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师尊婉拒修罗场》 1、鬼刀之梦 谢珣被绑在高台上。 二指宽玄铁锁链绕过双臂,连接着嵌入腕间皮肉的铁环边缘。胸口正中,插着一柄纯青的古制长刀。 血从心脏中淌下。那柄刀直接洞穿胸膛,撕开三寸的裂口,可是骨头和血肉却正在丝丝缕缕地愈合。 因为鬼刀之主不死。 哪怕剖开心来,也只是流血而已。 唯一能杀死他们的,是一柄名为“空明”的剑。 谢珣喘了口气,闭上眼睛,维持屈腿而坐的姿势,将背脊慢慢靠上焊着铁索的木制刑架。 刑架旁嵌着一枚铜铸的绞盘。谢珣伸直左臂,推动手杆,插在心口的那柄刀便被绳索拉动从血肉中拔出,擦过骨骼断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一寸一寸脱离身体,重新高悬于空中。 这柄青色的长刀,是传说中的“鬼刀”。 它每任主人都会得到两百年不死不灭的寿命,两百年一至,便被业火焚尽,魂魄不得转生,永堕无间地狱。 谢珣松开手。 鬼刀失去桎梏,重新向下坠去。绳索带动绞盘飞转,刀光刹那闪至眼前,在没入血肉的千分之一息前映出他的双眼—— 那是一双瞳孔漆黑的眼睛。 唰——! 刀刃破空之声响彻高台! 可是预料中的剧痛并未袭来—— “师父。” 门外笃笃两声。 没人应,纪川推开房门进来。 谢珣坐起身。天已全然亮了。房中有些闷,雪光泼洒进来,全被热成了水。香炉在昨夜入睡前已经熄灭,半空中残留着淡淡的瑞脑香气,也被这闷热压出一股子甜味来。 青年搁下手中松漆木的大托盘,凑近过来,捋了捋他半湿的发鬓。 “这样早。”谢珣等着梦中乍醒的眩晕过去,没注意到纪川手一直撑着他额角,还按揉几下,问他:“头痛么?” 谢珣下意识道:“没有。” “祭典大会要等到正午时分。还有两个多时辰。你再睡会儿?”纪川问他。 “已经是九月初一了?”谢珣一惊,看向徒弟,眼神似乎没有定处。过了一会,才看清纪川穿深青色宽袖法袍,襟袖处白鹤飞回,又以金线绣有四十八星宿之图。 这是主持祭典的礼服。 每年九月初一,众仙门咸聚须弥山顶,祭神祷告,以此作为仙盟大会的开端仪式。 祭典是十二神使在时定下的规矩。及至谢珣诛杀神使,以一种血腥而极不光彩的手段夺得仙尊之位后,须弥山的实权已被六派渐渐地架空殆尽,不复往日。 不过,这祭典倒是年年在开,成了固定的过场。 “师父都睡糊涂啦。”纪川给他披上一件淡青色长衣,“药过一会儿再喝,好么?” 谢珣“唔”了一声,脑袋歪歪地搁在膝上,像在发呆。过了一会,才缓缓地问:“纪川,你在山下买的明目药有效用否?便是那种朱砂色的丹丸。” 纪川眉心紧了一紧。“并无什么作用,上当了……”他不着痕迹地撇向松漆托盘上的药碗。漆黑的汤药中,浮沉着细碎的红色粉末,随着热气上腾,那粉末渐渐地融化在药里。 谢珣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哦。……” 他想说些什么,却像是突然忘记了那样,什么也没说出口。 纪川扶着他肩膀坐正,递上药碗。 瓷质碗壁已经不再发烫。师父从隐宗得来的安神药散发着神秘的辛香,所以哪怕里头多加了一味,也没人能够察觉。 谢珣喝完了,两手拢着药碗搁在膝头。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散下来,从肩头直流到榻上,积成一汪光亮的漩涡。 “你还不走么?”谢珣转头问他。 “我……”纪川支支吾吾了两声,胃里直发烫。谢珣瞧着徒弟,脸有个向上扬起的微妙角度,面上缺乏表情,因为瞳仁大而黑,显得有点呆。雪光漫过窗纸,把他半边脸都照得发透。 “我给师父梳头。”纪川终于说。 谢珣没异议,任人摆布。纪川取了对新的青玉流苏发挂比在他脸前,这种首饰挂在发鬓之后,垂落下来的时候,就像带着耳坠似的。 “……别这样。”谢珣摆了摆手,“你忘了。今日是我师父的祭日。” 纪川“哦”一声,胃里又开始烫了。像有团火在烧,烫得发痛。山下的爱情话本里有种说法,说已死之人是无法超越的,而那种火烧一般的感觉叫做嫉妒。 谢珣披着淡青色长衣走下床去,自顾自用素色布条扎了头发。纪川在他身后,轻声说: “我能……求个恩典么?” 谢珣一只手支在桌上,似乎正找东西,“如何要用这么重的词。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我要师父……为我系剑。” “好。”谢珣应道,从屉中取出一样物件,“到近旁来。正好,有样东西给你。” 是座毛笔挂架。底座上趴着一只肥胖的食铁兽,两团墨笔的黑眼圈,四柱蘑菇似的短脚托着一轮圆滚滚的屁股,一卷儿尾巴,尖上涂了点焦褐色。 纪川有些说不出话来,自顾自把那笔架往怀中搂,手指尖发颤。 “紧张么?”谢珣面朝他坐下,问。 “嗯。”纪川闷闷地哼了一声,低着头,一双眼睛,掩在眉宇投下的阴影中,直勾勾盯着眼前人,“我心里害怕……” “剑。”谢珣道。 纪川召出本命剑来。流光尽处,显出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剑长三尺七寸,剑铭为—— “空明”。 谢珣握住剑鞘,另一只手拉直了纪川腰间系剑的带子。空明剑发出嗡鸣,剑身“锵”一下出鞘三寸,转瞬又自行收回,剑镡抵上剑鞘,咔哒一声。 纪川依着这一拽,往前跌了半步。 谢珣伸手在他腰间抵住,随口道:“站好。”纪川一下子立定了。脉搏和急促的呼吸像是波浪一样在皮肤下起伏。 他在紧张。 谢珣打好扣结,了然地替他掸平腰带下一小块起皱的衣料,抬眼道:“不必怕。” 初次杀人前,紧张是常事。半年前空明剑灵入他梦中,宣告最后通牒,人间一百八十日后,剑出鞘,一剑贯心,诛人则必死! 纪川要杀他。 因为十二年前,他覆灭了纪川满门,杀死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师兄。 * 后来的亲历者回想起,谢珣身死,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快得叫人难以置信。 那是九月初一正午。 须弥山上日光晴朗,雪原照彻。 一道雪色剑光出鞘,有如白虹贯日,快如流影,甚至将雪山之巅冰冷的空气都撕出了寸寸裂痕! 这样羚羊挂角无处可寻的一剑,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空明剑诀第六式,咫尺天涯。 那是唯一能杀死鬼刀之主的剑。 那是唯一能杀死鬼刀之主的剑法。 剑光没入血肉,谢珣被一剑穿心。十二年前他曾以诛杀全部神使的残酷手段夺取了须弥山印,坐上仙尊之位,如今亦死于非命。 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 * 谢珣死后第三日,魂魄沉入鬼垣幽冥。 鬼刀之主死后该受业火焚身,可触目只有漆黑水流。三千地水,像是一双手掌拢住他,他顺流而下,直到地府判官面前。 “你,命不该绝。” 地府判官冰冷的声音回荡在窄屋中,她用一双铁灰色的盲眼把谢珣盯住,八只手臂收在身侧,如同水草在水中拂动。 下一息,八手齐出,窄屋内响起海潮般的翻书声,判官再度启唇: “死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你阳寿未尽。如此,便只好将你的魂魄,引到另一具新死之人身上,以全寿数。” “你此世的名字,叫做顾停舟。” 不!谢珣想要出言辩驳,他生前血债累累,不该魂飞魄散么?可是地水中魂魄不能动作也不能说话,判官八只手掌朝他盖来,每只手的手心裂着一枚金色的眼睛,眼瞳转动,发出冷异辉光,使他颅脑如被剥开般剧痛!