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下堂妇?不怕,她有金手指!》 第1章 唯一的妻 大和四年。 二月的琼都城笼着一层浓雾。 归燕居内,南引枝恭敬拜完三尊新供的神像,瘦削的面庞盈了点点笑意,如园内盛放的连翘夺人眼球。 她是文安伯府的下堂妻,在等她的“好”前夫。 小宁掀开帘子,头发染了些雾珠,轻声唤道:“姑娘,伯爷来了。” 她垂眸想着,姑娘落水多日,伯爷没来看过。眼下这么早来,定不安好心。 话音刚落,一身月锦长袍,风姿飘逸的江子义走进屋内,俊逸风流的脸庞上隐有一丝歉意。 他道:“枝娘,为夫来接你去琼都郊外的庄子里先住一段时日。” 南引枝回眸,面上掠过一抹疑惑: “庄子?住一段时日?后日伯爷大婚,可是嫌我住在府里丢人?” 她确实觉得丢人,住在伯府里,妻不算妻,妾不算妾,可她还不能离开。 闻言,江子义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上前一步,握住南引枝的手,轻声道: “枝娘,为夫绝无此意,只是后日兹事体大,我……我怕你伤心罢了。” 他脸上适时扬起一抹担忧的神情。 南引枝不动声色拂开江子义的手,自嘲道: “伯爷,你若真怕我伤心,能取消这亲事吗?” “胡闹!”江子义眉心微拧: “后日就迎亲了,今日去悔婚,你是想让宜娘投缳吗?而且你自请下堂,宜娘进府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先去庄子上,等过了这阵儿,我再迎你回府做良妾。” “良妾?”南引枝双拳微紧,冷嗤一声,“你可还记得我们和离时,你说过的话?” 去岁七月,琼都盛传她为贼人所掳,失去清白,文安伯府深受流言蜚语困扰。 南引枝虽因忠仆护主未失清白,却迫于府内外的舆论压力自请下堂。 两人签和离书时,江子义承诺:“我江子义此生只认枝娘为妻,文安伯府也只认枝娘为当家主母。” 转头来,他要娶新妇,还想让南引枝做妾,名声坏了,嫁妆也要填在府里。 人悄无声息被榨干。 江子义语气柔和了些:“若你不想做良妾,那也无妨。我送你去庄子上住,你在那儿,还是我唯一的妻。” 他言辞恳切,“宜娘出身清流人家,性情贞顺静和,她不会同你计较。 话头落在这儿,他还是执意要送走南引枝。 可她一旦跟着走了,从此就为外室,失了嫁妆和最后一丝声名,再也无法翻身。 江子义移步到南引枝身侧,想将她搂在怀里,以往他就这样哄南引枝,无事不顺。 南引枝恶心不已,后退一步: “你要送我去庄子上,老夫人和二弟、小妹他们都赞同?” 江子义只以为枝娘在吃醋,多了几分耐心,哄道: “娘自然知晓,还是娘担心你郁结于心,才给出这提议。至于二弟和小妹,还轮不到他们做主。” 南引枝心中吐槽,那老太婆见新妇即将进门,就迫不及待舍了她去。 也不想想,偌大的文安伯府,到底是吃谁的,穿谁的,用谁的? 南引枝唇角带笑,“既然老夫人这么为枝娘着想,我想先去拜见一下她。” 江子义下意识拒绝:“不行!”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失态,江子义描补: “现下才卯时,娘要辰时末才起。” 南引枝觉出味儿了,江子义压根没和他们说,她似笑非笑: “老夫人若知晓我今日离开伯府,定一大早起来,还会备好一长串鞭炮,好用来庆贺我这丧门星的离开。伯爷平日里只专心读书,还是不如我了解老夫人。” 南引枝转身,欲往外走。 江子义连忙伸手阻拦,恼怒道: “南引枝!你若不想去庄子上直说,何必给我难堪?” 难堪? 南引枝眼里湿润, “伯爷,我进府三年半,侍奉老夫人如同亲母,待小叔和小姑如同亲弟亲妹。下堂后,我也始终如一,更领着小妹亲自操办你的婚事。 如今只不过想在离别前,见见他们,这便是给伯爷难堪吗?” 南引枝别过脸。 “枝娘,我知你不易,受了委屈。”江子义一脸心疼,又道, “可宜娘后日就进府了,你……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忍一忍?先去庄子上避避风头。” 忍一忍? 算盘珠子都崩她脸上了。 南引枝眼里的讥讽险些破开,她闭了闭眼,强作镇定,扭过脸来道: “我想周姑娘定能理解我住在府里。先前伯爷不是答应我,即便和周姑娘成亲,但府中实际掌家之人还是我吗?” 江子义顿觉棘手,这是他随口哄人的话,岂能作数? 他语气微微急迫: “枝娘,这能一样吗?你爹是盐商,她父亲是礼部侍郎,家风严谨,注重规矩。” 南引枝不怒反笑: “所以呢?盐商之女又如何?伯爷难道忘了对我的誓言吗?我当时也是八抬大轿……” “可你已经下堂了!” 江子义打断她的话,又语气严厉, “纵观这琼都,又有几户人家是由下堂妻执掌中馈?枝娘,我对你难道不够好吗? 如今宜娘要进门,倘若你还在府里,岂不是给她难堪?纵她嘴上不说,难道心里就没有想法吗?” 他语气微顿,“更何况岳丈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我不能得罪他。” 这才是他的心里想法。 南引枝认真审视眼前这个男人,尽量语气平和: “伯爷,我能考虑应了你这桩事,但我要先见老夫人和小妹一面。” 她将话头又扯回。 江子义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我应了你便是,枝娘,等你用完午膳后,为……我再来接你。” 罢了,他大不了同娘解释一番,只要今日能送枝娘出府,后日定能顺顺利利迎宜娘进门。 至于枝娘成为外室一事,旁人只会赞他大度。 江子义怀揣心事,大步离开归燕居。 他走后,南引枝一阵反胃,干呕了几下。 小宁一脸气愤,服侍南引枝漱口: “姑娘,您说的没错。伯爷还真是个面善心奸的!” “明明是他自己怕得罪周府,还打着为您好的名义,扯出老夫人的虎皮来。” “先不说这些,小宁,我昨日让你准备的账册如何了?” 南引枝捻帕轻擦嘴角,神情淡淡。 “姑娘,还差一刻功夫便能备齐。”小宁福身。 南引枝微微颔首,吩咐小宁去摆早膳。 想赶她出府? 可惜她不是真正的南引枝。 第2章 访江听雪 她是——新世纪熬夜送外卖猝死的社畜之一。 穿越到架空的大洛朝,手握金手指——能测一月内生命安全的吉凶模拟器。 眼下她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 原主悄无声息死在七日前的落水,背后凶手尚未找到。 江子义又急着送走原主,妄图同时侵犯她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 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原主的爹可是位列扬州三大盐商,她的嫁资,可是上辈子的南引枝从来没见过的金额,上千亩的田产、数间商铺,连盐引都近三万贯。 若她窝囊被赶出去成了外室,岂不是坐实她先前的坏名声了。 风言风语和自甘堕落是两码事。 她不能带累原主的爹,连累原主唯一的亲妹妹。 这可是她的两位大财主,连累别人可以,但连累他们可不行。 现下她要接手原主的身份和财产,首要的便是待在这府里,查清原主的死因。 依她用阴谋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只怕原主坏掉名声一事,也颇有蹊跷。 不过,事情只能一件件去查。 即便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只能从小宁那里获取信息,但也难不倒她。 为了享受这泼天的富贵,她没路走也要挖出一条地洞来。 南引枝坐在梨木圈椅上,气定神闲。 心念微动,她缓缓展开左手心,巴掌大的微蓝光屏浮于上方,赫然一个小字: 【吉】 她彻底放下心来。留在府里的这一步棋,她走对了。 用完早食,晨雾隐去,旭日东升。 文安伯府爵脉始于太祖朝,本以军功起家,至江子义祖父改任文官,官至工部侍郎。 江祖父有两子,皆出于其妻。 长子江父去世前任户部郎中,死了近四年,比江祖父夫妻只早几个月。 二房夫妻俩很快分出,住于文安伯府隔壁的三进院。 江母同二房关系不好,两房人生分不少。 江子义年岁廿二,还在读书,明年才下场参加科举。 其弟江子安,小江子义两岁,守完孝后,走武官的路子,本可以荫补为从七品上的勋卫。 但只补了正八品上的翊卫,对应散官阶为御侮校尉,平时负责守卫皇宫,地位低于三卫中的亲卫和勋卫。 而二房,继承了江祖父和江父的人脉资源,比长房显贵。 好在长房还有个爵位,府里多少有几分颜面。 出了归燕居,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随处可见,下仆们喜气洋洋。 南引枝神色如常,带着小宁去枕霞阁,这是江子义小妹江听雪的住处。 江听雪年岁十七,同原主交好,几乎日日得见。 但自南引枝穿来,江听雪高烧了一场,两人均拖着病体,实在无暇。 侍女掀开帘子,一穿鹅黄褙子,眉若初柳新裁,笑若星子落入清泉的少女,映入南引枝的眼帘。 江听雪本卧在美人榻上瞧话本,见了南引枝前来,连忙展露笑颜,起身行见礼: “雪娘见过大嫂。” 南引枝笑着回礼:“小妹何必同我见外。” 两人携手坐于榻上,寒暄几句,进入正题。 南引枝目光诚恳:“小妹,我是来同你辞别的。” 她素手轻抬,小宁呈上托盘。 江听雪扫了眼托盘上的物件,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起身推辞: “大嫂怎么突然要走?大嫂持家三年,府里井井有条,即便……即便大嫂要离开家里,掌家权也不该落在我的手上。” 瞧着是无辜的。 南引枝握住江听雪的手,江听雪顺从地坐在她身旁。 南引枝不舍道: “我也舍不得小妹,只是伯爷下定决心要让我去庄子上。我……” “我……”南引枝轻叹一声,言辞间诸多无奈。 江听雪眉头微蹙,嘴巴嗫嚅了几下,最终闭口不言。 南引枝了然,再次示意小宁将托盘往前。 江听雪犹豫不决,依她和大嫂的关系,本不应接这管家权。 可大哥安排她和大嫂一起准备成亲事宜,只怕……只怕是为了这一日。 她神色动摇,目光缓缓落在库房钥匙上。 南引枝忽道: “听府里的家仆提过,七日前我落水之际,有人瞧见了小妹,似乎站于池子对面?不知小妹可看清了推我那人的面貌?” 江听雪指尖微颤,细细密密的汗珠浮现额间,下意识答道: “大嫂说笑了,我哪里知道那人是谁。” 这话才出口,她心中顿时一慌,侧首去看大嫂的神情。 南引枝是故意诈江听雪的,如她所预料的一般,江听雪清楚原主落水内幕。 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眸含笑: “小妹,小宁的手都酸了,这管家权你还是接过吧。” 江听雪脸色惨白,她刚才的回答,承认了自己就在池边。 她目光落在掌家对牌上,微微失神。 她若接了,大嫂问起落水一事,她不答就是不义。 她别过头,嘴唇蠕动: “大嫂,小妹只认你一位嫂嫂,掌家权非大嫂莫属。” 南引枝听完,一脸心疼,捻帕轻拭江听雪额间的汗珠,柔声道: “小妹说笑了,我今日要去庄子上,这掌家权,你既然不接,那我只能另想它法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府里能妥帖掌家的,只有大嫂。 若大嫂以此相逼,自己……自己只能坏掉大哥的谋算了。 江听雪觑着大嫂温柔的神情,一股寒意慢慢爬上了脊背,脸色逐渐僵硬起来。 她竟猜不透大嫂的想法了…… 南引枝细细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雪娘以后莫再唤我大嫂,我待雪娘如同亲妹,往后雪娘唤我一声姐姐便好。” 说完,她抬眸看向江听雪,目露期盼。 江听雪手心越发冰凉,她扯了扯嘴角:“南姐姐。” “诶。”南引枝笑应一声,眸里如同蒙了层雾一般,让人瞧不清。 只脸上浅浅笑着,她松开了手,同江听雪的侍女嘱咐: “雪娘手心发凉,你们可要小心照应,可莫让雪娘再染了风寒。” 侍女们诚惶诚恐应下。他们瞧见,刚才前夫人和姑娘的较量,姑娘输了。 江听雪瞧了这场景,一时不知这伯府到底是姓江还是姓南。 “雪娘,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南引枝嘴角噙笑,领着小宁离开。 江听雪木然地起身送行,转过身来,立马吩咐: “我病情未愈,今日不见任何人,哪怕是娘和大哥。” 说完这话,江听雪脱掉外裳,卸掉钗环,躺在榻上一脸苍白。 贴身侍女面色急迫,伸手去探江听雪的后背,惊呼: “姑娘,怎么好端端的出了一身冷汗!” 枕霞阁一阵忙乱。 南引枝出了院门,自是不管。 小宁气得脸儿发红: “大姑娘肯定知道是谁推的姑娘,她却不说。亏姑娘先前真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姑娘的一腔好意,真是白付了!” 瞅着这为她打抱不平的小侍女,南引枝将小宁的一缕碎发勾至耳后,轻声道: “这才哪儿到哪儿,说不准这伯府里也就雪娘有几分真心。” 停顿会儿,又道, “小宁,如今我们都要多留一个心眼,上次你家姑娘可真是脚在鬼门关了。” 原主是真的死了。 小宁重重点头。 姑娘说得对,这段时日,府里多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人。 显然是要另谋出路,也不想想,他们的吃穿是谁给的。 眨眼间,南引枝又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 “走,在府里住了这么久,马上要去庄子了,哪能不去拜见老夫人?” 既然断了江子义的后路,前路上,也要扔些绊脚石才痛快。 第3章 拜访江母 “枝娘,你真要将管家权交给我?” 江母喜不自禁,一下子从檀木椅起身,甚至还握住南引枝的手。 即便她今早才同心腹婆子骂过南引枝。 南引枝不嫌恶心,回握住江母,语气亲切: “瞧老夫人说的什么话,枝娘本就是外人,后日伯夫人要进门,能撑住这等大场面的,只能是老夫人。” 这话可说到江母的心坎上了。 自她嫁进这府里,婆母活着的时候,婆母掌着家。 等南引枝进了门,又直接从婆母手中接过掌家权。 她连一日执掌中馈的富贵,都没享受过。 她松开手,去拿库房钥匙,眼角的笑褶愈发深了。 南氏一族擅经营,库房里一定堆得满满的。 江母眼里掠过一抹贪婪,呼吸也急促起来。 想到这里,她不介意向南引枝释放善意,坐回檀木椅,扭头笑道: “你今日倒是嘴甜。要是你以往……罢了罢了,过去的事儿不再提。今日你这么懂事,想来是有事求我?” 南引枝微微颔首,面露孺慕: “我亲娘早逝,视老夫人如同亲母,只可惜老夫人对我诸多误会。如今……如今我要去庄子上,只怕再难侍奉于老夫人身侧,哪有女儿离了娘是开心的呢?” 说完,南引枝趴在江母的膝上,哭得身子轻颤,好不可怜。 这动作突然,吓了江母一跳。 但这话却触动了江母几分。她离家时,也是哭成一个泪人。 且江母从未见过南引枝这副示弱的模样,南氏总是一副端庄大度的神情。 每次吵起来,显得是自己无理取闹一般。 到底是新人要进府,南氏于是慌了,所以来求她这个当母亲的帮助。 江母自得的想着,也是,到底也才二十,经不住事。 她正要施舍南引枝留下。 一旁的心腹婆子却上前一步,悄悄在她耳畔提醒:“老夫人,伯爷今早嘱托过了。” 江母心神蓦地回拢,打哈哈道: “枝娘,你若去了庄子上,为娘会常去看你的。” 她语气亲厚。 儿子的前途更加重要。 南引枝欲言又止,不舍却又只能顺从地点点头。 她道:“那枝娘便在庄子上盼着您前来,只希望您不要有了新人忘旧人,就如同伯爷一般,今早还为了伯夫人同我吵架。” 这话听起来像是吃醋,但进了江母耳朵又变了番滋味。老大和南氏感情好时,总是为了媳妇和自己吵。 如今又要娶新媳妇了,会不会…… 江母眉心微拧,语气有了一丝不耐: “你同宜娘争什么?你为伯府的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即便你去了自家庄子上,那里下人也只会敬着你。” 南引枝懂事道:“老夫人说的是,大概前几日落了水,脑子有些糊涂,枝娘往后的日子,可全依靠老夫人了。” 听了这话,江母神色舒坦一些。 她斜觑了南引枝一眼,又承诺几句,随意打发了南引枝出去。 南引枝浅笑着行礼离开,她扫了眼富丽锦绣的屋内,却没过多捎喜气的装饰。 出了门给了小宁一个眼神,小宁还是管家大丫鬟,她吩咐道: “伯爷今早说了,府里要重视新来的伯夫人,鹤延堂再添几个喜字。” 这话很有道理,下人们听了话即刻去做。 甚至有人为了讨好新的伯夫人,去拿了红绸,想将鹤延堂的桌椅屏风也装饰上。 见状,南引枝嘴角的弧度越发扩大了。 越喜越好。 江子义和小弟江子安不同,江子安从小在江母身边长大,而江子义养在祖父的院里,对待江母总多了几分疏离。 时不时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多有趣呀。乱点好,乱了才好浑水摸鱼。 小宁不太理解:“姑娘,咱们就这么把管家权扔出去,真能留下来吗?” 南引枝笑容不减:“江子义不是蠢人,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听了这话,小宁似懂非懂。 又左右观望,见无人留心,才凑近小声说:“姑娘,那老夫人是凶手吗?” 南引枝微微侧目:“小宁,有的凶手不会把‘凶手’二字贴在脑门上。” 小宁认真点头,一脸凝重道:“姑娘,我记住了,我会留心府里所有的人!” 南引枝拍了拍小宁的肩膀: “难得有空,陪我好好逛一逛府里,以后定不会这么惬意了。” 然而,她在府里松快溜达,顺便指点了几处婚事安排。 那头的江子义急着找她,却阖府找不到她在哪儿,问急了才得一句: “夫人约莫在料理中馈。” 具体在哪里,一概不知。 他无奈坐在归燕居内,一盏又一盏的茶水灌进肚内。 甚至没留意到上的茶,不是他往常爱喝的五百文一斤的双井茶,而是市场上十五文一斤的粗散草茶。 他越等,面色越难看,心里攒了一肚的怨气和怒气。 坐了小半个时辰,日头渐渐高悬,险些拂袖而去。 南引枝才领着小宁慢悠悠现身,她不露痕迹扫了眼天青汝窑茶盏,语气掺杂一丝诧异道: “伯爷,我才处理完几桩婚事安排,连午食都未用,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江子义本欲发泄的一腔怒火,骤然被打断,又打量到南引枝额间的汗珠,一下哑了火,忘了自己本要说的话,只干巴巴开口: “没有,婚事应该安排的差不多了,你也别累坏自己的身子。” 南引枝微微颔首,一阵微风吹来,她捻帕轻咳了几声。 小宁一脸紧张,急忙去取披风,忍不住叨叨: “姑娘,你落水后伤寒未愈,我劝你待在归燕居不出去。你却不听,说离府前,哪有不拜别亲人的道理,还操心着府里中馈,一直迟迟不回。若是晚间又烧起来怎么办?” 南引枝被说得脸红,江子义这才留意到,南引枝身子消瘦不少,面色发白,心里浮起一抹愧意,连忙去扶她坐下。 可手才刚碰到南引枝,就被对方轻飘飘拂开。江子义脸僵硬了一瞬。 “我病了,莫过了病气给伯爷。”南引枝垂眸,坐在梨木圈椅上。 江子义颔首,应该是他多想了,枝娘爱他,怎么会讨厌他。 下人将茶盏撤下,重新上了好茶,小宁给南引枝披了件浅色折枝斗篷,显得娴静不已。 “伯爷,你可是有其他事?”南引枝指尖划过茶盏,微微抬眸。 江子义想起自己的来意,掏出管家对牌和库房钥匙,放在桌上。 只是几经打岔,原酝酿好的情绪没了,少了几分气势: “是我考虑不周了,枝娘你还担着管家的重任,还不能去庄子上。” 第4章 成功留下 “不能去庄子上?” 南引枝面露不解,“可我已经把中馈交还府里,为何又不能去?”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江子义面色骤变,质问道: “枝娘,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只说送你去庄子上,但并未让你交出中馈之权,你明知娘……” “明知老夫人怎么了?”南引枝端起茶盏,神色淡淡。 江子义是读书人,注重孝道,不会在南引枝面前说江母的不是。 江子义自己失控,差点口不择言,眼下冷静下来。 他另找托辞:“明知娘近日身子疲乏,不宜管家。” 南引枝轻笑一声: “可我今日去见老夫人,她很高兴,又有些不舍,说把我当做女儿,还和我抱作一团哭呢,还说一定常去庄子上看我。” 她语气似乎还掺上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动。 江子义心觉疑惑,什么时候枝娘和娘的关系这么好了? 可待他瞧见南引枝面上直晃晃的讥讽,才知他原没有想岔。 自己想是一回事,但别人表露出,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耐道:“娘对你好,你明白就行,以后多多孝敬她。” 南引枝不做答复,抿一口茶。 江子义见南引枝无视自己,心头顿生一股无名火。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南引枝微微侧目,提醒一声: “伯爷,你还记得来我这儿,是为了什么吗?” 江子义脸上一僵,不自然道: “总之,这中馈权暂时还得你掌,待宜娘进府后,你再交给她。” 说完这话,江子义起身离开。 南引枝眸中闪过一抹讥讽。 小宁一脸不满:“姑娘,这……这也太憋屈了。” “怎么个憋屈法?”南引枝看向小宁, “你是想说,他想送我们走,就能送我们走。想让我们留,我们就要留吗?” 小宁轻咬下唇,点点头。 南引枝起身,耐心道: “甭管过程如何,只要达到咱们想要的结果,这便行。” 小宁抿嘴: “可若是新夫人进门掌了中馈,伯爷还想把姑娘送去庄子上当……当外室,咱们又该怎么办?” 南引枝笑了笑: “小宁,我那是瞎扯,我没有重大过错,江子义其实不能将我遣离的。 退一步说,即便我真被送到庄子上,也不会变成外室。” “啊?为什么?”小宁下意识问,忽又觉这样不好,连忙道,“姑娘,我没有那种意思。” 南引枝没有误会,摸了摸小宁的头,反问: “你知道我先前自请下堂,为什么结果是和离,而不是被休吗?” “好像是……伯爷说体谅姑娘的不容易,和离为了给姑娘一个体面。”小宁想了想。 “这话也就诓诓你这种未出阁的小姑娘。” 南引枝心觉好笑,一边说,一边往书房走, “他父亲去世,我和他热孝成婚,陪他守了三年的孝,符合三不去原则中的“与更三年丧”这条。哪怕我犯七出,他也不敢休我,只能和离。” “可这和不变成外室有什么关系吗?”小宁问。 “当然有关联,我和他和离,他们一家子和江氏族人,舍不下我的嫁妆。 而老夫人还在世,他们可以用留籍奉养的名义,让我留在府里,我的户籍依旧列属夫家。 我的身份变成‘孝妇户’,既非妻也非妾,等同老夫人的义女。 只要老夫人在一天,他们就不能无故驱遣我。 若他真强行让我做外室,被人告发,视同为停妻再娶,最高可判徒一年半。” 顿了顿,又道:“不过实际过程中,可能只是吃一顿板子。” 南引枝语气有一丝遗憾,因为要转成外室,首先就有一个户籍问题。 小宁更加不理解,憋红了脸,良久才道: “姑娘,既然这样,为什么刚才不同伯爷说这些,要说了的话,伯爷以后肯定不敢……” 剩余的话小宁没说。 南引枝自动接上:“不敢再威胁我们了?” 小宁重重点头,两眼放光。 若是姑娘说出来,说不定伯爷就不敢再逼迫姑娘了。 此时的南引枝却笑着眨眨眼,语气轻松道: “万一他是法外狂徒呢?” “啊?”小宁挠挠脑袋,“姑娘,这是何意啊?” 南引枝笑得灿烂,没有回答小宁的话,反而吩咐:“去取我的嫁妆单子来。” 小宁一脸疑惑去取,边走边想。 良久,才想明白姑娘话里的意思。 姑娘和老夫人关系算不上和睦。 假使姑娘和伯爷说这些,伯爷更大可能认为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两人撕破脸皮。 府里无人能帮姑娘,届时姑娘的情况…… 小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 但她脑子控制不住,又往其他方面想。 伯爷送回府库钥匙和对牌,姑娘和老夫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只怕会变得更加恶劣。 往后姑娘在府里,若想好好待着,只能依靠伯爷。 伯爷之所以肆无忌惮,想送姑娘去庄子上就送,定然也想到老夫人不会为姑娘撑腰。 而姑娘一旦被送去庄子上,即便这样不合规矩,但只要派人看住姑娘和他们这些下人。 消息就传不出去。 万一消息真的泄露,只要……灭口…… 而老爷是个商人,士农工商,商人居末,地位最低。 但伯爷不仅是勋贵,也即将有礼部侍郎这等清流要官做岳丈…… 老爷再怎么疼爱姑娘,也难…… 呸呸呸—— 就不能想些好的? 小宁唾弃自己想法阴暗,甩了甩头,快步取了嫁妆单子给姑娘。 才将装着单子的鱼鳞合欢匣递出,脑子顿时冒出一个想法。 她脑抽问了出来:“姑娘,您不是失忆了么?” 南引枝正对着匣子发愣,骤闻这话,立马抬头,双眼微眯,逐渐靠近小宁。 小宁见一双清眸逐渐凛然,不免神情一紧,忘记呼吸。 南引枝忽地一仰,双手抱臂,靠在紫檀雕花椅上,故作严肃道: “既然知道你家姑娘失忆,还不帮你家姑娘把这匣子打开。” 小宁瞬间松了口气,又见姑娘承认失忆,连老爷特地为姑娘,找人打的匣子锁,也不忘了解法。 心里浮上一层浓浓的心疼和悲伤,声音也带有几分哭腔,她承诺道: “姑娘,小宁一定要找到害您失忆的凶手!” 第5章 失忆遍传 小宁还没找到害南引枝失忆的凶手。 南引枝失忆的消息,过了一夜,就传遍文安伯府的各个角落。 “姑娘,怎么办啊?” 清晨,小宁一脸慌张,“这事儿,我绝对没和其余人说。” 说完这话,她生怕南引枝不信,对着正在享受香火供奉的三尊真君像,弯腰低头,举手加额,神色认真。 这是南氏一族,相当郑重的发誓仪,时人敬神,不敢当前妄言。 “小宁,我信你。”南引枝思索道,“我落水醒后,接触的人不少,有人察出异样也正常。” “会不会……是咱们归燕居有人……?”小宁眉心微拧。 南引枝沉吟片刻:“归燕居的人,身契都在我这。院里每月又有贴补,待遇也比府里要好,背叛的可能性不高,再看看吧。” 顿了顿,又道,“如今这事捅出去也好。” 啊?小宁不解,失忆闹得众人皆知又算什么好事? 想到这,小宁心头一紧,若归燕居有内鬼,她要立马揪出来。 南引枝整理妆容,一袭米白纱罗襦配黛青裙,外搭一件淡紫纱质褙子,发间别上素玉禁步,淡雅自成。 虽眼眸含笑,但眼尾仍带着病中倦怠的湿润。 她不疾不徐带着小宁,去给江母请安。 此时,墨玉斋院内,日升风动,竹林簌簌。 侍女屏儿正在给江子义更衣。 他一身深红蜀锦圆领襕袍,腰系金镶玉蹀躞带,袖口恰露出半截青筋微凸的手腕,整个人丰朗俊逸,贵气摄人。 屏儿瞧见,耳垂的明月珰晃得厉害,忽想起才听到的消息,忍不住道:“伯爷,奴有一件事要同您说。” 江子义今天很忙,本就晚起,又想起昨天没办成事,不知如何跟大舅子交代,心里正烦闷着,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如果不重要,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屏儿闻言垂眸,虽被拒绝,心里却划过一丝庆幸。 另一厢,南引枝到了鹤延堂,本也没指望江母会起来,打算露个面就走。 却发现到了屋内,江母陈氏已经穿戴整齐,在待客。 南引枝朝屋外瞧了瞧天色,神色微讶,上前给江母行礼。 “枝娘来晚了,还请老夫人莫怪。”南引枝微笑。 另一人,南引枝不认识,小宁悄悄在她耳畔咬耳朵。 这人属江氏旁支,隶属江子义祖父一脉的三房,所嫁夫婿在族内行五。 南引枝唤一声:“五婶母安。” 江五婶轻蔑瞥一眼南引枝,简单点点头算应了。 南引枝温和的笑。 “我可怜的儿呀,你失忆了,怎么不跟当娘的说呢?” 陈氏捻帕拭泪,只是她动作不自然,眼尾的白粉扑簌簌落下。 南引枝双眉一挑,这又在唱什么戏? 她移步陈氏身旁,不落下风。 不过片刻,她两眼湿润,语气真挚: “枝娘感激老夫人的关心。 只是失忆这事,兹事体大,枝娘怕老夫人知晓反而担忧,所以才瞒着老夫人,还请您莫要挂怀。” 说完这话,南引枝又问: “老夫人从何处知晓?” 陈氏下意识要说,身旁的心腹陈嬷嬷轻咳两声,到了嘴边的话,拐个弯又往肚里咽下, “府里到处在传,这事已经不蹊跷了。” 又道,“枝娘,既然你已失忆,想必府中内务也不如往常熟悉,不如府里内务,暂且由娘来打理?” 哦?还是为着府里中馈? 南引枝面上笑容不减,握住陈氏圆润的胖手,轻声道: “老夫人提起这件事,枝娘自是要从……” 陈氏双眼一亮。 南引枝微微侧目,笑着说: “只是这事,枝娘说了也不算,还得听伯爷的。” 江母察觉自己被遛,心生恼意,抽出手来,冷哼一声。 南引枝不以为然,面色如常,端起手边的汝窑茶盏抿一口淡茶。 “枝娘,既然你不愿意将中馈给娘打理。不如,娘帮你掌眼琼都的那几家铺子吧?” 陈氏咳嗽两声,忽然道。 这话说得突然极了,文安伯府没有自营的铺子产业,陈氏提的自然是指南引枝的陪嫁铺子。 小宁脸色一变。 老夫人真是好大的脸! 南引枝笑容浅淡了些,不急不缓问: “是谁在老夫人面前提议这事儿?” 正房伺候的下人一个个头缩得像鹌鹑。 陈氏见状,心里底气不足,反而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南氏!你若要逞威风,回你的归燕居去。我不过提了一嘴,你就要给我脸色瞧吗?” 听完这话,南引枝笑了笑: “老夫人,枝娘不过问一句,您莫要着急,本来我还以为老夫人解开对我的误会。 如今想来,原是我一厢情愿。” 南引枝伤心起身,微微福身后,道: “今日事多,枝娘不再叨扰老夫人了。” 她带着小宁朝外走去。 “南氏,且慢!”江五婶扬声道。 南引枝回眸,静静地看着江五婶。 她倒想看看,还有什么招? 江五婶微抬下颌,狠狠瞪一眼南引枝,严厉斥道: “南氏,老夫人待你如亲女,她有所求,你反而违背,这是忤逆不孝!” 不孝?这话相当严厉,尤其对孝妇来说,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先不论“不孝”乃“十恶”之七,轻则徒刑流放,重则判绞、判斩。 只论若她坐实这指控,会连累南氏一族几乎所有的女子,无论出嫁还是未出嫁。 更不用说,如今她还是孝妇,是因着照顾陈氏的名义才留在府里。 这话,寻常亲戚不会乱说。 江五婶却说出来,反倒似已经和南引枝,结下了血海深仇。 小宁站在一侧,气得双眼发红。 南引枝惯来含笑三分,此时也笑不出来。 若这都能忍下,岂不是随便一个江氏族人都能跳出来? 她的留下,无非江氏一族与南氏一族的博弈。 她作为两族的桥梁,给江氏一族输送利益。 江氏族人身为既得利益者,还要当着她面踩她一脚? 南引枝冷呵两声,双眸似浸满碎冰,寒气逼人。 她沉声道: “五婶母,我敬您乃长辈,不想和您计较。 若您拿不出实证,肆意造谣惹恼我,届时我说不定去县衙告您一个诬告反坐之罪。” 顿了顿,南引枝朝陈氏道: “老夫人,咱们关起门来是一家人。咱们府又是伯爵府邸,不知能惹多少人红眼。 若有那等自家不和睦,又不条件宽裕的小人,在您耳边嚼舌根,还请您多细想几分。 枝娘告退。” 南引枝扬长而去,江五婶气得倒仰。 条件不宽裕?谁条件不宽裕? 陈氏脸色也不好看。 南氏也太无理了些,不就长辈随便开几句玩笑,这也不行? 小宁临走前,狠狠剐一眼江五婶。 陈嬷嬷却叫住小宁,小宁还以为陈嬷嬷要说软话,谁料陈嬷嬷拉长着脸说: “南娘子既然失忆,更应该谨言慎行。如今老夫人愿意帮她看顾嫁妆,是老夫人的体贴。 明日新夫人就要进门,你也要多劝劝南娘子,莫要再经常惹老夫人生气。” 小宁怒极反笑,翻了个白眼,一连小跑跟上南引枝。 “姑娘!他们也太过分了!” 小宁出院门,右手直掐人中,忍不住说, “咱们回扬州吧!再也不受这等子窝囊气了。” 南引枝已经平复好心情,笑着说: “你忘记前些天说过的话了?扬州也有等着抢家产的南氏族人。” 小宁双手握拳,恨恨道:“姑娘,您说,咱们先干谁?” 南引枝轻笑几声,拍小宁的肩: “咱今天谁也不干!” 南引枝想得很美好,但有时想法总是事与愿违。 第6章 下人碎嘴 文安伯府来了不少周府的人,府里热热闹闹,个个喜气满面,穿红穿绿的婢女们穿梭在各个院落间。 迎亲前一日,伯府要宴请新妇亲友。 这一日,新妇家也会有叔伯兄弟送嫁妆过来。 新妇家的全福妇人,也会来伯府铺帐,在床榻四角置枣、栗、莲子、花生,并诵吉词。 南引枝为避嫌,核验嫁妆这件事,她完全没沾手。 江听雪没出阁也不合适,江子义亲自核验也不太合礼法,婿不近奁。 伯府和二房关系实在一般,还是族长和两位族老在场,才完成这桩大事。 事情到这本没有纰漏,但免不了府里有碎嘴子的下人议论: “……新的伯夫人嫁妆只有三十八台,可比南娘子足足少七十台呢。” 刚巧这话,就传到了全福妇人李氏的耳里。 她父母、公婆、儿女俱在,又和小姑子周端宜相处和睦,甚为宠爱这个小姑子,对她比对亲妹妹还要好。 听了这话,一时气急。 在一伯府侍女的领路下,往前院正厅走,去找丈夫周琅。 身边还跟着刘嬷嬷、侍女妙香,和一个贴身侍女。 而南引枝才理完琐事,和小宁一起,走在回归燕居的抄手游廊上。 两人就这么遇见了。 李氏曾经见过南引枝,正主又在这,一下认出,对方还一派轻松闲适的神情。 李氏胸腔里积攒的怒火,顿时倾泻而出: “好一个南氏,你嫁妆多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一个弃妇的下场!” 南引枝正在和小宁,高高兴兴讨论中午吃什么锅子,骤然被指着鼻子骂,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氏见她这模样,更气了。 南引枝见着这衣着端妍的美貌贵妇人,稍一思索,就认出眼前人的身份,正要好好交流几句。 李氏忽然快步离开。 她这番骂完人就走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摸清头脑。 “姑娘,没想到这清流要官家的长媳,也会如市井泼妇一般……”小宁目瞪口呆。 南引枝挑眉,唇畔溢出一抹笑意: “怎么?你看你家姑娘被骂这么高兴?怎么不说‘太过分了’?” “姑娘,你取笑我!” 小宁杏眼一瞪,可爱得紧。 左看看,右瞧瞧,周围没人,上前和自家姑娘打闹。 俩人闹腾着,兴高采烈回了归燕居。 吃完羊肉锅子,南引枝坐回书房,思索这几日的事,一一列在宣纸之上。 穿来第一日,她察觉吉凶模拟器。 这是一个靠做好事积攒功德分,兑换吉凶模拟次数的系统,一百功德分才兑一次。 她醒来时,里面有一百积分,刚好能进行一次模拟。 心念微动,南引枝掀开左手掌心,上浮蓝色光屏。 她调出第一次模拟的记录,记录显示: 【凶,半月内死于庄子上。死因:溺水而亡。】 她根据这个结果,果断装作失忆,瞒过小宁,获取消息。 思来想去,定下中馈制衡之策,辅以外出施粥,赚取功德分。 又让人关注马厩。 而在前夜,喂马的车夫,给马多喂了几斗粟,又将青盐混入硝石粉,为提升耐力。 这说明江子义次日一早要送她走。 随后,她进行第二次模拟,结果显示,她留在府里的对策没有失误。 当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若她去庄子上,死法和原主在府里的死法保持一致。 哪有那么多意外,大概率是人为。 江子义急着送走她,无非她碍人眼。 她要留在府里,好好活着,查清原主死因。 那么下一步她要做什么? 南引枝拎出写得密密麻麻的这张纸,扔进炭盆烧成灰烬,提笔又在新的宣纸上继续书写。 一、待周端宜明日进府,一齐放饵; 二、利用集体的力量,迅速积累功德分,尽快开启下一次模拟; 三、巡查嫁妆铺子和田庄,进一步掌握嫁妆情况; 四、…… 午后的阳光格外慵懒。 小宁在耳房,郑重地将一个精美的匣子锁进衣柜。 又招来两个心腹,一起嘀咕,如何抓“凶手”和“叛徒”。 下午,伯府的宴席渐渐散去。 江子义才回墨玉斋歇息,鹤延堂的下人满头大汗来请: “伯爷,老夫人说头疼,请您过去瞧瞧。” 江子义才和大舅子周琅闹了些不愉快。 这时听完这话,就知道定是亲娘又和宜娘闹了矛盾,来找他告状。 他差点忍不住发怒直言,有病瞧医,找他也无用。 可他是读书人,注重孝道。 话到嘴边,临改了口: “我知道了,更完衣就去。” 进了鹤延堂,陈氏有气无力软躺在贵妃榻上,唉声叹气。 江子义行礼后,面露关切之色: “娘,您头疼好些了么?” 陈氏闻言,翻了个身不搭理他。 江子义面色微沉,转过身来,问: “你们怎么伺候的老夫人?今天发生什么事?快仔细说来。” 下人你瞧我,我瞧你,没一人敢说,一个个扑通跪在地上,两肩发颤。 江子义闭了闭眼,每回都是这样。 装病装得也不像,屋里一丝药味也没有。 他长吸一口气,又缓缓舒出,抬腿往外走,内心倒数三秒: 三、二、一。 一道似裹着砂砾的声音扬起,恰好在他脚将迈出门槛之际: “伯爷!” 陈嬷嬷跪在陈氏榻旁,声音哀戚: “回伯爷的话,老夫人这是心病。” “哦?”江子义嘴角噙笑,配合问,“那是什么心病?” 陈嬷嬷老泪纵横,却不敢再答。 江子义的耐心逐渐消磨。 陈嬷嬷余光打量他的神情,心道一声不好,连忙轻咳几声。 陈氏翻过身来,缓缓坐直,双眉下垂,半是埋怨半是伤心道: “子义,娘知晓你忙。若不是那南氏实在不像话,娘也不会头疼。” “那我让枝娘来侍疾。”江子义提议。 陈氏面色大变,中气十足道:“不行!” 江子义讶异看向陈氏。 陈氏意识不妥,又哀呼头疼,左手扶额,缓了片刻,才又捡起先前的话续上。 她神色哀婉,又有几分悲愤道: “我今早听说她失忆,担心她不能管好中馈,想要提点她,她张口就拒了!” 江子义眸光微动:“然后呢?” 陈氏拧眉,继续说: “这就算了,身为长辈,我容忍她的放肆,又担心她管不好琼都的铺子,问问要不要帮忙。 结果,她又拒了!” 陈氏越说越激动,脸色逐渐红润,一拍大腿道: “你说说,哪有这样的孝妇!” 第7章 深夜来访 江子义听完,眼神渐渐幽深,良久无话。 陈氏心头疑惑,揣摩不清自己儿子的想法,眼珠一转,索性道: “娘替她管铺子是为她好,以免被人哄骗。你既是我儿,就应当为娘分忧!” 江子义回转心神,似笑非笑: “娘,铺子是她的嫁妆,是她在府里的立身之本。 枝娘虽然失忆,但也不会是泥性人儿。真要惹急她,她能义绝,携产归宗。” “她敢!” 陈氏心头一跳,但说的话气虚几分。她脑袋一歪,似乎又要哀叹头疼。 江子义温声说: “娘,您若头疼,儿即刻唤小弟前来侍疾。” 陈氏立即噤声。 这怎么能行,安儿在宫里当值,一月才回一次伯府。 好不容易休息几日,又怎能折腾他? “我儿,我头不疼了,你有事的话,且先去忙吧。” 陈氏低头,悄悄掀眼皮看一眼大儿子。 江子义又说几句关怀的话,让下人好好照顾老夫人,然后离开。 临走前瞥一眼屋内,忽地停下脚步,吩咐下人: “这屋里家居摆件多绑些红绸,不然明日不像话。” 说完这话,他快步离开。 却不知,鹤延堂立刻炸开锅。 陈氏下榻,腿脚利索,一把掀翻架子上的古董花瓶,脸色铁青道: “那南氏说是孝妇,把我当娘,结果连一个铺子都不舍得给我,还哄得老大站她那边。 现在好了,又来一个周氏!” 陈氏暴跳如雷,屋内四处窜走,将正房砸了个稀巴烂。 陈嬷嬷司空见惯,淡定候在一侧,只在陈氏手碰到一柄玉如意时,眼皮一跳,立即伸手道: “老夫人息怒,我有一计。” 陈氏手中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又似是错觉。 下一瞬,她眼神温和,上前握住陈嬷嬷粗糙的双手,轻声道: “好三娘,快细细说来。” 却说李氏,她上午骂完南引枝,有一刹那的后悔,所以遁走。 但不消片刻,她又气得两眼发红。 她惯来高傲,素来被人捧着,从来只有她瞧不起别人,鲜少有人不识得她,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碍着小姑的弃妇。 这下她心里怒意陡增,见着周琅,添油加醋一番再告状。 周琅的关注点和李氏不同。 他只留意到南引枝还在府里,没被送走,不免皱眉,回答妻子的语气都敷衍一些。 “珍娘,为夫知晓了,会让她自食恶果。这事你别和小妹说,明日她要成亲,省得她会不高兴。” 这话说得好像李氏不心疼小姑子一样。 李氏一时语噎,草草应下。 却没想到,妙香回去之后,就和周端宜说了这事。 周端宜素来重礼法规矩,正捧着一本《女论语》,眉作远山淡扫,双眸温婉。 她垂下眼帘,微微蹙眉,点评道: “大嫂这样有失身份。” 心里还想,那南氏不会治家,若换成她,府里绝对不会有这种爱背后议论主子的仆从。 想到这,她双颊微红,放下书本,一双纤纤细手,轻柔打开案桌上摆着的檀木浮雕盒。 又小心翼翼拿出一支金累丝石榴簪子,出神盯着…… 忆起那人情浓时在她耳畔的低语: “卿卿,我定不负你。” 不禁垂首羞涩,情不自禁喃喃道: “江郎,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侍女妙香,一脸羡慕看着自家姑娘,心想:姑爷和姑娘的爱情,多么令人向往…… 暮色西沉,碎星满夜。 南引枝盥洗完,一身艾绿绞缬绸睡袍,明眸皓齿,般般入画。 素手轻捻黑子,她神色平静: “听嬷嬷话里的意思,老夫人想让我来主持明天的告祖礼?” 新郎亲迎新妇前先祭祖,示先祖允婚,此礼未有,新妇可拒嫁。 待新妇入门,再与新郎共祭,于此礼后,新妇名讳便正式录入族谱。 “是的。”陈嬷嬷和颜悦色回答。 南引枝落下黑子,微微侧目: “嬷嬷确定没有记错?告祖礼只能由伯爷或族长主之。若我主祭,岂不乱宗法?” 陈嬷嬷面上掠过一抹不自然: “那应当是老奴听错老夫人的话。老夫人应该是请娘子去观礼。” “应该?”南引枝笑了笑,又执白子落下, “嬷嬷若是不确定,还请先问清老夫人,再来传话与我。 明日可是伯爷的大事,还是谨慎些为好,嬷嬷觉得呢?” “娘子说的是。”陈嬷嬷笑容微僵。 顿了顿,又作势打两下嘴巴, “还请娘子信我。老奴刚认真回忆一番,老夫人的原话,大意让我来请娘子去观礼。” 南引枝轻轻颔首: “既然得嬷嬷保证,还请嬷嬷代为答复老夫人,枝娘明日必到。” 陈嬷嬷行礼后告退。 小宁掀开帘子,语气不善: “他们欺负姑娘失忆,诓姑娘主祭。姑娘揭穿后,他们又换个由头,让姑娘去祠堂观礼。 难道他们记恨姑娘不肯给嫁妆铺子,所以想让姑娘明天闹笑话?” 南引枝看一眼苦大仇深的小宁,心觉好笑,道: “我的好小宁,既然猜到他们来势汹汹,不如替你家姑娘分忧,想想他们会出什么招。” 南引枝让侍女收走棋盘,小宁拿来一本《祖典》,两人共坐于罗汉榻上,细细商量。 不久,守正房门的侍女来报:“伯爷来了。” 南引枝心生反感,这江子义总这样想来就来。 下一刻,身形颀长的江子义跨入屋内。 他满脸担忧: “枝娘,你失忆一事怎么先前不跟我说?” 南引枝示意小宁退下,神色淡淡: “伯爷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江子义一时语噎,又扬起疏朗的笑,上前欲坐于罗汉榻另一侧。 南引枝不小心掀翻榻上小几上的碧青茶盏,茶水泼湿榻面,江子义脸色一凝, “枝娘,你我之间非得如此?你不记得以往的事,为夫可以细细和你详说,只是你莫要和我生分。” 南引枝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江子义身上,面露三分浅笑,轻声道: “伯爷,待明日宜娘进府,我把这些话都细细说与她听,还希望伯爷,届时能理解我这个失忆人的痛苦。” 说完这话,南引枝怕江子义再来烦她,又说: “伯爷,以前的海誓山盟,你我既忘了,就当做从来不存在过。” 江子义眸中掠过一抹阴霾,上次他没留意,如今仔细再看枝娘,她眼里居然完全没有一丝情意。 他眼神幽深,试探道: “枝娘,若是你在吃醋,故意装作失忆,我可以包容你的荒谬想法。 待宜娘进府,我和她生下的第二个孩儿可以给你养,往后你也算有了能养老送终的人。” 第8章 宗子宗女 南引枝闻言,嘴角虽还在笑,但神情快要崩裂开。 江子义又道: “若是你觉得我和宜娘的孩子不合适,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孩子。” 南引枝笑而不语,静静看着他。 江子义觉得自己足够诚恳,继续劝她: “如今你被南氏一族所弃,又同娘关系不好。 要是没有自己的后代,待我和宜娘的长子继承伯府,届时更难立足。 枝娘,我是为了你好。” 南引枝耐心听完,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只要你们夫妻没有意见,往后无论男女,只要送到我这,我定会倾尽全力培养其成为宗子宗女。 如此,也不算辜负伯爷,这番为我盘算的拳拳苦心。” 江子义语凝,神色复杂看了南引枝一眼,一句话不说离开了。 南引枝讥笑一声,小宁掀开帘子进来,满脸担忧: “姑娘,您头痛吗?” 南引枝眸光平和,笑着摇摇头问: “小宁,你说他来试探我有没有真的失忆,这是不是说明,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小宁微微一怔,南引枝双眼微眯, “亏心事?难道我落水和他有关?” 小宁心里难受,姑娘真忘了彻底,连一丝想起的迹象也没有。 伯爷故意激怒姑娘,而姑娘却不被他牵扯情绪,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 小宁不知道,没有记忆的姑娘,是否也会这样看她? 顿时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南引枝见状,心中一慌,连忙上前抱住小宁,手忙脚乱用袖子去拭小宁的眼角, “小宁,我哪里说错话惹你伤心?你同我说,我向你道歉,绝不再犯,你快收走这神通,饶了你家姑娘。” 小宁摇摇头,回抱南引枝,一边抽噎,一边含糊道:“姑娘,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好好!今晚咱们抵足而眠!” 另一厢,江子义趁着星夜回墨玉斋,温文尔雅下的一张面庞,神色晦暗难明。 他刚确认过,枝娘的确失忆了。 此事,在他心中掀起点点涟漪,两人的过往历历在目,而今却只有他一人独记。 他心中既悲又愤,还掺杂两分说不明的愧疚,又有三分如鲠在喉。 如烈酒过肠,又夹上几筷烧糊的苦瓜,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进了墨玉斋正房,侍女屏儿上前替他脱去外袍。 江子义冷冷瞥一眼,面无表情道:“不要再有下次。” 屏儿满心欢喜迎上,却似被浇上一盆冷水,浑身寒了个彻底,她轻咬贝齿,垂眸道: “奴知晓,下次和夫人有关的事,一定先报与爷听。” 她长相妩媚,体态婀娜,耳垂还戴着早间的明月珰。 这一日漫长等待的甜蜜,在此刻化为一柄利刃刺向她心田。 每一次呼吸,都牵引出密密麻麻的滞涩,胸腔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却又被她强行按下。 江子义又换一副温润的面庞, “罢了,我先前语气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等宜娘进府,我会让她给你一个名分。” 闻言,屏儿心间的褶皱陡然被熨平,眼里满是惊喜。 她羞涩点头,又全心全意、满腔柔情服侍江子义。 话说陈嬷嬷回了鹤延堂后,边给陈氏揉捏肩膀,边向陈氏回禀: “……虽然失忆,但对祭祖一事有所了解,只怕没那么好糊弄。” 陈氏闻言,正伸向梅花酥的手一顿,眸中闪过一抹精光,冷笑道: “那便多做布置,百密总有一疏!” 斗转星移,拂晓时分。 文安伯府举行祭祖礼,族长亲至,又有江三族老、江五族老在旁。 江氏一族的族长,是江子义祖父的嫡亲二弟。 他只有一女,早年外嫁出琼都,如今任着朝廷的国子监祭酒一职,从三品职位。 因江子义自幼长在祖父院中,江祖父外出探望唯一弟弟时,每每会捎上江子义一道。 因而江子义和江祭酒关系相当亲密,江子义甚为敬重江祭酒。 虽为叔祖父之名,实际上却视为亲祖父之尊。 江祭酒也相当重视江子义这个年少袭爵的后生,对其才华赞叹。 若不是因江父去世,江子义要守孝。 只怕江子义早过科举,做官去了。 不过如今参加科举也不迟。 一是早几年参加科举,新皇登基,朝廷形势不明。 二则因为江子义袭爵前,还是国子监的学生,依旧保留国子监的学籍。 故而能免去科举中的县试和解试两环节,由国子监推荐到尚书省直接参加省试。 而江祭酒清楚江子义的能力,对他颇有信心,又时常指点。 虽因守孝和承爵,江子义不能回返国子监学习,但课业却丝毫未落。 这时,南引枝一袭素纱深衣,到了祠堂,和江祭酒以及江三族老、江五族老见礼。 江祭酒微微颔首,江三族老却吹胡子瞪眼,斥道: “南氏,你一介和离妇,来祠堂做甚?没碰祭器吧!实在是晦气!晦气!” 南引枝笑意不达眼底,微微瞥一眼正迈入门槛的陈氏,答道: “回三叔公的话,枝娘若不来,只怕五婶母又会指着枝娘鼻子骂。” 江三族老老脸一愣,这又关他家什么事? 不过他不屑陷入妇人之间的口角争执。 只冷嗤一声,拂袖转身,鼻孔朝天道: “既然来了,就务必安分守己,不要乱摸乱碰,明白吗?” 南引枝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江三族老等了片刻,没有得到答复。 一转身,才发现南引枝离开,不免心生恼意。 又见陈氏过来,忍不住高高在上,以一副长辈口吻训诫道: “陈氏,南氏既已和子义和离,你身为她的舅姑,有监督她之责,务必让她不要沾手族内的事务,免得坏了祖宗的规矩。” 陈氏本来就不愿意早起,要不是想着今天会发生的事,心里激动,早就称病不来祠堂。 这下,骤然被江三族老教训,心里也不爽利。 要是她能管住南氏,还要他说什么风凉话。 不过陈氏顾忌他是长辈,于是敷衍应下,又赶紧离开。 她倒是不怕江三族老,只是看着不远处的江祭酒,心里发怵。 江祭酒和她死去的公公,实在长得相像,两人性格也相似,她能避开则避开。 但她在避开前,还是同江祭酒认真见礼,免得被挑出错处。 江三族老见陈氏对二哥行礼,和对自己行礼明显有区别。 不免又冷哼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江五族老不爱说话,像个沉默人一样。 他和江三族老乃亲生兄弟,两人都是同一个妾室所出。 南引枝不动声色将一切尽收眼底,低眉顺眼,立于偏厅的紫檀嵌螺钿屏风后。 身前摆着一个蒲团,是下跪用的。 穿越后,她就不喜欢这点,动不动跪来跪去。 陈氏绕行屏风后侧,面目和善,同南引枝道: “好孩子,娘今天让你来观礼,也是为了替你撑腰,以免让新妇和族人轻慢你,你可懂为娘的这一番苦心?” 第9章 任我宰割 南引枝一脸感动,上前一步扶住陈氏的胳膊,温声道: “枝娘明白,老夫人记挂枝娘。您放心,枝娘以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南引枝表忠心,陈氏笑着颔首,两人昨日的龃龉,似乎就这么烟消云散。 不久,江听雪和江子安也到了,又是一番见礼。 人到得差不多,但江子义还没来。 江祭酒不禁眉心微拧,打发一个小厮去问问。 祭祖乃大事,时辰都是特意挑好的,岂能随意耽误? 子义也不像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江祭酒轻捋白须,双眼微眯。 莫非有什么事绊住不成? 江子义未被事情绊住。 只是屏儿不知怎地,误了会儿时辰,忘了叫醒江子义。 还是长随齐杰,久不见伯爷房里掌灯,心觉奇怪,才进房唤醒江子义。 江子义来不及责怪屏儿,在屏儿的伺候下,匆匆换好礼冠礼服,大步向外走去。 屋内,屏儿一脸懊恼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嘟着樱桃小嘴,纳闷自己怎么就忘记这茬了呢? 若让新的伯夫人知晓此事,岂不是会让新夫人误会? 屏儿还在浮想联翩。 江子义却一路疾行,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卯时二刻前抵达祠堂。 江祭酒已有些不满,绷着一张脸。 江子义连忙行礼,恭敬作揖道: “还请叔祖父和大家见谅,近日新得一孤本,实在爱不释手,故而误了时辰。” 孤本? 江祭酒闻言,两眼一亮,声音含有几分期待:“可是那本……?” 江子义淡笑点头,恭敬答道: “明日便将其送至叔祖父家中,届时书中有几分疑惑,也好请叔祖父指点。” 江祭酒哈哈大笑,连连大赞。 虽说读书险些误了正事,但如今可不是没误吗? 其余人摸不清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觉枯燥,其中又以江子安连打几个哈欠最为显目。 他平日在宫中当值,时间不宽裕,睡眠颠倒更是寻常。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要晨起,又要听这两人说天书,只觉折磨。 江三族老也无法加入这个话题,出言提醒:“二哥,子义,到时辰了。” 闻言,陈氏面上隐隐约约表露几分兴奋。 她特意往南引枝的方向看去,心想: 南氏,只怕你以后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了。 想到这,她心里扑通扑通,脸也红润起来。 南引枝温和笑着,回望陈氏一眼,面容柔美。 如今她还掌着府里中馈,祭品采买、礼器准备皆由她负责。 昨夜,她和小宁连夜检查,能想到的祭品礼器。 甚至连江氏祖宗的牌位,都细细观察,是否有挪换的痕迹。 既然原主对这婚事上心,不容有失,那么她自然也不会让人破坏原主的安排。 时间来到卯时二刻。 江子义亲手以兰汤擦拭青铜鼎内壁,神情恭敬,又小心翼翼。 陈氏不错眼盯着,似乎在期待什么,呼吸也变得急促。 江祭酒见此,暗想陈氏未免不够沉稳。 江子义顺利擦完,江子安用海盐蜡层养护鼎耳。 陈氏面色一凝,不死心等着。 难道就没有人发现青铜鼎有变? 她咬咬牙上前,探出脖子去看鼎内。 江祭酒和两位族老,神色一言难尽。 这陈氏在做什么? 江子义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 陈氏左看看,右瞧瞧,没看到自己想要的赤色小字,正要伸手去摸内壁。 江听雪急忙上前,轻声唤道:“娘!” 女眷不能碰祭器,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陈氏往前探的动作一顿,忽想起此举不妥。 扭头见他们面色不善,连忙打哈哈: “我帮忙检查一下祭器,子义擦得挺干净的。” 江祭酒和两位族老面色稍霁。 江子义象征性地笑了笑,出声道: “还是娘思虑周全。” 陈氏尴尬笑着退下,侧目看向南引枝。 南引枝眼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面上却神色无异,只微微歪头,似有问询之意。 陈氏心里浮上疑惑,心想,或许下人粗心大意,给忘记了。 她安抚自己,没事,她还准备了其余“惊喜”。 陈氏重拾信心,朝南引枝遥遥点头。 南引枝回以微笑。 昨夜她发现青铜鼎内壁,居然有人放了朱砂,朱砂还会连成字。 若被发现,不管字是否有指向性,她至少会被扣一个祭器保管不善的罪名。 如果严重,祭祀甚至会中止,迎亲取消,另择他日。 周府的人不会怪江子义,不会怪陈氏,只会怪她。 文安伯府也同样如此。 南引枝淡淡笑着,这可不能让陈氏如意。 此时,江祭酒击青铜磬九响,每响间隔三息,江子义正式启祠堂正厅铜门。 江子安抬三牲牛、羊、豕进入祠堂正堂。 江祭酒以麈尾轻扫牛腹。 又亲捧玉圭,置于主祭案东侧,圭首朝东,乃紫微星位。 而这和陈氏预想的西位不同…… 她疑惑陡生,脑海里不受控制冒出想法。 难道下人阳奉阴违?没有在玉圭底座放置磁石? 按照她原来的想法,圭首会指向南氏的位置,届时南氏有口难言。 如今没有做成,她心里不免怀疑,难道南氏知晓此事,早做应对? 不不不! 或许只是意外。 陈氏蜷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又望一眼南引枝。 南引枝沉稳持重,静静回视陈氏,眸光微动。 陈氏心头一紧,嘴角笑容僵硬。 南引枝收回目光,静静观礼。 玉圭底座里放的磁石,被小宁发现,早早取下。 即便她身前的这座屏风,底座嵌上一排粗钉,玉圭也不会调转方向。 陈氏的这个算盘注定落空。 陈氏手心微微出汗。 卯正时分。 江子义执一尺二寸降真香顺利点燃,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陈氏额间渗出汗珠,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让人去换加入竹芯的降真香,但燃香过程,并未出现炸裂噼啪声。 一次两次,还能说意外,第三次难不成也是吗? 陈氏不信,她心里慌张,难不成南氏真的一一识破,早做安排应对? 可若果真如此,那南氏为何不将计就计? 南引枝面容浅笑,她还真不好剪开降真香细查。 但陈氏收买的人早就倒戈,那负责更换降真香的人,短时间压根找不到有问题的香来替代。 又被她亲自捉住,只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求饶说出。 至于为何不将计就计? 南引枝唇角噙笑,她既然负责准备祭祀的用品,无论大事小事,只要出错,就会是她的事。 平平安安度过最好。 第10章 谋划半空 仪式进行到下一步。 江子义左手托盏献酒,待酒液均匀渗洒,江子安击柷止礼。 江三族老和江五族老监礼。 柷也是正常发声的。 陈氏脸色微白,背心湿透,四肢百骸有一股寒意在四处游走。 这一步,不同于鼎内放朱砂、玉圭置磁石、降真香偷云换日。 只因柷一旦破坏,短时间内难以找到替代的礼器。 而今柷正常发声,只能说明她的人背叛了她! 陈氏身子发颤,胸膛一起一伏。 怎么这南氏没有记忆,还这么难对付? 她实在恨! 随之而来,心头涌上一股惧意。 那下人既已背叛,那南氏岂不反捏她一个把柄? 负责的人是谁来着? 陈氏脸色苍白,大脑飞速运转…… 好像是……是…… 是南氏的远房亲戚,哈哈哈! 陈氏放下心来,届时事泄,便说是那南氏联合族内的人污蔑她。 她全神贯注关注下一个场景。 她特意让人在南氏身前备下蒲团。 南氏失忆,若稍不谨慎,就会跪在蒲团之上。 先不说笑话不笑话,只要南氏一跪,蒲团内藏的铁蒺藜就够她喝一壶。 若不想祭祀被中断,她只能忍痛不呼出声音。 为了这事做得不明显,连老大的蒲团,她都让陈嬷嬷动了手脚。 即便南氏不跪,但只要老大一跪,届时定会找南氏的麻烦。 蒲团常见,经手的人也多,很难查到她身上。 陈氏朝着南引枝的方向,扯唇一笑,笑容阴冷。 南引枝面色如常。 江祭酒开始诵祝词,江子义跪拜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陈氏视线在江子义膝下的蒲团,和南引枝身前的蒲团,来回逡巡,嘴角勾勒出一个怪异的笑。 江子义郑重叩拜,膝盖忽有一阵刺痛传来。 不好!这蒲团放了铁蒺藜! 是谁要害他? 他面上掠过一抹阴霾,但依旧庄重完成剩下的叩首。 只是里裳被刺破,膝盖隐约渗出血迹。 但因衣裳颜色,看不太出来。 府里中馈素来由枝娘打点。 难不成枝娘看不惯他娶宜娘,故意在蒲团做手脚,就为了阻止今天的亲事? 真是胡闹!罢了,他先忍忍,这种时候决不能掉链子。 只当枝娘闹小脾气。 晚些时候,他敲打敲打枝娘,以后切不能如此任性。 他就说,枝娘即便失忆,但心里总藏有几分对他的感情。 又细想昨天的对话,心觉或许枝娘对他有好感。 不然怎么他提出过继孩子一事,她并未拒绝,还提出要培养宗子呢? 江子义腿上虽痛,但心里得意之感越甚。 陈氏见江子义眉间似有痛苦,心头虽有几分不忍,但又有少许痛快。 想必老大无论如何怀疑,都想不到会是自己派人做的。 身为她儿,替娘分担分担辛苦又有何妨? 想到这,陈氏很快思索到,既然老大中招,那南氏那边…… 她迫不及待扭头去看。 主祭的江祭酒,心里越发对陈氏不满。 祭祀之时,总频频左顾右盼,这不是视祖先为无误吗? 想到这,他决定回去以后,同自家夫人说道说道。 让她来和陈氏交流交流,好让陈氏收敛自身。 子义未来会有大出息,以后可要肩挑振兴江氏一族的重担。 可不能有一个视礼法于无物的亲娘。 如此,他也不算辜负长兄的嘱托。 紫檀嵌螺钿屏风后,南引枝见自己身前有蒲团,正犹豫要不要下跪。 但待在附近的江听雪,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小声道: “南姐姐,你非宗妇,可以不跪。” 言下之意,只需江子义一人下跪。 南引枝从善如流,轻声同江听雪致谢。 江听雪眸中闪过一抹心疼。 看来昨天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南姐姐的确失忆了。 陈氏亲眼见到自己的好女儿,亲自制止南引枝下跪。 那个气呀,比南氏自己知晓规矩不跪,要气得多。 眼睁睁瞥见最后一个整治南氏的机会流失,活似从她心里剜下一块肉,一阵一阵地抽疼。 陈氏转回脖子,眸光幽幽,又有一阵凉风吹来,不自觉瑟缩一下。 起风了。 她下意识唤陈嬷嬷给她披上披风。 直至没有得到回应之时,才想起昨夜她打发三娘,连夜缝铁蒺藜进蒲团。 因体谅三娘熬夜,所以让三娘今早可以晚起。 她轻叹一声,还是陈嬷嬷办事靠谱。 虽然南氏没有伤了膝盖,但离间了老大和南氏,也是一大收获。 告祖礼正式礼毕。 陈氏准备离开,在转身之际,南引枝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扶住陈氏胳膊,温声问道: “老夫人,刚起风了,您还好么?对了,怎么不见陈嬷嬷?” 陈氏虽然敢干陷害南引枝的事。 但真遇到南引枝同她说话,又得知南引枝知晓自己做的事,还待她如以往一般,难免心虚,干巴巴道: “我都好,昨天陈嬷嬷夜里着了凉,我打发她多睡一会儿。” 顿了顿,陈氏没见到南引枝身旁那个贴身侍女,不免疑惑问道: “怎么也不见你那侍女?” 南引枝闻言,眉眼浅笑: “这也挺巧,小宁也有些不舒服,我也没让她跟来。” 陈氏也不在乎一个婢女是不是不舒服。 两人又闲聊几句。 一个眉眼含笑,一个和颜悦目,两人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江听雪走近,和两人见礼,总觉气氛有几分诡异,没再多话迅速离开。 江子安今天还要做傧相,行礼后也速速离去。 祠堂内,两个族老没有其余事情,先一步离开。 江祭酒认真嘱咐江子义。 又提及今日的喜事,手捋胡须,眉开眼笑祝贺一番。 江子义膝盖刺痛,强颜欢笑。 实在忍不住才小声唤长随齐杰去取上好的金疮药,又吩咐他将跪过的蒲团收好。 江祭酒见江子义面色有异,面色一凝: “我瞧你怎么脸色有些苍白?可是昨夜着了风寒?” 江子义神情一顿,恭敬回答: “昨夜的确有些着凉,我已经让常杰去熬姜汤了。还请叔祖父莫怪。” 今天还不是和枝娘对峙的好时机,一切需得等宜娘进府再谈。 江祭酒面露担忧,说让其保重身子,而后才离开祠堂。 才迈出门槛,恰好见南引枝捻起罗帕,轻轻为陈氏拭去汗珠一幕。 好一副母慈女孝的画面。 第11章 揪出叛徒 江祭酒不禁欣慰点头,感叹道: “依老夫所见,枝娘的确成长不少,如今瞧着和大侄媳越发亲密得紧。 看来这失忆也有失忆的好处,既然已经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如今也不失为一个新的开始。” 南引枝微微垂眸,似乎有些羞涩,答: “叔公说的是。枝娘虽已失忆,但也多谢叔公早先提议将枝娘留在府里,如今枝娘才能得老夫人垂青。” 江祭酒更为满意,笑着颔首: “这是你的际遇,望你好好珍惜。” 南引枝恭敬福身,“枝娘聆听叔公教诲,定当铭记于心。” 陈氏见南引枝应对江祭酒自如,心里有些复杂。 但随即她又想到,南氏再怎么聪慧又如何? 还不是被她设下的计谋,给圈进了。 瞧南氏这模样,只怕南氏还不自知。 陈氏眼里掠过一抹不屑,微微扬首,心里头越发得意。 江祭酒见状,沉吟片刻,微微颔首示意,而后离开。 大侄儿走后,这陈氏越发不像样了。 江子义在内室涂完金疮药。 出门见到南引枝和陈氏,言笑晏晏,心头陡生一股怒火。 又想起不管是不是枝娘放的铁蒺藜,但一个失察之罪定然落定。 他忍着疼快步走到这两人跟前,不分黑白道: “娘,枝娘如今失忆,您莫要与枝娘为难。” 他这话说得毫无逻辑,陈氏听了这话,顿时就生气,面露薄愠: “你哪里看到我为难枝娘,行行行,娘不碍你眼了。” 说完这话,陈氏冷哼一声离开。 南引枝瞧穿江子义的小把戏,目光短暂在江子义的膝盖停留一瞬,似笑非笑。 但她一句话也未说,转身离开。 这江子义还挺能忍。 南引枝唇畔扬起笑意。 这种无伤大雅,又不易破坏祭祀的折腾事,落到江子义的身上,顶顶合适不过。 她还挺感激陈氏这次出招。 若是江子义知晓自己的亲娘,为报自己的私仇,不顾及他的身体,不知江子义会有什么神情? 南引枝心情相当美丽。 留在原地的江子义,面色阴沉得吓人。 先前南引枝那笑着的神情,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看穿,不免羞恼。 但就算看穿又如何,婆媳本就天生的利益敌对关系。 即便没有他,娘和枝娘也会有矛盾。 但随即又忆起,对方那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膝盖的眸光,胸中一时怒火翻涌。 蒲团这事,枝娘果然脱不开关系! 江子义讥笑一声,眸光幽深。 看来枝娘还是没有认清自己在府中的形势,她只能依靠他! 失忆又如何,失忆反而更好。 —— 归燕居内,丛丛连翘迎风轻拂。 小宁见南引枝回来,笑着迎上,替南引枝更衣,语气轻快, “姑娘,咱们拿那两人怎么办?” 小宁说的,正是被塞帕封嘴,捆在后罩房柴房里的人,外头有南引枝的心腹婆子把守。 这次托陈氏的福,小宁果然揪到了叛徒。 令她欣慰的是,叛徒不在归燕居内,这让她和两名心腹的智计,没有派上用场。 但得知这叛徒是谁后,也让小宁寒心。 只因那小厮还是姑娘从扬州带来的人。 “他们有说什么吗?” 南引枝换上一身水青平纹绢交领套装襦裙,头戴竹节银簪,气质娴雅。 小宁撇撇嘴: “还是之前的。 阿豪只愿意说老夫人肯将身边的大丫鬟许给他做妻子,所以他才对铜鼎和玉圭动手脚。” 说到这,小宁也有些怒意, “呸!他也好意思说投诚,也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姑娘将他从扬州带来,只怕他还留在南府,不知前途在哪。” “姑娘本就分配给他轻松的活计,他只要好好守着存放祭器和礼器的库房,不出差错就行。 谁能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被收买!要不是姑娘亲自抓到他,他还不会承认!” 小宁又狠狠唾弃几声,又道, “还不如陈嬷嬷,陈嬷嬷至少一句话也不肯说。” 顿了顿, “陈嬷嬷料定咱们不敢用私刑,才有恃无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呸呸呸!” 小宁气得眉心都能夹死一只苍蝇,“姑娘,您说咱们接下来如何?” “先容我想想。” 南引枝从妆台前起身,微微敛眉。和陈氏争斗,本就不是她的意愿。 毕竟她的要紧事,还在安危上。 上次江听雪也不愿意透露推原主落水的人是谁。 恰巧的是,周围也只有江听雪瞧见,小宁他们一概不知。 那日府里也不是没有外人在,据门房所说,周府的人那日就来过。 她想了想,江听雪不愿意说,或许觉得她没有大碍,不说比说要好。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也有可能推她那人或者那人的背后,是江听雪不想牵扯到的人。 而且无论原主死在府里,还是她有可能死在庄子上。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还在江子义的态度上。 江子义之所以肆无忌惮,但又趁她不备要送她去庄子上。 恰好也说明原主本身在府里,至少在江子义眼里,是有威胁,但又不太能瞧得起的。 不然干嘛往庄子上送? 而且江子义昨夜特意来试探失忆一事。 她猜测可能先前发生一些事,有让江子义觉得,原主或许对他有威胁,或者不安稳。 不管如何,不和她商量,就想把她送去庄子上,一旦她亡,江子义也能安稳坐享伯爵之尊,周端宜也没有顾虑。 总之,江子义非友。 既然确定好对江子义的态度,南引枝对下一步行事也有更好的方向。 想到这,南引枝道: “小宁,之前准备的引蛇出洞之计,今晚便行动吧。” 小宁不知为何南引枝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认真点头,应下吩咐。 南引枝沉吟片刻,又道: “至于阿豪和陈嬷嬷……” 南引枝招了招手,小宁侧耳倾听。 片刻后,小宁眉心微拧: “姑娘,咱们确定要这么做吗?是否太过冒险?” 南引枝笑了笑,“去做吧。” 小宁神色略有迟疑,但还是依下吩咐,准备离开。 这时,二等侍女阿婉,左鬓斜插金粟玉簪,一袭艾绿齐襦裙,清雅可人。 她轻手轻脚走进屋内。 她来禀报一件事,小宁又留下听了一耳朵。 南引枝听完,良久无话。 第12章 迎亲这日 既然提起阿婉,不得不提她那忠心护主而去世的姐姐阿燕。 去年七月乞巧节这日,南引枝带着阿燕出门,一同去逛集市。 琼都城内没有宵禁,府里护卫也不远不近地跟着。 谁能想到突然会有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将南引枝和阿燕掳走。 护卫追赶不及,只来得及通知府里和夜巡的金吾卫。 府里顾忌南引枝的名声,也并未报官。金吾卫没追到,此事就此了结。 只文安伯府派出家丁去寻。 但不知怎的,过了三日还未寻到。 中间发生了什么,南引枝没有这段记忆不太清楚,阿宁也不知道。 另一个知情人阿燕也死亡。 南引枝能知道的只有,她刚穿来那几日,小宁和她说的话: “……当时天黑得紧,姑娘一身血迹,一瘸一拐拖着伤痕累累的阿燕回来,让人瞧了都不敢认。 姑娘回来就说阿燕为了保护自己,坠落山崖,要为阿燕发丧。 老夫人不同意,说哪有当主子为下人治丧的道理。 姑娘说认阿燕为义妹,老夫人又拿姑娘和阿燕在外,说不定失了清白一事来搪塞姑娘的嘴。 姑娘问伯爷的意见,伯爷没有说话。姑娘当时虽还笑着,但眼里满是失望。 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又提,可以为阿燕验身,好证明阿燕和姑娘的清白。 可阿燕伤成那般惨状,还要忍受这般折辱,姑娘当场就怒了。 而后姑娘提出,要验可以,只是有一个前提,需得将阿燕记作老夫人义女。 母亲要验女儿的身子,从孝道上来说,无可指摘。 老夫人的脸当时就绿了,而后再也不提这个话题。 之后,姑娘和伯爷又密谈一夜。 翌日,府里便开始准备阿燕的丧事。 待阿燕过了七日下葬后的那天下午,姑娘就宣布自请下堂……” 南引枝那时听完,沉默良久才道: “没有交待贼人的来处和去向吗?既然文安伯府没有报官,为何我失踪一事琼都还传得沸沸扬扬?” 小宁当时道: “府里没有报官,县衙不好插手。姑娘回来时说,和贼人们跌落山崖,侥幸存活。 后面,府里有派人去那座山的山下去寻,的确有几具贼人的尸体。 至于贼人们的来处,府里以其他名义将他们送到县衙,县衙说是一些鸡鸣狗盗之辈,平日里有案底,素日也不做正经事。 至于传得沸沸扬扬,可能是府里送贼人尸体时,有人说漏了嘴,又或者是县衙里有人说漏嘴。 不过姑娘又说,自己是替人挡灾了。 只因那一日,城里还有一位显贵府邸的千金也一同丢失,不过那千金的身份被遮掩得严实。 再多的,姑娘就没提了。” 南引枝又问:“那可有请郎中来给我把脉?” 小宁面色犹豫, “自然是有的,不过姑娘信不过老夫人,不让老夫人请来的郎中把脉。 姑娘自己请了郎中,郎中说了姑娘身子虚,又受惊,得好好养养。 老夫人始终怀疑姑娘,说……说郎中被姑娘收买。姑娘也将这句话还给老夫人了。 老夫人又气得一宿没睡。” 这些就是南引枝当时得到的信息了。 又回到眼下,阿婉这里。 阿燕和阿婉她们俩,均是南引枝幼时在扬州街上买下的一对姐妹花。 故事很俗套,两人卖身葬父母,又不愿分离,被年幼的南引枝买进府中。 姐姐阿燕成为南引枝的贴身侍女。 妹妹阿婉因年龄太小,不便做服侍人的精细活,被南引枝送去绣娘身边学手艺。 阿婉如今才十五岁,比姐姐阿燕小五岁,比小宁小三岁,比南引枝小六岁。 尚且年幼,平日里话不多,只负责南引枝的贴身里衣。 阿燕死后,阿婉话就更少了,一日不超过十句。 这次,阿婉带来一条,南引枝和小宁从未听过的消息。 阿婉跪在地上磕头,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地上淌, “娘子,求您让我手刃仇人。若不是陈婆子,我阿姐绝不会去世。她当时都定亲了呀……娘子,求求您……” 阿婉磕红了脑袋,小宁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阿婉,有什么事,你好好说,姑娘不喜欢自己人跪来跪去的。” —— 迎亲这日,文安伯府人来人往,宾客云集。 江子义出发迎亲。 衣着华贵,骑着高头大马,端得一副翩翩贵气的姿态。 一路吹吹打打,路人纷纷驻足,好不热闹。 途中一切可谓顺利。 但在周府府邸大门前,却出了一点岔子。 傧相江子安在阶下唱诗三章,但周府大门依旧未开。 江子安心头疑惑,周琅立于高阶之上却朝江子义道: “《诗经》有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今舍妹将归君子,愿闻佳句。 请君赋《新妇》七言一首,依阳部韵,诗中需含‘鸠、巢’二字,贺佳偶永谐。” 这提问乍一听没有问题,如《诗经·召南·鹊巢》中的这句话,意为新娘入主夫家,乃贺婚之意。 但江子义闻言,眸中掠过一丝阴霾。 昨日铺床宴,周琅不知从何处知晓枝娘未被送走,和他闹了些不愉快。 今日这事,周琅不一定特意为难他,但一定是在提醒他,不要让枝娘碍宜娘的眼。 宜娘什么都好,只家里人宠她宠得像眼珠子一样。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宜娘还没有养出骄横跋扈的性格,实在说明宜娘本身难能可贵。 想到这,江子义觉得大舅子的为难也不那么讽刺了。 毕竟若是他发挥得好,也可以成为他扬名的机会。 江子义瞧着满面微笑的周琅,唇侧笑意不减,思忖半炷香,就速速泼墨挥毫,援笔立就。 