依旧是我同桌,依旧用他那些老掉牙的梗试图逗我,只是我不再仅仅是板着脸,偶尔会回一句:“林镜辞,你的幽默感是跟门口石狮子学的吗?” 他眼睛会瞬间亮起来,虎牙闪闪发光,像得到了全世界的奖赏。 他开始往我的铁皮铅笔盒里塞薄荷糖。不是那种花哨的包装,就是最普通、透明塑料纸裹着的绿色小方块。第一次发现时,我捏着那颗糖,凉意透过指尖。 抬头看他,他正埋头抄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侧脸专注,耳廓却可疑地泛着红。什么也没说,我剥开糖纸,清凉微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像夏日清晨掠过槐树梢的第一缕风,瞬间浇灭了心底隐约的烦躁。 后来,这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约定。铅笔盒里总会出现那颗小小的绿色糖果,有时在考试前,有时在我看着窗外发呆时,有时在我因为一道难解的物理题眉头紧锁时。它像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提醒我,这方寸之地,并非孤立无援。 数学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鲜红的“72”像烙铁烫在纸上。函数图像在我眼前扭曲成嘲弄的鬼脸。我捏着卷子,指节泛白,沉默地把头埋进臂弯。下课铃响了又响,教室里的人声喧闹着褪去。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点犹豫,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喂,苏映棠,”林镜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惯有的轻松,却压得很低,“这题啊,老张头讲得跟天书似的,我琢磨半天了,要不要一起盘盘它?” 我抬起头,撞进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坦然的“同仇敌忾”。他拖过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摊开他那本干净得不像话的数学书,抽出一支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刷刷地写。“你看啊,这题的关键点在这儿……” 他讲题的声音不高,条理却异常清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思路一点点被理清,那道狰狞的鬼脸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滑过他讲解时微微开合的嘴唇,滑过他随着思路起伏而轻轻点着桌面的指尖,心口莫名地快跳了一拍,像那颗薄荷糖在口袋里不小心撞上了钥匙。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林镜辞的状态有点不对。那个下课铃一响就蹿出去打球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佛被强力胶黏在座位上的瞌睡虫。 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他直接趴在摊开的物理书上,脸埋进臂弯,呼吸逐渐均匀。阳光落在他乱糟糟的短发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下午的自习课,更是直接“阵亡”,连笔都滚到了地上。后桌的男生用笔帽戳他后背,他只是不耐烦地咕哝一声,换了个方向继续睡。黑眼圈在他眼下晕开淡淡的青影,像两片小小的乌云。 我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了一下。是因为昨晚给我讲那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讲到太晚?还是……? 答案在那个周五的放学时分揭晓。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夕阳的余晖把桌椅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角余光瞥见林镜辞在座位上磨蹭。他几次把手伸进桌肚,又缩回来,抓了抓头发,眼神飘忽不定,耳根又开始泛红,像个第一次准备恶作剧却临阵退缩的小学生。 “喂。”他终于出声,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随意,把一个厚厚的、用黑色软皮笔记本塞到我手里,“拿着。” 我低头。 笔记本是新的,封皮是柔软的哑光黑,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微沉。 “这什么?” 我疑惑地翻开。 里面的内容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不是潦草的涂鸦,也不是随意的摘抄。是字迹清晰、排版工整的数学笔记!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每个单元的重点概念、公式推导、易错点分析,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甚至还画了形象易懂的示意图,有些地方还用便利贴补充了更详细的解题思路和技巧。从函数到立体几何,从三角变换到导数应用……几乎涵盖了这次月考所有让我抓狂的知识点。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深夜伏案的侧影,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直冲眼眶。指尖拂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他深夜里耗费的心血和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 “你……” 我抬起头,声音有些发哽,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那片明显的青黑,“整理了很久吧?” 林镜辞立刻别开脸,抬手揉了揉鼻子,语气轻松得近乎浮夸:“啊?没多久!随便弄弄,我略微出手,就知有没有!主要是老张头讲得太烂,我怕你被他带沟里……” 他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想摆出一个“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躲闪的眼神却彻底出卖了他。 那点强撑的潇洒和他眼下疲惫的青黑形成鲜明对比,像一把温柔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悸动在胸腔里蔓延开来,盖过了那点酸涩。我紧紧攥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软皮封面的纹理和纸张的厚实感。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落在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和故作轻松扬起的嘴角上,空气里仿佛弥漫着薄荷糖的清甜气息。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 --- 周末的篮球场,喧嚣得像沸腾的油锅。我攥着那本黑色笔记本,站在场边树荫下,第一次不是为了躲避人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隐秘的期待。目光轻易地在奔跑跳跃的人影中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镜辞穿着火红的7号球衣,在阳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焰。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有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随着他迅疾的跑动而甩动。