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料理师》 第1章 林阿婆来了 **2030年戎城** 戎城也许不是什么名城,但五味堂,知道的人都知道——一家神秘餐馆,据说店长有很多独门菜式,吃了能让“未亡人”见到“亡人”——但要拿东西换,陈九声指定的东西——哦,就是那个五味堂店长。但有时候他什么回报也不要,就像一个不差钱的富二代,因此各行各业似乎都有承过他情的人。 而普罗大众都知道的是,陈九声从前是个天赋型的街舞舞者,国立图书馆至今还保留着他2028年世锦赛夺冠的片段。至于他什么时候、为什么走进了餐饮这行,没人知道,街坊邻居们也从没见过他真人跳舞。平日里大家都称呼他一句“陈老板”。而知道一点内幕的人,暗地里都称呼他为——“活死人料理师”。因为他做着让活人看见死人的饭菜之余,整个人的气息都冷冷的,也像个从古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从外表看,五味堂是一间不起眼的糖水铺。比较出名的是陈皮红豆沙和枇杷露,每天慕名前来的人不少——主要是陈九声似乎不会老,即使他永远戴着帽子和口罩,但眼神和皮肤是骗不了人的——还有那枚耳钉。于是街头巷尾就开始传五味堂的出品是驻颜神品,名声不胫而走。 「天天吃也不怕高血糖,嘁~」小五味是陈九声的人工智能助手,一直很看不起这些痴迷红豆沙和枇杷露的人类。此刻,它正自己训练得欢,就着红豆沙锅上方的水蒸汽,幻化成不同的全息投影——它是有机器人正形的,也会自己买那些好看的盔甲换着穿,是一个挺有品味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它最近确实有点跳脱,但陈九声一直也没怎么拘着他,有时候,人们还以为他养了个孩子。 晚上六点过后,雨水开始在玻璃窗上无情地敲着。 陈九声正擦拭着他的宝贝蓝瓷勺,突发奇想地问了一句:“你猜林阿婆今晚来不来?” 「12小时内降雨量9.3毫米,还没达到暴雨阈值。」小五味的全息投影在蒸笼雾气里晃着羊角辫,「根据林阿婆的365天行为模型,出现概率低于0.7%。」 陈九声顿了一下,往陈皮红豆沙里撒了把冰糖,说:“赌你一次美容觉,她会出现的。” 「成交!」小五味的旗袍花纹突然变成二进制代码,「你12个月内输了七次了,还打赌啊,人类就是——」话音未落,檐角的铜铃响起,而陈九声正用刀背碾碎山椒。当林阿婆的伞尖戳进门缝的刹那,小五味的瞳孔闪过一串乱码:「低概率事件也是科学…」 “阿声啊,给你带了个迷路的孩子。”林阿婆推开门,身后跟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孩,高中模样,手里除了伞,似乎还攥着张医院通知单,红色的公章有点晕开了,像新鲜血液。 陈九声放下了蓝瓷勺,盛了碗红豆沙放在林阿婆前面,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温和地问道:“想吃什么?” 女孩盯着餐厅里那面照片墙发呆。墙上挂着各色食客的照片:有人捧着冒热气的树枝状的腊肠,有人对着比头还大的彩虹色爆米花落泪。每张照片下都写着“xx年xx月xx日特供”,却没有任何具体菜名。 “我...不知道。”她摩挲着伞柄,朝内抵着掌心,“妈妈最爱吃鳗鱼饭,她说临终前要吃最怀念的…但来不及了,我也不爱吃鳗鱼饭…我,我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 烤箱“叮”地弹出几片够火候的枇杷叶,陈九声把它们扔进搪瓷杯里,盛了勺陈皮红豆沙递过去:“先暖暖胃。” “谢谢…我叫苏棠。”她舀起红豆沙却不放进嘴里,盯着陈九声说,“其实我有话想和妈妈说…但她走得很急…听阿婆说你能帮我,但我不知道吃什么,才能看见她。”后厨收音机突然窜出杂音,她的伞好像自己动了一下。陈九声看了一眼那把伞,又看了一眼林阿婆,但阿婆一脸专注地享受她的红豆沙:“阿声啊,今天的红豆沙加了桂花吧?” “嗯。”陈九声看见苏棠在发呆,问了一句:“你自己呢,喜欢吃什么?” “我...我不知道,”店里比外面暖和,苏棠平静了些,眼神也清明了许多,“我很喜欢一部老剧,里面有一集提到过Lúcuma这种水果,形容得很好吃,我一直很想试试...” 