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彻彻底底地剥离了出来。 那是一段记忆。记忆在鬼垣中是明灯走马,灯纸中依稀可见一个惨淡的黎明,可是剩下的渐渐模糊而不可见,谢珣被水流裹挟,不断向远飘去,三途河,三生桥,黄泉门,地狱道—— 冥河渡尽,再世为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蜀山笑笑生 嗅嗅。 谢珣醒了,却头疼欲裂睁不开眼睛,有什么东西在闻他。吐息温热,爪子在身旁点来点去,一股米糠味。 “死了没?”一个青年的声音。他往谢珣耳朵旁敲了一敲,“今日南坪开大集,小师妹执意要你同往,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到底去不去?” 嗅嗅。嗅嗅。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钻他颈窝,舌头舔过下巴的时候谢珣终于挣扎着睁开双眼,撑身起来,结果掌心被地上细竹签一硌,这具身体吃痛,扑一下又躺回地上。 “……唉!”那青年看着他,沉痛地长叹一声。 谢珣重新爬起来。 那团嗅着他的小东西见状,欢天喜地扑进怀里。差点害他倒下第二次。 不过这次谢珣撑住了。 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属于“谢珣”的魂魄,正在接管这具新死的身体。血肉,骨骼,经脉,记忆。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为顾停舟。金陵人士。研究占天之术,不眠不休,心力衰竭而亡。 “汪。”察觉到他的冷落,小狗不满地叫了一声。谢珣揉了揉它,小狗便又和他冰释前嫌亲亲热热起来。这真是个脑袋很圆的小土狗,谢珣忍不住搓它的脑袋又搓它脸颊,自己的脸都贴上去,脱口而出道: “小黄小黄。我们小黄怎么瘦瘦的?嗯?脸怎么尖尖的?哈哈哈,别舔……” 方奕然翻了个白眼,“你能正常点么?顾停舟。九师弟!” 在喝止声中谢珣抱着小狗慢慢地坐定了。刚才并不是他在说话,而是顾停舟的一缕残魂。此时此刻,那缕残魂也已渐渐消散。谢珣放下小狗,在满地算筹中站起身来,“大师兄……见谅。” 小黄在他脚边转圈儿。 他忍不住又把狗抱起来搂怀里了。手托着小狗屁股,叫小狗整条脊背都舒舒服服靠在臂弯里,还剩下一只手逗狗玩儿。顾停舟乃义士也。连抱狗的法门都慷慨地传授给了他。 “哼。”方奕然冷笑一声,“就知道不是你。白费我带狗跑这一趟。” 谢珣问:“什么不是我?” 方奕然道:“门里镇魂铃响,有移魂异动。掌门师尊吩咐下来,挨个检查是否有人失魂——” 谢珣问:“师兄要如何查?” 大师兄盯住他的眼睛,又冷笑一声。 “不用查了。”方奕然鄙夷地说,“一根破棍子就能硌得你往地上倒。这么娇气的人,全天下可找不出第二个。——九师弟钻研占天之术这些时日,可有进益?” 谢珣顺着方奕然看向满地算筹。 占天之术,传说中测算星辰轨迹,以占天命的卜算之法。房中地面上,有七阶算式,谢珣竟然看得懂。 卦面是…… 借尸还魂。七魄无损,神思有缺。 简而言之,就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这是他的命盘。 谢珣心中微微一沉。窗外,正是午后。南方初夏炎热,夜香木兰的清甜味道,被蒸得四面飘拂,沿窗而入,如同明光闪烁的七重纱衣。 为什么顾停舟会算命。为什么他能看得懂占天之术。为什么…… 顾停舟卜算的是他的命。 他忘记了。忘记了什么?谢珣往里回想,什么也想不出来,小黄在怀里拱来拱去,谢珣俯身将它放了,小狗崽撒了会儿欢,又委屈地呜咽起来,要人抱。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对一只狗也跟宝贝儿子似的哄着!”