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须长剑》 第1章 风起见云涌 “听说,近日咱们这里来了一个姑娘,见过的都说是世家名门的大小姐。” “真不知道跑到咱们这种小地方来干嘛!”说完男人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 “你说的可是真的?” 听他说话的人轻啜了一口茶,缓缓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并不喧嚣的街道。 男人听他如此不在意的敷衍,往他身前凑了凑。 “你可别不信,都说那姑娘容貌可是上上等!” 听男人说这话,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看着窗外,淡定地调笑着: “色胚子!人家姑娘长得好看又如何,不过........... ” 他不经意间转头,忽然愣住了,窗下一抹清冷的碧蓝色闯入了他的眼眸。 男人搔了搔头,凑到他身前,看他神色有些不太对。 “不过?不过什么话别说一半呢?”男人被好奇心折磨得十分难受。 他猛地站起身,掀翻了身后的长凳,快步贴近窗檐外。 那抹碧蓝拐入转角,空留一缕清冷的残影。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略微复杂的神色,拍了拍男人的肩。 “你说得对,绝对是千金大小姐。” 说罢便转身离去。 男人一脸不解。 看着他的衣角飘然离去,这人前言不搭后语。 这都是什么事嘛,真是糟心朋友。 男人性格爽朗也不纠结,拍了拍衣裳欣然坐下。 对楼下喊道:小二再来一壶茶。 “好嘞,您稍等。” 小二高声回道。 小小的梧岚城内,一抹清冷的碧蓝色是一道绝佳的风景。 那人轻盈穿梭在城内的各大街道中,也不是买卖也不停足。 只是闲闲地打量这里,引得人们目光停滞。 梧岚城是一个南方小城,并不富裕。 百十年来鲜少有外人来访,只因这里三面环水,山高林茂,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不算寒酸,可因三面环水出行不便,也只能自给自足。 梧岚城内有很多人,几乎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也很少见到外人。 突然来了一个看上去非常灵秀的女子,就成了这些人们的口头谈资。 那碧蓝色衣裳的女子正是聂无尘,前两日她通过水路来到梧岚城。 休息了两日才出来闲逛,说来倒也奇怪,这座城内有茶楼有客栈,青石板路,两旁临街的铺子也不少。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什么人做生意,几条长街显得十分清冷。 倒是这几条长街的西南两面,有一条小街道是热闹得很,买卖东西的人大多数在那里。 聂无尘拐进这小街内,碧色衣摆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踏入这条长街,人们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外来的人。 来人双眸清亮,眉目清逸,鼻子山根挺拔。 朱唇轻点,春风林线分明,未施粉黛却有自然清秀的面庞。 头上只装饰了两根玉簪,一身素白色衣裙,袖口衣领裙摆处用蓝色绣竹叶纹,外罩一件薄透的白纱。 虽是女子却身形挺拔,一身英气也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一般。 她的气质被这一身衬得清洌出尘,周身的气质不可方物,让人不敢直视。 小街内熙熙攘攘的人,时不时听到一些小声议论的乡音。 她并不在意,耳边回荡着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这里虽然热闹,可实在算不上繁华。 比起京都的喧嚣繁华,这里带着一股浓浓的乡土风情。 在这深衣短褐的人群中,聂无尘是特别的,人们不免另眼看待。 她偶尔看一看这里特色的手工,用河中大鱼的鱼骨制成,倒别有几分意思。 四处打量,这街上的铺子不多,铺面又极小,都是些平常的东西。不足为奇。 殊不知,在她出现在这条街的时候,有一双清亮的眼睛早已盯上了聂无尘。 “哎呀!” 伴随着一声微哑的童声。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扑倒在地,自己的裙摆被人抓了一下。 她连忙转身,看到一个男童绊倒在自己身后。 看这孩子年纪不大,她微微的皱眉,似有不悦之感。 那孩子头发糟乱不已,一身短衣有许多破口,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光着脚站在自己面前,又瘦又黄。 这分明是一个小乞丐! 她瞧着这小乞丐眼睛倒是清澈,带着些许灵动,有那么一丝特别。 不作他想,她迅速扶起小乞丐,顺手把他头发上的枯叶杂草摘掉。 “家中可还有父母,亲人?” 她试探性的发问。 小乞丐低头望地,用力地攥紧拳头,呼吸中都带着几分局促和不安。 “你没事吧?” 