此诗一气呵成,文采尽显于诗中。 很快,这诗就在附近传开了。 想必再过一段时日,江子义的才名便在琼都城声名鹊起。 此事,也传到了正规矩端坐的新娘周端宜耳中。 侍女妙香神采奕奕,手舞足蹈说着探听来的事。 周端宜闻言,脸色羞赧,面若桃花,但还是轻声道: “妙香,不许再言,妇人不预外庭事,这可不符礼法。” 第13章 国色天香 妙香吐吐舌,一脸俏皮说: “姑娘,哦,不对,要叫伯夫人了。嘻嘻嘻,下次妙香定然不敢。” 周端宜脸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又有一侍女妙言,正为周端宜小心整理着装,调笑道: “妙香,你快快闭嘴,若你念出姑爷亲提的催妆诗。 待姑爷和咱姑娘拜堂后,姑爷要同姑娘亲自说,届时姑娘又当如何应对?” “啊呀!有理有理!” 妙香两眼一亮,急急闪开,退至门外,扬声道: “姑娘莫急,届时还有却扇诗,妙香先去看看姑爷到哪了。” 说完这话,妙香风风火火离开。 若是平时,周端宜定要教训这两个小蹄子。 但今日她才上完妆,又换好华服,不宜行动。 只能听着这两个贴身侍女的调侃,恼了才斥一句: “嬷嬷,你快教训一下她们。” 刘嬷嬷听了这话,只含笑看着,并不多言。 她奶大的姑娘,今天就要出嫁了。 她心里欢喜得很,自然不会斥责妙香和妙言。 说来,姑娘性子娴雅,素日又重规矩。 依她说,就应该放性子活泼些的侍女,也能让姑娘多开心些。 因此她笑着说: “她们的话,不免有几分道理。 等姑娘进了伯府,届时就是伯爵夫人,进府就能执掌中馈。 再等姑爷明年挣个敕头回,全琼都的妇人都要羡慕姑娘了。” 敕头乃皇帝亲点的头名。 想到这,周端宜心头甜滋滋的。她垂下眼帘,面色羞赧,轻声道: “妙言,你替我拿那支簪子好不好?” 那是江郎送她的定情之簪,等今晚……她……她要拿出来给江郎看。 江郎待她情深意重,还承诺她中馈之权。 又同她说,若婆母为难她,届时他定会站在她那边。 依她来看,江郎的母亲,她连尊敬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和对方有矛盾。 更不用说中馈之权了。 待她进府,定要为江郎管好伯府,不让江郎为后院之事担忧。 虽说……虽说府里还有一位孝妇在,但……但她会敬其如姊的。 不过……若那位姐姐为难她,她也不会忍着的。 周端宜心头想着这些,脸色越发娇艳。 妙言取来金累丝石榴簪,瞥见平时娴雅端庄的姑娘,上完妆后不同往日的恬静贤淑。 反而嫩脸映桃红,夭桃浓李,面赛芙蓉。 她情不自禁感慨: “姑娘真是国色天香,非等闲俗女能及!” 刘嬷嬷闻言,笑容满面: “姑娘自是千好万好,和那等子眼皮浅,腹中又没几两墨的商户女可不同。” 她虽未指名道姓,但大家都明白她说的是谁。 这话有些糙,放在平时,若是妙香和妙言说,周端宜要说不合规矩。 但今天说这话的是刘嬷嬷,她想了想,话糙理不糙,于是没有多言。 不过,屋内的喜婆和侍女们纷纷掩面,肩膀一颤一颤的。 —— 归燕居内的安静,和文安伯府待客正厅内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阿婉平复好情绪,坐在月牙桌旁,手捧一杯热茶,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 “乞巧节那天中午,我听阿姐说,她从陈嬷嬷那儿发现老夫人一个把柄。 但她还不确定,因此也没向娘子您禀报,具体是什么事,阿姐没同我说。 她说这件事比较严重,我劝阿姐早些同您说,阿姐思忖片刻,说会尽早和娘子说的。 结果,阿姐再也没回来。” 阿婉面无表情,只一双眼里满是眷恋和哀痛。 小宁脸上也露出一抹沉痛。 她和阿燕也是一同长大的,当时惊闻噩耗,自己差点也没缓过来。 至今只觉是一场噩梦。 但涉及性命一事,她得谨慎: “阿婉,那你为何说陈嬷嬷是仇人?” 阿婉微微侧目,嘴角牵强扯动, “小宁姐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日娘子本来也要带我出门。 若不是陈婆子多嘴提一句,街上拐子多,娘子也不会歇了心思。” 阿婉擅长刺绣,姑娘要带她去赴乞巧节实在正常。 小宁接着听阿婉说下去: “我知道这些都不能构成,陈婆子杀害我阿姐的证据。 但还有一事就是,娘子为阿姐治丧,府里下人不管有交情没交情,都会来磕个头上炷香。 只有陈婆子是大晚上前来烧的纸。 那夜是守灵的最后一夜,我哭累了躺在席子上闭会儿眼睛。 那陈婆子还以为我睡着了,她边烧纸又很快燃了三炷香,嘴里似乎在嘀咕不要找她之类的话。 我就奇了怪了,为啥白天不来,她偏偏晚上来呢? 晚上来还得趁我睡着才来?可不就是心虚!” 说到这,阿婉眼里掠过一抹恨意。 小宁对最后一夜也有些印象。 只因守灵的前几夜,她和姑娘都会轮流陪阿婉守着,还有两三个丫鬟婆子一起。 只最后那一日,她和姑娘想要多留给阿婉一些和阿燕相处的时间,便让大家避在偏室。 南引枝……对这些自然没有印象。 她面色沉重,对一条鲜活生命的逝世表示哀叹和唏嘘。 小宁抿了口温茶,冰冷的血液稍暖和些了。 “我知道小宁姐和娘子会疑惑,为什么我当时不把这些说出来,而要等到现在才说……” 阿婉犹豫看一眼南引枝,默默放下茶盏,又跪在地上: “娘子,我……我……” 南引枝眉头一紧,“阿婉,你起来,有话直说。” 阿婉摇头不起,眸中泪珠又细细落下,映着那消瘦的身子,越发显得哀婉。 她郑重叩首: “娘子,接下来的事关于娘子,这事至关重要,连小宁姐也曾不知晓。请问娘子是否要……” 言下之意,是否需要小宁离开。 小宁闻言,不想让自家姑娘难做,起身欲走。 反正姑娘若想让她知道,自会告知她,她没必要留在这,反让阿婉不敢开口。 而南引枝心头已有答案,她拢了拢蟹壳青暗花绫披风,含笑道: “阿婉,若是我曾小产一事,你无需顾虑。这事儿,小宁或许早猜到了。” 闻言,小宁离开的脚步一顿,血液从脚底寒至天灵感。 小产?小产? 她猛地一扭头,朝地上的阿婉跪扑而去,发颤的双手紧紧扣住阿婉的胳膊。 连唇侧溢出的声音都在发颤,身子虽朝阿婉。 但水雾似的眸光,却不可置信望向南引枝: “阿婉……你……你说清楚,姑娘她……她……” 第14章 小厮阿豪 阿婉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嘴里道: “若不是得知娘子失忆,这事儿,阿婉……阿婉会将它埋在心里一辈子……” 阿婉眼里闪过一抹苦痛。 她虽然痛苦,但娘子又何尝不是。 娘子失去在府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还撑着小产后的身子,一言不发,力争为阿姐发丧。 她……她又如何能恩将仇报! 阿婉脸色苍白如纸,掌心隐有鲜血渗出。 小宁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整个人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南引枝轻叹一声,上前跪坐于地,将小宁和阿婉分拢在怀里,轻声安抚: “都过去了。我不是忘了么?” 小宁抽泣道: “姑娘,这不一样。你当时得多疼,多难受和委屈呀……你怎么不和我说啊……” 小宁开始责骂自己,开始打自己耳光,南引枝急忙制止。 她不是原主,虽然为原主承受过的苦痛感到悲伤。 但更多的情感,大多是站在外人角度的唏嘘。 毕竟她穿来这里才不久,要说很深厚,那也不太现实。 不过大概因为原主还有残留的意识,此刻见着小宁和阿婉痛哭,尤其见小宁打自己的脸,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过了一会儿,小宁渐渐平复好心情,南引枝拉着她们俩一同坐回位置。 屋内炉子咕噜噜冒泡,水又烧开,南引枝又给她们俩各添上一盏热茶。 南引枝感觉手黏糊糊的,伸手一看,好似是血迹。 她连忙查看小宁和阿婉的手,果然阿婉的掌心都要翻出肉来。 小宁惊呼一声,连忙去取药膏。 南引枝却觉有几分不对劲。 她微微抬眸,看向阿婉的脸,却见阿婉嘴角扯出一抹怪异的笑。 —— 文安伯府,新郎顺利接新娘过门,宾客满堂。 江子义一袭绯色雀纹婚服,周端宜一袭青绿翟衣华服。 一个是翩翩伯爷,一个是端雅女娘。 两人登对如天生一对,众人交口称赞。 周端宜持扇遮面,跨完马鞍,先和江子义一道去祠堂,行庙见礼。 江祭酒主祭。 待祝文念完后,江子义再念却扇诗,周端宜方却扇,佳人垂眸,羞涩不已。 江子义神情微微一怔。 不知为何,他想起和枝娘成婚时的场景。 他们热孝成婚,婚礼也简单。 没有满堂宾客,没有却扇诗,连庙见礼也改成揖礼。 他心头忽生一抹愧疚,微微出神完成剩余的仪式。 周端宜也感受到江子义的出神,眉心微拧,心想,大概今日江郎太累了罢。 陈氏今日脸快笑僵了,待到疲惫时,习惯性唤三娘,却一直得不到回应。 心里头不禁埋怨,三娘今日这觉也睡得太懒了些。 又见南引枝迟迟不来,心想,大概南氏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哭鼻子。 这样一想,她心里舒服了。 —— 榆木板车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阿豪推着板车,艰难走出伯府的后角门,双手控制不住地抖动。 在他身后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跟着。 忆起一刻前发生的事情,他牙齿直打颤,头皮发麻。 谁能想到,那个瘦弱话不多的小丫头,用匕首刺进人的胸膛,竟连眼睛也不眨。 早知如此,他昨天就不答应干那糊涂事了。 他只是想讨个媳妇,怎么…… 怎么…… 想到现在,自己极有沦为帮凶的可能,阿豪欲哭无泪。 他加快脚步,往杏林居赶去,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杏林居在西市。 阿豪要抄近道的话,需要经过一个偏僻的小巷。 巷子里无人,马车来到他身边,他硬着头皮,配合车夫,将酒瓮里奄奄一息的人搬到车厢里。 正当松一口气,想离开时,身后有一只枯槁的手按住他肩膀。 阿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脸色惨白爬上了马车。 不久,留在巷子里的榆木板车,被一粗衣短褐的伙计,从容推走。 车厢内,小宁坐在榻边,死死盯着榻上的人。 她气息微弱,眉毛几乎揪成一团。 南引枝轻叹一声,望着缠着纱布的左手,眸光复杂。 谁能想到阿婉如此冲动,连证据也没拿到,就朝陈嬷嬷下手,事后服下毒药来见她。 若不是毒药剂量不够,药性也不强烈,折腾得阿婉自己死去活来,阿婉也不会忍不住当场拔簪欲寻死路。 这一幕回想起来,仍觉触目惊心,说来也算她的失职。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等子失控的事。 要知道中馈权还在她手中。 不过可见阿婉也是对她没有信心,不然也不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来复仇。 南引枝摇摇头,生命诚可贵。 换成她,如果对敌人下手,事后无论如何也不会自杀的。 她是个自私的人,没有那么多情义,想必阿婉也看穿她这一点。 但阿婉又比她好些,毕竟阿婉不想让她为难。 若是换成她,呵呵…… 管她主子不主子的,自己先活着再说。 有句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婉太急了。 若是陈嬷嬷推动去年阿燕去世一事,一切始自那个把柄的话,陈嬷嬷背后的主子又岂是什么好玩意儿呢? 涉及生死仇敌,斩草务必除根。 手心钝痛感依旧强烈。 南引枝没忍住龇了龇牙。 这也太疼了,想来她也算空手接白刃了,实在牛的嘞。 到了杏林居,马车并未从前门入,反而从后院的门进入。 南引枝无比感激原主,陪嫁铺子有一家医馆。 不然她如何急忙去找信任的大夫? “今天的事,多谢秦伯相助。” 南引枝和小宁扶着阿婉下了马车,对眼前的五旬车夫老秦感激道。 南引枝目光落在眼前的老秦身上。 对方仅剩的左眼,瞳孔深处似藏着截未燃尽的狼烟。 虽望人时有所收敛,但仍如陌刀出鞘前三寸的冷芒。 南引枝不敢小觑,也不敢不敬。 老秦不是一个圆滑的人,他神色凛冽,淡淡点头: “娘子客气了。” 话落在这就没了。 他点个头,斜瞥一眼阿豪,才径直朝马车走去,只手往车辕臂一搭,就轻松就上了马车。 南引枝也不尴尬,和小宁扶着阿婉立即朝里面快走。 阿豪小心抱着陈嬷嬷,见她衣裳似乎又晕开暗色痕迹,连忙一咬牙一跺脚,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里冲。 这陈婆子,可千万不能在他手上咽了气! 第15章 阿临姑娘 “再晚一炷香送来,便是华佗扁鹊在世,也都药石罔效。” 褪色的青碧色布裙裹着清瘦身躯,秦照临的面颊泛着冷玉般的苍白。 她说这话,正微微抬眸,恰露出眼底如千年寒泉般的清光。 惯常活泼的小宁,听了这话,也不敢回嘴。 南引枝不知为何心虚,将包扎的左手放在身后,斟酌着语气,轻声道: “秦大夫,请问阿婉何时能醒?何时能治好?治好后是否会有遗留的后症?” “秦大夫?” 秦照临听了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如万年的寒冰浑身散发着阵阵冷气。 南引枝一惊。 秦照临径直拉过南引枝的右手,又见南引枝左手缠了纱布,眸里的冰寒之色撕裂而出。 她冷哼一声,骨节分明的食指悬停半息,如落梅点水般搭上南引枝的右腕。 一旁的小宁,紧咬住下嘴唇,死死揪住上衣下摆,手心微微出汗,轻声道: “表姑娘,前段日子姑娘落了水,醒来后就失了所有记忆,连字也不如以往有锋芒。”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派人来?” 秦照临把完脉后,脸色冷凝。 南引枝心头紧张,狠狠咽下一番口水。 表姑娘? 这个暴躁冰美人和原主是表姐妹…… 会不会看出她其实是个川贝货,然后…… 然后……不过片刻功夫,秦照临就拽着南引枝去扎针了。 连先前的纱布也重新缠过,药也重新涂过一番,疼得南引枝龇牙咧嘴。 秦照临冷哼一声,但手上动作到底轻了不少。 阿豪还在角落蹲着,小心翼翼地说: “那这陈嬷嬷……” “她没事,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秦照临冷冷道。 “阿婉这小丫头常年做精细的绣活,手上没多大力气,就刺穿层皮,看着吓人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南引枝施针。 “倒是你……”秦照临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南引枝听得心里不得劲,心头一紧,莫非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姑娘怎么了?” 小宁眸光布满担忧,顿了顿,又答复先前秦照临之前的话, “表姑娘,前几日我们有派人来杏林居。但是杏林居的伙计说,你外出剑南道梓州的一户人家看诊还没回。” 大洛自建国后,天下共分十道来管辖。 十道之下,又有州府三百六十余数,县一千五百余。 秦照临闻言,脸色微缓,但很快又一脸凝重。 南引枝轻声问:“怎么了?” 秦照临轻叹一声,又看一眼阿豪,阿豪识相地从屋内退出。 问他为什么不跑? 他的身契还握在南引枝手中,昨天他也是猪油蒙了心,才干出这档子错事。 而且陈嬷嬷也没有性命之危,他实在没必要再犯错。 “罢了,同你说也无用,你现在什么也不记得。” 秦照临临到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另外换了个话题, “你可知为何我是杏林居的坐堂大夫?” 秦照临移步陈嬷嬷身边,着手处理她的伤。 南引枝看一眼小宁,小宁闭上嘴巴。 表姑娘不喜欢她和姑娘说话时,有旁人插嘴。 南引枝莫名心虚,把自己揣测的想法说了出来: “或许可能大概因为……你……是我表妹?” 这冰冷俏美人,瞧着和小宁年龄差不多大,应该没错吧。 小宁闻言,猛得一拍额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怪她,忘了和姑娘说起此事…… “表妹?呵!” 秦照临冷笑一声,手中动作加重。陈嬷嬷无意识痛呼一声。 南引枝见状,倒抽一口凉气,又咽下一口口水,迟疑道:“表……姐?” 秦照临斜瞥一眼南引枝,高冷“嗯”了一声。 南引枝松了口气。 “阿临姐。” 秦照临骤然出声,南引枝微微一怔。 秦照临纠正,“阿临姐,莫再叫错了。” 南引枝尴尬点头,又道:“阿临姐。” 不知为何,她在这所谓的阿临姐面前,总感觉气短一截。 小宁想说什么,但看一眼秦照临的眼色,又噤声了。 秦照临面色稍霁,唇角微勾,自己主动开口解释成为坐堂大夫的由来。 “去年七月,我收到你的来信,马不停蹄赶来,恰好原先的坐堂大夫林大夫,家中有了添丁的喜事回了扬州,这杏林居就一直由我打理。” 顿了顿,又道, “倒是你,怎么我一离开琼都,就出了事儿?” 南引枝听了,先感慨这冰美人对原主可真好,一接到信,就来了。 不过,很快南引枝眉头一皱。 既然她在琼都并非孤立无援,那江子义又怎么会不打招呼送她去庄子? 难不成瞧不起冰美人,还是…… “阿……阿临姐,你这次往返琼都是否顺利?” 南引枝的语气,带了一丝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急迫。 秦照临沾着艾草灰的睫羽轻颤,微微侧目,“可是有人对你不利?” 南引枝点头,自然而然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注意,有点告状的意味, “这段日子过得可惊心动魄了,先是九天前有人推我落水,想要我的命。 随后,江子义也不提前说一声,要把我押去庄子上。 就连今天早上,那陈老太欺负我失忆,设了一串计针对我。” 南引枝撇撇嘴,语气带了些自己也没察觉的傲娇。 秦照临听完这串话,沉默良久,才道: “你许久不曾这么活泼了,没想到落回水,你先前的性子又回来几分。” 南引枝一时语噎,好一会儿才呛道: “你不是我表姐么,怎么不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秦照临难得真心笑了笑, “我是医者,你身子如何,你还没有我清楚。何况……” 秦照临眸子暗了片刻, “何况,你们伯府的事,我也插不进手,也只能为你干干调理身子的活了。” 南引枝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愧疚。让冰美人为她伤心,真是她的罪过。 “我在伯府里没事,反而阿临姐在杏林居才要小心,等过几日我抓到贼人,我便同阿临姐说。” 顿了顿,“这几日,阿婉和那陈婆子就交给阿临姐了。” “你放心吧。”秦照临点头应下,两人又续了会儿话。 临走前,秦照临给南引枝一瓶药丸,嘱咐她每日吃一颗,南引枝爽快应下。 老秦还在后院,等南引枝和小宁,加上小厮阿豪,共四人。 一行人改道去西市的嘉禾坊,嘉禾坊是一间米行。 杏林居和嘉禾坊都是南引枝在琼都的陪嫁铺子。 她还有两间在东市,一间是酒楼,唤新丰楼;另一间为首饰铺子,唤玉叶斋。 既然出来了,那便顺道巡视一下琼都的陪嫁铺子。 —— “什么?秦伯是冰美人的爹?那我们让他驾马车岂不是倒反天罡?” 第16章 倒反天罡 “什么?秦伯是冰美人的爹?那我们让他驾马车岂不是倒反天罡?”南引枝右手抚额。 “姑娘,小声点。姨老爷耳力好,能听清的。” 小宁吓了一跳,忙低声语道: “姨老爷成婚才一月,就撇下姨娘子报效国家去了。 五六年也没个信儿,姨娘子带着表姑娘,又要伺候公婆,忍着旁人的指指点点,吃了不少苦头。 若不是府里大娘子去看姨娘子,还不知自家妹妹蹉跎成那种惨状。 大娘子说要接姨娘子过府住,姨娘子挂念公婆,不愿意来南府。 只把才六岁的表姑娘送进府里,和姑娘同吃同穿同住。 不过也就两年时间,表姑娘因在医学上颇有天分,被一道人收徒,随后云游四方,时不时与姑娘通信。” 顿了顿,小宁轻叹一声, “可惜姨娘子和大娘子都是好人,却早早离世。 待到姨老爷去年再回,家里公婆和妻子已去,只余缥缈无踪的表姑娘。 姨老爷心里有愧,表姑娘说自己乃方外之人,早就斩断红尘。 姨老爷无法,自去年和表姑娘一道来后,找不到理由再留下。 姑娘说,委屈姨老爷暂时栖息在姑娘这,有事时搭把手,姨老爷也不讲究。 偶尔能和表姑娘见上一见,大概就是姨老爷最大的心愿。” 小宁也知斩断红尘是借口,表姑娘心里对姨老爷有怨,不愿多见。 若真的斩断红尘,表姑娘就不会来相助姑娘了。 南引枝心中感慨,这父女俩的事也不是她能插手的。 倒是真没料到,原来自己在这琼都也不是孤立无援。 这种血缘关系的牵引,显得格外奇妙。 上一世她是孤儿,自幼被遗弃的那种。 素来对温情敬谢不敏,没想到来了这大洛,借助原主的身份,又能活一遭。 虽然窃取原主的身份、背景和亲人朋友,有些可耻,但能好好活着,她不想去死。 她就是这么卑鄙的人。 南引枝注视着重新包扎好的左手,心头涌上一股奇异之感。 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 她从怀里掏出昨日列好的清单。 虽然事发突然,但想到要出门,她临走前还是跑一趟书房取了这单子。 这样一想,她也很能理解阿婉为何不信任她了。 人命关天之时,她还没有忘记去书房取自己的东西。 可见她心里实则将自己放在第一位,旁人的生死也没那么紧要。 阿婉看着闷,实则敏锐,默默观察她这些日子,方才兵行险招。 南引枝不再想这些。 西市以“井”字形街道划分九个区域,每块区域四面临街,有两百余行,四千余店铺,嘉禾坊近西北区。 面阔三间,进深一丈有余,悬青布幡,写有“嘉禾”字样。 南引枝虽说是来巡铺子,但西市的这两家店面,属于稳健经营,也鲜少出幺蛾子。 她来这,主要还是为了找林大管事。林大管事负责她琼都的所有陪嫁产业。 他往日也在嘉禾坊歇脚。 小宁下了马车,问过嘉禾坊老掌柜,老掌柜满脸堆笑: “是小宁姑娘啊,可不巧,林大管事昨儿个夜里才去琼都郊外巡查庄子了。 您有什么话,待他回来,小的替您转达。” “大晚上巡查庄子?”小宁微微蹙眉。 “嗐,可不是嘛,具体情况小的也不清楚。” 老掌柜边回答,边留意新来的伙计称粮。 小宁听完,把这些禀报给南引枝。 南引枝眉头微挑,这倒是有意思,大晚上惊动大管事去庄子上,只怕庄上出了大事。 她抽出单子,让小宁放在老掌柜那儿。 等林大管事回来,自然会瞧见去安排。 有什么疑惑,他自会来找南引枝。 至于庄子上发生什么事,林大管事处理完,如果是大事,自然会和南引枝说。 小事的话,南引枝也不会事事过问。 南引枝忙了大半天,也没心思在琼都里打转。 在附近的酒楼打包几样菜,就打道回府。 陈嬷嬷的失踪,若有人找上门,她还得找个由头,搪塞过去。 至于阿豪, “你是我从扬州带来的人,想来我定有哪处做得不好,才会让你投了老夫人门下。 虽后来你有悔改,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留你在府里了。 今日的事……” 阿豪跪在归燕居院内的青石台阶上,心如死灰磕头道: “小的今天做了一天的车夫,陪娘子巡铺子去了。” 南引枝淡淡点头,转身离开。 小宁逼近阿豪,狠狠骂他: “来琼都前,你还是路边的乞儿。 若不是姑娘心软,见你给一个老乞丐送终,也不会给你一条生路,否则你早抢不过那些乞丐,饿死在街头了。 可你看看,你是怎么回报姑娘的! 姑娘失忆的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吧。” 小宁双手叉腰,唾沫星子横飞。 阿豪瑟缩着身子,脑袋越来越低。 见姑娘没有发落自己的想法,心里头缓过劲,那股骨子里的逆反劲儿又冒了出来,忍不住在心里回怼: 他只是想娶一个媳妇,有错吗? 姑娘也没有给身边人指婚的想法。 他身无长物,也没有父母姐妹帮衬,又待在府里,整天守那个破仓库,何时能出头? 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出口。 他虽然后悔背叛姑娘,但他想娶媳妇的想法不会变。 小宁见了他表情,就知道他死不悔改,冷哼一声,把阿豪的身契扔他脸上,冷冷道: “姑娘心善,不愿意发落你,说你有一番雄心壮志,自有出路在外头。” 顿了顿,似想起今天的事儿,依旧不太保险,又道, “你若是想把府里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我也不担心。 先不说姑娘还是伯府里的人,自家人的争斗在府里算不了什么。 谁家又不闹些不痛不痒的小矛盾? 你只要想想,闹到外头去,你光想想林大管事的手段,就清楚了。” 阿豪拿到身契,本来心里开心,又听这一番话,心里忐忑,试探问道: “林大管事不会……报复我吧?” 林大管事在琼都里,和不少管事认识,为人友好,也不故意去侵占市场,只守着那几家铺面和大些的几个田庄。 若是他稍微露了阿豪背主的口风,只怕阿豪出了伯府,也难找到比较好的活计了。 小宁一听这话就笑了,怼他: “林大管事每天多忙,哪有空去针对你,拿了身契赶紧走。” 小宁又掏出一个麻布袋,扔给阿豪,里头孔方兄叮当响: “姑娘说,你为她做了六年三个半月的活。 这里是按你的月俸两石粟米折算的银钱,合计近十两银子,以全这段主仆情分。 再过一个多月,你去嘉禾坊拿放良文书。 赶紧滚吧!” 小宁让人把阿豪赶了出去。 阿豪背着褐布包袱,手里捏着身契,至今仍觉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放良文书?他要从贱籍成为良民了? 他跪在地上,朝归燕居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眼里湿润。 这些年加上打赏和府里补贴,他也攒了十三两,加上这十两,他能去买田,能置产了。 阿豪的心思,南引枝自不会在意。 归根结底,靠一个阿豪也扳不倒陈老太。 放他走也无需担忧告密,陈嬷嬷是他搬运的,若出了岔子,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也没亲人,光杆一个,最惜自己命了。 敲打做了,恩赏也给了。剩下的,全是他自己的路了。 再说,能给陈老太造成打击的,自是她的爪牙陈嬷嬷。 南引枝想了想,今晚下饵,这两日就有分晓了。 她这边想好应对之策。 —— 而鹤延堂里,却气氛低迷。 “陈嬷嬷不见了?” 第17章 再提庄子 “陈嬷嬷不见了?” 陈氏神色惊惶,在正房内踱来踱去。 她忙了一天,没见到陈嬷嬷人影,就遣了一等侍女宝秋去看,哪知道宝秋发现,陈嬷嬷单独住的小间压根没人。 这可如何是好?三娘又怎会不见?莫非…… 陈氏抿嘴,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 “宝秋,你让人去打听打听,白天里是否有人见过陈嬷嬷。还有……让人探探归燕居可有异常。” 宝秋垂眸应下吩咐。陈氏烦躁不已,发火将屋里砸了一通。 尤其见了摆件上的红绸,越发气愤,遣侍女拿了剪子来,一段一段地剪碎,方才泄掉一部分怒火。 —— 却说江子义和周端宜刚行完合卺仪礼,撒帐礼毕,宾客自觉退散。 江子义忍耐一日的膝盖苦楚,又饮了不少酒,无暇上药,隐有溃烂之势,想找个由头先离开新房。 那头的周端宜两腮含粉,怀中还藏了一支金累丝石榴簪,正欲与江子义诉衷肠。 “宜娘,为夫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再过一会儿就回。”江子义强笑道。 这番话瞬间浇醒了周端宜的绮思。 “姑爷,正是洞房花烛之时,您撇去姑娘,所为何事?”妙香有些不满。 一介侍女也能向府君发问。 江子义面色一凝,又听这称呼“姑爷”?不免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这是他文安伯府,哪来的姑爷? 周端宜直觉不对,斥退妙香: “谁准你胆子向伯爷发问,还不退下!” 妙香轻咬贝齿,掩面出去了。 江子义面色稍霁,又见周端宜温柔可人,轻垂眉眼,羞涩道: “夫君,妾身……在这等您回来。” 江子义膝盖虽疼,但见了周端宜这般温婉懂事,心里越发满意。 宜娘果然不如枝娘一般刺人,看来有宜娘为他处理内务,他尽可放心读书了。 想到南引枝,江子义眼底掠过一抹晦暗。 今天早上枝娘才给自己下套,待会儿得去敲打敲打,免得她在府里忘了尊卑的道理。 转过神来,江子义一脸体贴,眸里含着深情,轻声道:“我去去便回。” 周端宜点头,见着江子义腰间的革带,眸光微闪,温声道: “夫君,既然你有事要出去,不如宜娘来帮夫君更衣吧。” “这怎好劳烦卿卿。” 江子义面色一喜,忽又想到只怕下裳有血溢出,忙又道, “卿卿今日是新娘,只管坐着就好,不便劳累,为夫去去就回。” 说完这话,又如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周端宜面颊,匆匆离去。 周端宜猝不及防,失神摸了摸面颊,唇角漾起幸福的笑容。 她险些误会江郎了。还以为他要去找…… 妙言默不作声替她更衣。 江子义回了墨玉斋,屏儿一脸心疼地为他上药,掉泪道: “伯爷,这又是怎么回事?伤在伯爷身,痛在奴心啊……” 屏儿本就生得娇艳,美人垂泪,江子义心头荡漾,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说: “没什么大碍,只是下人们没注意,早间的蒲团掺进铁蒺藜。” 蒲团掺进铁蒺藜,伤了伯爷的身子,伯爷就这么轻轻揭过吗? 屏儿心里不满,忍不住柔声怨道:“本以为新夫人进门,伯爷就无需操心后宅了。谁曾想……” 屏儿别过眼,“谁曾想伯爷膝盖受伤,却只有屏儿一人心疼。” 说得江子义一腔柔情,眼里心里都是屏儿,心里对枝娘不满越深。 他轻吻屏儿额间,屏儿颤颤抬眸,两人深情对视。 青白瓷瓶装的药膏,骨碌碌滚到地上。 而周端宜担忧江子义的身子,遣了妙香来送参汤,也有让妙香道歉之意。 守在墨香斋院外的小厮,自然不敢拦新主母的贴身侍女,将她放了进去。 妙香站在正房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脸唰的一下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第一反应是愤怒,恨不得推开门,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自己喝了那碗参汤,过了一小会儿回去了。 离开前,小厮大胆攀话: “伯爷顶顶重视伯夫人,三个月前就扩修芙蕖院,只为让夫人住得舒适。” 顿了顿,小厮又低声道: “夫人的院子可比老夫人的院子还要大呢。” 妙香假笑着,拿出一个荷包给了过去,里面装了赏钱用的铜板。 “以后有什么事,还辛苦你通知一声夫人。” 小厮满脸堆笑,连连道是。 等妙香走后,打开荷包一看,撇了撇嘴。 才十个铜板,打发叫花子呢。 南娘子刚进府时,赏钱可是半吊钱起步呢。 妙香回去后,没提这件事,她在路上想通了。 哪有爷们没有个通房丫头在身边,至于告不告诉姑娘。 她悄悄掀眼皮看了一眼,姑娘正高兴着呢,还是不说出来扫兴了。 而江子义放纵一番,心里对宜娘有些愧疚,又听了一番枕头风,去归燕居找茬去了。 “枝娘,你解释解释!” 江子义把蒲团往地上一扔,依稀能听见铁疙瘩的响声。 南引枝微微歪头,“伯爷这是何意?” “你还装!祭祀用物你一手操办,这蒲团里缝进了铁蒺藜,不是你做的,还能有谁?” 江子义一脸愤懑。 南引枝示意小宁去捡,小宁用剪子拆开,一脸讶异,惊呼: “冤枉啊,伯爷!这蒲团没有和祭祀礼器放一起,祠堂的杂物房就有。 经手人不知凡几,这事儿,我们真不知道。” 小宁叫着冤枉,江子义心底生疑,对南引枝说: “真不是你?” 南引枝郑重摇头, “伯爷,我虽然失忆了,但也不屑在告祖礼动手脚,这岂不是对祖宗不敬。” 顿了顿,南引枝一脸凝重, “今天能在伯爷要跪的蒲团上做手脚,明天……” 南引枝瞳孔紧缩,“明天……说不定就能在我水里投毒!还请伯爷明查!” 江子义眸光深沉。 小宁闻言,痛声道: “究竟是谁要使这种离间之计,来害伯爷和姑娘!” 忽然,小宁似想起了什么,又惊呼一声,江子义皱眉别头。 “今天姑娘观完礼回来,还和婢子说,身前也有一个蒲团。若不是大姑娘提醒,只怕姑娘失忆,也要跟着一起跪了。” 想到这儿,小宁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又跪在地上,言辞恳切道: “还请伯爷明查,还姑娘一个清白!” “够了!此事本伯自有主张。”江子义眉头一紧。 在场的人也只有那么多,真相如何,他还可以派人去查。 真是搞糊涂了。 江子义揉揉额头,同南引枝道: “明日你便把中馈权交接给宜娘,待交接完后,就去庄子上吧。” 江子义拂袖欲走,却听得南引枝问道: “敢问伯爷,以什么理由送我去庄子?” 第18章 书屋藏娇 “敢问伯爷,以什么理由送我去庄子?”南引枝目光盯着江子义。 江子义微微疑惑,南引枝重申一遍, “敢问伯爷,以什么理由送我去庄子?” 江子义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眸光瞬间阴沉下来, “我是府里主君,我做的决定,自然有我的道理。 哪轮得到一介依赖伯府的妇人来置喙?” 南引枝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江子义莫非要同她撕破脸皮? 还是笃定她无法脱离他的掌控? 南引枝笑了笑,“伯爷莫非欺我失忆,不懂国法?伯爷想这样做,尽管可以试一试。” “小宁,送客!” 南引枝讥笑一声, “以后若没我的命令,再也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南氏!你!” 江子义气得发笑,连道: “好好好!” “伯爷,还请速速离去。”小宁面无表情。 江子义冷瞥一眼小宁,放声道: “不用你赶,本伯自会离开!我倒要看看,没了本伯庇护的枝娘,又如何在这府里立足。 届时枝娘可别求到本伯这里来!” 江子义拂袖而去。既已下定决心送走南引枝,江子义不再手软。 转身朝鹤延堂走去,这事还得和娘打招呼。 枝娘留在府里,本就是以侍奉娘的名义,若娘出手…… 这也怪不了他了!本来去庄上好吃好喝好住,偏偏她不听话。 江子义冷哼一声。 他倒要瞧瞧,没了中馈权的枝娘,又不得娘的喜爱,还如何在他眼前叫嚣。 想到这,江子义心中多了丝期许,快步朝鹤延堂而去。 归燕居内,小宁一脸担忧发问: “姑娘,咱们该怎么办?伯爷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南引枝面色如常,“有人逼他,又听了些枕边风呗。” 小宁脸色难看,“没想到屏儿那丫头……” 墨玉斋的耳报神,时不时就会传消息给归燕居,好领赏钱。 “屏儿影响不到江子义的决策,只怕是周家人……”南引枝摇摇头。 “姑娘都和离了,也愿意交出中馈,他们还要将姑娘赶到庄子上,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小宁如吃了苍蝇一般,面色一言难尽。 忽又似想起什么,“会不会推姑娘落水的人,被周府收买了?” 南引枝本来想肯定,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大概率不会。昨天传来的消息,是说周琅和江子义吵了一架。 但可以看出,周府是通过给江子义施压,让江子义来行动。 他们应当不会自己动手。” 想到这里,南引枝似乎被点醒,难不成府里还有其他势力? 之前她都想岔了? 南引枝神色恍惚,移步到书房,“先研墨,我要去信给扬州。” 如果真是这样,即便她抓到推原主落水的凶手,也不一定能问到真实的消息。 对方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小宁,先前你说,自我下堂以后,深入浅出,很少与人交际对吗?”南引枝发问。 小宁点头,“是的,姑娘顶多每月去西市见一次表姑娘。因着表姑娘要替姑娘调养身子。” 想到这儿,小宁心里悔恨,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姑娘小产。 南引枝神色微怔,原主只怕知道了不得了的消息,可恨她没有记忆…… 那这消息江子义会知情吗? 还是说,冰美人知情? 南引枝忽然有些头胀…… “小宁,另吩咐人去取今天伯府收礼的礼单来。” —— “什么?娘这么早就睡下了?” 江子义到了鹤延堂,却在正房外被侍女拦下。 他娘往日亥时才睡,如今才戌时…… 江子义不信,但侍女回答: “是的,老夫人今天太劳累了,所以早早休息了。” “既然如此,还请你……呃……陈嬷嬷呢?” 往日江子义来,回话的都是陈嬷嬷,绝不会是一个他连名字都唤不出的小侍女。 江子义疑惑,侍女眸中闪过一抹慌乱,又恐被人看出,连忙欠身断断续续答: “陈……陈嬷嬷,老夫人说陈嬷嬷家里有事,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 江子义见这侍女的神情,就知她在说假话,也就是说陈嬷嬷没有回老家,但她没回老家,去做什么了? 江子义膝盖隐隐作痛,想到之前小宁说过的话。 娘给枝娘也准备了蒲团,陈嬷嬷现在又不在…… 隐隐约约一个疯狂的答案浮上心头。 江子义嘱咐几句让下人关心娘身子的话。 转过身来眸光微沉,低声吩咐跟着的齐杰: “去查查祠堂早先给枝娘准备的蒲团,是否被动了手脚,再着人问问,蒲团的经手人有哪些人。” 齐杰应下。 鹤延堂的正房内,摆件空荡了不少。 如要再换一批,要不就是开老夫人自己的私库,要不就是去府里报账。 往常陈嬷嬷会安排这些事,宝秋没有主意,去向陈氏禀告,顺带汇报归燕居的动向,以及…… “怎么会!” 陈氏拍案而起,尖声道:“你说三娘房里的首饰和银子不翼而飞了。” 三娘怎么会走?莫非……莫非…… “归燕居呢!” 宝秋头皮一紧, “今天南娘子出门巡铺子去了,唯一的异常就是……有一名侍女因为晕倒,一同出去,但没见回。” 一名侍女?没回?陈氏心里慌极了,“那名侍女唤什么?” 宝秋捏紧手心,答道:“阿、婉,她的姐姐是……” “好了!” 陈氏惊得背心发汗,“不用你告诉我,不过一名侍女罢了。” 阿婉出去不见回来,而三娘恰巧失踪,还带走金银细软…… 她干的事,三娘都知道,如今该怎么办?三娘是失踪还是逃走? 陈氏六神无主,呆呆坐在圈椅上。 宝秋见状,不敢再问陈氏摆件的主意,只小心翼翼说: “老夫人,要告官吗?” “不!”陈氏回神,不能告官,若告了官,拔出萝卜带出泥怎么办。 “先前不是回老大,说三娘回老家了吗?对,三娘就是回老家了,我今儿个早上允的,听明白了吗!” 陈氏眼神发狠,瞪着宝秋,宝秋战战兢兢退下。 屋内只余陈氏一人,陈氏回了卧房。 妆台铜镜映出她憔悴的容颜。 圆润的指尖抚过螺钿雕花边缘,在第三朵牡丹花蕊处稍作停顿。 眼尾细纹随着摸索的动作微微颤动。 雕花暗格发出细微的咔嗒声,露出裹着素锦的沉香木匣,缎面已褪成暗黄却不见褶皱。 微肉的手掌托起匣子,剥落层层丝绢,一块青鸾衔芝佩在烛色里泛起温润光泽。 熏香缭绕中,陈氏将玉佩贴向心口,浅褐色的嘴唇无声翕动。 她该怎么办呢? —— “什么?伯爷书房里藏了一位女娇娥?” 第19章 账有问题 “什么?伯爷书房里藏了一位女娇娥?”妙言眉头微蹙。 妙香思来想去,自己揣着这个秘密,若不说出来,只怕会让姑娘不开心。 但就这么说出来,又有挑拨姑娘和伯爷的嫌隙。 于是告知妙言,妙言表情微妙,思忖片刻后说: “咱们去同刘嬷嬷说吧。” 刘嬷嬷知晓此事,表情淡定, “这事儿不必和夫人说,免得让夫人烦忧。左不过一个妾的位分,越不过夫人去。” 顿了顿,“只不过,再打听打听,可不能让那等子低贱货,肚皮先有了消息。” 妙香妙言闻言,脸色微赧,低声应下。 周府的男主子身边,又有谁只守着一人,刘嬷嬷司空见惯。 不过,心里多少对江子义洞房前还要胡闹有些不满。 屋内,周端宜温声让江子义闭眼,正当江子义期许时,只感觉一个温热的物件被放到自己手心。 睁开眼一瞧,是支眼熟的簪子。 周端宜羞红了脸,“夫君,可还记得我们的定情之物?” 江子义当然记得。 那一日他在灵源寺中,偶遇迷路的宜娘,宜娘还将他当做歹人。 待误会解除后,两人聊了大半个时辰,待宜娘的侍女找来时,两人都有些不舍。 之后又有两三次偶遇,一来二去,就互相通信。 后来他去求叔祖父,叔祖父让叔祖母出面去找岳母攀谈。 宜娘又在家中磨了许久,岳丈和大舅子才肯松口。 而这簪子,正是他们订亲前一日,他和宜娘闹出些误会,他拿出来哄宜娘的。 而那一日,他们在灵源寺的竹林中…… 江子义口干舌燥,眼里的深情似要溢出,哑声道: “卿卿,正是洞房花烛时……” 金累丝石榴簪蓦地从江子义手心滑落。 周端宜啊呀一声,剩余的声音咽在喉侧。 屋内,紫檀木雕花屏风上彩绘的百子图前。 雕花矮几上,两支蟠龙纹红烛高烧,室内暖红如霞。 —— 一夜过后,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天,似要下雨一样。 “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南引枝拜完三尊真君像,着一袭月白纱罗短襦配青碧裙,梳着低髻垂蝉鬓,簪上银质柳枝簪,鬓角淡淡装点蓝色绢花,整个人清雅极了。 “若老夫人问起……”小宁有些担心。 南引枝微微侧目,淡淡道: “老夫人心虚,不会让局面难堪的。” 到了鹤延堂,老夫人还未起。江子安和江听雪也来请安。 只江子义和周端宜夫妇在正厅等着。 “怎么不见陈嬷嬷?”江子安左顾右盼。 宝秋出来招待主子,恭敬道: “陈嬷嬷昨天告假回老家了,过一段时日才回。” 南引枝敛眉,素手端起茶盏喝茶,问道: “安弟,你是否明日就回宫中?” 江子安点头,抿了口茶,扭头看向南引枝: “对,大……咳咳……你手怎么了?” 江子安一抬眸就见南引枝左手缠了纱布,语气急促。 江听雪扭过头来,眸光微动,“南姐姐,你这手?” 南引枝不以为然, “昨天用剪子时,不小心划了道口子。” 江子安忙道: “我那儿有上好的药膏,待会儿我遣小厮送来。” 江听雪也迫切说自己那里还有好用的祛疤膏,届时也送来。 南引枝唇角噙笑:“那就多谢安弟和雪娘了。 “说来,我那新得了一匹不错的蜀锦料子,颜色鲜嫩,适合雪娘。晚些时候我差人送去。” 江听雪两眼发光,谢过南引枝。 “另外,我让小宁准备好一些吃穿用度,已派人送去安弟院子了。 说来,也不知宫里危不危险,安弟一月也不见回一次,老夫人时常担忧安弟的安危。” 江子安闻言,心里感动,义姐虽然和大哥和离,但待自己依旧如往常一样。 想到这儿,他道: “义姐放心,那老贼再怎么样,也不能在宫里威胁上位。” 话才出口,江子安就明白坏事了。 “老贼?”南引枝面露愕然。 江子安咳嗽几声,掩了过去。 都怪他们私下嘴里没把门,平时说溜了,日常一说,就自然说出来了。 江听雪却悄悄在南引枝耳旁道: “南姐姐,他说的应该是如今朝廷的叶太尉。” 南引枝一脸迷茫,江听雪环顾四周,屏退左右,小心道: “叶太尉是先帝留下的首席顾命大臣,颇得先帝信任。 去岁末,平宁长公主和驸马谋反,叶太尉审理此案。 因先前上位登基时,叶太尉和越王有怨。 于是名声素来很好的越王也被牵连冤杀。 就连和越王一母同出的益州王,也被贬庶人,流放到那凄凉的巴州去了。 二哥说,上位得知越王去世一事,病了快一个月呢。 据说殿中写满悼诗,新帝还吐了好几次血。” 江听雪说完这些,又缩回脖子。 都四年了,还是新帝。 南引枝唇角带笑,正欲再问,陈氏出来了。 眼圈附近是脂粉也掩不住的青黑。 请完安后,南引枝笑着说: “入府以来,还是第一次不在老夫人身旁瞧见陈嬷嬷,还有些不习惯。” “南姐姐是第一次,我幼时也曾见过一次。” 江听雪捻起一块红豆糕垫肚子。 “是么?”南引枝挑眉看向江听雪。 江听雪正欲再说,陈氏咳嗽一声打断,嘴角扯出一丝笑容, “我也不习惯三娘不在身边,若不是三娘家里有事,我也不会放她回老家。” 顿了顿,又道,“听说阿婉那丫头病了?如今可好了些?” 南引枝亲切扶住陈氏另一边胳膊, “没想到阿婉病了的消息,连老夫人都知晓。 这几日府里有喜,怕她冲撞,送到我表姐那儿去了。 如今有老夫人挂心,阿婉这丫头的病想必很快就会好了。” 陈氏想了一夜,本怀疑三娘是被南引枝藏起来。 三娘没有理由撇弃她。 这金银细软的失踪,应当是蒙骗她的把戏。 也没想到南引枝的手,可以伸得这么长。 只是她藏陈嬷嬷做甚?这是陈氏想不通的一点。 去年那一件事,她试探过南氏,她应当不知情才对。 如今她又失忆,就更说不上了。 想到这儿,她想起当年的事,莫非三娘去找…… 这也是有可能的。 当年三娘也是这样不告而别,过了一段时日才回。 可那时是因着…… 陈氏敷衍南引枝几句,就让南引枝离开了。 南引枝记在心上,回归燕居,吩咐完料子的事,又让人去查陈嬷嬷上一次离开的事。 末了,南引枝吩咐小宁:“今天把中馈权交割出去吧。” 小宁垂眸应下吩咐,又说: “姑娘,饵已经放出去了,这两日就会有消息了。” 南引枝点头,“这几日归燕居上下警醒一点,但要留点破绽,不然贼人不敢露头。” “明白。”小宁告退。 南引枝拿着礼单瞅了瞅,眉间掠过一抹疑惑,“昭明侯府?” —— “账面上怎么只有六两?快让你家娘子来,这账有问题!” 第20章 六两账面 “账面上怎么只有六两?快让你家娘子来,这账有问题!” 妙香翻了翻最新的账簿,当见到账面上余额时,两眼一黑,立即告知给周端宜。 周端宜一看这数目,笃定有问题,心里陡生对南引枝的不满。 亏她还想着敬南氏如姊,如今南氏贪了伯府的银两,留下一笔烂账给她。 让她拿嫁妆来填吗? “也派人去请伯爷、老夫人、小姑和小叔。”周端宜坐在账房里,面上仍是柔柔的,但心里憋了股气。 南氏的这副嘴脸,一定要让伯府众人知晓。 人陆陆续续到齐,江子义最先来,周端宜将账本给江子义看。 江子义看了脸黑如墨。 六两?南氏就是这样管的家? “南氏怎么还没来?” 江子义端坐在檀木椅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小宁微微欠身: “回伯爷的话,诸位主子们若有疑问,问小宁即可。 眼下娘子失忆,过往的账目,小宁应当比娘子要清楚。” 江子义冷哼一声,将账本直接砸向小宁, “你自己看看账面上剩的六两银子。” 妙香讥讽道: “你家娘子这是心虚才不敢来,只敢派你一个侍女来答话,扯什么失忆,装的吧!” 小宁侧身避过账本,面色一冷,瞥一眼妙香, “我倒不知说话的这位姑娘是谁?这通身的绫罗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姑娘才是新夫人呢。” 妙香面色一凝,周端宜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妙香,退下。” 又道, “小宁姑娘?账面银子只剩六两,还希望你可以替你家娘子解释一番,以免产生误会。 若是不小心挪用了,只要及时归还,念在过往南娘子对伯府的付出,本夫人也不会追究的。” 周端宜甫入府第二日,已经拿起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 陈氏眼底闪过一抹嘲讽,江听雪默不做声,只双手捧着白瓷盏喝茶。 江子安不耐烦坐这听这些。 反正伯府是大哥的,六两银子关他何事? 但他看大家都在,只能暂且留下。 既是新嫂嫂请来,总得给个面子。 江子义正深情凝视周端宜。 宜娘如此贴心,今早发现他膝盖有伤,愣是自责掉泪许久,还轻柔帮他抹了药。 如今又这么善良,即便枝娘的账目有问题,也愿意给枝娘一个解释的机会。 小宁捡起地上账本,翻了几页,疑惑问道: “请问夫人是否查出账目有误?” 周端宜正和江子义眉目传情,此时回过神来,眉间不解: “账面上只有六两,这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 琼都哪户贵族人家的账面上只有六两银子? 再说,若不是做了手脚,决计不会这样。” “也就是说,夫人您连查都未查,只见了账面的数额,就来问责我们娘子对吗?” 小宁不可置信。 周端宜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对,眉头微蹙。 但她往日在家中,素日都读诗书,家里账目有大嫂在。 大嫂虽说要教她,但也没细细教。 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刘嬷嬷。 刘嬷嬷斜撇一眼小宁: “若你们都做了假账,我们查岂不是白查。” “冤枉啊!” 小宁还未辩解,候在一侧的两位账房先生,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其中没辩驳的账房主管刘先生,冷笑一声,朝江子义拱手: “伯爷,自老伯爷还在时,我们就一直在伯府任账房一职。 若您不信任我们,大可辞退。 只是我们三位也读过经义,明白礼义廉耻,万万做不来坑害主家的事。 现下这位跟着新夫人一同来的嬷嬷,查也不查,就这样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恕在下实在不能苟同,受此折辱。” 刘嬷嬷顿时脸青,没想到这伯府的账房先生,居然不同于周府的账房先生。 江子义心里也有些不满,这几位账房先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 这嬷嬷这样说他们,万一他们撂挑子还真不好说。 只是说起假账一事,江子义心里也多了几分怀疑。 但宜娘身边的嬷嬷,也过于急躁。 周端宜见江子义脸色不对,连忙使眼色给刘嬷嬷。 刘嬷嬷同三人道歉,这三人脸色才好一些。 妙言轻扯妙香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妙香不得不行礼道: “伯爷,怪婢子先前鲁莽,不曾查实就来禀报。 实在耽误主子们的时间,还望诸位主子见谅。” 江子义发话饶过,江听雪和江子安不爱找茬,自然轻轻放下。 陈氏派人回娘家昭明侯府,去查陈嬷嬷行踪,眼下对府里的中馈也没那么上心。 不过,她自然乐见周端宜和南引枝杠起来。 她和善道:“宜娘才刚入府,对府里事务不清楚,这很正常,宜娘切莫自责。” 又道,“小宁,如今府里宜娘当家,你和枝娘住在府里,还需多给宜娘几分颜面,切不能再如此顶撞。” 小宁听了心堵,但想起自家姑娘的话,还是福身道: “受老夫人教,刚是我语气着急了,还请夫人莫怪。” 周端宜听了这话,轻嗯一声,又谢过陈氏。 陈氏脸上笑着,眸中闪过一抹自得。 周端宜心里却和陈氏越发亲近。 只觉自己嫁进府里,幸福极了。 上有婆婆疼爱,又有夫君鹣鲽情深。 小姑子和小叔子,也不是爱找麻烦的。 只是还有人碍眼,还给她找事,给她设陷阱。 周端宜轻声道: “宜娘初来乍到,要接府里中馈,难免心焦,定当好好查清账。 这六两银子的账面定然有问题,还辛苦各位稍等片刻。” 妙言看眼色给诸位主子添茶。 几人也愿意给周端宜这个面子。 刘嬷嬷先前失了一局,着急扳回一城。 带着妙香,速速翻找账簿,想着先挑出错来,先下下眼前这侍女的威风。 十个檀木箱子,摆得整整齐齐,拢共有七箱明账、两箱密账和一箱契册。 刘嬷嬷率先拿起大和元年的一本账。 眯着眼睛,忽然逮到一处“错误”,扬声道: “你看看这处!你家娘子用修祠堂的名目,向‘玉叶斋’这家铺子设的‘族亲应急贷’借款两千贯,月息二分,期十二月。” “先不说修祠堂怎么要两千贯,光月息二分,每月伯府就就要付这家铺面四十贯利钱,一年就是四百八十贯利钱。 这家铺子‘玉叶斋’应当是你家娘子的陪嫁铺子,如此,你还敢说你们没挪用公账?” 小宁面色如常: “这利钱,伯府没出一分,全都是‘玉叶斋’铺面平的账。” “怎么可能?” 刘嬷嬷质疑,又往后翻,果然没见到府里有这笔支出。 “但借款两千贯是事实,不付利钱又如何?这两千贯总要还吧。” 刘嬷嬷咬牙,目光狠厉。 她不信有人会心甘情愿,拿两千贯出来平账,还不让府里人知晓。 陈氏火上浇油,讶异道:“我记得大和元年,祠堂没有大翻修,根本用不了两千贯。” “小宁姑娘,这定有隐情对吗?这两千贯若南娘子有事挪用,只要还了便是。” 周端宜端着大方的笑容。 江子义却有些不能忍,宜娘还是太温柔了。 他沉声道: “伯府一年的收入也才九百贯,这两千贯去哪里了!” 小宁心里冷呵一声,去哪里了? 大和元年的账有多难平? 府里连办两场丧事,本就所剩不多,偏偏朝廷还收回对两位男主子的赏赐,伯爷也未袭爵。 处处都需要花钱打点,内侍省收灯油钱和冰炭敬,收得流油,银锭都瞧不上,还得金铤。 想到这些,小宁恨不得啐一口。 第21章 嫁妆平账 但她面上依旧恭敬道: “娘子这两千贯,实在白送了府里。 若诸位不信,可以翻到十月的记载。 伯府祠堂遭雷火焚毁,遇灾免债,利随本消。” 江子义夺来账本一翻,还真找到这条记录,一时语噎。 刘嬷嬷仍理直气壮: “怎么算白送?不是祠堂遇雷火焚毁吗?只能怪你家娘子运气不好。” 小宁轻笑两声: “娘子来了这伯府,确实运气变差不少。 不仅大和元年,因雷火消了伯府的两千贯借款。” “还在大和二年,因伯府祖坟地陷之灾,同样核销伯府的贷款两千贯。” “在大和三年……”小宁还在继续发力。 “别说了!”江子义猝然打断,脸黑得像锅炭。 这不就是说他这个伯爷没本事养家,要靠女人来养吗? 枝娘也真是的,账面上没钱,怎么不同他说? 他那里还有些钱,如今在众人面前,揭露他曾经用妻子的嫁妆来平账,损失的是他的颜面。 小宁看出江子义的恼羞成怒,心里嗤笑。 娘子怎么没开口,每次一提,都被他找借口推回。 大家心里不是有共识,伯府娶姑娘,不就是看中姑娘丰厚的嫁妆嘛? 小宁轻轻瞥一眼江子义,但她还是选择沉默。 按照姑娘落水醒来说的话,伯爷这副抓狂的模样应当就是——既要还要。 刘嬷嬷面色难看,总不能南氏真用嫁妆贴补府里吧? 这伯府不是勋贵吗? 落魄的勋贵也是勋贵啊。 这时,妙香拿出一本账,翻到某一页,在周端宜耳畔叨咕几句。 周端宜又同江子义说,江子义听完,正愁没法继续发作。 指着这页其中一处,冷笑道: “一日采购二十石粟米,都够一千余人吃了。怎么?咱们府里何时有这么多人?” 妙香飞快计算: “一石粟米一百三十文,一年约耗七千三百石,折成银钱为九百四十九贯。 光这项支出,就比伯爷先前提过的一年收入还要高。” 妙香掷掷有词,语气又急又快: “而府里一百多人,一日顶多消耗三石粟米,一年约耗一千零九十五石,折成银钱近一百四十三贯。 两相抵减,购粟米这项支出,就让整个伯府多支出至少八百贯!” 这些计算微微复杂一些,周端宜脑子转不过来,她不精通算学。 不过却明白南氏绝对中饱私囊了。 身为礼部侍郎之女,她最瞧不起这种作态: “小宁姑娘,这又如何解释?若你家娘子真动了手脚,早早归还是正道。” 小宁心里呵呵,这周娘子看着温柔,实则巴不得她家姑娘出事。 江子义生气道: “南氏故意虚增伯府的基础开销近七倍,又假意用嫁妆铺子的收益来填。 以此好标榜自己为伯府的付出,好拿捏我们。 但她肯定在背后,拿走多余粟米转手的收益,只怕还不止这些……” 他虽是伯爷,但也要负责外务打理。 又有在宫中任职尚食奉御一职的表哥在,对其中一些歪歪道道也清楚得很。 这些粟米吃不完,下人们可以伺机昧下,拿回去又能卖钱。 而这事,南氏身为当家娘子,不可能不知,一直不发作,只能是因为——南氏的人也拿钱了。 “好一个狡猾的南氏!你们还有何话可说!”江子义眼神凛冽。 “夫君说的有理,小宁姑娘,你们又怎么解释!” 周端宜同仇敌忾。 “伯爷、伯夫人慎言!娘子没必要多此一举!” 小宁难得蹙眉。 “那你倒是解释呀!” 妙香嘴角微翘,轻蔑地瞥一眼小宁。 小宁想了想,撇嘴道: “伯府年酿酒五十石,消耗粟米近两百石; 府里每日还会捐赠一石给养病坊,一年捐赠耗近三百六十五石; 此外饲养了四十匹马,马一日给粟两斗半,四十匹马日耗十石,年耗约三千六百五十石。 光这些,合计就有四千二百一十五石。” “那离七千三百石,还差了近三千一百石。”江子义拧眉。 “伯爷别急。” 小宁沉声道: “琼都里,就条件宽裕的民众家而言,家里也会储存三到六月的粮,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是勋贵家族,储粮更是以年为周期,条件最不济的也会备足一年的粮。 而咱们府上,这剩余的三千零八十五石,离四千二百一十五石,还差一千一百三十石。 这还是在不计较二十分损耗和其余意外的情况下,诸如有仆从想以粮结算月俸等等,得来的数目。” 言外之意,稍落魄些的贵族都会储备一年的粮食,而文安伯府在贵族里,显然垫底。 江子义脸色难看。 他还没嫌弃南氏乃商贾之女,如今南氏的婢女,却在暗讽伯府落魄。 旁观的陈氏倒是心惊,还好她前几日没接中馈。 周端宜觉得这账有问题: “一匹马吃得比人还多,养那么多匹马做什么?还有每日那一石捐赠,不也多余吗?那粮食——” “夫人!” 刘嬷嬷骤然打断,周端宜一脸不解, “嬷嬷,我哪里说错了!” 陈氏眸中掠过一抹讶异,看来这新来的周氏也不过如此。 这见识还不如她呢? 江听雪看了这么久的戏,先前也学过看账,忍住笑意道: “大嫂,四十匹马真不算多。《洛典》有云:外命妇及勋贵之家,马匹数不得低于二十匹。 若遵循卤簿制度,光日常出行拜访的仪仗马就要二十匹,更不用提还有主驾马和车驾马。” “至于捐赠的那一石粮食……” 江听雪卡了一下,江子安抿嘴补充: “那一石粟米的捐赠,城里勋贵家家户户都捐,难道咱们不捐? 何况咱们捐的还算少的,他们捐两石、三石的大有人在。” 江子义内心拔凉,府里居然真的入不敷出。 小宁见状,继续补刀: “这还只算粟米,若加上肉食蔬菜茶饮、一百三十多个仆人的月俸衣服, 还有府里主子们的月例衣裳首饰配饰、一旬请一次平安脉、祭祖节庆、人情往来、佛寺道观捐赠等等。 一年六千贯花销出去,都不算多。” 六千贯? 这三字如千钧重,砸在周端宜主仆心头。 难道南氏真在用嫁妆供这伯府,还不和人说吗?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干这种不利己的事? 而且六千贯? 周端宜自己带来的嫁妆还比它少一千贯。 伯府这账目她能接吗? 周端宜脸色惨白。 刘嬷嬷难以相信。 其实也怪不了她们。 礼部侍郎祖上务农,直至他自己考出来,又坐到侍郎的位置上,勉强在琼都才有一席之地。 但相对应的便是,周府底蕴不够。 无论是夫人,还是府里的奴仆总少些见识,更不用说养在深闺的女儿了。 本来周琅娶的李氏乃侯府千金,见多识广。 她教周端宜看账,周端宜能学到很多。 但周端宜只爱诗书,不爱看账。 李氏也宠她,不愿意拘束她,便随了她去。 左不过她心腹侍女和嬷嬷会。 陈氏听了心浮气躁,也很意外。 这一番对话下来,伯府的确在用南引枝的嫁妆银子。 她虽知晓南氏的陪嫁产业多。 但也不知这么丰厚。 但想到前面的失利,心里刚生的想法又缩了回去。 江子安和江听雪则有些抬不起头。 这会儿,妙香想到一桩事,和刘嬷嬷说。 刘嬷嬷心头稍沉,犹豫后道: “若账面只有六两,伯府平日又入不敷出。 那伯爷给夫人的八千两聘资又从哪里来? 总不能是南娘子自己出的吧?” 妙香讥笑, “按小宁姑娘的说法,若南娘子这么多年在用嫁妆平府里的账。 年初府里又如何能一下子拿出八千两银子?” 她们是故意点出,南引枝在用嫁妆帮伯府平账一事。 如此,即便伯爷怪罪,也会怪罪到南引枝身上。 也能借此看看新姑爷的态度。 第22章 平衡之道 听到这八千两的银钱数目,陈氏眼里闪过心疼和不忿。 周氏的陪嫁仅三十八抬,而南氏足有一百零八抬。 只怕周氏带来的陪嫁银,还没有八千两。 江子安听了,愕然道: “大哥聘资花了八千两?” 这个数额能娶一个县主回来了吧? 江子义没空搭理他,脸色乌黑。 被人直接说用媳妇嫁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江听雪小声朝江子安道: “二哥,别说了。娘出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大哥自己出的。” 江子安似懂非懂。 祖母去世前把大部分留给大哥,这他是知晓的。 他转头看陈氏。 陈氏低声安抚,用只能江子安听到的声音道: “安儿,娘保证,你只会比你大哥多,不会少。” 江子安放心点头,祖父祖母偏心大哥,他明白。 不过,娘也偏心他。 小宁听了刘嬷嬷和妙香的话,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还请两位慎言。 娘子可从未说过,用自己嫁妆平伯府账目这话。 娘子待老夫人为母,视安郎君和大姑娘为弟、为妹。 为自己家人花点银钱,这又算得了什么? 嬷嬷和姑娘这么说,难免有挑拨之嫌。” 顿了顿,又道, “伯爷要娶伯夫人,这聘资数额是两家商定好的。 难不成两位认为,伯府几十年的底蕴,连八千两的聘资都给不出吗?” 小宁将问题抛回。 你们提醒大家,伯府靠自家姑娘嫁妆银养没问题。 但你们怀疑伯爷没钱娶媳妇,还要用姑娘嫁妆银去娶。 那就是你们瞧不起伯爷和伯府了。 刘嬷嬷也听明白了,急忙去看伯爷的神情,果然神色难料。 这丫头好利的一张嘴。 妙香恼怒剜一眼小宁。 江子义侧首看向周端宜。 周端宜面上有些惊慌。 夫君该不会误会她吧? 这又不是她问的问题。 都怪刘嬷嬷和妙香,好端端的,提聘资做甚。 周端宜急红了脸,开口解释道: “江郎……” 江子义瞬间冷静,伸手捏了捏周端宜的手心。 宜娘的手很软,连带他心肠也软了下来。 他温声道: “宜娘,你若是好奇这聘资来源,尽可放心。 这八千两聘银,是我们伯府的积累。 伯府的账面数额,虽看着不好看,但实则府里有底蕴在。 这铺平账一事,不过南氏自作主张罢了。 你莫要为银两忧愁,先交割账务。 为夫还要去拜访叔祖父,晚膳就不回府用了。 若再有不妥之处,待为夫回,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这中馈之权,还是交在你手上,为夫才放心。” 江子义神情认真恳切,周端宜提起的心又放下。 果然,江郎待她一如既往的好。 小宁见江子义和周端宜,旁若无人秀恩爱,翻了个白眼。 江子义起身离开,周端宜含情脉脉不舍。 出了账房院子,江子义膝盖逐渐疼痛起来。 到上药的时辰了。 长随齐杰向其禀报蒲团的经手人名单。 “陈嬷嬷?” 江子义冷笑一声:“我知道了,此事不必再查。” 长随齐杰应下,思索问道: “伯爷,那这两日还要安排马车,送前夫人去庄子上吗?” 江子义回想昨夜南引枝说的话。 今天周端宜嬷嬷和侍女当面给他的难堪。 陈氏对周端宜和南引枝不同的态度。 似笑非笑道:“宜娘都进府了,再留枝娘一段时日吧。” 平衡两字,比较重要。 若是枝娘不在,谁来平衡娘和宜娘的关系呢? 想必大舅子也能理解吧。 江子义又吩咐道: “这些时日娘身子抱恙,往常都是我陪在榻前侍奉。 如今二弟归家,若仍由我独揽侍奉之责,恐惹人非议。 你且去告知他,誊抄一遍《孝经》,明日临走前供于祠堂。 既是为娘祈福,也让阖族知晓,文安伯府的儿女皆存孝悌之心。” 齐杰心头微讶,应下吩咐。 抄一遍《孝经》至少需五个时辰,安郎君不喜文,真抄下来只怕要六个时辰起步。 明日安郎君就回宫,这觉他看悬了。 此刻账房里,小宁提醒大家: “眼下我家娘子卸下府里的中馈权,‘玉叶斋’的族亲应急贷也会取消。 此外铺子里对江氏族人的折扣,也一并取消。还有……” 小宁念了一串话,末了说, “不过,娘子说了,对老夫人、安郎君和大姑娘,一切照旧。” 越听,周端宜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尤其听到最后一句,心里肯定一个事实。 南氏绝对故意针对她。 自己一来,南氏就撂挑子,还给她留了一个这么烂的账面。 无非就想证明,府里没了她南氏不行。 还刻意拉拢婆母、小姑和小叔子。 不就是想把她比下去吗? 这南氏出身商贾,果然一身小家子气,又有洗不净的铜臭味。 让人厌恶至极。 周端宜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莫着了南氏的圈套。 自己出身清流官邸,又是伯爵夫人。 没必要自降身份和南氏去比。 周端宜装作不在意,微微扬首,矜傲道: “本夫人清楚了。” 刘嬷嬷和妙香妙言,拿着算盘算得飞快。 齐杰来禀报江子义的吩咐。 江子安听完,两眼瞪圆,扭头看向陈氏。 陈氏心虚,咳嗽两声,心疼道: “安儿,你——” 江子安嘴角一扯,打断道: “希望娘多多保重身子,如此孩儿就放心了。” 娘若没有折磨大哥,大哥又怎么会扭过头来对付他。 陈氏见江子安这副模样,心疼得眼泪在眼里打转。 又想起一事,不得不道: “安儿,你难得回来一次,别忘了去外祖家。 你外祖今日难得休沐,还有你舅母,也别忘了去瞧一瞧。” 陈氏的娘家乃昭明侯府。 昭明侯如今乃正三品右威卫大将军,负责琼都防务及远征时的后卫保障。 大洛和前唐相似,有十六卫,前十二卫统辖折冲府,掌征伐宿卫。 前十二卫中,左右卫地位最高,乃宫廷核心警卫,统领“亲卫、勋卫、翊卫”三府。 士兵均从高门子弟中选拔,江子安如今就为翊卫。 陈氏让江子安常去昭明侯府走动。 一则因为孝心; 二则因为昭明侯一身武艺,悉心传授给了江子安。 因为陈氏的大哥,自小身体不好,早就去世了。 而越辈请封的现世子,没有武艺上的天赋。 江子安成了昭明侯一身武艺的接钵人。 江子安也明白这些,闭了闭眼,只怕没得觉睡了。 他立即拱手,告辞离开。 陈氏心里仿佛有鼓在擂一般,咚咚作响。 她摁了摁胸口,三娘不在,她仿佛失去主心骨一般。 看老大的表现,只怕查清蒲团的异样了。 这一切和南氏有关,南氏怎么总和自己作对呢? 又连累安儿抄经。 陈氏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恨意。 待在府里的南氏,实在碍眼。 可若三娘没回娘家,只怕落入南氏之手了。 这让她投鼠忌器。 她思索片刻,轻轻瞥一眼周端宜。 在这儿的江听雪,只觉气氛有些诡异,连忙匆匆行礼告辞。 才回枕霞阁,贴身侍女绿袖有事汇报。江听雪声音发颤: “你说,南姐姐在调查落水一事?还拽撕下了落水那人的袖衫?” —— 归燕居内,南引枝躺在榻上发烧了,又陷入噩梦之中。 第23章 去瞧阿燕 玉堂春深,铜鹤香炉中灰烬簌簌,如碎雪般落在南引枝汗湿的鬓角。 她骤然弓起脊背,整个人在滚烫锦被中蜷缩成一团。 梦魇如翻涌的暗潮,将她拖入记忆的漩涡。 左手缠着的白绢渗出红梅般的血迹。 此刻随着她的挣扎,血痕蜿蜒如泣血的藤蔓。 朦胧间,一张裹着泥土却依旧苍白的面颊,在她眼前浮现。 对方死死搂住她,风声裹挟着碎石呼啸而过,似乎要将她们撕碎在苍茫天地间。 她喉咙剧烈滚动,想要呼喊,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忽然伸手抓住虚空,脖颈青筋暴起,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四周只有虚幻的雾气。 对方黏腻的手指,似是在她手心写了个字,是日?是月? 她眼前越发模糊…… “姑娘!姑娘!” 小宁紧紧抱住南引枝,指尖触到她滚烫的后颈,匆忙道: “姑娘发烧了!快取表姑娘给的药丸来!” 南引枝猛地一睁眼,却见小宁喜极而泣,“姑娘终于醒了。” 朦胧之中,小宁的身影仿佛和另一人重叠。 南引枝还未从梦中醒回神,喃喃道:“阿燕……” 小宁面色一惊:“姑娘,你寻回记忆了?” 南引枝闭眼,复又睁开,才看清原来是小宁,摇摇头道: “未曾,只是发噩梦了。” 她伸手抹去面颊上的冰凉,拢回心神,和水服下药丸,哑声道: “小宁,我梦到阿燕了。 她留了一个‘日’字,还是‘月’字在我掌心,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宁揪着眉心,思忖片刻,断续道: “或许……和她未婚夫钱明……有关?” “钱明?”南引枝咳嗽两声,额头高热依旧未退。 小宁点头,又拿来白绢和药膏,重新为南引枝包扎上药。 “钱明家中有几亩薄田,家里在西市那边开了一家卖粮的铺子。 哦对,他还有一个妹妹在府里,正是大姑娘的贴身侍女绿袖。” 小宁叹息道:“想必阿燕让钱明不要等她。” “不过——” 小宁语气冷了下来, “阿燕死后,钱明过了两月,又娶了新媳妇。” 小宁有些不忿,轻咬下唇, “虽说两人未成婚,但他连一年都不愿等……” 南引枝轻叹一声: “我们明日去瞧瞧阿燕吧。” 小宁抿嘴,犹豫道: “姑娘,你身上高热未退,万一撞上……明日我一人去就罢。” 南引枝又咳两声,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又道,“账务顺利交割出去了吗?” 说到这,小宁冷哼一声。 将昨天下午的所见所闻,全都说出。 南引枝温和笑着。 间或打开吉凶模拟器,好在左手受伤,不影响光屏。 上面的功德分显示有七分。 可见林大管事开始处理她留下的清单了。 另一厢,鹤延堂内,陈氏收到昭明侯府的消息。 三娘没去大嫂那儿。 陈氏彻夜难眠,三娘无夫,无子女,又和阿婉那丫头,一起消失。 陈氏心中有了一个危险的猜测。 难不成三娘……没了? 陈氏心中一跳,急急坐起身。 又想,南氏不似那等心狠手辣的人。 陈氏又躺回床上,可南氏已经失忆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就这样胡思乱想,眯着眼打发了这一夜。 翌日清晨,下了蒙蒙细雨。 南引枝面上敛着一丝病容,一袭灰蓝夹棉绫襦配苍青裙,头戴一支银质竹节簪,瞧着弱不禁风。 照例拜完三尊真君像,南引枝领着小宁去请安。 小宁替南引枝撑着青荷伞,一脸担忧: “姑娘,你病未好全,还去老夫人那儿请安做甚?” 南引枝捻帕轻咳两声:“总要见见老夫人,才安心。” —— “给老夫人请安。”南引枝嘴角噙笑。 老夫人强颜欢笑:“枝娘来了啊,快起身吧。” 目光一顿,落在南引枝左手的白绢上,瞳孔紧缩,有些结巴, “枝……枝娘,你这手?” 南引枝瞧一眼陈氏,正襟危坐在檀木圈椅上,笑着说: “劳老夫人挂心,不小心被剪子划了。” “剪子?”陈氏交叠在身前的手,微微发颤, “什么剪子能把手戳伤啊?” 南引枝刚落座,微微侧目,双眸直视陈氏的眼,似意有所指道:“一把不好用的剪子罢了,早就——处理掉了。” 她故意将“处理”二字咬音格外重。 陈氏惊得起身,南引枝上前扶住她,声音轻柔, “老夫人可要小心。” 陈氏想抽回胳膊,却无法,眼睁睁见南引枝牵着她去偏房用膳。 她下意识回头唤:“三娘……” 南引枝移转目光,冰凉的手触上陈氏的手。 陈氏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得甩脱了南引枝,大喘了口气,又听南引枝道: “陈嬷嬷不是回老家了么? 说来,陈嬷嬷没有嫁人生子,枝娘还不知她老家在哪儿。” 陈氏拍着胸脯缓神,“你问她老家在哪做什么?” 南引枝讶异瞥一眼陈氏,低声道: “当然是落、叶、归、根。” 陈氏面色一白,蓦然抬眼,望进一双如烟眸。 她鬼使神差,愣声道:“你把三娘怎么了?” 南引枝面露愕然, “老夫人莫非糊涂了,您原先不是说陈嬷嬷回家了么?” 又朝附近的宝秋问道: “难不成陈嬷嬷没有回家? 如果没有回家——” 南引枝转向陈氏,语气平淡: “那无故离府,岂不是——逃奴?” “逃奴”两字一出,宝秋瑟瑟发抖,低头说: “娘子说笑了,陈嬷嬷自……自是回老家了。” 陈氏一听,心里更慌,也笃定陈嬷嬷在南氏手中。 “枝娘,我昨夜没睡好,才说了糊涂话。 三娘的确回老家了。只是还不知她——何时归家?” 南引枝拿罗帕,替陈氏擦净手心的汗,神色如常, “大概陈嬷嬷说了该说的话,见了该见的人,就会回吧。 老夫人,您看呢?” 陈氏似懂非懂点头。 南引枝目的达到,膳食也摆上了桌。 她以还在病重为由,先告退离开。 小宁为南引枝撑伞,不确定道: “老夫人真的会派人跟着咱们吗?” 南引枝走在青石台阶上,伸手摘下一片沾了水珠的海棠叶,声音微哑: “她会的。” 不告官、也不告诉府里人、连大声指责都不敢。 没了陈嬷嬷的陈氏,如同剥去利爪的老狼。 “走,去瞧阿燕吧。” “是。” 第24章 挑拨离间 今天也是周端宜的回门日。 昨天交完账,已至深夜。 周端宜看得头晕眼花,只觉这些账目,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心里颇有些埋怨大嫂,为何教她看账时那么敷衍。 俗话说长嫂如母,大嫂未曾尽到本分。 还有那南氏,也是可恶极了。 自己不来,只打发一个侍女前来,说什么失忆,她才不信呢。 好在刘嬷嬷早就备好三朝回门的回门礼,这才没耽误了正事。 只是府里的账面,确只有六两无余。 这让她如何掌家?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周端宜欲向江子义提起,又觉这是铜臭之事,说了显得自己势利。 眼下都要回娘家了,她还没有开口。 罢了,还是等回了娘家,让大嫂他们旁敲侧击,和江郎提吧。 雨丝绵绵,周端宜心头也生出怅绪。 一回周府,就忍不住在亲人面前掉了眼泪。 李氏见着小姑子,眼下是脂粉也掩不住的青黑,忍不住问出了声: “宜娘可是受了委屈?” 江子义还在这儿,本温和的笑也有一丝僵硬。 周端宜觉得大嫂这话有些不妥。 让人听了容易误会,正了正声道: “江郎待我自是极好的。昨天南……南娘子便派了侍女,将中馈权移交给我了。” “派了侍女?”周琅声音微沉,对江子义说: “我倒不知伯府的中馈权,一介侍女就能做主?” 江子义笑容淡了。 周侍郎打岔道: “好了,咱们几个爷们去书房,这里就留给她们叙话。” 江子义没有不应的道理,同周端宜又说几句暖心话,才离开。 路上,周琅直截了当:“子义,你先前应下的事……” “还请大舅子耐心等一段日子,妹夫不会食言。” 江子义笑着回答。 周琅却看出这是托词,笑意不达眼底, “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 南引枝祭完阿燕,又去杏林居。 昨天下午杏林居来人报信,隐晦地说阿婉和陈嬷嬷都醒了。 老秦正一言不发赶着车。 车厢内,小宁为南引枝斟茶,开口道: “姑娘,昨夜咱们的人,拿酒灌了守后角门的婆子。 她是文安伯府的老人,她说,陈嬷嬷这么多年,也就离开过老夫人身边一次。 那次,老夫人因着安郎君出痘,忧心得晕厥。 