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依存症侯群》 第1章 chapter1 今年宁城的冬天比往年都要难熬。 才过五点,夹在错乱铺旧小区的老街上就亮起了零星烛灯,而沈鱼则靠在三层走廊的栏杆边,望着不远处正热火朝天揽客叫卖的陈水发呆。 二十出头的男人经营着一间早餐铺。店面不大,四四方方挤在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与沈鱼任教的高中只隔了一条马路。 县城的马路不宽,左边挨着学校,右边建着学区房,一来二去,聚集在这条街道的铺子慢慢多了,马路也渐渐变得拥挤狭窄。于是每每天不亮,这座城镇的这条马路率先苏醒,鸣笛声裹挟着粗嚷的吆喝声开始沿着街道蔓延。 准时准点推开对面县一中教学楼的铁门。 “沈老师有早课吗,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包子屉里燃起的热气如潮水般盖在陈水眼前,店铺外屋檐下只开了一盏白炽灯,昏昏照在来人棕黑的绒袄上。 这是沈鱼惯穿的那件。 递来纸币的衣袖上还沾了些擦不掉的粉笔灰。 陈水抬眼,正巧对上青年沉郁的瞳孔。就是比天边未消的夜色还要浓几分。 沈鱼说:“昨晚值班没回去。” “怨不得,”陈水点头笑道:“昨晚没见到沈老师来店里吃夜宵。”说着,陈水忙里抽空,伸手指向旁边桌板上打好包装袋的馄饨,“本想着关门后顺手给你送去,结果敲门也没人应。” 沈鱼爱吃馄饨。 尤其喜欢吃陈水煮的馄饨。 自从知道自己租的屋子对面邻居就是陈水后,沈鱼就总爱在下班时,坐在这间铺子里吃碗被陈水煮得滚烫的馄饨,接着在一旁静静等待小店主人收拾关门。 直到一天结束前,二人踩着月光结伴回家。 “临近期末学校事情多,如果晚上我没来,陈老板不用单给我煮碗馄饨搁着。”沈鱼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三元硬币放在台面上。 陈水家的一碗馄饨只卖三元。 “嗳。” 陈水脱下手套,揩了把额间热汗,掌心一拢把三枚硬币推回去:“那碗算我请的。” 沈鱼这人性子执拗,遇到事情也只认死理。眼下见陈水不收钱,他也不恼,只站着,就等陈水像往常一样装好几只包子和一杯塑封的燕麦粥递过来。 ——沈鱼偏头不接。 “沈老师?”陈水摇了摇手中的袋子。 沈鱼的视线落在桌板旁那碗隔夜馄饨上,接着,转向陈水,笑道:“陈老板这么做生意也不怕吃亏。” 说话间,又一笼包子出炉,炉灶发出的滴滴报时声凝合着屉笼中飘起的白烟,充斥在这间逼仄狭小的小店里。 同时,墙上钟表显示时间已过五点三十。 而六点钟是这所县一中的第一节早课。 马路对面红绿灯旁也开始拥挤出一群穿蓝白校服熙熙攘攘的学生队伍。 沈鱼接过陈水手里的早饭,他的绒袄袖摆不经意地扫到陈水的指尖,泛起些麻痒。 陈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身熟练关掉了旁边还在疯狂报时的炉灶,待再回头时,却发现沈鱼一手拎着早饭逐渐走远。 陈水望了眼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绿灯,深深叹了一口气。 而属于这间早餐铺子的第一波用餐高峰即将开始。 “沈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沈鱼从工位上探出头,朝对面跺着寒气进门的女人微笑示意。 来人是与沈鱼同带一个班的班主任周素晶。 “沈老师早上就吃这个。”脚上的长靴被冻得裂了胶,周素晶拉开椅子坐下,随意取出一瓶胶水顺着胶痕来回粘着。其间,她向沈鱼那瞧了眼,颇有些意外问:“不凉吗?” 即便碗里的馄饨冷凝成一团,沈鱼还是笑着咽下一颗,摇头道:“就是爱吃。” 周素晶抹完最后一道胶痕,“是对面那家早餐店卖的?” 沈鱼用吸管戳开燕麦粥的封盖,“是。” “那家的饭确实好吃。” 周素晶摁了摁开胶的靴面,站起身走了几圈,见没问题后,扬手便从抽屉里掏出几本教材书,风风火火的推门向教室走去。 彼时,办公室就又剩下沈鱼一人在努力咽着隔夜的馄饨。 八点。 最后一波高峰彻底结束。 陈水支着下颌看旁边两个学徒工收拾。 这俩人是前些天隔壁村里亲戚硬塞进来的大学生,说是寒假呆在家里无聊,想来这找找活做。 一个叫陈南,一个叫陈霖。 没法,陈水不能驳了亲戚的面子,只好收了这两人。 也幸好有这两人。陈水瞧着他们,叽叽喳喳的,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头,心里不觉暗想,总归是能干,吵闹些也无妨。 陈南比陈霖健硕些,他负责清洗外头堆起的笼屉。 凛冬的冷气涨得陈南脸颊通红,他狠狠呼出几口白气,搓了搓快没知觉的手指,对一边歇着的陈水说:“水哥,什么时候咱店里能安个空调啊,天天里头外头一样冻,水管都结了冰,活儿难干。” 陈水闭眼靠在墙边:“你出钱,我就安。” “......”陈南不说话了,埋头开始专心干起活。 