聂无尘和这个小乞丐说话,许久也不见小乞丐回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转身离开。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感觉到衣服被小乞丐扯了一下,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荷包消失了。 “你!” 小乞丐虽然没有穿鞋,但是逃走的速度极快,而且专往小巷子里钻,显然是个惯犯。 她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神色异常复杂,更多的也是无奈。 行走江湖这多年,竟然着了一个孩子的道? 提气纵身,聂无尘瞬间跟了上去,打算先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如果真是个惯犯,她定是要好好教教他做人的道理,拐过几个街角,她在人群中快速地搜索着那个小乞丐。 寻了两条街,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小乞丐, 她离小乞丐有些许距离,不过却看见了小乞丐手里攥着自己的荷包。 小乞丐站在一家医馆门前,她看到这幅情形,没有贸然的上前。 其实荷包里面没有放多少银两,行走江湖多年,没有那么傻到能被一个孩子抢钱。 她看着小乞丐在医馆门口站了一会,还是坚定地走进了医馆。 只是脸上好像一颗泪珠滚落,难道是为了抢了钱而忏悔吗? 万一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她没有上前质问,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小乞丐进去片刻之后,就提着几包配好的药出了医馆的门,一路狂奔,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看着他。 她看着这个小乞丐一路狂奔而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身影了才迈开脚步。 她走到医馆门前,抬头望去,门匾上书:“春仁堂”门匾上的金漆已经斑驳。 边上的对联也爬了些许蛛丝,这医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她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里面不大,东西也不多,屋内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白胡子医者坐在诊案前。 医者见聂无尘进来,便站了起来,双手揣袖微微一揖行了个礼,招手示意她坐下。 医者客气的循声问道: “姑娘可有不适?” 她并未出声,只是抱拳还礼,便坐在脉案前,朝医者伸出手,让医者诊脉。 她此行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看刚才那个小乞丐行为怪异,想了解一二。 她见这位医者眼神清明,身姿硬朗,倒是有几分悬壶济世的风范。 才出声问道: “尊老馆内刚有一男童离开,衣衫褴褛。” 她用另一只手比画了一下: “约莫这么高” 医者看着她周身贵气环绕,气质出尘,又想到刚才的事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也是无奈叹了口气: “你说小疯子,刚刚出去那个,他是不是拿你东西了?” “小疯子?” 哪家父母会给孩子取这种名字? 医者看出了她的惊讶,随即耐心的出言解释。 “姑娘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小疯子一家住在城郊,是三年前搬来的。 “据说是老家遭了天灾,逃难到此处,听说他家的男人,也就是小疯子的父亲病死在半路,孤儿寡母的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大家帮衬着盖了间草屋。 “可没想到,那妇人又病倒了,一病到现在都没有一丝好转,起初邻里多还帮衬,可是日子久了也没有人能一直帮啊。 “那孩子就和一群乞丐一起长大,也没有名字,整日在城里要饭,大家都一直叫他小疯子” 医者细碎地讲述着那个小乞丐的事情,想必平日里照顾不少,不然不会如此清楚一个孩子的近况。 “他刚才可是为他母亲捡药?” 她虽然心中有了答案,但是出于谨慎还是多问了一句, “没错,他平日的所有银钱都是拿来买药了,一般都是半价给他,也算一份心意” 医者摇了摇头,也是无可奈何,想帮,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谁也没有能力救济长贫。 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是亲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无亲无故的了。 