而府里恰逢没有主事的人,陈嬷嬷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擅自做主去昭明侯府,求了昭明侯来主事。” 南引枝挑眉,小宁继续介绍昭明侯一家, “昭明侯陈大将军,如今年过五旬,是老夫人的爹,乃正三品右威卫大将军。 侯夫人,也就是老夫人的娘,早年逝世,留下老夫人和她大哥。 老夫人大哥自幼体弱,弱冠之年和老夫人闺中密友王氏成婚,生下一子陈钧,没有一年,老夫人大哥因病去世。 老夫人在王氏的操持下,嫁入文安伯府。 老夫人爹昭明侯,因长子病逝痛心,早早为孙子陈钧请封世子。 陈钧如今在朝中任五品的尚食奉御一职。” 顿了顿,小宁又道, “而老夫人昨日派人去昭明侯府打听陈嬷嬷的消息,可见陈嬷嬷和昭明侯府羁绊颇深。” 南引枝微微颔首,端起茶汤抿了口。 车厢内一时沉寂。 雨停,天空放晴,马车到了杏林居正门。 来杏林居的病者,屈指可数。 自林大夫走后,大家见新来的大夫是女大夫。 渐渐地,便不大愿意来了。 只偶有几位妇人,愿意来看诊。 学徒将南引枝引到秦照临处,便又去忙了。 老秦蹑手蹑脚走进外室,从怀里掏出热乎的油饼,放在木质折屏前的小桌上。 秦照临正伏在案上,一丝不苟记载着病症。 油饼的气味飘进内室,秦照临耸了耸鼻子,眉头微蹙。 “阿临,我来看看阿婉。”南引枝迈入内室。 秦照临冷玉般的面容,分出一丝心神,语气清冷,“去吧。” 顿了顿,又道, “那老妪也醒了,一直闹着要回府,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阿婉。” 南引枝谢过秦照临,先去瞧阿婉。 阿婉瘦了不少,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说一句话,便要喘三口气。 见了南引枝前来,立马要下床行礼。 小宁连忙制止,又耐心劝解,红着眼道: “阿婉,可别再做傻事了。 一个嬷嬷又怎么会有胆量设计杀人,还能使唤得动贼人? 即便你杀了陈嬷嬷,那她背后的人呢? 再说,你这样做,可对得起你阿姐? 她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阿婉默默流泪,肺腑的灼痛感,让她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难。 她沉默良久,缓慢移动视线,眼神空洞: “小宁姐,我时常……梦到阿姐,我……好想她。” 阿婉闭上了眼,轻声道: “要是我们……还在扬州……就好了。” 南引枝垂眸,坐在榻边,温柔抚摸阿婉的脑袋,柔声道: “阿婉,你好好养伤,我会查清真相,拿出一个交代。” 阿婉鼻翼翕动,闻到一股弥久不散的檀香味。 她似失了魂的傀儡一般,骤然伸手轻触南引枝左手裹着的白绢,喃喃道: “谢……谢……” 不知在谢南引枝这句话,还是在谢南引枝去瞧过她阿姐,抑或谢南引枝及时救了她。 小宁为阿婉轻拭眼角的泪痕。 阿婉精力不济,又沉沉睡去。 小宁眼里湿润,别过头,哑着声说: “阿婉这么小,就要受这么苦的罪。姑娘,若陈嬷嬷真是凶手……” “真是凶手……” 南引枝淡淡地笑,“真是凶手,就送去地府给阿燕谢罪。” 小宁猛地噤声,姑娘身上这煞人的气势,让人胆寒。 南引枝从内室走出,又去柴房。 杏林居后院的院门没关,依稀有人在那探头探脑。 柴房里传来模糊的咒骂声。 小宁拉着铜环,打开柴房门。 咯吱声响起,里面的人声戛然而止。 小宁没有关门,顺道打开紧闭的窗棂,好通通风。 南引枝静立在门口,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陈嬷嬷躺在一张灰旧的榻上,混浊的老眼转来转去。 待瞧见南引枝眸中凌厉的眼神,她蓦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撑着气势道: “老奴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娘子,娘子竟想着要老奴的命。 要知道即便老奴是下人,也不是任主子随意打杀的。” 南引枝不发一言,移至桌旁。 陈嬷嬷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小宁上去朝陈嬷嬷啐了一口,不屑道: “嬷嬷只怕还瞧不清局势。 老夫人那边可说了,嬷嬷如今回了老家,归期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嬷嬷难道不知道吗? 老夫人把您当弃子呢。” 陈嬷嬷了解陈氏,自然不信小宁这话,嘲讽道: “你们这是挑拨离间。 我劝娘子还是尽快把老奴送回伯府。 届时老奴还能在老夫人面前,为您美言几句,好减轻您的罪过。 否则告了官去,娘子藏匿舅姑近仆,说句不孝,也是中肯的。” 小宁呵呵两声,还在装傻充楞。 第25章 雪娘心善 南引枝轻轻抬手,小宁退到旁侧。 南引枝近上前来,笑着说: “嬷嬷今天和我说的话,我记住了。 只是还有几句话要送给嬷嬷。” 陈嬷嬷眼底掠过一抹疑惑。 南引枝帮陈嬷嬷扶了扶旧棉被,唇畔含笑, “嬷嬷,蒲团还在我那儿。若我把蒲团交给东县县令或京兆尹。 嬷嬷你说,害主的仆人会有什么罪名呢?杖杀?” 陈嬷嬷瞪大双眼,刻意压眉,虚张声势道: “我是老夫人的近仆,你无权处置我!” 南引枝失笑,示意小宁端来一碗水,继续道: “嬷嬷,阿婉为何会朝你动手,你不会不知晓吧? 那桩害死阿婉的秘密,待你安全回到伯府。 你说老夫人会信你,什么也没说吗?” 陈嬷嬷闭上双眼,坚称: “娘子,老奴相伴老夫人二十余载。您这些话,在老奴这儿不管用。” 南引枝轻笑一声,坐在床沿。 屋内一时没有动静。 陈嬷嬷心里不安稳,悄悄掀开眼皮,觑着南引枝的动静。 却发现南引枝打开油纸包的白灰色粉末,趁自己不注意时,全部倒入碗里。 陈嬷嬷猛得睁开双眼,瞳孔骤然放大,“娘子——你这是——” 南引枝温和笑着,直直将这碗加了料的水灌进陈嬷嬷的嘴里, “——当然是好东西。”小宁笑答。 还帮忙按住陈嬷嬷扑腾的手,扶稳陈嬷嬷扭动的脑袋。 落在窗外人的眼中,却是南引枝和陈嬷嬷和睦交谈。 甚至,南引枝还满意到亲自喂水给陈嬷嬷喝。 而另一位侍女,还小心帮陈嬷嬷擦去嘴角的水痕。 南引枝示意小宁去关窗棂,窗外的柴堆有些许响动声,后院的门悄悄掩上了。 陈嬷嬷呛得整个人脸色发紫,怒目相向,高声道: “你喂了我什么?别以为我会就此屈从。即便我死了,也不会说的。” 话虽这样说,但她心惊胆战,伸手抠嗓子眼。 尝试将喝进去的水,呕吐出来。 她不想死。 一番挣扎之下,伤口也逐渐迸裂。 陈嬷嬷的面目逐渐狰狞。 南引枝拿罗帕擦了擦手,避远陈嬷嬷,轻描淡写道: “陈嬷嬷,你或是不知,刚昭、明、侯、府派来的人,碰巧见了这一幕。 你说,你藏着的那个害死人的秘密。他们会相信你没有吐露出来吗?” 昭、明、侯、府。 这四个字,成功让陈嬷嬷停止手中动作。 她连连干呕几声,心惊肉跳,强撑着胆,尖着嗓子破音道: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南引枝云淡风轻道: “他走了,听不到了。” 陈嬷嬷哆嗦着乌紫色的嘴唇,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颤颤巍巍道: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和侯府有关?难不成你——你没有失忆?” 南引枝没接这话,轻轻俯身,在陈嬷嬷耳畔低语: “不惜杀掉阿燕,还要朝我下手。 你说知道这个秘密的你,在我这儿受了重伤,却又全须全尾的回去——他们——可容得下你?” 陈嬷嬷恐惧得大脑停止运转。 南引枝却垂眸整理裙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 “明天我还会再来,届时希望嬷嬷您——还有命在。” 还、有、命、在。 这四字如一道惊雷,在陈嬷嬷脑中炸开。 她急扯白脸,探出大半个身子,尝试去拽南引枝的衣裙,骇然道: “南娘子,我愿意说,但你得答应保下我的命。” 南引枝笑了笑:“视情况,我会尽力为嬷嬷周旋的。” 陈嬷嬷恐惧不安,大脑又开始运转,她还有一丝犹豫, “我说了,真能活吗?你先前喂我那水……” 南引枝笑容浅淡: “嬷嬷,那是香灰水。 你不说,回去是一条死路;你说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陈嬷嬷心里权衡,纠结一番,踌躇道,“可……可阿燕那事……我……” “可你当时不是制止阿婉上街了么?” 南引枝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又道, “如今阿婉刺你一刀,你们的债不是消减了么?” 是这么个道理,陈嬷嬷一想,心里渐渐松口气,眼里闪过一抹狠意,决心道: “我愿意说。” 她想,这事告诉了南氏。 南氏也没胆子张扬出去。 而无论自己是否会死,侯府一定会对付南氏。 而只要自己能脱身,就能去找老夫人庇护自己。 老夫人心软,只要自己亮出被刺的伤疤。 又把责任推到阿婉那丫头身上,又说几句南氏的坏话。 老夫人肯定会心疼她。 毕竟她的身契握在老夫人手中,是老夫人的第一心腹。 她还是老夫人重要的财产之一。 —— 陈氏头戴抹额,心思重重,靠坐在罗汉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她不常用的脑子,终于开始思考了。 南氏为何要绑走三娘? 绑走三娘对她有何好处? 难道她不怕自己告官吗? 陈氏对自己发出灵魂三问。 她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想,尤其南氏还失忆了。 因而连大嫂派人来的问话,也被她打发了回去。 陈氏相信三娘不会背叛自己。 尽管传话的婆子说,南氏和三娘相谈甚欢,甚至南氏还亲自给三娘喂水。 她觉得三娘定是在和南氏虚与委蛇。 陈氏想着这些,不自觉念叨出声: “你说……南氏为何要藏匿三娘?” 宝秋正蹲在炭盆前,拿银夹子拨弄炭块。闻言手一抖,银夹子险些掉落在地。 陈氏没有留神,宝秋见状,缓缓长舒一口气。 南娘子藏陈嬷嬷,这事能出去说吗? ——不能。 陈氏还在那头发散想法,她觉得南氏或许想要自己一个道歉。 想到这儿,陈氏心有不甘。 她本来打算找老大去说,但老大罚安儿抄书,就说明清楚三娘做的手脚。 他肯定不会愿意为了三娘出头。 更何况,她先说了三娘回老家一事。 这时若再捅出她撒谎,届时只怕她在周氏面前,里子面子都没了。 想到这儿,陈氏叫宝秋请来江听雪。 雪娘心善嘴严,且和南氏关系不错,由她来说,最为恰当。 “……娘,您说南姐姐把陈嬷嬷藏起来了?可南姐姐为何要这么做?” 江听雪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陈氏早打好腹稿,拉着江听雪的手,心平气和道: “都怪三娘自作主张,见那日我在枝娘跟前受了些气,便偷偷在蒲团里缝上些铁蒺藜。 枝娘虽然没跪蒲团,但到底记恨三娘了。” 蒲团这事,江听雪也有印象,但她拧眉说: “那也说不通陈嬷嬷被绑去杏林居的柴房吧? 明明南姐姐可以在府里依照府规处置陈嬷嬷啊? 虽说陈嬷嬷这事做得不妥,可南姐姐并未受到伤害,还有转圜的余地啊?” 然而事实是,南引枝并未因此受伤。 但一府之主——江子义,却因此受到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伤害。 陈氏语噎,对宝秋使眼色。 宝秋背生冷汗,斟酌道: “或许……南娘子对陈嬷嬷动用私刑,怕被府里人发现,所以带陈嬷嬷去杏林居,想着治好伤再送回?” 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江听雪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正欲再问。 陈氏便直呼自己头疼,江听雪只得应下,又唤人去请大夫,陈氏却说不用。 只说若江听雪解决这桩事,她便万事大吉。 待晕乎乎出了鹤延堂,江听雪才猛然反应出一桩事。 ——娘为什么要撒谎,说陈嬷嬷回了老家。 若只是因着蒲团内铁蒺藜这事,完全可以自己和南姐姐说。 难不成为了自己的脸面? 可若是为了自己的脸面,难道她的脸面就不重要么? 江听雪心里隐约产生一个想法,自己在娘心里,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 “南姐姐不在?那她去哪儿了?” 第26章 掳获真相 “南姐姐不在?那她去哪儿了?”江听雪蹙眉。 她特意等到下午才来,就是担心南姐姐不在府里。 侍女恭敬答话:“婢子不知,若娘子回来得早,婢子便去枕霞阁告知绿袖姑娘一声。” 江听雪微微颔首,离开归燕居。 —— “……不是老夫人的亲生儿,那年老夫人亲生孩子夭折,老夫人偷偷抱养了一个孤儿回府里做嫡子养。”陈嬷嬷艰难道。 “为了这个秘密,你们不惜做局杀掉阿燕和我?”南引枝浅浅笑着,嘴角有一丝凄凉。 小宁更是冲上前,狠揪几下陈嬷嬷的脸: “这事即便阿燕知道又如何,娘子嫁给了伯爷,难不成还会说出去?” “那时朝廷的爵位诰封还未下来,二房老爷和伯爷抢爵位。 若是走漏风声,伯爷又如何袭爵!没有嫡长孙的身份,伯爷又有什么优势!” 陈嬷嬷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又道,“南娘子回来后,不是和伯爷和离了么?这不就代表了南娘子的态度。 南娘子,你应该清楚,你这条命捡了回来还没事,是因为伯府和侯府一同保了你。” 陈嬷嬷语气加重。 南引枝闭上眼,眼角沾染水痕,声音微哑: “我的命,是阿燕保的,和文安伯府、昭明侯府没有半点干系。” 陈嬷嬷撇撇嘴。 南引枝蓦然睁开眼,双眼冰寒: “那你说说,你们又是如何做局杀我们的?” 陈嬷嬷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老夫人担忧此事泄露,回侯府和侯爷说,侯爷让老夫人不必担忧,此事交给他来办。 谁料……谁料阿燕和娘子那日会坠崖,侯爷的手段会那么凌厉。” 南引枝转过身子,两肩微微发颤。 “姑娘一心一意为伯府,阿燕也忠心耿耿,你们竟下得了这样的手。” 小宁感觉胸腔关了一只野兽,恨不得撕碎这一切,她捂住嘴,痛哭出声。 南引枝沉默片刻,道: “后日你便回伯府吧。” 陈嬷嬷眸中闪过一抹喜色,面上却犹豫着说: “姑娘,您当真能保老奴一条性命?” 小宁几乎同时劝阻:“姑娘!难道您要放虎归山吗?” 陈嬷嬷见状,恶狠狠剜了小宁一眼,急急指天发誓: “娘子,我保证不会背叛您,只求您能给我一条活路。否则,让我不得好死。” 南引枝淡淡道:“你记住就好,希望你回府能兑现誓言。” 顿了顿,又道,“昭明侯府不知晓此事,你自然能活。” 陈嬷嬷面上一惊,怒道:“他们不知道?你们诓我?” 南引枝用眼神示意小宁,随后自己离开柴房。 屋内,小宁拿出一颗药丸,用力捏住陈嬷嬷下颌,强势塞入陈嬷嬷嘴里。 陈嬷嬷奋力挣扎,但徒劳无功。 小宁临走前,留了一句话,让陈嬷嬷敢怒不敢言: “十五天需服一次解药,否则穿肠而亡。” 陈嬷嬷噎得直翻白眼,但药丸还是顺利下了肚,她又伸手去抠嗓子眼。 这时,小宁皮笑肉不笑的声音,顺着风进入耳里, “这毒丸入肠即化。” 陈嬷嬷顿觉腹部绞痛,眼底一片愤愤。 南引枝同秦照临打完招呼,准备去坐马车。 临出门前,秦照临担忧她的安危,塞给她一个竹匣,里面放置一些瓶罐粉末。 她认真嘱咐:“这几瓶是治外伤的,这些是遇到歹人迷晕他们眼的,这些是……” 南引枝一一听完,抱了抱秦照临,“阿临,放心。” 秦照临难得露出温婉的笑,也没纠结南引枝的称呼。 上了马车。 车厢内,小宁忧心忡忡:“姑娘,咱们不和阿婉说吗?” “这婆子满嘴的假话,和阿婉说,只怕也白说。” 南引枝摆弄匣子里的瓶罐,挑挑拣拣放了两三包在身上,又给小宁拿了两包。 “啊?”小宁吃惊,伸手接过药粉包,“她说的都是假的?” “半真半假。” 南引枝合上匣盖,冷笑一声: “她话没有逻辑,先不说伯爷和老夫人长得相似。 只说老夫人又不是自己生不出,何必让一位孤儿占据嫡长子的身份。 光这一点就说不通。” 小宁闻言,双拳渐渐握紧: “那昭明侯府设计杀害姑娘和阿燕,致使阿燕死去,姑娘清誉被毁,此事也为假吗?” 南引枝沉吟片刻,摇头: “陈婆子机灵,她扯出昭明侯做旗子,猜测我们即便不清楚昭明侯有没有出手,我们也没有胆量去验证和试探。 但她忘了,先前她对昭明侯府发自内心的恐惧,已然验证,这件事和昭明侯脱不了关系。” 南引枝一锤定音:“昭明侯是我们的敌人。” 小宁抿了抿嘴: “可伯爷是伯府亲生血脉,那昭明侯又是因着什么要对我们动手呢?” 右手指节轻敲榻上小几,南引枝继续推敲: “陈婆子说话半真半假,如果伯爷的身世无疑,那么有问题的就是……” 小宁双眼圆睁,自然而然接上话: “安郎君或者……大姑娘。” 小宁猛地捂住嘴,又反应过来,揪眉道: “可即便他们血脉有问题,又不涉及爵位继承,即便是孤儿揭露身份也无妨呀? 除非——他们身份有问题。” 小宁脊背爬上一抹寒冷,不自觉靠近南引枝。 南引枝给自己斟了杯冷茶,眸里蕴含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 “你觉得安郎君和雪娘,谁同老夫人长得更为相似?” 小宁细细回忆江子安和江听雪的容貌,沉思良久,才声音发颤道: “他们……都和老夫人长得像……尤其安郎君……” 顿了顿,又道, “那咱们放陈婆子回去,老夫人真的会相信,陈婆子什么也没说吗?” 南引枝笑了笑: “重要的不在于,老夫人相不相信陈婆子,而在于昭明侯府是否信任陈婆子? 陈婆子怕的不是老夫人,怕的是昭明侯府的手段。 这事压根就用不着昭明侯亲自出手,他只要暗示一句话,下面自有人替他办成事。 不仅如此,我和阿燕的那桩事也是。” 南引枝表情意味深长: “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又自嘲一声, “生死,也只不过他们口中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姑娘,那咱们该怎么办?”小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就看老夫人对陈婆子的感情了。” 南引枝神色淡淡,闭上眼。 昨天梦里的窒息和痛苦似乎远去。 但周身萦绕着的檀香味,左手若有若无的撕痛感,无时无刻不提醒她。 那——是阿燕的命。 她——不能忘。 —————— “姑娘,这家米行关门了。” 第27章 临渊撤饵 “姑娘,这家米行关门了。” 小宁敛眉,抬眸看着陈旧的招牌“聚源米行”。 南引枝出了杏林居,顺路去看看嘉禾坊。 途中路过钱明家开的米行,小宁正掀开帘子看到,便给南引枝指了下位置。 “青天白日突然关门,真是蹊跷。”小宁抿嘴。 “走吧,待会儿问问老掌柜,他应该清楚。”南引枝收回目光。 老秦眉头微动,似有话要说,南引枝唤了声姨父。 老秦倾囊告之。 —— 回了归燕居,小宁小心替南引枝换药,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 侍女禀报江听雪来过一事。 南引枝听完后,侍女行礼退出正房外。 “小宁,之前咱们下的饵,有鱼咬钩吗?”南引枝右手握了本册子,上面记载着琼都的一些人物。 小宁动作一顿: “鱼儿很狡猾,连头都不露。” 南引枝叹了口气,目光幽幽: “把饵撤掉吧,咱们之前的方向只怕错了。” 又道,“明天上午林大管事会来,请雪娘来一坐。” 小宁应下吩咐,待换完药后,余南引枝一人在罗汉床上沉思。 片刻后,才把目光聚焦于书页上,书名为《琼都人物志》。” 另一厢,周端宜带着对李氏的满腔怨气,回了伯府。 大嫂居然装作没听懂她的暗示,还耐心和她说,不应该和他们提及伯府的内务之事。 否则,江郎会对自己不满。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江郎了,江郎对待自己的珍视,她相当清楚。 只因着,她待江郎便是如此。 他们之间不仅是夫妻,更是心有灵犀之人,他们同样喜诗词歌赋,爱焚香点茶。 他们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对有情之人。 周端宜沐浴完毕,一身中衣,袅袅婷婷坐在妆台前,淡抹香膏。 “什么?伯爷今晚歇在书房,这是为何?”妙言听了前院小厮的传话,一脸茫然。 小厮额角冒汗,躬着身道: “大概因着伯爷今日醉酒的缘故吧。” 周端宜也听到这话,本蹙着的眉头渐渐舒缓,脸也羞赧起来,似染了层胭脂: “想来,定是江郎怕熏着我,才不好意思回芙蕖院。 妙香,你去端一碗醒酒汤送去墨玉斋。若这样醉酒睡去,只怕夫君明日要头疼了。” 正好,她身子也酸软得很。 闻言,妙香依着吩咐去做。 妙言却觉不是这回事,要知道墨玉斋还有一位美娇娥。 她惴惴不安,和刘嬷嬷对视一眼。 刘嬷嬷没和她想到一起,她的心思还在府里中馈上,她问周端宜要个章程: “夫人,您接了中馈,自明日起,府里就要重新立规矩了。而且——账面上目前没银子了。” “嬷嬷,我不想听这些。”周端宜看了十几个小时的账,对管家一事有些祛魅。 刘嬷嬷耐心哄道: “如今您是伯府的女主人,和伯爷举案齐眉的是您,和伯爷鹣鲽情深的也是您。 若伯爷瞧见您管家,比那南氏要好。伯爷对您的爱,只会更加长久,还会对您再多几分敬重。” 这话说到周端宜的心坎上,但一想到要向江子义开口要钱,她不免犹豫: “可——账面没钱,我又不想和江郎谈这些……” “我的好夫人呀,您俩关起门来,这事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刘嬷嬷挤眉弄眼暗示。 周端宜脸熟了,忙别开脸道: “嬷嬷您别说了。” 顿了顿,又红着脸朝外头吩咐: “醒酒汤我亲自去送!” 妙言松了口气,感激看一眼刘嬷嬷。若是这事瞒姑娘久了,只怕姑娘要迁怒她们。 如今这时机刚好,恰是伯爷要求姑娘的时候。 —— 周端宜提着食盒,畅通无阻到了墨玉斋正房门前。 雕花槅扇虚掩着,漏出暖黄的烛光和砚台里的松烟墨香。 周端宜心中一暖,江郎白日醉得脸红,却还在读书,本就天赋卓绝,又如此勤奋。 想到出嫁前夕,刘嬷嬷开玩笑说的敕头一话,周端宜心头浮上点点蜜意。 正欲抬手叩门,忽听得里头传来素绢擦砚的窸窣声,接着是低柔娇媚的女声: “爷,依奴看来,您这句诗极好……” 周端宜陡然心生怒火,猛然推开了门,怒气冲冲,一副捉奸的模样。 没听到敲门的声音,门便被人推开,江子义头未抬,下意识呵斥道: “出去!” 府里下人越发没有规矩了。 一听这话,周端宜胸腔的火忽然就熄了,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溢出胸腔的委屈。 她不可置信看向江子义,眼神仿佛在控诉江子义是负心人一般。 江子义没听到动静,这时才留意到进来的人是他的新夫人。 他笔一顿,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墨团。 “宜娘,我……” “给新夫人请安。” 屏儿眼里闪过一丝明晃晃的挑衅,随后垂眸侧首,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依稀可见上面的红痕。 周端宜轻咬贝齿,哽咽道:“我就不在这儿,打扰你们罢。” 说完,她将手中食盒往地上一掷,盒盖掀开,醒酒汤撒了满地。 江子义今天被大舅子和岳丈接连敲打,心里本就不悦,宜娘又一副控诉的神情,心中更为憋屈。 但他还指望能借着岳丈的人脉,叩开礼部和权贵的大门。 这会儿也多了几分耐心。 何况,他确实和宜娘心心相惜。 他急忙追了出去。 大洛朝这时的科举制还未采用糊名之制。 考前投献诗文的“行卷”,和权贵推荐的“通榜”,均是青云直上的捷径。 自先帝去后,留下两位顾命大臣。 为首的便是有国舅之称,出身于关陇势力的叶文远,授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 其次的便是,同样出身于关陇势力的中书令魏秉诚。 两人代表关陇势力的利益,朝廷六七成官员出于此处。 还有一位虽非顾命大臣,却是先帝留给如今皇帝公冶砚礼的宝贵“遗产”——出身青齐士族的公冶瑾,在军中威望颇高。 先帝将其外放为地方都督,由公冶砚礼亲自提拔,授司空、尚书左仆射。 但公冶瑾不喜参与朝廷争斗,上表免除仆射一职。 不过公冶砚礼,还是命他以开府仪同三司的名义,依旧执掌政事。 此时的朝廷设政事堂,凌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之上。 政事堂几乎被叶太尉为首的关陇势力,及其姻亲集团垄断。 江子义叔祖父虽为祭酒,却不依附于关陇势力,影响力极其有限。 而江子义外祖昭宁侯府,属青齐豪族。 但与关陇势力没有姻亲关系。 反而江子义岳丈正是通过姻亲关系,从农户之家一跃成为关陇势力的依附。 至于文安伯府,祖辈军功起家,本属青齐豪族一派,但这几年落魄的厉害。 而朝廷关陇势力逐渐强势,江子义想拿到高位的入场券。 此时便需早做打算。 周端宜掩面奔走,特意放慢脚步,就是为了等江子义去哄她。 谁料江子义却突然停下脚步。 周端宜气恼更甚,心里酸水直往外冒,憋着胃里的酸水,往日的礼法规矩也不顾及了。 回了芙蕖院,就在新房内一通摔打。 把妙香和妙言吓得跟个鹌鹑一样,刘嬷嬷一下也傻眼了。 姑娘往日最重礼法规矩,何曾这样不顾体面? 而那头的江子义实则命人去厨房,先端来一碗醒酒汤,再去找周端宜。 等到了芙蕖院,江子义刚好见到这一幕,瞠目结舌。 只觉宜娘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和过往的温婉贤淑相去甚远。 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妙香眼尖,大着胆子,唤了声伯爷,才唤回周端宜的些许理智。 此时的周端宜,一见心上人捧着碗醒酒汤,见着自己的这一行迹,当即因大怒大喜大悲晕厥了。 江子义忙把汤碗交给妙香,立马冲上前抱住周端宜。 妙言急忙去请大夫。 大夫把完脉,却带来一个消息: “恭喜伯爷,夫人这是有喜了,如今已有一个月身孕。” 第28章 两难抉择 “恭喜伯爷,夫人这是有喜了,如今已有一个月身孕。” 说话的大夫年过五旬,满脸喜色。 想来这勋贵人家,遇到这等喜事,封赏应当很是丰厚。 他不是伯府惯常请的大夫。 因着是妙言唤的小厮,小厮临时被指派这等重要的差事。 怕误了事,请的大夫自然是越近越好。 这时,见屋内众人神色各异,大夫也察出异样来。 脑门冒汗,匆忙改口: “或许小人探脉有误,夫人应是吃坏了肠胃。” 大夫掏出绢帕,手一边发抖一边抹脑门上的汗。 闻言,妙香松了口气,斥道: “你这老头,可不要胡乱说话,我家夫人才和伯爷成亲三日,这话……” 妙香觑着伯爷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逐渐微弱,直至闭嘴。 在大洛朝,江子义和周端宜的行为,虽然不犯法。 但若有了实证传出,极有可能影响江子义还未迈出的仕途。 与此同时,周端宜也会被贵族夫人社交圈层排斥。 名声坏了,身后仰仗的本钱不够,又从何提起更进一步呢? 屋内气氛逐渐凝滞,妙香连大喘气也不敢,只低低垂着脑袋,看着绣鞋上的。 还是刘嬷嬷老道,脸上堆着笑,又适时添上几分担忧, “大夫,我家夫人既然吃坏了肠胃,劳您随我来开方。” 大夫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拱手离开。 屋内,妙言拽了妙香一把,两人离开内室,转去外室守着。 周端宜沉浸于喜悦中,目光柔和看向自己的小腹。 她……要做母亲了…… 她抬眸欣喜道: “江郎,你听到了吗?你要做父亲了!” 江子义心情很复杂,平心而论,他还没有子嗣。 若顺利生下来,会是他的嫡长子或嫡长女。 可这是婚前有的。 若以后他身居高位,这孩子的血脉被人攻讦,进而影响到自己该如何? 周端宜察觉到江子义的犹豫,扬着的嘴角渐渐平淡下来。 她拉住江子义的手,把它轻柔放在自己的腹部,温声说: “江郎,这是我们的嫡长子。 以后你会教他读书习字,对吗?” 她语气带了丝恳求。 得知自己有孕的那一刹那,周端宜的理智蓦然回拢。 尤其见了墨玉斋的那一幕,周端宜对腹中的孩儿无比重视。 她现在没有安全感,他来得太是时候了。 江子义没有回答,他帮周端宜掖了掖被角,声音和缓: “卿卿,睡吧,我陪你。” 周端宜心里不安,但在江子义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 “周氏怀孕了?” 这个消息,先后被南引枝和陈氏得知。 南引枝让小宁赏了小厮半吊钱,立马吩咐小宁,去办一桩紧要的事。 小宁得了令,腿跑出了残影。 依她看来,姑娘早晚要离开这文安伯府。 无论是袖手旁观的伯爷,还是隐于幕后下死手的老夫人和昭明侯府,都不是善茬。 姑娘手上堆积的筹码越多,与他们争锋相对时,胜算也会添上几分。 想到这,她腿丫子迈得更起劲了。 鹤延堂内,陈氏本哀哀戚戚躺在榻上,茶饭不思。 听了这消息,心里忽生一股邪火,袖袍一挥,瓷盏磕在紫檀小几上发出脆响。 半碗还冒着热气的参茶泼在案头,沾湿了叠得齐整的《孝经》。 她面浮躁意,急急将《孝经》拿开,冷笑一声: “我病了,去请那位给周氏看诊的大夫过来。” 婚前失贞,还是礼部侍郎的嫡女。 这话要传出去,自家真成了一个笑话。 这周氏竟连南氏也不如,可见是个没好好学规矩的。 又瞥一眼空荡荡的屋里,损坏的摆件还没置办上。 陈氏意味深长叹一声: “我真是老了,话在这府里也不管用了。” 宝秋早遣人去请大夫,这时听了这话,忙不迭上前,哄着陈氏去更衣: “老夫人,您瞧这《孝经》字迹端正,一看便知安郎君下了大功夫。 由此可见,安郎君对您的孝心日月可鉴。” 宝秋睁眼说瞎话,《孝经》上的字“龙飞凤舞”,茶水一晕,更是团成块了。 不过话却说到陈氏的心头,她感慨道: “安儿素来最孝顺我,也尊敬他大哥。不像……罢了……” 宝秋给陈氏换上一件绛绡褙子,又不动声色打量陈氏的眼色,轻声说: “大姑娘也敬爱老夫人。” 陈氏已闭上了眼,轻嗯一声。 雪娘也还行,只是不知她能否把事办妥。 更完衣,下人们已将罗汉榻收拾利索。 陈氏虚躺在上方,静静等着大夫前来。 却听芙蕖院派来的侍女说: “回老夫人的话,伯爷听说您身子抱恙,已派人去请常给您把脉的刘大夫来看诊。” 听完此话,陈氏猛地站起,眸中掠过一道暗光,随后深吸一口气,不怒反笑: “好得很,去说我病了,明日让老大媳妇来侍疾。” 为了不给老大添麻烦,她特意免了周氏每天晨起的请安。 谁知道,她今日给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而老大的心眼子又偏得那么厉害,听说自己病了,瞧也不来瞧也一眼。 孰料来传话的侍女,想着讨好新夫人,眼珠子一转,来了一句: “夫人也病了,为免过病气给老夫人,是否需要婢子去唤南娘子前来侍疾。” 今早新夫人接了中馈,身边的刘嬷嬷就训过话,如今一个个紧着皮子,知晓以后府里要换天了。 陈氏先前气血一冲,就觉眼前一黑。 好不容易缓和片刻,听了这侍女的话,只觉血液冲上脑门,耳边嗡嗡作响。 宝秋脸色一急,连忙上前扶住陈氏,又端起一等侍女的气势,眼中厉色翻涌。 屋内的二等侍女眼尖,眼神一凛,腿朝前一迈,伸手就是一耳光,直直将那蹲着回话的侍女打趴在地,脸肿一片。 二等侍女斥道: “你这贱蹄子真是好规矩。 南娘子尚且服侍老夫人多年,也不敢拿乔,更不敢替老夫人拿主意,日日请安风雨无阻。 如今你这贱婢倒好,越过府里正经主子的派头,替老夫人拿主意。 去回你家夫人的话,为舅姑侍疾乃儿媳本分。 若不想来,也让正经嬷嬷来回话。派一个叫不上名儿的小丫鬟,算什么回事! 难道这就是礼部周侍郎府上的规矩吗!” 二等侍女朝这小丫鬟啐了一声,让人把她赶了出去。 陈氏畅快了,斜睨着眼,看向这个威风的二等侍女,笑着发问: “近上前来,叫什么名儿,几岁了,怎么之前没有见过你?” 宝秋微微颔首。 这侍女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下。 两只眼睛又大又圆,讨喜得很。 她清脆道: “回老夫人的话,婢子今年十六,之前负责茶水间,昨天夜里才调到正房来。 至于婢子名字,贱名不足污老夫人的耳,还请老夫人赐名!” 陈氏身边只有贴身侍女才会赐名。 听了这话,她稀罕地看一眼侍女,抚掌笑道: “还是个有志气的,不错。你这眼睛明亮得很,倒似珠子一般。既如此,你就唤宝珠罢。” 宝珠新得了名,欢喜得很,嘴角旁显露一个浅浅的梨涡,认真磕头,甜声道: “婢子宝珠,谢老夫人赐名!愿老夫人身子康健如松柏,岁岁无忧!” “快起吧,随你宝秋姐姐去记个名。”陈氏面目和善,端着新上的参茶道。 宝珠又千恩万谢一番,才随宝秋出去。 往常陈嬷嬷在,自是没有她们出头的机会。 如今陈嬷嬷“回老家”,宝秋接了陈嬷嬷的差事,自要提拔自己的人上来。 宝珠走在廊道上,眼睛亮晶晶谢着宝秋,嘴角勾出一抹异样的笑容。 —— “姑娘,府里大姑娘来了。” 第29章 阿姊直言 “姑娘,府里大姑娘来了,正坐在茶室。”小宁掀开帘子。 又道,“林大管事也在正房门外候着。” 南引枝今日一袭藕灰纱罗配芽黄裙,外搭一件浅灰纱质褙子,发鬓斜簪一支银质薄片簪,唇点檀口,眉如翠羽。 她今日如往常一样,拜了神像,见了陈氏,才回归燕居理事。 如今交出府里中馈,无需每日点卯发对牌,事也少了大半。 南引枝微微颔首,去了茶室,吩咐让人请林大管事,到茶室外的帘子候着。 江听雪还未出嫁,和外男有别,在正房内总要多重忌讳。 两人见礼,江听雪准备提及来意。 南引枝先让人给江听雪上茶,又瞥一眼她贴身侍女绿袖,浅笑道: “雪娘莫急,你也随我学了一段时日的中馈,不如听听林大管事要说的事。” 江听雪面色一怔,旋即嘴角上扬: “也好,正好也让南姐姐,校验雪娘这段时日的成果。” 南引枝轻轻点头,隔着帘子的林大管事,拱了拱手先见过礼。 他四十来岁,个儿不高不矮。 往那一站,自带三分威。眉梢子跟裁纸刀似的,利利索索往鬓角挑,左脸蛋子上横着道浅疤。 但他面上一团和气,他开口道: “前些时日,娘子吩咐给阿豪的放良文书,小的已经着手去办了。 只是阿豪那小子背主,娘子不仅大方还了身契,还给了六年三个半月的银子,又让小的去官府报放良文书。 这恶仆既然噬主,娘子为何还如此宽容? 小的愚钝,还请娘子示下。” 南引枝左手受伤,换了右手端起汝窑茶盏。 浅青色的茶叶沉沉浮浮,茶味馥郁。 这是清茶,不同于琼都茶馆里口感丰富的茶百戏。 她轻抿一口,齿颊留香,缓缓开口: “雪娘你怎么看?” 江听雪对阿豪也有些印象,她眉眼间显露一抹疑惑: “他不是南姐姐从扬州带来的人么?” 顿了顿,朝林大管事说: “这阿豪何处噬主?” 林大管事清了清嗓子,笑着道: “回大姑娘的话,这阿豪罪责有三。” 江听雪微微歪头,面露不解。 林大管事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其一,他乱嚼舌根,泄露娘子隐私,迫使娘子陷入险境。 其二,他勾结贼人,引贼入室,预谋伤害娘子。 计谋未成,不思补救之法,反怨娘子不公。” 江听雪笑容微僵,捻着罗帕的手微微发颤。 引贼入室? “其三,最让人不齿,他、忘、恩、负、义!” 林大管事振振有词,脸色骤变,语气又急又快: “娘子于他性命堪危时伸手相援,恩同再造。 又带他入琼都,分派府里轻松的活计。 他不思回报娘子,反而将娘子软肋亮于人前。 让娘子沦为府中谈资,还吸引有心人的目光,设陷阱于娘子,意图谋害。 如此不恩不义、寡廉鲜耻之人。 大姑娘,您觉得——他的下场该如何?” 林大管事话音落定。 江听雪手中罗帕一掉,脸色一白,双手发抖端起眼前的茶盏,磕磕绊绊道: “也许……他……有苦衷。” “非也。” 林大管事轻抚下须: “他独身一人,上无双亲孝敬,下无儿女抚养,也无兄弟姊妹。 敢问有何苦衷?” 江听雪轻咬下唇:“那……可能差事分配不公?” 南引枝笑了笑,林大管事挑眉: “既觉不公,为何不当面提起,反行小人行径?难不成娘子爱苛难他人?” 江听雪不敢抬眸,手心不断摩挲: “或许……或许他尚未意识到若行此事,会给南姐姐带来伤害。” 林大管事沉默片刻,才道: “大姑娘言之有理。” 又拱了拱手, “小的受教,想必娘子也是因此饶过那小子。” 江听雪松了口气。 却听南引枝亲口说: “此言差矣。那阿豪拿捏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我懒得纠缠,所以才放过他。” 江听雪眸光微动,背生凉汗。 南引枝又道: “雪娘,若枕霞阁内之人,也这般叛你,你该当如何?” 江听雪面露慌张,不敢直视南引枝眼睛,结结巴巴道: “我……我会罚……他们月俸。”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补了句: “没受到伤害的话。” 南引枝见状,轻叹一声: “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江听雪面色动容。 南引枝进入正题: “雪娘,你可知为何老夫人不让伯爷来? 不让伯夫人来?不让安郎君来,偏让你来?” 闻言,江听雪心中咯噔一声。 细密的酸涩从胸腔中蔓延。几次欲开口,话头又收了回去。 南引枝轻轻摇头,叹道: “正是因你有情。” 江听雪眼里湿润。 南引枝轻轻抬手,小宁捧上一副漆奁上前,又当着江听雪的面掀开奁盖。 里面放着一柄团扇。 不似闺阁娘子所用,反倒似文人墨客常用之扇。 南引枝细细拿起,江听雪不错眼地盯着这把团扇。 扇骨作赋,取百年老竹,削作二十四峰青,骨节铮铮; 扇面为吟,宣纸泼松烟,皴三分倔竹,藏淡赭染石,隐清风明月; 扇柄有铭,枝叶绕柄墨,墨香氤氲,上依稀题‘此心安处’; 扇坠作诔,歙州残砚琢天石状,五色丝络染罗浮春,拨动时叮咚若洞箫。 南引枝执此团扇,又轻柔放于漆奁,小宁合上奁盖。 江听雪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喉咙艰难吞咽一声。 回过神来,抿嘴道: “南阿姊,此扇可是我先前托你帮忙找寻的木尚宫之物。” “然也。”南引枝淡淡回答。 木尚宫乃太祖时期的尚宫。 因才学之名被召入宫,以才德立身,掌六宫文学,教授后妃与皇子。 她奉献于文学事业,终身未嫁,为不少人敬崇。 但风评毁誉参半。 一半人认为女子应当嫁人生子操持中馈。 于木尚宫此途,专于文学而忘记女子本分,终究不符礼法,有悖祖宗教训。 另一半人认为如木尚宫这般的女子,有自己的事业,令人心生敬意。 虽未嫁人生子,但若依其贡献来论,嫁人生子的事让普通女子去做。 如木尚宫此种意志坚定,又有文学天赋的女子,若不走此道,也令人扼腕叹息。 而对一些闺阁娘子来说,她们不仅佩服木尚宫的才学,更敬佩木尚宫为女子挣出的一片天。 大洛建立有六十载,因着木尚宫在宫中做了典范。 不少妇人相继走出内宅,从事各行各业。 那些酸儒从刚开始的诋毁,也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习过诗书的不少娘子,偷偷买过木尚宫的画像,于案前立一束松柏祭拜。 此时,听到南引枝答复的江听雪,呼吸一窒,眼里闪过一抹狂热。 先前所有的情绪抛之脑后,大脑一片空白,如入云霄之间。 她激动起身,对着近处的漆奁,摸也不是,收也不是,手伸在空中无处安放,她扭头道: “南阿姊,你要如何才肯借我品鉴一段时日?” 南引枝移转目光,唇畔含笑,语气轻松: “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只看雪娘如何抉择。” 江听雪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她嘴唇苍白道: “还请阿姊直言。” 第30章 雪娘承诺 “还请阿姊直言。” 江听雪又坐回原位。 南引枝轻抬素腕,小宁把漆奁轻搁在案桌上,眸光移向绿袖。 绿袖轻抿嘴唇,抬眸落向江听雪。 对方轻轻颔首,绿袖轻垂眼眸,随小宁一道福身告退。 林大管事也拱手暂离,移至院中胡床处安坐。 屋内只剩下南引枝和江听雪两人。 南引枝眸光浅淡,声音平静道: “雪娘,你可知上次落水伤我根基,我此生难再有孕?” 江听雪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南引枝神色不变,轻飘飘道: “你年岁尚幼,我不怪你。我自己都识人不清,更遑论你。 只是先前林大管事用言语相逼,你对她百般庇护,她尚且不愿为你执言。 往后假使你真遇到危险,她可愿尽婢子的本分?” 江听雪闻言猛地抬头,鼻翼翕动,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南阿姊,你知晓?” 南引枝缓缓起身,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茶室角落新架起的炭炉上。 整个人安静立在那儿,周围空气仿若凝固,陡生一股压迫感。 “你觉着我没受到太严重的伤害,而绿袖推我落水,一旦被查实,轻则发卖出府,重则被官府判斩刑。 你和她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又有其余苦衷,你不愿她就此凋零,便为她遮掩。 趁她慌乱逃走之后,制造动静引人过来,我便被人从池中捞出。 是——吗?” 是、吗。 这两字如万钧重压在江听雪心头,江听雪唇畔溢出一抹苦笑。 发生此事后,她先发高烧,又连做一段时日的噩梦,生怕那一日没有救回南阿姊。 即便如此,南阿姊先失忆,又要承受此痛,于南阿姊来说,过于残忍。 当时,她明明可以出声阻止,但她却没有…… 她也是——凶手之一。 江听雪用手捂面,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胸口的沉重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心里又藏有几分隐秘的轻松。 这个秘密,她终于可以卸下。 “雪娘,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承受代价。” 南引枝微微侧目,视线不疾不徐落在江听雪身上。 江听雪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哽咽,单薄的肩膀不受控地抖动,似风中即将折断的苇草。 伴着炉子水开的咕噜声,声音断断续续: “南阿姊,对……不住。” 江听雪羞愧难当。 南引枝不置可否,她转身捧起漆奁,抬眸认真道: “雪娘,你既唤我一声阿姊。 这柄木尚宫手泽之扇,我便以阿姊的名义赠你。 只盼你——前路漫漫,莫失本心。” 江听雪闻言,缓缓抬头,仰头逼退眼眶的热意,神色渐渐坚定。 她起身肃拜,嘶哑道: “阿姊之言,听雪必定铭记。” 江听雪郑重接下此物,泪水无声地漫过泛红的眼尾,泪滴悬在下颌将落未落。 她哽咽道: “听雪——听雪必会给阿姊一个交代。” 南引枝身侧手指微微蜷动,她阖上双目,轻声道: “你走吧。陈嬷嬷明日便回。” 江听雪笑着流泪,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坍塌,溃不成军。 她敛衽行礼,告辞离开。 和绿袖走后,小宁无声走了进来,给南引枝添了一件浮翠薄氅,轻声道: “姑娘,外头起风了。” 南引枝轻瞥一眼地上绣着腊梅的罗帕,淡淡道: “起风不打紧,就怕惹了尘埃,再也无法清明。” 瞧一眼跌落地上的罗帕,小宁挑眉,“晚些时候,我让人送至枕霞阁。” 南引枝颔首,轻拢薄氅,移至院中。 西墙根的连翘丛在日光里翻涌,丈许高的枝条斜倚着青砖墙,似把碎金箔揉进了绿雾。 林大管事瞅见南引枝来了,立马放下吃了一半的蜂蜜云片糕,起身拱手。 “劳林叔在这久等,不必客气,请坐。”南引枝笑道。 院中侍女搬来两张雕花扶椅,南引枝安坐。 林大管事脸上团着笑,说什么不肯坐,免得坏了规矩。 南引枝无法,让人给林大管事,另搬了条漆花木方凳。 林大管事眉眼才舒展开来,谢过南引枝,说: “依照娘子的吩咐,昨天我使人去探查钱明家。 据那钱明的左邻右舍所提,半月前,钱明家不知从哪得了一笔钱财。 非但从当铺赎回抵押的几亩薄田,还预备在西市租一个更大些的铺面。 不过蹊跷的是,约一旬前,钱明带着媳妇,还有爹娘。 一大早趁着城门刚开,就说要回老家探亲去了。” 顿了顿,又道, “这钱明家应该先收了钱,又怕查到他们身上,便想离京躲过这些时日的风头。 娘子,伯府大姑娘愿意把绿袖交给咱们吗?咱们是否去告官?” 南引枝听完,笑着说: “林叔,这事不宜由咱们出手,雪娘出手比较合适。 绿袖说到底还是伯府的侍女。 在外人眼中,我如今客居伯府。 此事若由咱们推动,虽说我是苦主,但也容易落得薄情寡义之名。 且贵族府邸出了恶仆,私下处理乃心照不宣的事,鲜少有特意宣扬的。 不仅会损伤整个府邸的声誉,官府也会有由头,对府里进行调查。” 南引枝眸光渐渐幽深: “问题是如何让绿袖,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顿了顿, “小宁,你将钱明家撇下绿袖逃走的消息,想办法散入大姑娘的耳中。” 小宁垂手应是。 林大管事慢慢接上话: “那钱明家的聚源米行,还赊欠咱们嘉禾坊六石粟米未还,老夫待会儿就去西县县衙递状。” 南引枝赞赏看一眼林大管事: “知我者,林叔也。” “先前姨父提及,聚源米行因为去夏的雹灾,断了货源。 但预付了货款,又暂时拿不到货物,无法回拢资金。 又欠着其余供货商的货款没付,只能先去当铺当薄田周转。 可巧钱明贪婪,又被人诱去赌场把这笔钱给赌光。 方才有了之后的事。 想杀我的人还隐在幕后。 他们既然这么想让我出事,只怕也想好了万全之策。” 南引枝右手指节摩挲杯盏: “只是不知官府会认真查下去。届时只怕不了了之。” 林大管事轻皱眉头。 南引枝看开一些, “也无妨,能敲打对方也好。 若能激得对方再次出手,便是好极。 此事若成,就当先收一些利息。” 也好慰藉可怜的原主。 南引枝轻抚胸口,心绪渐渐平静,抿了口茶道: “林叔,想必你此次来还有其他的事?” 第31章 糊弄侍疾 “林叔,想必你此次来还有其他的事?” 林大管事点头道: “是的。娘子,这事本也稀松平常。 但结合娘子这些时日遇到的事,只怕这也是恶意针对。” 南引枝轻掀眼皮,林大管事继续说来: “那天夜里,我去了京郊外的庄子上。 原来是咱们的庄户,和隔壁庄子的庄户闹腾起来。 两边还动了手,咱们这边还有人受了重伤。 只因着他们庄子趁咱们不备时,悄悄占了咱们十亩地。 碰着这样的事,一般我们管事私下也会协商解决。 协商不成才会报到主子这儿。 只是见了对方的管事,稍微有些面生。 这几日,我在熟人跟前打听了一圈才知晓,隔壁庄子换了主人,正是——昭明侯府。” “昭明侯府?” 南引枝笑了笑, “也不知我有何能耐,引得一介侯府,也来针对我这个小妇人?” 林大管事不接这个话茬,如今南娘子失忆。 性情较以往大有不同,多说多错。 “既然林叔问到我这儿,我也有些私心。” 南引枝继续说: “不伤及人命的前提下,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林大管事面上掠过一抹讶异。 南引枝温和笑着:“还得再麻烦林叔一件事。” “您说。”林大管事正襟危坐。 南引枝笑容和煦: “帮我再去查查,去年七月我被掳获一案,重心放在那些贼人的家人身上。” 林大管事郑重起身,作揖道: “娘子有所托,某必定竭力。” 南引枝轻轻摇头: “不要打草惊蛇,此事不急,以自身安危为首要。 不需要打听太多细节,也不要提及去年七月之事。 只需要清楚,其一,他们家人是否还活着。 其二,他们家是否也如钱明家一般,也有大笔钱财进账。” “是。”林大管事肃然道。 他脑子一转,就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心里顿时担忧起来, “要不娘子还是搬出文安伯府吧?” 这文安伯府和昭明侯府,乃姻亲关系。 待在府里,只怕安危难以保证。 南引枝安抚林大管事: “林叔莫忧。只要绿袖一事事发,我待在这伯府,还是要比外头要安全一些。 何况,府里还有老夫人在,身为女儿,又怎能不孝顺她?” 南引枝淡淡笑着。 没有解释太多。 绿袖一事捅出,文安伯府名声必定受损。 届时江子义无论做样子,还是真关心,都要保障她在府里的安全。 尤其,她落水的时机,还那么恰巧。 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以后会成为攻讦他难缠的武器。 他既然要入仕途,必定需要好名声。 而且,送她去庄子上一事。 只要绿袖一事的风波没有过去,他就不能再提。 此时,林大管事也松了口气。 心里却也对失忆后的南娘子,认识更加深刻。 他拱了拱手,温声说: “既然娘子胸有成算,某便不多言了,只望娘子能多加保重身子。” 林大管事自然留意到,南引枝身上多出的那一件薄氅。 他是南引枝爹,特意给南引枝调的大管事。 琼都里,也有其他南氏一族的大管事。 南氏一族在琼都的铺面,自然不止南引枝陪嫁的那几间铺子。 南氏一族也有自己的靠山在。 不过,南引枝并不认为,这个所谓的靠山,会给她带来帮助。 毕竟那是南氏的靠山,不是她的。 南引枝和林大管事闲话几句,又就她先前提供的刷分清单,再详谈落地详情。 虽然林大管事,不太清楚为何自家娘子,突然热衷于做善事。 但他还是尽量去推行此事。 毕竟凭借南娘子手中的盐引,怎么着都养得起,他们这一帮人。 何况,南娘子后头还有老爷兜底。 说到这,林大管事想起一事,同南引枝道: “娘子,丁大管事有一事托我问与娘子。 如今他年岁渐长,身子也不如以前,今年春就不随账本利润一起来琼都了。 这次如果来的话,娘子若允,便派他的大儿子丁熙前来。” 南引枝面上掠过一抹不解,小宁在一旁咬耳朵: “扬州的账本和利润,本来每半年送一次来琼都,往返需三个月。 娘子信任丁大管事,又怜丁大管事身子骨不好,故将半年一次,改为一年一次。 算来,应当很快就会到了。” 南引枝眉间闪过一丝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让丁熙来吧。” 丁大管事她知晓,他帮她管理扬州的陪嫁财产。 林大管事得了主意,拎着打包的蜂蜜云片糕走了。 南引枝一时闲了下来,和小宁商量今天中午的饮食。 —— 却说昨日从芙蕖院遣去鹤延堂的侍女,原也不是周端宜指派的,指派她的人恰好是江子义。 那侍女被打之后,心里又怨又委屈,却也不敢说出自己是伯爷派来的。 等回了芙蕖院,江子义已然离开。 她只能捂着脸和刘嬷嬷回话,刘嬷嬷一听这话,就知坏事了。 但周端宜有孕在身,刘嬷嬷不可能据实相告。 因而,等次日到了卯时,刘嬷嬷只能委婉提醒: “夫人,听说昨日老夫人病了。” 周端宜沉浸在为人母的喜悦,乍听这话,担忧道: “啊?可有唤大夫去瞧? 如今婆母病了,我得早些去瞧瞧她。” 虽未提及侍疾一事,但好歹将这事暂且糊弄过去了。 刘嬷嬷悬着的心放下了。 昨天周端宜摔物一事,终究在她心中留了痕迹。 有孕的女子,脾气反复乃正常之事。 她想,想必等自家夫人一过去,老夫人见到夫人,定然舍不得折腾。 毕竟自家夫人素来性格极好,平时也不和人吵嘴。 见过的人,无不夸她知书达理。 揣着这样的心神,妙言便陪着周端宜去鹤延堂请安。 至于刘嬷嬷,她还要帮着周端宜料理中馈一事。 昨天周端宜睡着后,刘嬷嬷腆着脸说了银两一事。 江子义兴致盎然,打量刘嬷嬷几眼,才大方令人取了一千贯银钱入公中。 他昨夜歇在墨玉斋。 屏儿正给他膝盖换药,满脸心疼,动作轻柔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愣是被她拖到了一刻钟。 江子义正经坐在罗汉床上,冷不丁出声: “屏儿,我先前答应你的事,只怕要晚些了。” 他许诺的是名分一事。 现如今屏儿还是侍女,虽说在书房伺候笔墨,但到底还是下人。 如果抬妾,即便还是贱籍,却也能算半个主子。 屏儿在江子义跟前,惯来听话。 这次却轻咬贝齿,眼神泄露一丝无助和委屈,惹人怜惜, “奴自是听爷的话,只是还请爷应了奴一事。” 江子义喉咙滚动,屏儿生得娇媚,平日懂事,鲜少提要求。 “你说。” “奴也有私心,只愿在墨玉斋为爷伺候笔墨。只是若……若……” “你但说无妨。”江子义眉心微拧。 屏儿柔弱无骨地跪下,宛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只是若夫人让奴去侍奉,奴担忧……担忧愚笨,反惹夫人恼怒。 还请爷怜惜奴,让奴能安心留在墨玉斋。” 屏儿额角触地,长跪不起。 江子义摩挲着腰带系着的玉扣。 忆起屏儿陪着自己长大的情分,沉默良久,才道: “允。” —— “婆母,您让我侍疾?” 第32章 陈嬷嬷归 “婆母,您让我侍疾?” 周端宜惊讶道,她面色一紧,下意识摸了摸小腹。 她的动作自然也落在陈氏眼中,陈氏眼中闪过一抹不屑。 她端坐在罗汉榻上,神色淡淡:“怎么?可有为难之处?” 孝敬婆婆乃儿媳本分,侍疾也是分内之事。 周端宜虽有犹豫,但也应下这事。 只要她小心一点,应当不会对腹中胎儿有影响。 于是,周端宜搬进鹤延堂正房侧的耳房,全心全意做孝媳。 揣着肚子,站了一上午规矩,陈氏也不挑刺,只让她不停歇。 她之所以拿捏不住南氏,不就因为南氏刚进门,她没有给南氏立好规矩么。 她想清楚这点,这些手段就被她用在周端宜身上。 志在把周端宜调教成,她说东周氏不敢往西的“好”儿媳妇。 周端宜这样过了一上午,只觉苦不堪言。 无人留意时,她轻轻捶自己小腿。 中午,江子义来陪陈氏用膳,见着周端宜在陈氏身边小心侍奉,面似菜色,脸色如常。 侍疾确实乃儿媳的本分,无可指摘。 昨天他遣了人去回娘话,宜娘若今日称病不去,他也能为她周旋。 但她自己要来侍疾,他也不好说什么。 何况,他不能总把目光放在内宅上。 宜娘既然为他的妻子,自然也应有当好伯府主母的能力。 再过些时日,他还是要回国子监继续学业。 膳后,江子义接过杯盏漱口,又轻抿刚上的茶汤,周端宜才得空去用膳。 陈氏本以为老大会为周氏推掉侍疾,却没想到,老大真是安静来陪自己用膳。 她终是忍不住出声: “老大?你没有什么要和为娘说的吗?” 江子义沉吟片刻,陈氏目光隐含几分期待,他道: “儿这两日,本要回国子监继续学业。如今娘身子抱恙,儿便在府里陪着娘,待娘痊愈后,儿才离府。” 听了这话,陈氏才想起江子义还要读书一事,又细瞧江子义眼里的疲惫之色。 这才惊觉,她已经许久未好好关心老大了,又瞧这熟悉的眉眼,眼一下红了,哽咽道: “儿啊,娘没有大碍,学业要紧。 伯府的门楣还得靠你才能撑起。 细细算来,你已经近四年没有回国子监读书,再耽搁一段时日,恐生变故,你尽快去吧。” 江子义眼里湿润,恭敬起身: “既如此,府里还望娘多照料。” 语气微顿,他用眼神屏退下人,又上前握住陈氏的手,温声说: “娘,宜娘身子重,尚年幼,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娘多多包涵。” 话头转到周端宜身上,还提到孕事,陈氏假作惊讶:“莫非?” 江子义微微颔首,眼里闪过一抹脆弱: “儿子无状,这是儿的第……第一个孩儿,全靠娘庇佑了。” 陈氏的慈母心肠忽的唤醒,想起南氏未进门时,老大也是一个孝顺儿,读书无不用功。 她艰难地应下,并且承诺会帮忙好好看顾这一胎。 江子义从屏儿那学习到的手段,用到了自己亲娘身上,还颇有成效。 于是,还留在正房侍疾的周端宜,下午却不用干那些繁琐累人的活计了。 陈氏慈眉善目,细心关怀周端宜。 周端宜受宠若惊,心中暗想,上午莫不是婆母对自己的考验。而自己通过考验,正式得到了婆母的青睐。 正如她大哥所说,只要见了他,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周端宜志得意满。 殊不知陈氏满意的,恰好是周端宜的肚子,而不是周端宜这个人。 只有一事,令陈氏挂心得很,便是陈嬷嬷何时回府一事。 这一日,江听雪也没来看陈氏,陈氏牵肠挂肚,实在等不及派了宝珠去问。 宝珠从枕霞阁回来后,眉眼弯弯恭敬答: “回老夫人的话,大姑娘说,明日自有分晓。” 陈氏一听这话就知妥了,赏了宝珠不少银锞子,越看宝珠,心里越发高兴。 自这丫头来了正房,陈氏感觉运气越来越好,这丫头人也讨喜,说的话也好听。 翌日大清早,陈嬷嬷背着青布包袱,三步一喘地回府了。 伤在胸口,这几日的功夫自然没好。这几日,她细细思索,见了老夫人该怎么答话。 心里又怕南氏骗自己。 假使昭明侯府的人,知晓她落入过南引枝之手,心中生疑必定难免。 届时即便老夫人想保,可昭明侯府也未必会听老夫人的。 她心思百转千回,待进了鹤延堂正房,就瞧见陈氏一脸高兴地看着她,只是神色隐约有几分防备。 陈嬷嬷忙不迭下跪,正要说出腹中的草稿,陈氏边抹泪边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主仆二人相见,大哭一场。又见双方均瘦了一大截,执手凝噎。 周端宜端药进房,温声说: “陈嬷嬷回的正是时候,这些时日,老夫人挂念着你呢。” 话刚出口,心里忽然想到,陈嬷嬷老家在哪?为何这么快往返?短短几天能去哪? 陈嬷嬷笑了笑,没有接话。 周端宜面色掠过一抹不满。 待鹤延堂里没有人,陈嬷嬷才跪在陈氏跟前,一把心酸一把泪告状: “老夫人,离开您的这些日子,老奴食不下咽。那南氏可恶极了!” 陈嬷嬷眼中露出一抹狠戾,含着哭腔说: “她对老奴用了私刑,逼老奴说清去年七月一事。老奴对您忠心耿耿,又怎么会说出。 任她如何打骂恐吓、断食断水,老奴一概不听,生生硬扛着过来。” 陈氏心惊肉跳,连忙躬身查看陈嬷嬷身上的伤口,见到之后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 “这……这……怎会这样?” 陈嬷嬷继续抹泪, “老奴没想到,那南氏对您的怨恨十足的深刻,见老奴不说,又要老奴的命。 老奴登时就慌了!” 陈氏抚着胸口,慌乱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恐生误会,连忙话头一变, “老奴侍候老夫人二十余年载,老奴不怕死,就怕离了老夫人。 离开老夫人,就如同剜了老奴的心肝啊!这是生不如死。 还请老夫人原谅老奴的苟且,老奴不得不编出瞎话,哄了那南氏,老奴才有性命回来见您。” 陈氏轻舒一口气,又见三娘面色青紫,忙扶着三娘说: “三娘,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咱们坐着说。” 陈嬷嬷摇头,泣泪道: “老奴编瞎话终究不合身份,待老奴向老夫人诉清原委,届时老夫人让老奴即刻赴死,老奴也心甘情愿。” 第33章 赏心悦目 陈氏也有些心疼陈嬷嬷,斥道: “别说晦气话,能回来就是好事!” 陈嬷嬷悄悄掀开眼皮,见陈氏的神色不似作假,赶紧把自己编的瞎话说出来。 之后,一副可怜的惨样,跪趴在地,一言不发,只默默啜泣颤肩。 配上这几日瘦削不少的身影,两鬓斑白的头发,勾起陈氏的怜悯心。 她抱住三娘,喃喃道: “左不过是假的,说了就说了罢。难不成还能向我昭明侯府报复。 更何况,如今她还安然待在府中,而不是在外同商贾末流为伍,可见占了伯府和侯府的便宜。 若还要怨恨侯府,那是她为人狭隘狠毒。 只是那毒妇竟那样待你,还给你喂了毒丸。你莫怕,我一定叫大夫来救你!” 陈嬷嬷却摇摇头,哽着声说: “老夫人,莫要为老奴忧心,老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不行!”陈氏目光坚定, “我即刻写帖子回侯府,哪怕寻遍琼都,我都要解你这毒丸!” 陈嬷嬷再劝,陈氏终于不再坚持,没有立马写信回昭明侯府寻医。 陈嬷嬷受伤的事,不能外传。 陈氏只说让她好好修养一月,陈嬷嬷自知身体状况,没有推辞。 他们不知,这些声音断断续续,落入窗外人的耳中。 周端宜话没有听全,得知自己丈夫不是伯府的正经血脉,而是一个孤儿,整个人摇摇欲坠。 失魂落魄走回芙蕖院,一倒不起。 傍晚,陈氏坐在妆台前卸妆,心里拿不定主意。 依着南氏的性子,应该会报复府里。 她到底要不要告知大嫂和爹一声呢? 她心里苦闷,见着宝珠那双澄澈的双眸,不由得问她: “宝珠,你说,若有人趁你不在时,偷偷端走你一碗肉羹。 事后,你若知晓,你会如何待她?” 宝珠在用犀角梳,蘸了杏仁油从掌心揉开,从发梢开始,轻柔给陈氏梳头。 宝秋昨夜着了寒,陈嬷嬷又在养病。 这鹤延堂的丫鬟,隐隐以宝珠为首。 侍候陈氏的贴身大事,也被宝珠拢了过去。陈氏本还担心这丫头从茶水间过来,会毛手毛脚。 却不想,宝珠这丫头称心得很。 即便此刻,她分心思索如何答陈氏的话,手上功夫也没耽误半分。 宝珠温声说: “婢子生是鹤延堂的人。哪怕一粒米,那也是老夫人的。” 她这话似乎答了,又好似没答。 陈氏多思量一瞬,顿觉今日三娘的行为有些不妥。 即便她不写信给侯府,那又哪能是一个下人置喙的呢。 这样一疑心,又不免想道:三娘可以欺瞒南氏,难道就不能欺骗我吗? 还要劝我莫要找南氏的麻烦。 这样一想,只觉陈嬷嬷话里都是漏洞。 心头一跳,连忙遣宝珠去准备纸墨,她要下帖子邀大嫂见面。 宝珠垂眸,温顺应下。 —— 就这么平静过了两日。 周端宜心里对江子义生了疙瘩,又不好说与外人。 那日她忽然走后,陈氏对她虽有不满,却也未强求她接着侍疾。 才搬到鹤延堂的行李,当天又这么搬了回去。 只因江祭酒夫人,突然下帖子来访,话里话外暗示陈氏不慈。 陈氏恭恭敬敬听完,又送走这尊大神,憋了一肚火。 老大还是那个老大,总让她挠心。 好在这事过了不久,次日江子义就回国子监。 临行前,想清楚的周端宜,依依不舍送别江子义,江子义这些时日也察觉到宜娘若有若无的冷淡。 今日又看,这冷淡似乎消失了。 他暗暗揣测,或许因着屏儿的事,宜娘有些生他的气。 但这事实在正常,哪家高门显贵的郎君,身边没备通房丫鬟。 似他这般,不逛花楼,宅院干净,又尊重主母的主君,已是极少了。 不过,他顾惜宜娘的腹中胎儿,怜惜道: “我一旬有一次假,很快就回。” 周端宜依依送别,江子义上了马车,齐杰驾车,加上衣物吃食书简,也塞得满满当当。 陈氏今天也约了王氏在新丰楼见面,她准备和大嫂聊南氏一事。 她进了新丰楼,特地为她留的专属包厢,才开了话头,就听到街道上吵嚷的厉害。 宝秋轻掀眼皮,宝珠下楼去打听,带回一条消息,她先说与宝秋听。 宝秋听了两眼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地发颤,回了包厢,不敢回话。 陈氏放下手中银箸,拉长着脸。 宝秋这死丫头,当着大嫂的面,说话吞吞吐吐。 王氏虽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当,又生就一副好容颜。岁月仿佛格外厚待她,在她脸上未留下刀刻般的痕迹。 余下的积淀,反增添她的容光。 她穿得素雅,不爱繁琐的金银之物,钟爱玉和珍珠,又信佛,腕间戴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举手抬足间,贵气自成,是一位娴雅貌美的贵妇人。 她说话也绵软,易让人卸下心防: “何故吞吞吐吐?” 宝秋心中稍安,大着胆子跪着回话: “大姑娘身边的绿袖,刚……刚去东县县衙投案,说……说因家人胁迫,过失伤主。” 陈氏猛然起身,绷着脸道: “伤主?雪娘可出了事?大嫂……我……” “小妹,莫急,先听她说完。”王氏轻声说话,陈氏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宝秋继续回话:“大姑娘无事,只是苦主是……是南娘子。” 宝秋不敢抬眸。 陈氏抚掌大笑:“伤的好,那南氏还有命在?” 王氏眼皮一跳,淡淡抬手,心腹嬷嬷领着侍女们出去。 —— 此时,南引枝却在一辆不引人瞩目的马车上。 她在琼都郊外,去探望田庄受重伤的庄户。 什么都好,只一件事不好。 她被一身锦衣的男人,拿剑威胁了。 此男子一身浅褐色交领缺胯衫,腰系麂皮鞶带,身受重伤,腹部鲜血汨汨。 凑巧的是,她今天没带老秦出来,而小宁在另一辆马车上。 这人是趁着车夫出恭之时,踉跄撞进车厢内的。 他一手捂腹,一手执剑,剑抵南引枝咽喉,却偏开三寸。 微垂的眉梢,目光流盼间藏着恳求,声线温润,又带着砂砾般的喘息。 束发玉簪歪斜着垂落几缕青丝,抛去他的动作不谈,实在赏心悦目。 他喉结滚动轻咳: “惊扰姑娘了。” 南引枝一袭水蓝轻容纱配蟹壳青裙襦裙,外搭竹青薄氅,一根竹簪轻拢发丝,眉眼浅淡。 她温和凝视对方的双眸,莞尔笑道: “郎君客气,不知——我有何处能帮上郎君?” 第34章 处理伤势 “郎君客气,不知——我有何处能帮上郎君?” 南引枝端坐,双手自然交垂于腹前,看似不慌不忙。 实则心似鼓擂,手心出汗。 这还是她穿越后,首次遇见有人拿剑威胁她。 公冶砚礼瞧出她的假镇定,温声安抚: “别怕,只是暂借贵马车。” 话虽如此,但手中剑却未偏移半分。 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含笑的眼眸中隐含一股威势,令人不敢轻易对视。 或许他自己也未察觉,神态举止间,隐隐有一股压迫感。 尤其在这逼仄的空间中,愈发明显。 驾车的车夫小跑回来,同南引枝问安后,未发现异常。 马车缓缓驶动,南引枝眼神轻睨剑尖,低声说: “车厢有药,郎君可自取。” 说完,用眼神暗示药箱的位置。 若公冶砚礼要上药,则只能放下手中清剑。 他脸色渐渐苍白,但唇畔笑容不减,声音有些惫懒: “不劳烦姑娘。” 南引枝轻挑眉梢,试探道: “莫非郎君不信我? 如今我为鱼肉,郎君为刀俎,得罪郎君于我何益? 想来郎君也是清风朗姿的达理之人。 既然要借我的马车,不如彼此多一分信任?” 公冶砚礼眸光微动: “姑娘有所请,在下却之不恭。” 眨眼间,公冶砚礼欺身上前,南引枝双眼微圆。 几息之间,南引枝喉咙吞下一颗,比黄莲还要苦的丸药。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前几日用在陈嬷嬷的手段,如今又回到她自己身上。 “此毒非在下不能解,还请姑娘见谅。” 即便到此时此刻,公冶砚礼所说的话,也一直保持着翩翩风度。 但行径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南引枝眼里愤愤,公冶砚礼不在意,不过一小女子罢。 “劳烦姑娘替在下上药。” 公冶砚礼利落收剑回鞘。 南引枝垂眸应下,背过身去,从药箱中取出秦照临给她准备的伤药。 攥着药瓶的指尖发白,她转过身来,神色如常,再看来人伤在腹部。 她一时犹豫: “烦请郎君先脱部分下裳。” 孰料公冶砚礼展开双臂,神色坦然,一副请君帮忙的模样。 南引枝温和笑了笑: “左右我已嫁作人妇,帮帮郎君——也不吃亏。” 说完,眼神肆无忌惮朝公冶砚礼下腹部探去。 公冶砚礼神色不变: “左右在下妻妾俱全,娘子既为人妇,于在下而言,也省了桩事。” 说完,公冶砚礼温和回视。 南引枝棋逢对手,也笑了笑,转身从药箱里掏出一把剪子。 公冶砚礼右眼皮一跳。 待南引枝拿着剪子上前,又连忙制止: “不劳烦娘子,在下自己来。” 南引枝笑着将剪子递了过去,公冶砚礼不太熟练用剪子剪开下裳。 露出血肉粘连的伤口,连眉头也未皱。 南引枝心生佩服,眼中又掠过一抹不忍。 这一丝不忍,恰被公冶砚礼捕捉到。 在她欲以纱布沾药,要压上他伤口之时。 却被公冶砚礼反握腕子,近身上前,压上她的左掌之处,才刚结痂的蜿蜒疤痕,就此绽开。 血液顺着掌心,流向雪白如玉的腕间。 一上一下,两人近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公冶砚礼甚至能数清,南引枝微颤的睫翼有多少根睫毛。 车厢内的气氛,逐渐诡异。 最终,以公冶砚礼失血晕厥,暂败于南引枝之手。 南引枝松口气,又伸出两指,感受公冶砚礼微弱的呼吸,见对方还活着,冷嗤一声: “让你狂,好心帮你上药止血,你偏要自己作死。 还说什么毒药只能自己解,真能自己解,怎么不见你随身带伤药。 连把剪子也不会用,就说会解毒,谁信呀?” 南引枝撇撇嘴,另取纱布沾药,毫不留情压在公冶砚礼的腹部之上,又费了些力气绑好纱布。 秦照临的药相当好用,当然也可能是血小板发挥了作用。 很快,这血就止住了。 本来应清创,但这时也顾及不了太多。 而且南引枝自己也是半吊子功夫。 她处理完公冶砚礼的伤,轻叹一声,又给自己上药。 南引枝开始思索这人的身份,目光落在这人麂皮鞶带系着的玉佩上。 她毫不犹豫伸手拽下,盯着玉佩,陷入沉思。 —— “那贱妇安敢如此!” 陈氏拍案而起,急得在厢房里踱来踱去。 “小妹,坐下。” 王氏声音温和,不急不缓地用膳。 陈氏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但还是依王氏言,乖乖坐在旁侧,闷声说: “大嫂,那南氏欺我在先,如今又想出这么一个败坏伯府名声的法子。 你让我如何安心?明明可以在府里解决的事,她偏要闹到公堂之上,让全琼都城的人看文安伯府的笑话。 这口气我实在难咽下。哪有人故意谋害她,只怕是她自己做的戏罢!”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你怎么做。”王氏和善笑着。 “还请大嫂帮我。”陈氏晃着王氏的胳膊,似小女儿情状撒娇。 王氏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陈氏面色惊疑: “她如此毁我们府里的名声,大嫂你不仅要让官府重罚那名婢女,还让我带她出去赴宴?” 王氏抬手轻敲陈氏的额头,陈氏哎呀一声,目光幽怨。 “如果这是南氏的谋算,定然想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若伯府此时能摆出公正严明的态度,还能挽回几分声名。 再带她出去赴宴,展示伯府的胸襟,届时再稍作引导,别人议论的,不都是那南氏的忘恩负义? 何况,那南氏能说动婢女去投案自首,说不准许以重利,若让那婢女丢了性命。 南氏的诸般谋划,便要成空了。以后,伯府的下人虽会敬她,却会瞧不起她。 她待在伯府里,没了好名声,又失了人心……” 王氏谆谆引导,面目和善。 陈氏闻言,呼吸急促,眼底迸发出恶狠狠的光芒: “那她犹如我笼子里的雀鸟,任我宰割。我的仇,可以报矣。” 想到这,陈氏嘴角扬起一抹期待的笑,又转头感慨: “大嫂足智多谋,令我叹服!” 王氏轻笑不语。 南氏这么久才查出此事,可见是个没能耐的。即便报案又如何? “对了,小妹,你先前要同我说的乃何事?” 提到这,陈氏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眼下有了对付南氏的法子。 若如实说出,三娘那…… “没什么事,就是许久不见大嫂,有些想大嫂了。”陈氏撅着嘴,语气颇有一丝埋怨。 又说了些近日的琐事,诸如江子义因着周端宜对自己的压制,以及江祭酒夫人对自己的敲打。 王氏笑着听陈氏一股脑说出来,目光柔和。小妹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她温柔地帮陈氏抚了抚鬓角的碎发。 —— “这是哪儿?” 第35章 军爷造访 “这是哪儿?” 桐油味混着艾草香钻进鼻腔,纱布裹着的伤口处传来钝痛。 公冶砚礼眯着眸子,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梁上垂着的粗麻帐子,夜风吹得它起起伏伏。两张辨不清材质的桌子,拼成药案,上面放着捣药杵和瓷碗。 一名青布襦裙的姑娘坐在案前,就着微弱的烛光在写着什么。 听到他的话,头也不回,清凌凌道: “醒了就赶紧离开。” 这人和公冶砚礼记忆中的人对不上。 他视线落在身上的粗布麻衣,眸色不变,笑容疏朗,声音微哑: “多谢姑娘伸手相救。” 顿了顿,又说: “还请姑娘收留在下一晚,待在下的侍从寻来,必有重金酬谢。” 秦照临起身,冷瞥一眼公冶砚礼,一句话也未说,便离开了。 这人很麻烦。 公冶砚礼鲜少有被人忽视之时,一时讶异,随后轻笑几声,又牵引出几声咳嗽,伤口渐有撕裂之势,但他未显露丝毫痛苦之色。 这时,屋内又进来一人。 公冶砚礼缓缓起身,借着烛光,看清这人的面容,眸光微动。 他笑了笑:“原来是娘子啊。” “郎君既然想要留宿,又说有重金酬谢,不知这重金是多少?” 南引枝没有叙旧的心情,她本来要回城,但这身份贵重之人被她搭救,又一直未醒。 她实在担心他会闹出事,可别让她庄上的人平白丢了性命。 这两日,林大管事联合其余被侵地的人家,向西县县衙递了联合状子,告昭明侯府占地一事。 这些事揭发出来,可能无痛无痒。 但若有心人让庄子上出人命,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 她虽然想闹大,但也不想用自己人的人命去填。她不指望这件事,能让昭明侯府栽个跟头。 但若能吸引有心人来找她,她很欢迎。 毕竟她现在无势,要和昭明侯府开战,只能先借借别人的势力了。 但这名男子的身份,她根据玉佩,只能大概推测侯府起步,反正伯府没有这种温润材质的玉佩。 有些珍稀物品,并非有钱就能拥有的。 南引枝视线落及公冶砚礼。 “在下的玉佩能抵千金,不知娘子满意否?”公冶砚礼朗笑。 南引枝还挺佩服眼前这男子的心态。 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他,轻笑道: “郎君在说什么?郎君何时有玉佩? 说来,我救了郎君,还给了郎君栖身之所。 先不论及郎君欠我的救命之恩。 单论,若郎君为朝廷重犯,我收留郎君,万一引来杀身之祸该如何?” 公冶砚礼不喜仰视他人,他微移目光,周身萦绕一股浓重的威压,淡淡道: “你想要什么?” 他嘴角的笑容微平,也没有提及毒药之事。 南引枝默默在心里盘算,大洛公侯之数,大都自太祖沿袭,留存至今,也不过十余数。 但要一一排查,也有困难。 她双眼微眯,感受到公冶砚礼带来的压迫感。 此乃久居高位之人才有,她沉吟片刻道: “我不需要你回报什么,过了今夜,你便走。” 南引枝神色似有几分疲惫,转身道: “只希望郎君莫要恩将仇报。 我不过升斗小民,只想本本分分过日子。” 公冶砚礼眸光微动,笑着说: “娘子言重,救命之恩岂可不报,还望娘子留下姓氏。” 南引枝深吸一口气,回眸浅笑: “郎君若执意报恩,便把佩剑留下。 