他运球的动作干净利落,篮球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听话地左右弹跳。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开防守队员,他猛地跃起,身体在空中拉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手腕一压—— “唰!” 篮球空心入网,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球!” 场边爆发出喝彩。 他落地,抬手抹了一把下巴的汗,咧开嘴笑了,那颗小小的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和纯粹的热烈。他转身回防,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场边,与我视线相撞。 隔着喧嚣的人群和飞扬的尘土,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颗星星。他飞快地冲我眨了眨眼,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笑容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毫不掩饰的欣喜。随即又立刻投入到激烈的拼抢中去,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我的心跳在他那个眨眼间漏跳了一拍。场上的他,和那个深夜里伏案疾书、眼下带着青黑的少年,还有那个笨拙地往我铅笔盒里塞薄荷糖的同桌,奇妙地重叠在一起。阳光落在他奔跑的身影上,跳跃着,流淌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团温暖而耀眼的光源。 我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柔软的封皮,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熬夜后的疲惫气息。 场上的喧嚣似乎远去了,只剩下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他偶尔传来的、带着喘息的呼喊指挥队友的声音。一种陌生的、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像春天里涨潮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心田的每一寸角落。 原来,心动的感觉,是像一颗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清凉之后,留下绵长的、回甘的甜。是像看着他跃起投篮的瞬间,阳光勾勒出的那道金色弧线,短暂却足以烙□□底。是像攥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知道有一个人,愿意用他的光芒,笨拙而坚定地,照亮你前行的路。 第3章 薄荷糖与柠檬汽水 篮球场边那声清脆的“好球”像是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还未平息,生活就猝不及防地塞进来一个新角色。 周一清晨,我踩着预备铃冲进教室,差点撞上一个正弯腰系鞋带的女生。她猛地抬头,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露出一张明艳张扬的脸,眼睛又大又亮,像盛着两汪清泉。 “哇哦!新同学?你好呀!”她声音清脆,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笑容灿烂得像朵向日葵,“我叫沈柠,柠檬的柠!以后咱俩就是前后桌啦!” 沈柠像一颗活力四射的跳跳糖,瞬间打破了我们这片角落惯有的、由林镜辞主导的温和噪音。她叽叽喳喳,对什么都充满好奇,问题像连珠炮,从“食堂哪个窗口的糖醋排骨最好吃”问到“老班今天戴的领带是不是他老婆买的”。 她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却也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角落里某些过于沉静的气息。林镜辞显然和她很熟,两人拌起嘴来毫不客气。 “沈柠,你安静点行不行?我脑仁儿都被你吵疼了。”林镜辞捂着耳朵,一脸嫌弃。 “林大少爷,嫌吵去坐讲台旁边啊!苏映棠都没嫌我吵呢,是吧映棠?”沈柠立刻把“战火”引向我,眨巴着大眼睛。 我愣了一下,不太习惯这种被直接点名卷入“纷争”的感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沈柠立刻像打了胜仗,得意地冲林镜辞扮鬼脸。林镜辞看看我,又看看沈柠,眼神有点无奈,嘴角却微微扬着。 沈柠成了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她像一块强力磁铁,不由分说地把我从自我封闭的小世界里往外拉。下课拽着我一起去小卖部,体育课硬拉我去看男生打球,甚至午休时强行分享她带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零食。在她身边,我发现自己嘴角上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也能接上她几句天马行空的吐槽。 林镜辞对此似乎乐见其成,只是偶尔,在沈柠拉着我聊得热火朝天、把他完全晾在一边时,他会故意把椅子往前靠,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动,或者夸张地叹口气:“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苏映棠,我们的同桌情谊淡如水啊……” 换来沈柠的白眼攻击和我忍不住弯起的嘴角。 然而,生活这台戏从不满足于简单的剧本。 高二下学期刚开学,教室前门吱呀一声被推 开,班主任老张头的大嗓门立刻压住了早读的嘈杂:“安静!都安静!这位是新转来的周叙白同学,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下意识抬头,目光撞进一双温润的眼睛:是他! 认识周叙白,是在开学前那条昏暗的旧巷。 那天去书店买辅导书,回来抄近路。巷子深处,几个流里流气的职高生堵着一个穿崭新校服的男生。 那男生个子很高,背挺得笔直,怀里紧抱着几本厚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眼神很静,静得有点冷,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害怕,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抗拒。 为首那个黄毛叼着烟,伸手就去推搡他肩膀:“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交个朋友费!” 我脚步顿住了。心脏在肋骨后面猛跳。本能想绕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那个男生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书差点掉地上,他抿紧了唇,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把书抱得更紧。 那副沉默又固执的样子,像根刺,莫名扎了我一下。我想起了父亲扬起的拳头,和母亲躲在门后噤若寒蝉的样子。 脑子一热,身体比想法快。我猛地退后两步,退到巷口有光的地方,冲着巷子另一端——其实我知道那边是堵墙——用尽力气大喊:“李老师!教导主任!这边!有人打架!” 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回音,尖利又突兀。那几个混混吓了一跳,黄毛骂了句脏话,警惕地看向巷口。 趁着他们分神的刹那,那个高个子男生猛地从他们手臂下的空隙钻了出来,抱着书快步朝巷口跑。 