医者讲完就自顾自的走到里间,拿出一些银钱放在了自己面前,她数了数,数量刚好和自己荷包里的一样。 她见这位医者行事光明磊磊落,思虑片刻之后,并未收回那些银钱,只是问他: “那孩子多大了?” 医者见她没有恶意,也不像是要计较的样子,就如实地回答了聂无尘的问题。 “约莫五六岁吧,老朽只记得那年他们母子来的时候,小疯子被抱在怀里,算起来应该有四五个春秋了,” 她心下了然,不知为何想起小乞丐在医馆门口落泪的那一幕。 嘴比心快,想说的话就已经问出口: “尊老知道那孩子家在何处吗?” 说完这句话,她心中就泛起了后悔之意。 毕竟萍水相逢,自己这么关心一个陌生人,实在是有些突兀。 医者见她不收这些银子,心里也十分明了,眼前这个女子并没有恶意,只得如实相告。 “城西郊外,往西走五里路,转个弯,边上树林里面有个草屋就是,” “多谢尊老,晚辈告辞!” 她微微一揖,行完礼转身离开。 “姑娘!”走到门口医者喊住了她。 她侧身回首:“尊老有事?” 医者见她疑惑便出言解释: “姑娘习武之人身体康健,但是人生一世,恩怨情仇皆是身外之物,姑娘忧思竭虑过甚,恐伤肺腑。” 突然被这么关心,她不自在地垂下眼眸,轻点了下头示意明白,便直接转身离去。 医者见她的身影消失,施施然的坐下抚了抚胡须,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是何造化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医者目光一抬,目光所视之处。 正是堂内匾上所书“悬壶济世” 他神色微动,想起当初是如何拜在老师门下,是如何立下誓言,又是如何放弃心中所愿。 过堂的风吹动诊方,掀开的一页并不是药方。 而是写着两句: 曾言一朝悬壶济世 虚度一生命里无成。 第2章 心非木石施援手 是夜,烛火燃至三更,暮天墨色之下。 她住的客栈房间,阁楼窗户大开,正临着街边,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呼啸而过的风吹动着聂无尘肩下的散发。 远处惊雷闪落的光,明如白昼,却转瞬即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雨落在地上的声音连成一片。 一动一静,空气里都沉着些缄默。 窗外的湿气迎面扑来,可她无暇顾及,心中思绪早就乱如麻团。 太多的画面闪过脑中,每个人每句话都像循环播放,在耳边喧嚣,恍如昨日一般。 那些凄厉的嘶喊,噩梦般的画面,仿佛就是在眼前。 仅仅只是一天,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霄汉宗的倾覆,聂氏的灭门,而自己是仅存的一个。 她在心里质问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些事情了,一年?还是两年? 从宗门覆灭,父母亲人惨死那日起。 经年如日,她所行所到之处,不过千篇一律,所见所遇之人,也不过大同小异。 从春夏到秋冬,从春绿到寒霜,她见过了这世间绝美的景色,可失去的是所有的一切。 从剑道第一天才,天下第一宗门大弟子的神坛落下,瞬间就跌入了尘埃里。 两秋四季,节气轮回,她无数次地躲藏,改名换姓,只为了逃避众多仇人的追杀。 她一个人背负了整个宗门和聂氏的仇恨,可无论怎么痛苦。 也无法抚平心中悲痛,无法忘却世间只剩自己一人独活。 红尘烈焰,一人一马,仗剑走过四海八州,行过山重水复,独自一人,风尘仆仆。 旧事朝暮如梦,可与言者竟无,当真是可笑。 此时此刻。 在这同一方天地的雨幕下。 有个孩子跪在一间屋前不停地磕头。 磕一下就大声喊一句 : “爷爷,求求您救救我娘!” 话音未落又重重地磕了一下。 鲜血透过皮肉黏在额头上,被雨淋透,一片模糊。 沉思中的她突然被惊了一下。 抬眸远眺,入目的只有不见底的墨色,刚才似乎有人呼救? 恍神中听得并不真切,已是深更半夜,难道真的有人呼救? 正欲转身之际,远处传来一些声音,映入耳畔,微弱的只剩“救救”二字。 大概……还是个孩子? 不容他想,她拿出客栈备在房间的伞,提气纵身,踏身出窗,掠过楼角间,稳当落地。 一抹蓝色在黑夜中很是灵动,一路循声而去,她见到一个略微熟悉的地方,春仁堂! 她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才清楚了堂前站着的两人。 偷荷包的小乞丐和春仁堂的医者,一日之内见两次,真是无话可说。 白天了解完情况之后,她本不想追究下去,可是好像情况并不允许。 她见白天那位医者似乎给了小乞丐什么东西,而小乞丐不愿意要。 一直求着医者去看看他娘,小乞丐一脸血肉模糊,她看着都生出几分不忍。 见此情景,是个什么章程,她心中也有不解,白天不是买过药了,难道是病情反复? 她也为这个孩子惋惜,到底只是个孩子,却要承担着一家子的生活艰辛。 撑起油纸伞,她迈入雨中,走进医者檐下,微微抱礼,出声道: “尊老,这是.......” 她的话被小乞丐打断,只因小乞丐见了自己就十分惶恐,大概也知道这是他的债主,想跑,可是刚转身,又愣在当场,心虚得不敢回头。 过了良久,小乞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扑通一声!