这个哥哥感觉很真诚,你可以告诉他。 苏棠脑海里的自言自语没人听到,苏棠看了陈九声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又抬起头,对陈九声说:“因为他和那个昏迷的老人家描述完它的味道之后,那个老人家第二天就醒了…” 这时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尖锐又急促。 雨靴踩水的声响刺破寂静。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挟着水汽推门,胸前的拍立得相机挂满雨珠:“你是苏棠?马上跟我走一趟!你母亲的遗体不见了。” 江凛甩掉伞上的雨水,吐出的气息好像带着糖果味,和她进门的风格截然不同:“这把是你的伞?带上它跟我去警局,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江凛手机里其实有张照片,是拍苏棠母亲的空病床,上面残留着一把长伞的压痕。 「江凛你你你没礼貌!招呼不打就想拐走我们的客人」小五味比陈九声激动很多,唔,也比林阿婆激动,有可能是故意练练自己的情绪功能。越智能,越难琢磨。 “苏棠,你一周之后来吃饭吧。希望到时候令堂遗体已经找回。”第二句陈九声很明显就是对着江凛说的。 “哎你这个阿九!你不要质疑我的能力,两天内准能找回!”江凛带着苏棠离开了,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要给她做一批新的川贝陈皮糖,说是之前的快吃完了。 ——简单介绍一下江凛,戎城警察总局的刑侦队副队长,经常来蹭五味堂的吃喝,遇到疑难杂案就喜欢找陈九声请教,人嘛,倒是很正义直爽。 陈九声还在想着江凛刚刚递给他看的照片,说是被故意落在太平间的。照片里的影像很模糊,只能看出一个穿病号服的背影在雨幕中撑着伞,伞面波点有点诡异,好像是张笑脸。 “声哥你看,辣会伤人,但咸,也能让人流泪。”陈九声陷在回忆里出了神,又想起顾叶当年跟他说过的话了。 蓝瓷勺突然发烫,裂纹渗出金线。陈九声微微笑了,呢喃着:“顾叶,那你教我做一下这道鳗鱼饭吧。” 雨猛烈捶打窗棂。江凛注意到苏棠在颤抖——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灼热的愧疚。当她伸手去接照片时,手腕露出一条崭新的红绳,有点像雍融宫祈福的那种。 苏棠突然干呕起来,她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一天没吃东西了,甚至在五味堂的那晚红豆沙也没吃上一口。江凛按住她冰凉的手腕,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棒棒糖,橘红色的,塞在她手里。 “吃吧,五味堂秘法炮制的川贝陈皮糖!甜中带甘,甘中带咸,好像还有点点姜辣味…哎一般人我舍不得分给他!”江凛轻拍了一下桌子,吓了苏棠一跳:“先说正事儿!你今天几点离开的太平间,当时有注意到什么异样没有?” 苏棠没有说话,她似乎有些低血糖了,回忆不起来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慢慢拆开了那颗棒棒糖,含在嘴里,江凛形容得很细致,确实是她说的那个味道。而这个味道居然让苏棠想起她三岁的那天,很久没想起过了… 那天母亲像平时一样,骑着自行车接她从幼儿园放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有很大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苏棠正侧坐在后座上吃着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母亲竟把车停了下来,母亲很少会被闲事影响,毕竟她下班来接自己放学,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很辛苦的。 “苏棠,你看看上面,”母亲那时候还是会很温柔的叫唤她,虽然从小母亲都是叫她的全名。