好不容易收拾完外面桌案,陈霖洗了条帕子蹲在陈南后边,擦拭着还在滴水的笼屉。等到一只只挂起晒晾,陈霖捶了捶蹲的发麻的双腿,倚在桌边缓神。 临近中午的阳光照过纵横枯枝,明晃晃的落在被水擦得晶亮的桌面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却格外刺眼。 陈霖揉了揉发晕的眼睛,走上前弯腰,透过细小桌缝抠出里面的三枚硬币:“水哥,这哪来的三元钱?” 陈水睁眼望过去。 陈水叼着烟,坐在校门口的凉阴地上,脖子前挂着根耳机线,耳机里没有音乐,只有几缕微弱的电流,从右耳灌入左耳,再混着一中的放学铃发出尖锐的鸣音。 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布袋。 随着三三两两的学生相伴走出校门,和陈水在一处候着的家长陆续提着饭盒迎上去。陈水掐灭手里的烟,扯了耳机,顺着人流涌到门卫室窗口。 “叔,”陈水冲屋里的保安喊道:“我找沈老师。” 保安瞧了他几眼,认得这人是对面早餐店的,于是回:“哪个沈老师?” 陈水笑了笑:“沈鱼。” 门卫室接到教学楼的电话响过三轮,终于被沈鱼接起。 陈水莫名紧张,捏着布袋的指骨微微发白,他抿湿有些干裂的嘴唇,隔着听筒中细碎的电流率先开口:“沈老师,是我,陈水。” 沈鱼拿着红笔批阅完上午的最后一份作业,“陈老板有事吗。” 青年的声音疲倦温和,像是在阳光下晒了半日的棉被,掸一掸,和着热气掺杂些干燥的甜。 “沈老师吃饭了么?” 沈鱼搁笔,瞥了眼墙上时钟,“还没。” 陈水把袋子放在台面上,说:“陈南在店里做了午饭。” 沈鱼沉默几秒钟,“嗯。” “三人份。” 沈鱼不明白,左手下意识覆上右腕,揉了揉。 陈水继续道:“但是陈南和陈霖刚刚被家里人叫回去了,店里现在就我一个人。” “嗯?” 陈水喉结滚动,米白色的围巾耷拉在肩头,此刻被冷风吹着,一下一下拍在脊背上。 周遭闹哄哄的,可陈水却能清楚听到电话那头清浅的呼吸声,“如果沈老师不嫌弃,能帮我解决顿午饭吗?” 这时,时间已过十二点,方才人来人往的楼梯间渐渐变得平静。沈鱼打开窗户,看向不远处食堂门口簇拥的人群,眉头微皱。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沈老师去不去食堂吃饭?”办公室里还没离开的几个老师冲沈鱼问。 沈鱼笑着回头:“不了,我订了外卖。” 理所应当的几句寒暄过后,办公室重又回归安静。沈鱼靠在椅背上,目光漫无目的的游荡在眼前这间沉闷的小屋里。 陡然的放松使他脑海中绷紧的心弦在这一刻隐隐有断裂的迹象。 铺天盖地的倦意顺着天花板渗透,如无边海浪里无锚的帆船,把他包围,恍惚中沈鱼似乎再一次回到了童年时居住的那间四方窄屋。 那是他儿时唯一的避难所。 泛黄龟裂的墙面,混杂着模糊朦胧的欢笑声,拼凑出了现在的沈鱼。 尚且还活着的沈鱼。 想到这儿,他无意识的咬了咬嘴唇。待松开时,遗留的齿痕发青,就和他眼下的乌青一样。 办公室里开了空调。 临出门前,沈鱼披上外袄,兜里的手机响了几声后彻底不动弹了。想必是大门口的人催得紧,他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看。 果然,是门卫室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沈鱼点进聊天界面,本以为面对的是陈水等急了的埋怨和斥责,可当沈鱼真正看清来信后,竟难得顿在原地。 [沈老师,午饭我放在门卫室外面的台子上了。这次是我唐突,没有问过老师你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下次不会了,实在抱歉。] 这番话客套又疏离。 沈鱼垂眼看着屏幕上的蝇头小字,知道陈水这是发现了自己今早留下的三元硬币。 意识到这一点的沈鱼靠在楼梯扶手上,缓缓敲下两个字。 [谢谢。] 沈鱼走到大门时,陈水已经离开了。 门卫室的保安见到沈鱼,忙向他招手,从堆成山的台子角落里掏出一只布袋,递过去:“今天难得不见沈老师吃食堂。” 沈鱼颠了颠袋子,很重,大概是保温盒。他笑说:“有人送饭。” “是对面早餐店的吧,”保安大叔瞧了眼街对面的店铺,是关着的。于是问:“他家什么时候做了午餐生意?” 沈鱼继续笑:“可能还在试营业。” 午休铃按时打响。 沈鱼回到办公室,打开保温盒。也难怪提回来的时候感觉重,他看着里面盛的满满当当的菜肉,像是怕自己吃不饱似的,二层的米饭还能看出拿硬勺按压的痕迹。 那人是不是对他的饭量有什么误解。 沈鱼掀开最下面一层,是一碗蛋花汤。热乎乎的,还在冒白气。 沈鱼心尖一酸。 陈水在晚上九点半就闭了店。 撵走两个碍事吵闹的小孩,陈水开始清扫后厨剩余的食材。 对面教学楼还亮着灯,苍白的余晕越过窗前打在干净的面板上。陈水转头,看向面板中整齐排列的十只馄饨。 这是他刚刚包好的。 刚刚两个小孩在前头忙着招客,在煮好最后一碗宵夜后,闲来无事的陈水就钻进后厨,对着面前才揉好的面团子发呆。 