姓氏就不必了,萍水相逢不会再见。” 说完这话,留下瞠目结舌的公冶砚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门后,她查看一眼吉凶模拟器的功德分,毫无变化,依旧是她进门前的一百零一分。 她眸光微沉。 这男子得知她的确救了他,心中无丝毫感恩之情。 哪怕是她往路边乞丐的碗里,扔了一枚铜钱,也会有一分进账。 但这男子却没有。 她闭了闭眼,果断花去一百分,开启时隔多日的吉凶模拟测算: 【凶,你今夜在自己庄上被人割喉而亡。】 我去…… 南引枝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大串脏话。 绿袖一事事发,虽然她还没摸清背后的人,但不至于这么快再次出手吧? 而且对方既然选择,用内宅的方式让自己出事,就没有必要用割喉这么尖锐的方式。 去年谋命和今年谋命,明显出自不同的人之手。 而陈嬷嬷即便和陈氏说了实情,但这事从昭明侯府的角度来说,没有必要再向自己下死手。 因为陈嬷嬷说的是假话。 毕竟自己没出事,且在他们的眼里,侍女的命不算命。 即便两家的代理人对簿公堂,那也是昨天下午的事。 南引枝轻叹一声,自己运气还是差了点,引了一只中山狼回。 这男子居然爱恩将仇报。 要不?她—— 南引枝难下决心,没有铺垫让她去取人命,颇有些为难。 她狠狠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院外传来整齐有节奏的脚步声,还夹杂几声犬吠,又有枪尖戳地的金属钝响。 七支火把的光晕透过竹篱,将执金吾卫卒的甲胄影子,投在夯土墙上。 “开门!金吾卫巡夜!”喝令声惊得守门犬不敢再吠。 南引枝冷呵一声,果断回屋,揪着公冶砚礼的衣襟,沉声问: “金吾卫,来抓你的,还是来救你的?” 公冶砚礼唇畔含笑:“娘子不如再帮在下一次?” 不管是来“抓”他,还是来“救”他,他的身份不可在此暴露。 南引枝微笑。 柴门“吱呀”推开半尺,为首的执金吾中郎将手握横刀。 火把映得他面甲上的饕餮纹,狰狞如活物,周身煞气愈盛: “掌灯回话。” 他身后十二名卫卒呈扇形散开,腰间悬的不是寻常衙役的木牌,而是刻着“右卫巡查“的青铜符。 ——这是直属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夜巡队,符背暗纹可见西方白虎的尾椎形状。 大洛的金吾卫属十六卫中的前十二卫,分左金吾卫和右金吾卫,各设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 南引枝的田庄属西县,巡查的正是右金吾卫。 秦照临执烛,火光衬得她面容清冷:“军爷深夜造访,可有公文?” 第36章 银针丢失 “军爷深夜造访,可有公文?”秦照临不慌不忙道。 “搜!”为首的中郎将斜睨一眼秦照临,语气冰冷。 六名部属散开,小跑朝院内的屋子而去。 他们竟如此狂妄? 秦照临眸色一沉,喝止: “依大洛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 主人登时杀者,勿论!若足下无文书,又凭何擅闯民居! 天子脚下,难道诸位要知法犯法!” 秦照临面色冷凝,语气之凌厉,惊得四位卫兵停住步伐,面露犹疑。 小宁站在屋前。 守院子的庄户闻声,一个个拎着锄头类家伙什,健步如飞,挡在小宁身前。 中郎将拇指摩挲刀柄吞口,声音不高不低: “某家追的贼子中刀逃进这片庄子,难道诸位不惧包庇之罪?” 七八个庄户黑红着脸,虽有惧意,却挺胸直背一步不退。 秦照临抬眸,紧盯中郎将的那一双冷沉的黑眸,似要将人拽入深渊。 场面剑拔弩张。 “阿临,让他们搜。” 一道温和的女声骤然响起,众人视线落及发声处。 南引枝披着薄氅,纤手轻推房门,静立在阶上。 廊下的烛光,悄悄映在她清丽的面颊上,一股无形的威势在周身萦绕。 “只是若搜不到贼子,还要请中郎将大人给我们一个交待。 不然平白无故指证贼人在我庄上,我又是一介妇人独宿在此。 坏了我的声誉,我只能去京兆府问问,这是何道理了。 中郎将大人,您说呢?” 南引枝微微侧身,微笑道。 京兆府和金吾卫相互制衡。 京兆府侧重治安管理和司法审判。 而金吾卫负责琼都范围的巡逻警戒,虽能执法,但要搜查民宅等涉及民众权益时,需京兆府同意才行。 此次他们搜宅,没有文书。 若查到贼子便罢,但万一没查到贼子,有心人一告,负责此事的将领,定要吃挂落。 这时,就看这位来搜屋的中郎将,是否有魄力了。 显然,他很有胆色,一言不发,只伸出两根手指朝前一点。 兵士们眼神一对,迅速往屋掠去,腰刀一横,庄户们慌乱散到一侧。 院里屋子的门,直接被踹开。 一伙人跟强盗一样,翻箱倒柜,东西散做一地,连灶台里也没放过,甚至都要抽刀劈入灶口,连捅好几下。 小宁气得脸色铁青,意有所指: “贼首恶极。” 中郎将视若罔闻,越过秦照临,披甲上前。 他要亲自搜南引枝出来的那间屋子。 南引枝只觉这个中郎将真装。 擦肩而过之际,南引枝忽然发问: “若中郎将大人没有搜到贼首,是否会恼羞成怒,把在场之人全部灭杀。 事后,又以窝藏贼子、拒不服从的名义往上呈报,作为自己扶摇直上的云梯?” 乐鸿脚步微停,轻飘飘看一眼南引枝,讥讽道: “还好娘子不是男儿身,不然某家见了娘子,定要成为娘子的踏脚石了。” 乐鸿大步向前,视线快速在屋内逡巡。 随后,又闭上双眸,感知附近的气息声。 他眉心微拧,睁开眼后拿刀柄在可疑之处敲击,皆为实心,又在墙壁附近探敲,也没空响声。 他视线落定在床上,被子褶皱明显。 乐鸿出声: “娘子既为田庄之主,怎么不歇在正房,反倒待在这简朴偏房之中?” 南引枝笑着回答,一字一句道: “我、乐、意。” 乐鸿语噎。 与此同时,搜完屋子的卫兵向他汇报,屋内没有可疑之人。 覆甲之下的面容冷肃不已,他冷笑一声: “娘子真是好手段。” 顿了顿,又道: “只是这屋内的血腥之气,还盼娘子能解释一番。 不然某家找不到人,只能放一把火了。” 南引枝温和笑着: “怎么?我左手受了点伤,中郎将大人想看?” 乐鸿视线触及南引枝左手缠着的纱布上,眸光微动。 正欲上前时,秦照临突然气势汹汹拎着药匣来到偏房,厉声道: “没想到右金吾卫办事态度如此之恶劣! 没有文书,随意搜查民户便罢! 没想到搜查之时,竟如蝗虫过境! 说着搜人,实则盗物!” 秦照临把空了大半的医匣打开。 里头的一套银针消失不见,瓶瓶罐罐几乎全无,只剩一些药物碎屑洒在其中。 南引枝面色一惊。 秦照临素来爱惜医匣,尤其那一套银针。 此时,秦照临胸膛剧烈起伏,她甚至用手指着乐鸿鼻子,愤愤道: “医匣里有一副银针乃我身家性命所在,亦为无价之宝,更为家师所赠,现已丢失。 若是中郎将大人不能给我一个交代。 待到明日,我要是还活着,定要去西县县衙、右金吾卫府、京兆府、大理寺和御史台几家。 纵然拼得我失去性命,也要叫你们这一伙人全都落得谋财害命之罪! 让全琼都城的人知晓,每夜守护他们的金吾卫又是什么贪婪德行!” 秦照临语气越来越重,最后更是把医匣摔在乐鸿跟前。 她一人的气势,足足震慑屋内所有人。 不仅搜查的卫兵不敢言,乐鸿更是愣住。 鲜少有人敢当着金吾卫的面,大发雷霆之色,尤其还是一个弱女子。 南引枝难得瞠目结舌。 这冰美人太勇了。 她从没见过秦照临如此疾言厉色,恍若换了个人一般。 卫兵很快回过神来,立马抽刀指向秦照临,喝道: “难不成你们要袭击金吾卫吗!你们是想要谋反吗!” 乐鸿眉头一皱。 南引枝醒神,示意小宁安抚秦照临。 看都不看卫兵一眼,对乐鸿道: “乐大人,这就是你们的军纪么?” 乐鸿回眸冷睨一眼卫兵,道: “右金吾卫军纪严明,自不会取不应取之物。 若是东西被搜走,想必东西本身是有问题的。 要是查完没有问题,右金吾卫自会归还。” 说完这话,乐鸿抬手,持刀大步向前: “撤!” 卫兵鱼贯而出,院子破坏殆尽。 连草丛也没放过,都被刀锋齐齐斩断。 更有甚者,偷偷留了些火星在柴垛四周。 要不是庄户眼尖,及时扑灭,只怕要酿成大祸。 南引枝注视着这被破坏的一切,闭了闭眼。 这些卫兵的素质真堪忧。 南引枝大步上前,扬声问道: “且慢!乐大人还未说明,何时何地我们能去取回银针和其余之物? 又需带何凭证?另外此间损失,贵右金吾卫府是否也能承担?” 第37章 去见绿袖 乐鸿心呼自己今天也算开了眼。 搜查民居时,他对属下一些偷鸡摸狗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也没有人胆子如此之大,敢当着他的面摔东西,还质问何时去拿回。 且这样的人一遇还遇到两个。 他虎口握紧刀把,微微侧身,冷凝一眼胸前鼓鼓囊囊的卫兵。 这卫兵倏尔后背一凉,手有些哆嗦,从胸前拿出一副用绢帕仔细裹着的银针。 见乐鸿没有接手的意愿,狠狠扭头剜一眼南引枝,朝地上一扔,还啐道: “什么玩意儿。” “你——” 秦照临嘴唇紧抿一条线,眉间压着浓得化不开的怒意。 要不是小宁抱住她腰身,只怕秦照临要一个箭步上前去,对着那侮辱她银针的卫兵,左右开弓了。 乐鸿没管这些,带着这些卫兵迅速离开。 这片庄子还有其余人家,南引枝这里没有,不代表其余处没有。 院内喂马的马厩之处,老秦本竖着耳朵听动静。 胸前还有两个泥巴印,这是因为卫兵搜屋时瞅见草料,想一把火点了,老秦为救下马儿吃食受的灾。 他本来不打算计较的。 可出了马厩,见着秦照临一脸心疼注视银针那一幕,他的心仿佛被人揪走一截。 南引枝驱散庄户,安抚秦照临,又嘱咐小宁守在门外。 方才又进了屋。 她缓缓抬眸,盯着屋内横梁上那道趴着的身影,没好气道: “下来吧。右金吾卫已经走了。” 这间屋子,如今是院里最整洁的屋子了。 南引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给公冶砚礼下最后通牒: “不管你什么身份,过了今夜赶紧走。 我们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光这一天,她都要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时刻提防。 公冶砚礼费劲从横梁上下来,牵动腹部伤口,扶着腰闷哼一声: “娘子归还某佩剑和玉佩,某天一亮就离开。” 南引枝见状,目光在公冶砚礼的腰侧停顿片刻。 又稳住神情,从袖兜取出玉佩搁在案上,冷声道: “玉佩在这,佩剑就当郎君回报我的救命之恩。” 说完这话,南引枝转身就走,眸中蕴含几分愤怒。 把佩剑留给对方,等着对方来杀自己吗? 出了门,南引枝立马和小宁道: “咱们去把菜刀、柴刀类的管制刀具全都藏到灶中。 今晚,咱们三人睡马车车厢里,不睡屋中。” 管……制刀具? 小宁神情一怔,大概能理解南引枝的意思。 或许姑娘担心对方回来灭口?而不用他们的武器,可以躲过嫌疑。 想到这,小宁不战而栗,哆嗦几下,小跑跟上自家姑娘。 —— 这夜,或许有了南引枝她们的敲打,或许卫兵们在南引枝那“吃饱”肚子,庄户们的损失远不如南引枝她们。 清晨,南引枝青黑着眼,苦大仇深喝着剌嗓子的粟米粥,复盘没出问题的昨夜。 她留下那贵公子的佩剑,测出凶兆。 右金吾卫虽“打家劫舍”,又喜“放火”,但没有准备闹出人命。 她做的保命行为,只调整了三处。 一处归还玉佩、一处收缴刀具、还有一处更改安睡地点。 迄今为之,她心里肯定那凶兆来自那男子了。 只因卯时不到,那男子从灶中拿走佩剑,又偷了她一匹马走了。 呸! 南引枝在心里骂骂咧咧。 出门连钱袋子也不带。 全身上下,只有玉佩、佩剑和那身破掉的衣服值点钱。 她和阿临救了他命,他不仅拍拍屁股走了,还要盗走她马。 留下的染血破衣裳,她早烧了,就怕牵进祸事。 南引枝狠狠嚼着嘴里的米粒发泄。 一旁喝粥的秦照临,脸色也不好看,浑身散发着怨气。 ——她的银针。 —— 南引枝上午回了伯府,补了个觉,被绿袖一事稍微慰藉。 江听雪来找她,同她说最新的进展: “……东县县衙去找西县县衙要人。 但西县县衙昨天下午在琼都城外十公里处,找到四具尸骨。 他们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看不大出他们的脸。 西县的仵作还查验他们的身份,但大概率是钱明家四口子无疑了。” 江听雪一脸唏嘘,又含几分悲色。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顿了顿,江听雪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南阿姊,你能……” 南引枝瞧出江听雪的纠结和不舍。 江听雪想她开口为绿袖求情吧。 绿袖父母兄嫂一死,被家人威胁迫害自己的原因难以成立,顿时由从犯成为主犯。 罪行也由流刑改成死刑。 南引枝先出声道:“我要见绿袖一面。” 江听雪闻声,松了口气:“我请府里的管家去打点。” 娘昨天回了新丰楼,一回来就要找南阿姊麻烦。 待清楚这事是她捅出去以后,狠狠把她骂了一顿。 如今只希望南阿姊能宽容一些,多少保住绿袖那条命。 管家的动作利索得很,次日下午,南引枝就在东县县狱见到了绿袖。 彼时,南引枝换了一身不引人瞩目的装扮。 西县县衙紧临县衙后巷,青灰色夯土墙高逾两丈,墙头密布尖锐的棘刺,在暮色中投下森冷的阴影。 穿过二门先进外院,地面铺的青石板,缝隙间滋生些许苔藓。 东侧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窗棂上钉着粗铁条,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是笞杖房,专为轻罪犯人准备。 西侧有座八角亭,檐角挂着铜铃,名曰回神亭,实则是临时关押待审犯人的露天牢笼,亭内地面还残留着暗红血迹,令见者汗流浃背。 南引枝收回余光,拎着食盒垂眸向前。 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内院,枯井立于中央,牢房分散在井两侧。 县吏一脸煞气走在前方,南引枝没有东张西望,老老实实跟着去牢房。 县吏和狱卒打了声招呼,又递出些碎银。 狱卒歪着嘴掂量几下,又斜着眼打量南引枝,检查食盒后颔首,拿出腰间的钥匙串打开大门。 他走在前头,提着马灯,领着南引枝和县吏一道去了“黄”字牢。 牢房深地下三尺,屋顶用碗口粗的圆木横架,覆以厚土压实,仅留一尺见方的透气孔。 木门内侧包着铁皮,门缝渗出腐臭气息,与潮湿的霉味混合,让人作呕。 南引枝周身的汗毛不自觉立起。这鬼地方真阴森。 牢房内回荡着咳嗽声和锁链摩擦声,间或夹杂犯人的哭嚎求饶声。 昏黄的灯光扫过铁栏时,能看见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抓痕。 有不长眼的人惊到狱卒时,狱卒会咧着黄牙阴森一笑,利索抽出腰间的皮鞭,朝着铁栏狠狠一抽。 见状,其余犯人偃旗息鼓。 南引枝目不斜视,表情镇定。偷偷打量南引枝的县吏,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进了这牢房,既没有呕吐,也没有露出恐惧之色的女子。 第38章 狱中谈话 “还请两位官爷行个方便。” 南引枝低声,悄悄给两人各递上一锭银子。 狱卒的手猛地缩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慌乱。 这……也太多了些。 县吏表情镇定许多,不留痕迹把银锭塞进袖兜,左手抵唇轻咳几声,又用眼神点了点狱卒。 狱卒回神,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道: “一刻钟。” 他麻利打开狱门,眸中藏了几分喜色。 黄字牢关押的多是一些贱籍之人,即便有人打点,也少有人出手这么阔绰。 南引枝一身侍女装,欠身谢过两人。 铁门吱呀声响起,开启的瞬间,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南引枝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欠身谢过两人。 县吏见了南引枝捂鼻才觉正常。 哪有人进了这狱房还能保持镇定的。 南引枝没有留意这两人的神情,拎着食盒,目光落在蜷缩于稻草堆上的绿袖。 “娘子!” 听见脚步声的绿袖,猛然抬头,发如鸡窝,眼眶肿得似核桃一般。 进来时,穿的那一套襦裙早就脏得不成样子。 县吏和狱卒早就走远了。 南引枝面色浅浅,一言不发,默默将带来的饭菜一一摆在案上。 饭菜香不过几个呼吸间,就飘到十步以外。 绿袖神色惴惴,见着桌上的佳肴,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吃吧。”南引枝抬眸,眸中闪过一抹怜悯。 绿袖手足无措,坐在案前,抿嘴问: “娘子,我要……死了吗?” 不然怎么这么丰盛,还是南娘子亲自来看她…… 南引枝颔首,毫不忌讳道:“没错。” 拿起食箸扒饭的绿袖,神色一顿。 又立即拼命往下咽饭,只是这么香的肉怎么有些咸。 绿袖一边吃,一边憋着不发出声音。 她待在狱里的这些时日,见过太多忍不住哭嚎的人,被毫不留情拖了出去,等回来后熬不过一日就没了。 南引枝静静看着绿袖,居高临下发问: “绿袖,我自问待府里下人不薄。 你家遇到了难处,你为何不寻你家姑娘,不寻我。 反而能对我狠心下死手?” 绿袖动作一顿,头更低了些,眼泪也更为汹涌。 南引枝继续道: “你来投案,可见良心未泯。 可是有一个坏消息,我要告诉你,你全家四口人都被幕后之人灭口了。” 绿袖惊掉了食箸,手不受控哆嗦个不停,瘫软在地,失神喃喃道: “灭……口……?” 南引枝蹲到绿袖身前,取下腰间的艾草香囊,放于绿袖鼻下,低声道: “绿袖,你愿意看到迫害你家的人,就此逍遥法外。 而你家逢年过节却连上香的人也没有吗?” 南引枝定定看着绿袖,眸子黑黢黢如黑洞一般,似要将对视的人吸拽了进去。 绿袖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 她捂着嘴巴,眼眶干涩到疼痛,嗬嗬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哽咽,又猛然跪在地上,朝南引枝磕头: “南娘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见你一人在池边,鬼使神差伸了手。 求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吧。” 顿了顿,绿袖继续道: “我没想杀您,您……您水性好,我以为您不会出事的。 但我爹娘和大哥两口子,跪在我身前,求我去做这件事。 他们从来没有那么求过我,我…… 我真的……我该死,我真的该死,南娘子,对不起,对……” 绿袖涕泗横流。 南引枝俯视着绿袖,眸里一片冰寒之色,又夹杂一抹疑惑。 水性好? “你要是真对我有愧,不妨和我说说,那笔不义之财,你们又是如何得到的?”南引枝轻声道。 绿袖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眼含希冀地抬头: “那我……我……” 南引枝冷呵一声,站直身子,斜睨一眼绿袖: “我不会给你希望。” 绿袖眼里的光渐渐灭掉了,她紧咬下唇: “我——我不知道。” 南引枝不再置喙,利索把案几上的碗碟收进食盒。 绿袖神色一慌,急得膝行几步,去抱南引枝小腿: “娘子,求您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南引枝冷嘲几声,讥讽道: “我固然可以骗你能活。但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绿袖轻抬水眸,一脸疑惑。 南引枝没有解释,弯腰捡起地上的艾草香囊。 从里面拿出一张纸,当着绿袖的面轻而易举撕掉,轻声道: “你本来有希望的,但现在没了。” 绿袖瞳孔骤缩,立马松了手,一脸慌乱,去捡地上的一堆碎纸,但无济于事。 她忍不住尖声道: “凭什么?大姑娘答应我了的,会让我活着。 你骗人——你骗人——” 绿袖歘的一下站起身,眸中藏满怨毒,用手指着南引枝怒骂: “你以为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明明被伯爷休了,还要端着一副主母的态度,管着府里的中馈,你知道大家私下怎么说你的吗?” 绿袖喉间挤出冷笑: “他们说你——下——贱——啊!” “商贾之女,多么低、贱的身份啊。 我尚且出身农家,要不是家境贫困,又何至于进伯府为奴! 似你这种丢了清白的人,就应该随了阿燕一起去死。” 绿袖指甲深陷掌心,目光如啐毒一般,脸上满是疯狂的笑意。 南引枝眸光顿时凝住,上前一步,瘦削如玉的指节捏上一张嫉恨的脸。 她温和笑着,却令人不自觉发抖。 “绿袖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看你吗?” 绿袖昂着脖子,拼命挣扎,却被南引枝白葱如玉的手掐的发紫。 南引枝笑着说: “我就喜欢看阴沟里的老鼠,使劲挣扎却逃不脱既定结局的模样。 你不说也没关系。 你说——对你全家灭口的人,既然能做到在琼都十公里处灭口,就不会有人主动去查吗? 查到痕迹便罢,万一查不到痕迹呢? 你以为你不说,就不会被灭口? 真是天真呐。” 南引枝忽然松开手,冷睨一眼,双手握脖,似要咳出肺般的绿袖,快步离开牢狱。 狱卒和县吏站在阴暗处,留意到此动静。 尤其县吏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南引枝拎着食盒,又给狱卒检查完,快步出了牢房。 “娘子可有收获?”县吏随意谈起。 南引枝遗憾道:“那死丫头嘴硬,什么也不说。” 叹了口气,南引枝一路沉默,直至出了县衙。 她抬头看了眼斑驳的门匾“东县县狱”,眸光沉沉,上了拐角小巷的不起眼马车。 —— “绿袖在狱中自尽了?” 第39章 陈氏出招 “绿袖在狱中自尽了?” 南引枝从小宁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练大字。 原主的字写得还行,但换成她自己,总有几分生硬。 她动作流畅,示意小宁继续往下说。 小宁蹙眉: “林大管事报信说,西县县衙仵作验明了身份,那四具尸体确是钱明家的无误。 而且仵作给的报告称,他们是受野狼袭击而亡。 如此一来,先前娘子落水一事,无法牵扯上钱明一家。绿袖的自尽更像是羞愧而死。” 小宁轻叹一声:“此事瞧样子,只怕无疾而终了。” 南引枝很有耐心,淡淡道: “既然那人想要我出事,总会再次出手。绿袖他们,也是自食恶果。” 顿了顿,又问, “咱们庄子上的官司如何了?” 一听这话,小宁一边研墨,一边冷笑几声: “咱们庄子属西县,侯府也没料到咱们会联合其他人,一起去西县县衙递状子。 偏偏咱们西县县令老爷,又是国舅的表弟。侯府没搭上国舅的船,那位县令老爷只怕要为难昭明侯府了。 林大管事说,这事只怕是他们新管事自作主张,眼下都急得燎了一嘴的泡,还特意组局请林大管事他们吃饭,想私下解决。 但林大管事一直记着呢,什么也没应。看来那位管事要请主子替他兜底了。 也是他该,才从其余地方调来,就敢做这些事,还试探到咱们这儿了。” 南引枝听完,五十个大字也练完了,只觉神清气爽。净了手后,归燕居内摆膳,小宁陪着一起用了午膳。 这时,芙蕖院里来人请她,说: “南娘子,老夫人有事请您相商。” 南引枝应下,整理妆容,带上小宁一道去鹤延堂。 小宁一路上,心里犯嘀咕,老夫人这时候唤姑娘过去,到底有什么事。姑娘交出中馈后,也没有再插手的心思。 下人见风使舵,自然有想晾着姑娘的。 但姑娘吃穿也不依着伯府,归燕居内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且府里下人也没胆子拦着姑娘不出府。 要说故意为难,周氏还没完全上手,又哪里腾挪出功夫,找自己姑娘麻烦。 她心里想着这些。 等南引枝到了鹤延堂正房,见着里面还有周端宜和江听雪在,心里也有些讶然。 而陈氏见了南引枝,面上自然是一副和善的笑。 她心中对南引枝观感相当复杂。 既恨那些年南氏对她的不从,也恨这些时日南氏的猖獗,又有一些难以言明的惧意在,尤其听说绿袖在狱中自尽一事。 她听说南氏特意隐瞒身份,去看了绿袖一遭。 但就这么一遭过后,当天夜里,绿袖人就没了。 按说这事,也和大嫂同她先前分析的差不多。 只是还没等到她出手,绿袖却先一步自尽,事情有些超脱她的控制,更令人心底发寒的是,绿袖家人也都死掉了。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她不知这是因为南氏的报复,还是说有什么其余人在搅弄风雨。 她心里有些慌。 但也正是因为绿袖和家里人都死了,这事也才能草草结案。 伯府名声虽有些损耗,府里的下人也人心浮动,但总比牵扯出外人联结府里下人谋害主子一事,要来得更好听一些。 不管怎么样,今天听了这则消息后,她在小佛堂跟前,还心善为绿袖诵了一卷经。 眼下,陈氏按照大嫂教的,和南引枝说: “今儿个上午,娘收了济明侯夫人的帖子,邀咱们府里去赴三日后的赏花宴。 娘想了想,近日我有些精力不济,宜娘才到府里也不熟悉中馈。不如你帮衬一下宜娘,也带雪娘出去认识结交几个好友。” 南引枝瞧明白了,原来是陈氏在府里压不下她,想让她去那些贵妇圈里被贬斥,让旁人压下她的气焰。 南引枝自然不会一口应下,她一脸不安看向周端宜,轻声道: “这会不会不好。如今夫人才是伯府的女主子,我若是一道,会不会不合规矩。” 周端宜也不想带南引枝去,本来南引枝在府里就挺碍她的眼,还要带出去交际,她活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而且这赏花宴,说的好听是下给陈氏的。 但周氏也不是个傻子,以往她虽没嫁进来,但也没听过伯府这些年有赴过几次宴会。 如今她才嫁进来,这帖子可不就是冲她去的么。 她不愿意让南氏得了这便宜,但也不好拂了陈氏的想法。 因而她脸上只浅浅笑着,一句话也不接茬。这让陈氏心生恼怒,周氏也不是个本分的。 她咽下这口气,细细和南引枝说: “枝娘,虽然你和伯爷和离,但我一直把你当做女儿。如今,你就当出这趟门,替我照顾宜娘,而且雪娘年岁也……” 剩余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能领会这层含义。 江听雪跟哑巴一样坐着,虽然不插嘴,但脸上也免不了染上一层绯红。 陈氏这话说的,瞧着是服了软。 但开口就在挑拨南引枝和周端宜的关系,照顾宜娘,这不就是说周端宜要敬着南引枝么。 而且用了照顾这个词,万一周端宜在赏花宴出了岔子,陈氏还能借着由头黜落南引枝。 南引枝心里呵呵两声,旁光打量江听雪一眼,笑着道: “既然老夫人这么说了,那枝娘会好好帮衬夫人。 至于旁的,枝娘身份卑微,只能说一切尽力听夫人的吩咐。” 她还没有打算,再在府里和周端宜树敌的想法。 先前她怀疑周府有出手,不过放在眼前,明显昭明侯府才是她的敌人。 因为昭明侯有兵权,长孙又能出入宫廷,而周府根基不深。 陈氏听出南引枝话里的意味,面上掠过一丝阴霾。又说了些场面话,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散了。 周端宜如今的心思在养胎上,也乐得看南氏和婆母过招。 只是她这身子的事…… 只希望不要在宴会上出差错。若有人揭露出来,对她也不好。她还得想想法子。 —— 春日的阳光渐暖,晒得人懒洋洋的。 南引枝下午搬来躺椅,乐得晒太阳补钙。 侍女呈上瓜果点心,南引枝边吃时兴的瓜果,边听小宁打听来的济明侯府消息。 济明侯乃青齐士族,元配去世后,续娶出自关陇势力的继室夫人。 而周琅夫人李珍,就是济明侯继室之女。济明侯如今正担着朝廷的工部尚书一职。 这帖子与其说,是发给陈氏的。不如说,是瞧着李珍的面子,发给周端宜的。 第40章 屏儿有孕 周端宜带江听雪去赴宴还有说头,让她跟去属实不伦不类。 到时她估计要受奚落了。 南引枝阖上双眼,想着宴席上可能会发生的事。 想来想去,她忽然笑了笑。 她不过是一个小虾米,哪怕要对付,也不是对付她啊。 真是瞎操心。 比起这,南引枝开始认真思考,她要如何在无权无势的情况下,撬动昭明侯府。 她想了下自己的优势,呃…… 除了有点小钱,有个仅限于自己的金手指,就没了。 南引枝想了一下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她还是洗洗睡吧。 南引枝躺在拔步床上,很快沉沉睡去。 —— 而周端宜却没有好眠,因为刘嬷嬷和她说了一则消息: “……墨玉斋伺候伯爷笔墨的丫头,似乎有孕了。” 周端宜面色阴沉,她进府还没一月,一个侍女居然有孕了。 她冷清坐在妆台前,盯着铜镜前的那支石榴簪子,心觉讽刺。 她沉沉叹了口气:“嬷嬷,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那丫头是前院的人,不是后院的人。 尤其伯爷还允过那丫头可以一直留守在前院书房。 处理这种事,刘嬷嬷相当有经验。 但这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决定的。 她面色犹豫: “夫人,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要是那丫头生个女孩儿便罢。要是……” 要是生个男孩,那就是伯府长子了。 “按理说这事,得问过伯爷。但伯爷不在,老夫人又是长辈,就看夫人如何考量了。” 刘嬷嬷躬身道。 周端宜手中把玩着石榴簪,沉吟片刻道: “明日传府里常请的大夫来给她瞧吧。 虽说是前院的人,但伯爷收用的话,万一又有伯爷的子嗣,总不能耽误了她。” 周端宜唇畔含笑,刘嬷嬷应下吩咐。 次日,天一早就蒙沉沉的。 南引枝一袭藕荷色小团窠绫套装襦裙,外搭牙白绢制半臂,发间簪了一根木簪。 她对着真君神像上完香后净手,又去陈氏那里坐了会儿。 陈氏自然没起。 待回归燕居时,雨丝绵绵。 南引枝没有在书房练字,一反寻常开始绣花,令她讶异的是,她居然还有模有样。 绣出来的连翘还挺像回事的。 不过在见着小宁腰间的荷包时,她轻咳几声,把帕子放下了。 这绣花还是不适合她。 南引枝默默端起榻几上的汝窑茶盏,道: “咱们老这么被人打,也不是回事。 小宁,我有事要你去做。” 小宁从南引枝脚旁的绣墩上抬头,放下手中的物件,起身听南引枝说话。 小宁愣了愣: “姑娘,咱们真要拿着账单,去找右金吾卫府要账吗?” 她还以为姑娘要清理陈婆子那老虔婆了。 谁知要和右金吾卫那位乐大人杠上? 这是为啥? 南引枝抬眸看一眼小宁: “你只管按吩咐去做。” 小宁摸不清头脑,但还是按了吩咐去做。 —— “这位姑娘的确有孕了。” 刘嬷嬷从大夫那里得了准话,回了周端宜。 屏儿大概猜到事情始末了,回了墨玉斋的耳房,尽力思索对策。 按理说这件事她瞒得很好,又是从何处泄露的呢。 屏儿恨恨地折断一根银簪。 这时,芙蕖院来人请她过去。 “……还请屏儿姑娘快些,夫人还有事要忙,可等不了屏儿姑娘太久。” 来传话的侍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副眼高于顶,瞧不起她的模样。 屏儿心里恼极,面上却盈着笑意。 只希望那位新夫人,不是个手狠的人。 只要不当面灌她汤药,什么都好说。 等她到了芙蕖院正房,见着和煦的周端宜,对方仿佛毫无芥蒂般和她相处,还言辞感激她服侍伯爷。 “……为伯府开枝散叶,本就是主母之责。如今屏儿妹妹既然身怀有孕,自是不好再住在前院。 我让人打扫了院里的西厢房,要是屏儿妹妹不嫌弃,就住进去。我也好照看屏儿妹妹几分。 妹妹你说呢?” 周端宜满面笑容,热情握住屏儿的手,尽管她心里膈应的要死,但她忍了下来。 屏儿一听这话,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发颤道: “婢子不敢生出妄念,婢子身份卑贱,又如何有资格和夫人同居一院,还请夫人三思啊。” 一介侍女当众拂了周端宜的脸面,周端宜面色自然难看。 她冷静下来,坐在上首,端起一杯茶来喝,又问: “既然如此,那屏儿姑娘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屏儿头皮一紧,自然听出周端宜的话外音,她硬着头皮道: “屏儿身份卑贱,哪有什么想法。 只是伯爷临去国子监前,特意嘱咐让屏儿守在墨玉斋。 屏儿不敢擅离职守,坏掉婢子的本分。” 她抬出伯爷来压周端宜,周端宜嫌恶地看着屏儿。 本来想着,若是这丫头本分,还可以仔细考虑。 如今孩子还未生下来,就如此有野心。 周端宜嘴角露出一抹讥讽: “既然这样,倒让本夫人有些为难,万一伯爷血脉出了丁点问题,本夫人也难辞其咎。 此事,还是让母亲来决定吧。” 周端宜微微侧目,就带着人去了鹤延堂。 陈氏才用完早膳,听了屏儿有孕一事,眸中闪过一抹喜悦。 “……真是好孩子啊!快上前来让我瞧瞧……长得真水灵。” 陈氏一边夸,一边不留痕迹观察周氏的脸色。 周端宜这段时日想通很多,有孕之后,她仿佛脑子瞬间清明。 以后她在府里的地位,不单靠手里掌着的中馈权,更要靠孩子。 腹中这一胎尤为重要。 至于男人……大概……靠不太住。 “倒能算忠仆,眼下伯爷不在。 你若是继续待在墨玉斋,只怕那里没人伺候你,你又有两个月身子,也是要紧时候。 既然宜娘有心,你就听了夫人的建议,搬进芙蕖院。 到时,有夫人看顾,你也不必提心吊胆。” 陈氏和善握着屏儿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拢来周端宜,将两人的手放一块,和颜悦色说: “只是宜娘你也没有经验,未免手忙脚乱。 我这儿再派一个嬷嬷过去搭把手,宜娘,你说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周端宜不会拒绝。 屏儿也只能如周端宜的愿,搬进芙蕖院西厢房。 送走她们后,陈氏轻叹一口气,她固然期望老大有子嗣。 但从眼前计,明显从周氏肚子里出来嫡长子会更好。 而且她不可能为了一个侍女,去打周氏的脸。 第41章 贵人相助 屏儿怀孕的消息,也有人报到归燕居来。 南引枝听了消息,小宁就拿了半吊钱打发人走了。 “姑娘,屏儿搬进芙蕖院,她这胎……”小宁怀疑周端宜会对屏儿出手。 她感慨一声:“这样看来,伯夫人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想着打压咱们了。” 归燕居也能轻松一些,和府里的矛盾也会少许多。 哪怕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麻烦,也让人烦人。 南引枝边捻樱桃吃,边看书,没有参与这个话题。小宁见状,识趣地没有说话。 一晃眼就到赴宴的日子了。 江听雪和周端宜一辆马车,南引枝自己一辆。 临上车前,江听雪年龄小,面上还有几分歉意,南引枝不在意这些。 自己一辆马车还自在些。 她还是穿来后,第一次去赴宴。 周端宜的马车先行,到了也没有等南引枝,两人先进去了。 这时,为难南引枝的第一个难题出现了。 “这位夫人,实在不好意思,没有帖子,小的不能放您进侯府。” 济明侯府负责迎客的管事,面上堆着笑,但眼里又含有几分嘲意。 管事这话一出,也有旁的夫人娘子明晃晃打量南引枝。 似在意外怎么还会有人脸皮这么厚,没有帖子也来蹭济明侯夫人的赏花宴。 小宁还未嫁人,脸皮薄,忍不住这些人赤裸裸的注视。 她开口想要解释,不是她们没有帖子,而是拿帖子的人进去不带自家姑娘。 留在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认出南引枝的身份。 那人一时惊呼:“这不是文安伯的前夫人南氏么?” 这一高呼引来更多人的打量。 “难不成想要厚着脸皮,进这济明侯府的赏花宴,去讨济明侯夫人的喜欢么?” 这一夫人的打趣,引得几位夫人娘子的笑意。 小宁心中憋足一口气。 周氏她们太坏了。 即便周氏出来解释,这些夫人姑娘们,也只会认定周氏是为了府里的名声,大度认下这事。 但私底下,还是会嘲笑姑娘。 小宁紧咬下唇。 南引枝相当淡定,上前和那一位嘲讽她的夫人问候。 她一脸笑意地上前,惊得那一位夫人后退几步。 “劳烦这位夫人识得我,只是还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好叫我知晓哪里得罪夫人,累得夫人不惜在济明侯府前坏我声名?” 南引枝笑得一脸坦荡,一副诚心请教的模样。 那夫人一袭石榴裙,没有想到自己嘲讽南引枝,结果她还不认得自己。 而且这话又呛人得很,她一时语噎。 又一看周围,其余人眼光落到自己这里,刺眼得很。 她灰溜溜找了个头疼的借口准备溜。 南引枝裙摆一划,整个人挡在她跟前。 她真诚再问:“难不成这位夫人来赴侯府的赏花宴,不是为了讨侯夫人的喜爱么?” 她的目光很真挚。 这话有意思,还没进府的人不免竖起耳朵。 这位夫人的脸顿时涨红,一手推开南引枝,急忙去给帖子想进府。 守在门口的管事,一直留意这一幕。 见这石榴裙妇人,连句妥帖回答也给不起。 请她入府之时,连腰也不弯了,脸上笑意更是大打折扣。 那妇人自觉丢面,进了府快步往里走。 南引枝又转头看向其余搭腔的人,这几人同时一退,生怕南引枝这样问自己。 她们乐得看热闹,但也不想无缘无故结个仇。 小宁心里还在着急,难不成姑娘还要继续守在府外。 她都忍不住要编出一个理由,说帖子掉了忘了带都行啊。 总比站在门外吹冷风好。 恰好这时,真起风了,连太阳也无法驱散风迎来的寒意。 南引枝难免引帕轻咳几声,小宁眼圈一红,又一跺脚: “姑娘,我先去马车上给您取薄氅!” 南引枝颔首,小宁风风火火走了,怪她考虑不周。 于是,南引枝独身一人留在济明侯府。 济明侯府园内,侍女引周端宜和江听雪进花园。 江听雪频频回头,一脸担忧: “嫂嫂,南阿姊会不会被人为难啊?” 周端宜右手被江听雪挽着,温和道: “不会的,我留妙香在那,她见着南姐姐会引她进来的。” 殊不知妙香故意守在附近,就为了让南引枝吃挂落。 上次交中馈时,南引枝给她们的难堪,她还记着呢。 嬷嬷说过,南氏这种人带去外头,就应该要压服。 好叫其余人知晓夫人的大度和南氏的小家子气。 而此时的南引枝,在门口等来了一位贵人的侍女。 “这位娘子,我家夫人见您在外头苦等,可是忘带帖子被拦在门外了?” 传话的侍女态度和善,也不随意打量南引枝,只低垂着眉眼,规矩得很。 南引枝身子还未完全养好,又吹了会儿冷风,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白。 她朝着贵人的方向行了一礼,才答复眼前的侍女: “多谢贵府夫人的关心,我和家中妹妹一道来此。因着我的侍女替我去取斗篷,故而慢了一步,落在门外。” 南引枝“实话实说”,礼数周全,也没在这抖落之前的事。 这位贵人素来心慈,微微颔首,侍女便同南引枝道: “既是如此,那娘子同我们一道入府吧。” 南引枝得体道谢。 她唇畔含笑,而那管事见了这贵人,腰都弯成九十度了。 对把她带进去的贵人,一句话也没有多问。 妙香见状,帕子险些绞碎。 那个南氏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进来了这地儿,还笑意吟吟攀上了高枝。 妙香恨恨地想着,而南引枝已经走到妙香跟前,似笑非笑: “小宁还没进来,妙香姑娘就在这,替我接一下小宁吧。” 妙香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想找理由怼回。 但见了南引枝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她福身应下,帕子已经皱得不能看了。 南引枝笑了笑,并没有把这当回事。 依着那管事的态度,不会为难小宁的。 她乐呵呵地在济明侯府侍女的带路下,顺利到了侯府花园。 按说如今她的身份,靠自己是不可能进来这侯府的。 如今也算长长见识了。 这有底蕴的侯府就是不同,连石头都比伯府有花样,下人们也井然有序。 南引枝大大方方看庭院景色。 第42章 侯府不喜 妙香心不甘情不愿应了这份差儿,侯在附近,见着小宁正眼也不给一个。 小宁也不爱受窝囊气,进了府,就没和她一道。 南引枝也没走太远,小宁很快跟上,给南引枝披上斗篷,忍不住吐槽周端宜她们,连江听雪也带上了。 南引枝示意小宁不要多言: “……雪娘惯来如此,不必再说了。” 小宁识相地闭上了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南引枝就见到了济明侯夫人。 她那时身旁簇拥着几位小媳妇,又有贴心女儿李珍挽着她胳膊在撒娇。 又有周端宜和江听雪在,整个人春风得意,和颜悦目极了。 南引枝来这儿,自然要见过主人家。 但这济明侯夫人一见了南引枝,就忍不住蹙起眉头。 她身旁的一位长脸媳妇觑着婆母眼色,顿时不喜道: “南氏,你既然和离,就应本分守在府里侍奉舅姑,出来抛头露面又算怎么回事!” 南引枝眼皮一跳,瞅一眼说话的这人,好奇问道: “依着您的意思,嫁过人又没了丈夫的女子,就不能出门吗?” 这话一出,有人脸色不喜,长脸媳妇要是应下这话,可要得罪一小部分人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长脸媳妇板青着脸说。 南引枝不理解,为什么她们没有做好被人打脸的准备,就要急眼跳出来。 这对她们又有什么好处? 一个回合也撑不过。 “还请您跟我说清哪里强词夺理?”南引枝一脸求知欲。 “如果您觉得因为我和离过,所以不配来参加宴会。那送帖子时,为何不同我家说一声,有这个忌讳? 要是我知道您这个规矩,我一定不会来碍您的眼。” 长脸媳妇脸涨成猪肝色,回眸瞥一眼神色不定的婆母,忍不住声音高了起来: “是谁把她放进来的,给我赶出去!去别人府上做客,如此不知礼数,当真是没教养!” 哪有人这么直白打主人家的脸的,何况她们还是侯爵府邸。 已经有婆子丫鬟们上来请南引枝离开,态度强硬: “还请娘子赶紧离府。”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看这场莫名其妙的笑话。 南引枝面色沉静,仿佛被赶走的并非自己一般。 她淡淡道: “还请贵府告知我哪里不懂礼数?我只不过好奇问了几句,就要被贵府莫名其妙赶出去。 难道贵府是欺压我一介平民,只能任由贵府泼脏水吗?” 南引枝缓缓抬眸: “素来钦慕济明侯为国鞠躬尽瘁,兴修的水利工程惠民万数,为人更是谦虚宽容。 没想到我随两位妹妹一道来此,仅因和离妇和平民的身份,就要受此侮辱,还真是让人心寒。 诸位夫人姑娘在此,也好为我做个见证。” 南引枝微微福身,有两三位急忙避开。 济明侯夫人眉心一跳。 在她眼里,南引枝不过跳梁小丑。 如此卑微身份进这府里,不过是众人用来取乐的乐子罢了。 还不值得入她的眼。 但李氏心里砰砰直跳,她斥道: “南氏,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南引枝惊讶地望了李氏一眼: “我不过普通百姓,本以为能有幸能进贵府赴宴,还在感慨侯府宽容,没想到侯府连普通百姓也不如。” 济明侯夫人脸色越来越青,其余人的脸,也像打翻调料瓶一般,五颜六色,好看得紧。 南引枝语气渐重,掀眼皮看一眼幸灾乐祸的周端宜,毫不犹豫把她拉下水: “普通百姓家,尚且知道客人来临,不论门第,要扫榻相迎。 而侯爷贵为工部尚书,干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没想到府里居然如此势利,连我们文安伯府也瞧不上。 宜娘、雪娘,这样的人家,你们也要待下去吗?” 南引枝笑着说话。 一言一语让人心惊,被点名的周端宜和江听雪,顿时尴尬不已。 恨不得脚底下有个洞,立即能钻进去。 周端宜求救望了李氏一眼,李氏咬咬牙说: “南氏,你别胡乱攀扯伯府,明明是你自己立身不正!” “那请李夫人告知我哪里立身不正?”南引枝微笑道。 提到这,李氏心里来气,恼怒道: “不过一介侍女罢了,你又为何要闹大,平白无故害了那侍女一家的性命!” 南引枝神情一怔,随即抚掌大笑,笑得眼泪出来了。 有些人不明所以,有好心的夫人科普这段时间风靡的八卦。 听了这个八卦的人,瞧着南引枝的神情也不对劲了。 南引枝没有答话,江听雪很尴尬,绿袖是她劝出去的。 但她一扫周围,都是有身份的娘子。 她胆怯地没有说出,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把自己供出去。 要是如此,她的名声该坏了。 小宁默默观看江听雪的神情,心里相当鄙视府里的大姑娘。 济明侯夫人见南引枝不作答复,反生异状,没了耐心。 她一个眼色,身旁的媳妇就唤了婆子来抓她。 南引枝收了眼泪,一眼让婆子的手停在空中。 她淡然道: “恕我直言,李夫人这话,简直贻笑大方。 李夫人若是质疑西县县令和东县县令的断案,不妨去同两位县令老爷说。 李夫人的家学观念,实在不能让我苟同。 诸位夫人姑娘也在场,家中刁仆害主,大家不去关心主子的安危,反倒怨恨这主子不该将刁仆送官。 这刁仆畏罪自杀,李夫人反而出头……” 南引枝啧了几声,一时其余的夫人娘子默默离李氏远了些。 李珍气的眉毛倒竖,上前几步,就要同南引枝撕打。 济明侯夫人没有料到此变故,连忙让人拦截李珍。 这是什么事呀? 济明侯夫人又惊又怒,险些晕厥,她媳妇连忙搀着她手。 南引枝后退几步,再接再厉道: “宜娘,雪娘,你们就这么看着我们伯府的人被欺负吗? 你们唤我一声姐姐,难道你们就是这么敬重我的吗?” 周端宜瞥一眼咬着后槽牙的大嫂,又瞧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南引枝,“好心”道: “南姐姐,咱们出府做客,对主人家大放厥词,实在不是客人的本分。 您赶紧道歉,她们大方定不会同你计较的。” 呸!她才懒得帮南氏呢。 第43章 巡玉叶斋 周端宜不想帮南引枝,还反过来教训南引枝。 她没有留意到,已经有几位夫人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了。 南引枝和她一同来赴会,有一两位还目睹南引枝被拦在门外的情形。 如今又细瞧,这是府里的矛盾在外头也暴露出来。 只是哪怕南氏做得不太恰当,也不应该由周端宜指出来。 江听雪性子敏感,留意到这些,扯了扯周端宜衣角。 她不说话,夫人们能理解小姑娘脸皮嫩,不好掺和前大嫂和现大嫂的事。 眼下,众人有些期待等着南引枝的应对。 南引枝退了一步,笑着说: “既然伯夫人想留在这,给人当笑话看,那我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今天的事,我回去后定会详细禀告老夫人。 诸位,告辞。” 南引枝福了一礼,领着小宁气势汹汹离开。 来赶人的婆子们面面相觑。 周端宜生噎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到南引枝的背影。 她气得腹痛,下意识摸上了腹部。 还没等有心人关心几句,被当众扫脸的济明侯夫人,一口气没喘过来,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赏花宴还没开始,就闹了个不愉快。 旁边的夫人姑娘们听了八卦,心满意足,但面上还是表示对济明侯府邸的同情。 济明侯夫人也没有心情再留在这,这副摊子就暂时留给长媳处理,她先要去缓缓。 这群贵妇们知道的八卦多多了,比南引枝当着众人面怼济明侯一家还要更劲爆。 这条虽然也能做为谈资,但因着南引枝地位不高,更多的还是说济明侯夫人清高,掀不起大风大浪。 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南引枝的确得罪了济明侯夫人。 连带着济明侯府这几位,对文安伯府也没有什么好感。 济明侯府自然不会埋怨李氏,但会埋怨把南引枝带来的周端宜。尤其见着自家的姑奶奶,似乎在讨好周端宜以后。 济明侯夫人对周端宜的不喜越发重了。 等宴会散后,她单独将李氏留了下来,提点道: “珍娘,你那小姑子已经嫁出去了,就当做正常亲戚来往。” 李氏也不知懂了还是没懂,心不在焉应下。 心里却想着一件事,今天小姑子总是无意识抚摸腹部。 她心里模糊有了一个答案,但她不敢去验证,而她丈夫总是时不时催她多去关心小姑子。 —— 南引枝坐上车厢,小宁还在积攒怒气值。她恨恨道: “没一个好东西!” 南引枝轻挑眉眼,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又招来小宁在耳侧,出了一个主意。 听完之后,小宁深深吸口气,又长舒出来,神采奕奕说: “这个主意好!姑娘!” 这时,主仆俩才有闲心继续逛街。 说来,琼都城由一条朱雀大街分为东县和西县。 两县各辖有五十四坊,皇城和宫城就位于中轴线上,坐北朝南。 而东市和西市就位于东、西县偏中部位置。 这次她们去的济明侯府,仍旧在东县,但比文安伯府要离东市近一些。 许久不来一次,既然来了,南引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拍板: “咱们今天去把那两个铺子给巡了。” 一个是新丰楼,还有一个是玉叶斋。 南引枝先去玉叶斋,玉叶斋是首饰铺子,起这个名自然也是为了附庸风雅。 也不全卖高档货,更多还是借着文气的噱头,首饰主打的不是华贵,而是要文人也能买得起,讲究的是风雅。 玉叶斋规模不大,也不小,属于中高档铺子。 屋内陈设不少书画摆设,又有山水立式屏风、瑞云屏风、花鸟屏风进行分区,区域具体到个人进行讲解。 小宁先进门,细细查看玉叶斋的待客情况,接待人员的专业素质。 南引枝平素几乎不来这儿,又戴着帷帽,只当做来买首饰的普通客人,店里没人认出她。 她心觉新奇,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当然,她即便表露出来,别人也体察不到。 店里接待的娘子满脸堆笑,一见到她,眼睛就像雷达一样,轻巧扫了一下,心里就有了个大概。 ——对消费能力的大概。 顿时,就亲切又不失热情地问候,是否有偏向性的首饰。 南引枝轻笑几声:“娘子不必管我,我随意看看。” 那接待的娘子脸也没有垮下来,默默保持距离。 南引枝随意走走,左瞅瞅,右瞧瞧。 清楚她们压根没把自己当回事,又去招待其余顾客了。 其实,像玉叶斋这种铺子,本来店里就会备着首饰册子。 只是会见人下菜碟,普通客人压根就不会给拿出来。 那边小宁已经去吩咐掌柜,要去内院查账了。 南引枝开始研究这些首饰来,但可惜的是,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她是个门外汉。 但她坐在茶歇区,倒是瞧了场好戏。 说来这场戏,也和她有几分关系。 江五婶子来这玉叶斋,打着族人的名头来借贷,但没有同意,接待的娘子说: “这位婶子,应急贷已经取消了。 您若是有需要,可以出门右拐多走几步,见着‘同泰号’,那里能贷。” “同泰号”是一家当铺,另称质库,月利最低也有三分。而玉叶斋之前设的族亲应急贷,最高不过月利两分。 且大多族人赖着账,不愿意还,掌柜大概知道上头的态度,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江五婶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跟着她的勇武大儿子,当即目眦欲裂,一拍案桌,发狠道: “我娘刚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要以武胁人,铺子里客人惊讶地看着他。 谁没事在首饰铺子里闹事? 他这一拍,接待的娘子不为所动,脸上还挂着笑,还好声劝了他几句。 江五婶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本想使出撒泼的本事,要逼着玉叶斋贷款,但铺子里也不知何时出现五个壮汉。 她才刚坐到地上,又连忙一骨碌起身,拽着好大儿的衣袖出来。 好大儿还火冒三丈,想和这五个壮汉较量。 江五婶子重重拍了大儿子的胳膊,又看着玉叶斋的招牌,啐了几口,恶狠狠诅咒道: “南氏这个小贱|人,早晚有一天让你吃老娘的洗脚水。 我呸!真不要脸!走,儿子,咱们去新丰楼。” 第44章 黜退江甲 “……江甲屡次旷值,已经被黜退了。” 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左手大拇指舔唇,快速翻页道。 “黜退?那上个月和这个月工钱呢?”江甲怒目圆睁,“难不成你们连我工钱都想扣下来!” 江甲声音渐大,个子又很高,威势很足,袖子往上一撸,一副要干仗的架势。 账房拧眉,不动声色给堂倌手势,这才眯着眼睛,去看眼前的江甲和江五婶。 他笑了笑,指着手上的簿子,敲了敲: “还好意思要钱?上月上元节宴,你醉倒在后巷,让李厨头替你跑了十五桌; 廿一日卯时,你背地里在马厩里睡觉,害得送酒的骡子啃了三升黑豆,你还好意思要工钱?” “那又咋啦!”江甲理直气壮,居高临下道,“该给的钱,你不能少老子半分。” 江甲双手握拳,又朝右拳哈了口气,一脸威胁的模样。 账房不慌不忙,又翻一页, “这月你有十日没来上值,还打碎一套越窑青瓷酒注,价三贯钱,你工钱都不够赔的,你也好意思来?” 账房鄙视江甲,又拿笔尖敲了敲台面,扬声道: “看在东家的面,才给你这份工做,旁人削尖脑袋想进来,掌柜都没让。 你也好意思在这吆喝工钱,我呸!赶紧滚出去,别挡了我们酒楼的生意!” 账房朝一旁啐了一口,招了招手,有两个大汉直接把江甲架了出去。他一身的力,在大汉面前毫无用处。 见状,江五婶立马在酒楼里撒泼,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发挥,就有人眼疾手快塞了她嘴,把她一起丢了出去。 有好事的客人问起,堂倌满脸堆笑,又面露鄙夷神色: “一个市井泼皮带着他娘,想讹咱们楼里呗。” 客人们得了答案,有的秉性直爽唾一口:“不要脸的玩意儿,有手有脚不干正事,光想着挨雷劈。” 账房神色不变,暗示堂倌们,给发声支撑的客人那桌,悄悄加了一壶酒。 他目光盯着手里的账簿,写写画画,仿佛江甲压根不能给楼里带来影响。 但从江甲出了新丰楼大门以后,账房就安排了人手预备盯他们一段日子,省得给楼里找事。 —— 南引枝坐在查账的屋里,翻阅着账簿,唇角挂着一抹难以言明的笑。 江子义那个不要脸的,居然拿着她玉叶斋的首饰来做人情。 “掌柜的,江子义的账目单拎出来。”南引枝冷嗤一声。 玉叶斋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心试探: “东家,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人家好歹是个伯爷。 何况,您还住在文安伯府。” 南引枝缓缓抬眸,似笑非笑: “依掌柜之见该当如何?” 玉叶斋掌柜见南引枝和颜悦色,心下一松,眼里多了几分蔑视,到底乃一介妇人,哪有什么主意。 他逐渐直起身,声音也多了几分底气,指点道: “依某的想法,不仅这伯爷的账应该抹去,以后还得把伯爷的限制解除。 东家你既进了文安伯府,那便是府里的一份子。” 掌柜的自顾自坐下,还端起一杯茶,似长辈般谆谆教诲: “东家,你知道你为何会同伯爷和离吗?” 南引枝好笑地摇摇头,“还请掌柜指教。” 掌柜的声音低了些,又煞有介事道: “男人都好面子,有些事情他不说,但你要为他周全,如此才为贤妻。 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东家就是不太顾及人面子,所以才落得一个弃——咳咳——和离的下场。” “有理有理,多谢掌柜替我着想。” 南引枝一面交谈,一面用眼神暗示小宁不要轻举妄动。 她笑着说:“掌柜的,咱们合作多久了?” 玉叶斋掌柜刮了刮茶沫,慢悠悠道: “说来,某在玉叶斋待了五年,和娘子合作也有四年了。” 南引枝轻微颔首: “掌柜唤我一声东家,替我打理玉叶斋这么多年,不说功劳,苦劳也不提。 我只问掌柜一句,我说的话,掌柜听还是不听。” 这前半句话有些奇怪,掌柜还没琢磨过来。 他下意识抚须说:“东家的话,某自然会听。” 南引枝端起面前的茶盏,轻飘飘说: “那我让你去单列账目,你就只管去做,掌柜您说呢?” 掌柜顿时语噎,心里默默骂了这无知妇人几句。 他为她好,她还看不出来,真是白费他一番心意。 他也瞅明白南引枝的意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掌柜立马起身,点头哈腰,连应下吩咐去做,又离开房间。 小宁谨慎查看,是否有人会在房外偷听。 探完以后,和南引枝抱怨: “这掌柜老奸巨猾,就没几句实话。” 南引枝呵呵几声: “也到了给掌柜涨工钱的时候了,小宁,回头让林大管事来一趟,说给掌柜的工钱再翻一番。” “姑娘,您怎么还给他涨工钱啊!” 小宁着急道:“他先前搪塞咱们,只怕吞了不少玉叶斋的利。” 南引枝淡笑:“这账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走吧。” 小宁撅了会儿嘴,上了马车。 南引枝瞧着她的神情,不禁又逗她几句,把小宁急得脸红,才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准备再设两个主管。” 小宁神情微怔,不一会儿就想通了,兴奋拍手道: “这掌柜毕竟在这儿待久了。 如果姑娘一下子把他打压下来,难免他会有些不满,甚至因为他对玉叶斋的掌控,影响到玉叶斋的生意。 但先给他涨一倍工钱,他就被捧上来。 即便多了两个主管,也会因为眼前小利,忽视到姑娘要做的事儿。 说不定,还因为要管的人变多而开心。 而那两个主管,总会有向上爬的,再施以恩惠的话……” 小宁两眼发光: “如果掌柜不识好歹,就会被他们拉下去。姑娘,欲使其亡,先使其狂。” 南引枝抬手轻抚小宁脑袋:“说不定掌柜能固守本心呢。” 小宁撇撇嘴: “早看他不顺眼了,仗着读了点书,老是瞧不起咱们。 要不是他和族里有牵扯,姑娘你前两年就换了他了。” 南引枝挑眉,又和小宁说了会儿话,两人又逛会儿东市。 —— 日头高悬正中,南引枝在新丰楼吃饭时,小宁安排人去跑腿。 偶尔听得附近有人议论: “……那个金吾卫死得真窝囊,居然醉酒死在郊外的粪坑里……啧啧啧……里子面子掉没了……” 几人打着眉眼官司,交流着情报。 南引枝闻言,神色如常,只听完以后,换到自己的专用包间。 新丰楼里有人来报: “……昭明侯府王氏和文安伯府的陈氏,在楼里吃饭,谈及要设计陷害东家。” “还有其余事吗?”南引枝问。 那人摇摇头,得到南引枝示意后,退出包厢。 “小宁,咱们先收些利息吧。”南引枝微笑道。 她动不了昭明侯,难道还动不了其余人。 小宁点头,摩拳擦掌道: “姑娘,已经安排人去书局合作写戏了。” 来不了明的,暗的也行,她心里憋了许多气。 南引枝配合小宁,一脸奸笑。 闹过以后,两人又去集市上瞎逛,买了堆东西回府。 等回了归燕居,侍女来传话,让南引枝去陪老夫人用晚膳。 “好,待我更衣就去陪老夫人。”南引枝笑着说。 侍女心中咋舌,南娘子一贯豹子胆,失忆也不影响半分。 伯夫人一回府,就找老夫人告状,老夫人生气得很,南娘子去赴宴,居然敢顶撞侯府。 还在外乐不思归。 只怕今晚鹤延堂又不得安歇了。 侍女忽地一哆嗦,拍了拍自己脑袋,急急离开了。 这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掺和的事,还是先回去和宝珠姐姐交差吧。 —— “跪下!南氏,你可知错!” 第45章 挡话陈氏 “跪下!南氏,你可知错!” 陈氏端坐在紫檀雕花椅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服侍在身侧的宝珠,一脸恭敬地递上汝窑茶盏给陈氏,捧场道: “老夫人,您瞧着威严极了。” 陈氏刮了刮茶沫,叹气道: “我还从未这么跟南氏说过话,只怕她未必听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了。她和南氏的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被南氏给压得死死的。 说出去,她自己也觉得丢人。 谁家的婆婆能被儿媳妇压得不能动弹呢? 陈氏眼神幽幽。 侍女掀开帘子,轻声禀报:“南娘子来了。” 陈氏连忙放下茶盏,正了正衣襟,又清了清嗓子,似乎有几分紧张。 宝珠一脸严肃站在陈氏身侧,顶了陈嬷嬷往常的位置。 南引枝一进来,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恭敬上前朝陈氏福了福身,语气轻柔: “枝娘问老夫人安。” 陈氏有心发作,但不知怎么的,口比脑子还快,就先出了声: “枝娘,先坐。”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惊讶了一下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两下。 这时再发作,就会晚了,这股气一下子泄了。 陈氏再开口,难免少了几分底气。 “枝娘,听宜娘说,你今日大闹济明侯府,将他们府里得罪透了。” 提到这,陈氏一口心气又上来,只是卡在喉里,憋的难受,有种进退两难的憋闷。 她虽然也打着让南氏去受人奚落的主意。 但南氏被赶出侯府,灰溜溜走之前,还和主人家闹了大矛盾,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呀。 天知道,她当时听了这个消息,险些就晕了。 恨不得立马写帖子,押着南氏上门赔罪。 只是眼下,她却少了几分底气,因着南引枝一脸的惆怅。 南氏是一个面善心狠的人。 她可是私下把三娘悄无声息带出府里,还私刑拷问去了大半条命,末了,这件事还得她们帮忙遮掩。 三娘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听大夫说,还得十天半个月起身才合适。 想到这,陈氏怒意又生,但怯意更多。 南引枝道:“老夫人,说来今天枝娘确实给您丢脸了。但是——” “但是什么?”老夫人身子前倾,迫切问道。 她希望南氏自己承认错误,再乖乖地和她一道去侯府认错。 “但是是有缘由的。” 南引枝起身,捻着罗帕,抹了眼角,委屈说: “也不知妙香那丫头怎么回事。 宜娘和雪娘先进了府里,留她接应我。 谁知那丫头躲着不出来,让我在外吹了足足一刻的冷风。 要不是有贵人帮忙,只怕枝娘连济明侯府也进不去了。” 南引枝哀哀戚戚上周端宜的眼药。 陈氏一听也懵了,这和周氏跟她说的不对啊。 周氏话里的意思是,南氏自己想攀高枝,故而特意留在外头,她的丫头无法,只能空等着南氏自己作死。 虽然这话有些水分,但她还得再问问。 “贵人?什么贵人?”陈氏问。 南引枝思索片刻,眼神悠远,似陷入回忆,慢慢道: “……那贵人身穿青质织金锦,衣服绣着翟鸟的纹样,连鞋也是朱色锦缎制成的。 瞧着慈悲极了,活似观音娘子,让人不敢近前,只能远观,就怕亵渎了她……” 织金锦非三品以上不能服。 人又似观音慈悲,心口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莫非是国舅夫人! 陈氏心头一惊,随即涌起一股喜意。 国舅夫人一向低调,也鲜少赴宴,这次赏花宴也没听说她要去。 结果她还真去了! 南氏撞了大运,遇到国舅夫人相助,可不是攀高枝。 陈氏喜悦过后,心里涌上强烈的遗憾,怎么她就没跟着去呢! 要是她去了,定能和国舅夫人搭上话,届时一来二去,府里有了来往,这对伯府也有益处啊。 “不对啊,既然你遇到贵人相助,又如何和侯府闹上矛盾!南氏,你快仔细说来。” 陈氏语气强硬些许,莫不是南氏得罪了贵人,惹得贵人不喜,因而被赶了出来! 想到这,陈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南引枝打量到陈氏的神色,眸里闪过一抹嘲讽,遗憾道: “毕竟是贵人,自然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陈氏心沉到谷底,南氏说得对,伯府之于国公府,如蚍蜉撼树,在人家的眼中,他们伯府也不过蝼蚁,自然入不得眼。 陈氏心堵得慌,她按了按胸口。 南引枝继续说: “和济明侯府闹矛盾,也不是我的初衷。但也是他们先提我没有资格去赴宴。” 南引枝起身握住陈氏的手,双眸含泪道: “我是老夫人派过去的,他们这么说可不是打老夫人您的脸。 再怎么样咱们也是伯府,哪有送脸往上打的道理。 他们请了咱们,又这么踩咱们的面子,要是传到琼都城里,反而显得咱们府里没骨气。 伯爷和安弟在外头,进学的进学,当值的当值。 这种坏名声传出去,又怎么能抬起头呢。 老夫人,您说呢?” 南引枝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口有些渴,小宁垂眸递上茶盏。 陈氏这会儿半信半疑,这怎么和周氏说得不一般啊。 不是说,南氏粗鄙上不得台面,故而被侯府赶出吗? 但要如南氏所说,那岂不是他们伯府白送脸上去踩吗? 陈氏脸顿时青了,南引枝喝了口茶,又叹道: “老夫人,说来枝娘最大的罪过,就是没有拉住宜娘和雪娘,反而让她们在那儿充当笑话。” 陈氏只觉脸丢尽了,她喘着粗气,心里盘算着,到底应不应该去道歉。 三娘也不在,她拿个主意的人也没有。 这南氏固然可恨,但那周氏,领着她的女儿给人当笑话看,更加让人不满。 她这时没有心思再盘问南引枝,摆了摆手。 “此事我知道了,你今天也受了惊,用完膳早些回去休息。” 南引枝乖乖应下,又朝陈氏道了声喜,眨眼间换上一副笑脸说: “说来,枝娘要恭贺老夫人要当祖母了。” 当祖母? 陈氏手差点从扶椅上掉下,难不成周氏有孕的事这么快暴露了? 她心肠百转千回,想着该怎么搪塞南引枝的口。 南引枝见状,只觉好笑,一看就知这陈氏误会了。 她继续道: “听说屏儿姑娘都搬进芙蕖院西厢房了,想必再过几个月,府里就热闹许多了。” 陈氏心里松了口气,南引枝觑着她神色,似是不经意出口: “说不准托送子娘娘的福,伯夫人再过一月也能查出喜信呢。” 陈氏才放下的心又提起,脸上掠过一丝惊疑。 南氏居然猜出她的盘算。 陈氏心里一团乱麻。 第46章 要去踏青 下人们摆好了膳,用膳时,陈氏的心思还没理清。 南引枝离开后,陈氏盥洗完毕,坐在妆台前抹着香膏,说着话: “济明侯府这事儿,到底人家身板直,得罪了人家也不好。 去拿库房单子来,我要备份礼,差人送去济明侯府赔罪。” 陈氏忧心忡忡。 晚间的风拂过,还有一丝凉意。 小厨房的人,给南引枝炖了一碗补气血的红枣鸡汤。 汤稍微腻了些,南引枝不爱喝,把它晾在榻几上。 小宁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提着药箱,轻柔给南引枝上药。 “姑娘,凉了对胃不好。”小宁劝诫道。 姑娘不爱喝鸡汤的习惯,哪怕失忆也没改掉。 南引枝怕小宁像唐僧一样叨叨,闷着鼻子,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这碗鸡汤。 连着里面的红枣也一起吞了,红枣去了核,又剁碎了,不怕它噎人。 南引枝喝完用帕子轻拭唇角。 小宁帮她换完药,收拾药箱,提起正事。 “林大管事那边派人,和昭明侯府在外跑腿的小厮,搭上了线。 挑的人谨慎得很,也没多问什么,只时不时一起喝点小酒。” 南引枝正端起一杯清茶来漱口,闻言颔首: “也不指望能套出什么消息,不过早晚有用得到的地方。” 小宁也说是,话头一转又说: “外院的人总能打上几句交道,但内院的话,咱们要搭上线,会有些难处。 王夫人把府里打理得如铁桶一般,哪怕是一个婆子出门,也有个伴一道。” 南引枝放下茶盏,从榻几上拿起上次没读完的话本,道: “咱们隐在暗处,总能寻到机会的。 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贼人的事探听的如何?” 小宁使唤侍女把榻几上的碗拿走,道: “林大管事说,当初绑姑娘的贼人有五个。 如今只余两家还在琼都城,其余三家的人均回了老家。 待在琼都城的那两户人家,家中倒是有人在,只是一户家里剩了个瞎眼的老母亲。 另一户人家父母俱全,家中还有一个娶了亲的小儿子。 邻里说这户人家的父母早就不认那个孽子,关系分得清清楚楚。 这两户人家都清贫得很,没听说当年事发前后有银钱进账。 相反,还因着那两个贼子,赔了不少银钱,这两年还在还欠的账。 那寡母更是可怜,眼睛看不清,只能捡些浣洗的事去做,整个三瓜两枣,勉强糊口。” 南引枝目光从书页上移开。 落在屋内摆着的素绢屏风,上头绘着莹润如玉的琼花。 她忽然来了一句: “也不知送到扬州的信,他们是否收到了。” 姑娘这是想家了。 小宁鼻头一酸,掰着指头算日子: “咱们的信往返扬州,需得一个月。约莫老爷他们,这两日才收到信。” 南引枝盯着朵朵琼花出神。 心里想着,这个时代没有初唐四杰,没有唐宋八大家,但有魏晋两朝。 会不会也有其余的穿越者,也到这个世界来呢。 穿越前,她还在送外卖,也不知她收养的“多福”,过得怎么样了。 她有些想它了。 南引枝天马行空地想着,心头泛上愁绪。 小宁见南引枝心绪飘远,顺着目光去瞧,瞧见素屏上的琼花,烂漫玲珑。 她悄无声息行礼退下。 姑娘这是思乡了,其实她也想回扬州城了。 这个时节,琼花应该开了。 可惜,她们都见不到。 —— 芙蕖院里,周端宜拨了个二等侍女忍秋,专门伺候屏儿。 忍秋是府里的,见着屏儿飞上枝头,心里不爽利。 屏儿有心磨一磨忍冬的锐气,差使她去端洗脚水来。 忍秋捏着鼻子认下,去灶房要水。 灶房的管事嬷嬷撂了忍秋的话,说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要水的话,得再等半个时辰,要先紧着府里的其他几个主子用。 留在府里的主子,无非老夫人、大姑娘、伯夫人和南娘子。 鹤延堂和归燕居都有小厨房,也就伯夫人和大姑娘两个主子。 怎么会没热水,灶房这是故意为难。 忍秋吃了一肚子气,水也没提,冷着一张脸就回去了。 还用原话学给了屏儿听,语气还颇含几分埋怨,嘟囔说: “以前也没听说有这习惯,如今当了半个主子,就知道使唤人了。” 忍秋不敢得罪灶房的人,但对刚成为半个主子的屏儿,她敢摆脸色。 屏儿坐在妆台前,听了这话,右手连木梳也没放,上前直接给了忍秋一个耳刮子,语气也狠厉几分: “你这小贱蹄子,不敢得罪灶房的管事,就来给你主子眼色瞧。 你要知道,我哪怕是半个主子,也比你要强。 如今我腹里可揣着一个正经主子。 你要是再一副要死相,我明日就回了夫人的话,说我使唤不了你,你心里头可存着攀高枝的心思呢。 看到时候谁来保你。” 屏儿之前在前院伺候,也听过后院侍女之间的龌龊。 她深知要是今天没立好威,以后在屋里,连一个小小的女婢也能爬到她脑袋上作威作福。 忍秋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挨了一巴掌,脸肿了一半,捂着脸哭噎着找刘嬷嬷告状。 但刘嬷嬷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忍着点,多听屏儿的话。 忍秋恨屏儿恨得要死,捂着脸又跑了灶房一趟,终究把屏儿要的热水打来了。 但灶房的人眼里明晃晃的笑意,让她恨不得在地里挖个洞,立马钻进去。 芙蕖院正房内,妙言绘声绘色把这些说给周端宜听。 周端宜嘴上说,忍秋没有遵守婢子的本分,但转眼就让人赐药给忍秋,轻叹一句: “毕竟是个姑娘家,又在主子跟前伺候,顶着这么一张脸,也不算回事。” 妙言真心真意道: “还是夫人仁善,若换成旁人,只怕忍秋这脸就要坏了。” 周端宜听了,只笑一笑,又拿起手中的小衣裳继续绣。 周端宜赐药这事,也没特意瞒着。 只一个晚上,芙蕖院伺候的人,就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他们的伯夫人,正在打西厢房那位的脸。 —— 如此又过了一日。 值得一提的是,林大管事受了托,去处理和右金吾卫纠纷一事。 他向金吾卫府衙申诉,但因涉及到中郎将。 恰巧乐鸿又有那么一点背景在。 长史核查时,传唤那日巡夜的士卒。 其中有一位掉进粪坑溺亡,在其余士卒的指证下,这名死去的士卒,担了所有的罪责。 此事似乎就这样了了,乐鸿连面也没露,长史就敷衍过去了。 论及赔偿之事,可谓一毛不拔。 这事虽符合林大管事的预期,但他回去时,心中也难免唾弃这些当|官的,官|官相护。 但他也并非毫无收获。 这日,天高云淡。 南引枝领着小宁出门,特地去接了秦照临和阿婉,一同去近郊的终南山麓踏青,老秦也跟着去了。 第47章 竹坞煮茶 一行人抵达子午谷北口的玉帘瀑布,步至溪边。 两岸桃杏初放,溪水清冽。 这里瞧着僻静,但也不只有他们。 还有其他有雅兴的人家,三五成群,各找一处赏景,有的意致甚浓,诗兴大发。 又有坐岩石上垂钓的老翁,携着童子,一瞧就是位隐士。 何况,还有时不时路过吆喝的山民。 小宁铺好锦席于磐石之上,见着路过山民篓子里嫩嫩的春笋,两眼发光,忍不住道: “姑娘,咱们今日午膳添上春笋吧。” “好啊。”南引枝笑了笑,。 阿婉休养了好一阵,虽然不能干重活,但脸色可见恢复许多。她指着山口的清风酒肆,脆声道: “到时咱们可以去那酒肆,向店主借一下灶房!” 南引枝抬眸望去,酒肆由竹木搭建而成,檐下还挂着野鸡、野兔等野|味。 春笋煎野兔肉,加点蕨菜,再撒点葱花、香料。 真是妙极。 南引枝取下水囊,咽下一大口水。 秦照临是医者,她到了这山间,就背着背篓,戴着特制手套,拎着小锄头,去寻草药去了。 一切就如他们想象的一般,碧天、澈溪、清风、烧烤,整个人身心都被洗涤。 直至下午,她们去了太乙谷西侧的竹坞,在茶寮煎茶时,有人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娘子,我家公子有请。” 来人一袭青色衣裙,说话时垂眸有礼,但眉间隐有一股傲色。 她抬手虚引。 留意到秦照临面上的戒备之色,压低声音道: “南娘子,可听说过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 即便换到一个架空的时代,博陵崔氏依旧赫赫有名,跻身山东士族的顶级行列。 自东汉起,便名人辈出,是名副其实的顶级世家,声望显赫,堪称文化标杆。 