虽然有时候她会觉得阿姨们叫她苏苏很好听,小朋友们叫她棠棠很可爱。但母亲叫她苏棠,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嚼着糖,很乖巧地抬起头,不知道要看什么,只见母亲指着天空里一部很大的机器,盖着的高楼似乎都有那种吊臂伸展出去:“你看,那里吊着一个人。” 原来那些吵吵嚷嚷的叔叔阿姨们,都在看那个吊着的人——苏棠嚼着糖,心里想。 三岁的她其实不懂那些,不懂什么叫死亡,什么是自杀,又什么是生意失败——叔叔阿姨们总是念着一些很难的词汇,好吵。她更不懂人是怎么跑到那么高的天空去的,那个反而是她有点好奇的。她不懂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做晚饭。她虽然还不饿,但她想回家了。 也许是看苏棠没什么表情,母亲补了一句:“应该是死了。” “哦,妈妈我们快点回家吃饭吧!我的糖快吃完了!” 母亲看了看前面楼底下那些人,点了点头,骑上车带着她回家了。 在很多年以后,苏棠懂得了当年的不懂,偶尔脑海里会莫名地闪过那个画面,一个人吊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 可能就是从那天起,她就不爱吃甜的了。 而那个画面,现在居然又跑了出来。 “苏同学?苏同学…”江凛很想表现出自己体谅她,但又确实开始不耐烦,就轻拍了一下桌子。 “噢江警官!不好意思,可能有点晕,低血糖了…谢谢你的糖。”苏棠低着头,含着棒棒糖,淡淡地说道:“我早上八点多就离开太平间了,毕竟一堆事情要安排,丧礼什么的…”她搓了搓膝盖,有点凉,“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也可能是,可能是我没注意…医院那边怎么说?” “他们发现之后,说是立刻发散人手找遍了,都没找到才报警的。他们先尝试联系的你,但你的手机一直飞去留言了。”江凛打量着眼前这名女生,直觉告诉她,苏棠似乎不是很在意自己母亲遗体丢失这件事。 也是,新时代多少年了,遗体反正也是要火化,撒进海里或者田里的——环保局的硬性规定。说是没空间了,骨灰要不喂蚝要不养田种番茄之类的——属实是对吃很执着的国家机关了。 “你是亲眼看着你母亲抢救失效…断气的吗?”江凛有点奇怪,话说出口了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苏棠怔住了,抬起头看着江凛:“我没有,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所以才去的五味堂!”她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江凛双手,“江警官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我母亲她…” “当我什么都没说。很抱歉苏同学!你先回家休息吧,等通知!”江凛倏的一下就走出问询室了。 林阿婆什么时候离开的,估计只有小五味有注意,陈九声是不关心的。他走出厨房的时候,让小五味迅速下单买了一箱鸡蛋果,秘鲁的那种。 「店长,三天真的太急了,现在的快递成本很高的!」小五味一直在跳脚,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了个全息把自己做成不倒翁的样子,一直来回在Duang Duang,表示抗议。「您要不先试试海洲市的那款鸡蛋果?那个快,重点是性价比高!」 “你没听到刚刚那个姐姐说,是Lúcuma,海洲市有Lúcuma吗?”陈九声头都不抬就否决了。希望来得及,他看着那个蓝瓷勺想着。“另外再订几箱枇杷、川贝和陈皮,店里的快用完了。” **警察局里** "伞骨里居然藏着东西!"江凛用小刀撬开第三根伞骨,里面掉出一粒药丸,“氟西汀?” 被江凛拆开的伞,正是苏棠带去五味堂的伞,那把在苏棠母亲病床上,留下印记的伞。江凛用关键物证的措辞把它留下了,只是一把伞,几百样遗物里的其中一种,可能还是最不值钱的,苏棠没有很犹豫,只是提醒说,很旧的伞了,要小心些,用完还给她就好。 惊雷劈落时,整条街的电路发出哀鸣。黑暗中有金属碎裂声,等应急灯亮起,江凛四处看了一下,她艺高人胆大,倒没被这种雨天戏码吓到。