小乞丐跪在了医者的面前。 手中抓住那医者衣服的下摆,极尽恳求的眼神,仰视医者卑微地恳求着。 “爷爷,求求您!去看看我娘吧!” 一开口,小乞丐的声音如枯木一般嘶哑。 医者俯身把小乞丐扶起来,看向她还了一礼道: “原来是姑娘啊!” 又抬手替小乞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言语中带着几分唏嘘叹息。 神色尽是无奈,也只得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原来小乞丐半夜跪在医馆门外呼救,他被门外的动静惊醒。 出门一看,竟然是小乞丐,一想便知是何原因让小乞丐三能半夜跑来。 他对那妇人的病情十分了解,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 吃了那么久的药,也只是吊着一口气,一时死不了,可是时日也无多了。 小乞丐半夜前来,情况一说他便知,时日不多,已经可以备下后事。 只是见小乞丐磕头磕得血肉模糊,在门口磕头许久。 真的于心不忍,便把收藏多年炮制的红参片拿了出来。 叫小乞丐拿去,煎些参水,与那妇人喝下,这法子也只能吊着一口气而已。 可小乞丐非是不肯,硬是要他去家中看望自己的母亲。 这小城偏僻,开医馆只有一些零星的收入,家中银钱勉强只能糊口。 几年来对小乞丐家救济颇多,早就引起内子不满,可是医者仁心,每每见状只能施以援手。 只是小乞丐的母亲已经是非人力可以回天了,不是没去过,去也没有用。 她心下明了,定眼看着小乞丐,小乞丐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 可鲜血混着雨水,从他的额头蜿蜒而下,看得人触目心惊。 若他是个成年人,大家可以说他高风亮节,百孝当先,为了母亲可以豁得出去。 可是,这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不懂事的年纪,能做到如此地步。 实在让她十分敬佩,但更多的也是唏嘘,只感慨命运作弄世人。 她想了想,随即从袖袋中拿出一张银票,递到医者面前: “这参片算我买下,赠予这孩子。” 医者看到她拿出银票,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又连忙摆摆手: “这万万不可,医者父母心,姑娘实在不必如此!” 她见医者言语间不似推辞,倒有几分情真意切。 只好随便寻了个理由: “并非全为这参片,日后在下还有事相求。” 医者观察着眼前的女子,感觉也不像说假话,只当她真的有事相求。 医者先把装着参片的盒子递给她,才把那银票贴身收好。 她把那盒子递到小乞丐面前,小乞丐抬头看她,抿着嘴不说话。 她看小乞丐心怀忐忑的模样,好像是怕自己随时会制裁他似的,她也没有拆穿小乞丐这份心思,只是把盒子塞到他的怀里: “拿着吧,对你娘亲大有用处。” “真的不用别的药吗?我娘还有救吗?” 他任然不死心的询问医者,眼中泛出泪花。 又把袋子小心翼翼地塞在胸口的衣服里,生怕沾染了雨水, “诶····这病是拖到如此地步,已经时日无多了,赶紧回去喂些红参水,也许还能拖上一阵子。” 小乞丐听到医者给自己的母亲下了定论,低着头狂掉眼泪,仿佛是河堤溃了坝一般。 泪水止不住地流,可又没有出声,她只能看到小乞丐的肩背微微地抖动着,脆弱的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 医者见小乞丐这副模样,多的是怜惜,可是生死有命,作为医者他也回天乏术,也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言。 聂无尘见小乞丐脸色冻得僵硬,除了脸,能看到的手指,脚腕都是冻得青红一片,实在是可怜至极。 又向医者借了件衣服,还有鞋子。 医者连忙去内室拿出自己孩子的衣服,可是穿在那孩子身上太大,鞋子也不合脚。 短衫便可当长袍穿,鞋子大了她也无法,大一些总比光脚强。 收拾妥帖后,医者又给了她一些补气的药材说: “这样也许能撑得久些,不过也看命了” 医者知道她明白自己在的意思,也不愿多言,她谢过,便带着小乞丐出了医馆。 医馆外,她撑着油纸伞,两人站在伞下,雨水滴落油纸伞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显得四周不那么寂静。 小乞丐怀中抱着盒子,手中提着一挂药材,仰头看着这个给自己买药,买衣服的女子,还有鞋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再也不是冰冷扎脚的道路了,这是小乞丐鲜少能体会到幸福的感觉。 她看着小乞丐呆呆的望着自己,随手拍拍那孩子乱糟糟的头发。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 小乞丐似乎想说些什么,见聂无尘没有看他,便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 小乞丐跟着她的步伐,可她手中的纸伞却倾向小乞丐的身侧。 