它通过与其他高门士族,譬如荥阳郑氏、范阳卢氏联姻,固守家族联盟。 面对关陇势力的压制,博陵崔氏一部分族人迁居琼都,在科举和门荫之间灵活选择。 但迄今为止,于朝廷任职的博陵崔氏族人,只有崔叔雅任兵部尚书一职,但他尚未进入权|力|中|枢。 偌大的世家大族,在经历平宁长公主及驸马谋反案,虽未直接遭受牵连。 但毫无疑问,包含青齐士族在内的山东士族,整体都遭受了排挤。 尤其朝中,博陵崔氏眼瞅着后继无人,真正进入到权|力过渡的被动期。 南引枝来这终南山麓踏青,也不是随意来此。 那天庄子上盗马离开的男子,老秦沿着痕迹,探到了去向——终南山北麓。 这两日,林大管事也向南引枝禀报。 那日庄子上发生的事,一直有人在打探。 尤其听说林大管事和右金吾卫纠缠时,和他一道吃饭的其余管事,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眼下,南引枝走了运,博陵崔氏找上了她。 南引枝有心探一探他们前来的目的,故意晾着侍女。 她神色自若,不疾不徐用茶碾碾出茶沫。 炉中炭火正旺,跳动的火苗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侍女眸中掠过几分不满。 哪怕是朝中大员,听到博陵崔氏的名头,也会给几分尊敬和体面。 换成寒门出身的人,只怕恨不得立马随她一道离开,只为瞻仰顶级世家的底蕴。 像南娘子这番无礼,实在少见。 小宁见状,不露声色挡住侍女直愣愣盯着南引枝的视线,轻声道: “这位姑娘不如先坐下来,待饮完茶再提。” 侍女瞧了眼天色,福了福身,道了声谢坐下,只是那脸色不太好看。 一介普通的和离妇人,真不知为何公子要特意来请,侍女心中腹诽。 秦照临饶有兴致地作画,画中,竹炉旁的茶铛,正冒着袅袅青烟,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 阿婉倚着竹制圈椅,看着炉烟渐渐出神。 水烧至三沸,如远滩惊湍。 南引枝将熟盂中备用的二沸水倒入鍑中,止沸育汤。 顿时,茶香四溢,弥漫在山林之间。 引得不少人侧目。 侍女眸中掠过一抹讶然,随即归于平静。 南引枝提起茶铛,将茶汤分入六只青瓷茶碗,每只碗中的茶汤都均匀如一。 “姑娘,喝完这盏茶,我便陪你去见你家公子。” 南引枝淡淡道,茶雾萦绕间,眉眼浅淡。 侍女双手捧着茶盏,细细品尝,眉间不经意舒展开来,她评价道: “这末茶虽比不上湖州顾渚紫笋的风味,但味道也尚可。” 湖州顾渚紫笋,既是名茶,也是贡茶。 极有底蕴的士族用这饼茶并不稀罕,不过寻常人是买不到的,平民私购乃僭越之举。 侍女如此说,一方面,彰显他们博陵崔氏的世家底蕴; 另一方面,也隐隐向南引枝施加压迫感。 她眉间矜色越浓。 南引枝神色越舒展。 小宁面上浮起一抹薄愠,不待她出声,阿婉冷清清道: “那你别喝我家姑娘亲手斟的茶,回去喝你的顾渚紫笋。” 阿婉面上惯无表情,再添上几分冷意,这话就如冰碴子打到身上。 让人身上的鸡皮疙瘩,凉飕飕立起来。 侍女脸也沉了,茶未饮尽就把茶碗放于桌上,福了福身道: “想必南娘子也不愿意去见我们公子,多谢南娘子的款待,只希望南娘子不要后悔,告辞。” 侍女快步离开,沿着青石小径,隐于竹林深处。 阿婉眸中掠过一抹愕然,急忙起身请罪: “娘子,婢子刚才言行有失,还请恕罪。” 南引枝摆摆手,双手捧着茶碗,开口道:“无妨。” 她不知博陵崔氏来找她做甚。 但那侍女愿意坐下喝茶,想必他们也会对她多上几分耐心。 —— “她不来?”崔叙伦摇扇挑眉,朗笑道,“有意思。” 他倚坐在斑竹编就的胡床上,附近架着紫砂风炉,炭火正红,壶里的山涧水咕嘟作响。 崔叙伦用竹骨扇轻挑侍女的下颌,状似纨绔,但目色沉静如深潭,笑意清浅似春风过檐。 他道:“佳人不至,我自亲往。” 青衫侍女采苓偏头,见另一侧的黄衫侍女清露眸含笑意,微笑道: “那南娘子极擅煮茶,我瞧着倒比清露还要好上三分。” 其实,南引枝煮茶手法算不上多高深。但应和了清幽的春景,就多上几分韵味。 采苓在激清露。 果不其然,清露不服气道:“公子,请带清露一道。” 崔叙伦轻笑几声,拿竹骨扇点了点清露的眉心,温声说: “好。” 清露轻揉眉心,嘴角一侧微微扬起。 采苓性子傲,公子唤她前去,难免存了试探的心思。 但采苓回来,那南娘子如果还一脸淡定,这人不是没见识,就是想占领主动权。 相比之下,清露更偏向于前者。 出身于末流商贾的和离妇,眼见和见识又能高到哪里去。 只怕还不知博陵崔氏这四字的分量。 第48章 能否豁出 青竹摇曳,沙沙声与溪水潺潺交织。 有一雅致的石亭,亭台石桌上已摆好棋盘。 棋盘两边坐着对弈的人。 “我认输。”南引枝果断放下手中黑子,坦然道。 崔叙伦神态轻松,指着棋盘上一处黑子,赞道: “南娘子棋艺精妙,崔某也只是险胜。” 南引枝瞧一眼崔叙伦,淡淡笑着,端起手边的邢窑白瓷茶碗,饮一口茶汤。 她心中腹诽,这不知名姓的崔氏公子,瞧着风光霁月,只怕暗地里还要费心思,只为让她输得体面一些,才不会致使她恼羞成怒。 “崔郎君有话还请直说。”南引枝指尖划过茶碗的边缘。 一副单刀直入的架势。 清露见状,眼神流露出一抹鄙夷。 如她所料,这南娘子正应了坐井观天四字。 如南娘子这般的人,公子就不应当纡尊降贵同她下棋。 往常求着公子下棋的人,不知凡几,这南娘子实在不知珍惜,且毫无进取心。 她这种不精棋艺的人,都能看出南娘子简直一通胡下。 崔叙伦不清楚他身旁的侍女在想什么。 他正了正神色,叹道: “南娘子,崔某实在替你担忧。” 南引枝眼皮一跳,扯了扯嘴角,配合道: “哦?怎么说?” 崔叙伦神色不变,压低声音道: “南娘子可知去岁末的那一桩谋反案?” 他神情流露出一抹担忧,让人瞧了,只会让人以为他真心为人忧心忡忡。 且去岁末的这一桩谋反案,南引枝曾听江听雪提过,后续也有仔细了解过。 但现下,她并不想让崔叙伦知晓。 她佯装神情慌乱道: “什么谋反案?我从来没听说过。” 说不清是南引枝的演技太好,还是崔叙伦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道: “难道南娘子不知? 去岁末,平宁长公主和驸马谋反被赐死,牵连大大小小的官员下狱流放,连有开国功劳的文国公府也不例外。” 文国公府爵脉由驸马嫡长兄继承。 这位嫡长兄虽未参与谋反一事,但涉及“谋反”二字,他能保全性命去流放,已是极好的结局。 崔叙伦语气沉重。 南引枝脸顿时发白,端着茶碗的手隐隐发颤。 这一切落在崔叙伦眼中,他抬眼道: “南娘子,你大祸临头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惊得南引枝打翻手中茶碗。 好在碗里所剩茶汤不多,没有沾湿她的袖襟。 “简直一派胡言!姑娘,别听他的话!” 小宁戒备道: “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表姑娘她们应当等急了。” 她眼神里的警惕,引得清露的不满。 此时的南引枝,一脸纠结,似乎在权衡到底该听谁的话。 清露冷嗤一声,对小宁说: “良言难劝该死鬼。你想引着你家娘子去走黄泉路,就赶紧离开。别辜负我家公子一番好意。” 清露的语气充斥着嘲讽。 她想,这婢女或许就是不给采苓留情面的那位。 眼下她也算是替采苓报仇了。 南引枝紧抿嘴唇,急忙看向崔叙伦。 崔叙伦闭口不言,只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南引枝本紧绷的腰背,显得越发僵硬,她道: “小宁,这位可是博陵崔氏的郎君。 难道人家还能没有底线,专门来诓骗你家娘子不成。 快快向崔郎君道歉!” 顿了顿,南引枝又看向崔叙伦,尴尬说: “还请崔郎君多多海涵,我们见识浅短。 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崔郎君莫要放在心上。” 小宁被摁着道了歉,崔叙伦神色稍许好转,清露冷眼旁观。 不过……南引枝先前说的那话,崔叙伦怎么听都有些不得劲。 但他没有多想。 因着南引枝认真求教,且声音有些哆嗦: “还请崔郎君告知,为何我会大祸临头。 这……和谋反案又有何关联呢?” 她手扶着石桌的边缘,似乎身子有些发软。 崔叙伦洞察到她的变化,恨铁不成钢说: “南娘子居然不知?如今琼都城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风声鹤唳,谋反一案并未结束。 朝中还有人借此事发挥,城中金吾卫常不与京兆府商量,就随意进民居搜查,骚扰百姓。 致使百姓家中,妻离子散者众多。 此事——牵连甚广啊。” 崔叙伦语气渐重,言辞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南引枝还是不明白:“那又与我何关呢?” 崔叙伦一时语噎,本来他以为这南娘子是聪明人,如今瞧来他怕是看走眼了。 早知这南娘子如此不开窍。 他就让其余人来办了,还省得他亲自跑一趟。 不过,还有那事—— 崔叙伦深吸一口气,耐心道: “南娘子,那天金吾卫带走你们庄子上的东西,可是迄今为止没有归还?” 南引枝思索片刻,点头道: “正是如此,我们才找上了右金吾卫的官署。 本想着官署能伸张正义,谁能料到——他们居然把错处,归咎于一介已经死掉的士卒身上。 我损失和丢失的东西,怕是——都要不回了啊!” 南引枝叹息一声,以手捂面,语气中含有浓浓的悲伤之意。 她也没有再接着说。 崔叙伦也不会让话头掉在地上,他摩挲着一颗白玉棋道: “坏就坏在这儿了。 此次你给那些金吾卫找了麻烦。 难免不能保证有人怀恨在心,届时若有人借着由头生事…… 而恰巧再流落出看似有疑的东西,譬如……一根簪子,抑或是一双银箸。 这都有可能!” 崔叙伦神情凝重,他不经意间,打量南引枝的神情。 南引枝神色一垮,颤声道: “他们……应当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吧。” 崔叙伦松开手中玉棋,玉棋落入棋盒,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幽幽道: “假使去年七月那事,他们故意对南娘子见死不救呢?” 南引枝猛然身子发颤,她惊疑道: “崔郎君又如何知晓去年那事,他们故意见死不救?” 崔叙伦也是随意诌来,但他不慌不忙道: “此事,我也是偶然知晓。” 崔叙伦举止从容,似乎清楚此事,于他来说,信手拈来。 他无需说清细节,反立出他的高深之处。 心中有疑的人,必定会在脑海中填补这段空白。 如他所料,南引枝一派惶然之色: “去年一事……竟和他们有关!如果真是这样……” 她捂脸痛哭,“如果真是这样……我……我该怎么办?” 小宁也大惊失色:“姑娘,您别急。” 她咬咬唇说:“崔郎君一定有办法!” 小宁转身恳求崔叙伦,恳切道: “崔郎君,您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对吗?” 见崔叙伦一脸为难,小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 “还请您伸手搭救! 崔郎君,您出身于顶级世家博陵崔氏,必定有法子救我家姑娘。” 小宁眼泪涟涟,主仆俩好不凄惨。 崔叙伦故作为难地揉了揉眉心,叹道: “你这侍女,罢了罢了,先起来再说。法子我倒是有……” 小宁眼露希冀,扶着石凳缘起身。 南引枝登时停下啜泣,面露喜色。 她道了声失态,罗帕轻拭眼角,眼尾泛红道: “还请崔郎君直言,眼下郎君替我道破灾祸。若没有郎君,只怕我要蒙在鼓里。 要是不明不白死去,我定会心不甘情不愿。” 南引枝认真福了一礼,崔叙伦抬手虚扶: “娘子不必多礼。崔氏家训有言:处世立身,义礼必先。崔某既知娘子处境,又怎么能安然处之。 只是这事,需得看娘子愿不愿意豁出去。” 崔叙伦定定看了南引枝一眼。 第49章 找御史台 “豁出去?” 南引枝神色微怔, “我愚钝,还请崔郎君不吝赐教。” 想了想,似乎觉得要人提点有些占便宜,她又补充道, “但有能为崔郎君效力之处,也请崔郎君不必客气。” 这也本是崔郎君想要的话语,只是如今应下,倒显得他这人唯利是图。 他不是小人,他是君子。 且南引枝似乎愚不可及,崔叙伦并没有收她为己所用的心思。 不过,话既然说到这儿,崔叙伦自然也会指点她: “御史台掌纠察官邪,肃正朝纲,南娘子或可一试。” 御史台下设台院,直接受理京畿案件。 金吾卫虽掌琼都治安,却受御史台“监临”。 崔叙伦猜想,南引枝或许会疑惑,为何要她去找御史台递状。 但他没想到南引枝先犹豫问道: “庄子归西县管辖,不能去寻西县县令么?” 这个问题让崔叙伦哑口无言。 他三岁识字,六岁能诗。 素日交往的人,大多凭借自己的心意。 虽大多逊色于他,但也属常态,也在他的算计之内。 且他自诩待人宽容,遇上愚笨之人也不疾言厉色。 但这南娘子,乃他平生所见,能排进前三的蠢得挂相之人了。 他长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才道: “南娘子,你莫要忘记,西县县令背后所仰仗之人是谁。 也要多想一想,主审谋反一案的人,又在朝中担任、何要职。” 言尽于此,崔叙伦自认为点清缘由。 往常他与旁人说话,也不需要点到这一步。 不过,他担忧以南引枝的智商,所以才说得这么透彻。 眼下,他抬眼扫去,却留意到,南引枝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迫切注视着他。 崔叙伦宛如嘴巴里塞了一把黄连。 他深吸一口气想,或许他不应该从西县县令的家世来切入话题。 而应该同她说,西县令廨不好干涉更高层级的卫府。 这样,南引枝就会明白,西县县衙不好管右金吾卫的事。 但他后悔也来不及。 只能咽下这看似外表裹着糖衣,实则内里发苦的黄连。 好在,他也不算哑巴。 崔叙伦长长舒出一口气,手指沾上茶汤,在石桌上缓缓写了一个字——“宪”。 结果,南引枝不仅面露迷茫,反倒连眉头也蹙起了,一副不懂的模样。 她简直对时事毫不敏感。 崔叙伦吐血的心情都有了,仿佛挂着三条横着的黑线。 似乎在说,你认真的吗? 谢天谢地,小宁替他解围。 而清露想起之前搜集到的,关于南娘子的情报。 手掩着唇,小声在崔叙伦耳畔,用气音说“失忆”二字。 崔叙伦的神色才逐渐恢复正常。 而另一厢,小宁正和南引枝咬耳朵: “朝中国舅的爵位封号,正是此字。” “哦……” 南引枝恍然大悟,又用帕子挡住唇角,“自以为”低声说: “那位权倾朝野的国舅,爵位是宪国公吗?” 小宁点点头,南引枝面露了然之色。 清露看不过眼,默默别过头。 崔叙伦右手缓缓揉着太阳穴。 这南娘子脑子不好,他应当怀有同情心,对她多上几分耐心。 他给自己洗脑。 但架不住南引枝忽然“对上”他早先的脑电波。 她咽了一口口水,尴尬笑了笑,不好意思说: “可右金吾卫的官署敷衍此事,难道御史台就不会官、官相护吗? 万一他们神仙打架,我这个小鬼遭殃,被他们轰成炮灰怎么办? 到时别说伸张冤屈,我的小命,只怕很快就要休矣。” 南引枝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毫不在意在崔叙伦面前,完全表露自己胆小懦弱的一面。 崔叙伦心中呵呵,但也多瞧了她一眼。 这一眼给新奇的“炮灰”一词。 因着它生动。 也就是这一眼,让他注意到南引枝的脸煞白。 他转而勉励自己,要不以常人的思维去揣摩南引枝。 反要将她当做稚童来看。 如此,他看顺眼南引枝两分。 也留意到南引枝话里的意思。 她似乎模糊意识到,这事有关她性命的安危,倒有些趣味。 崔叙伦颇感苦中作乐,便是如此。 他心里这般想着。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事情更多。 南引枝忽然一拍大腿,又朝他竖起大拇指,一副他很厉害的样子。 且双眼圆睁,期待地看向他,但神情似乎有些忐忑。 似乎下一刻,她就要搓起手来。 南引枝道: “崔郎君乃高风亮节的君子,索性不如帮人帮到底。” 南引枝眨眼,觍脸道, “不知崔郎君能否帮忙引荐,一个身份合适又行为妥帖的中间人?” 她打着让人代理此事的主意,且这人能让她借借势。 南引枝脸皮厚得很,打蛇随棍上,把崔叙伦架起来。 又继续道: “我身份卑微,于琼都所识之人,只有崔郎君身份最为贵重,品行最为高洁。 要是此事崔郎君不能帮我,约莫……我只能坐以待毙了。” 南引枝双手手心朝上一摊,眉毛往下耷拉,一副可怜又无奈的模样。 清露见此,心中也不免多上几分怜惜。 更别提素来自诩待人宽容的崔叙伦。 他感慨道,如南娘子所说的这般话,大概也是蠢人的生存法则吧。 遇到危及性命之事,第一反应就是找个强有力的依仗。 话递到这儿,他也短暂陷入沉思。 依他本意,这南娘子本为先锋,只是这先锋现如今畏难不前。 但此时让他弃了这颗棋子,他又心生不甘。 这——可如何是好? 崔叙伦轻摇竹骨扇,眼角扫过南引枝忐忑的面色,双眼微眯道: “此事——可行。” 话音刚落,南引枝猛然抬头,随即唇角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高兴地抚掌,立马起身朝他恭敬行礼,真心诚意感激道: “崔郎君,有您这句话,我心安矣。” 她郑重道谢。 崔叙伦起身,行揖礼道: “南娘子客气,其实崔某也有一事,想请南娘子帮忙。” 他侧目一瞥,南引枝微微歪头,似乎在困惑。 反倒南引枝身旁的小宁,眉间完全卸下戒备之色。 他才放下心来。 如此,也能解释他为何邀南娘子前来。 哪怕南娘子心智再简单,但她身边那位侍女,难免会疑心他的来意。 他不想节外生枝。 眼下,也正如他所料。 南引枝并未“察觉”他的想法,开始欣喜自己能给他提供“助益”。 崔叙伦心觉好笑,他不认为这位和离的南娘子,有这个能耐帮他。 但他依旧用指节扣了两下扇面,清露了然,取出一卷桑皮纸来。 第50章 问画于她 小宁伸手接过,递与南引枝。 南引枝徐徐展开这小幅画卷。 一枚玉佩、一柄剑,跳入眼帘之中。 她掩在画卷下的左侧小指微微蜷动。 纸上绘着玉佩的双面雕刻纹样。 一面绘着叠山环隹图案,另一面则是北斗七星。 而剑,却只绘出剑柄的浮雕纹,乃双螭虎缠绕纹。 其余的细节之处,均未展露。 说不清是因为这剑的详情,不好为外人得知全貌。 还是因绘这剑的画者,也无法得知其余的细节之处。 南引枝眸中掠过一抹疑惑,心念微动,不经意间摊开左掌心,瞧了一眼。 【凶,你二十二天后去赴宴,溺水而亡。】 她骂人的心情都有了。 但她却左手指着这纸上绘就的剑图,佯装有话要说的神情。 还得先过了眼前这关。南引枝心中又悲又愤。 没人想接连几次模拟,得到却是自己要挂掉的结果。 偏她还只能继续演戏。 崔叙伦眸中闪过一抹暗光。 他身侧的清露急迫问道:“难道娘子有所发现?” 她期待看向南引枝,然而,只不过一瞬,她便后悔刚才的问话。 只因南引枝双眼清澈,指着画道: “怎么没有列明这剑的尺寸?” 剑的尺寸? 清露只想倒仰在地,猛掐自己的人中。 要是有疑惑,难道不先留意剑身的材质和刻文、剑格的材质和造型、剑柄的浮雕纹和缠缑,以及剑鞘鞘身的细节么? 偏偏是剑的尺寸。 还好是她来此,要是换了采苓,只怕要狠狠嘲笑一番南娘子。 到时定会产生不愉快。 不过,她心里如此想。 但她却不会拂了南引枝的颜面。 这剑她虽未上手触摸过,但她却对尺寸有所了解。 于是她不走心道:“长约三尺四寸。” 南引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真是一柄好剑。” 这落在崔叙伦和清露眼中,他们默契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生出一个想法:累了。 他们彻底对南引枝不抱有希望。 如走流程一般,崔叙伦又提及玉佩,不出所料,他得到南引枝对这玉佩纹样的诚心夸赞。 还认真夸了绘这画的人画艺高超。 若换成旁人的称赞,崔叙伦心里多少会有些得意。 但此人换成南引枝,他登时失去兴致。 南引枝夸得兴起,从纹样设计夸到画技精妙,又提及假使这玉佩雕刻出来,定是一枚极其稀有贵重的玉佩。 她越说越来劲,隐约有要将这纹样临摹带走的意愿。 这哪行? 清露本一脸假笑,听到南引枝问出声,她连忙委婉拒绝: “南娘子,这玉佩样式中的环山绕隹,乃博陵崔氏独有的设计。” 言下之意,你别肖想了。 这是博陵崔氏身份的象征,你要是不怕得罪我们,你就提吧。 果然,南引枝闻言,脸上显露一抹歉意,又适时露出一抹遗憾。 崔叙伦失了兴致,干坐在这,如坐针毡。 但他和清露没有想到,南引枝还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本以为南引枝看中这玉佩样式,乃为自己珍藏。 谁知南引枝开口说: “看来给老夫人准备的贺寿礼,得另花心思了。” 崔叙伦喉头顿时堵上一口气,停在那儿不上不下,手中挥扇的动作也停滞几息。 假如有人得了和博陵崔氏同款式的玉佩,只怕恨不得白日里时刻佩戴在身,夜晚里也要找匣子锁住。 居然还会想着送人? 崔叙伦既震撼,又有些说不出的心梗。 清露有些同情自家公子,她主动开口解围: “公子,快到未时末了。” 言下之意,你们该走了。 但南引枝少了点眼力见,她似乎有话憋在肚子里要问。 这神色,明眼人一瞧就明白,清露无奈地递话过去, “南娘子,您有话直说。” 南引枝再三踌躇,终于说出口: “请放心,此事我一定保密。” 保密她见过这幅画的事。 清露神色微怔,瞧一眼自家公子的模样,才失笑道: “这是贼人从府里盗走的物件,说重要也没那么重要。但博陵崔氏的东西,不好随意流落在外头。 不过,还是多谢南娘子的心意。” 南引枝舒了口气,摆摆手说: “你们这样帮我,我总觉得要替你们做些事才心安。” 几人再寒暄几句,南引枝也将画递回,识趣地告辞离开,小宁紧跟其后。 等她一走,清露叹道: “和这南娘子打交道,比和聪明人打交道辛苦多了。” 你永远猜不到,南娘子下一刻会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话。 崔叙伦也有同样的感慨。 但他不喜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多耗费心神。 他目光幽深,良久才道: “有一人出身尚可,且和南氏一族有些牵扯,就让那人去吧。” 清露回神,把公子的话在嘴里咀嚼两遍,才忆起公子所说的那人。 出身尚可,为吴郡士族,曾显赫一时。 但氏族已没落,且为远房旁支。 和南氏一族有牵扯,可父母双亡,没银钱度日,只能靠南家接济。 这人身份的确合适。 清露面上略过一抹笑意,福身应下,又提及画卷。 崔叙伦起身,轻摇扇面,沉吟片刻道: “……烧了吧。” 另一厢,南引枝和小宁一道离开,又同秦照临汇合。 得到秦照临的关切问询后,南引枝决定今晚在庄子上落脚。 待进了庄上的院落,一行人歇脚后,小宁边收拾正房,边翘着嘴角道: “姑娘,如今有人来帮咱,实在太幸运了。” 那可是博陵崔氏诶!山东士族之首! 小宁越想,唇角笑容越大。 今天人家可以提建议,还愿意派人来帮姑娘。 一来二去,有了来往。 说不准人家也愿意继续提供帮助,帮姑娘扳倒昭明侯府。 小宁心中美滋滋。 南引枝不忍心戳破小宁的美梦,但为了他们的小命着想,不得不道: “人家连名姓也不愿意透露,瞧着来帮咱们,实则是来索命的。” 小宁闻言,手中的被子一滑,连声音也发颤: “来索……命?” 南引枝自顾自倒了一壶热茶,叹道: “那崔公子言辞犀利,直指朝廷的国舅,及其背后的关陇势力。 而国舅势大,他想借助咱们和右金吾卫的矛盾生事,作为投石问路的石子。 无论此事成败,咱们都是垫脚石。 不管输赢,都会得罪关陇势力。 那崔公子嘴上说着为咱们担忧,还说去年我被掳走,是因为右金吾卫故意不帮咱们。 实则只怕他没留意到,我去年是在东市附近被掳走,负责追查的是左金吾卫。 而不是和咱们有冲突的右金吾卫。 可不是不安好心,着急来索命么?” 南引枝双手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啜饮,热茶下肚,她身子才暖和一些。 小宁急了,连手中杯子也顾不下,一把放下,连忙问道: “那怎么办?咱们可以后悔吗?” 南引枝侧目瞧一眼小宁,笑了笑: “先不管这个,你先去叫一桌席面,看姨丈和阿临爱吃什么,我要请他们吃晚饭。” 小宁猜想,或许姑娘有了应对的主意。 她松了口气,连忙应下吩咐,拾掇好床铺以后,连忙快步离开房间。 是她着相了。 姑娘既然看出对方的谋算,定然也能有法子应对。 第51章 心中惶然 南引枝的确想了很多。 但越想,她血液就越冰凉。 她不知道右金吾卫的背后,实际仰仗的也是关陇势力。 毕竟,她要对付的昭明侯府,属青齐士族,本身也包含在山东士族一列。 她更没料到,来找她的,会是博陵崔氏的公子。 让她更为不安的是,博陵崔氏的公子,瞧中她可以作为打击关陇一派的导火索。 而她实际上,压根就拒绝不了此事。 她只能顺着那崔公子的话,一步一步受诱导,最终得了一条崔公子替她安排好的路。 一条对她来说,无论输赢,极大概率会死的路。 去御史台把此事宣扬开来,甚至会牵动刑部和大理寺。 而她不顺着这条路走,也会连同博陵崔氏一道得罪。 南引枝面上露出一抹苦笑。 她本来想装傻,再牵扯进其余人,可以和她一道去御史台告状,分走敌人的一部分炮火。 但那崔氏公子,不可能会让她,真正借了博陵崔氏的势。 不然,不会那么大咧咧的,把那幅画给她瞧。 说明,她压根就不在人家崔公子的眼中。 他完全不担忧,她见了这幅画,会不会泄露出去。 说明他让她办完此事,而他也会得到答案。 届时,她的生死,实在不重要。 又或许,在崔公子的眼中。 她的名字,已经列进了阎王手中的生死簿。 也正因她见到这幅画,更让她明白自己错了个彻底。 这让南引枝很抓狂,她即将卷进巨浪之中。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她,只能想尽办法求生。 南引枝闭了闭眼,感觉心被扎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而这个窟窿,拼命往她心脏灌风。 她整个人拔凉拔凉的。 她已经能猜到,上次她救的那人的身份了。 能随身携带博陵崔氏的信物,但佩着的剑却不能让博陵崔氏的人近手。 还掺和了关陇一派的势力,说明有三方势力在角逐。 而有资格和他们角逐的势力,至少是宗室。 那柄剑的长度,也应和此点。 或许那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把仪刀。 只有宗室之人的仪刀,才会有三尺多寸。 那是什么样的宗室之人,会和博陵崔氏商谈好事宜,让博陵崔氏心甘情愿留下信物为证。 而博陵崔氏也知晓那人遭遇埋伏,但却无法得知那人的实际情况? 答案呼之欲出。 南引枝按了按心口,仿佛有一只大手攫住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相当艰难。 她苍白着脸,脑海中跳出两个大字——“天子”。 而这也能解释上次吉凶模拟的结果。 她误会了天子乃中山狼,实际上真正害了她的,正是那枚她想要留下来的玉佩。 依照她对自己的了解,假如她留下这枚玉佩,定会想方设法去打探。 一旦去打探就会留下痕迹。 不管是博陵崔氏,还是右金吾卫,他们如果知道这枚玉佩在她手中,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字。 难怪那天右金吾卫说着搜人,但那抄家的架势,也像在找东西。 说不定想着找上丁点可疑的东西,和平宁长公主谋反案牵上联系,直接送她一个九族消消乐套餐,也能再拖一个氏族下水。 而博陵崔氏知晓玉佩在她手中,只会更迫不及待送她去死。 死人才好保守秘密。 玉佩在她手中,只会是一道索命符。 而那枚玉佩,显而易见不是什么普通的信物,普通的信物就不会给到天子手中。 说不准是什么继承人才能拥有的信物。 事情已经相当明了。 南引枝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自己为是的聪明,招来博陵崔氏公子这条狼。 而这条狼,想要她这个笨|蛋去吞右金吾卫这条虎。 南引枝欲哭无泪,她的生路在哪? 博陵崔氏?有可能吗? 关陇一派?你在逗我? 她生无可恋瘫软在床榻上,踹飞绣鞋,闭上眼睛。 谁能救她? 南引枝痛而捂面。 ——竟是天子。 若是没有这位天子,她也会被山东士族一派,推着成为马前小卒。 而她甚至也不需要出面,只要有心人扩大这事的舆论影响。 把右金吾卫扰民一案,升级成会动摇国祚,违背礼法的大事。 就会有明枪暗箭朝她而来。 而那博陵崔氏公子,愿意“纡尊降贵”来找她,多施舍几分耐心。 全因他和天子失去了联系,让他不得不多观望几天。 她要感激天子,要不是天子受重伤,又接连奔波回宫,只怕她的命早就啪叽没了。 而天子问她要玉佩,是在保她的小命,也是信守和山东士族的盟约。 而天子问她要佩剑……哦……佩刀…… 南引枝心一抽一抽的,她拽着床侧的帷帐,两眼涣散。 天子仪刀近四尺,而那柄佩刀乃宗室之人所用尺寸。 所以——那是天子当亲王时所用的刀。 天子会缺刀用吗?不会。 除非那柄刀特殊,让他隐瞒身份出宫,也要带出来。 甚至,还要带回去。 天子居然是重情之人…… 这真不知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 她把天子的仪刀,先藏在马车车厢的底座夹层,后又愚蠢地改到灶房。 要不是天子拿走灶炕里的刀。 万一右金吾卫杀个回马枪,暴露了天子和山东士族短暂建立盟约一事。 她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南引枝有一颗上进的心,不惧怕和“黑暗势力”斗争。 但在她洋洋得意,自诩聪慧之时,突然一个浪扑来。 她得知自己牵扯进三大boss的斗争中,震撼两字,已经不足以表明她的心情。 她的心理防线几乎溃败的一塌糊涂。 而她还要努力在此事中,挣扎求生。 人生艰难啊! 她恨! 南引枝终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摆烂了一会儿,南引枝裹着被子拳打脚踢,卸去了一部分悲愤。 她重拾理智,开始思索生路,暂且定下两个策略。 其一,想办法给天子递信,毕竟她的确救下天子。 天子既然表现得重情,那么他高抬贵手,她的小命定能保住。 其二,她庄子上还牵扯昭明侯府圈地一事。 这些世家大族,没事干的时候,最爱圈地豢养宾客部曲了。 或许,她能凭借此事,和西县县令夫人搭上线,表明她无意和他们为敌,只是山东士族的人找上了她。 而她这种底层的小人物,自是不敢得罪山东士族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把这一手的消息卖出去,再把自家庄上的事抖落出来,卖个好与他们。 说不定,能给她多争取一些活着的时间。 想到这儿,南引枝急急起身,连仪态也顾不上,趿拉着鞋朝屋内的书案而去。 先构思给西县县令夫人的帖子。 她不疾不徐往砚台里加了些水,缓缓研墨。 心中想着,该以何事作为下帖的缘由。 蓦地,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那济明侯府的宴会,贵妇人向她施以援手。 这不是一个好由头么? 宪国公夫人向她施以援手,但她自觉身份微贱,不敢打扰。 而素闻县令夫人与之感情甚笃…… 她把县令夫人给捧得高高的,再投其所好送些贵重的礼物给她,下帖子请她吃饭。 一来二去,可不就能进入正题。 再设法引得县令夫人的怜惜,许之以利。 想到这儿,南引枝心潮澎湃。 先前的沮丧一扫而去,她长舒一口气,闭上双眸。 路是人走出来的,事情总会有转机。 她沉下心神,再次睁眼后,眼神清明。 我一定能行! 第52章 请客吃饭 小宁从新丰楼叫了一桌相当令人有食欲的席面,有酒有肉有菜。 秦照临脚还没迈进膳厅。 煎烤鲜虾混着羊肉锅子沸煮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眉眼舒展开来,不自觉加快脚步。 再一进门,又瞧到整个八仙桌摆满了各种菜色,中间煮着一个锅子。 还左右各摆着一个小榻几,上面也放着碗碟。 让她有一种过年的感觉。 老秦的感触也大差不差,只是他的表现没有秦照临的含蓄。 他深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让自己的大脑徜徉在佳肴的香味中。 许久,才喟叹一声,睁开眼看向这琳琅满目的菜品。 酥油饼、鱼脍羹、红烧羊蹄、片肥鹅、奶汤炖鸡、鲜炒五花、再有炒时蔬、时鲜瓜果…… 大大小小的盘子,足有二十余数。 有一种吃了这顿,可能没有下顿的不真实感。 老秦咽了一大口口水,又摸了摸肚子,眸光微动。 少顷,三人到齐,小宁和阿婉在偏屋另开一桌。 南引枝乐呵呵请老秦上座,老秦有些意外,却没有推辞。 秦照临不知道南引枝葫芦里装着什么算盘,抱臂瞧着她忙上忙下。 又是给他们亲自舀汤,又是举起汤碗以汤代酒。 南引枝轻咳两声,起身道: “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咱们一家人相聚在此,这——是缘分。 我满饮此汤,姨丈和阿临姐请随意。” 南引枝闻着羊汤的气味,屏住呼吸,闭上眼,咕咚咕咚几口下肚。 末了,把碗朝下翻过来,露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这是下血本了。 秦照临笑着摇摇头,也端起汤碗饮尽羊肉汤。 南引枝看向老秦,老秦在秦照临喝完后,也一口干尽。 见状,南引枝松了口气,温声催着他们吃菜。 老秦毫不客气,一筷子先夹了只羊蹄。 秦照临却没用筷,说实在的,南引枝的行为太反常了。 她猜想,只怕遇上大事了。 她有心想问,但都被南引枝不动声色搪塞回去。 如此这般,秦照临清楚,南引枝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能帮上忙的并不是自己,而是…… 秦照临透过眼角斜瞥一眼老秦。 便宜爹一声不吭和羊蹄较劲,羊蹄筋在他嘴里发出咯嘣脆的声音。 秦照临纠结一会儿,决定主动挑起话题: “……咳咳……那卫兵和您有关系吗?” 南引枝眼睛一亮,这话不是在问她。 果不其然,老秦嚼肉的动作一顿,仅剩的左眼眯了眯,里面似乎跳跃着某种名为喜悦的火苗。 他闷着嗯了声,随即嚼肉的动作,变得文雅许多。 但从他略沧桑的脸,可以读出他心中的忐忑。 南引枝虽没加入话题,但她明白秦照临正在帮她。 她向秦照临,投以感激的一瞥。 但秦照临的心神不在此中,她想了想才憋出下一句话: “下次不要这样了。” 老秦不敢瞧秦照临,他怕自己闺女脸上写着失望。 他闷着点头,嚼肉的频率快了些。 气氛逐渐诡异起来,南引枝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爹。 她左瞧瞧,右瞅瞅,干巴巴说了几句,让大家吃菜的话,又往锅子里倒了好几盘羊肉。 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刚夹来的虾。 她之所以请老秦和秦照临吃饭,是有缘故的。 那夜,老秦歇在马棚附近的屋子里。 按说,马儿跟着其余人走了,老秦不可能不知晓。 老秦素日爱马,平日里伺候马,就像伺候自己的祖宗一样。 他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马儿丢了,老秦真不知道去哪儿了吗? 还是……他不太想说? 或许……他认识那天那位的脸? 老秦以前乃军中之人,据她所知,参加的大大小小战役无数。 怎么着,也算立下不少功劳。 毕竟他还活着,本身就证明他的实力。 不说封个折冲都尉(地方军府最高长官),但也不至于连个校尉都捞不到吧? (军府置折冲都尉一人,校尉六人。兵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正;十人为一火,火有长。) 虽然老秦鬓角有不少白发,但南引枝查过,这位姨丈如今的年龄,可是连五十岁也都没有。 难道大洛当了兵,还能五十岁也没有就退役么? 南引枝想不通,她夹起虾子,塞入嘴中,腮帮子一鼓一鼓。 总之,这位姨丈一定没有他表露出的朴实。 而眼下,她的确也需要从他嘴中套取消息。 至少,她推测,天子隐瞒身份从宫中出来。 那他一定有回去的方式,这密道或许就在钟南山麓某处位置。 且有人接应他。 她不需要清楚密道在哪,但她想知晓,如何才能尽快把信递到天子手中。 而她那匹消失的马所在之处,正是她的欲寻之处。 南引枝机械地嚼着虾子,连着虾壳一起咽下,顺带补钙。 这顿饭,三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秦照临身为医者,也见过不少生死。 只因那士兵拿了她银针,老秦就结果了他,她心中难以接受。 但她心里又有一个小人,在和她说,可能便宜爹有其他的原因,才会要了那卫兵的性命。 他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敌人死亡,每天睁眼都会有不少同袍牺牲,谁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但她和便宜爹的隔阂,已经如一道厚实的墙壁立在那儿了。 且严格来说,她算方外之人。秦照临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她本来想关心便宜爹几句,但想到便宜爹经历的过往。 而她娘曾遭受的磨难,自己年幼时遭遇的苦楚,她终是选择了沉默。 没人能代替年少时的自己,去选择原谅。 即便是如今的自己,也不行。 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顿花了好几十两的席面,就这么没滋没味过去了。 大家基本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有一大半的菜都没有动过。 饭后,秦照临怀揣着复杂的心情,率先离开了膳厅。 膳厅里,只余南引枝和老秦两人。 老秦寻了根竹子削的细签在剔牙,而南引枝放下筷子,打好了腹稿。 她先寒暄问了几句菜的味道如何、有没有吃饱这些场面话。 老秦咧着大牙直说好。 虽然他和自家闺女没说上几句话,但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已经很满足了。 而且,如今回忆起来,他闺女还关心他。 南引枝觑着老秦脸色,一鼓作气起身,恭敬问道: “姨丈,请问您清楚,上次跑丢的那匹马,如今在何处落脚吗?” 第53章 猜测地点 老秦剔牙的动作顿了顿。 他打了两个哈欠,明明没有喝酒,却似乎有些醉了,踉踉跄跄走出门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留在原地的南引枝,陷入沉思之中。 姨丈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话也问的隐秘,只问马在哪儿。 但姨丈又在和她打着什么哑谜呢? 直至晚上躺在榻上,熄了油灯,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 但她白天的确累着了,又耗费不少心神。 一沾床,睡意悄然爬上了眼睛,她渐渐合上双眸。 夜里,起了风,窗纸发出细碎的颤响。 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在梦里,她行走在无人的荒漠中,也拼命在找马。 一双腿完全不歇息,一个劲儿在梦里奔走。 只是这腿仿佛灌了铅似的,一条比一条沉,一步比一步重。 忽地,狂风大作。 檐角原静着的铜铃,似是被谁猛地推了一把,叮叮咚咚撞成一片,声线被拽得老长,混着远处隐隐的闷雷,在青瓦上滚出几串冷涩的调子。 南引枝蓦地惊醒,睁开眼,眼神迷蒙地坐起,一片黑暗。 小宁也被这声音吵醒,连忙披了件外裳,点着油灯,缓缓走进屋内,检查窗棂是否关严实,抬眼见着自家姑娘醒了,担忧问道: “姑娘,可是口渴?” 南引枝眯着眼,适应逐渐靠近的暖黄光晕,声音微哑,说了声好。 顿了顿,又道,“书案旁掌一盏灯吧。” 小宁估摸现下的时间,约莫丑时左右,姑娘怎么不睡了? 她心中虽这样嘀咕,但还是应下吩咐。 她把油灯嵌在床榻左首立柱的凹槽中,步伐轻快,给南引枝捧了一盏陶碗来。 里头的水是提前烧开,一直温在壶里的。 这时候入口,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 南引枝接过陶碗,润了润嗓子,道: “小宁,你先去睡吧。” 她把陶碗放在床榻旁的小柜上。 小宁犹豫片刻,转头去箱笼里翻出一件素色的薄氅,给南引枝披上,轻声说: “姑娘,我帮您研墨吧。” 南引枝顿了顿,没有推拒。 小宁曾陪原主,去过终南山麓几次。 也许小宁能有不一样的切入角度。 她坐在书桌后,提笔画下钟南山的地图,又在小宁的帮助下,添了好几处道观和佛寺的方位。 依着距大洛皇宫的距离,南引枝抬笔圈下三处。 一处距离琼都仅二十余公里,位置在太乙谷,谷口直通琼都城的南门。 这里修建了一座太乙玄都观,先帝曾亲书匾额“玄都玉京”,也是皇室祈年祭天的南山行宫。 其正北方向,正对太极宫承天门。 另一处,则在东南方向的子午谷,这里有一座道观,唤玉真洞天观。 此处隐蔽险峻,利用一线天的地形,将道观主体隐于峭壁环抱的凹地中,仅留一条石径与外界相连。 这两处距离皇宫的路程,不相上下,均为最近的道观。 最后一处,稍远一些,为西南方向的沣峪,但沣峪与琼都城有水系相连。 这里有一座寺庙,名为灵源寺。 灵源寺位于沣峪深处,背靠青华山,若有密道可借山势掩护。 南引枝摇摆不定,想了想问道: “小宁,你觉得这三处地,何处能饮酒?” 饮酒? 小宁神情微怔,纳闷道: “去道观和佛寺喝酒,不会被打吗?” 南引枝扶额苦笑,换了种方式问道: “那你可有听说过,这两处道观的道统吗?” 南引枝用笔头分别点了点,坐落于太乙谷和子午谷的两处道观。 小宁挠了挠自己的脸,眉心拧成一团,似在认真回忆。 她断断续续说: “……太乙玄都观应是全……什么真道,玉真洞天观貌似是……正什么来着?” “正一道?” “对。” 南引枝了然,用兼毫笔在太乙玄都观旁打了个叉。 顿了下,她用笔圈了下玉真洞天观。 待到灵源寺时,南引枝拿捏不准了。 小宁见了,好奇道: “姑娘,这代表太乙玄都观不能饮酒,而玉真洞天观可以饮酒吗?我还以为所有的道士都不能喝酒。 不过,为何灵源寺没有记号啊?” 南引枝回答: “对。道统不同,饮酒的规矩也不同。灵源寺的话,我有些拿不准。” 小宁眉梢跳上一抹喜悦,手指着灵源寺的位置,道: “姑娘,灵源寺不饮酒的。 咱们以前去过几次,那里的出家人身上都没有酒味。” 南引枝微微侧目,“小宁,你帮了你家姑娘不少忙。” 小宁眉梢尽是得意,“能帮到姑娘就好。” 说完这话,小宁打了个哈欠。 南引枝瞧了眼窗户,估摸了时间,同小宁道: “你先去睡吧,我晚些时也去眯会儿。 今天咱们要去一趟玉真洞天观和灵源寺。 不养养神,恐怕白天没精力。” 小宁用手捂住嘴,哈欠逼出些泪意,她应下吩咐,轻手轻脚回耳房了。 奇怪,为何姑娘还要去灵源寺。 但她这话藏心底没问,姑娘这样安排,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南引枝没有一丝睡意。 头顶上方悬着一把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了,她反正睡不着。 她放下毛笔,双手抱胸,靠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封给天子的信,她该怎么写,又如何确保这封信能快速呈到天子手中。 她脑海中不断闪现,关于这位天子的线索。 为人谨慎多疑,有礼重情,有大志向。 似乎……这位天子还不是太后的亲生子。 南引枝心神微沉,如果问候伤势,可能会暴露天子受伤一事; 提及救命之恩,不仅有挟恩图报的嫌疑,说不定人家压根就不记得她这号人。 向天子道歉?说她不是故意藏他仪刀? 不行不行,这不是上赶着让天子记自己的仇嘛。 蓦地,南引枝睁开双眼,两眼发光。 她有办法了! 这日上午,南引枝只领着小宁出门,她们先去一趟灵源寺。 为何南引枝没把灵源寺剔除在列? 全因南引枝忽然想到马匹一事。 玉真洞天观在子午谷,而子午谷作为交通要道,马匹管理极有可能依托驿站体系,监管严格。 若是多出一匹马来,说不准太仆寺要详查,可能有不少麻烦。 而灵源寺盘踞在终南山腰,需依赖马匹、骡马等运输食物和建材,那么灵源寺极有可能会自购马匹。 且香客和俗众,也许会在寺内临时寄养马儿。 它的马匹管理大抵不会有玉真洞天观严格。 第54章 功德一件 抵达灵源寺时,半上午过去了。 今天日头很足,应当和凌晨的那一场大雨有关。 乌云退散,阳光普照,灵源寺的佛陀宝相庄严又慈悲。 南引枝去药师殿拜药师佛,上完三炷清香,捐了十贯香油钱。 小宁挎着篮子,与僧人打听如何寄养马匹。 她双手合十道: “大师,打扰了。 我有一位朋友要从远方来琼都城,但带着马匹多有不便。 养在酒楼的话,一是难免不安全,二则开销也大。 不知贵寺可有能寄养马匹的地方? 若有的话,我可以推荐我那位朋友过来。 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僧人思索一二,双手合十道: “本寺后山有一处专为香客寄养牲畜,不过需要遵守每日的喂食和照看时间。” 顿了顿,僧人给小宁说了下大抵的方位。 小宁一头雾水。 僧人犹豫了一下,唤了个小僧弥来,同他道: “领这两位女施主,先去瞧一瞧寄养牲畜的地方。 待到了用膳的时辰,再引他们去用素斋。” 小僧弥稳重应下,双手合十道: “弟子明白。” “两位施主,还请随小僧来。” 小僧弥一本正经,但一张脸圆圆的,眼神也透亮,讨喜的很。 只是说话时,有些漏风,瞧着年龄还不到十岁。 南引枝和小宁,谢过僧人和小僧弥。 跟在小僧弥身后,南引枝温和笑道: “我来这灵源寺多次,还是头次才知晓,这里有寄养马匹的地方。” 小僧弥因为在换牙,会刻意在人前装沉稳。 但私下里,到底带了些孩童天真爱说话的天性。 南引枝一搭话,小僧弥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我们寺里照顾马儿相当精心,别的地方喂马,一天只喂三次。 咱们寺里足足喂四次。 有不少香客都把马寄养在这,而且寺里也不多收香客的费用。 师父说,香客平时捐了不少功德钱,寺院也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能为香客提供帮助,这也是功德一件。” 小僧弥脸红了起来,但也露出一抹得意。 南引枝和小宁对视一眼。 小宁打趣道: “小师父,你这么清楚饲养马儿。难不成你小小年纪,就要肩负太仆一职?” 太仆乃九卿之一,秦汉时期养马的长官。 小僧弥也听过,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 “自是不能比拟,施主莫打趣小僧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道: “小僧真没骗你们,前不久还有一匹马,不知怎么来了这儿,一直赖着不走呢。” 说着这话,一行人到了,小僧弥还用手指了指一匹深棕色的马。 “就是那匹,刚来的时候可瘦着呢,我足足喂了近十五斤的草料,如今吃得膘肥体壮的。” 南引枝顺着小僧弥所指的方位望去,眸中闪过一抹亮光。 见着小僧弥的小光头,忍不住摸了几下,夸赞道: “小师父,你真厉害!那马可真有眼力劲。” 可不厉害么? 她想了解的消息,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南引枝别提多高兴了,见着小僧弥的光明顶恨不得亲上两口。 可惜小僧弥害羞,退了几步,也不让南引枝摸了。 南引枝遗憾地回忆着手感。 她上前几步,去瞧一瞧马匹的实际情况,小僧弥本要叫住她。 但见到那匹棕马和南引枝亲昵的很。 且小宁轻巧侧身,挡住了小僧弥探过去的视线。 又问了些寄养费用、如何寄养、马儿去哪里放风这类话题。 小僧弥的注意力被分走,暂且没顾上南引枝。 待答完这些后,南引枝已经回来。 小僧弥又想起此事,决定还是提醒南引枝,说这些马的脾气不一样,有些马不爱见生人。 倘若一不高兴,朝她扬蹄,到时就危险了。 南引枝告罪一声,又问方便之处在哪。 小僧弥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指了下方位,道: “小僧在前面十步之外等两位施主,如今也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 他也没觉得,刚提完溷厕又提吃饭,有啥不好的。 只是毕竟男女有别,尽管他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娃娃。 南引枝走在前头,小宁错半个身位,问道: “姑娘,你要找的地儿是这里吗?” 南引枝面上挂着笑,心中虽觉得是此处,但还有饮酒的事没有确认,因此答道: “还得再确认一下。” 小宁瞧一眼南引枝的神情,便知自家姑娘十拿九稳了。 她稍松口气,顺利就好。 她凌晨陪着姑娘时,就猜到姑娘心中揣着大事。 她心疼姑娘,只盼着早日报完仇,她们能一起回扬州,天天过快活的日子。 用完溷厕,去用素斋的路上,南引枝又捡了些话题和小僧弥聊。 待小僧弥再度打开心防,南引枝趁热打铁,低声发问: “你们寺院,就没有会饮酒的师父吗?” 这话来的突然,小僧弥也没想很多,嘴巴一秃噜就说出来了。 “有啊,戒醇师叔就爱偷偷饮酒。” 说完后,他意识到此举不妥,连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哪能当着香客的面,议论自己的长辈。 南引枝笑意盈盈,递了两块芝麻糖给小僧弥,安慰道: “没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南引枝心想,老秦给她的提示,大抵不是马匹具体的方位。 而是提醒她,她可以找谁,才能达成她的目的。 因为在地图上,她能选择的道观和佛寺本就不多。 事已至此,小僧弥懊恼也没用了。 他偷偷瞄一眼南引枝,暗想,这位和气宽容的女施主,大抵不会计较他刚才说的话吧。 何况—— 小僧弥盯着南引枝手心的芝麻糖,咽了下口水,推拒道: “女施主,寺院有规定,不能私下接受香客所赠之物。” 南引枝劝说几句,小僧弥相当有原则,愣是憋住了。 小宁在一旁憋笑,实在忍不住,就用帕子掩住唇角。 旁的僧人收功德钱收得麻利,这实诚的小僧弥,却连两块糖也不敢收。 但这副纠结的模样,可爱得紧。 顿了顿,南引枝再问: “小师父能帮忙引荐一下那位戒醇法师吗?” 她掌心往前更近一些,微微躬身,温声说: “不管小师父愿不愿意帮忙,这都是对小师父的感激。 谢谢小师父的引路和‘指教’。” 小僧弥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芝麻糖。 外头裹着的黄麻纸,似乎不能完全裹住里头甜腻的糖。 香味直往小僧弥鼻子里钻。 小僧弥深深吸了口气。 南引枝仿佛“狼外婆”一般,谆谆善诱道: “届时我同你师父说一声,你拿吧,没关系。” 小僧弥艰难抵挡诱惑,只能合上双眼,脑海中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但他能控制自己的心神,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 就在他正要接过这芝麻糖时,一道年轻的男声骤然响起: “无嗔,你如今正处龆龀之年,不怕吃多了坏牙吗?” 第55章 转交字条 一听这话,无嗔小法师急忙睁开眼,似是做错了事,被人当面抓住的局促,行礼道: “无嗔见过戒醇师叔,还请师叔千万不要告诉我师父。” 无嗔小法师一脸恳求之意。 在这种窘迫的情境下,他还没忘记同南引枝介绍戒醇法师: “女施主,你要寻的戒醇法师正是这位。 至于芝麻糖,无嗔暂且谢过女施主的好意。” 差点他就被诱惑了,无嗔深感自己定力不够。 说完话,他偷偷溜了,浑然忘记还要领南引枝和小宁去用素斋一事。 南引枝抬眼打量眼前这和|尚,帅得逼人,都说光头才能检验一个人的颜值,此话诚然不假。 尤其顶着这明晃晃的日光,只觉这位戒醇法师整个人都在发光,险些闪瞎她的眼睛。 南引枝微微侧身,用手挡了挡脸。 这时才留意到他的衣着,缁色襦衫,手持琉璃佛珠,约莫有五十四颗念珠,脚蹬一双玄色云头履。 是个僧人,贵气敛锋的僧人。 小宁早就看呆了,嘴巴圆张,可以塞进一个鹌鹑蛋。 她的眼里仿佛冒着红心。 南引枝转头瞧了眼,伸手替小宁合上嘴巴。 要是掉了口水,也丢她这个主子的面,显得她们俩太没见识。 虽然这是实话,南引枝心底小声念叨。 戒醇声音似醉酒一般,令人听了微醺,他双手合十道: “贫僧本以为女施主最迟三日也应来了,却没想到足足过了七日。” 此言一出,换了个脸皮薄的,恐怕现下早已尴尬了。 好在南引枝脸皮够厚,她神色如常,道: “我本以为那匹马,三日没回家便是遇害。但谁知老马识途为假,乐不思蜀才真。” 戒醇抱怨南引枝不够灵秀,让他久等。 南引枝反讽戒醇脸皮厚,扣了她的马,还有理埋怨。 戒醇听了这话也不生气,道了声阿弥陀佛。 一张本应肃然的脸庞,却写满平易近人。 他们俩说的话尽数不动听,可语气也没故意多添上几分尖酸和刻薄。 两人没再争锋相对,相反,这语气中的熟稔,小宁瞧了,还以为他们俩认识了许多年。 可她思来想去,也没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她问了出声,戒醇拨动着琉璃念珠,颔首道: “‘缘’之一字,妙不可言。” 语气微顿,戒醇朝南引枝道, “贫僧瞧女施主与我佛有缘,不如移步详谈佛法。” 南引枝双手合十,微笑道: “多谢戒醇法师赐教。” 两人相视一笑,不久,于一禅房内,相对静坐于蒲团之上。 南引枝正对面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幅大字。 笔画遒劲有力,锋芒毕露,上书“戒”之一字。 南引枝收回目光,又见屋内靠窗处的罗汉榻上,摆着一张小几,上头放着一张棋盘,黑白子各自为战,又彼此交会。 这是一场尚未结束对弈的棋局。 南引枝沉下心神,温声道:“还请法师直言。” “女施主,可需要贫僧代传消息?” 戒醇开门见山,不打诳语。 南引枝佯装疑惑:“传消息?传给谁?” 戒醇虽帅,但她没被他勾走了魂。 一句简单的代传消息,南引枝不会和盘托出。 万一这是那些人故布疑阵,套她的话呢? 性命当前,不容有失。 戒醇轻笑几声: “女施主还真是谨慎。也是,若非去年女施主行事小心,只怕如今贫僧也没机会见到女施主了。” 去年?又是那一件事? 南引枝心中生疑,面上也没有隐藏。 有心人只要去查,自然清楚她现下失忆,这个消息瞒不住。 而戒醇的反应也应和这一点,他道: “看来女施主的确忘却前尘了。” 戒醇轻叹一声:“可女施主欠贫僧的债还没还呢。” 债?什么债? 这事情的走向,怎么越发奇怪? 南引枝脸色微变,宽袖下的双手,不断握紧成拳又反复松开。 她亲眼瞧见,戒醇从怀里取出一条,和他身份不太匹配的窄长条锦布,似是从女子月白色的罗裙上撕下来,且有些时日了。 她手心微微出汗。 这锦布上的绣样,与她好些衣裳暗合。 戒醇把这略陈旧的锦布,徐徐展开在南引枝面前。 她定睛一看,又情不自禁伸出右掌比了比,好似一记晴天霹雳砸她头上。 这是——血书? 南引枝蓦地坐直身子,劈手夺过这织锦布条,把手压在这布条褐色血迹上方。 是她的掌印? 南引枝两眼圆睁,体内的血气横冲直撞,她略歪了身子。 嘴巴紧咬牙齿,略定住心神,勉强自己去看这暗沉血迹而成的文字。 等瞧清这布条上的内容,南引枝的血液几乎霎时凝固,整张脸煞白。 随即又浮上一抹淡淡的苦笑。 而她的身子却禁不住冷得发抖。 布条上简单得很,一个血掌印,旁侧又写了两个大字。 戒醇全程笑而不语,即便这锦布被夺走,也只默默保持微笑。 南引枝合上眼帘,只是轻颤羽睫下的阴翳,多了几分倦怠和无力。 她把布条递出,道:“法师想让我做什么?” 不过一会儿功夫,她的语气完全不同于之前的中气十足。 她的精气神,在她看清布条内容的那一刹那,几乎消失殆尽。 她整个人倏尔把竖在表面的尖刺,转向内里,把自己伤了个体无完肤。 戒醇轻念一声我佛慈悲,把布条收回,又放入匣子之中。 “贫僧如今并不需要女施主做什么,只是希望女施主对贫僧多几分信任。” 南引枝听完这话,缓缓睁开双眼,但她未急着回话。 戒醇也不着急,他合上双眼。 一时屋内只有琉璃念珠相触时,似玉磬轻叩的叮咚脆鸣声,其声清越激扬,仿若并未掺入一丝杂念。 南引枝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半掌大的字条。 这张字条已经卷起圆筒状,且用赤色的丝线固定好,打了个结实好解的结。 微哑的声音响起,打破屋内的另一种静谧。 “烦请法师代为转交。”南引枝神情郑重。 戒醇没理由害她,她暂且也没旁的法子。 念珠颤韵戛然而止,戒醇掀开双眼,深不见底。 他唇畔含笑,双手接过字条,道:“请女施主放心。” 南引枝起身行礼,退出禅房前问了一个问题。 戒醇沉吟片刻,答道: “《骂意经》曰: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南引枝颔首道谢,但她宽袖下的左手,缓握成拳。 第56章 她在逃避 小宁在门外候着,见南引枝出来,眉梢眼尾尽数为喜悦。 但她一瞧见自家姑娘那强颜欢笑的神情,就琢磨着八成哪里又出了问题。 她伸手去摸南引枝的掌心,一片冰凉。 小宁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坏事了! 她急忙唤了位小师父,问他素斋在哪里用。 小师父指了路,小宁双手合十谢过。 “姑娘,有什么事咱们用完膳再想吧。”小宁轻声说。 南引枝回神,给了小宁一个安心的笑容,小宁稍松口气。 那戒醇法师也不知是什么精怪修的佛。 她家姑娘在里头待了不过一刻钟,这魂仿佛有一半留在这禅房里头了。 小宁临走前,回眸瞥一眼那禅房。 禅房内,字条在案几之上。上头的字相当清晰——“一诺”。 而戒醇在罗汉榻上,对着这尚未结束的棋局,勾了勾唇角。 是“一诺”,不是“一诺”。 南引枝自穿越以来,似乎继承了原主所有的习惯。 就连见到竖版排列的书籍,没有标点符号,也能顺利读下去。 起先,她还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如今想来,心觉可笑。 她在禅房里问戒醇,为何救她? 戒醇却答了一句《佛说骂意经》里的话。 南引枝不精佛法,不作评价。 只就自身而言,去年七月的事,她明明应当认真去查,但她潜意识总是避开。 即便偶有分析,也不愿意深究细节之处,还给自己找理由。 她的确自私,捡了条命回来。 但于凶手而言,却没有任何称得上报复的地方在。 她心中诸多感慨,甚至称得上道心崩坏。 尤其在她见了简体的文字后,脑袋瓜子嗡嗡的。 她想,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欲往何处去? 这三个问题,可真有意思。 南引枝夹起一块豆腐,面无表情地嚼了几下,又机械般咽了下去。 之前的人是她吗?原主是她臆想出的吗? 她是故意在逃避吗? …… 一阵嗡鸣声蓦地回荡在耳边,南引枝左顾右盼,瞧了下四周,她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 她眼皮好重。 南引枝甩了甩头颅,渐渐朝一侧歪去。 合眼前见到的最后一张脸,是小宁急疯了的脸。 南引枝心想,也不知小宁有没有力气把她搬回去。 再度醒后,已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南引枝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荒谬感。 渐渐地,意识回笼,她动了下蜷着的手指。 坐在脚蹬子上睡着的小宁,忽地像有感应般睁开眼帘。 她惊喜道: “姑娘,你终于醒了。渴了没?饿了没?这里是灵源寺的厢房……” “嗐……瞧我这记性……大师说姑娘要静养……” 小宁捶了下自己脑袋,缓了会儿,等腿上的雪花点消了些,才去把屋里的烛台点上。 厢房内添上一层温暖的烛光,让人瞧了,不自觉弯起唇角。 南引枝终于开口:“小宁,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她是胎穿,却在被绑后才寻回穿越前的记忆。 想起来那夜戒醇见了她,把她和阿燕捎上骡车,送她们回文安伯府,安全无虞避过宵禁的巡查。 想起来—— 南引枝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火苗,里面却尽数浸满寒意。 小宁脑子短路,还未反应过来。 “我想起来,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南引枝临时改口,眸子里闪过一抹促狭。 小宁眼圈泛红,她还以为自家姑娘已经恢复记忆了。 没成想…… 小宁又哭又笑: “廊道窗户下的炉子,还热着青菜粥,我给您端来。” 南引枝心想,她恢复记忆一事,还是暂时瞒着小宁。 —— 说来,戒醇出家前的身份,是先帝的幼弟,封凉王。 年未及三十,却有十年的时间,在疆场上拼杀。 直至先帝去世前一年,这位幼弟交了兵权,出了家。 先帝本有十二子、十女,活下来的皇子仅四位,王女仅五位。 皇子包含皇三子、皇六子、皇八子和皇十二子,四位皇子均不是嫡子。 当今天子即为皇三子,年二十二岁。 皇六子封越王,年二十岁,已经逝世。皇八子封益州王,年十八岁,流放巴州。 皇十二子,年十岁,因年龄尚幼,还住在皇宫,虽封为豫王,但实际并未开府。 未夭折的王女五位,序次为大王女、二王女、五王女、七王女、九王女。 其中,大王女平宁长公主占长,年二十八岁,和皇六子、皇八子一母所出。不过因谋反,已化为黄土一抔。 二王女占嫡,封号端华长公主,年二十六岁,和皇五子均由太后所出,但皇五子九岁夭折。 端华长公主与魏氏联姻,嫁与河东郡公魏秉诚嫡长子。 剩余的五王女、七王女、九王女,封号分别为安昌公主、沅陵公主、平乐公主,年十六岁、十五岁、十二岁。 这三位公主,均未出阁,也未被加封为长公主,只有公主之名。 这些,是南引枝恢复记忆想起来的。 而戒醇能递信给皇帝,大抵因为他特殊的身份。 她醒后的这日上午,又与戒醇于禅房见了一面。 此时,她的心境完全不同。 若说昨天她的心境是忐忑不安,那么今天她的心境,则似藏了一团水浇不熄的火焰。 她去年坠崖捡回性命后,就一直在查此事。 先提此事的因,再提此事的果。 此事的因,便是阿燕从陈嬷嬷某次口误,猜到江子安血脉有异。 但尚未来得及探查,昭明侯府很快安排了人来灭口。 当时阿燕只来得及提醒她,江子安血脉和昭明侯府有关。 她也卷入其中,侥幸捡回一条命。 此事的果,一则她看清江子义的真面目,与江子义和离。 二则,她还未查清江子安血脉哪里有问题。 而陈氏通过与她的试探,得知她不清楚江子安身世一事。 陈氏松了口气,无需再造杀孽,而昭明侯府也暂时卸下杀机。 三则,这事大抵也推动了绿袖杀她。 而戒醇,无论是那天晚上,还是昨天上午,都不是出于纯粹的善意来帮助她。 那天半夜,她的确穷途末路,但戒醇于她有愧,愧在见死不救。 第57章 凉王侧目 那些凶徒不仅抓了她和阿燕,还不要命掳走了宁国公的嫡幼女。 而戒醇和宁国公交好,宁国公又驻守在边关。 他知晓宁国公嫡幼女被掳的消息,便一直在暗中搜寻。 那时,还是下午。 戒醇的人将凶徒和她们逼至崖边,又暴露宁国公嫡幼女的身份。 凶徒知晓自己活不成,便想先杀宁国公嫡幼女泄愤。 就是此时,宁国公嫡幼女说不清是胆怯,还是故意,推了她一把。 那一起相处的四个夜晚,宁国公嫡幼女,害怕又笑着唤她姐姐。 但转过身来,毫不犹豫把她推至歹徒跟前,去承受凶徒的磅礴恨意。 彼时,凶徒的柴刀已至眼前,又有箭支瞄准她的脑门。 凶徒心中存着恶意,她离他们更近,杀她也算拉个垫背的。 而箭支瞄准她,是怕阿燕推宁国公嫡幼女坠崖,故而以威胁她和阿燕。 基于此种状况,她与其被凶徒杀掉,还不如选择跳崖。 而阿燕为护她,选择和她一道,并事先勘破她的意图,心甘情愿紧紧抱住她。 南引枝想起此事,犹觉历历在目,痛彻心扉。 本来,她和凶徒已经谈妥银钱,一人五千贯。 凶徒也愿意放她和阿燕,连着她的“表妹”一道。 毕竟,他们本也为求财。 若是她给的钱多,他们也能背刺昭明侯府。 若不是那个蒙面的蠢货,暴露宁国公嫡幼女也在,她的阿燕也不至于死掉。 也正因此事,戒醇于她有愧。 当时,她并不知晓带人前来的与戒醇有关。 而她经历坠崖,刚找回穿越前的记忆。 她用藤条把失去生机的阿燕,和自己绑在一块儿,徒步在琼都城外,全凭一口气撑着。 谁知就这么凑巧,她撞上戒醇和宁国公嫡幼女返京的队伍。 她跪趴在地,说自己乃附近州县的灾民,好不容易到了琼都城外,妹妹却发着高烧。 她想进这都城,只为给妹妹寻医。 没想惊了贵人的马车,希望贵人不要与她们计较。 当时,那持刀的侍卫,紧紧盯着她的背,似要将她看穿。 而车厢内,宁国公嫡幼女连面也没露,天真道: “凉王哥哥,你帮帮她们吧,就当是为帮我的伯府姐姐积德。” 南引枝回想起来,至今都能忆起,那位宁国公嫡幼女说这话时,嘴角会浮现的酒窝。 多么的娇憨良善啊。 那时,她匍匐在地,刚撕下罗裙上的一块布。 写了血书,按了手印,交给带队的侍卫,连连保证她一定不惹事。 她是普通的农户女,不识字,写错“诺”也正常。 只希望他们能借一下后头运酒瓮的板车,捎她们一程。 直到听了这声音,她险些没控制住,把那血书夺回。 她实在害怕。 从她坠崖到她带着阿燕,在琼都城外顶着那口气奔走,至少也有三个时辰。 而无一人关注她和阿燕的生死。 而她给的理由,也破绽十足。 固然她们窘迫似流民,但细瞧身上的衣裳,也可瞧出它原本的材质。 有心人一仔细盘问,就知她满口谎言。 毕竟谁家的穷苦人家,在半夜会一身破烂的锦衣,而且衣裳上还叠着重重血污。 好在那戒醇对她并无杀意。 她还清楚地记得,戒醇特意出来一遭,接过布条,似笑非笑地凝视她。 她无意中抬头,见了戒醇那一双黑眸,似黑琉璃一般摄人心魄,与他手中盘着的那串净琉璃串珠,相得益彰。 他高高在上俯视她的神情,似在看蝼蚁一般,但眼神中又藏了一丝不忍和愧疚。 在暖黄火光的映衬下,显得他如一尊普度众生的佛陀。 而她垂下的眼帘,不敢显露一丝一毫的恨意。 她不怕他们不捎她和阿燕进城。 她怕,离琼都只一步之遥时,而她却倒在这最后一程。 到时,她至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而约莫是——戒醇因着早先对她们坠崖的见死不救,他的道德占领高地。 彼时,她交上的血书,恰好也是她的买命书。 戒醇对她施以援手。 没有买命书的她,无法让凉王为她侧目。 而跪在地上祈求的她,引得慈悲为怀的戒醇法师,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此时,她又来见戒醇法师,也是希冀这坠落人间的在世佛陀,能再对她多投以几分关注。 好让她能借助这几分佛意,能长命久安。 南引枝收敛心神,笑着发问: “戒醇法师,不知我昨日所求,多久能实现?” 戒醇拨动手间的琉璃念珠,温声道: “贫僧会尽力为女施主周旋。” “如此,万分感激戒醇法师。” 南引枝真心实意地笑,又不好意思道, “说来,去年若不是法师施手相援,只怕我如今也不能站在这儿。 如今又因着这次的事,又再度欠法师良多。” 南引枝起身,肃然一拜,她道: “还请法师先受我一礼。” 这一礼,谢他帮忙唤起她的记忆,谢他的“不如活一人”。 戒醇起身回礼: “女施主客气了,万事万物讲究缘法,这是女施主和贫僧的缘。” 日光从窗棂映照进屋,染在戒醇脸上,如镀上一层金闪闪的佛光。 他手中的琉璃佛珠,一尘不染。 如天神般的容颜,尽数是慈悲意。 他站在那,是一尊佛。 南引枝面不改色。 心道,是啊,他们很有缘分。 “不知戒醇法师是否精于相面之术?”南引枝诚心发问。 戒醇抬眼,温声答: “或可一试。 女施主若有意,可合上双眼,由贫僧一观。” 南引枝从善如流,闭上双眼。 当她在心底已经给一人下了评判。 那她就无法保持昨天初见时的纯粹。 在戒醇的眼里,他在俯视她。 若她与戒醇待的时间过长,难免他会察觉她恢复记忆。 但戒醇不仅是法师,还是凉王。 她不能怪忠于职守的侍卫,将箭尖指向她。 也不能怨戒醇不派人去搜崖。 这是她自己惹来的祸患,自己选择的跳崖。 她只能怒自己的弱小怯懦,为何她不能有本事让人退让。 南引枝深吸一口气。 若要较真起来,劫她之仇未报。 难不成要在前头,先再立一座大山不成。 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不不,还是活在当下。 南引枝可耻地退缩,承认自己是个缩头乌龟。 如今,她还身处博陵崔氏崔公子,给她安排的漩涡中。 事情,只能一件一件慢慢解决,她长舒一口气。 而她要学会克服困难,最好能借助戒醇的势。 再怎么样,戒醇是人,不是佛。 第58章 试探戒醇 此时,戒醇缓缓开口: “女施主的面相,正是绝处逢生的面相。” 南引枝激动地掀开眼帘,眼神中尽数是孺慕。 有些灼烫了戒醇,他微偏移视线,不远不近落在南引枝月白色的襦裙之上。 裙边似乎绣着连翘的纹样,颜色略含几分俏皮。 南引枝决意再试探戒醇,她想知晓,如戒醇这般,曾身居高位的人,对她又有几分包容。 她说: “便借戒醇法师吉言,说来前不久,我落了水。 虽怜悯那侍女一家落难,但幕后真凶还逍遥法外,我心难安。 也不知法师是否能再度帮帮我,算一算那真凶的方位。” 南引枝一脸期盼盯着戒醇瞧,双手合十作期盼状,多了几分活泼。 戒醇微微侧目,琉璃念珠的清脆声稍稍急促些: “女施主,我佛戒律,禁相面占卜。 我于女施主观面已是破例,还请女施主莫要与贫僧为难。” 南引枝心中有数了,戒醇虽为出家人,却未抛去凡心。 他调查她,默认有人在背后操控此事。 南引枝与戒醇道歉,又问他与佛法有关的道理,纠缠小半个时辰,才笑着退出这禅房。 临走前,她瞥一眼罗汉榻上小几摆着的棋盘,棋子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似在等待它的执棋者进行下一步博弈。 戒醇于她如此有耐心,的确不同寻常。 恐怕又做了些与她于心有愧的事。 会是什么呢? 宁国公府也朝她出手了? 南引枝麻木不仁,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些吧,债多压身不发愁。 这一日,她没有在灵源寺逗留,连午膳也未用。 她昨天来这灵源寺之前,差人给西县的县令夫人苏夫人送了帖子。 邀她下午于新丰楼一聚。 苏夫人爱看戏,而她前不久才让小宁请人写了几折戏。 正好可以先请这位苏夫人掌眼,这也是她恢复记忆才想起的。 这是临时安排,作为惊喜节目,大抵能够增加苏夫人对她的好感。 依据她对苏夫人的背景调查,这位苏夫人出身关陇士族苏氏。 其丈夫身为西县县令,官居正五品上。 她与宪国公夫人关系尚可。 但琼都城的贵妇人太多,她往往需要处于讨好他人的角色。 且西县县令一职归根结底乃地方官员,与中枢的差距显着。 尤其,关陇士族大多以出将入相为目标。 苏夫人要频繁参加琼都城上层活动,维持其存在感,但又难免因地方官员夫人的身份,遭遇一定的冷遇。 何况,她丈夫如今年逾四十,还处于西县县令一职,离中枢的位置还远得很。 即便她夫君也属宪国公心腹,但在这遍地权贵的琼都城,谁又没有后台。 南引枝心想,只要苏夫人会来,她就有办法把苏夫人捧得高高的。 而苏夫人也的确来了,专人把苏夫人引至包厢,南引枝郑重接待了她。 这其实,也并非她和苏夫人的首次见面。 江子义祖父母和江父去世,西县县令还是苏夫人的夫君。 他们一家子还来文安伯府,给他们上过香。 等大和二年,南引枝除服,要给这些来祭过的人回礼。 说交情,也有几分。不过,她如今都和江子义和离。 且文安伯府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人,自然,这交情也算不上什么。 两厢见面,南引枝和苏夫人见礼。 苏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瞧着和气极了,见人先带三分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即便如南引枝这般,既无身份也无地位的人,苏夫人神情中也未表露出一丝蔑视。 相反,南引枝抛出的话题,苏夫人都能接上,且还能顺着话一直往下说。 这才是真真在贵妇圈里练出来的真本事,南引枝自诩自己远不如这位苏夫人。 两人互相问候一番,又渐渐从琼都城吃的说起,又聊了一会儿城中风靡的衣裳首饰。 说得口干舌燥,小宁给她们添了好几次茶。 东扯西扯了一刻功夫,南引枝表明来意: “也亏得夫人不嫌弃我,愿意接了我的帖子来赴宴。 我手下的管事,和城里万胜乐社的社头相熟。 这几日,这万胜月社编了一出新戏,说要请我指点。 我是个俗人,哪会这些啊,只会睁眼瞧。 但夫人不同,夫人出身有底蕴的世家,见闻广博。 这新戏啊,我只能觍着脸,请夫人一观了。” 苏夫人瞧一眼南引枝,笑着放下茶碗,用帕子轻拭嘴角,起身说: “你啊你,原是等在这儿,那咱们走吧。” 苏夫人一抬胳膊,南引枝笑着扶上,两人神态亲昵。 一行人又改去新丰楼的后院。 这里临时在树下搭了戏台,又立了帷幕屏风和遮阳棚子。 棚子下摆了几张舒适的靠椅,靠椅之间又有小几,上头放着瓜果点心和茶水。 “南娘子,看来这准备还挺充分的啊。” 苏夫人意味深长道。 南引枝亲自帮苏夫人倒茶水: “只盼今天这戏能让夫人满意。” 南引枝双手捧着茶碗,苏夫人接过,浅抿一口,齿颊留香。 她两眼一亮,不由自主喟叹一声: “好茶!” 南引枝懂了,低声吩咐一旁的小宁: “待这出戏结束后,别忘记把这茶叶也包上两份,添给夫人尝尝鲜。” 苏夫人挑眉,略找一个惬意的姿势坐好,又顺手剥了一颗咸花生,问道: “今天这戏,主要唱的什么内容?” 小宁从社头那,拿来两份长条戏折子。 南引枝接过,呈上一份给苏夫人,苏夫人接来随手一翻,戏名那还空着,她唇角微勾。 有意思,真有意思。 