等到回过神,就发现面板上不知何时多了十只馄饨,陈水低头,对着指尖攒染的面粉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习惯害死人。 “叮——” 外门的客铃被撞响,陈水收拾的手顿了顿,掀开后厨布帘,冲外面道:“关店了,明天再来吧。” “陈老板。” 熟悉的声音传来,隔着昏沉的白炽灯,陈水眯眼望过去,才发现来人是沈鱼。 青年有些局促的站在门前,棕黑色的绒袄盖在膝弯,干黄枯燥的头发在灯光下瞧着像蒙灰了的铜丝,僵硬的翘着。 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只保温盒。 陈水瞥了眼不远处还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对沈鱼此时出现在店里有些诧异。他放下布帘,从里间走出,“沈老师?” 男人个子很高,猛地在沈鱼面前站定,遮住了小屋大半的光亮。 沈鱼微微抬头看着陈水:“今天没有晚延时。”像是在回答陈水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 店里的过道很窄,两人靠得很近,近的陈水可以清晰闻到沈鱼身上散出的幽幽柠檬香气。 似乎是柠檬味的沐浴露。 沈鱼把保温盒放在旁边的桌板上,视线紧紧盯着陈水眼尾那颗泛红的小痣。 “今天的午饭很好吃,”沈鱼轻声开口:“谢谢陈老板。” 陈水手里攥着的抹布皱成一团,“不客气。” 沈鱼的视线慢慢移向他的脸颊、鼻尖,最后停在陈水洗得发白的衬衣襟上,然后他问:“已经关店了吗?” 陈水拿起保温盒,反问道:“想吃什么?” 沈鱼笑着看向他的眼睛:“馄饨,可以么?” 后厨。 十只馄饨正在锅里扑腾着,陈水走到洗碗池,打开保温盒准备刷洗。但掀开盖子后,陈水看着崭洁干净的空碗微微怔住了神。 真的都吃完了。 意识到这点的陈水唇角一弯,心头蓦然升起阵欢喜。 接着锅里浮沉的馄饨扑腾的更欢畅了。 时针指过十点,桌上的一碗馄饨也渐渐见了底。 陈水实在拗不过沈鱼,在这人钻进后厨洗碗的功夫,他把明日店里要用的食材全部准备妥当,就连外门前的桌椅都码的整整齐齐。 等到二人关门离开时,对面教学楼同时熄了灯。 瞬间的黑暗让沈鱼有些恍惚,好在今夜的天空还有月亮。 沈鱼踩着月光走在陈水旁边,听着身后乍响的嬉闹声,半开玩笑道:“陈老板今晚不做生意?那些学生们学了一天,说不定都在指望着陈老板煮的夜宵续命。” 说完,街道边响起一连串的车铃声,疾风似的从沈鱼身侧飞过。 陈水皱紧眉头,把人拉到另一边,而自己走在外侧,“这条路上卖夜宵的小店也不止我一家。” 借着月光,陈水脸颊上的那一抹白色却是比刚刚在店里瞧着更加明显。 沈鱼忽的笑出声,在陈水疑惑看过来的下一秒,他伸手。 常年握粉笔的指腹生出一层薄薄的茧,带着冬夜的寒意。 陈水突然一顿,好似脸颊上落了粒凝结的雪花。 “面粉沾上去了。”沈鱼说。 陈水转过脸看他。 沈鱼又伸手在他鼻尖一碰,“这里也有。” 第2章 chapter2 自从那日开始,陈水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每每中午放学铃才响过,属于门卫室的接线电话就会准时打到沈鱼的办公室。 而为让沈鱼接受的心安理得,陈水每次都会把陈南陈霖二人搬出来做理由。 一开始,沈鱼还能相信,但送的次数多了,难免心生犹疑。 “陈老板,”这日,沈鱼提前等在门卫室,拦住了送完餐转身就走的陈水。他把屏幕摁亮伸到陈水眼前,“方便加个好友吗?” “什么?” 沈鱼晃了晃手机:“加吗?” 像是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揭穿,陈水下意识想拒绝,可偏偏手比脑快,只听“咚”的一声,再看列表,“沈鱼”二字赫然躺在其中。 接着就是一笔百元转账的提示弹出。 “沈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饭钱。” 陈水拧眉,脖子前的耳机线缠成一团,乱糟糟的。他说:“这些,不要钱。” 沈鱼望向马路对面狭小的店铺,依稀可见里面正埋头扒饭的两个少年。 天气很冷,店里没有空调,沈鱼看着他们畏缩的挤在一块,身上都裹了两三件棉袄,鼓囊囊的捧着碗热汤呼哈吹着。 看起来没心没肺极了。 再转眼,面前的陈水就只穿了件薄外套,袖口翻在外面露出内里硬邦邦的绒毛和半截冻得发红的手腕。 明明他也是和陈南陈霖一样的年纪。 沈鱼看的心头泛酸,垂眼捣弄了几下手机,随之又是几笔转账弹出。 陈水急的跺脚,“沈老师。” “店里以后会卖午餐吗?”沈鱼忽然问。 陈水愣了愣。耳机线在半空晃悠,隐隐露出线端磨损的旧痕。 “如果没有这个打算,那陈老板介意往后中午再多添一个人的饭菜吗?这是预付一月的伙食费。”沈鱼笑着说。 陈水被这笑容晃了神,只傻傻站着,一时竟忘了回答。 难得见他这副乖巧模样,沈鱼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陈水被风吹乱的额发,问:“冷不冷啊?” 