一个孩子为了母亲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愿看到这孩子年幼丧母。 四下无光的夜色中,成线的雨帘下,飘逸的蓝色衣裳逐渐被雨水浸湿。 逐渐侧倾的油纸伞,一个大人和一个稚小的身影,就这样缓缓向前。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改变,可是一切都淹没在雨滴泛滥的夜色中。 小乞丐子带着她在一处草屋前停下,便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看小乞丐已经到家了,便开口道: “送你到这了,我便不进去了” 小乞丐还是固执的仰头望着她,似乎是想牢牢记住她的摸样和长相,她看着小乞丐的额头有血水要流下,顺手拿出帕子,给小乞丐擦了擦额头上的血珠。 纯色的帕子晕开了几滴血色,如同雪中的红梅一般刺眼。 给小乞丐捂了一会伤口,看着不流血了,还是让小乞丐自己进去。 小乞丐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是我儿回来了吗?” 她正欲轻身返回之际。 却听见那妇人的声音,气息微弱,可是带着浓厚的慈爱和关心。 听到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言语,她竟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就是这样的平凡,却也最是刺痛人心。 随着一阵细碎的响动,紧接着听到小乞丐的发哑的声音: “娘,我今天遇到像神仙一样的好人姐姐,她给了我药,娘喝了一定会好的。” 小乞丐说得很坚定,可是小乞丐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是不治之症。 “我的儿,是不是很痛,过来让娘看看。” 妇人心疼地抚慰着小孩额头和脸颊。 “以后不要去求药,娘很快就好了。” 妇人对什么好人不感兴趣,只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聂无尘背对着屋子,屋内母子俩的窃窃私语在这寂静的黑夜中被无限放大,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她不自觉走到窗下,小乞丐家里简陋,窗户都封不好。 她透过缝隙看到那妇人搂着小乞丐,与小乞丐讲着话。 第3章 人去若留遗念 小乞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像小雏鹰一样,展示着自己的能力。 言语间,一股风透过窗户吹进了屋子,那妇人似乎有些受不住,咳嗽了两声,转头看向窗户的瞬间,却不经意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她。 那妇人瞪大双眼,嘴唇颤抖不已,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情绪太过激动,竟然在这一刻无法发出声音。 只见那妇人眸中闪烁着的泪光,仿佛只有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证明眼前的人真的存在。 她心中一震,倒退了一步,外表虽然还能稳得住,可是心里早已是如惊雷炸开了一般,跳动不已。 她的心都空白了一片,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相遇。 她本以为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有渊源的人都已经不在,若不是再次相见,这桩陈年往事早被自己遗忘。 不容她多想,那妇人嘴里念叨着什么,挣扎着从屋里出来。 一时站不稳,竟然匍匐到她脚下。 也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嚎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聂少主?是你吗? “聂少主,你来了可就好了,我……” “三娘,是我” 她应声回答,妇人姓何,是大约五六年前认识的,妇人家境不差,嫁的是陈家,也是一代富商。 她印象中的何三娘,落落大方,端庄明理,笑颜明媚,没想到再次相见,已经病到落魄潦倒,甚至到一贫如洗的地步。 她迅速托住何三娘,手中的重量更是让她心里一惊,怕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是我,我来了便没事了” 她说着就把何三娘扶到屋里。 屋里没有灶,就一个土坑烧火,那一团不大的火光,让她把屋里看了个明白,条件比想象中更差一些。 经过一番折腾,何三娘脸色惨白,情况不太乐观。 她对着还在发愣的小乞丐说: “快用参片煎水给你娘服下。” 小乞丐不明所以,但是看了看自己的娘面色不好,抱着盒子就去煎水了。 她扶着何三娘躺下,何三娘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松开,生怕她突然离开。 