指尖划过戏折子封皮上的金色莲纹,苏夫人瞧一眼剧情梗概,眸色渐深。 她道:“开唱吧。” 渐暖的春日里,装扮好的优伶,着素色襦裙,面涂薄粉,右颊点啼妆。 她左手握小鼓,右手执鼓槌,边踏舞步边唱。 唱完第一折,商户女王绫娘热孝期嫁仕宦之家,苏夫人若有所思望向南引枝。 唱完第二折,家贼勾结歹人掳走王绫娘,忠仆护主身亡。王绫娘小产归家,欲为忠仆治丧,却只能自请下堂。 苏夫人捻帕拭泪,痛骂: “这一家子真缺德,这女儿家可真惨……” 第59章 听戏叫绝 唱完第三折,王绫娘没有被休弃,苏夫人松了口气。 却又见王绫娘还留在这府里,又有家贼来害。 她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快些离开,这是虎狼窝啊!” 唱完第四折,家贼遭了报应。但王绫娘前夫新妇入门,王绫娘领了婆婆的命,随新妇去赴宴。 她被拦在门外为人奚落,幸得贵人相助进府。 进了宴会,却当着众人的面为主人家贬斥,说她立身不正,人人嘲笑。 苏夫人气得拍案,手中团扇扇个不停: “就应该一个耳刮子呼过去,好叫她们闭上那张驴嘴。” 南引枝连连附和,拍案叫绝。 当时,她应该勇敢一些。不管怎么样,先爽再说。 唱完第五折,王绫娘被贵人解围宴会。 苏夫人缓了心情,喝了一盏茶。 却又瞅见,那王绫娘好不容易脱身,但自家陪嫁的田地,被怀恨在心的贵族人家恶意侵占。 眼下王绫娘无权无势,贵族人家的管事张牙舞爪的嘴脸。 苏夫人瞧了,恨不得立马让人把他叉出去,先打一顿板子。 南引枝连忙起身,给苏夫人扇风。 苏夫人沉浸感强烈,喝了一口凉酒才冷静些。 已至尾折,却留了一个悬念。 王绫娘正欲给县令老爷递上状纸。 但又有一位清风朗月的士族公子,找上王绫娘,说他愿意帮她。 优伶谢幕,苏夫人给扮演商户女王绫娘的伶人看赏,传她来问话。 “好孩子,你扮得真好,这戏还有后续吗?” 伶人是个刚及笄的小女孩,她谢完赏。 一双灵动的眸子里尽数是感激,到了台下,与台上的凄惨情状又不同。 她毕恭毕敬道: “社主说,这戏的结尾写了好几版,都不太满意,所以留着空。 要是夫人愿意提一嘴,社主说会感激不尽。” 说完,伶人小女孩弯身行礼。 苏夫人握住她的手,道了声好孩子,又褪下一副蓝宝石耳环给她,才让她退下。 而后,朝南引枝说: “枝娘啊枝娘,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 这戏啊,可不是简单的王绫娘伸冤记。 南引枝把戏折交给苏夫人,又唤人取来笔墨,屏退院里其余服侍的人,道: “夫人,还请您指教,给这出戏定个名。” 苏夫人只觉这烫金戏折灼手得很。 伶人演得出彩,她也动了情,又怒又骂。 尤其那王绫娘小产时,还要背忠仆回家,苏夫人哭得更是厉害,掉足了眼泪。 但看戏是一码事,戏落了帷幕又是一码事。 苏夫人坐回座位,盯着戏折子戏名那一列,迟迟难下笔。 毛笔上的墨滴在案几上,她也没察觉。 这也在南引枝预料之中,她不疾不徐给苏夫人剥了一小碟咸花生。 苏夫人把笔搁在笔格上,戏名那一栏还空着。 她轻叹一声: “枝娘,你与我说说,这里头的那位世家公子是谁?” 南引枝把小碟端到苏夫人手边,蓦地半跪在苏夫人跟前。 稍眨眨眼,她眸子浸满水雾,说: “夫人,枝娘不敢说。” 是不敢说,不是不想说。 苏夫人瞧着眼前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唇角血色尽失。 一双乌眸,不同于先前的刻意讨好,反露出一抹恐慌,倒合了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又一合这戏折的内容,听过的风言风语,想起自己那早夭的女儿。 看着旁侧新剥出的一叠花生,苏夫人眼角渗出些许泪花。 她伸手握住南引枝的手,轻拍了拍,温声说: “好孩子,先起身坐着,同我说一说这戏里后续的内容。” 不能说现下的世家贵公子,但说戏里的后续,总无伤大雅吧。 如果说这次赴宴,苏夫人本来打算看南引枝卖什么关子,但现下却不是了。 她反倒生出几分真心。 她也四十多岁的年纪,快要当祖母的人了,也不指望自家老爷能封侯拜相。 只求在任上四平八稳,不出什么大岔子才好。 这些时日,她也听自家老爷雇的师爷提过几嘴,关于这南娘子的事。 其实也算不上很大的事,只是吧…… 有位姓林的管事,给自家送了好几回礼,连带着师爷也没落下。 但这送礼也有讲究,大白日当着旁人的面送真金白银,这要被主人家拿扫帚赶出去。 可如果是一些字画书籍瓷器古玩,又用帮忙鉴赏的名义,留在府里,这倒不好推脱了。 南引枝顺势起身,又坐回座位。 承着先前未消散的几分难意,娓娓道来。 “……那贵公子给王绫娘出了主意,让王绫娘去御史台告状…… 王绫娘本意拒绝,但那贵公子连人也安排好了。 王绫娘拒绝不了,只得听了这贵公子的话。 但王绫娘早前承受过县令一家的恩惠。 若再越过这县令老爷去找御史台,只恐这行为忘恩负义,反害了县令啊……” 南引枝满面羞愧。 苏夫人却解其中之意。 戏折子里头说的是,因着田庄被侵占,贵公子才出得手。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苏夫人接了南引枝帖子,就先问过自家老爷,了解与之有关的消息。 这手底下的管事行事颇有分寸,如今瞧来这南娘子也是如此。 田庄上圈地的事,管事递了状纸,却从未催过这事。 只闲下来,爱和她家老爷雇的那位师爷,时不时喝点小酒。 还提过右金吾卫搜庄子一事。 当时那位师爷一听,酒立即就醒了,生怕牵扯进大案中。 特地多问了一嘴,得知他们没有来县衙告状的打算。 只准备自己去找那卫府官署谈判。 师爷还劝了几句,但商户人家也有气节 师爷回来还在老爷跟前邀功。 那时,她家老爷,正对着师爷送来的魏晋古画,啧啧称奇。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事还是有了变化。 但这变化,其实与他们也算不上有大关系。 毕竟她家老爷只是一个五品官,管不到右金吾卫头上。 可、怕就怕这事会牵扯到京兆府。 京兆府的人若受了贬斥,说不准连带她家老爷也会吃挂落。 毕竟她家老爷的上官,正是京兆尹。 只是眼下,这南娘子特地排了这一出戏来求助。 说明这事儿,要远超他们的预料。 平心而论,苏夫人今天来这还真来对了。 不然,到时真卷进这一群神仙的打架之中,还找不出缘由。 恐怕真的只能两眼摸瞎。 苏夫人安抚南引枝几句,道: “这贵公子背后的氏族有名望,真要出手,王绫娘只能顺其为之。 但这王绫娘先给县令递上状纸,县令也能理解王绫娘的被迫。” 这时,苏夫人主动提笔,却并未在戏折上落下戏名。 反而掀开戏折至末页,添上一句话。 南引枝眸光微动,轻声念了出来。 第60章 逢凶化吉 “王、绫、娘、逢、凶、化、吉。” 苏夫人道: “枝娘,我可要借这万胜乐社一段时日,至于这折子戏的戏名——” 苏夫人卖关子道:“过一阵你便知晓。” 南引枝喜极而泣。 她郑重朝苏夫人行礼,哽咽道: “枝娘多谢夫人,能给这出戏添上结局。” 固然,南引枝对苏夫人,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 但此时,她话里包含的真意也不假。 苏夫人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找上头的人,给她上保险。 她瞧着南引枝真挚的神情,心念微动,可忽又想到这戏里王绫娘不能再有身孕。 苏夫人心中对南引枝怜悯之情更甚。 女子不能有孕,除了当继室这一条路,还能怎么走呢? 苏夫人怜惜南引枝,亲手扶起她,道: “你是个有心的孩子。” 南引枝连连点头,她确实有心,没心也活不到现在。 两人又再说会儿话,南引枝亲自送苏夫人上了马车。 临行前,苏夫人特意提起,要带着这碟剥好的花生回府。 这是酒楼,哪有只装一碟花生的道理。 南引枝早备好了席面,吩咐人送去县令府邸。 饶是如此,食盒里还装了店里的几样招牌点心。 用南引枝的话来说: “这是我们新丰楼里的新研究的点心,就给夫人尝个鲜。 若是夫人喜欢,下次来吃,给夫人优惠。 若是夫人觉得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也请夫人不要吝啬指教。” 苏夫人笑骂了南引枝几句,语气极其亲昵: “这丫头,如今可顺杆子往上爬。” 苏夫人还轻轻捏了捏南引枝的小脸。 果然,手感软软的。 苏夫人眸中掠过一抹愉悦。 就连苏夫人带来的下人,也有人打点过了。 马车从新丰楼的后角门离开,并不打眼。 一进车厢内,苏夫人就瞧见里头放了两个精致的小箱子,和一个普通的竹匣。 苏夫人的贴身嬷嬷放下食盒,掀开两个箱子盖一瞅,发出啧啧声: “这南娘子真周到。” 两个箱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礼,连茶叶包的封皮也是一样。 嬷嬷拎起茶包掂了掂,眉毛一顶,心道,重量也一样。 她挑眉看向苏夫人。 苏夫人示意嬷嬷打开竹匣,嬷嬷照做。 一打开,居然装的全是 ——话、本? 嬷嬷一时怔住。 苏夫人拍了拍嬷嬷的肩,随手拿起一本话本《慈母手中线》翻了翻。 嬷嬷咽下口中唾沫,又拿起竹匣里其余五本一翻,艰难道: “南娘子真是一位妙、人。” 这、得有六千两了。 说实在的,她家夫人的家底,还没这多。 苏夫人随眼一瞥,手中的“话本”差点没攥稳。 她用另一只手按了下心口,本以为撑饱一千两。 但如今翻了几番,此事大抵还不是她想到的这些。 她沉吟片刻,道:“剩下的五本,全放进左边的箱子里。” 顿了顿,又说, “先回府。” 本以为只是出来听人拍她马屁,没想到还撞上大事了。 待回了府里,见到置上了席面,和自家老爷一对,两人相视一眼。 “不是你特意带回来的?” “不是你特意叫回来的?” 两人同时问出,就知道这是谁备的了。又同时叹一口气,净完手,先用饭。 而此时另一厢。 南引枝坚信一个道理:钱帛能动人心。 她也是如此做的。 苏夫人再怎么表露对她的怜悯,但真要苏夫人心甘情愿为她奔走。 没有利益在这儿。 苏夫人即便帮了她这一次,和她的交情也只会止步于此。 她如今住在文安伯府又如何? 文安伯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无法带走。 而苏夫人眼瞅对她有好感,西县县令夫人的身份也能给自己带来便利。 那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势必要加深苏夫人对她的印象。 毕竟,琼都城能共情她的贵妇人太少了。 上次,她去赴济明侯府的宴会,也没瞧见真有几人,站在她这一方。 如今,她也不奢求更多了。 南引枝叫了两桌席面,让人送去文安伯府。 此外,又去一趟玉叶斋,取了江子义的账目。 大抵因南引枝给玉叶斋掌柜涨了月俸,又添了两个主管来。 两个主管为了表现,还做了其余人的单账。 南引枝勉励一番,又暗示他们倘若干得好,说不准给提为副掌柜。 这两位新主管如打了鸡血一般,激起了昂扬的斗志。 南引枝带着这些账目,一道回文安伯府了。 陈嬷嬷休养半个月,眼瞅在鹤延堂,她的话越来越不管用。 她便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 她一直没忘记,小宁那丫头,逼自己吃下去的那颗药丸。 陈氏有给她请过大夫来瞧,大夫说,她亏了气血,没见有中毒。 她听完这话,心稍松口气,但潜意识一直掰着指头数日子。 昨天,便是她服药的第十五天。 一整个白日,她惴惴不安,连伺候她的小丫头也不骂了。 南引枝又不在府里,她也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听话。 一直到晚上,也无事发生。 她彻底放下心神,又有劲头,狠狠对伺候她的粗使丫头,又揪又掐,还指桑骂槐,说: “你这不要脸的贱蹄子,专端这掺了水的药,来糊弄你祖宗我。呸!” 陈嬷嬷往碗里吐痰,指使小丫头把碗里的药倒了。 小丫头菜色般的脸挂着两串泪珠,颤颤巍巍接过这碗。 却没想到陈嬷嬷恶从胆边生,一把拽住这小丫头的辫子,把这碗掺了料的药,灌进小丫头的嘴里。 陈嬷嬷的脸狰狞非常,嘴角还含着几分疯狂得意的笑。 “我早知你这丫头不老实,定往这碗里加了不该加的。 不然你祖宗我,怎么还没好。 是不是听了你那宝珠姐姐的话来害我!快说!嗯?” 宝珠那贱丫头,她以前就觉得这贱丫头不老实。 如今,鹤延堂上下,唯她马首是瞻,就连宝秋也退一射之地。 让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踩她头上,她不会接受。 褐色的药水顺着小丫头的唇角,蜿蜒流淌,灌进她的粗布衣裳上。 小丫头狠狠呛了几下,又连连作呕,大哭着摔帘而走。 离开前,小丫头忍不住呛声道: “你这老巫婆,怎么不马上去死! 死了倒干净,再也不能折磨人了!” ——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第61章 陈嬷嬷亡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江子义旬休归府,连晚膳也未用,便得知陈嬷嬷死了,自家老娘晕了过去。 他连衣裳也未换,一身学子的服装,就赶来这鹤延堂坐镇。 檐角挂着的羊角灯,淡黄的光松散落在他脸上。 照得正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的他,一脸疲惫。 南引枝到时,瞧着他脸都瘦了一圈,可见他在国子监极为用功。 而他的身旁也摆着一把雕花太师椅。 陈氏头戴宝蓝色抹额,坐在上头,一脸哀戚,身子微有些歪,手却稳稳扶住椅边。 但一打眼望去,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本来没几根白头发,如今有一半的头白了。 南引枝见完礼,方抬眼看着这一长串跪着的下人。 为首的是宝秋和宝珠,穿着鲜丽的衣裳,发丝也未见一分凌乱。 反倒错半个身位的小丫头,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身子一直在抖。 头发也乱成一团。 估摸着这瘦弱的身量,约莫十岁左右。 哦。 南引枝移动目光到另一侧。 还有一个坐在矮凳上的长脸三角眼嬷嬷。 拉长着脸,一副刻薄凶相,仿佛别人拖欠了她十年的钱。 南引枝移步至陈氏身旁,佯装疑惑问道: “这是发生了什么?这么大的阵仗。” 其实她一回府,就从门房口中,得知陈嬷嬷死去的消息。 但她故意装作不知道。 江子义扶额道:“陈嬷嬷没了,正在查这事儿。” 南引枝点头: “既是老夫人身边的人,那我也不好置身事外。” 江子义松了口气,颔首应下。 有能发话的女主子压阵就行。 不然,他堂堂一个伯爷,在这儿查一个老嬷嬷的死,这算什么事儿。 依他来看,这陈嬷嬷死了也干净,省得天天在那挑拨,还与昭明侯府不干不净,不知漏了多少府里的消息过去。 “伯爷,您先去更衣。” 南引枝微笑道, “左不过一个下人,没得因着她,倒连累这么多主子陪着。” 这话也说到江子义心坎,没想到也就一旬没见,枝娘倒有些以前的模样了。 江子义向南引枝投来赞许的眼神。 南引枝微笑颔首。 但陈氏听了这话不得劲,什么叫“左不过一个下人”? 那是普通的下人吗? 但陈氏心累,不想发气劲问话,只浅浅点头。 江子义先离开了。 此时,南引枝站在陈氏身旁,却没有人给她搬一张椅子来。 而那刘嬷嬷见南引枝来,屁股都没挪位置,连礼也没行。 小宁贴身跟着南引枝,暗暗记下这点。 这点有什么好记的。 南引枝连眼神也没给刘嬷嬷一个,只淡淡道: “怎么?如今我不管家,府里规矩就乱成这样了? 人倒是跪了一排,但一个有眼力劲的都没有,也不知与我搬条凳子来。 坐在那儿,还要等着主子亲自发话么?” 南引枝静静站在那,俯视着在场所有人。 周身笼着一层无形的威势,震得在场的人哑口无言。 连江子义也怔住,正要离开的步伐稍凝滞一瞬,但也没过多停留,依旧大步离开了。 枝娘管家多年,自有威严在那,这也正常。 又死了人,没气势也压不住刁奴。 刘嬷嬷脸一阵红一阵白,跪着的婆子丫鬟们,一片片瞧刘嬷嬷瞧去。 刘嬷嬷臀部如长了火疖子一般,坐立难安,正要起身。 小宁却冷哼一声,道: “刘嬷嬷怎么起身了?娘子说的不是您。 说的是那些没眼色的、仗着在主子跟前得了眼,就不懂得尊卑之分的下人。 您不同,您是伯夫人身旁得脸的,您且安心坐着罢。” 小宁皮笑肉不笑,点了一个丫鬟去正房搬椅子。 刘嬷嬷的脸火辣辣的,这贱蹄子,摆什么管家谱! 一下子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连老夫人也来瞧她,似是有些不满,可这凳子也是老夫人赏她的。 伯夫人有孕不能被冲撞,她来可不就代表着伯夫人的脸么。 她恨恨剜一眼小宁,尽力摆出一副笑脸,朝南引枝行礼。 罢了,今天她低了这头。 等改日,再让这主仆二人向她低头。 这样一想,刘嬷嬷心气顺了一些。 可南引枝自始至终,也没给她一个眼神。 刘嬷嬷就被晾在一旁,椅子上正坐着的两位主子,也不会在乎她一个下人。 刘嬷嬷紧咬牙齿,自个儿找台阶下了,装作没事人一样,又坐回凳子上。 跪在最末的几个婆子瞧了,嘴里抿着笑呢。 能看这摆管家谱的刘嬷嬷笑话,她们高兴极了。 南引枝坐在陈氏身旁,接过小宁递来的茶盏,刮了几下茶沫,看不出一丝一毫着急的模样。 但跪着的下人,就是莫名的心慌。 小宁得了眼色,上前一步,笑眯眯道: “来个伶俐人说说,这陈嬷嬷怎么会突然没了。 谁发现的?先说清时间、地点、缘由。” 粗使小丫头身子抖得更厉害。 宝珠和宝秋对视一眼,宝秋眸子露出惧意,宝珠一咬牙,膝行一步,颤声道: “回、回小宁姐姐的话,正是照顾陈嬷嬷的粗使小丫头瓦儿,于今早寅时三刻,在鹤延堂的倒座房中发现的。 往常寅时一刻,陈嬷嬷会使唤瓦儿扶着自己去方便。 但今早都过了两刻功夫,陈嬷嬷那边还没有动静。 于是瓦儿担忧她,结果、结果发现陈嬷嬷——没、没气了。” 说到这,宝珠后背一凉,缩了下脖子。 小宁眉心微拧: “宝珠姑娘先起来,毕竟是贴身伺候老夫人的人儿。” 宝珠长舒一口气。 她清楚这番话得了小宁的信任,麻溜地磕头起身,利索回到陈氏身边伺候。 小宁继续发问: “那陈嬷嬷的尸体呢?可有让人瞧过?有说她因何而死吗?” 先勘查死因,再决定是否要报官,这是小宁的想法。 说来也可笑,陈三娘从寅时就被人察觉死了。 但如今都酉时了,还没人拿个章程。 当家主母怀着身孕,不能冲撞。 老夫人晕了才醒,伯爷又才回,真是乌泱泱一团糟。 南引枝看在眼里,鼻翼翕动。 今天这茶——格外的香啊。 她笑了笑。 第62章 得报家仇 “经大夫查验,陈嬷嬷烧炭中毒而亡。老夫人,您瞧这案子还要再报官么?” 南引枝把大夫给的诊断递给陈氏。 陈氏心情复杂,又唤来瓦儿, “如今都三月天了,怎么三娘房里还在烧炭?” 瓦儿新收拾了一番,但面上依旧可以看出怯意,她道: “陈、陈嬷嬷病未好全,大、大夫说不能受寒,于是便去领、领炭烧。” 陈氏眼尾泛红,似是不信任这话,斥道: “是不是你见不得三娘好,故意把窗户和门给闭紧!” 三娘也是老人了,怎么不知烧炭要通风? 陈氏不信这些,但她又叫来大夫问来问去,也只得到这个答案。 她不死心,问大夫,可有中了其他的毒。 大夫脸都被问青了,陈氏才放过他。 她心中惊疑不定,之前三娘才和她说完南氏,难不成是? 陈氏看向南引枝,南引枝稍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 不对不对。 南氏应当不知晓这些,这些时日她常不在府,又如何出手? 可这样就有些说不通了…… 陈氏垂眸。 瓦儿额头都磕青了,小宁示意瓦儿退下。 她神色恭敬,朝南引枝说, “按说府里到了三月,除了主子屋里有炭的份例,下人房里是没有的。 要真冷了,也是自己灌热水。 老夫人屋里也没烧炭,怎么一个下人反倒用起了炭的分例。” 小宁冷嗤一声。 南引枝闻言,右手指尖划过左掌心那道肉粉色的疤痕,轻声说, “老夫人,这事要查吗?要是没能领到炭,说不准陈嬷嬷也不会丢命了。” 她眸子定定看向陈氏。 陈氏蓦地有些喘不过气,按了下心口。 三娘总会用一些分例以外的东西,她也默许,这是她给出的体面。 要真查起来,反倒引得人心浮动。 但三娘忽然就这么没了,还是这么荒唐没得,她的确悲痛,摆摆手说, “既然大夫都说中毒了,那便按照这个理由报上去吧。” 她也只能为三娘多念念经了。 南引枝应下,吩咐人找个地给她埋了。 陈嬷嬷没有家里人,她独身一人。 她的死亡,并未在府邸溅起太大水花。 南引枝让宝珠把结果报去给周端宜,府里还是她管家呢。 她和小宁回了归燕居,心中痛快。 南引枝点了三炷香,在真神像前敬香,心中默念道: “多谢诸位开眼!” 顿了顿,又吩咐小宁, “这个消息明天报给阿婉。” 阿婉还在庄子上,秦照临也在那儿。 一是庄上开阔,利于休养;二是离山麓近,采草药也方便。 “阿婉定然开心得很!”小宁喜气洋洋。 陈嬷嬷死得好,死得妙。 这老虔婆死了,她恨不得立刻买来一串爆竹,好好庆祝! 月明星稀,暮色四合。 鹤延堂倒座房。 屋里摆着一个铜盆,铜盆里的火舌,一卷就吞走一片黄表纸。 铜盆前方是放东西的一排小柜。 小柜上摆着一个牌位,牌位前又有一座小铜炉,炉子里插着三柱香,里头盛了不少香灰。 瓦儿脸上尽数是大仇得报的快感。 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疯狂的火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宝珠悄无声息走了进来,又把门给插上。 瓦儿连头也没抬,一滴、一滴,很快,地上泅出一片水痕。 宝珠轻车熟路从小柜的夹层里,拿出九根香,沉默地向铜盆借火。 而后插上铜炉,又跪在铜盆后重重磕三个响头。 瓦儿下唇的皮被咬破,她哽咽道: “……娘,姐来了……” 姐妹俩无声抱头痛哭。 复仇的快感过后,妹妹瓦儿的眼眸里,掠过一抹茫然。 “……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宝珠抹一把脸,道: “先把这些收起来。 如今夫人失忆,只怕她原先承诺我们的事做不到。 眼下,我在老夫人房里还得用,我想个法子攒点钱,到时送你出去。 这屋子你一个人住害不害怕?” 瓦儿摇头,眼神坚定: “我不怕,姐,我都听你的。” 宝珠欣慰笑了,温柔抚摸着瓦儿毛绒绒的脑袋。 眼神柔和的,仿佛不似一个十六岁女孩。 瓦儿是她捡来的。 而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也是她——二十四岁的生辰。 瓦儿闷在她怀里,小声说: “姐,生辰快乐。” 宝珠从袖兜里,小心拿出一枚碧绿色的绢花,轻柔戴在瓦儿头上,也低声道: “瓦儿,生辰快乐,万事顺遂。” 瓦儿是十年前,上天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们一家三口,在这间小小的屋子,紧紧拥在一起。 另一厢,江子义回墨玉斋更衣用膳,问齐杰: “怎么不见屏儿?” 长随齐杰,虽不能与江子义一道住在国子监里,但也在国子监附近租了屋子住下。 待江子义有事时,也好及时传消息与府上。 且他还兼顾着外头的事。 因此,府里的消息也称得上灵通。提到这,他给江子义磕了个头,笑着说: “还没来得及恭喜伯爷,屏儿姑娘有喜了! 伯夫人高兴,把屏儿姑娘接去芙蕖院了。” “有喜!”江子义两眼一亮,抚掌大笑, “真是喜事,要赏!墨玉斋的人多发一个月俸禄!” 江子义解扣的手一顿,又把已经解开的扣重新扣上,转身道: “去芙蕖院用膳。” 芙蕖院,夜色沉静如水。 妙言守在正房外,妙香给周端宜梳妆,说: “……今儿个西厢房那位,又在抱怨鱼腥吃不下,又揪着忍秋掐骂,浑然不见刚来时的温和。 忍秋昨夜还来求嬷嬷,说能不能换个人,她不想再伺候西厢房的了。 现下,芙蕖院里,几乎人人都恶她。” 周端宜正拿起一根石榴金簪子,在头上比划,道: “可怜忍秋那丫头了,不过府里各处的下人都有自己的事。 眼下,她只能继续忍一忍。 去,再赏一匹布给她,也算慰藉了。” “夫人真是女观音转世,心善。”妙香语气真挚。 妙言忽地掀开帘子进来,温声说: “夫人,伯爷来了。” 周端宜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妙香担忧看一眼妙言。 待江子义进来这屋子,妙香退下后,忍不住和自己的好姐妹妙言小声说: “你怎么也不给嬷嬷服个软。” 服个软,就不用干这种折辱大丫鬟的事了。 第63章 越俎代庖 妙言环顾四周,拉着妙香到了廊下的偏僻处,轻声说: “嬷嬷干的是损阴德的事。 妙香,你听我一句劝,可别掺和进夫人和西厢房的争斗。” 以往,她们只要跟着夫人读书刺绣品茶,聊的也是这些。 可如今,进了这伯府,她们每天又在做什么? 刘嬷嬷越俎代庖,大事小事不是瞒着夫人,就是代夫人拿主意。 甚至,还偷偷将消息传回李府。 刘嬷嬷是夫人的奶娘,夫人往常爱重她,她们也跟着敬重。 可这是在伯府,上头有老夫人,前头有南娘子,后头还有一位“姑娘”。 她违背刘嬷嬷的意思,劝过夫人几次,夫人就不太待见她了。 妙香抿了抿嘴,神色似有些纠结。 妙言深吸一口气,用手掩着唇,在妙香耳畔,轻声说: “鹤延堂的陈嬷嬷,一大早就没了。” 一阵凉风拂过妙香的面颊,她手中握着的丝帕掉落在地。 妙言帮她捡起,塞进她手中,又拍了拍她的手,道: “我去正房外守着了。我寻摸着伯爷要在这用膳,你赶紧安排人备膳吧。” 妙香脊背蓦地爬上一股寒意。 她掌心微微出汗,待周端宜唤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急忙进正房。 陈嬷嬷没了,怎么没的? 怎么这芙蕖院没有一人提起? 刘嬷嬷,她、会告诉夫人吗?若没的话,她又该如何呢? 她紧张地同手同脚,引得江子义蹙起了眉, “这丫头毛手毛脚的,你如今有了身子,可会妨碍着你?” 妙香连忙跪下磕头,周端宜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温声说: “妙香实诚呢,伯爷,我先帮您更衣吧。” 江子义闻言,俊逸的面庞浮上一层和煦的笑。 他握住周端宜柔嫩的手,微微颔首。 心想,他没娶错宜娘。 如今瞧着,宜娘越来越贤惠端庄了。 才从地上爬起的妙香,额间渐渐泛起薄汗。 适时,她瞧见夫人的脸色…… 妙香唇畔泛起一丝苦笑,忆起妙言的话,暗道,只怕也晚了。 她前日才答应了夫人那桩事,妙香去叫膳。 而此时,周端宜轻巧解开江子义衣裳上最后一颗扣,边体贴说: “如今,我和屏儿都将将有了身子,暂且伺候不了伯爷。 妙香那丫头活泼明媚,又素来贴心实诚。 不如,今晚就让她在正房伺候伯爷?” “妙香?”江子义面色茫然,想了片刻,才说, “刚才毛躁的那个小丫头?”言语间似乎有一丝嫌弃。 周端宜温和的笑容僵硬一瞬。 她随意提起,没想到江子义真不反感。 听这语气,似乎还觉得她安排不妥当,她都愿意把正房让出,她还不够大度吗? 周端宜垂眸,眸中闪过几分鄙夷。 一个身份不明的川贝货,还挑三拣四。 江子义低头瞧着周端宜,他的夫人似乎有些低落。 江子义把她拢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发丝,哄道: “我有你便够了。” 周端宜心酸涩饱胀,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只因江子义又顿首道, “但卿卿安排了,我也不好拂去卿卿美意。 不过,妙香那丫头的身份还不配,我去……西……东厢房就好。” 周端宜抬眼,把头靠在江子义肩上,轻嗯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正好明天让她们俩一道敬茶,也算名正言顺了。” 夜色如绸,斗转星移。 屏儿彻夜难眠,周端宜也一样。 南引枝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拜完神像,宝珠来传话,老夫人那边不要请安。 南引枝让小宁去布膳,她留宝珠在屋内问话。 她拿出一张身契和放良文书给宝珠,淡淡道: “之前承诺过你的。” 宝珠一时怔住,随即心头涌上一股狂喜,连忙接过跪在地上磕头,“婢子、婢子万死难以报夫人恩德。” 她、她还以为夫人不记得了。 原来夫人在故布疑阵! 宝珠两眼泛泪。 “你那药约莫也吃完了,如今停了也好,再吃下去届时也怕落下病根。” 宝珠连连点头,不然她再这副模样几年不变,就有人该生疑了。 那陈婆子诓她娘去大户人家做奶娘,说得天花乱坠,以后会是尊贵郎君的奶嬷嬷,体面得很。 连她刚出生的妹妹也带着一道过去。 因她和娘闹了矛盾,跑去邻居家玩,谁知那是她见她娘生前的最后一面。 再度见时,已是一具凉透的身体,和陈婆子扔下的一句不耐烦的话: “这婆子手脚不干净,自己害怕见官,吞炭没了。” 她万分后悔,当时就应该抱着妹妹,撒泼拉着娘,不让娘去。 如今细想,心头有的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而是没能留住至亲性命的遗憾和痛悔。 大抵老天也瞧不过眼。 那年鹅毛大雪,她在琼都城外南边的废弃驿站里,抱着才两岁的瓦儿,见到来躲雪的陈婆子。 她当时绫罗绸缎,一副得意模样,却在一位贵妇人跟前躬身哈腰。 可笑啊可笑。 自此,她便下定决心,要挤去陈婆子的位置,让她从富贵处跌落。 而后,让她于娘祭日那一天死去,用来祭拜她娘的在天之灵。 至于她的亲妹妹……她坚信一定活着。 宝珠从悲痛中醒神,把放良文书和身契贴身放于胸口。 忽而,她又一脸挣扎,咬牙把身契和放良文书取出,双手呈上,狠心道: “还请夫人收留瓦儿,宝珠从此甘为夫人马前卒,以报夫人相助之恩。” 宝珠匍匐在地,双手高高举起。 南引枝愣住片晌,良久,目光落于窗外那一丛盛放的连翘,轻声道: “我把她送到阿婉那儿。” 宝珠潸然泪下。以后瓦儿衣食无忧了。 南引枝没有矫情,伸手拿回身契和放良文书。 宝珠心里轻松些许,急急用帕子拭去泪痕,而后行礼告退。 小宁回了屋内,南引枝把瓦儿的身契和放良文书,随手交给她。 她们的默契不用多说,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 小宁便一切都懂了,她又哭又笑,还打了几个嗝。 南引枝用帕子轻拭小宁的眼角,又替她把鬓角的碎发挽到耳后。 两人挽手,相携去用早膳。 她们一起长大,亲密无间。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文安伯府门房接了一拜帖,瞧着眼前青衣澜衫的青年,满头雾水: “你确定是来拜见南娘子,而不是伯爷?” 青年头巾裹发,青色襕衫的袖口磨得发亮,足下的乌皮六合靴隐约可见脚趾,面上却无一丝局促。 他拱手道:“还请老伯代为呈递,南娘子一见便知。” 第64章 你说得对 南娘子一见不知。 盯着手中藤纸制成的拜帖。 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写着: “吴郡顾氏第十七代孙彦徽顿首”,落款处的墨迹在纸背透出深深的凹痕。 她看不出个名堂。 但结合小宁转达门房的表述,便知这是一位落魄的士族子弟。 唔,且来自江南。 而牵扯到士族的事,南引枝难免想扶额说: 小宁,我头好疼啊—— 但实际状况,她不能。 人家在大门外,没有直接叩门,而是呈上拜帖。 那么,她也要依着礼节回帖。 但如此这般,就不太符合她的形象了。 南引枝把拜帖放于桌上,沉思片晌,嘱咐小宁两句。 小宁小碎步,空手去回门房的话。 而文安伯府大门外,门房迎着顾彦徽希冀的目光回话,和蔼说: “顾郎君,南娘子说,若是你找她有事,她下午会去一趟新丰楼,你可以在那儿等一等。 小老儿还有客要接待,就不留您进门吃茶了。” 门房乐呵呵拱了拱手,转头摆手示意,让小厮赶紧关门。 一个落魄的士族子弟,莫不瞧上南娘子的陪嫁,想来倒插门不成? 门房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进了屋子,脸上涌现一抹奇异的兴奋。 关了大门的小厮,满脸堆笑跟在门房身后,似要打探。 门房斜睨一眼,小厮立马懂事地关紧房门。 半晌,小厮心满意足地抬头出门,朝二院里去。 另一厢,吃了闭门羹的顾彦徽,耸动鼻头。 瞧一眼“文安伯府”的匾额,叹道: “那只能依南娘子之言,先去新丰楼候着了。” 他从扬州“游学”来到琼都城,深深以为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 因而,他收敛性情,不喜铺奢,居于钟南山麓的道观寺庙内陶冶情操。 凭借他高尚的品格、两袖清风的正直以及略懂经文的才识。 他轻松“结交”了博陵崔氏的崔公子。 而他此番前来,正是应了崔公子之邀,来为南娘子指点迷津。 “看来南娘子还要再晚半日才能清醒。”顾彦徽惋惜道。 肚子咕咕咕地响起。 顾彦徽摸了摸鼻子,目不斜视经过附近的馄饨摊。 本以为多少能吃些点心垫肚子,顾彦徽抬头望天,曙光跃于湛然之色。 人算不如天算呐。 卖馄饨的小娘子忙不过手,支起的馄饨摊,足摆了六张桌子。 才四岁的女儿乖乖倚在摊旁翻花绳,听到奇怪的声音传来,她抬眼看去。 童真的眸子尽数是新奇和喜悦,她一手指去,一边扬声道: “娘,那个伯伯的脚趾和乖宝儿一样!” 系着蓝花头巾的娘子心头一跳,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襕袍青年的背影,稍松口气。 没得罪人! 她道:“乖宝儿,快来帮娘!” 小女孩高声欢呼,拍掌大笑。 随即小心翼翼把花绳贴在胸口放着,又摸了摸,露出满足的笑。 才穿着一双敞口靸(sa)鞋,一蹦一蹦去捧略豁了个口的陶碗,对摊子上的客人说吉利话。 引得客人朗声大笑,陶碗铜币多多。 小女孩合不拢嘴。 归燕居。 小宁苦思冥想,道: “姑娘,我总觉得‘顾彦徽’这个名字好似在哪儿听过?” 小宁不信邪,端来与扬州通信的匣子,一一翻找。 南引枝用银叉,叉一块梨入嘴,手中捧着一本棋谱册子读。 右手才放下银叉,又捻起一颗螺钿黑棋放于棋盘之上。 她道:“我记得好像爹寄来的信提过一嘴,你翻翻大和元年夏的信。” 南引枝几乎每月都会和家中通信。 小宁坐在南引枝对面,轻靠在软枕上,依提醒先拿起夏四月收的信。 她一目十列,读得很快。 待拿到第二份信时,小宁两眼一亮,随即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这勾起南引枝的兴趣,她伸手接过这封信,细细阅读。 “枝娘吾儿: 自清明后随漕船去楚州办盐引,一晃已月余。 淮河冰消后水势稳当,咱们新制的十二道篾篷船吃水均匀,一船能多载三百担淮盐。 去年叶娘劝我改的船头弧度果然管用。 漕帮老万见了直拍大腿,说要带他儿子来咱们家盐栈学算水路账嘞。 闲话少叙,今日写信专为你妹妹叶娘。 上月在扬州府衙饮春酒,偶遇前漕帮吴老大的次子吴明修。 那孩子又结交了一位义兄顾郎君,号称是什么吴郡顾氏第十几代孙? 反正是一个落魄的士族子弟。 这位顾郎君我特意留心了: 祖上曾有名望,到他这支虽然败落,但其心性才识不可多得。 还曾拿过扬州的头名,可惜在省试落榜,府尹也替他惋惜。 何况,他囊中羞涩,需要人扶持。 偷偷告诉吾儿,他落榜约莫和那什么有关。 信中不便说明,但吾儿应自能领会。 而且,说来也替他叹惋,如今他年岁十八,却失怙失恃已有四年。 在此种情状下,还能拔得扬州府试头名。 实在难得啊! 吾儿,便是叶娘不动心,你爹我都—— 偏偏自你出阁后,叶娘又一直闹着要改名,还圈定“执钧”二字。 爹又怎不知她的心思? 可这条路实在难走啊,爹实乃不忍—— 如今又有一个这么合适的后生出现,爹—— …… 吾儿,爹在出发前,和叶娘一道于庭院的老槐树下,埋下五坛酒糟醉鲞。 如今你在孝期,定然清减不少,切记莫要熬坏身子。 你妹妹叶娘,隔三差五就说想你了。 父字于楚州盐栈,四月廿三夜。” 南引枝把信收好,目光落回棋盘上,又拿起放下的棋谱,继续摆棋。 小宁合上竹匣,也叉来一小块梨块儿,慢慢咀嚼。 好半晌,才抿嘴道: “既算得上故旧,怎么上门拜访,两手空空,好没礼貌。 我瞅这人倒似配不上二姑娘。” 南引枝好笑看一眼小宁, “赶紧替你家姑娘想想,该怎么应付这崔公子好心叫来的‘帮手’吧。” 小宁闻言,脸顿时垮掉。 日头渐渐爬上头顶,新丰楼掌柜瞧一眼东北角,摇了摇头。 堂倌小声来问: “这穷书生都续三壶茶了,眼下这大堂快要满客,咱们还不请人离开吗?” 掌柜捏着笔头,在簿子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说: “你说得对。” 第65章 囊中羞涩 堂倌嘿嘿一笑,又听自家掌柜继续说: “也到满客的点了,这书生恐怕连早食也未用,更别提午食了。 来者皆是客,去后厨端一盘卤肉片,再上一碟花生米,给他把茶续上。 就说是——东家请他的就成。 账的话,挂我头上。” 闻言,堂倌一脸痛心,正欲再说,被掌柜似赶苍蝇一般,“扇”走了。 他闷声哼哼,照吩咐去办了。 心里头却在叨咕,这穷书生,连双合适的鞋也没有,还在那风度翩翩地读书,怪哉。 转头,他给顾彦徽上菜时,又换了一副谄媚讨好的笑。 既然说和东家有约,又得了掌柜青睐,他即便不理解,也会照办。 总不能,东家和掌柜的眼光还不如他吧? 要真是这样,怎么发财的不是他? 堂倌嘴一咧,躬身道:“客官,这是咱东家请您的,您请慢用。” 顾彦徽谢过堂倌,转身以茶代酒,起身朝掌柜遥敬一杯。 掌柜边抚须,边颔首。 琼都城的铺子,都有人打过招呼,说二姑娘瞧上的未来姑爷去冬就来京了。 但谁也没见过他。 如今,他反倒比东家还要先见。 等今晚酒楼歇晌,他可以和那些老伙计,也吹嘘一番了。 —— “敲登闻鼓?” 小宁呵呵一笑,给顾彦徽添一盏酒, “顾郎君真会说笑,这事儿还没严重到这种程度吧。” 其实,她想做的不是给这姓顾的添酒,而是恨不得朝他脸上泼去。 可惜,这样做不合适。 只能寄希望让这姓顾的多喝几盏,适时出点糗,勉强也能出些气了。 南家好心帮扶他,他反倒帮那博陵崔氏的公子,来哄姑娘去当棋子。 她没拿扫帚把他赶出新丰楼,就已经相当看得起他了。 南引枝神色如常。 大洛朝实行逐级上诉的制度,通常来说,诉讼需先经州县官府。 若不服判决,再逐级上诉至州府、尚书省刑部,最终方可向御史台、甚至皇帝申诉。 禁止“越诉”,违者需笞四十杖。 除非,地方官明显偏袒、受贿或拖延不决,才允许越级控告,还需举证地方官员“不受理”或“枉法”。 但因此事涉及的乃是右金吾卫,且还牵及一位中郎将,比较特殊。 即便是京兆府也不喜主动处理此案,更不用提五品县令了。 崔叙伦指点南引枝往御史台去,也有此道理。 但就算去御史台告状,也不是只有敲登闻鼓这一途径。 敲了登闻鼓,此事便由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共同受理,也称三司推事。 此程序专门针对“州县不理”或“冤抑重事”。 但南引枝的重点在于,一是庄子上受了不少经济损失,二是右金吾卫搜庄程序违规,三是去找卫府官署被敷衍,经济损失没有得到补偿。 但人嘛,一个个活得好好的。 这事可大可小,大的话,往扰民和取民财上论,升级矛盾,上升高度。 小的话,从性命上论,从协助右金吾卫办案论。 但右金吾卫,也能往她这边扣帽子,找出一件物件,说怀疑是谋反同党,既不忠国,也不忠君。 牵涉至此,九族消消乐了。 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冤屈,本意是想钓鱼,只是把控力不够,自己成了鱼。 因此,敲登闻鼓的途径,她还要再思量思量。 那其他的方法呢? 当事人或代理人替她提交诉状,代理人优先亲属。 但若原因特殊,也能换成其他人。 当然,这也有风险,若所诉不实,代理人要和当事人,共同承担诬告反坐的刑罚。 而南引枝提出要崔叙伦帮忙找人,也是出于此考量。 另外,还能请谏官代为上奏。 但只要案情重大,如涉及五品以上官员或暴力犯罪,三司推事的程序,还是会启动。 且还有向监察御史直接申诉,即巡按御史介入。 或向皇帝递交奏表,亦或者在皇帝出巡时“邀车驾”。 拦天子车驾,属于“极诉”,极大可能因冲撞仪杖受罚,连天子的面都未见到,就先拉走打一顿板子了。 这些途径,从风险程度由高到低进行排序,大概就是: 登闻鼓直诉、邀车驾\/上表皇帝、直接去御史台递交,三司推事、巡按御史介入、谏官转呈。 三司推事并非必经程序,包括但不限于涉及五品以上官员的犯罪,死刑复核或疑难死罪案件,震动朝野的政治案件等等。 且需经州县、大理寺或刑部初审,若案件因证据矛盾或有争议,如涉及权贵而无法定夺,才会由皇帝或三省长官下令启动。 这事说远了。 眼下,小宁提出看法。 顾彦徽笑答: “大抵你们对朝廷的事不太清楚,此事只有闹大些,于南娘子才有利。” 他说的确实没错,闹大些,掺和进的关注多些,于当前的南引枝的确有利。 但不掺和,这损失吧,于她也不是很大。 只是她一些东西还在右金吾卫府,也没给个合适的答复,恐怕生变。 你都要弄人家了,人家翻脸给你扣个帽子不过分吧? 南引枝心中多思,但神色淡定,举杯道: “顾郎君,多谢你此番前来替我伸冤,敬你一杯。 既然你说要敲登闻鼓,那我便去敲。 我相信崔公子不会看错人,叶娘更不会。” 南引枝抬眼,意味深长笑了笑。 顿了顿,又说, “想必顾郎君已经写好状纸,做好替我代办的准备了。” 顾彦徽神色僵硬一瞬,随即恢复自然。 他举起手中杯盏,笑着说: “能帮到南娘子,顾某便也不算无用之人。” “哪里哪里,顾郎君谦虚过甚。” 两厢面坐,饮尽杯中之物,轻声笑语,好不愉快。 斜阳垂垂朝下坠。 聊完公事,也该谈谈私事了。 南引枝微笑道: “顾郎君,你如今可是囊中羞涩?” “咳……咳……” 顾彦徽突然被呛住,意外南引枝有此问,顺着她的眼光往下瞧,瞧见自己的脚趾已露出,神色尴尬一瞬。 南引枝好心说,要是他没钱,她可以借。但顾彦徽婉拒了, “顾某过惯了清贫的日子,如今这样,已是极好。” 他一派洒脱之姿,引得南引枝竖指称赞: “吾辈之人,应当如此。” 顾彦徽眉目舒展,又谦虚推脱。 两人闲聊片刻,南引枝先离席而去,临走前吩咐掌柜: “我瞧这位顾郎君是位淡泊之人。既如此,这酒席钱他来付。 若是没钱,便让他把那腰间的青玉透雕梅花佩,押在这儿。” 掌柜挑眉应下,玩味看着顾彦徽又添了一碗饭。 南引枝浅笑离开大堂,拐道进了二楼包厢,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第66章 驱狼吞虎 南引枝离开新丰楼,又去老字号的点心铺,打包了几份糕点回伯府。 月明星稀,暮色四合。 太极宫,甘露殿内,熏香袅袅,一时静谧。 公冶砚礼头戴白藤编进德冠,一袭青灰缠枝纹绫袍,袖长及腕,松散靠在大迎枕上,如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捻着一颗黑玉棋。 他面色稍苍白些,但唇畔含着清浅的笑。 对面之人一身僧袍,手执琉璃念珠,笑容也浅淡得很。 两人对弈,良久无话,直至一串轻咳声打破室内的沉寂。 “陛下,今夜已晚,贫僧叨扰了。” 戒醇放下白玉棋,起身合十。 “是朕身子不争气,皇叔,今夜便歇在宫里吧。” 公冶砚礼端起手中温度刚好的茶,笑容和煦。 戒醇推辞: “陛下,以贫僧如今的身份,若留在宫里,只怕他人要多想了。” 公冶砚礼笑了笑, “那朕就不强留皇叔了,只是皇叔这次前来,可有其他话要说?” 他面上温和的紧,但细瞧起来,却不知他是真愉悦,还是假愉悦。 戒醇并未直视他,他从怀中取出一截竹筒,恭敬地把它交与内侍之手。 经由内侍检查,字条到了公冶砚礼的手中,公冶砚礼没有急着展开。 他抬眼看向戒醇,等戒醇继续说话。 果不其然,戒醇道:“此物乃南娘子所呈。” 公冶砚礼微微颔首,展开字条,眸中掠过一抹笑意,随手把字条放在榻几上,问道: “不知此事皇叔如何看?” 戒醇的眼神未在字条上有停留。 他并未拆开南引枝写给皇帝的信,但他答应过南引枝,会尽量保她的性命。 而皇帝问他,如何看待此事…… 戒醇斟酌片刻,才道: “去年七月,我欠南娘子一个恩情。” 戒醇如实答复。 他知道皇帝心里有成算,比起说他给皇帝提建议,但皇帝更想明白他的态度。 他暂时不会直接开口求,但他会说清自己为何会来送信。 其实他等在那里,也不是公冶砚礼的嘱咐,而是他的推测。 他清楚,这个侄子…… 不好糊弄。 公冶砚礼闻言,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温和地笑。 “皇叔坐吧,即便要出宫,也不必急于一时。” 戒醇稍松一口气,皇帝这是信了他的话。 他行礼谢过,却不像之前那般随意地坐,反而笔直地坐着。 “皇叔以为该如何?”公冶砚礼再度发问。 戒醇手心微微出汗,即便皇帝面含笑意。 他不敢让皇帝久等,心思在肚里转了好几道弯,才说: “贫僧不敢托大,只有一些愚见,还请陛下当做笑谈。” 公冶砚礼亲和力十足,轻浅颔首。 戒醇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贫僧以为,此乃驱狼吞虎之计。 眼前的虎,看似凶狠十足,但终究一山不容二虎。 但狼群则不同,它们结群而出,趁敌弱势便攻之,且耐心十足。 还请陛下三思。” 公冶砚礼淡淡道: “皇叔,我又何尝不知这狼也可恶得很。 罢了,此事便让朕再想想吧。” 戒醇不好再接这话,两人又捡了些其余的话来说,又过了一刻钟,戒醇才从宫里悄悄离开。 但在某处宫道上,一名小内侍无意撞上了他,急忙告罪。 戒醇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内侍安然无恙离开。 他捏着掌心的字条,面色沉静如水。 寂静的宫墙,只有他手中的琉璃念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甘露殿内,铜盆里的金丝炭燃得格外欢快。 “全德,你觉得此事朕该如何?”公冶砚礼问。 内侍全德弓着身子,露出合适的笑, “陛下,折煞奴了,奴才哪里知晓这些,只知道陛下英明神武,所做的决策一定是最好的。” 即便不是,也会是。 公冶砚礼笑了笑,轻微抬手,全德让小太监把奏折拿来。 大家动作轻悄悄的,连行礼也是悄没声的,一个个屏着气低着头,不敢惹人注目。 殿内,独留公冶砚礼偶尔翻奏折的沙沙声。 另一厢,南引枝洗漱完毕,一身月白中衣疏懒靠在榻上,手中松松握着一本书。 小宁正拿了账本,仔细核算去年度的盐业收入,她分心说: “姑娘,这一遭咱们站谁呢?” 南引枝闻话,右手揉了揉眉心,“那得端看那位如何想了?” 南引枝不瞒小宁,慢慢道: “我要是敲登闻鼓,这事可就真闹大了。 不是看我想站谁,端看谁愿意搭把手,愿意捞一下我。” 小宁也轻叹一声: “那姑娘您白日还答应那姓顾的,去敲那登闻鼓。” “不急不急。”南引枝还想再拖一阵, “反正状纸也没准备好,说不准那位顾郎君,也不想掺和此事。” 明眼人一看,那位博陵崔氏的崔公子,并未将顾彦徽放在眼里,瞧着他们也不像交心之人。 小宁手中的笔一顿,又将目光落到刚送来不久的账册上。 本应二月底到的账册,出了点岔子,晚了足足一旬才到。 如今,再不紧着点,就不好安排今年了。 这一厢风平浪静,但芙蕖院却人仰马翻。 江子义今晚本在东厢房陪着屏儿。 睡至二更之时,正房突然传来动静,妙言急急来报: “伯爷,夫人见红了。” 听闻此事,江子义急得披上外裳,快步至正房内,却在内室的屏风外侧被人堵住了步伐。 “伯爷,暂时不宜入内啊!” 刘嬷嬷扑在江子义跟前,含着哭腔道。 江子义又急又气,冷声问:“大夫来了么?” 刘嬷嬷咬牙: “毕竟男女大防,老奴遣人去请女医了,约莫一刻就到。” 江子义冷冷看了刘嬷嬷一眼,刘嬷嬷心中一跳。 但此时顾不了许多,夫人那儿还需要她,她只得把担忧的心又揣回原位。 急忙忙回了屏风里侧,好在有保胎的方子在,只要煎了总能好些。 既然暂时不让他见周端宜,江子义唤来齐杰,让他去请府里常请的大夫。 齐杰得了令,立即动身去请了。 内室屏风后侧,伺候的妙言脸色煞白,这血居然止不住…… 她牙禁不住发颤。 而周端宜早就痛晕过去,刘嬷嬷汗湿透了衣襟,又骂了在廊下煎药的侍女手脚不利索。 这番动静也惊动了府里其余人。 宝秋得了消息,犹豫要不要唤醒老夫人。 宝珠说道: “宝秋姐,既然伯爷在芙蕖院,左右生不出大乱子。 但老夫人好不容易今儿个歇得早,咱们要是去吵醒,恐怕……” 恐怕会落得老夫人埋怨。 宝秋听了这话,犹豫的心也即时定下了。 “那咱们等着芙蕖院会不会主动递信吧。” 宝珠点头,又贴心说: “宝秋姐,今儿个我守夜,你也快去休息吧,我瞧你精神还未好全。” 宝秋闻言,心中感激,的确如此。 陈嬷嬷去世才没几日,她精神恍惚。 如今也未歇好,有了这机会,连忙道谢,又去耳房暂歇。 宝珠靠坐在脚蹬子上,打着盹。 第67章 小产一事 周端宜小产了。 女大夫本来就少,又慢了些功夫,等来的时候,腹中胎儿没有保住。 江子义神色不定,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椅子,声音冷然: “怎么好端端的,夫人突然小产?” 下人们如鹌鹑一般跪在地上,大夫也弓着身子,斟酌道: “妇人前三月小产,也不算太稀奇。 给夫人把脉时,依着脉象来看,恐怕夫人近日多思。” 江子义闭了闭眼,挥手打发大夫去开养身方子,大夫稍松口气,快步离开这屋子。 他又问刘嬷嬷: “夫人近日多思?此事嬷嬷可知晓?” 刘嬷嬷这阵忙着管家,哪有心思关注周端宜的心情。 她心中一慌,但低着头,也瞧不出慌乱的神情。 她想了想道: “妇人坐胎时,情绪变化莫测,实属正常。 说来,也是照顾夫人的下人们不尽心,老奴晚些时,就狠狠敲打这些下人们。” 只字不提自己的责任。 江子义心底虽愤怒,又有些伤心,但不知为何,心底也稍微轻松些。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此时没了,说不准也是天意。 落了胎,偏生此事还不好张扬。 他轻叹道:“就说夫人病了,芙蕖院下人照顾不周,罚一月月俸。” 说完这话,江子义进内室看了眼未醒来的周端宜,坐在榻边上,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 妙言犹豫道:“伯爷,夫人醒来后,此事要和夫人说吗?” 江子义神情微怔,目光落在床边小几上的小虎帽上,喉咙似梗了口气,不上不下。 良久,他才道:“先瞒着吧。” “那屏姨娘那边……?”妙言谨慎问。 江子义闭了闭眼,轻声说:“我晚些时候和她说。” 妙言长舒一口气,转头去找大夫了。 妙言心细,给来看诊的大夫包了厚厚的红封,让她切莫宣扬此事。 大夫硬着头皮接下,又开了养身的方子,暂且住在了伯府。 这一出一闹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妙香和屏儿。 妙香去廊下的药炉子守着煎药,同时训诫伺候的下人们仔细着皮。 忍秋想去打听这事,没有打听出来,正房到底出了啥事。 屏儿若有所思,看了这动静,待江子义来时,她心底更有数了。 晚上,她伺候江子义歇息时,江子义也提了。 屏儿面露怜惜,环着江子义的腰,颤声说:“爷,奴害怕。” 江子义安抚了几句,把手放在屏儿腹部,温声说: “别怕,爷在,咱们的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 两人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江子义如常去国子监进学,即便周端宜才小产。 妙香见了此事,心惊不已。 周端宜醒来,第一反应便是摸上了腹部,后觉身体乏力。 妙香和妙言熬红了眼,妙香端来一杯温水,周端宜润了嗓子才问发生了何事。 妙香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 “昨夜,夫人大抵受了凉,半夜发了热,可吓坏咱们了。 好在大夫来的及时,夫人又退了热。 夫人放心,小世子还在。” 妙香说完这话,找了个借口,说去端药来。 周端宜半信半疑,妙言哄着她,她才放了心。 刘嬷嬷不在这,刘嬷嬷还要管家。 但周端宜总莫名的心慌,她刻意忽略,问起了江子义的去处。 妙言立即道:“伯爷去国子监了。” 周端宜微微颔首,又听了妙言的劝诫,躺在榻上。 另一厢,今日下起了绵绵细雨。 南引枝也得了芙蕖院的消息,淡笑不语。 小宁脸色难看,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中拿了几本账册。 她道:“姑娘,您看看,这几处有些不对。按说去年产盐量可观,但收入却薄了三成。” 南引枝接过这几本账簿翻了翻,笑了笑: “去唤那丁熙来问问。” —— “崔兄,愚弟仔细一想,我的能力实在有限,此事你还是另找他人吧。”顾彦徽拱手道。 崔叙伦手中竹扇一顿,笑道: “顾兄可在说笑?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顾彦徽叹了几口气,崔叙伦又追问几句,顾彦徽才吐露实情: “崔兄,不是我不信任你,实在是我怕得罪人。 尤其我们顾家,传到我这一脉,只余顾某一人。 顾某的确赌不起了啊。 顾某知崔兄才华横溢,博陵崔氏又有千年名望。 此事,并非顾某不可,还请崔兄谅解。” 顾彦徽郑重作揖,崔叙伦没料到顾彦徽忽然反水,脸色也隐有郁色。 顾彦徽没管这些,真正两袖清风走了。 他本意也想倚靠此事出头,但昨天新丰楼找他要席面钱,他便知那南娘子可不是好惹之人。 他的梅花佩还扣留在那,哪还有什么心思写状纸。 归根结底,山东士族和关陇势力的矛盾,关他何事? 他本身也出自江南士族,何必掺和进这事? 说不准,这事再拖一阵,指不定又变了个风向。 顾彦徽不想叶娘不喜,那梅花佩还押在新丰楼。 为今之计,他要尽快赎回。 想了想,顾彦徽决定替人捉刀写诗。 留在原处的崔叙伦,扇着竹骨扇,心底火气直冒。 采苓不耻顾彦徽反悔的行为,痛贬他: “为人反复,不能深交!” 清露想得深一些,问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崔叙伦目光沉沉,沉吟道: “此事莫再拖延,由其余人撕开口子吧。” 清露应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引枝听丁熙说: “去年年初时,新颁布了盐税条令,增加了好几项苛捐杂税,光是上缴给官府的税银,就比去年多了两成。” 丁熙愁眉苦脸,“官老爷们,变着法儿地从咱们盐商身上捞钱,这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理由无法说服小宁,她冷笑一声。 丁熙敛眉道: “私盐泛滥成灾,这些私盐贩子,不惧王法,靠着偷运私盐,以低价抢占市场。 他们的盐,不用交税,价格能比咱们的官盐低上不少。 不少贪图便宜的百姓,都跑去买私盐了,咱们的官盐销量自然就少了。” 他耷拉着眉毛,继续说: “而去年夏季又突发了几场灾害,损坏了不少盐田设施,修复起来耗费了大量钱财。 产量虽然提高,但成本也高了,销量也少了,利润自然也下降了。” 小宁清楚无法再从丁熙嘴里撬出实话了。 她用眼神请示南引枝。 南引枝给了小宁一个眼神。 小宁转头安抚丁熙,让他先去歇息,再有问题又唤他来。 待丁熙走后,南引枝说:“这事交给林叔办吧。” 小宁应下,她道:“要去信给丁老管事吗?” 南引枝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此事暂且不告知他。待调查完,拿到实证再说。” 以免打草惊蛇。 小宁应下去办。 第68章 轻松破局 顾彦徽推拒了崔叙伦,但崔叙伦又不想在南引枝身上再花心思。 他仔细一想,又派了一个门第不入流的士族子弟,欲掺和此事。 却没想到,这日在大朝会时,工部尚书被御史弹劾了,罪名为治家不严。 以此为口子,又牵连出昭明侯府的圈地事件,青齐士族一派受到严重的打击。 没想到就这么几日的拖延,让山东士族陷入被动之中。 崔叙伦本计划从国子监开始,让学生们发起对关陇势力的抗议,从右金吾卫执法不当撕开口子,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遣人去调查那小御史的经历,隐晦探到琼都城近日于贵妇圈风靡的一出折子戏,名唤《王绫娘历险记》。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又查了昭明侯府侵地一事,突破口也在南引枝身上。 崔叙伦知晓这两件事始末,方知晓自己被鹰啄了眼。 且这些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中,琼都城大街小巷也一直盛传。 关于南引枝的消息,也如长了翅膀一般在城里流窜。 去年流寇一事又重提,关于南引枝身上发生的事,也颇有些争议。 有人同情,也自有人抨击。 南引枝从阿婉那儿知晓这些消息,不置可否,简单笑了笑。 既然关陇势力先一步发力,她不会再提右金吾卫执法有失偏颇这件事。 至于得罪崔叙伦,得罪便得罪吧。 她如今可不能当墙头草,既暂时选择西县县令这一方,自然不会再帮着崔叙伦去抨击关陇势力。 即便,他们没有山东士族有名望。 但这些不是南引枝该操心的事。 也不知苏夫人如何运作,右金吾卫中郎将乐鸿自己当着自己上级的面,说了那夜行事有失偏颇。 将军依照程序打了乐鸿的板子,又把他往地方上调任。 这一手操作,南引枝拍手叫绝。 瞧着这乐鸿是被惩罚了,但去地方上磨砺几年,回来肯定要升职的。 南引枝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苏夫人给她下帖子,邀她去茶楼听戏,和她说了: “枝娘,那些东西拿是拿不回了。但我家老爷说了,所有东西都报毁了。” 言下之意便是,甭管这些东西有没有处理掉,但既然账上这样报了,那肯定就是这样了。 也在告诉南引枝,不用害怕牵扯上谋反一事。 通过苏夫人打通了渠道,南引枝那是千恩万谢。 这不比崔叙伦那头实在得多?某些读书人还真是把人当傻子看。 南引枝深深感慨,还是有钱好,有钱能解决这事儿。 本来昭明侯府侵地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因着关陇派系官员的攻击,牵带着昭明侯受了皇帝的贬斥。 但这贬斥不痛不痒,只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大抵出于平衡朝堂的缘故吧。 南引枝心想,要是此时昭明侯下位,下一个上来的要是关陇势力的人,也不会是皇帝期望看到的。 没事,她耐心够,昭明侯府她有时间斗,大不了采用熬鹰战术。 她又给西县县令府邸送了一些礼,但这些礼也不算很贵重。 和苏夫人喝完茶,听完说书人讲的王绫娘的戏,南引枝热泪盈眶又感激了苏夫人。 她真挚的神情,险些让苏夫人差点忍不住收义女,还好苏夫人控制住自己。 两人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南引枝亲自送苏夫人回府,才拐道去庄子上留宿。 陈氏如今不太管南引枝,南引枝想去庄子上,她巴不得南引枝少来烦她。 崔叙伦不是爱吃哑巴亏的人。 这日,南引枝在灵源寺又烦完戒醇,戒醇居然送了他手中的琉璃念珠给南引枝。 南引枝震惊不已。 但随即心中一股庆幸袭来。 她不熟知戒醇,那是因为她和戒醇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但同一个层面的人定然熟悉戒醇。 戒醇愿意把这串琉璃念珠给她,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戒醇在保她。 但戒醇完全没必要这么做,除非后面有君主的授意。 彼时,两人依旧于熟悉的禅房之中,南引枝激动地手足无措,良久才双手合十,问道: “法师,可需要我做什么?” 南引枝目光露在手中澄净的串珠上,心中落在实处,却又隐有担忧。 凭心而论,她觉得自己没有底气让他们帮她。 但他们真帮了她,她反而困惑。 难不成真有皇帝和王爷,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妇人,伸手相助吗? 哪怕他们对她或怀有歉意,或欠了救命之恩。 但这些事旁人并不清楚。 他们即便帮她,也是出于内心的选择。 她心头纷繁,戒醇果然也给出了他的答案。 “过一阵,施主便能知晓。” 也就是说,这的确是交易,只是还没到兑现的时候。 南引枝反而心安,但就在她戴上那串念珠显摆之时,采苓找上了他们,邀他们于寺中某处禅地静坐。 竹园之处。 崔叙伦又再一次和南引枝见面,但有了串珠的南引枝心中不慌。 崔叙伦到底是世家公子,即便有着兴师问罪的含义,但他依旧笑容满面,也没有怠慢南引枝。 尤其,当崔叙伦见到南引枝手上那串念珠之时,他脸色只是微微变化。 若不是南引枝一直仔细观察,她还容易忽略。 崔叙伦问她: “南娘子,你手中这串念珠瞧着透净,不知从何处得来?” 他甚至也不愿意编一个来由,明晃晃问上了她。 南引枝也不怵,开朗道: “崔郎君真有眼光,此琉璃法串乃戒醇法师赠送与我,他说与我有缘。” 崔叙伦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南引枝,默默端起手中杯盏轻抿一口。 南引枝还在装傻充楞道: “崔郎君,先前你答应与我的事,前几天顾郎君本来答应了,但不知为何他后续又悄无声息了。” 崔叙伦呵呵两声,毫不客气道: “听闻为难南娘子的那位中郎将,已经被贬出琼都城。 南娘子好手段啊。” 南引枝双眼圆睁,微微歪头。 崔叙伦无心再提此事,他心想,之前和那位谈好的事,只怕全部泡汤了。 关陇的官员主动缩头,那位也没有派人给他传话,想必早先议好的事…… 崔叙伦眸光幽深,手中竹骨扇有节奏地摇晃。 他又问南引枝一些关于戒醇的问题。南引枝避重就轻答了。 末了,两人笑着散场。余下的崔叙伦眸光悠悠。 偏生此时有一个小僧弥端来一个匣子。 他双手合十道: “施主,住持师叔说,这是您丢失的物件,前不久寺里有在您歇过的厢房找到。” 他说话时,漏风的门牙格外的明显。 崔叙伦挥扇示意清露接过,清露谢过小僧弥无嗔,无嗔交完匣子立即离开。 清露疑惑掀开匣盖,见到匣中物品瞳孔微颤。 第69章 小妹来京 “这玉佩……”清露面露难色,递给崔叙伦。 崔叙伦轻瞥一眼,唇畔笑容溢开,拿手摩挲上头环山绕隹的纹样,语气淡淡吩咐: “收起来吧,下次莫再弄丢了。” 清露噤若寒蝉,小心接过玉佩放进匣中。 垂眸想道,这是公子订立盟约的信物,现下要做的事未成,玉佩却送回,恐怕…… 她恭敬捧匣退下。 崔叙伦目光移回到眼前的棋局之中,时不时端茶自饮,仿若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 但侍候的采苓,颇知晓公子心底深处的涟漪。 另一厢,见完崔叙伦的南引枝,坐马车又回庄子上,探望之前重伤的庄户,顺便看一下阿婉和瓦儿如今的生活。 之前,南引枝没有把真相全部透露给阿婉,只说出和陈嬷嬷有直接关联。 自从知晓陈嬷嬷死去以后,阿婉眼里也逐渐有了一丝光。 这日,南引枝启程回琼都城,在入南城门之时,正撞见要去外地任职的乐鸿。 乐鸿叫住南引枝乘坐的马车,南引枝本以为他会对自己放几句狠话,却没想到乐鸿骑在黑马之上,饶有兴致瞅一眼她,同她拱手说: “那夜,是某约束不力,还请娘子莫怪。” 说完,不待南引枝琢磨出意思,乐鸿又一拱手,扬鞭而去。 南引枝还纳闷着,但暂时放下这些不去细想,又在城里挑了些物件,才回伯府。 一进大门,门房就给她递了消息: “南娘子,您娘家妹子上了门,现如今在鹤延堂拜见老夫人呢。” 南引枝心中一怔,谢过门房,小宁拿了半吊钱给他。 她吩咐下人把礼物送至各处院子,脚步直朝鹤延堂而去。 小宁一脸惊喜:“二姑娘来京了。” 可微微一顿,她又好奇说:“怎么二姑娘突然来京了呢?也不提前说一声。” 小宁心底有些不安。 南引枝没有说话,到了鹤延堂,里头正上首坐着陈氏。 周端宜尚虚弱着,不宜待客。江听雪也在里面,坐在陈氏身旁。 南引枝见礼后,目光才落回自己妹妹南含叶身上。 早先白皙的肤色,如今带着蜜色光泽。 一袭细棉的石青色交领襦裙,梳着双环望仙髻,仅用犀角发簪固定。 头上没有过多珠翠,仅在鬓边插一支珊瑚小坠,显得利落清爽。 眼眸明亮,看人时炯炯有神,笑时唇角飞扬。 个子较她出阁时,又多长了不少。 原先只及她下唇,如今却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尤其两颊的婴儿肥褪去,见人含笑三分,少了两分以前的骄妍。 只这一照面,南引枝便知自家妹子恐怕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她鼻头微酸。 南引枝在打量南含叶,殊不知南含叶也起身注视着她。 苍白的面颊,瘦削不少的身形,寡淡的衣着,和眉间掩不掉的一抹愁绪。 两姊妹对视,观望着彼此,居然都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旁观的江听雪脸上写着讶异。 陈氏吃吃笑着,用手促狭点了点南引枝,道: “枝娘,难不成你连自家妹子也不识得了么?” 此言一出,把两人从各自的情绪中拽出。 南引枝回神,笑着迎上去,握住南含叶的手,捏了下她的手心,同陈氏说: “差点就闹了笑话,老夫人,还是您心疼人。” 转过头,又和南含叶介绍道: “叶娘,这位是老夫人,那位是伯府大姑娘。” “还等你介绍,黄花菜都凉了。” 陈氏慈眉善目笑着,又朝南含叶招了下手,热情道: “叶娘,如今你姐姐也回了,莫要再客气,把这文安伯府当家,住一段时日,也陪陪你姐姐。” 语气微顿,又继续说, “雪娘素日在府里也无事,你们年龄相近,可以一起玩。” 南含叶瞧了一眼南引枝的笑脸,脸上的笑也悄然减去两分,只淡淡笑着,也不应和。 南引枝淡淡微笑: “老夫人说笑了。 眼下,叶娘来京,只怕还没安顿,我先带她离开,就不打扰老夫人。” 语气微顿,南引枝朝江听雪笑了笑,就带着南含叶告辞离开。 陈氏嘴角的笑容渐渐扯平,她嘴角溢出一丝不屑,道: “到底小门小户出来,市侩人家,不识礼数。” 江听雪脸一阵红,安抚陈氏几句,就也离开。 她望着南引枝牵着南含叶快步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异样。 恐怕南阿姊还怪着她,待她也不如以前宽厚了。 可在济明侯府,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南引枝自是不管她的小心思,她拉着南含叶疾走。 南含叶还打趣她: “阿姐,怎么三年多不见,你性子急躁这么多?” 随她前来的侍女小念,迫不及待和小宁咬耳朵,问他们在伯府的生活如何。 小宁笑了笑,学了南引枝的做派,也没有回答。 南引枝走在前头,领先半个身位,一边与正在行礼的侍女轻轻颔首,一边微笑道: “这是伯爵府,有什么事等回咱们自家院子再说。” 南含叶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等进了归燕居,换下衣服,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给三位真君老爷上香。 南引枝也不催,坐在附近的圈椅,看着南含叶主仆俩拜完神像。 待两人上了罗汉榻,南引枝问起南含叶为何要来。 南含叶叹息: “爹放不下你,我也想来这繁华的琼都城长长见识,所以收拾了行囊过来。” 说完,南含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可见即便她更衣,也没忘记这回事。 她说:“爹收了你的信,推测你遇到了难处。” 南引枝接过,没有急着拆信,反一脸不信任看向南含叶,试探道: “家中一切可好?” 南含叶神色闪过一抹不自然,她松散靠在大迎枕上,顺手拿了一只梨,咬了一口,道: “家中什么都好,你就别操心了。 姐,还是说说你自己,去年你和离时,爹没有过来,你还怨爹吗?” 南含叶转移话题,南引枝挑眉问她:“怎么说?” 南含叶一时语噎,只觉自家姐姐比三年前难应付多了。 她脸上有些幽怨,腮帮子一鼓一鼓,嗔道: “阿姐,我才来这儿,咱们先不聊这些,伤感情。 不如聊些增进感情的话题吧?” 南含叶眨眨眼,期待看向南引枝。 南引枝微笑:“比如?” 第70章 谋划入赘 南含叶露出了虎牙,眼神多了几分真挚。 她用手支着脸,讨好道: “姐,你把你铺子给我管吧?我也不贪心,给一个就成。” 南含叶舔了舔嘴唇。 南引枝左手朝前一翻一翻,食指和中指微蜷。 南含叶猛地后仰,嘻嘻道: “姐,我开玩笑的。” 语气微顿,南含叶目光落在南引枝掌心处,登时拽住南引枝的左手腕,声音猛地拔高, “姐,你左手怎么了?” 一道肉粉色的小疤蜿蜒在掌心之上。 南含叶目光飞快掠过一抹震惊,又难掩深处的心疼,漫不经心的语气也含了几分狠厉,她抬眼直视道: “怎么弄的?谁弄的?” 南引枝稍用力,收回手腕,淡淡道: “小事罢了,早就过去了。” 顿了顿,她又叫来小宁,吩咐道: “东厢房还空着,暂时安排给二姑娘住。另外,再唤绣娘来,给二姑娘做几件衣裳。” 小宁和小念一道前来,南引枝笑了笑,补充道: “也给小念做两身。” “婢子谢过大姑娘。” 小念笑弯了双眼,朝南含叶又眨了眨眼。 南引枝微笑颔首,又让南含叶先去看一眼东厢房,道: “让小宁开我的私库,瞧你房里有什么缺的,一道给置备齐整。” 南含叶梨子也吃完,梨核扔在碟中,歪头道: “姐,那我先过去了。” 南含叶笑得朴实极了,随着小宁一道出了次间,临走前给了小念一个眼神。 小念低眉顺眼待在屋内。 南引枝笑着发话:“坐吧。” 小念乖乖坐在绣墩上。 南引枝慢悠悠开口:“家中一切可好?” 这个问题,南引枝也问过南含叶,但南含叶显然有所隐瞒。 小宁思索片刻,恭敬道: “回大姑娘的话,婢子陪二姑娘来时,家里一切都好。 隔一段时日,就有大夫来家里问诊,老爷的身子没有查出大毛病。 不过……” “不过什么?”南引枝问。 小念斟酌道:“不过老爷比去年这时要更忙碌一些。” 南引枝双眼微眯,抬手示意小念继续往下说。 “二房和三房那边,如今不劝老爷纳妾了,反而劝老爷赶紧过继一个嗣子,往后好继承南家的祖业。” 南引枝似笑非笑,又问:“姑太太那边呢?” 小念悄悄掀开眼皮,瞅了一眼南引枝,咽了口水道: “姑太太也站在二房和三房那边。” 南氏虽说经商,但到了南引枝父亲这一脉,他是家族的掌舵人。 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弟兄,一个同母的小妹。 以往兄弟姊妹四人关系也不错,虽偶尔争执,但无伤大雅。 不过,自从南引枝她娘过世以后,他爹也没再娶。 且这么些年,他也没有一个儿子,只有南引枝和南含叶两个女儿。 因着这事,同母所出的二房和三房,心思浮动。 就连和南引枝他爹一母出的姑太太,心里也活泛了。 娘家没有兄弟撑着,这哪儿行? 尤其,这位姑太太也嫁了扬州本地的官员。 这么一串,南引枝大概清楚,为何自家小妹要过来琼都城了。 家里这么多家产,南含叶看似笑眯眯,一派好说话的样子。 但南引枝相当了解这个“小辣椒”,“小辣椒”从小就不爱吃亏。 且如今又快十八了。 二房和三房约莫也知晓她的心思,巴不得早些把她嫁出去,如此也不碍自己的眼。 “小辣椒”也不想自己老是见到,那些觊觎家产的堂叔婶和姑姑们。 南引枝理清这些,笑吟吟和小念说: “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 小念稍松口气,无声行礼后告退。 南引枝拿起蜡封的信打开,抽出里边的信件,先摩挲一下纸张,确认乃通信常用的纸,又检查信封里的槐树叶。 确认无误,她才阅读信上的内容。 良久,她才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 枝娘吾儿: …… 自你娘去世以后,爹对你和叶娘亏欠良多。 下月,叶娘便十八了。 爹忙着跑商,可能抽不出空来琼都城,辛苦你多上心了。 另,叶娘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 爹早先和你提过的顾氏子孙,倘若待叶娘好,可要早早订下。 莫要拘泥于俗规。 …… 父字于扬州家中,二月廿六夜。 信里虽只提到叶娘的婚事,但瞧着爹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南引枝又盘了一下当前的局面,拿了一个梨子来啃。 爹没同她说起具体的困难,但她不可能什么也不打听。 她最好再派几个人去扬州看看情况。 这是其一。 其二,既然叶娘的生辰要在这过,爹也嘱咐了叶娘的婚事,那么这事基本交托于她了。 她不能不管,也得给叶娘相看起来,莫要蹉跎错过年龄。 其三,她该主动出击,从别人那里收债。 …… 想完这些,南引枝立即行动,当即安排了人去通知老秦、秦照临,以及林大管事他们,大家一起吃顿饭。 好给南含叶接风洗尘。 用完晚膳后,小宁和小念在次间里一起看账。 南引枝和南含叶一同待在书房,南引枝拿出一块梅花佩放于书桌上,道: “叶娘,你觉得这块玉佩如何?” 南含叶从桌上拿起玉佩摩挲了几下,神色如常道: “姐,哪里来的?” 南引枝笑吟吟说: “一位顾姓郎君吃不起饭,暂时押了这玉佩在新丰楼。” 南含叶不说话了,但青玉透雕梅花佩还留在手心。 南引枝不着急,意味深长看一眼南含叶的手心。 靠坐在太师椅上,语气稀松平常: “爹在信里说,要我帮忙找个妹夫,三个月内把你嫁出去。” “我不嫁!”南含叶笑着回看南引枝。 两姐妹的视线碰撞,产生无形且激烈的火花。 两人嘴角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互不相让。 南引枝年长几岁,眸光温和些,轻挑眉梢。 南含叶低下头来,过了片刻,又抬头坚定道: “姐,我不嫁人!” “你先把这块玉放桌上,再说这话。” 南引枝双臂抱胸,努努下颌。 “我想招赘。” 南含叶轻抿嘴唇,把玉放回原先的精致匣子里,眼里藏了一丝不舍。 “二叔、三叔和姑姑,不会同意的。” 南引枝起身去附近的茶座上泡茶,边走边道, “况且,那位顾姓郎君会同意吗?” 南含叶紧咬下唇,目光露出一丝期盼,看向南引枝。 “怎么不行?二叔、三叔和我们早分家了,姑姑也嫁出去了,他们能管咱们家的事?” 静谧的书房里,蓦然传来一连串笑声。 南引枝一张脸红润不少,扶腰笑着,声音也高了些,但语气多了一分冷漠, “你们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谋划着让他入赘? 