陈水摇头。 沈鱼不信,摘了自己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明天起不用再把饭送到门卫室了,等放学我去店里吃。” 毛茸茸的绒线帽盖在眉眼,暖乎乎的,带着些柠檬香气钻进呼吸。陈水耳尖薄红,紧紧攥着手机,“好。” 感觉最近要变天。 尤其是店里。 特别是现在。 陈南陈霖不敢置信的望向对面正与几个空调工人据理力争、讨价还价的陈水。 “你真出钱了?”陈霖仿佛是掉成了一帧一帧的慢镜头,瞠目结舌地转向陈南。 “没......没啊。” 陈南看着旁边立起半人高的纸箱,又瞧了眼不远处因为价钱原因脸涨得通红的陈水,慢慢挪过去。 “水哥,”陈南趁商谈间隙,凑到陈水耳边,小声说:“我和陈霖也不是冷的非要开这个空调,再说,过几月就开春了,我俩不常呆,买来安店里也不值当,瞎浪费钱。” 陈水日子过的苦。陈南看他,心想着这人节俭惯了,这次却突然要装空调,想必是因为上次自己提了一嘴的原因。 陈南良心过不去,开口要再劝。 可结果陈水摆摆手,道:“谁说不值当,这空调又不是只有冬天能用,等明儿再在店里摆几张桌子,咱们说不定以后就能做午餐生意了。” 听到这儿,陈南疑惑,搓了搓肿得跟萝卜似的手指,说:“午餐?你每天中午不是都要去医院......” “不妨碍,”陈水摇头,目光凝着面前摆弄空调的工人,“前几天刚请了护工照顾,再说,她也不想见到我,我又何必跑到跟前讨人嫌。” 听着陈水的话,陈南心里不舒服,张了张嘴想安慰,但半天只憋出一句:“水哥,那件事都过去十几年了,看开点。” “你哪只眼见我看不开。” 陈水瞪他一眼,莫名升起些烦躁。他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烟,转头冲陈南道:“你在这守一会,我出去透透气。” “行。” 宽大外套罩在陈水瘦削的骨头上,松松垮垮的晃荡,就像店门外挂在枯枝中晾晒的衬衫,只一支衣架撑着,随时会飘走。 陈南望着他的背影,兀自长叹一口气。 陈水家穷,陈家村方圆十里一户一户的数过去,他家也是最穷的。 陈水三岁时就没了爹,说是在大城市帮人盖房子时,安全绳出了问题,人直接从三十多层摔下来。当场就咽气了。 水妈当时将将临盆,连月子都没出就牵着陈水赶几天几夜的大巴车到事故现场,本是收尸来的,但因为到得太晚,尸体早被拉进了火葬场。最后水妈只抱着一盒骨灰回了村。 其他的什么也没得到。 更别说赔偿款。 从那以后,人就疯了。 村里人看不过去,邻里互相拉扯着陈水兄弟长大。直到陈水稍大些后,他便带着弟弟在集市上摆摊卖菜。 虽然赚的不多,但好在足够温饱。 本以为生活在慢慢变好,但谁知变故突生。 陈水的弟弟死了。 听知情人讲是跟着陈水去田中摘菜时,误食了旁人留在地里的农药。等送到村头诊所时,人早没了生息。 那天,陈水在他妈屋门前跪了一整夜。 陈水蹲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望着对面的教学楼,吐出一口烟。 刚刚陈南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别人说过。 弟弟死了,可生活还得继续。 所以葬礼匆匆结束后的翌日,陈水便拎着几筐菜如往常一样继续蹲在了集市,为的就只是那几分几毛的零钱。 他掰着指头算一天的花销: 街头小卖部里两元一条的烟条。 村南刘大娘家五毛三个的馒头。 和村口五分钱一块的话梅糖。 陈水想了想。 嗯,五分钱的话梅糖不必再买了。以后都不用再买了。 陈水拨弄着掌心亮闪闪的五分钱,心脏好像被针扎的漏了气,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同村一起摆摊的小贩见他这副模样,上前揉着陈水的脑袋,说:“别难过,日子总要过下去,看开点。” “火星要着到手上了。”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陈水回神抬头,却发现沈鱼正笑着站在面前。 脱去那件棕黑绒服,青年身穿米白色大衣,围巾缠了几圈耷在前襟,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笑弯的眉眼。 “陈老板。” 陈水捻灭烟星扔进垃圾桶,起身道:“沈老师今天下班这么早。” 沈鱼:“上午请了假。” 陈水低头看了看表,“午饭还没准备,可能要麻烦沈老师多等一会了。” “没关系。”沈鱼依旧在笑。 陈水望着这双黑褐色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陈水只觉得这笑容似乎只浮在表面,并不到眼底。 沈鱼瞥了眼店里正噼里啪啦施工的工人,目光落在陈水结了冻疮的耳尖,问:“怎么不戴帽子?” “烟味大。” 陈水存了私心,他觉得那股清冽的柠檬香不应该被自己兜里二手烟的味道侵染。 就像他和沈鱼,即使此刻面对面交谈着,可其间相距的,是陈水一辈子也跨不过的鸿沟。 “不抽烟不就好了,”沈鱼突然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打断陈水自怨自艾的思绪,嗔笑道:“小小年纪装什么大人。” “......不小了。”陈水吸吸鼻子,小声反驳。 这次沈鱼眼中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实笑意,“给了你的就是你的,别不舍得戴。” “哦。” “冷不冷?” 陈水摇头。 “街对面的超市今天大促,去转转?” “行。” 第3章 chapter3 沈鱼把一大包话梅糖塞进陈水怀里,“这糖甜,你试试。” 陈水闷着脑袋不说话。 “我付钱。”沈鱼盯着他鼓鼓囊囊的外套口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糖,别抽烟。” 陈水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没有心情不好。”他反驳。 “脸都皱成一只苦瓜了,还说没有。”说着,沈鱼转身拐进另一侧的货架,抬头瞧着架子上挂起的电热毯,“今年宁城的冬天与往年相比,好像格外冷。” 因为是南方小城,家家户户每到这个时候都只能依着空调续命。 不比北方暖气。 有时候这空调外机嗡鸣半天,室内的温度比室外也暖和不了多少。同时,这扰人的嗡鸣声所带来的却是流水似的高昂电费。 普通人家很难负担的起。 退而求其次,货架上的电热毯到成了超市里的热销。 而眼下,沈鱼面前,也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件。 “怎么突然想到要在店里装个空调?”沈鱼目光落在电热毯的价目表上。 陈水抱着话梅糖,“就像沈老师说的,今年冬天很冷。” “那家里装了吗?” “......没有。” 沈鱼:“傻子。” 陈水嘟囔:“不傻。” “怎么和我班里的学生一样,喜欢反驳老师。”沈鱼伸手取下最后一件电热毯,带着陈水朝收银台走。 陈水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没说话。 再进店,一股热气扑面,陈水愣了下,后知后觉望向角落挂着的空调。 脱了外套的陈南正在后厨忙活,听见客铃撞响,伸头够着小窗往外瞧,见是陈水,扯着嗓子喊:“水哥,米饭温在外头锅里,等把最后一盘菜炒出来就能吃饭。” 陈水抱着包话梅糖:“陈霖呢?” “和工人去厂里签保修单了。” 陈水点头,拉开空调底下的凳子,朝身旁的男人说:“沈老师先坐。” 沈鱼应了一声,摘下围巾搭在椅背上。 恰巧这时陈南端着碗筷走出来,见是沈鱼,视线疑惑的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最后看向陈水:“水哥,沈老师这是......” 沈鱼是这家早餐店的常客,陈南认得他也不稀奇。 “以后中午沈老师和咱们一起吃。”陈水盛了碗米饭推到沈鱼面前。 “哦......好。” 既然老板开口,陈南也没再问什么,又回后厨忙活起来。 暖风吹在身上,沈鱼瞥向陈水冻得通红的手指,失笑道:“一路都抱着糖袋,不冷吗?” 陈水摇了摇头,绕到一旁的工作台,宝贝似的把怀里的话梅糖塞进抽屉,用钥匙锁上。沈鱼看着他,昏明的白炽灯从头顶打下,像一圈潮湿的波纹将人罩在其中。 无端生出几分朦胧的落寞。 沈鱼没有多问。 这顿饭吃的格外安静,兴许是缺了个爱在饭桌上活跃气氛的陈霖。 陈水坐在沈鱼对面,一抬头,沈鱼就能看见他眼尾的小痣,在灯光下晃呀晃。 沈鱼咬着筷子,直勾勾盯着它。 恍惚间,他只觉得原先围绕在陈水身边的波纹,似乎是涨了水晕,把自己也圈了进去。 迷迷糊糊的。 “怎么了?”陈水忽然抬头。 始料未及的,二人视线交汇,那颗红痣也因陈水的动作而显得越发清晰。 旁边的陈南闻言也瞧过来:“是今天的饭不合口味吗?” 目光里猝然插进第三人,沈鱼回神,下意识揉了揉右腕,提起嘴角冲陈南温和一笑:“没有,饭很好吃。” “沈老师还是别恭维我了,”陈南说:“和水哥比,我手艺可差远了。” 想到平日里没少买过陈水做的馄饨和早餐包子,沈鱼看了眼碗里没见少的米饭,笑说:“我没吃过他做的午饭。” “嗯?”陈南扒饭的手顿了顿,“可是前段时间,沈老师的午饭都是水哥另外单独给做的。”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对面一中的午休铃已经响过两遍。 临走前,沈鱼不顾陈水推拒,还是把方才买的电热毯执意留给了他。 陈水知道,沈鱼这么做只是不想欠自己,就像之前的三枚硬币。 望着眼前人身上暖绒绒的米白大衣,陈水垂眼,捏紧洗得发皱跑棉的袖口,目光闪烁几瞬,没再拒绝。 “沈老师。”眼看沈鱼推门要走,陈水开口叫住他,问:“晚上......还吃馄饨吗?” 沈鱼面上仍旧是温和的笑,陈水不喜欢这个笑容,撇开眼。 “不了,”沈鱼说:“今天有晚延。” 说完,他推门而出。 洁白的雪在顷刻间落下,黏在大衣上,好像下一秒就能和它一起融化。 就这样,沈鱼消失了三天,仿佛真的和那日的雪一起融化了。 