见此情景,她只能在塌边坐下。 何三娘泪花四溅: “聂少主,求你,我儿还小,求你带他离开这里吧!” 她反握住何三娘的手,斟酌片刻,还是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三娘,为何你们身在此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聂少主……” 何三娘声泪俱下,把这几年的事情一一诉来。 何三娘说,当年她托付陈家主和主母何氏俩收养了这个孩子,就是现在个小乞丐,可是好景不长。 安稳日子没过几个月,就有一伙贼人入室抢劫杀人。 这伙贼人丝毫不讲道理,不仅搜刮了陈家所有的家产,还杀了家里所有的仆人家丁。 陈氏夫妇两人为人谨慎,带着孩子躲在了暗格里面,在陈家被灭门的当天躲过一劫。 两人第二天从暗格出来时,陈家已经面目全非,幸好两人身上还有些首饰可以傍身。 于是夫妇二人,等到晚上,趁着夜色向外逃命,本想去何三娘的娘家避难,哪知那伙贼人狠毒至极,连同何家一起灭了门,两个大户人家就这样消失没落。 夫妻俩一路往人烟罕见的地方逃命。 可那伙贼人不仅要钱财,还要杀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们的行踪。 竟然不多时就追了上来,陈家的家主为了妻子和这个孩子,舍命挡刀,换了这母子二人一条命。 此后何氏带着这个孩子,一路赶水路到了这个小城里,可惜到的时候,已经花完了所有的银两。 幸亏这里的人生性善良,不仅没有排外,还帮他们盖了一个小小的茅草屋,虽然地方小,好歹也是个安身之处。 只是刚到此地,那时候这孩子还小,离不开人照顾,家中又遭连番变故。 后面就一直病着,一开始还能好好照顾这孩子,后面就越来越严重,直到如今这番模样。 在这些细碎的低语中,能感受到何三娘的悲愤和无奈,她心里有悲戚,若不是造化弄人,陈家也是富甲一方,日子可以过得十分富足,不至于如此窘迫。 “聂少主,我可以受苦,可我儿还太小,我求求您,带他走吧!” 说到这里何三娘泣不成声,只是乞求地望着她。 “我求求您,是我没用!” “都怪我!求您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陈家没落了,聂氏也何尝不是呢。 她明白,孩子受尽苦楚,一个母亲该有多么的心痛。 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感情做不了假,何三娘恨不得一人承担所有的痛苦。 可是何三娘无法改变现状,她的出现,是何三娘唯一的希望。 她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何三娘对这个孩子的爱是何等的伟大。 明明自己命不久矣,却还是尽自己所能为孩子寻一条生路。 可是,就算有再多的触动,她也摇了摇头。 “三娘,这不怪你,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 何三娘没有任何办法的无力感,她能感受的到,可是要让她带着一个孩子,绝对不可能。 “聂少主,你……带他走吧!” 何三娘只是固执地乞求着 “你带他走吧,我就算现在死了也安心了啊——” “三娘,我……” “娘,药来了” 她话被小乞丐打断。 浓重的人参水,清苦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赶紧让开位置,让小乞丐爬上土炕。 看着何三娘的眼神,她不愿直视,只是嘱咐小乞丐道。 “喂你娘喝下,我等会再过来” 说罢她向屋外走去。 何三娘目送她离开,垂眼落下了最后一颗泪珠。 她需要安静地思考一会,负手在屋前站了许久,直到雨都已经停了。 这草屋建在山腰下,地势略高一些,入目便是缩小的城区,抬眼就是天边的山峦,天幕与群山交界之处微微泛白。 这么一闹,天就快要亮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这种相遇。 说来,这个孩子这几年来过得如此贫苦,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如果不是今天见到何三娘,她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父母的事情,或者她会记得,可是记得又怎么样呢? 天边泛起白肚时,山林中的小屋显得有些灰蒙蒙的,她在屋外站了许久。 忘不了的事情,总是被各种方式提起,一遍一遍地温习,生死无解。 可能一切都开端,真的要从那年大雪中救下这个孩子开始? 如果真要较劲,后面发生的事情和这个孩子无关。 她正思虑着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却听见身后传来小乞丐的声音。 “姐姐,我娘唤您进屋” 她看到小乞丐怯生生的喊自己姐姐,半个身子藏在门里,显得非常局促。 “我知道,这就去” 她说罢便向屋里走去,小乞丐侧身开门让她,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三娘!”