周围也真的没人。 江凛突然感到很烦躁,仁和医院早前为了缩减营运成本,把太平间那片的监控系统砍掉,事情也许早就水落石出。管理层居然还把太平间的值班人员工资福利砍半,导致他们上班就是为了打卡下班,每天几乎都是睡过去或打游戏,十问九不知。幸亏医院外围有天眼系统——江凛又开始循环播放那段诡异的监控画面:穿病号服的背影撑着伞,波点排列成的诡异笑脸在雨中忽明忽暗。 江凛看了一眼手中被拆皮剥骨了的波点伞,“如果那个背影是苏棠的母亲,她有两把这种伞?如果是盗尸者,他为什么也有这把伞?” 哎头疼!江凛想着,拆开了一根身上为数不多了的川贝陈皮糖,塞进了嘴里。 第2章 回甘窖考·上 食物不只是用来果腹,还是打开记忆的钥匙。——顾叶 --- 苏棠离开警局后并没有直接回家或者去仁和医院,她似乎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之前淋湿的衣服头发也还没干透,江凛送了她一把小伞,但这时候雨也停了。她就这么拿着,时不时摸摸自己手腕的红绳。 后巷的垃圾桶泛着酸腐味。苏棠有点发抖,没注意到有人一直在身后跟着她。晚饭时间,四处都弥漫着各色食物的杂味,混杂着各色打工人的汗味和体味,雨水的金属酸气,苏棠突然又开始干呕。 她按着胃部,好像想起什么,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排蓝白色小药丸,就着唾液咽下去了几颗。 好多了。苏棠觉得。苏棠,回家了。她跟自己说。 不远处,地上水洼倒映着某个戴黑色Cap帽的男人。 回到五味堂已经是深夜,烤箱仍有余温。那锅陈皮红豆沙也一直在沸腾和嘟嘟冒泡之间有规律地循环着,散发着温暖的甜香。陈九声将照片放进抽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看了眼铺子那面照片墙,喃喃的说了句,晚安,顾叶。 小五味好像累了,又回到了羊角辫小孩的状态,听到陈九声回来,小辫尾翘了一下,就又自动“关机”了。用它自己的话说,它每晚最不可或缺的,是美容觉——虽然它的美容觉非常短,但相当规律。这段时间要让它干点啥,只有一个回应——「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 所以陈九声每次和它打赌都会赌它的美容觉——输了的话,就少睡一次,但陈九声会在需要的时候才使用这项权利。使用的时候也很简单,就提前和小五味说:“你今晚不能睡了,有活儿要干。”至今陈九声也就赢了一次,就是今晚这一次。但神奇的是,即使他输了,小五味也从未要过什么。也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要也只能是要电,还能要啥~ --- 第二天 「店长,你之前订的川贝陈皮糖的原材料都到了。」第二天一早,进入工作状态的小五味认真严肃得让人难以置信。当然,它自己也对这个状态很满意——如果仔细看它的全息影像,是可以发现嘴角微微翘起的。 “你看好店,我去买鳗鱼。”陈九声揣起蓝瓷勺就出发去往水产市场。 凌晨四点的戎城市场,陈九声的镀铬刀在月光下泛起霜色。他蹲在青石板摊位前,指尖掠过鳗鱼鳃盖:"要这条背鳍带金线的。" "还是陈老板识货!"渔贩老张掀起防水布,"这是象山港最后一批野生鳗苗的种啊,核废水来之前就圈养起来的!"冰槽里游动的鳗鱼鳞片泛着奇异的青金色,眼珠澄澈如2018年的海水。 宰杀台设在五味堂后院的古井旁。陈九声用井水浸湿棉绳,将鳗鱼头扣进木槽凹痕——"得罪了。"刀尖沿鱼脊划开三寸,鱼血流进铺着枇杷叶的陶盆。当鳗鱼因神经反射扭动时,他顺势一扯——整条鱼骨如抽剑般离体,月光下竟闪着珍珠似的光泽。 "象山鳗的骨髓能蓄积重金属。"他对着朝阳抖了抖手上那条鱼骨,"好在这条还是干净的乳白色。" 普通鳗鱼饭的蒲烧汁是采用味醂、酱油、日本酒、白砂糖和鳗鱼骨熬煮至粘稠,但陈九声打算用三年陈的枇杷蜜代替白砂糖——五味堂的枇杷蜜的制作方法只有陈九声知道,连小五味都不甚清楚。他每年会偷偷的,在那一大缸枇杷蜜里面加两勺高良姜粉,一小勺红辣椒粉——时光温和了这些辣味,把它变成枇杷蜜的舌底“秘辛”。 至于日本清酒,陈九声想了想,既然有Lúcuma,不妨把日本酒也换成秘鲁的奇恰酒好了。