第4章 chapter4 沈鱼是土生土长的宁城人。 他的父亲有过两次婚姻,生下两个儿子,沈鱼是老大。剩下的一个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生的。 而沈鱼的母亲死了,早就死了,听说是死于难产。万幸的是那个胎儿没事,平安长大后就变成了如今的沈鱼。 “你应该感到愧疚,是你害死了她。”父亲经常这样说,“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沈鱼反驳不了什么,因为确实如此。 于是他为了逃避这些无休止的谩骂和责怪,总是蜷在房间里,麻木的抱着双膝,目光虚虚望向窗外惨淡的天空。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同胸腔内的心脏,被尖刀刮挲一般,一阵一阵的疼。 他不敢哭出声。 后来,父亲再婚。 沈鱼扒在门缝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婴儿啼哭,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能在门外刺耳哭声的掩饰下,大颗大颗掉落。 从此沈鱼愈发沉默寡言,像个透明人无声无息的欣赏着一户“陌生”人家的欢声笑语。沈鱼想要加入,可每每对上父亲嫌恶视线后,又懦弱的退缩。 而父亲的那些视线几乎是在沈鱼心底生了根。 以前他也不是没用这种眼神望向过自己,可大概是有了另一个孩子的对照衬托,这粒生根的种子慢慢发芽,逐渐长出藤蔓,一圈圈缠住沈鱼,伸着往极端生长。 沈鱼站在门前,看着身上为这次“回家”而特意挑选的米白色大衣,指骨轻扣,敲响家门。 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老人原本喜笑颜开的神情在看清是沈鱼的下一秒蓦地消失。 “你回来干什么。” 沈鱼双手冰凉。 “爸,”他说:“今天我发了工资。” “多少钱?” “四千。”手里提着从折扣超市买的水果,坠得沈鱼掌心生疼。他下意识皱紧眉。 父亲死死盯着沈鱼的双眼。正因为如此,沈鱼没有错过他眼中划过的熟悉的那抹厌恶,身形一僵。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沈鱼全身发冷。 “工资怎么比上个月的少?”父亲问。 沈鱼突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这个月......请了几天假,”他抿唇,也不知还在奢望些什么,补充道:“是去医院看病。” “怎么没病死你,天天苦着脸跟吊丧一样。” 不出意外,自己还是被拦在了家门外。 只是那袋水果被父亲拎了进去,还顺带卡里的两千五百块钱。 心跳的极快。 沈鱼蹲在路边急促的呼吸着,他的手伸向口袋摸了摸,记忆里的轮廓在这一刻断联。随之一股莫大的恐慌袭来,沈鱼的前额顷刻间布满冷汗。 接着没过几秒,后知后觉,他想起今天是换了衣服。 念及此,沈鱼自嘲的笑出声。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仅仅的几瞬而逝,沈鱼掸了掸大衣上沾染的泥草,踉跄起身。 他踩在坚硬冰冷的路面上,瑟瑟寒风针扎似的扫过脸侧。沈鱼提了提围巾,遮住了半张脸。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吃陈水的做的馄饨。 或许是因为方才透过父亲开的半扇门,望见了客厅餐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沈鱼想。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是馄饨,只要是一口热饭就都好。 这样想着,沈鱼拦下一辆出租车,径直往陈水的早餐店而去。也是如此,他下车便瞧见了那个同样蹲在路边,独自一人的陈水。 于是,沈鱼油然而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他望向他指缝间明灭的火星,脚步不受控制的上前。 最后,停在陈水身侧,沈鱼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轻声道:“火星要着到手上了。” 沈鱼消失的第四天清晨。 冰霜未融。 陈水拎着早饭坐在出租屋的楼梯口。昨晚他去一中找过沈鱼,可得到的消息是沈老师请了一周的病假。 电话是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接的,陈水不认识,但听声音,因为沈鱼的缺席导致他莫名其妙多了十几节课,那位老师对沈鱼似乎颇有微词。 言语间绕来绕去,最后总结下来就是病秧子、平里日冷冷淡淡、总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的样子。 