经过我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没说话,只是脚步更快地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那几个混混骂骂咧咧,也没再追。 思绪止住,我看着讲台上的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和:“大家好,我是周叙白,请多指教。” 他的声音很好听,却带些的凉意,恰到好处地隔开了过分的热络。 老张头大手一挥,指着我斜后方一个空位:“就坐那儿吧!” 周叙白拎着皮质书包,安静地穿过过道,落座。 动作间,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微窸窣声。 大概过了快两周。一天放学,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正低头收拾书包,一片阴影落在我桌面上。 抬头,是周叙白。 他站在我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物理竞赛习题集,封面冷硬。 “那天,巷子里。”他开口,声音果然像我想象的,清冷,没什么起伏,“谢谢你。” 他把那本厚厚的习题集放在我桌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客套。 “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说完,他微微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背影挺直。 我拿起那本习题集,很重,翻开全是天书般的符号和复杂图形。我随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 这份谢礼,昂贵又冰冷,和我格格不入。 交集到此为止,我以为。 直到那天物理课,那道洛伦兹力的综合题,我盯着题干,每一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成了咒语。草稿纸画满叉,烦躁得想把笔折断。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是周叙白。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桌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卡壳的地方。“这里,构建一个旋转坐标系会清晰很多。” 他俯身,拿起我的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辅助线,列公式。符号跳跃,术语流淌。我努力跟上,眉头越皱越紧。他讲的每一步逻辑都无懈可击,可那些抽象的“等效场”、“相对运动”,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模糊糊,抓不住。 “等等…这里,为什么要选这个参考系?”我忍不住打断,声音有点虚。 周叙白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这是最简洁的路径。你看,粒子进入复合场,它的轨迹实际是…”他又开始用更高阶的概念解释,语速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定理。我看着纸上更复杂的推导,只觉得那些符号在跳舞,脑子彻底成了浆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皮。 就在这时。 “咔嚓。” 很轻的一声脆响,从我左边传来。是林镜辞。他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嘴里那颗他刚塞进去的薄荷糖,被他咬碎了。他腮帮子动了动,眼神扫过我茫然又挫败的脸,又落在周叙白那堆复杂的草稿上。 下一秒,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吱嘎”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拽着我的椅背边缘,把我连人带椅猛地朝左边拉了过去。 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小半道弧线,瞬间,我和林镜辞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胳膊挨着胳膊。 周叙白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向林镜辞。 林镜辞没看他。 他一只手还搭在我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周叙白那张写满“高端解法”的草稿纸,眉头一挑。 那眼神,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锐气和明晃晃的…不爽?他抬眼,看向周叙白,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但话可一点都不客气: “谢了啊,大学霸。”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咬碎薄荷糖的凉气,“不过,你这**,”他指尖点了点我草稿本上那几个被我画了巨大问号的地方,“对她来说,跟看外星文差不多。” 他侧过头,目光落回我脸上,刚才那点锐利瞬间被一种近乎专注的柔和取代。他自然地抽走我手里快被抠烂的橡皮,随手丢开,然后把他自己的练习本推到我面前。 本子上是他自己画的图,粒子像个小人儿,磁场用夸张的箭头表示,电场画成波浪线。 “来,看这儿,”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哄人似的耐心。他拿起笔,笔尖点着他画的那个滑稽的“粒子小人儿”。 “这倒霉蛋,进了这俩场子,磁场呢,想让它转圈圈,”他画了个圈,“电场呢,想把它往前推,”画了个直箭头。“它咋办?晕头转向呗!” 他边说,边在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方向,动作有点夸张,像个卖力表演的街头艺人。“所以啊,咱得找个它不晕的角度看它。 你看,就像你走路,旁边有个人跟你并排跑,你觉得他快,其实他只是跟你方向一样…”他用的全是大白话,比喻又傻又贴切。那些抽象的“等效”、“相对”,在他嘴里变成了“晕头转向”、“并排跑”。 他讲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我眼睛:“懂没?这里为啥要分解速度?因为不分解,这力就拧巴了!看,这样一拆,是不是清爽了?”他手指点着分解后的箭头,眼神亮亮的,带着点小得意,好像在说“看,我厉害吧?”。 他靠得很近,校服袖口蹭到我手臂,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他的薄荷糖的清冽气息。 讲题时,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探寻和…期待? 期待我懂,期待我点头。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还有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角。他整个人像泡在温泉水里的阳光,暖烘烘的,又带着薄荷的醒神。 他讲完了,最后一步答案清晰地写在他本子上。他放下笔,身体往后靠回自己的椅子,但搭在我椅背上的手没收回去,只是松松地挂着,像个无声的宣告。 他这才抬眼,重新看向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得像尊雕像的周叙白,脸上又挂起那种有点混不吝的笑,补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后半句: “——抱歉啊,或许你的方法不适合她。还是我来吧。” 那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说:“她归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