奇恰酒…想到这里,陈九声看着那条鳗鱼骨微微出神,还有那些渗入石板缝里、未来得及清洗的鱼血… --- 回甘窖 推开五味堂后厨的檀木碗柜,第三层搁板背面藏着顾叶设计的九宫锁。陈九声掏出怀里的镀铬弹簧刀,刀尖插入锁眼时总会说同一句话:"海绵宝宝派大星。" 每次说完他都会笑出声,然后他就会坐在石门那里很久很久,好像在等顾叶在通道的另一端朝着他大喊——“呀声哥你在干嘛?好慢啊你!” 石门慢慢开启,通道的尽头就是五味堂最神秘的地方——回甘窖。 地窖的通道墙内嵌了三百六十五盏特殊的油灯——灯油每年一换,今年轮到黄山毛峰茶籽油。如今已经是2030年2月13日,顾叶失踪的第19个月零25天了。每年梅雨季,陈九声都会来添一次油,顺便在灯座旁的石墙上刻一道划痕。今天他特别刻了一道,是往年没有的,贴上纸条:「苏棠来了。」 --- 回甘窖东壁挂着七十九把残伞骨架,每把都标注着经纬度——是的,就是林阿婆和苏棠都有的那把波点伞…窖南墙,有九百九十九个药屉,封存着人类味觉编年史,之前提到的枇杷蜜就是放在这个区域陈年的。 窖北墙是最神秘的,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墙体里内嵌了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五味本》和《五味堂记事簿》原稿,用羊皮纸、莎草纸、绢记载的——常人看墙只有墙,唯有蓝瓷勺能照出暗格的位置。 而窖西墙,立着七排陶坛矩阵,藏着的都是世界各地的独特佳酿。每坛酒的腰封,都是顾叶的手绘地图:有平成三年的鹿儿岛烧酎,坛口封泥混着樱岛火山灰(还是顾叶用了2罐3年陈的枇杷蜜换来的火山灰)。有迪拜椰枣酿和棕榈烈,印度果阿洲的Feni,加纳转基因大米发酵的Pito…当然还有这次他专门来取的——秘鲁马丘比丘的奇恰酒。只见那坛身爬满了紫玉米须,仿佛是安第斯山脉的等高线,似乎有些干枯了。陈九声摸着这坛酒,想起当年和顾叶的秘鲁之旅,不禁摇头笑了,那叫一个鸡飞狗跳啊… 山风漫过印加古道时,陈九声第13次停下脚步。顾叶正跪在石阶旁,鼻尖几乎贴上一朵紫色野花,波点伞倒插在背包里像个滑稽的卫星接收器。 "声哥你快看!这是玛卡!秘鲁人的元气之源!"他揪下花瓣含在舌尖,"你尝尝,我这次没带够黄山毛峰,煮不了茶了,咱们吃些花花草草顶顶,嘿嘿!"顾叶笑的时候,眼睛和眉毛都弯弯的,陈九声无论看多少遍都不觉得腻。 他接过花瓣时,发现顾叶的登山靴沾了点紫色——那是今早在库斯科市集,顾叶用全部现金换了瓶可疑的紫色液体。卖酒的老妪往他手心画太阳图腾时说了句克丘亚语,向导翻译成:"醉在圣山怀里的人,会变成心上人梦里的彩虹。"顾叶特别特别喜欢这句话,觉得浪漫极了。陈九声一副“很明显你被骗了”的脸,但他也没有阻止。从小到大,顾叶做任何事他都不会阻止的。 库斯科的羊驼毛毯在烈日下逐渐蒸腾出羊膻味。顾叶蹲在陶罐小山前面,手指蘸着水在石板上写公式:"看这发酵曲线!用安第斯冻干马铃薯做酒曲,简直是量子发酵的雏形..."陈九声当时内心还蛐蛐了一下,“冻干马铃薯都是安第斯山的人用脚踩的,还是赤脚!都是脚气!” 陈九声的注意力渐渐被酒摊旁的烤豚鼠吸引。烧烤摊十分简陋,竖着的应该是一块废纸皮,歪歪扭扭写着“Cuy al Horno”。但那滋啦的烤肉油滴在炭火上炸开的时候,陈九声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但他突然被拽住袖口——顾叶正用波点伞尖指着酒瓮底的沉淀物:"声哥,这些是玉米须还是啥子?..." "两位要尝尝太阳神的血吗?"旁边酒摊上的卖酒少女突然开口,还是用中文说的,腕间的银镯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叫索菲亚,人类学博士,构思论文的时候,就会来市集卖卖Chicha,补贴一下!“说完她还狡黠地笑了,”我这次论文的题目是,《酒精里的文明褶皱》,这位帅哥应该会感兴趣的。”很明显她就是盯着顾叶说的。 陈九声皱了皱眉头——他一向都很多疑,往好处说就是小心谨慎,往坏了说就是看见谁都先怀疑了再说。当然咯,特别是在不知名人士露出对顾叶有兴趣的时候,这种防御机制就瞬间开启。 