方奕然斜觑着又把狗抱怀里的谢珣,不屑道。 谢珣循着原主记忆,道:“我修为稀松,一介凡人。就爱招猫逗狗的,没办法。” 方奕然道:“呵,随你。——小黄,过来,咱们走了。” 小黄恋恋不舍地在谢珣怀里蹭了好久,跳下来,跟在方奕然后头,一扭一扭往外走去,焦黄色的尾巴,蔫蔫地扫在圆滚滚的屁股上。 谢珣阖上房门,吐出一口血来。定神抬头,正对上五斗柜上的铜镜。 那是一张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脸。 眼角带笑,眉梢温柔。 谢珣擦去嘴角血迹,收好算筹。顾停舟的身体根本不像新死,衰弱得像已死了十年。体内,谢珣生魂血气,与顾停舟的经络灵脉相接,使这具身体活转过来。这种就像是吞下了顾停舟的感觉让谢珣有些反胃。他喘了口气,扶住铜镜边沿,望向镜中人。 顾停舟的眼睛是温和的褐色。却慢慢地,被侵染了冷漠的神情。 谢珣闭上眼,再睁开。勉强学到顾停舟三分神采,够应付他的师兄师妹。 “顾停舟……你究竟是谁。” 谢珣缓缓道。 “我会找出真相——” “然后,叫你安息。” * 南坪城,集市。 各色小摊沿街排开,卖糖画面人、胭脂水粉、珠钗香囊、轻罗小扇、酸梅绿豆冰水、乳酪酥山。人群摩肩接踵,花苞头的小师妹苏雪柳走在前头,兴奋地左看右看,又从衣襟取出笔册,涂涂抹抹一番,“还有师兄们叫我带的东西,一样跑腿费三文,一共十六样……若有合适的小算盘,也买一个……诶?” 苏雪柳领在前头,忽然在个不起眼的书摊前停步。 她扯了扯谢珣袖子:“快看。那姑娘手腕上戴的五帝钱。” 谢珣:“有问题?” 打眼看去,倒只是普通法器,有辟邪镇恶之能,并无妖邪之气。 苏雪柳道:“真好看。我也想买一个。” 谢珣一怔,又听苏雪柳道:“我们在旁边等等好不好?等她买完了,我去问问这五帝钱在哪里买。” 谢珣能看出那并非是买来的,而是师传的法器,灵能不强,但年头已旧,混在那姑娘腕间缠的水晶、朱砂和檀木珠串里,光芒隐约而幽微。 不过他没有出言提醒,只顺着小师妹道:“好。” 那姑娘穿雪色点银红的衣裙,耳上钳着缀流苏的银环,腰间别着皮酒囊,倒像个落拓不羁的江湖客。 她正跟摊主讲价。 摊主故作高深:“精品话本,只卖有缘人。缘分未到,千金不换。缘分若到……” “十文。” 摊主一哽:“你识货吗?这可是蜀山笑笑生的书!” “十文。” 摊主叹口气,换作循循善诱:“姑娘啊,这可不是简单的话本子。三年前,谢珣一死,蜀山笑笑生便宣告封笔,是也不是?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真知道些什么啊!这些书里的故事,肯定有真的,跟那些胡乱杜撰的下品,可不是一个价。” “十文。” 无论摊主如何,那姑娘都拿准了一句话,不松口。几番推拉后,摊主败下阵来:“好吧好吧。只是这本《谢珣上位史》是多人,得加钱。” 谢珣觉出不对来。走近一看,定住了。 这摊上别的没有,只有几本书。 最中间的一本,书名大喇喇写着: 《谢珣上位史》。 边上一行小字,是著者名,“蜀山笑笑生”。 别有韵味的笔名,和直白耸动的书名,共同勾勒出此书不凡气质。 谢珣眼神一颤,想要移开视线,左边余光却瞥见:《堕入诡道后,冷面剑圣为我沉沦》。目光再错,右边是一本:《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三面夹击,围追堵截,竟叫人无路可逃,插翅难飞。 苏雪柳跟过来,“呀”了一声:“原来是蜀山笑笑生的话本。九师兄,你不是对前任仙尊最是好奇么?不然,和这位姑娘打个商量,让她借你看看……” 谢珣忙道:“我不看!” 虽然仙门普遍认为他是个变态。 那他倒也没有变态到爱看自己风月话本的程度。 苏雪柳了然地拍拍他手背:“别不好意思嘛。” 