南含叶啊,南含叶,你真比以前长进不少。” 南含叶察觉到气氛有一丝微妙,试探问道: “怎么?他得罪阿姐了。” 南引枝淡笑不语,全神贯注地泡茶。 南含叶膝上手指微蜷,视线落在自家姐姐身上。 她有些读不懂姐姐的想法。 她又问:“不如明天的接风宴,也请他来?” 说完这话,她不自觉握紧双手,屏住呼吸。 第71章 玉观音像 炉子里的水咕噜噜冒着,水气顶着壶盖。 茶香萦绕在室内,沁人心脾。 南引枝目不斜视道:“你清楚他如今住哪儿吗?” “知道。”南含叶放开手指,补充道, “我明天租一辆马车去接他。” 南引枝开始分茶,轻飘飘瞥一眼南含叶,道: “叶娘,没想到你还有挖野菜的潜质。” “啊?”南含叶一脸疑惑,但下意识长舒一口气。 她明白,姐姐愿意接话,就是同意的意思。 南引枝摇了摇头,分了杯茶给自家妹子。 南含叶双手接过,鼻翼翕动,眉眼舒展开来,露出虎牙,笑嘻嘻说: “谢谢姐,是我爱喝的蒙顶甘露。” 南引枝道:“今晚咱俩一起睡,正好厢房里也能散散味。” 南含叶双手捧着茶盏,笑着点头。 —— 接风宴这日清晨,下起了瓢泼大雨。 南引枝一袭灰绿联珠纹襦裙,给陈氏请完安后,陪陈氏一道用膳。 江听雪和周端宜都在。 文安伯府没有媳妇伺候婆婆用膳的规矩,故几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食。 素来注重规矩的周端宜,也没发表意见。 鹤延堂的早膳,以清淡为主。 胡麻粥、馎饦为主食,上了道果仁蒸饼,蒸饼口感松软,带有果仁的香气,再来一道羊肉羹和菠菜蛋花汤,就齐全了。 本来南引枝要陪南含叶一起吃早食,但陈氏忽然留膳,想必有话要说。 她和周端宜虽闹了些不愉快,但彼此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陈氏吩咐宝珠给周端宜盛一碗蔬菜汤,轻声道: “你如今才有了身子,多用些性平食物,少用些羊肉羹等热性食物。” 周端宜小声应是。 江听雪闻言,神情微怔,看向陈氏,陈氏微笑点头。 江听雪扭头,眉梢含喜道:“恭喜嫂嫂。” 周端宜笑着说:“才查出来不久。” 江听雪了然,笑着说: “难怪这些日子,府里住了大夫。原来我快要有小侄子或小侄女了。” 周端宜神情温和,眉眼间淌着一股温柔,余光却打量着南引枝。 如今她有孕,和离了的南氏又作何想? 南引枝挑眉,前不久芙蕖院的消息早就传了过来,难不成消息有误不成? 她心中微讶,但面上还是扬起一抹惊喜的神情,高兴道: “宜娘有了身子!这真是伯府的喜事。” 顿了顿,她对陈氏说: “老夫人,如今宜娘、屏儿都有了身子,您可是准祖母,等到明年这时,鹤延堂可要多加几条凳子了。” 陈氏笑得眼角褶子也出来了, “那你给他们准备了什么礼物?” 南引枝唇畔含笑,陈氏又惦念着她的嫁妆。她故意说: “我嫁妆里还有一座白玉观音像,这次送给宜娘作贺礼,希望宜娘这胎平平安安。” 这座白玉观音像,她刚来那两年,陈氏一直觊觎,三番两次找理由想要过去。 这次,既然陈氏那么想要,她索性脱了手。 南引枝用帕子轻拭唇角。 陈氏呼吸一窒,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一瞬。 周端宜瞧了,眸中闪过一抹贪婪,急忙说: “那就多谢南姐姐了。” 南引枝瞧见陈氏握着调羹的手,仿佛要把调羹给按出个洞来,笑容越发灿烂,道: “怎么宜娘不叫我南氏了?” 众所周知,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周端宜嘴角的笑容转移到陈氏的脸上,周端宜还没有说话,陈氏笑着说: “宜娘年龄小,枝娘,你别和她计较。” 南引枝拿湿帕净手,微笑道: “我心眼直,随口一问,老夫人和宜娘都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这话,南引枝漱了口,起身行礼,“我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小宁跟着南引枝离开。 江听雪像哑巴一样,也匆忙找了个理由告辞。 陈氏心里呵呵,你心眼直,要是你心眼真直,这三年多自己就是瞎子了。 周端宜心中也不舒服。 虽说会收一座白玉观音像,但南氏这居高临下的态度,真令人生厌。 在附近伺候的妙言,心中惴惴不安。没想到伯爷还没将夫人小产一事告知老夫人。 这可如何是好。 待周端宜用完膳,妙言随她回芙蕖院,把此事告知刘嬷嬷。 刘嬷嬷却两眼一亮,又叫来妙香,出主意说: “我们同夫人说小产一事,恐怕夫人难接受。不如,等那白玉观音过来……再……” 刘嬷嬷用眼神意会,妙香心里咯噔一声,忙道: “伯爷清楚夫人这事的由头,届时拆穿,岂不是给夫人惹麻烦?” 刘嬷嬷管家有一段时日,面相有些威严,眉毛一拉,眸光犀利道: “这事只要没有确切的把柄,便不会闹开,咱们只要夫人有精神寄托就行。” 顿了顿,刘嬷嬷看向妙言,试探道:“妙言,你怎么看?” 说来,以往妙香都会赞同她的想法,往往妙言会提反对意见。 如今妙言不说话,反倒妙香跳出来,刘嬷嬷难免怀疑妙香勾结妙言,意图染指管家权。 毕竟妙香做了姨娘,早就不是之前的丫头了。 妙言学会明哲保身,垂眸说: “我没有想法,这事我也不掺和,我先去给夫人煎药了。” 妙言微躬身子,快步离开正房旁边的耳房。 刘嬷嬷深深看一眼妙言,不掺和此事,便是不赞成她的想法,妙言依旧站在她的对立面。 妙香想起之前妙言的告诫,提醒刘嬷嬷: “嬷嬷,此事万一失败,就麻烦了,要知道东厢房还有一位虎视眈眈。” 这话说到刘嬷嬷心坎上,她心中一跳。 和南氏比起来,提防她和伯爷死灰复燃,明显东厢房那位更令人防备。 要是生了位庶女便罢,但要是长子…… 刘嬷嬷双眼微眯,本不大的眼睛,依稀闪着寒光。 鹤延堂内,陈氏挪到美人榻上,还想着那尊白玉观音像。 她平时也会念佛经,偶尔兴致来了也捡捡佛米。 但那尊白玉观音像,她当初一见,就十分喜爱,可惜南氏不孝顺,没有主动给她送来。 如今南氏反倒要送给周氏,她喉咙噎了一口气。 本来想让南氏送个铺子,自己也好用代为打理的名义接手。 但南氏又一提它,本平静的心,又泛起了波澜。 她看一眼给她捶腿的宝珠,慢悠悠开口: “宝珠,我担忧宜娘才有身孕,腹中的胎儿压不住观音像的福分。 你说,届时我替宜娘保管几个月可行。” 按理这话是问询的语气,但陈氏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问句成为陈述句。 而且陈氏乃主位,宝珠乃仆位,陈氏也不是寻求宝珠的建议,而是希望宝珠附和自己。 宝珠巴不得陈氏多折腾,她抬头,活泼又不失沉稳道: “老夫人真心善,这可是旁的人家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 宝珠笑得真诚。 陈氏听得吃吃笑了起来,道: “你这丫头。” 第72章 拿走拿走 归燕居内,南引枝吩咐人开私库,拿出那座白玉观音像。 这白玉为于阗玉,质地温润,精光内蕴,于金银平脱漆盒盛放,内衬蜀锦,外裹苏州缂丝袱子。 观音高六寸有余,姿态为半跏趺坐,身披帔帛,胸挂璎珞,衣褶线条流畅,璎珞颗粒以浅浮雕呈现,丰腴而不失灵动。 底座为莲花座,花瓣分层雕琢。 甫一从漆盒拿出,吸引了南含叶的视线。 她嘴巴o成圆形,叹道: “姐,你把它拿出来,是要给我做嫁妆吗?” 莫怪她有此问,当时,南父把这座白玉观音像,添进了南引枝嫁妆单子,南含叶还和她置气了小半月呢。 此时,她见南引枝忽然拿出来,难免心底也痒痒。 她搓了搓手,要上手去摸。 南引枝拍开她手,道: “你不是不嫁人么?哪里来的嫁妆。” 南含叶顿时一噎,揉了揉手,咕哝说: “你不给我,又拿它出来做甚?” “送人。”南引枝微笑道。 “送人?!”南含叶倒抽一口凉气,爪子拽住南引枝袖子,嚎道: “谁能值得这座白玉观音像!” 南引枝捋了捋南含叶的碎发,轻声说: “我如今是平民,哪守得住这么一座菩萨像,它重要,还是咱们的命重要。” 南含叶眨了眨眼,“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南引枝神情柔和,笑而不语。 小宁咳嗽两声,南含叶歪头,小宁和她咬了几句耳朵。 南含叶猛地收回爪子,怔怔道: “我今天就去收拾包袱,还是扬州安全。” 说完,拔腿往外走。 天爷啊,她姐这里也太不安全了。 侍女又端来黑漆嵌螺钿木盒,南引枝摆摆手道: “赶紧回吧,到时爹问起来,我就说,你想开了,不再去挖野菜了。” 南含叶脚步一顿,裙摆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龇牙道: “谁要去挖野菜,我不爱吃野菜!” 小念站在博古架旁,用帕子掩去唇角的笑意,南含叶瞟一眼,小念的笑收敛不少。 侍女把黑漆嵌螺钿木盒放于桌上,行礼告退。 南含叶眼睛一眯,指着它道: “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小宁上前掀开盒盖,又轻柔拿开宝相花绫罗袱子,里头用素色桑蚕丝帕包着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 南含叶迎上前来,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上手去摸,眼里流露出赞叹之色。 南引枝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这尊观音像上。 这尊菩萨像和之前那尊的区别之处,在于之前那尊半跏趺坐,而这尊为立像。 南含叶忍不住将两者进行比对,只有观音姿态不同,但材质瞧起来仿若一模一样。 她结巴道:“这……这……姐……我……” 南引枝说:“不一样。” 南含叶盯着南引枝,眨眨眼,似乎在问哪里不同。 小宁把两尊菩萨像并排一起,嘻嘻道: “半跏趺坐的取自于阗玉,玉料为羊脂玉; 而立像的取自关中白玉。前者来自西域,后者琼都城就有。” “那……那哪尊送人?”南含叶问道。 小宁看向南引枝,南引枝淡淡笑道:“都送。” 南含叶小脸一垮,有气无力坐在雕花圈椅上,两手撑着脸,静静盯着这两尊白玉像。 良久,才别开眼,摆手叹道: “拿走,拿走,全拿走。” 南引枝被逗乐了,伸手揪南含叶的脸,又搓了搓,手感真好。 “你不是不爱玉么,怎么一副要死相。 等姐有钱,送你黄金铸成的神像。” 未出阁前,南含叶没有自己的产业,平日的月银也要省着用。 她平时爱捣鼓一些玩意儿,不爱雅致之物,颇喜金银之财。 但南含叶听了这话,没有露出她标志性虎牙,只微微掀开眼皮,有气无力“嗯”了声。 没有兑现的话,听听就得了。 南引枝顺手摸南含叶头上的毛,俯视这两尊菩萨像,唇角弯出一抹弧度。 本来关中白玉那座,她去年春搜罗,预备要送给陈氏。 但出了点岔子,没有送出去。 如今,也算便宜了周端宜。 她示意小宁把两个漆盒收好,吩咐道: “一尊送去芙蕖院,另一尊裹好送给苏夫人。” 小宁应下吩咐,离开屋内。 南含叶忽然像打了气的气球,整个人忽地坐直,抬头道: “苏夫人?” “对,请她帮忙给你寻摸对象。”南引枝斜睨南含叶一眼。 南含叶猛然起身,准备抗议。 这白玉像送人多可惜,还不如自己留着。 南引枝用一句话轻飘飘堵住南含叶的嘴,她道: “正好也能看看那位顾氏子弟,是否对你有意。” 南引枝伸手按住南含叶肩膀,强迫她坐下,笑意吟吟盯着她,说: “你不想知道吗?” 南含叶双脸发热,她错开南引枝眼神,嘟哝道: “他对我很好的。” 但她也没说旁的话。 南引枝伸直身子,南含叶用手贴了下自己的脸,罕见低下了头。 小念耸了下鼻子,难得大胆插话说: “大姑娘,婢子的下半辈子生活就靠您了……” 她不想跟着去挖野菜。 南含叶懂了小念未尽的话语,抬头剜了小念一眼,故意斥道: “挖什么野菜!到时让他入赘不就行了!” 小念耸了下肩膀,默默移动步伐,离南引枝近了些。 让那位顾郎君入赘? 比自家姑娘继承全部家业的愿望,可要离谱多了。 南引枝远离南含叶主仆俩的纷争,把东次间让给她俩,移步至西次间的书房。 目光探向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檐角的雨水倾泻而下,如水柱。 南引枝静坐于雕花太师椅上,拿起桌上精致匣子里的琉璃串珠,端详它陷入沉思。 皇帝和山东士族本达成短暂的联盟。 因为遇刺一事,山东士族不确定他的安危,拖延几日又来找自己试探。 顺便可以利用自己。 但自己一方面寻求皇帝的帮助,从戒醇入手,顺带恢复记忆。 另一方面,又从苏夫人那儿作为突破口。 但归根结底,皇帝和山东士族的结盟,是为了压制叶国舅为首的关陇势力。 自己的行动,如果尚未告知皇帝,算得上打草惊蛇,坏了皇帝的盘算。 但那张字条,诉表了自己对帝王的忠心。 眼下山东士族没有大动静,这恰巧说明,他们和皇帝的结盟失败了。 大抵皇帝也赞同,养大了山东士族的胃口,恐怕要比关陇一派更为难缠。 尤其近千年的名望摆在那儿。 可皇帝会不会多疑,怀疑她在威胁他呢? 南引枝面上露出苦笑,不过很快她自我消解了愁绪。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都当皇帝了,不至于这么小气。 第73章 金玉相生 她铺开纸张,研墨,提笔在纸上头脑风暴。 江听雪或江子安血脉存疑。 昭明侯府刚经历一场政治风暴的洗礼。 昭明侯任右威卫大将军。 想了想,南引枝两眼一亮。 皇帝不会愿意见到关陇势力一家独大。 但如果是山东士族内部的矛盾呢? 博陵崔氏的崔公子牵头,这不恰巧说明他想冒头吗? 这个消息对博陵崔氏的人来说,比放在自己手中要更有利。 但是…… 万一文安伯府出了问题,自己还在府里没有脱离,对自己牵连也大。 南引枝心想,这个消息又该如何令他们知晓呢? 如今昭明侯府里的人,正要夹着尾巴做人,再犯点错,嘻嘻嘻。 这件事的切入点。 南引枝两眼弯弯,提笔在纸上写上三个大字——“陈嬷嬷”。 南引枝满意颔首,把纸揉成团,借了烛火,扔进铜炉之中。 陈氏的日子太松快了,适当的紧张,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她吩咐小宁给宝珠传话。 另一厢,芙蕖院里。 正房明间的桌子上,摆着长条漆盒,里头的白玉观音栩栩如生。 刘嬷嬷见着这座观音像,心里的念头没有那么坚定了,这尊白玉观音不要也能卖出去啊。 怎么着都能有个五十贯。 拿来陷害人,是不是不太好。 而且小宁还唤了府里请的那位大夫来验看,这尊白玉观音没有任何问题。 瞧着,夫人也很欣喜呢。 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刘嬷嬷双眼紧盯菩萨像,提议道: “夫人,要不要开设小佛堂,把它供奉在里面。” 然而,她们还没商量出结果。 鹤延堂就来人了。刘嬷嬷眼疾手快把盒盖关上。 宝秋带着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笑眯眯来了正房,屈膝行礼道: “奴婢给夫人请安。” 她面上带笑,心中却吐槽,讨好人的事尽归了宝珠那丫头,得罪人的事全落在自己头上。 周端宜柔柔靠在圈椅的软垫上,颔首道: “宝秋姑娘过来,可是老夫人那边有事找我?” 她才从鹤延堂回来,要有事也不早些说。 周端宜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 宝秋视线落在黑漆嵌螺钿木盒上,福了身子,柔声道: “回夫人的话,老夫人说您有孕在身,鹤延堂有一尊前朝的古铜嵌金香炉,与这白玉观音正是‘金玉相生’。 老夫人提议夫人,把这观音像暂放于鹤延堂的小佛堂内,搭配古炉供奉。 老夫人可以为夫人每日焚香诵经,夫人只需要安心养胎。 所需的香烛、供品皆可由鹤延堂支应,省得夫人费心劳力。 待夫人腹中胎儿安稳,再一并送还。” 宝秋微笑说完。 周端宜脸色,肉眼可见一阵白一阵青。 而刘嬷嬷的脸顿时拉长,像个冰冷的馒头。 来伯府这段时日,刘嬷嬷养尊处优,原本瘦削的脸愣是长圆一圈,又白净不少。 不过她斜着眼看人时,那副刻薄的神情未改,又添上三分管家的威严,下人们瞧着容易心里发怵。 周端宜面对宝秋的说辞,看向刘嬷嬷。 刘嬷嬷扯了左边嘴角,噙上一抹不实心的笑意,道: “平日里,老夫人比较忙,芙蕖院正好也要设小佛堂,赶巧儿,今天夫人还说要供着这尊菩萨像,给老夫人祝祷。 这事儿还是不辛苦老夫人了。” 话说得好听,金玉相生的说辞都出来了,说出去都觉丢人。 伯府老夫人瞧中别人送夫人的礼,哪家当婆婆的贵族人家,眼皮子这么浅? 刘嬷嬷笑意不达眼底。 但宝秋也早预料过这番话,她得体笑道: “夫人如今才坐胎,难免过于劳累。老夫人的提议也是好心,本着对夫人的爱护和体贴。 我清楚刘嬷嬷也是为夫人好,只是这是老夫人对夫人的提议,嬷嬷您暂且歇一下,让夫人自己回答。” 宝秋脸上显露一抹不容拒绝的强硬,搬出了长辈对晚辈的拳拳爱护之情。 倘若周端宜再拒绝,未免不识相。 宝秋也仿佛打了刘嬷嬷一巴掌,还是当着周端宜面打的。 刘嬷嬷垂眸。 周端宜又望了白玉观音一眼,轻抿嘴唇,皮笑肉不笑说: “既然宝秋姑娘这么说了,我也无话可说。 你们把这尊白玉观音像拿走吧。 只是待我坐稳胎后,要请回这尊白玉观音,那时,还望宝秋姑娘切莫阻拦。” 宝秋微笑,亲自上前,打开黑漆嵌螺钿木盒,眸中闪过一抹惊艳。 在一旁的周端宜和刘嬷嬷,脸色相当难看。 难不成还不信她们? 宝秋轻柔把盖合上,颔首道: “夫人多虑了,老夫人爱重夫人,又怎么会为难夫人。” 周端宜胃中一股酸水反了上来,她当着宝秋的面忍不住干呕几声。 宝秋笑容有一丝僵硬,急忙告辞,又带着婆子和侍女离开。 刘嬷嬷目送她们“耀武扬威”地离开,眼中掠过一抹狠戾。 鹤延堂真会恶心人。 刘嬷嬷轻柔拍了几下周端宜的背部,又伺候周端宜喝下几口茶水。 周端宜才缓了过来。她把手放在腹部,缓缓摸了几下,半怒半嗔道: “你这小子,可真磨人。” 在屋内伺候的妙言,眸中显露几分不忍,刘嬷嬷警告看她一眼。 妙言垂下了头。 刘嬷嬷安抚道:“小郎君这是为夫人抱不平呢。” “嬷嬷说的是。” 周端宜唇畔溢出笑意,又说,“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刘嬷嬷凑近,弯腰小声在周端宜耳畔说话,周端宜沉思片刻,轻声道: “那这事儿便辛苦嬷嬷了。” 刘嬷嬷笑得像一朵喇叭花,“为夫人分忧,乃老奴的本分。” 她微微福身,直起腰来朝门外走去。 鹤延堂送来照顾东厢房那位的嬷嬷,得去关照关照。 刘嬷嬷经过时,妙言忽觉胳膊上凉飕飕的,立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搓了几下胳膊,伺候夫人更加小心了。 芙蕖院和鹤延堂的交锋,被有心人报给了归燕居。 小宁照常按吩咐打赏,南含叶听了,忍不住吐槽: “这伯府就这么几个主子,还要为一尊白玉观音,心眼子乱飞。” 南含叶啧啧几声,又凑近南引枝,朝她胸口看去,问道: “我倒要瞧瞧,这伯府把我姐吃成什么样,会不会心已经黑了。” 南引枝伸出右手食指,抵住南含叶额头,温声说: “咱们南家,难道有心不黑的么?” 第74章 接风洗尘 南含叶嘻嘻笑了两声,又夹起一筷酒糟醉鲞,放进南引枝碗里,咧嘴道: “姐,我辛苦奔波带来的,快试一试味儿。” 南引枝唇畔含笑,轻飘飘瞥一眼南含叶,挑了下眉头,夹起醉鲞滑入嘴中,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 叹道:“不错。” 整个午膳期间,南含叶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小宁坐回位置,和小念眼神互相飞来飞去。 院内,雨声渐歇,泥土的腥味夹杂着连翘的浅淡草本味。 小宁和小念结伴从后角门出府,去雇马车到城外接顾彦徽。 虽然说,南引枝对顾彦徽好感有限,但基于自家妹子的要求,以及往来的礼数。 她还是给顾彦徽下了帖子,并且让送帖子的人传话,会有马车来接他。 顾彦徽也应下了。 用完午膳后,时辰还早,南引枝想着,丁熙一事不如给叶娘练手,正好今天叶娘也会见到林叔。 于是,她沿着长廊和叶娘一边散步消食,一边说起了丁熙的事。 不过,在此之前,她问候了丁大管事的身体。 南含叶思忖道: “丁伯因为常年跑船,身上又有些暗伤,去年夏身子就不大爽利,尤其一到雨天,身上哪哪都疼。 而且去年秋,婶子又患了腿病,家里许多活儿干不了。 丁伯同爹提过,自己如今再跑来跑去,先不说吃不吃得消的问题,光担忧时常卧床的婶子,就难以像以前那么发狠办事儿。 丁波想着,不如把机会交给年轻人。 于是,很多跑腿的事,就交给了大儿子丁熙来办。” 南引枝微微颔首,又问起家中经营盐业的情况。 南含叶揣摩着自家姐姐的心思,答道: “虽说去年盐税涨了些,但实际利润比前年还要富裕一成。” 说起大洛朝的盐,至如今,和建国初期官民共利的宽松政策不太一致。 那时,还允许私人参与盐业生产,还没有盐引这个说法,只需向官府缴纳盐课,剩余部分可自由出售给盐商。 不过,大洛扬州的大盐商为规避风险,更倾向于缴纳定额盐租,获取盐池、盐井的经营权。 后来,约五年前,大洛榷盐法颁布后,朝廷禁私盐,贩卖私盐一石者死。 扬州大盐商原有的租赁官地、收购盐户的经营模式被打破,被迫转型为官府的运输代理人。 盐商需向盐铁使衙门缴纳盐课银,约盐价的三成,领取盐引,也可称盐钞,作为运输凭证。 再从指定盐场批量采购官盐,运往指定地区,全程由盐院派员押送,禁止私自更改路线。 本来自由时期的高利润,腰斩不少。 不少中小盐商因资金不足,被迫退出竞争。 且盐商将官盐运抵目的地后,必须移交当地盐院统一销售,不得私自售卖。 但有人在的地方,难免多了许多自由空间。 尽管榷盐法严格切断盐商原有的“私采——收购——运销”的链条,但私盐屡禁不止。 不过,盐商资本涌入扬州,带动造船、餐饮、娱乐等行业发展,扬州逐渐雄富冠天下。 之前丁熙提过,盐田设施损害,但产量提高了。 虽然盐商不直接拥有盐池、盐井和盐田的经营权,但官府的修复需要大量资金,而投入的费用,会通过供应链转移。 比如提高官盐批发价,反应在盐引价格上,购买同样数目的盐,但要缴纳的盐课银多了。 或者强制摊派义务,要求盐商参与盐田修复,或通过“捐输”、“报效”等名义强制征收费用。 但盐田损坏,产量却提高了。 这说明官府为保证国库的收入,或大力修复盐田,或摊派劳役征发民夫加速盐田修复和生产。 当然,也可能盐的品质下降,掺杂杂质过多。 其本质是官府在专卖制度下为维持国库盐税收入,通过集中资源抢救生产、牺牲质量换取数量等方式,实现的表面增长。 但对于盐商来说,作为流通的中间环节,成本会增加,收入会大幅减少。 依照丁熙的话,结果没有问题,可偏偏账本被小宁查出端倪。 只因去年引入的一项新技术“垦畦浇晒法”,产量提升能多三成,且卤水浓度高。 尽管盐课银在原先的基础上,又多上两成,但光产量这一项,就能补回。 且灾害后,官盐售价也会提高,哪怕销量减少,但售价涨幅能超原先价格的一半。 尽管私盐屡禁不绝,但绝大部分人购买的还是官盐,较减少的销量,赚取利润是正常的。 更不用说,去年受灾影响的是局部区域,他们还从未受灾地区低价采购官盐,运到灾区按规定价格销售。 只能说,盐利一事,一言难全。 南引枝回转心神,把丁熙这件事简单和叶娘说了。 南含叶脑子转得也快,温声道: “姐,这事你交给我,放心。” 南含叶露出虎牙。 南引枝拍了几下叶娘的肩膀,嘱咐道: “这事儿别打草惊蛇,到时你可以找林叔配合。” 南含叶伸手揪下一片含着雨水的叶子,弹了下叶片,笑着颔首。 一边把玩叶子,一边挽着南引枝的手散步。 大雨过后,天依旧灰蒙蒙的,但好在没有继续下雨。 南引枝和南含叶两人收拾好,各换上一身合适的衣裳,套了马车去新丰楼。 老秦早些时候,就辞了伯府的短工,在杏林居附近租了屋子住,也能离秦照临近一些。 从西县到东县要花的时间略长,因此,这父女俩比南引枝晚到一些。 而林大管事这一阵歇在新丰楼,他特地来迎南引枝和南含叶。 他面上惯常的和气,左脸的那一道浅疤,总容易让人忽略。 到了包厢,大家简单叙叙话,老秦和秦照临一道来的。 而小宁、小念和顾彦徽姗姗来迟。 顾彦徽住在琼都城外,来得迟也正常。 南引枝饶有兴致地看向南含叶。 今天顾彦徽换了一身简朴的长衣麻衫,鞋子也不像之前那么讲究,蹬着一双木屐。 相较之下,他的清贫一眼可见。 尤其,与精心装扮的南含叶相比。 顾彦徽有些局促地摸了下鼻子,又拱手见过大家: “还请见谅。” 林大管事和善笑了笑。 南引枝让小宁和小念一道坐下,笑道: “今天只咱们自己人一道吃饭,大家不要拘束。” 顿了顿,南引枝又说, “这是叶娘,大家也熟悉,这顿饭主要给她接风洗尘。” 第75章 兄妹之情 话音刚落,南含叶从善如流举起茶盏,笑吟吟道: “多谢大家为我接风。” 南引枝和其余人举起杯盏,互相示意后,各自抿了些茶。 席上也有酒,不过是果酒,度数不高,入口有果子的芬芳。 其实,顾彦徽本来有些尴尬,但他实在有些饿,也顾不上太多,一个劲的夹菜。 倒和老秦有些相似。 不过,老秦时不时和林大管事说几句。小宁和小念就自在些。 南含叶和秦照临交流了几句,点到为止。 南引枝匆匆用过饭后,就移步去了隔壁。 老秦吃得也快,秦照临也有话要和南引枝说。 小宁和小念对视一眼,又扒了几口饭,一起离开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南含叶和顾彦徽。 隔壁房间,秦照临犹豫道: “我要离开琼都城一段时间。” “嗯?”南引枝看向秦照临,“怎么这么突然?” 秦照临沉默片刻,道: “你还记得我上月从剑南道回吗?” 南引枝点头,“怎么说?” 窗户处吹来一阵风,拂过秦照临的脸颊,屋子里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梓州大疫,我得去看看。” 南引枝身侧手指微蜷,声音微哑: “琼都城还没有梓州疫情的消息,阿临,你如何知晓的?” 南引枝轻抿嘴唇,她心中忧虑。 发疫不是简单的一句话,有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秦照临深吸一口气,道: “师兄师姐给我传信,他们都在那里。” 南引枝这时才想起,秦照临乃是道教弟子,她来琼都城是为了私心,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秦照临接着说:“我调整了方子,你再吃半年。” 她来是为了给南引枝调理身体的,怕南引枝年纪轻轻早夭。 南引枝心中升起一阵不舍,抬眼透过窗棂,看到对面茶馆二楼的觥筹交错。 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大洛还没有出现这诗的主人。 但她忍不住说了出来: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顿了顿,她补充道,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士人,曾作出来的诗。” 秦照临噗嗤一笑,伸手捏了下南引枝的脸,凑近道: “对。只要是知己,即便处于天涯也似咫尺之间。” 气氛瞬间由沉重转为轻松。 南引枝恢复脸颊的笑意,温声说: “那多备一些药材。 到时你到了那儿,记得隔一日就传信,用飞鸽传信,多买些鸽子,好报平安。” 秦照临哈哈大笑,“你姐姐我穷得很,一只飞鸽要十贯钱呢。” 而一石粟米约一百三十文。 南引枝打哈哈说:“银钱乃身外之物。” 心中却想,得回去多给阿临准备些食物、钱财。 还有梓州疫情的消息,没有在琼都城传开,不知是有人刻意瞒着,还是因为这事还没有到传出的时机。 她一下子想了很多,但眼前要紧的是,“你什么时候走?” 秦照临瞧见桌上的酒壶,走了过去,边道:“三日后。” 她拿起酒壶,掀开壶盖嗅了下,荔枝的芬香扑鼻而来。 她长舒一口气,又听南引枝问:“姨丈会随你一道吗?” 秦照临倒酒的动作一顿,笑了笑,“这是我的事。” 言下之意,老秦去不去,和她关系不大。 但南引枝还听出另一层意味,秦照临没有把此事告知老秦。 她伸手接过秦照临递来的酒盏,鼻翼翕动,喟叹道: “到时我送你!” 她没有再提老秦,秦照临也稍松了口气。 她和南引枝碰杯,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原本清冷的气质柔和不少。 “那我省了租车的钱了。” 秦照临一口饮尽,南引枝浅酌慢饮,脸颊浮上一抹红润。 “不提这些,咱们听听他们说什么。” 南引枝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留自家妹子和一个成年男子单独在屋子里,而不管。 新丰楼给她留的特定房间,要是她会来,房间两边都会是空的,不会让给客人,除非她发话。 眼下,南引枝移步到墙壁旁,从架子上拿着听筒放在耳畔。 另一厢。 南含叶才和顾彦徽简单聊了些学业功课。她幼时也读了几年书,平时也会按照喜好读一些书籍。 话题转到顾彦徽的生活上。 南含叶不经意扫了眼,留意到顾彦徽身上略微短了些的衣袖,垂眸道: “顾大哥,我给你寄的银钱不够用吗?” 她打直球。 顾彦徽神情微僵,过了几息才叹气说: “叶娘,你不要再给我钱了。 你自己月银只有三贯,还要每月给我寄来两贯,实在不妥。” “我一介男儿,有手有脚,既可给人抄书,又能找些零散的伙计做,怎么着也能度日。” 说到这儿,顾彦徽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荷包,上头绣着丛竹,针脚有些凌乱。 他拿出两张银票放到桌上,温声说: “如今你到了琼都城,恐怕身上没有什么钱。这是一年来我帮你存下来的,你先拿着花用。” 南含叶眨眨眼,正凌乱着。 顾彦徽又语重心长说: “你不必担心我,南伯伯每月都替我承担了笔墨纸砚的开销。 于我来说,助益良多。何况,衣裳乃身外之物,不值一提。” 他避免直接把银票给南含叶,而是放在桌子上,让南含叶自己拿。 南含叶轻咬下唇,伸手拿过银票,看都不看一眼塞入钱袋。 顾彦徽倒不在意,反而神情轻松些许。 他提起南含叶的现状, “瞧着你比我去年走时,要瘦了些黑了些。” 南含叶两眼一黑,她黑的这么明显吗?不待她问出来。 顾彦徽又问:“怎么突然来琼都城了?” 南含叶心头堵着气,笑嘻嘻露出虎牙,道: “我爹说让我找个人回去入赘,特意让我姐来把关。” 话音刚落,南含叶仔细盯着顾彦徽的神情。 顾彦徽眉头一皱,觉得南含叶这样大喇喇说出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他也算了解南含叶。 南家的情况,他也有所了解。 叶娘的心意,他也明白。 但入赘这事,他不可能。 而且,他素来把叶娘当做邻家小妹来看待。 想了想,他道: “琼都城达官贵人比较多,要找一个愿意入赘的人有些难。 不过,待过了各州府的秋闱,学子们来京,届时倒能谋划一番。” 南含叶心中窝火,脸上却笑得像一朵花一样,嘻嘻说: “那我得劝我姐抓点紧。 我爹说,限期三个月,不然他就要帮我找了。” 话音刚落,南含叶找了个醒酒的借口,推开房门出去了。 她也没关注顾彦徽的神情,她怕自己失望。 南含叶像没气的气球,一脱离顾彦徽的视线,整个人没精打采。 第76章 跟着尾巴 留在屋里的顾彦徽,双眼微眯,手头摩挲着荷包。 心想,南伯伯平日极果决,但待叶娘宽厚,应该不至于逼叶娘和人成亲吧。 但转念一想,南家偌大的家业也需有人继承。 那么希望或许会放在叶娘的孩子上。 至于由入赘的郎君打理南家家业,顾彦徽认为南伯伯不会这么拎不清。 由此一想,顾彦徽心头沉重了几分。 良久,他才把荷包收入怀中。暗道,看来,自己只能替叶娘把关了。 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他归结于,大抵出自兄长对妹妹的爱护,怕妹妹被人糟蹋。 心头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南伯写封信,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他按下此事,待平静了心绪,才推开房门出去。 老秦不爱闷在房间里吃饭,其实他也没吃饱。 于是,他又在二楼大堂,和林大管事,两人叫了一壶酒,聊起了天来。 主要是林大管事说,他提了些秦照临幼时的一些事儿。 老秦还是不爱说话。 不过,因着他瞎眼的缘故,周围的人察觉到他身上一股无形的煞气,都默契地离他们这一桌远一点。 出了房门的顾彦徽,也被眼尖的林大管事唤到同一席。 偷听的南引枝和秦照临,一个摸了下头发,另一个拍了下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起移步到桌旁。 下一刻,房间门被南含叶推开。 南含叶跳进来,视线在南引枝和秦照临身上来回逡巡,怀疑问道: “你们背着我聊什么?” 南引枝若无其事,给南含叶倒了杯荔枝酒,温声说: “再过几日,你临表姐有事要离开琼都城,正在商量该准备些什么,给她一起带走。” “真的吗?”南含叶自然地坐在南引枝另一侧,转头看向秦照临, “临表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要离开,难不成你不欢迎我?” 南含叶果然是小辣椒,一出口能噎死人。 幼时,她常常嫉妒临表姐,因为临表姐来了家里,就夺走家里人的大半注意。 自家阿姐陪伴自己玩耍的时间,都要被临表姐分走一半。 就连姐姐送自己的礼物,也不是独一份了。 南含叶耸了下鼻子。 秦照临觉得好笑,她也不惯着,直接说: “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要不然你回扬州去,我就不走了。” 话音刚落,秦照临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南含叶。 南含叶愤愤拿起桌上的蜂蜜云片糕咬一口。 不过,她早就不和临表姐计较了。 南引枝眸间流转着笑意,侧目道: “叶娘,你不是有事找林叔吗?” 南含叶就着台阶下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荔枝酒, “对。姐,你们继续叙话,我不打扰你们了。” 她一口干尽荔枝酒,预备溜之大吉。 南引枝轻咳一声,南含叶疑惑看去。 南引枝用下巴努了努,提醒道: “林叔爱吃蜂蜜云片糕。” 言下之意,你把这碟糕点端出去。 南含叶从善如流,有些小佩服自家阿姐。 有时候,自家姐姐在这种小事上,能格外地留心。 换成她,她想了想,唔……粗中有细吧! 南含叶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同顾彦徽生的闷气,眨眼间就消了。 她端着蜂蜜云片糕出门,朝着林叔而去。 “林叔,帮帮我呗。” 南含叶虎牙一露,浑身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林大管事见状,眉眼舒展,拱手道:“二姑娘有何事?” 南含叶眨眨眼,老秦见状,拱手告辞。 正好,秦照临和南引枝话也说得差不多。 南引枝让秦照临再去点几个菜打包,秦照临留在包房里选菜。 她则出来透口气,顺道和老秦透露梓州大疫的消息。 她也拿捏不准老秦是否清楚这事儿,但稳妥起见,她还是同老秦说了。 老秦表情稳得很,打眼瞧去,憨厚可亲。 恢复记忆后,她也瞧明白。 这位姨丈素日有自己的正经事干,之前愿意待在伯府,恐怕也是一个短暂的歇脚处。 毕竟,她用马车的时间极少,即便出门,也尽量避免用自家姨丈当车夫。 南引枝担忧梓州疫情会扩散,如果人心惶惶,又有躲灾的流民朝江南而去。 要真发展到那样,恐怕她爹也会受波及。 想到这儿,她眉间染上一抹惆怅。 她本来还准备派人去扬州查探一番,但要是扬州也染上疫病。 而他爹又常跟在船上,不可能老实待着。 南引枝双眼微眯,手反复捻着袖襟,弄出些许褶痕。 顿了顿,她试探拿这件事问了下老秦, “姨丈,您看让我爹来琼都城一趟。 我要请镖师去接的话,该找哪家镖局合适?” 老秦闻言,摸了下半白的下髯,左眼半眯道: “你要是信得过我,西市的守望镖局合适。我和那儿的大镖头有些交情。” 南引枝认真道谢,想着待会儿回去之前,就先去那个镖局看看。 合适的话,还可以请人护送阿临去梓州。 灰蒙蒙的天逐渐明朗,灰色的云雾似被一只大手拨开。 太阳间或露出一角,时不时躲进云里。 顾彦徽不同路,他还住在琼都城外,得赶紧回住处。 而林大管事要去一趟玉叶斋。 南引枝和南含叶,与秦照临、老秦后续的路不同。 到了一处胡同口,马车和骡车分道而走。 但诡异的是,南含叶老觉得不对劲,她问: “姐,我老觉得咱们马车后头,跟着尾巴。” 该不会她来了这琼都城,第一次出门就要遇到危险吧? 南引枝想着今天新丰楼掌柜的提醒,看一眼小宁。 小宁悄悄掀开窗帷,见着胡同口处边缘,灰色的衣角,神色郑重地点头。 南含叶一脸苦哈哈,“要不我先下车?” 南引枝轻敲了下南含叶的额头,眼神警告她不要生事。 南含叶懂事地用手在嘴角处一拉。她不说了。 闷了会儿,又忍不住说:“姐,你在琼都城得罪了谁啊?” 南含叶眼神有些小幽怨。 南引枝捏了把南含叶的脸,心满意足道: “你姐我与人为善,怎么会得罪人?那是他们心眼脏,瞧咱们不顺眼。” “那你同我说说呗,免得我出门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南含叶摸了下自己的脸,嘟哝道。 南引枝笑而不语。 第77章 险些翻车 南含叶恨不得立即暴起,揪着南引枝的衣领,让她把这些年发生的事交待得一清二楚。 她不喜欢,自家姐姐这副故意吊着她的嘴脸。 她心中蛐蛐南引枝,浑身散发着怨气。 南引枝感受这股氛围,咳嗽两声,伸出右手掌,认真掰着指头算,轻声道: “文安伯府——” 南含叶微微侧目,不可置信道: “你连住的文安伯府都得罪了?” 南引枝微笑点头,继续道:“昭明侯府、济明侯府——” 南含叶深吸一口气,“姐,你居然一下子得罪两家侯府?!怎么得罪的?” 南引枝得体笑了笑,还在小声说,“博陵崔氏——” “好了!” 南含叶右手食指压在左掌心下方,深呼吸道: “这话就当我没有问过。” 博陵崔氏都出来了,难不成连王爷皇帝也得罪了吗? 南含叶右手按压人中穴,说不准她在做梦,还没有醒来。 过了会儿,又拿起榻几上的团扇给自己扇了扇风。 南引枝摸了下鼻子。 马车有节奏地朝守望镖局而去。 到了镖局,南引枝报了老秦的名号,见到了大镖头。 大镖头一张脸严肃得很,年过五旬,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令人瞧着触目惊心。 他个子高大,说话时震耳欲聋,似雷公在打雷。 待南引枝说明来意,大镖头眉头一蹙,厚厚的额间皱纹,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虽尽量压低声音,但声压在那儿,令人听了耳朵发痒。 “我们这儿没有女镖师。” “那琼都城哪家有女镖师?”南含叶问道。 大镖头笑得大声,“哪家都没有女镖师。” “好吧……” 南引枝沉吟片刻,决定先和镖局合作,先把她老爹接来琼都城。 但阿临那边,就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保护她。 不过,好像阿临会武? 不管了。 南引枝签了契约,借用镖局的笔墨写了封信,又安排妥当后。 和大镖头沟通了会儿,上了马车。 车厢内,只有她和小宁两人。 既然有尾巴跟着她,叶娘暂时留在镖局更安全。 马车行至中途,忽地车轱辘一歪,车夫稳住缰绳,没有翻了马车。 南引枝和小宁撞到一起,两人对视一眼,紧紧靠着车厢壁。 小宁提高声音道:“怎么了?” 戴着斗笠的车夫,驾驭缰绳的粗糙大手青筋毕露,他高声道: “坐好喽!” 话音刚落,马儿猛地嘶吼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车夫猛地调转缰绳,整个人几乎直起了身子,马被迫拐进了旁边的死胡同里。 他们还在道路旁,倘若不往胡同里去,恐怕会撞上摊贩的摊子和行人。 小宁一阵头晕目眩,但好歹稳住了身子。 “小宁姑娘,您和娘子先下马车。” 低沉的嗓音响起,斗笠檐遮住车夫的上半脸,依稀可见车夫微弯的嘴角。 小宁闻言,和南引枝对视一眼,纤白的手掀开车帘,款款下了车。 又伸出一只手,扶着南引枝下来。 小宁抬眼看向车夫,问道:“多久能好?” 车夫唇角弧度又上扬了些,嗓音醇厚,“一刻钟。” 小宁微微颔首,笑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话才说完,死胡同口忽地出现五个蒙面的男子。 车夫才检查完马蹄附近的一处红印,瞧见这五人,拱手问道: “敢问几位有何贵干?” 为首的高个男子,眯着眼,粗声粗气吼道: “与你无关,滚远一点!” 他用手指向南引枝,冷眉道: “老子找这娘们有点事,不滚开些,老子连你一起收拾。” 说完这话,他把褐布袖子往上撸,鼻子发出重重的哼气声。 身后四个男子有样学样,齐齐哼了一声。 有点二,但还挺像回事。 小宁拉着南引枝退后几步,一脸警惕道: “谁派你们来的?我们能出双倍的钱,只要你们识相走开。” “闭嘴!死娘们!” 高个男凶狠瞥向小宁,眸里深处浸出一丝怒意, “再咧咧,老子先办了你!” 小宁心头一跳,南引枝却先挑眉问道, “没有人派你们来?” 高个男眼里凶光毕露,声音似浸入冰窖般冷酷,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他渐渐逼近南引枝,车夫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 自己做的事? 南引枝眉心微拧,她抬手示意车夫退后。 “我做了什么事?” 高个男听了这话,眼神如冷刀子般,牙齿咬得咯咯响,居高临下道: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南引枝无语,越过高个男,问他身后的四个小弟, “你们为什么找上我?我又干了什么事?你们求财还是求命?” 南引枝轻叹一声, “你们不说,我又怎么清楚哪里得罪你们了。” 四个小弟,你望我,我望你,从彼此的眼神看出,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上南引枝。 只是老大这么吩咐,他们跟着做而已。 应该是……求财吧? 他们也没干过求命的事啊。 高个男见状,回头看一眼他们,吼道: “别被这娘们骗了!忘了我是你们的老大吗?” “不是,老大,要是这小娘们愿意花钱消灾,咱们还要找她麻烦吗?” 有一个矮个子男问他。 高个男太阳穴凸凸地跳,咬牙道: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 矮个男嘿嘿笑了几声,搓了搓手,背着南引枝目光,朝高个男比了个数。 高个男见状,猛地朝矮个男脑袋狠拍了下,“出息!” 矮个男揉揉脑袋,小声说:“饭都吃不上了。” 闻言,高个男握紧了两个拳头,发出骨关节咯咯的声响。 又朝其余三个小弟问道:“你们也这么想?” 其余三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弟,连忙接连开口, “老大,听你的!” 高个男点头,指着矮个男,“你去守着。” 矮个男黑巾下的嘴撇了撇,听了吩咐去胡同口守着。 见状,南引枝反而放松地靠在墙边,双手抱臂。 她越过高个男,和他身后的小弟谈判道: “既然你们求财,给你们五贯,只要你们能挡着你们老大找茬。” 她看明白了,找事的只有这个高个男。 高个男青筋暴起:“你瞧不起谁啊!” 说完,他不放心朝身后的小弟看去,好在三个小弟咽了口水,但意志坚定。 其中有一个穿麻洞鞋的小个子男,胀得耳朵都红了,高声道: “无论你给多少钱,我们都不会背叛老大!” 说完,他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乌黑色左脚趾。 高个男满意颔首,又用眼神震慑他们一番,转头挑衅看一眼南引枝。 他也放松下来,呵呵道: “你说什么也没用,今天你注定落在老子手中。” 第78章 出岔子了 “你——”小宁怒目直视。 南引枝唇畔含笑,伸手挡住要迎前一步的小宁。 阿燕的悲剧,她不想重演。 南引枝笑了笑,“十贯?” 高个男又近一步,他眼里露出一抹贪婪和狠戾。 但他并不着急,他喜欢看猎物慌乱无措,但这娘们还强装镇定,他不喜欢。 他烦躁地顶了下腮帮子。 他们只隔了半米。 南引枝不疾不徐道:“二十贯!” 她声音掷地有声,小宁递上钱袋。 南引枝飞快抽出两张银票,夹在右手两指之间。 还似笑非笑晃动几下。 “我(艹皿艹)!” 高个男爆粗口,猛地回头,瞧见小弟们齐齐咽了口水,连着守在口子处的小弟在内。 他们蒙着面,瞧不出彼此的神色。 但高个男留意到其中一个小弟,下意识藏了左脚。 高个男犹豫一瞬,猛地扭身上前,拳松成爪,一道劲风袭向南引枝。 变化只在一瞬之间。 一个小弟往前飞扑,死死抱住高个男的腰。 还有一个紧紧抱住他的左大腿,另一个当仁不让,抱住他的右大腿。 守着口子的小弟晚来一步,张开双手挡在高个男的身前,祈求道: “老大!二十贯钱!您到底和这小娘们结了什么仇?非得找她麻烦!” 高个男挣扎着往前,双拳握得更紧,见没挣扎脱,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吼道: “才二十贯钱,你们就要把老子卖了吗!” 顿了顿,又继续道, “你信不信,只要你们答应这小娘们,等她脱身后,转头就去报官。” 矮个男握紧双拳低头。 沉默许久的车夫,骤然出声: “她不会!南娘子一直在做善事,她不缺这二十贯,没必要骗你们。” 南引枝双手一摊,索性把银票往前一递,银票戳了几下矮个男的背。 矮个男似触电一般抬头,双眼猩红,他一扭头,劈手夺过这二十贯银票。 似烫手一般胡乱塞进怀里,直起腰朝高个男低吼道: “走吧!老大!你不要为了一己私仇,忘了兄弟们!” 高个男发出一连串冷笑,用失望的眼神,看向跟前的矮个男。 矮个男蓦地被抽走了力气,腰弯了一截。 一张黑脸烧得通红,嘴巴蠕动几下,才道: “石头,你说几句啊!” 抱着高个男的小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阻挠高个男往前冲。 他艰难道: “老大!求你了!我……我娘……” 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 高个男耳尖,面上掠过一抹慌乱。 千钧一发之际,车夫朝南引枝看了一眼,南引枝扯着小宁朝胡同口奔去。 矮个男瞳孔紧缩,却说不出话。 此时,车夫眼疾手快揭下斗笠,借了几分手劲,朝高个男掷去,斗笠在空中打了个旋。 三个小弟急急松手,高个男抬脚踹飞斗笠。 高个男忍不住又爆粗口,深情问候几句车夫的老娘是否安康。 几个呼吸之间,场面乱成一团。 高个男连忙吼道:“不要让那娘们逃……” 话音未落,胡同口出现一小队官兵,没错,南含叶喊来的。 跟着南引枝的是镖师,她们向守望镖局借来的。 六名官兵很快介入,把这五名男子押在墙壁蹲着,都双手交叉抱头。 一个个蒙面的黑巾早被县尉扒拉下来,他边扒边吐槽: “他娘的,一天天的尽给老子惹事。” 南引枝同带队的县尉道谢,县尉摆摆手。 “咦,江甲?怎么是你?”小宁捂嘴惊呼,不可思议道, “娘子以往经常帮助族里,你居然来抢娘子的钱?” 县尉眼睛一眯,手扶在腰刀握柄上,转身问道: “你们认识?” 小宁一脸气愤,指着江甲,不平道: “不算太熟。这小子白眼狼一个,记恨我家娘子的产业辞了他,不敢去酒楼里找麻烦,反而盯上了我们。” “呸!欺软怕硬的玩意儿。”县里官兵乙拿刀鞘拍了下江甲的背。 江甲嚣张的气焰,在蒙面黑巾被揭下的那一刹那,早就消失了。 但他恨恨盯着南引枝。 官兵乙瞧了,反手一巴掌呼他脑袋上,斥道: “老实点!” 县尉若有所思,小宁又指了矮个男,说道: “他们拿了娘子的银票。” “嗯?”县尉眉头一皱,官兵丙手灵活探向矮个男怀里,果不其然掏出两张银票。 官兵丙下意识往自己怀里放,忽又想起什么,手拐了个弯,满脸堆笑呈给县尉。 矮个男目光复杂看向官兵丙,以往大家还称兄道弟,如今他兄弟却穿戴上了皮甲。 而自己呢?矮个男沉默了。 县尉见着递到眼前的银票,手没有动作,反而看向南引枝。 南引枝淡淡笑道: “这是证物,由县尉大人处理较为合适。” 县尉笑了笑,丝毫不见外,接过银票塞进怀里。 “娘子再派个人,随我们跑一趟县衙,他们的罪也能落实了。” 才打量完南引枝的南含叶,忙问道: “不知给他们定什么罪?” 县尉微微侧目,喊来和镖师交涉的官兵丁,“怎么样了?” 官兵丁一条条列出: “其一,马车的车轴,有人为损坏的痕迹,且马的腿部有用碎石击打后留下来的印子。” “其二,南娘子被他们恐吓取走财物,准盗论加一等。” “我们没有!是她主动给的!” 矮个男忍不住辩驳,县尉轻飘飘看一眼。 官兵丙按下他脑袋。 官丙丁继续说: “其三,倘若江甲和南娘子之间有矛盾,那江甲属于典型的‘挟私报复’,情节更加恶劣,量刑时大抵会从重。” 顿了顿,他垂着的眼帘抬起,音量低了些, “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二罪以上俱发,以重者论。” 江甲额间冒汗。 南含叶沉吟道:“徒三年啊……” 南引枝拉了下她,温声道: “县尉大人,我和你们一起去县衙。 至于给这江甲和其余四个贼人如何定罪,也不是我一介庶民能插手的事。 辛苦诸位官兵兄弟跑这一遭了。” 南引枝屈膝行礼。 县尉虚扶一把,“南娘子客气。” 南含叶不赞同南引枝亲自去官府,但南引枝做了决定,南含叶无法干涉。 镖师早有准备,马车断掉的车轴,也在两个官兵的帮助下更换。 第79章 生出事端 一行人移至官府。 待南引枝见完县令,说完情况,回到文安伯府,都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还好她们没有误了时辰。 回了归燕居,南含叶兴致不高,怏怏不乐道: “怎么没有马上给江甲定罪啊?明明人证、物证都有。” 小宁见怪不怪,道: “琼都城势力鱼龙混杂,江甲又和文安伯府有牵扯。 而且那江甲不认罪,县令老爷这也是再等一阵,说不准事情会有其他变化。” “变化?什么变化?” 南含叶冷笑一声,“难不成那江甲背后还有人,县令等着背后的人出手吗?” “好了,此事打住。” 南引枝打断,“大家还没用膳,先传膳吧。” 南含叶胸中憋闷,才来琼都城就遇到这档子事。 这琼都城有什么好待的?还不如扬州城。 摆好了饭,南含叶化愤怒为食欲,整整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南引枝拘着南含叶待在正房,和她简单说了琼都城的情况。 又仔细和她说了府里的情形,叮嘱她离芙蕖院远一些。 “那头有一位小产,但自己还不清楚状况的,又有一位有了身子的。 如果你在伯府闲逛,见到她们,甭管礼不礼节,尽量避开。” 南引枝吩咐人摆上棋盘。 南含叶又问:“那府里的大姑娘呢?她为人如何?” “她?”南引枝笑了笑, “你要同她来往也行。不过,雪娘心中有一杆秤。” “嗯?”南含叶思索片刻,道,“她不主动沾手事情?” “对。”南引枝提起上月落水一事。南含叶掀开棋盒盖,评价道: “那她还挺有自己的原则的。” 南引枝不置可否,又与南含叶说了下府里的江子安。 “他往常一月才回一次府,如今正上进着。以前瞧着,前途也是光明的。” “以前瞧着?”南含叶相当擅长抓重点,“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南引枝挑眉,拿起白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啪”的一声,黑子落定棋盘。 南含叶又燃起斗志,哼哼道: “姐,我这几年苦练棋艺,你绝对下不过我了!” “小叶啊,先赢了你姐,再说大话吧。”南引枝故作语重心长道。 南含叶不嘻嘻。小叶什么的,她不爱听! 另一厢,鹤延堂里,室内的沉水香袅袅升起。 陈氏躺在垫着软缎的美人榻上,眼睛下方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宝珠轻柔地给她揉捏脑部。 陈氏问起府里的动静。宝珠柔声道: “归燕居那边,南娘子今天带了南二姑娘出去,傍晚才归。 芙蕖院的话,伯夫人今天没出门,不过……” “不过什么?”陈氏问她。 宝珠手中动作一顿,躬下身子在陈氏耳畔低语: “赵嬷嬷说,伺候屏姨娘的忍秋,背地里咒骂屏姨娘。” 顿了顿,接着说: “大抵也是婢子多心了。 赵嬷嬷还说,今天咱们院里的人,捧回白玉观音像后,刘嬷嬷不似平日那样,对她和颜悦色。 而且今天赵嬷嬷的中饭和晚饭,也没有小丫头去大厨房领。 还是赵嬷嬷自个儿去的,等她到了大厨房后,只有剩着的冷饭冷菜了。” “他们敢?” 陈氏声音掺了一丝怒意,声音也高了起来,她摆手示意宝珠停止按摩。 她道:“赵嬷嬷是鹤延堂的人,大厨房的人,怎么会这么没有眼力见!如今周氏就是这么管家的不成!” 陈氏冷哼一声,道: “把赵嬷嬷传过来问问,我倒要看看鹤延堂出去的人,大厨房还敢给她没脸?” “赵嬷嬷在正房外候着。”宝珠轻声道,“我去唤她。” 陈氏从美人榻上起来,宝珠先扶着她,到明间的太师椅上坐着,吩咐了几句,让小丫头上茶,自己才出去。 暮色给廊下的灯笼笼上一层橘色光晕。 赵嬷嬷穿着茜色软缎襦裙,外头罩着半旧的银红纱衫,鬓边簪着朵蔫头蔫脑的晚香玉。 她垂着脑袋,不似以往那样爱笑,且左脸上还有一抹不太显眼的红痕。 见着宝珠出来,她撇了撇嘴,但她利落扯了下衣裳,扬起笑容问道: “宝珠姑娘,可是老夫人愿意见我了?” 宝珠一袭体面的鹅黄交领襦裙,发间簪了一根珠钗,珠子圆润饱满。 她微笑道:“嬷嬷,您进去后实话实说,老夫人会为您做主的。” 赵嬷嬷等着这句话,高兴地诶了声,抬腿上了台阶,往屋里去。 但临进门前,她有些忐忑,以前有陈婆子在,她从来没冒过头,见老夫人次数也少。 宝珠落后一步,见状笑了笑,替赵嬷嬷正了下衣襟,温声说: “您是鹤延堂的人,代表老夫人的脸面。今天您露了怯,伤掉的不是您的脸面。 至于府里的情形,您看的比我清楚,我就不在您跟前班门弄斧了。” 赵嬷嬷面上笑着,心里头却琢磨宝珠话里的意思。府里的情形?府里也是一个嬷嬷管着。 想到这,赵嬷嬷脸色不忿,一个外来的嬷嬷也能随意给她脸色看? 呵呵。 赵嬷嬷狠心朝左脸加了一巴掌,龇牙咧嘴捂着脸,又用帕子搓红眼睛,理直气壮走进屋里。 今天她不把刘嬷嬷拉下来,她就不姓赵! 宝珠垂眸,眸子里闪过一缕戏谑,装作没看这一切,快步朝屋里走去。 赵嬷嬷到了陈氏跟前,低着头规规矩矩行了礼,哽咽道: “老奴给老夫人请安。” 陈氏正在喝茶,头也不抬道, “赵嬷嬷,你且说说今天发生的事儿。” “老夫人,老奴有错。请老夫人重重责罚!” 赵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含泪道, “今天老奴去大厨房,给屏姨娘领午膳。结果大厨房的管事婆子说,老奴去得晚,只剩下冷菜了。 嚯,老奴掀开食盒一瞧,那哪是什么冷菜,大半的都是剩菜。 老奴好说歹说,大厨房的人也不松口,说府里规矩在那儿,过了饭点不动柴禾。 哪怕伯夫人来了也是这样。 可以前府上也没这规矩。 但他们话也撂那儿了。 老奴想着自己是从鹤延堂出来的人,也不好去掰扯,以免影响咱们院里的名声。 但老奴依旧愧疚万分,毕竟屏姨娘乃是双身子的人,哪能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食。 好歹借着东厢房窗户边的炉子热了热。” “还有这档子事?你何时去的?” 陈氏重重放下手中茶盏,清脆的瓷器声响起。 第80章 嬷嬷告状 赵嬷嬷惶恐不安,“午时二刻。” 陈氏抬眼看向宝珠,宝珠敛眉道: “这时辰还不到大厨房歇火的时刻,一般至少得过了正午时才会。” 那这就是故意为难了。 陈氏发出一连串冷笑声,赵嬷嬷继续道: “老奴记着中午的教训,晚饭时,提前半个时辰去候着。 然后——” 赵嬷嬷一脸悲愤, “屏姨娘那边好歹饭食周全,不是冷食也不是剩菜。 但到了奴婢这里,只剩下冷的剩菜了! 老奴怕耽误下去,屏姨娘的饭菜会冷,先提了膳走。 然而,等老奴回了芙蕖院东厢房,瞧见忍秋那丫头,居然吃得比屏姨娘还好,有鱼有肉有汤。” 赵嬷嬷泪流满面, “他们作践老奴也罢,但屏姨娘肚子里,可是正儿八经的小主子啊!” 她声音嘶哑,适时扬起红肿的左脸。 陈氏冷不丁一瞧,吃了一肚子气,伸手就把手边的茶盏给摔了,赵嬷嬷吓得低着头。 “好!好!好!” 陈氏冷声道, “你去的这些日子,只有今天是这样吗?还有你这脸怎么回事?” 赵嬷嬷抽了个嗝,瑟瑟发抖说: “老夫人,怪老奴没用。 您指我过去芙蕖院,本就是为了照顾屏姨娘和她腹中的小主子。 但忍秋是刘嬷嬷派来的,连屏姨娘也要给面子。 她们安排屏儿近身伺候屏姨娘。 老奴不想惹麻烦,素日也就干干洒扫的活儿。” 洒扫的活儿,一般都是粗使的丫头婆子干得。 陈氏指赵嬷嬷过去,可不是为了这事儿。 还有那刘嬷嬷,一个嬷嬷派的丫头,就能压过她指过去的人? 陈氏的脸阴沉可怖。 周氏的人才进府多久,就把大厨房也把持上了? 赵嬷嬷偷偷掀眼皮瞧一眼陈氏,再接再厉,痛心道: “我这巴掌印子,就是问刘嬷嬷派来的忍秋打得! 老奴不过想着,自己代表鹤延堂,就替屏姨娘问几句,谁知他们会这么不给老奴脸。 更离谱的是,那忍秋还话里话外挤兑老奴,似是提及了白玉观音,老奴也听得不全。 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请老夫人明鉴啊!” 话音落定,赵嬷嬷痛心疾首, “老奴待在伯府里也有十余年了,如今被一个小丫头打了耳光,没有脸再待在芙蕖院了。” 陈氏气不打一处来,怒极反笑。 宝珠连忙又端来一杯茶,柔声道: “老夫人,您消消气。说不准,这其中还有其他的隐情。 刘嬷嬷到底是伯夫人的人,应当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陈氏借着这股势,拿起温热的茶杯,往地上一砸,腾地一下起身,指着门外道: “把大厨房的那个管事婆子唤来,还有刘嬷嬷和那个忍秋。” 语气微顿,“把南氏和周氏也叫过来。” “也不知周氏如何管的伯府,乌烟瘴气!” 陈氏这话说得极重,又想起济明侯府的事。 周氏挤兑南氏,到底出身差了些,一股小家子气。 她这些时日也出去交际,听自家大嫂提起,琼都城里有关于他们伯府的风言风语。 话里话外,他们伯府里没有规矩,任奴仆欺主,当主子的差点连命都没了。 陈氏完全忘记,当初是自己暗示周端宜给南引枝下绊子。 如今伯府的名声损坏了些,她下意识把帽子往周氏脑袋上扣。 此时,宝珠犹豫问道:“可伯夫人才有喜……” 赵嬷嬷忽然接话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嗯?”陈氏猛然扭头,“有待商榷?” 赵嬷嬷还跪在地上,擦了额间的冷汗,颤颤巍巍道: “还请老夫人先息怒,此事也未必是真的。 老奴也是听芙蕖院里的丫头婆子说漏了嘴。 仿佛前不久有一天晚上,对,伯爷在的那天晚上。 有装着血水的铜盆从正房端出来,他们猜测伯夫人来了癸水。” 赵嬷嬷说得委婉,但陈氏懂她说得压根不是那回事儿。 要来了癸水,怎么会有一盆子血水。恐怕是—— 陈氏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又叫来宝秋,吩咐道: “府中还有大夫坐诊,你去寻她探一下口风。 问问伯爷上一次在的晚上,芙蕖院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宝秋眼皮一跳,和宝珠一道出去。贴身伺候的活儿,如今大多是宝珠。 她问了宝珠一嘴,“这是发生了什么?” 宝珠谨慎地捡了几句要紧的话说。 但面上还是一副乖巧讨喜的笑,仿佛她还是宝秋跟前那个二等丫鬟。 宝秋心里吐槽归吐槽,但也没有落宝珠的面子,承了宝珠的情道: “有你在房里伺候老夫人,我就放心了。” 宝秋握了把宝珠的手,袅袅婷婷朝大夫住的地儿而去。 归燕居内。 宝珠毕恭毕敬候在帘子外。 南含叶盯着眼前的棋局,手有一下没一下捏着黑棋, “姐,咱们去瞧瞧么?” “他们的热闹,你也想去瞧?” 南引枝饶有兴致看向南含叶, “这是他们婆媳之间的事,咱们过去给人当枪使,你也乐意吗?” 南含叶伸手把棋局搅乱,黑棋白棋杂糅到一块。 她伸懒腰道:“不下了。” 南引枝低眉浅笑,把手中的白玉棋扔进棋盒之中。 还是这样,下不过她就耍赖。 她起身,示意小宁帮忙整理一下妆容。 南含叶又笑嘻嘻凑过来,“姐,你不是说不去吗?” 斜睨一眼,南引枝挑眉,“对啊,你不去。” 她又没说自己也不去。 反正她与伯府的纠缠,又不是当下即刻能分开。 何况,无论是周氏还是陈氏。 她都挺乐意瞧她们吃瘪的。 “我回来与你说,你要闲着,就再琢磨一下,丁熙那事该如何解决。” 留了这一句话,南引枝先吩咐人去枕霞阁请江听雪,才带着小宁去鹤延堂。 待她到时,鹤延堂有了不少人。 刘嬷嬷、周氏、大厨房的管事婆子、包括忍秋都在。 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南引枝朝陈氏行礼,迎上前来温声道: “这么晚,老夫人叫枝娘前来所为何事?” 按理没有陈氏的吩咐,宝珠不会把这事告诉南引枝。 周氏柔柔坐在附近,问道: “婆母,到底发生了何事?” 陈氏坐在太师椅上,脸黑成锅底,目光落在周氏身上,冷冷道: “周氏,你真不清楚吗?” 周氏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思索片刻道: “难不成今早送过来的白玉观音像出了问题?” 陈氏眼皮一跳,若有所思扫周氏一眼,唇角浸出寒笑。 南引枝脸色淡淡,这周氏怎么老和自己过不去? 难道她看着很好欺负吗? 第81章 简直放肆 就这么一对峙的功夫,江听雪急忙忙赶来,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着急道: “出了什么事儿?” 见着小姑子来,周氏稍松口气,热情迎上去, “雪娘,你来了。 我也不知究竟何事,婆母差人来唤我,似要兴师问罪。 可我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雪娘,要是嫂嫂真的哪里做错了,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她这话虽说自己仿佛做错事,但又隐约指向陈氏故意挑事。 江听雪一脸犹豫,但还是安抚了周端宜几句。 听完周端宜这番话,陈氏才认真审视,这个才进门不久的新妇。 她以往真是小瞧了周氏。 “既然雪娘也来了,不如就先坐下。” 陈氏道,又对屏风后的人影说, “赵嬷嬷,你当着府里主子的面,把今天的事再说一遍。” 刘嬷嬷心中鼓躁,她按了下胸口,惴惴不安看向屏风后侧的赵嬷嬷。 赵嬷嬷脸上的红印更明显了。 她跪了出来,当着南引枝她们的面,有逻辑又不失委屈,先说了中午的事。 话音才落,大厨房的管事婆子脸一阵红一阵白,扯着嗓子道: “你胡说!” “公道自在人心!”赵嬷嬷掷地有声。 “说得好!”南引枝拍掌,又朝管事婆子说, “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应当知晓当着老夫人的面,还撒谎的后果。 虽说老夫人心善,但你自己也说了,规矩摆在那儿,总要人遵守。 难不成,你要坏了规矩不成。” 大厨房的管事婆子腰骤然弯了,她哀求地看一眼刘嬷嬷。 这一切落在陈氏的眼中,陈氏声音含有几分威严,她道: “谁给你胆子,让屏姨娘吃冷饭冷菜! 不说实话,按照府规该当如何,你不会不清楚吧。” 南氏笑了笑,似有些疑惑,歪头道: “雪娘,府规我倒有些记不太清了,你还记得吗?” 她既然要喊江听雪来,自然也要把江听雪扯进这事里。 陈氏目光也落在江听雪身上,江听雪手心微微出汗,斟酌道: “奴仆欺主,轻则二十大板; 重则五十大板,赶出伯府,永不再用。” 江听雪若有若无的眼神,定在大厨房婆子身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到了绿袖。 大厨房的婆子哪禁得住这么吓,当即两腿发软,瘫在地上。 使劲磕头求饶:“婢子刚才说错了,是——” 刘嬷嬷骤然出声:“快来人把她拖下去!” 她腿一迈,就把帕子塞在大厨房婆子嘴里,低声在她耳旁说了几句。 大厨房的婆子,两眼顿时没光了。 她也不说话了,仅跪在地上磕头。 刘嬷嬷跪在地上请罪道: “老夫人,大厨房的婆子偷奸耍滑,也是老奴监管不力。 还请老夫人责罚!” 周氏不赞许看向刘嬷嬷,这事他们芙蕖院也是无妄之灾。 无论哪个府邸,都有不老实的下人。 刘嬷嬷这么急着冒头,岂不是说她这个当家夫人做错了么? 可问题她什么也没做,难不成也要怪她? 周氏替刘嬷嬷说话: “婆母,下人常见风使舵,这事也算不得大事,何况屏姨娘还好好的,腹中胎儿也没事。” 说完,她摸了下自己的腹部。 近日下身老见红,她心底其实也不安。 要不是来的侍女着急,她定连院子门也不出,好好躺在床上安胎。 她说这话,也是息事宁人的意思。 陈氏煞有介事看一眼周氏,目光复杂在周氏的腹部停留几息。 宝秋早带了话给自己。 那大夫见来的人是府里老夫人派来的,伯爷也没交待刻意瞒着老夫人。 她自然一五一十告知了宝秋。 眼下,陈氏看着周氏护着刘嬷嬷,道: “宜娘,子义特地把管家权交给你,这是对你的信任。 你有了身子,精力不济也正常,我这个当娘的也能理解。 可你瞧瞧,我、枝娘、雪娘、还有你,四个主子在这儿。 这刁奴就敢僭越,越过我们直接处置大厨房的婆子。” 陈氏用手指着地上的刘嬷嬷。 刘嬷嬷心掉了一拍,不待她喊冤。 陈氏语气越发急促,声音也更威严, “简直放肆!她眼里可我这个老夫人在,可有你们在!” 周端宜心惶惶,话题一转,怎么突然冲着她和刘嬷嬷来了。 刘嬷嬷正要叫冤。 赵嬷嬷带着一个粗使婆子忽地朝她扑来。 手拿着脏帕子,朝刘嬷嬷的嘴里直塞。动作弧度之大,连鬓角的晚香玉花瓣都掉了几片。 三下五除二,赵嬷嬷和另一个婆子,就用麻绳捆好了刘嬷嬷。 动作之利索,令人叹为观止。 在场的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周端宜大惊失色,提高音量道: “婆母!嬷嬷哪怕犯了错,也不能这么对她啊!” 周端宜谴责看一眼陈氏,忽地脑子一灵光,急忙捂着腹部,直唤疼。 她没带妙言来,身边只有忍秋。 忍秋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脸霎时白了,扶住周端宜,也忘了场合,语气埋怨道: “老夫人,伯夫人腹中还有胎儿呢。” “你这贱婢!” 赵嬷嬷转而扑向忍秋,狠狠抡起膀子,朝忍秋左脸、右脸,左右开弓,各重重扇了一耳光。 她眼里显露一抹痛快,小人得志般,嘴角扬起一抹笑。 这两巴掌,把忍秋扇懵了,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耳里一阵轰鸣声,感觉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周氏天塌了,她整个人身子发软,似要从椅子上滑下。 江听雪离她近,连忙过来搀着她。 周氏撑着一口气,捻帕子的手指着赵嬷嬷,双眼猩红道: “婆母!她呢!她凭什么对我带来的人动手! 您不管管吗!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可言!” 赵嬷嬷噗通一声跪下,发狠道: “老夫人,老奴僭越了,但老奴实在忍不住。” 顿了顿,赵嬷嬷又把晚饭时,她和忍秋的争执说了出来。 着重刻画了忍秋当时的得意,和对屏姨娘的不屑。 忍秋缓了过来,规矩跪在地上,但语气冲得很: “老夫人明鉴!婢子一向本分,婢子的饭菜是自己拿月钱,从大厨房换来的!” 偏偏这时,屏儿跨进正房,笑道: “我倒是不知府里大厨房,何时有了可以用月钱改善份例的说法。” 屏儿柔柔一福,向陈氏、南引枝、江听雪和周氏行礼。 第82章 主仆之分 南引枝的指尖划过茶盏沿,淡笑不语。 陈氏见了屏儿前来,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却故作不悦道: “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也没个贴心丫头跟在一旁。” 陈氏在点周氏,周氏的手死死拽着江听雪的胳膊。 江听雪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屏儿柔声道: “奴许久不见老夫人,特觍着脸来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的眉眼渐渐舒展,唤人给屏姨娘加了座。 屏姨娘施施然坐下,纤手抚在腹部之上。 忍秋见状,眼里的恨意倾泻而出。 赵嬷嬷见了,连忙指着她,道: “老夫人,您瞧瞧这丫头对屏姨娘毫无恭敬之心。 连小宁姑娘见了屏姨娘进来,都行了礼。 可这忍秋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无主仆之分。” 忍秋一惊,挟着厌恶的眼神没来得及收回。 陈氏刚好见到,冷冰冰瞥一眼忍秋。 忍秋捂着脸跪在地上,默默流泪,又祈求看一眼周端宜。 周端宜两眼一黑,咬牙道: “婆母,纵然刘嬷嬷有错,顶多有失职之罪。 至于忍秋,她年龄小,慢慢调教也来得及,再给屏姨娘换个人伺候也罢。 咱们伯府如今在外头名声不好,此时要再传出风言风语。 伯爷回来,定然要发怒的。” 周端宜抬出江子义,今晚突然“狂风骤雨”,可她偏偏不能晕过去。 倘若晕过去,刘嬷嬷就任人宰割了。 陈氏听了这话,脸上显露一抹犹豫。 赵嬷嬷眸中闪过一抹戾气,垂眸道: “夫人这话有失偏颇。 刘嬷嬷管整个伯府,稍有放纵之意,定会人心浮动,下头的人也有样学样。 她张口闭口规矩,自己却带头坏了规矩,又犯了僭越之罪。 而忍秋便是在刘嬷嬷的放纵之下,都敢作践屏姨娘和小主子。 夫人,您如今是当家主母,说话还请三思啊。” 赵嬷嬷磕头,又示意和她合作绑人的婆子说话。 婆子三言两语说起这段时日,大家对刘嬷嬷的不满,仿佛刘嬷嬷跟个恶人一样。 刘嬷嬷嘴里塞了东西,听她们说这些,直呜呜叫。 周氏瞧见这些,气急攻心,下唇咬出血才没晕过去。 她垂眸敛下眼中的恨意,嘴里的腥味提醒她不能和陈氏硬碰硬。 她哀求看向小姑子,低语道:“雪娘,你帮帮嫂子。” 江听雪一脸为难。 陈氏听了赵嬷嬷的话,冷嗤一声,对江听雪说: “雪娘,你管过中馈。 你且说说,依照府规,刘嬷嬷和忍秋如何处置合适?” 江听雪双眼圆睁,左看看一脸悲色的周端宜,右看看面上一派不容置疑之色的陈氏。 “雪娘……”周端宜恳求道。 江听雪闭了闭眼,狠心道: “娘,雪娘不精于打理中馈,已经记不得了。” 周端宜舒了口气,江听雪又定定瞧一眼南引枝,道: “南姐姐管理府中中馈,从未出过大差错。 娘,不如就让南姐姐回答吧。” 江听雪祸水东引。 小宁把这些说给南含叶听时,南含叶眸子里露出一抹不屑。 她淡淡道:“看来我和府里大姑娘不是同道中人。” “是啊,亏得姑娘把大姑娘一直当做妹妹看待,连木尚宫的手泽扇都送了过去。”小宁冷冷道。 南含叶冷不丁瞧一眼小宁,似笑非笑: “我姐就我一个妹妹,哪来的其他妹妹,这话不要再说了。” 小宁心中一跳。 南引枝才掀开帘子进来,听到这话,伸手抻了一下南含叶的衣袖,好笑道: “是是是,就你一个亲妹妹。” 南含叶挽着南引枝胳膊,又笑嘻嘻和小宁说: “刚才语气冲了点,小宁你别多想。” 小宁瞅一眼南引枝,笑着摇摇头,调笑说: “这么多年,二姑娘还是这么爱贴着姑娘。” “后来呢?” 南含叶弯腰,把头靠在南引枝身上,手指缠上南引枝鬓边一抹碎发。 姐妹俩一同坐在罗汉榻上。 南引枝拍开南含叶的爪子,示意小宁坐下说。 小宁从善如流坐在绣墩上,继续道: “后来姑娘说,如今府里也不归姑娘管。 赵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屏姨娘自个儿也在这儿,这事儿自然得他们决定。” 南含叶吐槽道: “姐,你现在也滑不溜秋的。 要是在扬州,似刘嬷嬷这般替主子做主的奴婢,你早就给她换下来了。” “这事儿本来和我干系不大。”南引枝道。 南含叶偏头又问:“再呢?” 小宁道: “老夫人说,刘嬷嬷毕竟是从礼部周侍郎府里出来的人,既然不懂规矩,她也只能把她送回周府先养好规矩咯。” 南含叶抚掌大笑: “那周氏,还有周侍郎的夫人,岂不是要气疯了。” 小宁耸耸肩,又说起忍秋的结局,唏嘘不已。 “认不清自己的主子,那二十大板也没白挨。” 南含叶听了笑一笑,又提起小时候, “姐,当时照顾咱俩的奶嬷嬷,不也是没有主仆之分,而且还想勾引咱爹,当咱们后娘么?” “后来,她见勾引咱爹不成,就时常让我和她儿子玩,还想让我嫁给她儿子。” 南含叶眼神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南引枝轻飘飘瞧一眼南含叶,对小宁说: “小宁,你和小念一道去看看给阿临的东西还缺什么。 倘若没有问题,你们俩就先去歇息,叶娘今晚歇在正房。” 小宁温声应下,掀开帘子出去。 南引枝浅笑,问南含叶: “小宁可是有哪里惹了你?” 南含叶心中咯噔一声,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她问道: “怎么了?姐,你要为了一介下人与我置气么?” “你素日也是这么对小念?”南引枝笑着反问她。 南含叶尬笑一声,说: “小念素来懂规矩,不会遇到危险,还要我护在身后。” “你还记着今天下午的事?” 南引枝唇畔含笑,“到时你们俩闹了起来,我谁也不帮。” 南含叶头皮一紧,撒娇道: “姐,我错了,我也把小念当妹妹的。” 南引枝重重揪了下南含叶的脸,道: “六岁时,你被那奶嬷嬷儿子,拿虫吓着爬到了树上,我又恰好病着。 要不是小宁拿砖扣上奶嬷嬷儿子的背,这事儿也不会闹大,那奶嬷嬷也不会被爹辞走。 还有你九岁掉进河里,还是小宁急中生智,让小念去叫人,自己先拿竹竿让你扒着,才没有沉下去。 另外……” 第83章 看破说破 “好了,好了,姐,我知道。 她们付出了真心,咱们就不能随意践踏她们的真心。” 南含叶咕哝回答,又用手搓了几下自己耳朵。 “今天也晚了,泡了脚咱们早些歇着。” 