Cuy al Horno、Lúcuma等等文中很多提到的食物都是真实存在的或者有原型的[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回甘窖考·上 第3章 回甘窖考·下 “《酒精里的文明褶皱》?听起来很有意思!你好,我叫顾叶,也是一名博士!”顾叶笑着和索菲亚握手,眉眼弯弯的甚是好看。索菲亚很明显感受到了顾叶的真诚,居然开口邀请他们今晚去她的住处落脚,说是请他们喝最正宗的Chicha,顺便体验一下印加文明。 “哇那太好了!…”顾叶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九声拉到一边去了:“这怎么听着像是导游在拉客的感觉?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这才聊了几句?就打算跟人走了?” 顾叶凑到他耳边压低嗓子说:“没事的声哥,你看这个小姐姐脖子上戴的陶笛,那种样式我在古书上见过,只有祭司一类的人才可以佩戴。这边的人对祭祀类和信仰类的事非常崇拜和严肃,不会戴一个假的来开玩笑的。更不会戴着它做坏事。” 看着声哥眉头松动了些,顾叶就继续说道:“而且这个女生,我觉得她和我是类似的人,所以我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也许最后能交个朋友也未必...” 陈九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说五感类的…” “嗯呢!”顾叶没等他说完,就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听你的。”陈九声揉了揉顾叶的耳垂,两人对视一笑。 等他们看向索菲亚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收好酒摊了,一副“就等你俩了磨磨唧唧!”的模样。 --- 于是他们俩当晚没去住预订的市区酒店,而是住进了马丘比丘废墟下的,索菲亚家的土窑里。 顾叶正用保温杯盖量着晒干的玉米粉,尝试帮助索菲亚准备三个人的晚饭,同时又不放弃每一个可以八卦的机会:"您祖父真的用一支陶笛指挥发酵?"——来的路上顾叶就忍不住问了关于索菲亚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陶器,才知道那是她祖父传给她的,而她的祖父——正如顾叶之前所猜的那样,是部落里的大祭司。 "当然!这是印加人的神奇力量。正如你们的国家,也有很多神奇的古老文化一样。"索菲亚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空玻璃瓶,往里面吐出她刚刚咀嚼成糊糊的Jora玉米,然后又拿起它旁边的一个的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一些稠状物到瓦锅里煮,还加了些肉桂和一些绿色的叶子。她一边搅拌一边说,"祖父说每代酿酒师都会在酒里封存一个故事。"她忽然指着顾叶放在地上的背包说,"你的伞,也很特别。" 顾叶看着她一连串的操作,觉得很神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印加文明的口嚼酒!?…那你是,你是…” 索菲亚注视着顾叶,笑了笑说:“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哇塞!”顾叶上前一把抱住了索菲亚,还转了一圈。 陈九声皱了皱眉头,一边提醒自己要淡定,不要老是吃这种无名飞醋,一遍出手分开了他俩。 “什么是传说中的印加文明口嚼酒?”陈九声一边问,一边又继续帮顾叶在本子上速写着那枚陶笛的样子和笛孔的位置。 “喏声哥,就是这种秘鲁玉米,然后让圣女把它们放进嘴里''嚼嚼吐''——利用人唾液里的酶去分解淀粉,然后和一些香料煮沸之后过滤,放到陶罐里面发酵!嘿嘿嘿!” “索菲亚是圣女!哇塞这次赚到了,声哥,我们居然喝到秘鲁那么古老做法的奇恰酒!还认识了一位印加圣女!”顾叶是真的很开心,从前读到的图像和文字,就这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但他那么激动的描述里,陈九声只听到三个字,——“嚼嚼吐”。 “什么?你说,你,那个我们刚刚喝的那碗…”陈九声都结巴了,盯着索菲亚锅里的那些糊糊,突然不知道怎么组织文字… “噢你们是贵客!我可是拿出了镇店之宝:上上一代的圣女嚼的Jora酿成的Chicha来招待你们!哈哈哈是不是很好喝!”索菲亚爽朗大笑起来。她都是人类学博士了,当然明白很多印加文明的风俗是常人很难接受或者理解的。而且她更关注的是顾叶,至于陈九声的反应,对她来说就是一介凡人的正常反应。 “哈哈哈声哥!你怎么这么old-school!”顾叶大笑着搂住快要晕厥的陈九声,继续逗他说,“就是很好喝啊,你不觉得吗?酸酸甜甜的,还有水果香和玉米的甜味,而且酒精度那么低,多好的酒!” 陈九声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顾叶那么兴奋和激动,他差点忘了,顾叶刚刚喝了两小杯奇恰酒了,而且是饭前,空腹。这个喝一瓶啤酒就能上桌跳舞的人,能不兴奋么? 陈九声扶了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很好喝~但你不能再喝了,要醉了!” “哦,嘿嘿嘿~”顾叶倒是听话,主要是他对自己的酒量也是有清楚认知的。今晚他想和索菲亚请教的正经事很多,可千万不能喝醉了。 顾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陈九声的手,“声哥你居然不记得口嚼酒!你忘了当年陪我去美国参赛的时候,我还去找那个啤酒厂吗?” 这个倒是让陈九声想起来了,嚯!顾叶居然还敢提这茬! 他斜着眼看着顾叶,“喔?是吗?” 顾叶可能确实有点醉了,还在继续说:“对啊!我还跟你介绍了有家啤酒厂特意找了全厂的员工,哇浩浩荡荡上百个壮汉去嚼麦芽,想复刻这款酿酒的技艺!但你听了之后就不让我去试那款啤酒了,你还说,说...”顾叶突然结巴了,顿住了,耳垂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想起来什么,变得红红的。 “噢是吗?我说什么了?”陈九声摸了摸顾叶的脸颊,使坏地继续追问,他明明知道顾叶是在害羞了。 “啊...我不记得了,哈,哈,”顾叶低下头,继续去揉他那团玉米面。 陈九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说,不准你吃别的男人的口水。记得吗?”温热的嘴唇几乎都碰到顾叶的耳垂了,顾叶整个人感觉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声哥呼吸的热气好像跑到他耳朵里了,他有点发软。 然后他就一肘子撞开他,“嗨呀!对对对!记得记得!哼!”继续低头揉他那团玉米面,嗐,可怜的玉米面,本来揉到光面就可以停手了的,结果还得被人一直揉,嗐!干嘛呀! 索菲亚虽说背对着他们在煮酒,但听觉上倒是没落下他俩这番互动,也不禁笑了笑。现在的时代貌似很开明,但其实很多地方隐藏着歧视和戾气。所以这两个人一路上挺注意收敛的,也可能是出于对她宗教信仰的尊重。但她早就注意到两人脖子上戴着同一款圆环吊坠,材质很特殊,她都暂时说不准是哪种。 浪漫奇遇总是很短暂,第二天他们俩就必须离开索菲亚的家,回到市区继续他们的行程。 “谢谢你的礼物索菲亚!”顾叶抱了抱索菲亚,很是舍不得这个刚刚认识的好朋友。一旁的陈九声默默地背起那一大罐陈年奇恰酒,乖乖地站在一旁等顾叶。 “这个是我做的陈皮川贝香囊,送给你!这样我们就算交换信物啦!”两人昨晚彻夜详谈,因为索菲亚拒绝了陈九声旁听,哈哈哈!所以聊了什么,聊得有多深入,陈九声暂时是不清楚的恶。 想到这里,他脑袋一阵突突的,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因为他的顾叶总是很热情,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 他们依依惜别之后就回到预订的酒店,放下那罐酒又简单梳洗了一下之后,又马上赶回了昨天和索菲亚相遇的那个集市:库斯科集市——因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做呢! 