谢珣:…… 那姑娘听到他们说话,十分欣喜,热情地非要送他一本。 谢珣低头一看—— 《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在小师妹殷殷期盼的目光中他只得攒出个笑来:“多谢。” 那姑娘道:“别客气。江湖一见,便是缘分。交个朋友?我姓白,黑白的白。” “顾停舟。幸会。” 白姑娘点点头,又同苏雪柳通了名姓,接着飘然而去。她腕上缠绕的水晶、朱砂、菩提、铜钱串互相碰撞,留下一路声响。 谢珣将书一卷,迅速塞入袖中。 苏雪柳道:“走吧。我们去兵器铺看看……呀!” 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人群分开,冲出个小厮打扮的青年。 他上半身怪异地弯曲下去,以一种接近四脚着地的姿势狂奔,那速度快得根本不似常人,众人惊叫着朝两边分开,小厮一路无阻,眼见就要朝书摊这处冲撞过来! 小厮形状可怖,面色却惊恐茫然,嘴里嚷着: “有鬼!有鬼啊——” “井里有鬼……” “鬼在后头追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3、隔剑相望 不知被什么绊住,小厮砰一下歪倒,竟直接朝谢珣扑来!他抱住谢珣双膝,口中低语。旁人看来他好像只是求救,只有谢珣知道这小厮抓着他腿骨的力道根本不似常人,而他的脸上,一双眼睛,竟被白色的瞬膜盖住。 就像鱼的眼睛。 集市中有人也看见了那双怪眼。霎时间,人群骚乱起来,小厮浑身剧烈颤抖,不断吼叫,口中吐出一团接着一团的白沫,手上力道之大,竟似要将人骨头生生捏碎! 千钧一发之际,天际一道流光掠过。 那是一根树枝。 分明是桃木枝杈,却带着冰寒彻骨的剑意,铮一声,直擦着小厮颈项飞过,瞬间刺穿谢珣袍角钉入砖地缝隙。小厮一瞬清醒,大惧而走,而那树枝尾端竟还犹自嗡鸣震颤不止。 谢珣缓慢蹲下身去。 这一刻他还并不知道,刹那间,自己面上已血色褪尽。 空明剑意,从这桃木枝杈上持续不断地传来,他残存于魂魄中的伤痕忽然开始作痛,以至于一息之间便汗湿重裳。 谢珣垂下眼睫,空明剑意在眼前显形,剑身洁白如雪,映出他前生的死相。 一剑穿心。 痛意在瞬间复现,一鬓冷汗淌下,谢珣伸出手,直接抓住那缕剑意。 接着,一寸一寸,将桃木枝从砖地中拔了出来,抬头,正对上长街尽头那出剑之人的眼睛。 纪川居然穿着一身道士的衣裳。 谢珣喘了口气,因为痛而不能站起,那人走到近旁,朝他伸手。 抬头望向纪川,这一眼隔了三年光阴。他已不在从前躯壳中,纵使相逢应不识。谢珣一点一点地抬起手,将携带剑意的桃木枝交还,借力起身。 曾杀过他的空明剑意,像是一团坚冰那样黏住了他的手掌。 二人掌心隔着剑意相叠。谢珣未动声色,只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逍遥门,顾停舟。” “贫道道号子虚。”纪川看着他,静静地说,“子虚乌有的子虚。” * 南坪城,周府。 周老爷开了桌席面招待来客,席上四人依次而坐:子虚真人、方奕然、苏雪柳、谢珣。 纪川如今扮作“子虚真人”,是周老爷专程请来驱邪的道士。在午后集市与逍遥门三人结识,顺理成章一同前往周府。 周府水井异动已有半月。 每每夜半发作,若月色明亮则怪声更盛。 周老爷眼下挂着好大青黑眼圈,一笑竟比哭还难看:“周某有幸,请来子虚真人驱邪,又有三位大师相助。想必井中之物,定然手到擒来,还我周府一个清净。届时,酬金几何,都由贵客们定夺。” 大师一号方奕然对这恭维极受用,凛然危坐道:“驱邪除妖,是我等本分。不必报酬。” 大师二号苏雪柳戳戳身边人:“九师兄,我想吃那个狮子头。” 大师三号谢珣:“……碗筷给我。” 然而还未伸出手,笃的一声,有人用雪白瓷碗盛一粒狮子头,正搁在谢珣面前。 是纪川。 谢珣只得抬头看他,“多谢……子虚真人。” 入夜。 