陈水搓着手里的塑料绳,盯着对面紧闭的旧房门。 这时,手机铃响。 “水哥,”是陈南打来的,似乎是还没睡醒,他打了个哈欠问:“今天不营业吗?” 陈水“嗯”了一声,“有事,你和陈霖回去吧。” “行。” 随着嘟嘟挂断声落下,陈水起身,跺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脚,再看手机消息栏里发出去的十几条未读消息,踌躇片刻后还是敲了敲沈鱼的屋门。 屋内没有动静。陈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才刚刚六点。 太早了,大概是还没醒。 陈水抿唇,想着要不要等晚些时候再来,但才刚转身,屋门的把手便传来声响。 接着只听“啪嗒”一声,老旧的屋门被打开一条缝隙,然后一双乌黑的眼睛就这样闯进了陈水的视线里。 眼睛很漂亮,陈水想,即使这双眼睛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他也觉得漂亮极了。 “有事吗?”沈鱼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开口的声音也带着沙哑。 陈水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他摁灭手机,把手里的早饭递过去,说:“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不用。” 房间里应该是没有开灯,只有大门泄进去的几道亮光,沈鱼刻意避开,孤身站在黑暗里。 明明他们三天前还坐在一块吃饭,而现在。 陈水皱眉,掌中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他很烦躁,不光是沈鱼现在拒绝了自己送出的早饭,还有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推进的关系,好像在一瞬间又回到最初。 但好在陈水足够耐心。 他凝着面前这双漂亮的眼睛。诚然,他会对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保持足够的耐心。 “不舒服吗?”陈水问。 “没有。” “那为什么不想吃早饭?”陈水又问。 沈鱼安静的站着,“我自己能做。” 不光早饭,午饭、晚饭也是。沈鱼看着陈水想,馄饨自己也能煮。 不需要别人。 不需要别人。 “我不需要别人。”沈鱼的声音很轻,比雪花还轻。 这番话在陈水听来很跳跃。但好在他足够耐心,也足够能够容忍。 陈水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话,反而听话的收回了早饭,变戏法似的翻出三颗话梅糖。 “沈老师不是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糖。” 关上屋门,沈鱼像只生锈的人偶盯着掌心的三颗话梅糖。 眼睛一眨不眨的。 过于迟钝的大脑短时间内还无法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用正确的逻辑串联,沈鱼靠在玄关,视线缓缓移动,望向面前杂乱不堪的客厅。 几乎能砸的瓷杯玻璃都碎了。 谁砸的?我吗? 沈鱼站的脚酸,顺着墙壁直接坐在地上。 他有点想吐,但由于最近的垃圾桶被放在了厨房,沈鱼丝毫不留力的捶着胸口,一直到胸口泛起阵阵痛楚,那股反胃感才被压下去。 他不想吃饭。 因为吃了会吐,这样还不如不吃。 沈鱼继续捶着胸口,即使现在已经没有了反胃感,但他也不停。 他想把喉咙里堵塞的苦涩咽下去,黏在上牙膛上的药味混着尖锐的耳鸣引得沈鱼头重脚轻。即使现在是坐着的。 接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颗话梅糖随着沈鱼的动作叮当掉在地上。 很轻微的一声,但沈鱼还是听到了。 鬼使神差的,他拿起一颗撕开放进嘴里。 沈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脑神经一抽一抽的疼痛已经不允许他再去考虑其他。 心跳也愈跳愈快。 此刻的他就像一条被海浪拍在岸上缺氧的鱼。 只是下一秒。 浓烈的酸味在齿间迸开,冲淡了上牙膛上沾着的苦味。 由此沈鱼得到了片刻的清醒。 他扶着鞋柜起身,宽大的衬衣贴在皮肤上。他出了太多的汗。沈鱼挪着步子踩着碎瓷片一步一步走进卧室,他看向床头那板白色药片。 ——空了四片。 他吃多了药。 沈鱼含着糖块浑浑噩噩的想,刚刚极度混沌间,他好像听到了敲门声,自己无意识的遵循感知熟练的抠了几片药咽下去,才慢吞吞的去开门。 而具体是几片。沈鱼抬眼。 ......大概是,四片?其实也不多。 沈鱼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了,索性就不再去想。