霓虹灯管在塑料招牌板上拼出"Jugo de Rana",顾叶的波点伞尖正滴着安第斯山的夜雨。铁皮柜台后,老板娘古铜色的手臂纹着青蛙图腾,她身后的玻璃缸里的小青蛙们一直在窸窣响动,看着很是生猛新鲜。 "两位中国的勇士!"她突然用夹生中文喊道,指甲镶着秘鲁国旗水钻,"喝过真正的印加伟‘鸽’吗?" 陈九声还没反应过来,顾叶已经拽着他挤进摊位。老板娘从桶里捞出一只暗青色的巨蛙,真的好大一只,背纹很深,个大饱满但褶皱很多:"安第斯神蛙,求偶季的处子!"她将蛙按在案板,蛙蹼在玻璃板印出黏液掌纹。 陈九声禁不住一阵胆寒,却看到顾叶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亮晶晶的。“看来今天在劫难逃了…”陈九声一边想着,一遍觉得胃已经开始抽搐了… 是的,这件很重要的事,顾叶急着要在回国前试的,就是这杯著名的,的的喀喀湖区的——Jugo de Rana。 老板娘的金牙闪过寒光,小剪刀精准刺入蛙腹。速度之快,青蛙甚至来不及啼哭,清理后的青蛙已经没有皮了,被整只投进了搅拌机。接着她还加了啤酒、蜂蜜和几片薄荷叶,转头对脸色发青的陈九声眨眼,"东方帅哥,要不要加玛咖粉?" 顾叶突然掏出便携显微镜:"等等!这蛙的皮肤黏液…"他蘸取黏液抹在载玻片上,我保存一点!"陈九声扶额,and扶墙… 搅拌机轰鸣盖住了陈九声的干呕。老板娘将浅褐色汁液倒进羊驼骨杯,递了过去:"喝到底有惊喜哦,也许还会带来好运~" 顾叶仰头灌下半杯,喉结滚动时溅出的汁液一点都不像他平时走的时尚文人风。"哇酸酸甜甜的好喝哎!"他把杯子推向陈九声,"快尝尝,这蛙的神经反射弧可能保存着印加人的味觉记忆!" 陈九声闭了闭眼,想着大丈夫死则死矣,仰头一口闷了!腥甜中突然炸开草本药香——老板娘往他杯底偷塞了古柯叶。幻觉一闪而过:搅拌机变成黄金祭祀台,顾叶的波点伞化作祭司权杖,而自己正被剖开胸膛献祭给太阳神。 他被吓了一条,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扭头看了看顾叶。顾叶的侧脸很完美,堪称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之作,但嘴里吐出的文字是陈九声不能认同的——“声哥!这个酸酸甜甜的,居然还蛮好喝!” 老天爷,陈九声再次扶了扶额。 喝完那杯“生死一饮“,他俩终于去吃了心心念念的烤豚鼠,两大只!!最后两人瘫坐在烧烤摊前,饱到不想动弹。 “哎明天那酒怎么带?还有你那个什么标本的,也有点悬”陈九声还是有点担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顾叶一副“他们如果不让我过,我就当场都喝掉吃掉!”的豪情壮志... 那杯青蛙汁虽然看着怕怕,回国了也记得安排检查一下寄生虫之类的,但确实和那个老板娘说的,效力显著,但顾忌着第二天坐长途飞机,怕顾叶会不舒服,陈九声发挥超强自制力,非常克制... --- 第二天在机场过行李安检仪,果然被拦下来了,顾叶藏冲锋衣里的陶罐也被翻出来了。安检员指着X光屏上的伞状阴影问到“Metal? ”,他立刻疯狂摇头,还掏出皱巴巴的论文草稿:"Anthropology studies(人类学研究)!" 陈九声在旁憋笑,典型的偷换概念的答法,人家海关人员问的是材质。 最终他们用两瓶集市上买的奇恰酒贿赂了安检主管,对方故作严肃地贴上"易碎品"标签还嘟囔了一句“no next time!"。也幸好那"标本"是索菲亚送的酿酒女巫玩偶,既然不是金属,对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他们了。 "值了!"顾叶坐在飞机里紧紧抱着他的”人类学标本“,仍然有点后怕。 "声哥!你都私人飞机了他们怎么还这么烦!"陈九声笑而不语,看着窗外的晚霞把顾叶身上的白T慢慢染成了橘红色。 现在回想起那一次搜集印加味道的旅程,顾叶每一天都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陈九声看着那坛奇恰酒,眼睛有点发热。 “小叶,你到底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