南引枝偏头看一眼铜漏,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另一厢,鹤延堂、芙蕖院和枕霞阁,都不平静。 陈氏想把管家权攥在自己手中,但宝珠出了主意,可以锻炼一番大姑娘。 陈氏纠结一番,也应下了。 如今三娘不在,宝珠他们年龄小,要管家恐怕出岔子。 而且说不准,有不少刘嬷嬷留下的钉子。 她精力也比不上从前,还是先芳芳此事。 而芙蕖院的周端宜被夺走管家权、断掉刘嬷嬷这个臂膀,悲怒交加,彻底晕厥。 江听雪拿到管家之权,人还是懵的。 但随即而来,一阵狂喜。 自家大哥会支撑府里家用,而她也在偷偷给自己攒嫁妆。 那岂不是代表,她有机会…… 江听雪按下躁动的心,先向陈氏表明自己的决心,又表露对大哥万一问责的担忧。 陈氏一挥手,让江听雪大胆管。 如今她哥常常不在府中,周氏又要休养一段时日,自己精力也不如以前。 江听雪不管,谁来管。 而且,还有陈氏撑着,不怕管不好。 江听雪送周氏回芙蕖院,眉梢难掩喜色,先搜了刘嬷嬷住的地儿,雷厉风行拿回对牌和钥匙。 心中却大惊,没想到伯府里还真是一个外来的嬷嬷在管事。 这样一想,江听雪再看这位嫂嫂,心中就不是那个滋味了。 嘱咐大夫好好给嫂子看诊,自己找了个理账的理由,带人先去了账房。 周端宜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而刘嬷嬷也被扭送回礼部周侍郎府。 周端宜想回娘家,但却被陈氏以养身子的缘由留下来,且陈氏依旧把赵嬷嬷留在芙蕖院。 赵嬷嬷得了陈氏的令,言辞间透露周端宜已经小产一事。 周端宜受了刺激再度晕了过去。 因着陈氏给赵嬷嬷做脸,周端宜这一晕,芙蕖院内部倒先乱了起来。 有听赵嬷嬷的,也有听妙香妙言的。 不过,周端宜身边,妙言看得紧,没有让赵嬷嬷的势力渗透进来。 为今之计,恐怕要等伯爷回来,或者周府那边来人了。 妙言买通后角门的婆子,让她尽快帮忙递信给礼部周侍郎府。 眨眼间,就到了要送秦照临去梓州的日子。 晨光熹微,南引枝一行人,和秦照临在琼都城外依依惜别。 “到了那儿,记得每隔一日就写信。” 南引枝握住秦照临的手,眸子里流露出不舍。 秦照临认真点头,闲话不多叙,扭头上了马车。 眼瞅马车远去,小宁在一旁感慨: “也不知此次一别,何时才能再见。” “小小年纪,倒叹起离别来了。” 南引枝拍了下小宁的后脑勺, “走,咱们去灵源寺住一段时日。” “姐,我能不去吗?”南含叶眨眨眼。 南引枝微笑道: “爹不是嘱咐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吗? 难不成你不想知道,顾郎君是否对你有那种心思?” 想到这儿,南含叶惊呼一声,从怀里拿出上次顾彦徽塞给她的银票,看了下面额,捂着头道: “怎么会这样!他把我寄给他的二十贯,又添上两贯还给我了。” “姐!你说他是不是想和我划清界限!” 南含叶一脸惆怅,南引枝笑着扭头,伸手从南含叶手中抽来,南含叶一时怔住,南引枝唇畔含笑道: “你来我这儿,总不能吃穿嚼用都花你姐的。 亲姐妹也要明算账,这些权作你的伙食费了。” 南含叶双眼微睁,反应过来拉着南引枝的袖子,拉拉扯扯上了骡车。 小念、小宁随后,四人转道去灵源寺。 南引枝不想待在伯府,找了个为陈氏祈福的由头就出来了。 其实,她和苏夫人有约定,两人约在灵源寺见面。 一方面,南引枝避开,也是不想等江家族人找上门来,与她纠缠; 另一方面,她下帖子与苏夫人,请苏夫人帮忙与南含叶相看。 当然,要是苏夫人乐意透露那江甲背后,是否有人在运作一事,就更好了。 如今,从陈嬷嬷与陈氏那边着手,想要出效果还需要一段时日。 她不在府中,便是等着府里的事情发酵。 她预备与南含叶,在灵源寺的厢房,至少住上半个月。 而苏夫人,也会住上几日。 待她们到灵源寺时,南引枝捐完香油钱,又见到无嗔小和尚。 她来了几次,和这小和尚也熟悉几分。 忍不住伸手秃噜他脑袋,无嗔惊得往后一跳: “女施主!请自重!” 南引枝咳嗽几声,手上串着戒醇送她的琉璃法串,道: “瞧你长得像观音坐下的玉童,灵气逼人,想着从你这里沾点好运,好让我要办的事顺畅一些。” 无嗔小和尚眼睛一眨一眨,“这样吗?” 他把脑袋主动凑近,慷慨道: “女施主,那你摸吧。 师父说要与人为善,多帮助他人。 要是无嗔能帮到你,无嗔和师父都会很开心的。” 南含叶用帕子捂着嘴笑,故意拆台道: “我姐逗你的,小和尚,你还真信呀。” 无嗔一本正经看一眼南含叶,双手合十,“老成”地摇头晃脑道: “师叔曾说,看破不道破。” 南含叶耸了下肩:“你小小年纪,懂得挺多的嘛。” 这时,无嗔留意到,南引枝垂在手侧的琉璃串珠,嘴巴微张,惊道: “师叔把这法珠送给女施主了么?” 南引枝把它放在手心摊平,好笑道: “怎么了?这串法珠又有何来由?” 纯净透彻的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彩。 无嗔幼稚的脸上,显露一抹复杂的情绪,他半不好意思半艳羡盯着它道: “我曾经向师叔讨要过,师叔连摸都不让我摸。 后来我去问师父,师父与我说,这串法珠乃天子亲赐,若随意与他人,乃对帝王的藐视和不敬。” 无嗔咽下口水,抬眼小声道: “师父还偷偷与我说,曾经有位国公府的姑娘想要这串珠,但也被师叔拒绝了。” 顿了顿,无嗔叹道: “没想到师叔居然送给了女施主。难道说他不怕不敬——” 第84章 亲传弟子 “好了。” 南引枝眼皮一跳,连忙打断无嗔。 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君王,万一招惹祸端就不好了。 南引枝又提起其他话题,让南含叶和小念先去厢房看看。 而小宁见状,和寺院里其他僧众攀谈起来。 南引枝把无嗔引到偏僻处,弯腰小声与他说: “这些话不要和其余人说,知道了吗?” 无嗔认真点头,南引枝把这串法珠借给他: “你不是想看看吗,你仔细看看,其实……” 其实也只是玛瑙和水晶串成的五十四颗珠子。 不过这话,她没当无嗔的面说完。 因为无嗔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对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她不想扫无嗔的兴。还是个孩子呢。 而且,这串法珠估计戒醇常盘,她平时都是收起来的。 要不是出门可以用来装一下,她也不会带出来。 她在带出来之前,还特地用皂角洗了很多遍。 故而,无嗔歪着脑袋,似是不解, “怎么瞧着没有以前那般闪着光呢?” 南引枝睁眼说瞎话: “那是因为你师叔精于佛法,而我不精于此。 因此,佛祖收回了法珠上一部分佛光。” “这样啊。”无嗔若有所思点头,良久又坚定道: “那我一定要努力修行,到时也得一串这样的法珠!” 南引枝丝毫不敷衍地鼓励他。 没有和他说,因为这珠子上的附着物被洗掉,所以失去光泽。 不过,她想了想,到时还是抹点油在上面,好好护理一下。 忽又想到一件事,她问道: “无嗔小法师,你总提到你师父,不知你师父是谁?” “女施主不知道吗?” 无嗔的门牙长全了,笑嘻嘻说: “小僧的师父是方丈哦。” 南引枝倒抽一口凉气,“那你有几个师兄师弟?” “小僧有六十余个师兄,二十余个师弟。”无嗔双手合十道。 南引枝长舒一口气,但无嗔继续说: “不过,师父的亲传弟子有五人。小僧是最小的那个。” 南引枝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 能有资格成为一方寺院方丈的亲传,可能不是普通的身份。 她问无嗔: “为什么方丈大师会挑你做亲传弟子呢?” 无嗔用手指着自己,自信道:“因为大家都喜欢我啊。” 南引枝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一脸笑意。 “是,无嗔小法师最招人喜欢了。” 南引枝拿回串珠,与无嗔道: “我要先去厢房歇息了。 倘若小法师有事,可以去厢房找我。” 无嗔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地应下。 南引枝和小宁去寺院的厢房歇息。小宁琢磨道: “姑娘,我刚才向僧人打听无嗔的身份,但他们不是闭口不谈,就是打哈哈敷衍。” “大抵他身份有些特殊。”南引枝答道,“不过也没事儿。” 至少她安心了,这串法珠也代表皇帝的态度。 不过,挺不可思议的,她这种小人物,居然也能搅进诡谲的斗争边缘。 主仆俩慢悠悠朝香客歇息的院子而去。 煦日给灵源寺镀上一层金光。 另一厢,礼部周侍郎府上的李氏,一接了文安伯府婆子偷摸传过去的信,心中就像打翻了调料瓶一般,五味俱全。 “……前日一大早,文安伯府就把刘嬷嬷送回,给了府中一个没脸。 如今,更是连宜娘也关在伯府。宜娘居然还小产了。” 李氏捻帕在婆母跟前哭道: “母亲,怎么办啊? 宜娘在伯府被欺负的不成样子,咱们马上去看她吧。” 这段时日,那出折子戏越来越火。 济明侯府也处在风口浪尖,连累她娘也被关了禁闭。 甚至还牵连为国尽忠的父亲,她都没脸回娘家了。 她后悔得要死,为何要撺掇她娘家为宜娘出头。 可即便这样,她丈夫周琅回家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关心她和济明侯府。 反而告诫她,不要回娘家走动,以免牵连。 更令人痛心的是,自那日以后,周琅即便回府,也不歇在正房里。 有一次,她经过西厢房时,无意听到周琅与府里的妾室道: “……这也是给她一个惩罚,谁让她平时老端着侯府嫡女的派头。 这下,济明侯府遭黜,她也只能顺着爷的心意。 更要紧的是,小妹还写信与我诉苦。 说大嫂没有真心待她,致使她对着伯府的一堆账务,累得头晕眼花。 即便昼夜颠倒,也是一团乱麻……” 想起这些,李氏一接到周端宜传来的口信,第一反应便是把这件事摊开说与婆婆听。 那南氏固然可恨,但把南氏招来,让她给南氏好看的小姑子,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而且小姑子小产……说不准是件好事。 毕竟孩子的月份也说不清楚。 而且她可没忘记,那日的赏花宴,小姑子若有若无地抚着腹部。 李珍垂眸掩去眼底的戏谑,又装作忙乱地团团转,道: “马上去会不会不妥? 如果只有咱们俩去,会不会文安伯府不让我们进去看小妹? 小妹性子素来温婉,这次也是刘嬷嬷那不规矩的下人,连累了小妹。 恐怕小妹,如今正伤心害怕着呢。 今晚夫君就会从宫中回来,母亲,不如今晚让夫君陪我们一道去吧! 我马上去写帖子!” 李氏说完就要急着跑去。 “等等!珍娘!” 周侍郎夫人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李珍一急起来,周侍郎夫人心也砰砰跳,担忧得很。 但她还残存一丝理智: “会不会今晚去不太妥当?琅儿从宫中归府,恐怕也累得不行。” “是我着相了,还是母亲稳得住。”李珍抚了下胸口。 一下子拉近自己和周侍郎夫人的距离。 往日李珍从不犯错,即便周侍郎夫人待她好,但总隔了一层。 如今她着急得不成样子,反让周侍郎夫人觉得李珍真诚亲人许多。 此时周侍郎夫人无心再抄佛经了,起身道: “那我今天就去准备,明日要带去伯府的东西。” “母亲,我陪您一道。 一想起这件事,我连午膳也无心用了。” 李珍用帕子捂着胸口,眼角泛红。 “珍娘,午食多少也要吃些。你最近也瘦了。” 周侍郎夫人眼里多出一抹心疼,婆媳俩好得如亲母女一般,一起挽着往库房快步而去。 —— “进宫?” 第85章 毒妇人心 “进宫?”南含叶声音发颤, “姐,你要送我进宫?” 南引枝正心诚抄写经书,头也不抬道: “苏夫人说,当今陛下以后宫未备,敕诸州举孝廉之女。 这月底,便会将名额汇总至州府。及至下月,名单就会报送给尚书省户部。 她也是没有法子了。 她给你搜罗了一些琼都城的男儿。 但你不是嫌弃这个长得不合你眼缘,就是挑剔那个过于听家里人的话。 更有甚者,你还论起人家的家世。 虽说咱们家先前通过与文安伯府结亲,摆脱了市籍。名义上来说,并非商贾之流。 但实质上,家里状况如何,你也清楚。 兼顾经商的农户,难不成脱离商人的范畴了么?遑论咱家还是盐商。” 闻言,南含叶依旧不可置信。 想了想,她撸起袖子,左臂胳膊露出一条如蜈蚣般蜿蜒的疤痕。 为难道: “姐,我身上有疤,过不了采选的。 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还是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南引枝手中的笔尖微顿。 墨团在纸上晕染开来,南引枝揉了下眉心,罢了,待会儿把这截裁去,重新再抄这一小段。 她目光轻柔落在南含叶的胳膊上,温声问南含叶: “这怎么弄的?” 话音刚落,她起身去拿药箱,她左手心的伤口早就愈合。 阿临给她配制的药,效果极好。 疤痕没有增生,眼瞅着渐渐变浅了。 南含叶见南引枝动作,她坐到先前南引枝的位置上,替她姐把要裁剪下来的佛经给裁去,边道: “前年我偷溜出去,跟着吴明修一道去押船,结果途中遇到劫匪,替那小子挨了一刀。” 南含叶随口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得南引枝眼皮一跳,但她没有训斥南含叶。 反而拿出一小瓷瓶药膏,和匕首纱布来。 她微笑说: “离进宫至少有两个半月,我帮你把这疤剃掉,再抹上这膏子,不出两月,这疤一定能消。 你身上还有其他疤吗?倘若有,这法子可快了。” “姐!”南含叶一下从罗汉榻上跳下,高声道: “果然最毒妇人心!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 南含叶气冲冲哼一声,朝门外走去,临走前放“狠话”道: “我是不会进宫的。” “叶娘,你时间不多了。” 南引枝不动声色拿起膏子往自己左掌心抹。 南含叶鼓着一口气,叫道: “小念,咱俩走!” 她想,自家姐姐想送自己进宫,无非是吓吓自己,好逼自己上进。 她这几日就把丁熙的事处理掉。 届时,她姐定不会再生出送她进宫的想法。 而此时房内,小宁把药匣收好,问南引枝: “姑娘,真要进宫吗?” “你信天上会掉金子么?”南引枝抬眼看她。 小宁一愣,摇头。 南引枝戳了下小宁的额头, “你看看,你都不信,还问我这种问题。” 小宁眸中露出一抹忧色:“可咱们家又不缺富贵。” “是啊,不缺富贵,但缺尊荣。” 南引枝又提笔,“墨干了。” 小宁用手拍拍自己的脸,忙应道:“我来研墨。” 过了小半个时辰,南引枝终于抄好了。 她伸了下懒腰,说:“送过去供奉吧。” 小宁轻声应下,把经书封在素绢袋中,推门出去。 才走出院子,就见到等在这里的小念。 小宁问她:“你没跟着二姑娘么?” “小宁姐,如何?” 小念反问她,随后回答她的问题, “二姑娘去找顾郎君了。” 小宁沉默片刻,答道: “姑娘的意思是,以后要避免二姑娘和顾郎君私底下接触。 这于二姑娘名声不好。” 小念为难说: “顾郎君大多时候在温书,二姑娘有分寸,不会做出格举动的。” 小宁笑着扫一眼小念,提醒她: “虽说咱们是做下人的,但若是不懂得规劝主子,早晚有一日这情分也会耗光的。” 顿了顿,又说, “你还是劝劝二姑娘早日收心,如今姑娘处境艰难,二姑娘这边要是先乱起来,可就麻烦了。” 小念一时语噎,讷讷道:“小宁姐,我知道了。” “别瞎打探,赶紧去找二姑娘吧。” 小宁不怒而威,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和南引枝像了八分。 小念心底发毛,急忙低了下头,快步离开了。 小宁望着小念略凌乱的步伐,两眼半眯。 良久,才往寺庙佛塔而去。 另一厢,那日周琅回府以后,得知周端宜的事,当即明里暗里埋怨李珍这个做嫂子的不是。 李氏品出一层味了。 周琅话里话外的意思,指责她没有用心教小姑子理账,所以刘嬷嬷才会被人抓住把柄。 也因为这,孩子没能保住。 李氏心寒至极,好在她婆婆说了句公道话: “……不要再说这些了。 琅儿,你还要怪母亲不成,毕竟母亲没有拘着她学。” “儿子自是不敢。”周琅恭敬答道。 周侍郎夫人冷哼一声, “我瞧你也是累糊涂了,用完膳,早些回房歇息。 明儿一早,陪我和珍娘一道去文安伯府,看看你妹妹。” “是。”周琅放下筷子,“儿子吃饱了。” 周琅吃完后,就离开周侍郎夫人的院子。 李珍和婆婆之间还坐着她的一儿一女。 周侍郎夫人未必会因为李珍的儿媳身份替她说话,但会为她孙子孙女的母亲表态。 待他们三人一道去文安伯府,江子义因为旬休的缘故也回来了。 他打起精神,招待自己的大舅子。 罕见失眠一整夜的陈氏,也勉强提起精神,会见周侍郎夫人和李珍。 在他们提出来意以后,陈氏兴味地看着他们。 “……怎么?亲家母难道觉得我还虐待宜娘不成? 你们要想见宜娘,难不成我还拦着不见?” 顿了顿,又说, “宜娘年轻,没保住孩子。子义为了她好,让她多休养,就先瞒下这事不提。 谁知贵府来的刘嬷嬷,僭越宜娘做我们伯府的主。 那日,就当着我和其余主子的面前,要发落大厨房的婆子。 好威风啊。” 陈氏本就烦躁,周侍郎夫人他们还要撞上来,何况他们丝毫不占理。 “亲家母,别动怒。” 周侍郎夫人打哈哈, “此事已经过去了,那刘嬷嬷也发落到庄子上,咱们两家可别因着这事生分。” 陈氏笑着说: “亲家母放心,我自是不会与一介下人计较。 你们要见宜娘便去吧。如今宜娘身子弱,可不能轻易见风。” “宝秋,你带他们过去。” “是。” “叨扰亲家母了。” 周侍郎夫人的笑容有些讨好,和李珍一道随着宝秋去芙蕖院。 第86章 你糊涂啊 路上,周侍郎夫人似好奇问道: “怎么不见南娘子?” 宝秋听了,答道:“南娘子昨天就去灵源寺祈福了。” 周侍郎夫人心中一惊,祈福?无缘无故祈什么福? “祈什么福?” 宝秋好奇看一眼周侍郎夫人,笑着道: “近日府里老是出现下人背主一事,弄得府里上下不宁。 南娘子说,要多去佛祖和菩萨跟前多烧柱香,好保佑咱们府里平平安安。” 周侍郎夫人皮笑肉不笑,没有回答。 李珍瞧着宝秋,也笑了笑。这侍女在怼婆婆。 女人间的交锋,绵里藏针。 而男人那边,周琅眼见不满。 侍女端上来的茶,他不是挑剔太烫,就是挑剔太冷。 江子义毕竟有爵位在身,脸上浮上一层薄愠: “……大夫都说了,宜娘因为身子弱,且素日多思,这胎才没留住。 我查过了,没有人朝她下手。” “让宜娘回府住一段时日吧。 左右你平日也不在家,她刚没了孩子,周府好歹有她大嫂照顾她。”周琅笑了笑。 “大哥,她是伯府的主母,哪能轻易回娘家?届时要再有些风言风语,文安伯府又该风雨飘摇了。”江子义脸一阵红一阵白。 周琅神情坚定,起身拍了下江子义的肩膀,半威胁半诚恳道: “文安伯,你忘记早先答应我一事,我为了小妹忍了。 可她如今才小产完,你还规束她不回周府。 你对她还有半分情意?” 闻言,江子义心中怒火烧腾,气笑道: “那你自己问问她,可愿随你回去。” 依照他对宜娘的了解,如今东、西厢房虎视眈眈,屏儿还有孕,宜娘绝不可能随周琅走。 周琅也跟个笑面虎一般,“那就不劳文安伯操心了。” 江子义嘴角一扯,也不顾规矩了。 “本伯还有事,就先不陪大哥了。” 顿了顿,又指着齐杰, “你带着大哥去芙蕖院,避开其余女眷,让大哥见一面夫人。” 齐杰躬身应下。 而此时,周端宜见了亲娘,面无血色躺在榻上,扑在周侍郎夫人怀里,哭了整整小一刻钟。 妙言惊得把正房内伺候的下人,全赶了出去。 周侍郎夫人一边安慰女儿,一边抽空打量屋内的摆设。 这可比宜娘在周府,舒服多了。 李珍只瞧见妙言这丫头,好奇问她: “怎么不见妙香?” 妙言支支吾吾不说话。 闻言,周端宜眼泪一抹,强忍住打嗝,道: “我给这丫头开脸了。” “糊涂啊!”周侍郎夫人忍不住斥道,“你给她开脸,往后她还会用心伺候你吗!” 她强忍住剩下的话,找了个借口把妙言支出去。 “谁给你出的主意?刘嬷嬷吗?”李珍捂脸。 纵是周端宜心中埋怨大嫂,但大嫂能来看她,心中还是有了一份亲近。 她点了头。 “那老货误我儿!”周侍郎夫人一脸恨意,“等回去就把她发卖了!” “娘!”周端宜一惊,“刘嬷嬷也是为了我好,您怎么也说刘嬷嬷的不是呢。” 听了这话,周侍郎夫人更气了,连忙按住胸口。 李珍连忙去扶周侍郎夫人,苦口婆心道: “妙香不是家生子,长得也不如妙言。 你给她开脸,往后她得了宠,你又如何拿捏她?” “啊?”周端宜脑子糊成一团,好半会儿才捋明白, “也就是说,我应该把妙言给伯爷开脸,而不是妙香?” 周侍郎夫人缓了很多,摆手道: “如今妙言也不能开脸了,你好好对她,往后她会忠心服侍你的。” “那妙香呢?”周端宜问道。 李珍像看傻子似的看她, “妾也是贱籍,只要她没孩子,该怎么着怎么着,也是伺候主子的奴婢。” 周端宜神情一怔。 李珍又与她说: “宜娘,你可得尽快养好身子,把管家权握在手中。 这伯府以后是你和伯爷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得先生一个孩子,才能站稳脚跟。” 周端宜嘴角溢出一抹苦涩,轻声道: “东厢房那位有身孕了。中馈权被我婆婆给我小姑子了。” 李珍语塞,没想到她小姑子这么不争气,自己啥都没有做。 小姑子就混成这个苦样…… 亏她以为小姑子是个厉害的,敢情也只是在娘家得意。 “那你和你婆婆呢?”李珍再度出击。 说到这,周端宜心气不平,咬牙道: “她?眼根子浅得很!每天就想着各处捞财!” “宜娘!”周侍郎夫人眼皮一跳,给李珍一个眼色。 李珍找了借口去外头透气。她这个小姑子也太傻了,在人家家里说婆婆坏话。 也不怕一顶不敬婆母的帽子扣下来。 李珍摇了下头。 卧房内,周侍郎夫人听了李珍的话,嘴角露出一抹讽刺, “还是侯府嫡女出身,一股子小家子气,连自家儿媳的观音像也要夺走。” “娘,你快教教女儿吧,女儿如今该怎么办?” 周端宜含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那南氏和你落胎一事当真无关吗?” 周侍郎夫人不放心道, “要真没有关系,她为何昨天急着去佛寺呢?” 这话把周端宜说懵了。 周侍郎夫人还在分析: “之前你和她在赏花宴闹了矛盾,她再送一尊白玉菩萨像给你,实在没有道理啊。 我儿!你莫不是中了南氏的奸计?”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 周端宜也陷入沉思,“对啊,哪有人以德报怨啊。” “呸呸呸!南氏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娘!我该怎么办?” 周侍郎夫人还在思索对策,周琅恰好到了。 他和李珍又一道进来。 周琅问她:“宜娘,可愿随大哥一道回府?” 李珍瞳孔紧缩,蓦地扭头看向周琅。 不是说来看看小姑子么,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要接她回府? 倘若真这样,照顾小姑子的责任,岂不是落到自己身上? 李氏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命苦。 那头,周侍郎夫人想了想,琅儿的建议有理,眼下宜娘要紧的是休养身子。她也问道: “宜娘,随娘和你大哥一起回府吧?” 骤然,妙言来禀报: “香姨娘和屏姨娘,前来拜见夫人。” 这一下惊醒了周端宜,她毅然决然道:“我不回去!” “为何?”周琅不解问她。 周端宜轻抿嘴唇: “屏姨娘有了身子,这时我若不好好照顾她,府里定会有人说我闲话,往后我又如何立威。” 她叹了口气,“要是她这胎又出了问题,我又不在府中,保不得我要落下责任。” 周侍郎夫人一时哑口无言。 第87章 你要嫁谁 周琅还想再问,又被自家妹子打发出去, “大哥,你赶紧出去吧,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 周琅握紧拳头,垂头丧气离开了。 李珍垂眸,掩去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鄙夷。 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压根不领你的情。 但很快,周端宜又道: “娘,不如让大嫂陪我住一段时日吧。 我理账还不太会,正好让大嫂教教我。” 这话一听,李珍喉咙口老血一梗,当即想破口大骂! 你自己不回去,让我撂下孩子和周府一堆事,来陪你住伯府?只为教你理账! 你脸怎么这么大呢! 但这些话在喉咙口滚了又滚,即便李珍气得手指头还在哆嗦,话到了嘴边却温声道: “好!只是这段时日,要辛苦娘帮我带一下两个孩儿,顺带料理一下周府中馈。” “我不行!”周侍郎夫人口比心快。 周端宜不可思议看着她娘。 往常她说什么娘都会答应,府里也只有大嫂唱反调。 怎么如今娘和大嫂调个了? “宜娘,你不知道府里事情也多,离了你大嫂万万不行的。”周侍郎夫人找补。 绝对不肯承认,她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孙子孙女太会折腾了。 爬树打鸟,下池子摸鱼,一个没看住,就容易生出事来。 比起这些,她更愿意躲在屋子里,抄抄经书。 李珍一脸为难,“那该怎么办?”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想出一个办法。 妙言见周端宜似是忘记外头的妙香和屏儿,忍不住咳嗽几声道: “夫人,那婢子先让屏姨娘和香姨娘,在次间继续坐会儿吃茶。” 周端宜摆摆手,妙言沉默退下。 心中想道,自家夫人手段差归燕居那位太多了。 南娘子一介和离的妇人,不仅能随意出入府中,更是无需看府里其余人脸色。 倒比夫人这位伯府主母,还要自由得多。 这是为什么呢? 妙言想不通。 难道因为南娘子有钱,不用花伯府的钱吗? 她去招待妙香和屏儿,妙香一脸期待看向妙言。 妙言避开好姐妹的视线。 妙香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她真的错在不该听刘嬷嬷和夫人的话吗? 这一切尽收屏姨娘眼底。 她不动声色端起茶杯,看似抿了口,实则挡去唇角的讽刺。 她一口没喝,又把茶杯放下,温声说: “伯爷说待会儿会来瞧我,我就先告退,不打扰夫人和家人叙旧了。 还请妙言姑娘,替我向夫人她们问好。” 她来这也是为了礼数。 不然,谁愿意眼巴巴来瞧,与自己不对付的主母的家人。 此时,周端宜自个儿又想了主意, “要不让大嫂每隔一日,抽下午的空闲时光来教我吧?” “这个好!”周侍郎夫人拍手道,“珍娘,怎么样?” 李珍脸上笑嘻嘻,心里不开心。 你们母女俩替我决定好了,我还说什么。 “听娘和小妹的。”李珍唇畔含笑答。 此事就这么解决。 因周端宜不知娘家来人,也没备礼,所以拿了两百贯银票给周侍郎夫人, “娘,这是女儿的孝心。” 周侍郎夫人眼也笑,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她收下周端宜的孝心,摸了把周端宜的头,赞许道: “我的儿,这是真的长大了。” 周端宜脸一红,扑进周侍郎夫人怀里。 目睹母慈女孝这一幕,李珍心中只觉讽刺。 太丢脸了,整得来这一趟,是为了打秋风似的。 她也没脸再待下去,又找了个去见妙香的由头,先撤了。 待她走后,周侍郎夫人叮嘱周端宜,在她耳畔轻声道: “儿呀,这伯爵府的嫡长子,可千万要从你肚中出啊。” 周端宜两眼一亮,“娘,你也这么想吗?” 周侍郎夫人点了下头,“你心里有数就成。” 说完,周侍郎夫人左瞧瞧右瞅瞅,似做贼似的把一个小瓷瓶给周端宜, “这是好东西。” 她小声在周端宜耳边说了几句。 说得周端宜心惊肉跳,过了好半会儿才拍拍胸脯, “娘,我记住了。” “记住便好,我先走了。” 周侍郎夫人离开卧房,妙香毕恭毕敬候着,周侍郎夫人问了妙香几句,而后妙言送他们离开。 江子义正好也来芙蕖院,送自己岳母。 “丈母、大哥、大嫂,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江子义笑着问他们。 周琅冷嗤一声,“不了,家中还有事,就不叨扰文安伯了。” 说完,周琅拱了下手,快步离开。 江子义笑容不减,周侍郎夫人温声嘱咐江子义几句,也离开了。 李氏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说,随着婆婆一道离开。 —— 眨眼到了三月末,南含叶用了巧计,诈出丁熙做假账侵吞利润一事,得到了丁熙的指证。 她拿到证据以后,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把证据摆到了自家姐姐跟前。 南引枝拿起眼前这一叠纸翻了下,微微侧目: “你动私刑了?” 南含叶眨了眨眼:“姐,我可以不进宫了吧。” “你不进宫,那你想好嫁给谁了吗?” 南引枝一边翻看,一边问南含叶。 南含叶坐在她对面,抠着手指甲,没有说话。 “听说这几日,那位顾郎君一直避着你?” “姐,你说我绑他成亲可行吗?” 南含叶沉默良久,忽然回答。 “如果他不乐意,万一高中了当官,以后找法子休了你,再吞掉你的财产,你又该如何?”南引枝反问她。 南含叶像骤然没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整个人趴在榻几上。 “爹为何要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啊!”南含叶无能怒吼。 南引枝放下手中的供词,叹息道: “大抵咱们家的靠山很快要倒了吧。” “怎么会!”南含叶质疑道,“不是说姑父不会调走吗?” 南引枝点了下手中的证词,说: “那你告诉我,丁熙哪里来的胆子,把利润交给江子义。” “即便丁熙他们待在扬州,事先知晓了风声,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顶多说明丁熙人品不好。”南含叶不以为然。 南引枝没有与她争执,慢悠悠开口道: “只看如今的盐税制度,就知定不会长久。 朝廷牢牢把控盐价,严禁私人制盐和私运私销,甚至连销去哪儿也要干涉。 即便是大盐商,也要缴纳高额的盐课银。 这几年,盐商和官府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大部分钱都进了官员的口袋。 盐税制度注定会迎来变化,那要产生变化又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主动去做吗? 真要主动去做,于那些官员来说,又有何好处?” 话语轻飘飘,却字字砸在南含叶的心坎上。 第88章 叶娘生辰 南含叶顺着思路往下捋,蓦然抬眼道:“要流血。” “流谁的血?”南引枝淡淡问她。 南含叶倏尔冷笑一下: “那些贪官的命金贵得很,他们流几滴,咱们却要用命去填。” 顿了顿,她又道, “还好请镖师去把爹送来琼都城了。” 南含叶松了口气,默然道: “要是留在扬州,万一被开刀怎么办。” 总得有盐商顶在前头,闹出了大事,才会引起官府的重视。 但往往这样的人,很难保全下来。 这样一想,南含叶忽而恍然,拍案道: “难不成这就是爹不闹着,把你接回扬州的原因?” 她双眼微眯,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爹让我出嫁,是想尽量保全家里的财产?” 不是谋反通敌等大罪,祸基本不及出嫁的女子。 可一想到这,南含叶心头说不上的难受,定定看着南引枝的眼睛,哀嚎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得找一个有权势的才行啊!” 这句话才出口,南含叶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南引枝: “姐!难怪你让我进宫,敢情最有权势的不就是——” 南含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南引枝眨眨眼,微笑摸了几下南含叶的头。 “趁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你赶紧和你的心上人告别吧。 一入宫门深似海。” 听了这话,南含叶疲惫万分,双眼失去了光芒,挣扎道: “要是忽然有侯爵夫妇找上了顾大哥,再与他说,他是他们失散的嫡次子,这样我就可以嫁给顾大哥了。” 侯爵位应该能保住她的财产。 南引枝一眼看穿南含叶的小心机。 还是嫡次子,不是嫡长子,不用承继爵位,但又能借侯府的势,又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 南引指着屏风后的床榻,对南含叶道: “更衣去睡吧。” “啊?” 南含叶神情微怔,良久才反应过来,她啊啊了几声,用手把自己头发搞乱。 梦里什么都有! 说她做白日梦哩。 南含叶顶了下腮帮子。 —— 南引枝她们没有在灵源寺待满一月。 她在琼都城西县买了一所二进院的小宅子。 以免她爹在琼都城没有地方住。 南含叶来的这些日子,也结交了一些小官家的小姑娘们。 她生辰这日,有邀请她们来南家一同吃饭。 饭毕,四人一同在院中玩牌,小念来与南含叶说: “姑娘,顾郎君说有话要与你说。” 闻言,三位姑娘找了借口,去看院中新栽的桂花树。 南含叶在灵源寺找过顾彦徽几次,但顾彦徽常找借口避而不见。 后来,她便也没有去打扰他。 如今,顾彦徽突然上门,南含叶心中陡生悲凉之感。 顾彦徽那几次拒绝,早伤透她的心。 她也决意之后不再缠着他,今天她生辰也没请他来,但他突然来这儿,难不成有礼物要送给她? 南含叶轻抿嘴唇,心想,罢了,她还是去见一下顾彦徽吧。 另一厢,南引枝在正房与苏夫人说话。 “您是说江甲在牢狱里自尽了?”南引枝问道。 苏夫人指尖摩挲着手边的花样,一脸纠结点头,又忍不住问南引枝: “枝娘,你是不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 南引枝摇头苦笑: “大人物又何必与我一介女子计较。 罢了,此事就先这样,我也没有法子。” 苏夫人一脸怜悯地看着她,又转移她的注意力,指着南引枝新描的花样,叹道: “这花样相当新奇,我在琼都城从未见过。” 南引枝唇角弯弯,浅笑道: “是吗?苏姨要是不介意的话,如今正是裁夏裳的时候, 不如苏姨在我这边量一下尺寸,正好这花样能用在新来的单丝罗料子上。” 苏夫人还有些犹豫,南引枝凑近低声与她说: “这料子的颜色,也只有苏姨才能压得住。 倘若苏姨不要,给与旁人,才是糟蹋它了。” 南引枝示意小宁把那几匹单丝罗料子拿来,苏夫人一见,果然爱不释手。 纤薄如雾,槐米套染的墨绿色缠枝莲纹,贵气可见一斑。 这料子不易得,即便到了琼都城内,她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如今南引枝愿意赠她,她忽生受宠若惊之感。 咬牙与南引枝咬耳朵,“枝娘,苏姨记你这个情了。” 南引枝伸手握住苏夫人的手,郑重道: “苏姨,您言重了。 先前的事,倘若不是您为我解围,恐怕如今我早已——” 苏夫人摇头,心知,南引枝在伯府还有一位老夫人要伺候。 这等料子,换成寻常的人,说不准会留下来讨好陈氏。 但南引枝特意留给她,这也代表对她的信任。 苏氏决心,待她回去以后,要劝一下自家老爷,至少找出是哪方的势力动的手,也好给枝娘一个交待。 小宁叫来绣娘给苏氏量体裁衣。 而南含叶和顾彦徽在前厅说话,宅邸只有两进,去二进院里不太合适。 顾彦徽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把手中一个精致的匣子送与南含叶,同她说: “叶娘,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祝你生辰快乐,岁岁安康。” 听到这句一月前还很期待的话,南含叶的心境与当时迥然不同。 她没有伸手接过,也没有看顾彦徽的眼睛,淡淡道: “谢谢顾大哥的生辰祝福,礼物我就不收了。” 这句话说完,南含叶心口有一股钝痛渐渐蔓延开来。 顾彦徽眸中闪过一抹讶异:“这是为何?” 为何? 南含叶心脏突地一跳,几乎感受到了真切的刺痛,忍不住抬眼盯着顾彦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男女授受不亲,顾大哥,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说完这句,南含叶险些绷不住,声音也漫上哭腔,急急往外走。 顾彦徽想拉住南含叶的袖子,小念连忙一挡,斟酌道: “顾郎君,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家姑娘了。” 顾彦徽心中咯噔一声,猛地问道: “难不成她找到合适的人了?” 小念犹豫片刻,良久在顾彦徽的逼问下,重重点头。 她如释重负,又忍不住道: “我家姑娘要进宫了!” “怎么会!”顾彦徽瞪大双眼,手中握着的匣子掉落在地,里头滚出了一块青玉透雕梅花佩。 他却无暇顾及,忙问小念:“商户女又如何能过采选?” 小念眸光瞬间转冷,目光掠过地上的梅花佩,冷呵一声, “这就不劳烦顾郎君操心了!” 小念转身就走,门房来送客,“郎君请吧。” 顾彦徽心中怅然若失,按理他应当为叶娘进宫而欢喜。 进宫当娘娘,于家族来说,那是莫大的荣耀。 对叶娘自身来说,叶娘性子极好,又处事大方,一定能在宫中安稳。 可他掌中的梅花佩,攥的越紧,心却缺的越多。 顾彦徽失神走出南宅,步伐凌乱。 连他特意动手做的螺钿漆奁也没捡起,留着它孤零零躺在地上。 第89章 鸡飞狗跳 良久,一双纤手捡起了它。 小念遗憾地看向漆奁磕坏的一角,吐槽道: “人年纪轻轻的,连个匣子也端不稳。” “我看看!” 南含叶面上掠过一抹心疼,忙接过小小的漆匣,摸着损坏的一角,懊恼道: “早知我先收了礼,再赶他走了。 这漆奁还是我去年与他随口一提,没想到他还真放在心上。 也不知他做了多久,哎呀,都没留意他的手是否受伤。 小念,不如——” “——不如姑娘去追一下他?与他共担欺君之罪?” 小念无语看着南含叶,准备将自己看到的梅花佩一事,闷在心里。 而南含叶听了小念的话,瞬间冷静不少,眸中显露一抹哀思。 对小念说:“把它好好收在库房吧。” 南含叶狠心闭眼,喉咙口又似堵住一般,“不……见便……好。” 小念用了些力气拿回漆奁,转身走了。 南含叶留在原地,陡然失去所有力气,小脸煞白蹲在地上。 正准备来找南含叶的姑娘们,当头的见状,连忙一边拉一个,扭头走了。 “南姐姐说,让我们去找她挑挑花样。叶娘还有事,晚些时候我们再来找叶娘吧。” —— 自南含叶生辰过后,她与南引枝又回了文安伯府居住。 芙蕖院内,李珍正耐心拿了周府的账册,教周端宜看账。 在周端宜再一次拿问过的问题,来问李氏时,李氏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这时,妙言带着来传话的宝秋进正房,宝秋行礼道: “夫人,老夫人身子不大舒服,传您过去侍疾。” 周端宜差点没握稳手中的账本, “侍疾?婆婆哪里不舒服了?” 真烦人,一天天找她麻烦。 不是说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就想着给她立规矩。 周端宜心中蛐蛐陈氏。 李氏咳嗽两声,温声问: “亲家母身子何处不爽快,可有请大夫来瞧?” 宝秋一一答了,是脑袋疼,大夫也瞧过了,是老毛病,只不过早先没这么严重。 按理说,李氏应当去瞧一眼老夫人,但此时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留下周端宜去伺候陈氏。 但当她见到悠闲的屏儿时,忍不住恶从胆边生,也不知怎地,她开口道: “屏姨娘,老夫人身子不适,你随我去侍疾吧。” 赵嬷嬷在一旁,本想开口,但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屏儿低眉顺目,跟在周端宜的后面。 待到了鹤延堂,陈氏整个人脸水肿了一圈,眼下尽是青黑。 尤其正房外贴了各种神秘的符箓。 一进这院子,周端宜觉得浑身冷飕飕的,鸡皮疙瘩凉凉立了起来。 南引枝正笑意吟吟喂陈氏汤药,两人母慈女孝。 这场景深深刺痛周端宜的脸,指尖的指甲险些刺破掌心。 落后一步的屏儿把这一切尽收眼帘,眸子里闪过一抹不屑。 陈氏见了周端宜,脸上的笑意收拢些许,她淡淡发话: “你来了。” 周端宜轻抿了下嘴唇,行礼问安,又与南引枝道: “早知姐姐来了,我就不来了。” 南引枝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与陈氏行礼, “既然宜娘来了,枝娘就先退下了。” 陈氏握了下南引枝的手心,眸中居然露出一抹不舍,道: “我等你来陪我用晚膳。” 南引枝笑着应下。 周端宜心中却生了一丝疑惑。 什么时候婆母和南氏这么亲近了? 不等她问出口,陈氏见着她把屏儿也带来了,当即劈头盖脸讽刺了她一顿。 周端宜差点气撅过去。 回到久违的归燕居,院里洒扫一新。 南引枝推开窗户,瞧见外头的南含叶,居然在踢毽子。 小念和一群小丫头们围着南含叶,数到了五十多。 南引枝收回目光,手中捏着江子义从玉叶斋赊下的账,总计四百八十六贯二十六文,真是好样的。 南含叶出了一身薄汗,小丫鬟们散开。 她进门与南引枝说话,手心朝上,唇角微弯,一颗虎牙露了出来,道: “姐,我找人画了那么多符箓,你是不是该给我结工费呀?” 是的。 陈氏忽然对南引枝亲近,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因着南引枝听闻陈氏整夜睡不着的消息,给院子里贴上符箓,陈氏就少做噩梦了。 陈氏如今瞧着似乎还好,但到了夜间总发魇症。 晚上像变了个人一般,神神鬼鬼的。 眼下,南引枝瞧着南含叶伸出的手心,仔细想了想,道: “我请苏姨帮忙找一个从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应该过几日就能到了。” 南含叶扯了下嘴角,收回手心,叨咕: “还真是亲姐啊,这么替我前途着想,就不怕我死在那深宫之中么。”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南引枝斜睨一眼,净了下手,开始今天的练字。 南含叶无趣地瘪瘪嘴,也在旁边找了本书看了起来。 阳光洒进窗棂,室内只有沙沙的翻书声,以及毛笔接触纸面留下的簌簌声。 下午的时光惬意不已。 而鹤延堂那边,正鸡飞狗跳。 不知陈氏从哪里听来的法子,愣是院子里送来两个笼子,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只鸡,一个笼子里关着两条狗。 说是公鸡打鸣,有启阳之意,可以驱散阴气。 而狗的话,则是每日要放一些狗血,能驱邪祟。 陈氏吩咐周端宜去取些狗血来。 也不是她是怎么理解的,硬要自己亲自去取。 结果一打开笼子,狗跑了出来,又把没关紧的鸡笼子打开了。 院子里鸡到处扑腾,而狗又一直追着鸡咬,两条狗一齐,小丫鬟们都不敢上前。 吓得周端宜连忙往正房躲。 屏儿还留在外面,周端宜却吩咐人把门赶紧关上,别惊扰了老夫人。 屏儿也怕狗,尤其她还有着身孕,这胎也没坐稳。 好在宝珠跟了出来,见状,连忙护着屏儿往厢房里躲着。 院子里狼狈至极,狗子们逗着公鸡完,愣是没有咬住公鸡脖子。 而公鸡被逼的,一双翅膀使劲扑腾,院子里的花丛,树木,飞了个遍。 惊惶之中,留下了许多不可描述的痕迹。 侍女婆子们惊叫连连。 陈氏听着院子里的吵闹声,又瞧着扶不起墙的周端宜,一口气急着上来,直接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第90章 赶小宁走 “好端端的,怎么中风了?” 戴着一串菩提子念珠的贵妇人,眉如远黛,声音温和,却又含有几分威势。 屋内跪着一众下人,周端宜和屏儿站在一旁。 贵妇人坐在上首的紫檀雕花椅上,素白纤嫩的指尖捻过一颗颗菩提子。 下首当先跪着宝秋和宝珠,两人眼圈红红,显然哭过了一圈。 “怎么?都不说?莫不是嫌弃我多管闲事?” 王氏声音沉静,脸上泛着浅浅的笑意。 常年礼佛的她,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鹤延堂的符箓,王氏带来的嬷嬷侍女们,早就把它们撕了个彻底。 周端宜瞧着这架势,心中有些心虚,但清了下嗓子,准备说话。 南引枝掀开帘子,微红的眼尾轻向上挑,眼角漫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哑着嗓子道: “老夫人醒了。” 闻言,王氏脸上掠过一抹欣喜,顾不上问话,起身朝里屋走去。 经过南引枝身侧时,王氏动作稍微停顿,温婉的声音响起, “好孩子,辛苦你了。” 南引枝引帕拭泪,“这是枝娘的本分。” 话音刚落,她脚步止于门外。 王氏的心腹嬷嬷候在帘子外,平静道: “劳烦诸位夫人娘子在此等候。” 周端宜刚跟上来,听了这话,憋下心中的一口气。 防着谁呢? 她堂堂伯爵府夫人,要见自家的婆母,还得听一个外人不成。 她心中虽这样想,但到底停在门帘外。 心中的气要发泄出去,她忍不住指着屏儿骂道: “我叫你来,你就跟来。 你有了身子,难不成心里也没数? 这时候,不老实待在自家屋子里不出门,还等着我请你走是吗?” “还请夫人息怒,奴这就离开。” 屏儿紧咬下唇,低着头,眸间的泪珠要掉不掉。 周端宜见着越发心堵,忍不住低声咒骂:“狐媚子!” 这骂声恰好落在刚进门的三人耳里。 屏儿摇摇欲坠,几欲倒下。 一双微微粗糙的手,稳稳扶住她的纤腰。 江子义拧眉:“成何体统!” 江子安和江听雪两人,当做不知此事,和南引枝以及周端宜行礼问好。 周端宜掌心的帕子都要揪碎了。 她难堪回礼,艰难道: “伯爷、小叔、小姑,你们回来了。” 江子义嗯了一声,问起陈氏的病情。 另一厢,王夫人一边抹泪,一边听口角歪斜的陈氏,声音含糊道: “……三娘……没……走,她……缠着我……,大……嫂,快……救救……救……我……” “陈嬷嬷?她又怎么会缠着你? 确定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吗?”王氏惊疑问陈氏。 陈氏颈项僵挺如枯木,唯头颅颤动不止,唇齿相击格格作响: “她……她怨我,没……给……给她……找好……大夫,她……她……” 陈氏泪沟骤裂,混浊液体淌过深凿的法令纹,喉管中挤出败絮堵塞般的呜呜声。 王氏听不清晰,耳廓凑近些,适时听到陈氏唇缝漏出的声音: “报……应……” 这话如晴天霹雳般,裹着冰碴贯入王氏耳畔。 腕间的菩提串绳骤然崩裂,菩提子簌簌滚落于脚蹬,在青砖上撞出骨珠掷地似的闷响声。 王氏如坠冰窖,眸中闪过一抹慌乱,失神良久。 她按住几欲蹦出胸膛的心脏,深吸几口气,才把心腹嬷嬷唤了进来。 这时,江子义三兄妹鱼贯而入。 —— 王氏急急而来,又心慌意乱而走,都顾不上没找到的那颗菩提子。 晚间,南引枝坐在罗汉榻上,透过暖黄的光晕,捻着手心的菩提子,唇角弯出一抹弧度。 “姐!我刚才听你的话,把账单送去给文安伯了。” 南含叶一脸笑容地掀开帘子进来。 “哦?他什么反应?”南引枝抬眼看南含叶。 南含叶双眼狡黠明亮,清了清嗓子,模仿江子义假仁假义的神情,问道: “叶娘,这是……” “这是伯爷在玉叶斋赊下的账。”南含叶答道。 “赊账?” 江子义接过南含叶手中的账本,详细记录了哪年那月哪日,他从玉叶斋拿了哪件首饰的事。 “文安伯的脸,五彩缤纷! 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一阵黑,最后归于黄色。 哈哈哈!可有意思得很!” 南含叶笑弯了腰,又踢了木屐,坐上罗汉榻,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下去。 “那他把钱给你了么?”南引枝笑着问她。 南含叶努努嘴,脸上露出一抹不屑,嫌弃道: “老男人还推脱,说这事要与阿姐来问问。 我把店铺契子拿了出来,说这铺子如今在我的名下。 哪怕他脸黑得能滴墨,但当着他弟、妹的面,总要几分面子。 说待他娘身子好转些,便立即处理此事。 言辞间,还透露出我此时拿这事逼他的不满。” “所以你是没有拿到?”南引枝挑眉。 南含叶腮帮子一鼓一鼓,恨恨道: “他说这两日就会把钱送去铺子里。” 南引枝拍了下南含叶的肩膀,提醒她: “江子义心眼小,届时他必定会令人抬着箱子,里面装着铜钱哩。” “这——”南含叶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唇角微勾, “还怕他不这样做!想赖本姑奶奶的钱,没门!” 南引枝笑了笑,打发南含叶去练字,南含叶纳闷: “我又不要去当官,这字好不好,有什么紧要的。” “那你就等着被人嘲笑吧。”南引枝微笑,偏头看向南含叶。 眸子里溢出一抹警告,南含叶蓦地抖了下肩膀,又急忙下榻趿拉着木屐,朝书房而去,小念捂着嘴在后头跟着。 小宁掀开帘子,悄声在南引枝耳旁道: “消息散播出去了。” 南引枝微笑颔首,让小宁坐在榻上,温声与她说: “待爹来了后,我让他认你当义女。” 说完,南引枝拿出一个鱼鳞合欢匣,又拿出一个玉衡匣,轻声嘱咐小宁: “这里头装的你知晓。 而这个匣子,是我为你备的嫁妆,以后阿婉和瓦儿她们跟着你。” 南引枝唇畔含笑,脸上神情如往常一般温和,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了这话的小宁,脸上显露一抹无助, “姑娘这是要赶我走么?” 来了!!! (本章完) 第91章 止住心思 “姑娘这是要赶我走么?” 小宁神情忐忑,从罗汉榻上下来,坐在南引枝脚边上,眸中星光点点,摇头坚定道: “姑娘,反正我也没有其余牵挂,我陪着您可好?” 南引枝摸了几下小宁的头,沉默良久,才轻叹一口气, “你留下来至少能保全性命,但到了那吃人的地方,我尚难保全自己,更别提保全你了。” “婢子不怕!”小宁抬眼坚定道。 转了转眼珠子,小宁喜笑颜开说: “待在外头,我只能随便嫁与一个普通百姓。但跟着姑娘……嘻嘻嘻……” 南引枝盯着小宁发笑,但她什么也没多说。 —— 又过了两日,陈氏渐渐能起身了。 江子义松了口气,着手处理还玉叶斋银钱一事。 令齐杰派了几个小厮,用一个大箱子,抬着铜币去还。 玉叶斋掌柜本想随意清点一番,但新提上了一个副掌柜,坚决不同意此事。 又有主管在下面具体执行。 这时,他恍惚觉察自己的话不管用了。 而这一清查,新提上的副掌柜抹了下额角的汗。 箱子里的铜币不足分量。 倘若一串串计数未必能发现,但一称重就相当明显了。 这时,就不是他能处理的事情了。 他们借口称重需要时间,派人与林大管事送信。 林大管事赶到之后,定下主意。 此时不适宜闹开,他们留了个心眼,与来人签的条子,特地注明这一批铜钱的重量。 傍晚,这事就报到了南引枝和南含叶这里。 彼时,南引枝正在鹤延堂守着陈氏。 只因陈氏忽然状况转差,白日一觉醒来,不知是受了寒还是落了风,抑或因着情绪不好。 忽然口歪眼斜的明显,吃喝拉撒几乎都在榻上。 整个人忽然枯萎一般,生命力疾速流失。 整个四月上旬和中旬,文安伯府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 江子义和江子安,一个无心读书,另一个无心上值,纷纷请了长假,想尽办法找医术好的大夫来瞧。 江听雪、周端宜、南引枝三人,每天守在陈氏身边。 李珍也不需要来文安伯府“点卯”,多了空闲回济明侯府看望爹娘。 这时候,她从侯府听到一个极其隐秘的流言。 “这些日子离文安伯府远一些。” “为什么?”李珍问她娘家嫂子。 对方神秘兮兮与她说:“文安伯府血脉存疑。” 李珍惊得掉登,险些摔倒在地,“还有这种事?” 娘家嫂子不屑地撇嘴,努嘴说: “这种事在一些大族人家,海了去了,本不稀奇。” “那……”李珍眉间掠过一抹疑惑。 娘家嫂子凑近李珍耳畔轻声与她说, “恐怕别人的目的不在文安伯府,而在……” 后面的话,她娘家嫂子的声音似蚊子嗡嗡般小声。 回府的路上,李珍一直心神不宁,但眸间又漾着一股诡异的兴奋感。 但一仔细想,一整夜也无法安眠。 倘若有人真想朝着那人出招,文安伯府的名声一定也会跟着连累。 她那小姑子还是伯府夫人,该怎么办呢? 李珍精神不济了一两日。 想了想婆母待自己的好处,隐晦地向她提起这事。 周侍郎夫人闻言一惊, “要真如此,那宜娘得赶紧和离!” 李珍心底稍松,婆母这样决定,恰恰说明府邸有情有义。 四月中旬,李珍和婆母挑了个日子去了文安伯府一趟。 也推荐了一位大夫给文安伯府。 可惜这位大夫和其他来看诊的大夫一般,只说了些让老夫人心平气和,注意休息一类的话。 周端宜在芙蕖院接待了娘家大嫂和娘。 这些时日,那陈氏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要旁人服侍,偏偏要她来。 哪怕换成南氏和江听雪也好。 她精神憔悴的不成模样,整个人被磋磨地瘦了一圈。 周侍郎夫人和李珍瞧了,吓了一大跳,问起缘故,周端宜连连抱怨。 周侍郎夫人满脸心疼,“女婿就这么看着吗?” 提到这,周端宜机械般笑了笑,转口问道: “娘,你和大嫂来这儿所为何事?” 说完,她用帕子掩着唇角,打了个哈欠。 “宜娘,你要不要回娘家住一段时日?”周端宜试探道。 “那怎么行?旁人瞧了,定要说嘴。”周端宜皱眉反驳。 李珍闭嘴了。 周侍郎夫人咳嗽几声,周端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娘有大事与她说。 她挥退内室的妙言等人。 周侍郎夫人这才清了清嗓子,小声与周端宜说。 话音刚落,她观察着周端宜的反应,心想,倘若宜娘朝她哭,或是问她缘由,她定然好生劝解。 可说完,却发现周端宜神情恹恹,似是一早便知晓此事的模样。 前来拜访的两人顿时失去了反应。 良久,还是李珍先缓过神,“宜娘,你不走吗?” “娘,大嫂,我好累啊,能让我先眯会儿觉再说么?” 周端宜耷拉着眉眼说。 周侍郎夫人与李珍对视无言。 李珍却飞快地脱了绣鞋,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就这么歇在了榻上。 见状,李珍悄悄地出去,把空间留给婆母和小姑子。 周侍郎夫人给周端宜掩了下被角,静静看着女儿的眉眼,眼角沾染一抹湿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而南引枝此时,在南宅与苏夫人相见。 苏夫人穿上了南引枝送的新衣裳。 室内不留伺候的人,苏夫人才与南引枝耳边谨慎说话,说到重要处,与南引枝手心比划了一个“宁”字。 南引枝心中有数,郑重与苏夫人道谢。 苏夫人握住南引枝的手,“枝娘,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南引枝微微颔首,又拿出一个荷包与苏夫人。 苏夫人下意识推拒,摇头道:“枝娘,见外了。” 闻言,南引枝轻巧解开荷包串绳,又重新往前递了下。 她道:“这是特意向灵源寺求的。” 她悄然靠近,用气音道:“方、丈、大、师。” 苏夫人两眼一亮,激动的心情跃然于眉眼,手发颤打开。 又颤抖瞧了眼,连忙放进去合上,连忙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枝娘……” 苏夫人无法用语言,来表示自己对这份礼物的喜爱。 南引枝温婉浅笑,又嘱咐苏夫人道: “苏姨,那事切莫再查下去了,于你们百害而无一利。” 苏夫人刚升起的心思,顿时被南引枝打消。 她看着南引枝笃定的神情,忍不住想问她为什么? 但一细想刚才的话,又勉强止住心思。 晚安~ (本章完) 第92章 终章 四月下旬,天越来越暖和。 陈氏一日比一日消瘦,只能喝得下糊糊。一碗药也难喂下去。 于江子义和江子安兄弟俩,这是极坏的消息。 再过三年,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兄弟俩都不敢想。 那日,周侍郎夫人与李珍,同周端宜隐晦提及那事,俩人均未想到周端宜醒来后会说: “娘,大嫂,你们先回吧。” “宜娘,你到底怎么想的,也要同我们说说啊。” 李珍语气有些着急。 虽说她如今不大能瞧得起这个小姑子,但到底年龄小,还算个孩子。 如今周端宜嫁进文安伯府,又没有孩子,何必要守在这儿? “不说这些了,我要去侍疾了。” 周端宜洗了把脸,又重新梳妆更衣,派人把娘家人送回。 出了门,周侍郎夫人忧心忡忡,恨铁不成钢道: “这孩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珍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也只能如此了,过两日再来看她有没有改主意吧。” 周侍郎夫人按住胸口,回头看一眼文安伯府的牌匾。 “娘,上车吧。”李珍扶她上马车,俩人打道回府。 —— 陈氏咽气的这天夜晚,猝不及防。 半夜她才把伺候人的侍女撵出去,周端宜歇在屋内额外安置的小榻上,稍稍睡得沉了些。 待卯时醒来查看时,陈氏身子都凉了至少一个时辰。 双眼大大睁着,手中紧攥着一块青鸾衔芝佩。 周端宜惊得大呼出声,当场昏厥过去。 听到动静的妙香和妙言,急急进房,院子里的人又往各处院里通报。 消息报到南引枝这边时,南引枝很快换了身素色衣裳过去。 她到时,江子义正从陈氏手里拿这块青鸾衔芝佩,使劲抽也抽不出。 且陈氏的眼睛还睁着。 南引枝眼角已泛起了泪光,“老夫人这是……” 在场的人一脸沉痛,周端宜已经醒来,一脸痛色站在一旁。 雪娘扑在榻前痛哭。 江子安下巴长出一圈青茬,失神道: “没了……” 话音刚落,南引枝也扑向陈氏的榻,泣不成声。 一边抹泪,一边打着嗝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没了?” 闻言,周端宜脸色煞白。 江子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江子义沉闷疲惫的声音响起, “娘也受了一段时日的折磨,恐怕早就不想活了。” 顿了顿,又淡淡说,“……枝娘,你给娘换衣裳吧。” 说完,他不再执着于青鸾衔芝佩,转头与江子安道: “安弟,你亲自去一趟昭明侯府。” 又与江听雪说: “雪娘,你给宜娘和枝娘搭把手,一起筹备丧事。” 话落,江子义大步朝外,着手其余的事,他需要亲自通知族长、族老以及堂叔。 他一串串指示传达下来,代表陈氏之死正式得到承认。 整座文安伯府不再是笼罩在一层乌云之中,相反它风雨飘摇。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给昭明侯带来不小的打击。 但到底是军中之人,再怎么悲痛,也能迅速调整自己。 陈氏丧事办完,南父也抵达了琼都城。 一切时机都很巧妙,南父带走了南引枝。 文安伯府再没有理由,留南引枝在府里。 且因为南父的抵达,即便南氏族人不满,也只能接受南氏一族和江氏一族的切割。 南父乃南氏一族的掌舵人,没有人能拧过他去,更别提这是南引枝自己的事。 但谁也没有想到,南引枝没有回归南氏一族的户籍。 她捐了一些银钱和田地给灵源寺,去出家了。 而本能为文安伯府撑腰的昭明侯府,也陷入一波新的危机。 “……什么?文安伯乃昭明侯扒灰留下来的野种?” 这则流言不知从何处盛传,处于风暴中心的江子义只得暂时不出门,以守孝的名义留在府里。 偏偏祸不单行。 因某次争执,周端宜与江子义泄露了自己曾听过婆母的墙角,再度证实这件事。 而刚走到门外的屏儿,恰巧也听到这则消息。 连带着赵嬷嬷一起。 消息似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文安伯府的各个角落。 有了文安伯府下人的模糊言辞,这件事似乎越发板上钉钉。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氏自缢了。 王氏的自缢,从侧面进一步验证此事为真。 据说,她临死前手中还握着一颗菩提子。 但因为这些事没有明确的证据,昭明侯只是被圣上训斥不修私德。 但因着皇帝特意提起的态度,有心人着手调查此事。 而王氏的贴身嬷嬷,在西市大街上离奇死亡。 西县县衙迅速介入,官兵在她身上搜到了一封王氏的手书。 上面详细记载了昭明侯扒灰一事,以及王氏的态度,文安伯的真实身份。 而这封手书也为坐实亲属之罪,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此事影响过于广泛。 堂堂正三品的右威卫大将军,由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共同审理。 边关也无战事。 昭明侯很快下了狱,尽管这件事的揭露过程有许多疑点。 但各方势力各显神通,达成最后的结果。 昭明侯坐实此罪,亲口承认文安伯实际为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则需要判处绞刑。 不仅昭明侯府发生巨变,江子义自身也难保。 奸生子的身份,令人相当不耻。 文安伯的爵位,他无权继承。 某一日,他忽然从文安伯府离开,留下手书一封,放弃爵位,给弟弟江子安继承。 这些消息接踵而至,南引枝听闻时,她正虔诚跪坐在蒲团之上,敲木鱼念经。 南含叶来找她,还在为她出家一事不解。 “……姐,你为何一定要出家? 以后我能成为你的依靠的啊,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而且你出家,咱们爹的财产留给谁呢?” 南引枝停下手中动作,与她去自己的禅房谈话。 “叶娘,你要多听教引嬷嬷的话。” 南引枝不回答先前的话。 南含叶轻叹一口气,又想起这段时日的事,忍不住问她: “……姐,那昭明侯府和文安伯府的事,是不是你在推波助澜?” 南引枝沉默不语,轻轻抬眼与南含叶道: “……叶娘,回去你便劝爹把家产捐了吧。” “啊?”南含叶神情一怔。 南引枝道:“平安。” 这则消息太突然了,南含叶无论再怎么问,南引枝也不说。 南含叶失神回了南宅。 不久,她自己想开了。 捐了也好,省得也烦恼。 反正她姐出家,她要进宫,这财产未必能落到她们两人身上。 与其便宜其他房,不如主动捐了,还能气死那些惦记财产的人。 南引枝回了禅房,也到了用膳的时辰。 小宁拿来素斋,与南引枝一道用膳。 吃饭时,小宁忧虑道:“江子义失踪了。” 南引枝手中筷子一顿,淡淡道:“便宜他了。” 小宁接话:“是啊,希望他再也不要回琼都城。” 顿了顿,又笑着问, “姑娘,江子义真是奸生子吗?” 南引枝侧目,微笑颔首:“这个结果,对于各方都友好。” 小宁微微一愣,随即唇畔漾开笑容。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罗汉榻小几上,一颗菩提子被光线穿透。 第93章 番外1 番外:南含叶 南含叶本以为自己会进宫,谁知连第一轮选拔也没过去,就回了家。 她爹指着她,似要说什么,又没有说。 南含叶不屑撇了撇嘴。 她爹如今把家产全捐了,且这消息还要过一阵才能到扬州。 她道:“爹,您可以放心了。 如今阿姐出家,您又把家产全捐了,以后可不就得指着我给您养老。” 她爹忍了许久才没有说她。 这时,骤闻此话,忍不住与她父慈女孝一番。 “我就不应当指着你,要换成你姐! 我……我这一百两银子,就不会打了水漂。 亏得你还跟着木嬷嬷学了好一阵规矩。结果,就这……” 南父用鼻孔出气,斜睨一眼南含叶,那副鄙视的神情活灵活现。 南含叶忍不住呛嘴: “是是是,对对对。 换成我姐一定不会打水漂,但谁让我姐如今出家了呢!” 南含叶一脸得意,挺直了腰, “爹,以后你可是随我一起生活。 要知道,这宅子可写着我的名!” 南父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去拿了鸡毛掸子。 南含叶在院子里东躲西藏,还大放厥词。 “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再给我生个弟弟也成,左不过添双筷子的事。不过……” 南含叶肆无忌惮扫一眼爹的下半身,嘻嘻道: “您还行吗?” 父女俩彻底闹了起来,小念与林大管事候在一侧。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候官府派人来传旨。 南父因捐赠家业的行为,获得官府的表彰,甚至获得正八品给事郎的虚衔。 一跃成了官。 但与之相比,更令南含叶意外的是,她姐姐居然真进了宫。 其中艰难险阻不必多提,甚至还随着亲征的天子远赴边关打仗。 她阿姐进宫五年。 这五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了。 宪国公府、宁国公府一个接一个垮台。 太后也去世。 朝廷中的势力重新划分。 江南的士子参与科举,一些出自江南的官员也被提拔起来,渐渐在朝廷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扭成了一股新的力量。 朝廷达成新的平衡。 她眼睁睁瞧着她姐一路爬到皇后的位置。 但皇帝的后宫,却没有一人生下皇子公主。 逐渐,朝廷有着妖后的传言,且这股流言愈演愈烈。 南含叶漂泊在船上,听到这则消息时,为她姐掐了把汗。 对了。 她家虽然捐献了家产,但朝廷盐税政策改革,反而吃到了这一拨红利。 又富了起来,且没有人再当着他爹的面,嘲讽商贾末流了。 她爹担忧她姐,留在了琼都城内居住。 而她则代替她爹,在外活动。 哦。她和漕帮现任帮头老万的小儿子成婚了,生了一对龙凤胎。 夫妻俩把孩子扔给了南父带。 南含叶本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过去。 但又一年的春三月,南含叶在漕船上听闻皇后崩逝的消息。 当场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好在她夫君扶住了她。 漕船上的大夫一把脉,南含叶又有喜了。 南含叶心想,会不会这是她姐来找她了。 她精神一下子有了寄托。 第94章 番外2 但当她收到爹的信时,就知自己想多了。 无他,她姐没死,抛弃宫里的荣华富贵,假死脱身出宫了。 她想,她姐这样做,定然经历好一番折磨,她定要好好安慰。 结果没想到,她姐比她想象的精神,且整个人似乎有些勘破红尘的感觉。 她以为她姐是装的,半夜去看她姐。 但她姐毕竟是她姐,还真没装。 事情发展到如此,已经很离谱了,她很佩服她姐。 但更意外的来了。 皇帝突然遣散后宫,朝廷官员大惊,但拗不过威势盛极的帝王。 直至某次,皇帝下江南时,见了某位娘子,长相肖极先后。 不顾众人议论,当即要带她回宫,封为贵妃。 站在她姐身旁的南含叶,深觉无语。 她姐帮她带了好几年孩子,她觉得她姐不会进宫。 谁知她姐还是进宫了。 这次进宫,待了足有十三年。 前一年,皇帝把后宫中仅有的一位小公主过继给她姐。 以有子的名义,晋其为后。 又忽然封小公主为皇太女。 朝廷一众官员无法接受,这时,皇帝忽然驾崩。 临死前留下旨意,皇太女继位,太后摄政。 中间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她姐坐稳太后之位,皇太女即位,又待了十二年,皇帝亲政。 承平十三年,二月十二,宫中的丧钟声半夜猝响。 彼时,南含叶自己也有了孙子孙女,与她爹和她夫君一道住在琼都城里。 听到丧钟声起,她呆呆地数了下次数。 但不等她悲伤,南府有一位神秘的客人来访。 没错,她姐又假死了。 南含叶被她姐的操作又震惊了。 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夜里,她姐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与她凑近说: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对我说声生辰快乐?” —— 番外:秦照临 远赴梓州,秦照临拯救了上万人的性命。 她本以为能与枝娘再见一面。 但谁知琼都城外那一面竟是永别。 她这一生都奉献给医道,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不少地方的百姓自发为其塑金身。 更有人在家供奉了她的画像。 受其影响,女大夫越来越多,而她的踪迹却飘忽不定。 民间流传着“济世神医圣母”的传说。 —— 番外:江子义 他与枝娘成婚后,曾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与宜娘定情前,也许过同样的承诺。 他以为自己的远走,可以换来自己的涅盘。 但当四年后,他找齐自己并非奸生子的证据之时,却在距离琼都城外十公里的地方,遭遇黑衣人的袭击。 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具,他就知自己活不成了。 “爷许久未见奴,奴却想爷想的紧。” 那人唇畔含笑,眸子却浸满寒霜。 一刀封喉,干净利落。 “你先回宫复命,我先替孩子他爹收尸。” 那人笑意吟吟,从江子义身上搜出证据, “唔,看来我儿如今年龄尚幼,却很快能成伯爷了。” —— 番外:公冶砚礼 南枝愿意再度进宫的那日,于他自身来说,何尝不松了口气。 他继位以来,夙兴夜寐。 倘若说真有遗憾,便是没有一个皇子能继承江山。 如今,他身子越来越不好,倘若南枝不进宫,恐怕江山会落于其余人手中。 此种状况,他更愿意相信与自己一同扩疆的南枝。 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度过无数次生死危机。 比起情爱来说,这种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情谊更加重要。 何况,他乃帝王,情爱一事,比之国家,不值一提。 他临死的那日,也是他最为轻松的那日。 无他,只因南枝亲口承诺,会替新帝守好江山。 而他这日,也可自私些,不用再批折子。 如有来世,他想,自己不愿再生于帝王家。 他想去见一见南枝口中的那个世界,那个用二十四字囊括的国家。但当她收到爹的信时,就知自己想多了。 无他,她姐没死,抛弃宫里的荣华富贵,假死脱身出宫了。 她想,她姐这样做,定然经历好一番折磨,她定要好好安慰。 结果没想到,她姐比她想象的精神,且整个人似乎有些勘破红尘的感觉。 她以为她姐是装的,半夜去看她姐。 但她姐毕竟是她姐,还真没装。 事情发展到如此,已经很离谱了,她很佩服她姐。 但更意外的来了。 皇帝突然遣散后宫,朝廷官员大惊,但拗不过威势盛极的帝王。 直至某次,皇帝下江南时,见了某位娘子,长相肖极先后。 不顾众人议论,当即要带她回宫,封为贵妃。 站在她姐身旁的南含叶,深觉无语。 她姐帮她带了好几年孩子,她觉得她姐不会进宫。 谁知她姐还是进宫了。 这次进宫,待了足有十三年。 前一年,皇帝把后宫中仅有的一位小公主过继给她姐。 以有子的名义,晋其为后。 又忽然封小公主为皇太女。 朝廷一众官员无法接受,这时,皇帝忽然驾崩。 临死前留下旨意,皇太女继位,太后摄政。 中间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她姐坐稳太后之位,皇太女即位,又待了十二年,皇帝亲政。 承平十三年,二月十二,宫中的丧钟声半夜猝响。 彼时,南含叶自己也有了孙子孙女,与她爹和她夫君一道住在琼都城里。 听到丧钟声起,她呆呆地数了下次数。 但不等她悲伤,南府有一位神秘的客人来访。 没错,她姐又假死了。 南含叶被她姐的操作又震惊了。 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夜里,她姐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与她凑近说: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对我说声生辰快乐?” —— 番外:秦照临 远赴梓州,秦照临拯救了上万人的性命。 她本以为能与枝娘再见一面。 但谁知琼都城外那一面竟是永别。 她这一生都奉献给医道,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不少地方的百姓自发为其塑金身。 更有人在家供奉了她的画像。 受其影响,女大夫越来越多,而她的踪迹却飘忽不定。 民间流传着“济世神医圣母”的传说。 —— 番外:江子义 他与枝娘成婚后,曾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与宜娘定情前,也许过同样的承诺。 他以为自己的远走,可以换来自己的涅盘。 但当四年后,他找齐自己并非奸生子的证据之时,却在距离琼都城外十公里的地方,遭遇黑衣人的袭击。 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具,他就知自己活不成了。 “爷许久未见奴,奴却想爷想的紧。” 那人唇畔含笑,眸子却浸满寒霜。 一刀封喉,干净利落。 “你先回宫复命,我先替孩子他爹收尸。” 那人笑意吟吟,从江子义身上搜出证据, “唔,看来我儿如今年龄尚幼,却很快能成伯爷了。” —— 番外:公冶砚礼 南枝愿意再度进宫的那日,于他自身来说,何尝不松了口气。 他继位以来,夙兴夜寐。 倘若说真有遗憾,便是没有一个皇子能继承江山。 如今,他身子越来越不好,倘若南枝不进宫,恐怕江山会落于其余人手中。 此种状况,他更愿意相信与自己一同扩疆的南枝。 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度过无数次生死危机。 比起情爱来说,这种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情谊更加重要。 何况,他乃帝王,情爱一事,比之国家,不值一提。 他临死的那日,也是他最为轻松的那日。 无他,只因南枝亲口承诺,会替新帝守好江山。 而他这日,也可自私些,不用再批折子。 如有来世,他想,自己不愿再生于帝王家。 他想去见一见南枝口中的那个世界,那个用二十四字囊括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