她心里知道何三娘非常想让自己带这个孩子走。 但是她孤身一人多年,在世间无牵无挂,让她带个孩子,当真的做不到。 “聂少主,我知道,让你带他走是对不住你,可是这孩子没有错。” “当年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是你救的他,我们一家子为了庇护这孩子,落得家破人亡。” “我那夫君,连个全尸都没有,至今尸身不知在何处,连我也要死了,你真的不能帮帮这个孩子吗?” 何三娘靠在床头的墙边,面色异常难看,却又异常悲愤地说出这些话。 “若不是因为你,我们陈家和何家,也是富甲一方,就算没有孩子,也能安然一生,如今落得这种下场。” “这因果,聂少主何解?” 何三娘说罢只是看着她,想逼迫她做一个决定。 想用道德枷锁逼迫她,可是她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是非对错,只在人心,她也无法预料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三娘,我得回镇上一趟,至于这件事,我回来再给你答复” 说完她便准备走,她需要去求证一些事情。 也许事情并非何三娘想得那么简单,这个孩子的去处,她现在还不能确定。 “不!聂少主!我求您了!” 何三娘挣扎着想起来,仿佛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回头郑重地对何三娘说: “你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何三娘愣愣地不知所措,或许曾经的富饶让何三娘在面对故人的这一刻想挽留可是又难以开口。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身走出小屋。 踏出屋内,小孩在旁边捣鼓一根手腕粗细的竹子,看到她从门内出来,就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作多想便离开了小屋。 小乞丐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连忙跑进屋内。 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赶到了镇上。 回到落脚的客栈,研好松墨,挽袖提笔,这一刻却不知如何下笔。 她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似的,反应过来才发现,几年未见的人,竟不知如何称呼对方。 叫师弟还是姜宗主? 无暇多想,落笔下墨,满满当当的陈词一张,言语之间尽显陌生,再也没有当年的亲近。 封好书信,寻了去外地的驿差,将书信送了出去。 其实她没有答应何三娘是有另一个原因。 当年她的父亲是霄汉宗的宗主,武林中的天下第一宗门。 七年前,她奉命带人参加铲平邪教的任务。 这一场战役,足足持续了三年半之久,第四年的冬天,她再次奉命去收尾打扫。 清理邪教内的遗留人员,在去的路上,她捡到了一个孩子。 当时正逢冬季,那天大雪纷飞,赶路十分困难,一行人走了几个时辰。 早已经是人困马乏,师弟姜既铭建议原地休息,休息整顿好再出发。 那时,她刚好在营地附近巡视,远远地好像听到有婴儿在哭。 秉承着发现不能漠视的原则,她和姜既铭一起上去查看。 结果在一段巨大的枯树枝底下,有一个被包裹严实的婴儿。 幸好在这一段枯树枝底下,雪只落到枯树上,婴儿还没有被大雪淹没,才留下了这婴儿的一条命。 也就是现在这个孩子,那时候那个孩子看起来也有几个月大,现在算起来确实有四年多了。 当年是两人一起捡到这个差点被大雪掩埋的孩子。 在捡到这孩子的附近,多番打听,并没有人前来认领,甚至没听说有人丢了孩子,她和姜既铭都认为是有人人为的弃养了这孩子。 她本来带回宗内抚养,宗门内一直有收养弃婴的传统,她见这孩子可怜,也想着差人送回宗门内。 可是姜既铭建议她就近找人家收养,原因是当时正逢混乱之际,两大门派各自厮杀,谁也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地安置才是最佳选择。 其次也怕是有什么陷阱,毕竟大家奉命前来,带着一个孩子实在是不方便。 出于当时的考量,她接受了姜既铭的建议,想着就近找人收养。 遣人在附近多方打听,说是当地的豪绅陈家。 家主二人夫妻恩爱,可是多年无所出,家主又不想纳妾,说是百年后过继旁支来继承家业。 她和姜既铭两人一合计,这是最适合的人家。 随后便带着这个孩子登门拜访。 也许是有缘,陈家夫妻二人,听姜既铭讲清楚事情缘由,对这孩子也多出几分怜爱,便收为养子,承诺一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 安排妥当后,她和姜既铭就继续出发执行任务,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直到今日遇见,她都不曾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