他拿起阳台的扫把,把客厅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后已是累极。 他躺在沙发上,仰着脸望向天花板。上面有一块斑驳的旧痕,沈鱼就盯着它,看着它在眼前一点点变大,逐渐形成一块巨大的黑黝黝的洞口。 沈鱼闭上眼,彻底昏了意识。而手里还攥着两颗话梅糖。 临近中午,陈水风风火火的从菜市场买来菜,兴冲冲的窝在家里做起了午饭。 他想起晨间与沈鱼的对话。 “那午饭还需要我做吗?” “不需要。” “可是沈老师付过钱的。” 沈鱼没应声。 陈水只当他是答应了,毕竟谁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经过前段时间送饭的经验,即使沈鱼没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也被陈水摸出了些许门路。 就比如,这人喜欢吃番茄,不喜欢吃胡萝卜,更不喜欢吃香菜。每每陈水放了香菜的番茄汤,沈鱼都滴勺不沾。 行为举止像个小孩子。 很可爱。 陈水想起了今早的那双眼睛。盯着看时,里面有阵阵漾起的涟漪,如同静湖中投掷的石子,澄澈似圆月。 想到这,陈水心底涌出冲动,他想再见见那双眼睛。又或许他想见的不是那双眼睛,而是它的主人。 那个在他面前总是盈盈笑意的沈鱼,怎会是别人口中冷冷淡淡的样子。 这样想,他也这样做了。 只不过在手机响过三遍还没接通时,陈水心底升起的悸动彻底被冷水浇灭。他贴着沈鱼的屋门轻轻叫了几声,没人应。 于是手机在第四遍打过去。 这一次,陈水模糊听见了门后客厅里传出的窸窣响声。 紧接着手中的电话被接通。 “喂。”沈鱼的声音很疲惫,听起来比晨时还有沙哑。 陈水下意识蹙紧眉,“沈老师,午饭做好了。” “......” “沈老师?” “......嗯。” “方便开门吗?” 屋内,沈鱼的眼神还带着茫然,他安静躺在沙发上,短暂的睡眠让他恢复了些精神。至少不会像早上那样,连路都走不稳。 “沈老师?” 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吵,沈鱼慢腾腾的眨了眨眼,指腹抵着出声口,幼稚的想把这道声音捂住。可即便是捂住听筒,声音还是从不远处的门外传来。 沈鱼被吵得烦了,连鞋都没穿,起身赤脚踱过去。最后终于在陈水准备踹门的前一刻打开了封闭的屋门。 陈水见状,尴尬的收回脚,笑着挠挠头。 沈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是陈水从未见过的陌生。既不是平日常见的温和笑意,也不是他人话里的淡然冷厉。 这个表情反而有些怪异,处在笑与哭的交界线上:嘴角是向上提的,可眸里的悲恸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陈水心脏一颤,试探出声:“沈老师?” 就是这个声音。 沈鱼觉得很烦,潜意识里也不再遵从“在外人前要面露笑意”的规矩,嘴角倏地垮下,也不管房门有没有关,扭头就走。 陈水连忙提着饭追上去。顺带替人关上门。 “干什么?”沈鱼重新窝在沙发里,发旋的呆毛高高竖起,眼神极为警惕的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不认人似的。 也确实不认人。 此时沈鱼只觉得面前站了一个大大的色块,五彩斑斓的转着圈,转得他又头晕。但也至少比头顶那个巨大的黑洞好看。 沈鱼想着,也就没管这个“色块”,任由着“它”在自己耳边嘟嘟囔囔的讲着话。但吵的实在烦了,他便把脑袋垂下去,抱个抱枕装死人。 而对面的陈水见自己说的口干舌燥,眼前人也不给一点反应,也当他这是生病难受的。 无奈扯过一旁毯子给人盖上,陈水搬来一张矮桌,把食物一碟碟摆好,最后贴心的盛满一碗白粥送到沈鱼手边。 “老师给个面子。”他说。 沈鱼不动。 怎么生病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陈水伸手试了试沈鱼脸侧的温度。不烫,应该是没发烧。 “沈老师?” “别叫,”沈鱼恶狠狠的睁开眼瞪着陈水,“吵。” 从没见过沈鱼这一面的陈水觉得新鲜,递上一只瓷勺,“把粥喝完,我就不叫你。” 沈鱼垂眼盯着瓷勺,忍住想把它摔碎的欲/望,偏了偏头,说:“不饿,吃过了。” “吃了什么?”陈水不信。 沈鱼张了张湿润的掌心,露出里面的两颗糖。 “糖不能当饭吃。” “可以。”沈鱼想到小时候自己抱着小卖部老板送的话梅糖,因为错过每日的饭点,就只能坐在卧室床上抠着糖袋子。 父亲巴不得他饿死,自然不会给饭。 陈水皱着眉,“瞎说。” “不是吗?” 陈水拾起粥勺舀了半勺送到沈鱼嘴边,“不是。” 沈鱼抿了一小口,很好喝。眼睛一亮,当即改了主意,把手里的糖往口袋里一塞,“我自己喝。” 他忽然觉得这个“色块”做的粥和记忆里某个人煮的馄饨一样好吃。 具体是谁? 沈鱼想不起来了。 反正不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