周府水井东北角,水井边。 漆黑井水面上嗖嗖嗖嗖映出四张脸来。 水面极黑,平静无澜,看起来深不见底。 方奕然左手持测妖罗盘,右手握捉鬼木剑,摆开架势,朝井口一阵作法,却无反应。 “非妖非鬼么?”方奕然皱眉。 “也有可能是井中妖鬼太厉害,不惧这些法器。”苏雪柳幽幽道,两手攀在井沿上,伸长了脖颈往水面探看,“方奕然,九师兄,你们快看。” “出现了?”方奕然持剑横于身前,紧张道。 苏雪柳说:“是月亮。” 水底映着一轮圆月。光洁的白色晕轮剪在井中,缓慢移动至正中央,如月至天心。从井口向下看去,目光破开水面,追逐着那枚玉盘,一寸一寸,深深地沉没下去。终于触及的瞬间,月亮却忽然变成了一面古铜镜,在漆黑井水中,放射出冷艳的光彩,令人双目眩晕。 谢珣一瞬间闭眼,再睁开时,月亮已经不见了。 望向水面,那里浸着一双瞳孔苍白的眼睛。 他猛地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三,哪里来的满月轮? “是魇术!”谢珣双手撑住井沿后仰,下意识去拉小师妹,却抓了个空。 他直起身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幻境之一 吧嗒,吧嗒,吧嗒。 湿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像有人穿着浸满水的鞋子在地上走,直到进无可进,在谢珣身后一寸处停下。 呼,吸。呼,吸。 腐臭气息从背后之物口鼻处喷出。潮湿,阴冷,饱蘸水汽。 谢珣等了一息,转身。 一瞬间苍白眼瞳几乎要挤进他眼眶里,离得太近,谢珣看清了那是双覆着白膜的眼睛,隐约有黑色的瞳孔,在白膜之下震颤蠕动,似乎要破茧而出! 这双眼睛,跟那小厮的,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眼前之物虽然维持着人的体态却已几乎没有人形了,婴儿巴掌大小的青白色鳞片在覆盖了它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在月色中反出异光。鳞片翕合,其下皮肉溃烂,被水泡得肿胀发白,散发混着水腥的腐烂气味。 谢珣盯着它。 它也端详着谢珣。 忽而,鱼怪咧嘴一笑,谢珣比它更快,立掌为刀,朝它腮下缝隙砍去! 然而一击落空! 若寻常人猛然出招却落空,会被力劲带得向前倒去,然而谢珣身形甚至没有丝毫摇晃,迅速收招四下一顾—— 周府,不见了。 眼前,是一座山。 朝远望,无数林木如海,林海尽头,一座暗色城池,俯卧在山脚之下。 城是南坪城,山是南坪山。 魇术幻境主人心意一动,他便已在山中。 鱼怪在不远处,正登石阶。那是由通体白石砌成的登山阶,月下晶莹如堆雪。石阶两旁,栽玉色芙蓉,花瓣在月下舒展婀娜,竟衬得此间如上清仙境,三十三天。 谢珣紧跟鱼怪,拾级而上。 这才看清鱼怪竟穿着一整身的戏服扮相—— 身披海浪纹白缎织金甲衣,缠正红色搂带,背上插四面蓝底镶白色团云纹靠旗。 那是一整套戏台上少年将军的行头。 这副行头,应在井中泡过很久,此时重见天日,正不住往下滴水。 可是它并不破败,甚至并不陈旧,在足以令一切失色、只剩灰白轮廓的惨淡月光中,散发着崭新的光彩,让人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每种颜色、每个细部。 这套光艳的衣裳,披在鱼怪那具皮肉腐烂鳞片湿黏的身躯上,散发出强烈的冲突之感。 石阶尽头是一间山神庙。 鱼怪立在庙门槛前,五体投地一拜,前额触地,发出绵软的“噗”一声。 明明是鱼怪将谢珣引至此处的,可现下它竟不顾谢珣跟着它,只三拜九叩,跪入殿中,如同最为虔诚、最为苦修的信徒。 最后跪在蒲团之上,久久静默。 谢珣跟着也来到庙里,只见山神殿中燃着两盏长明灯,灯色昏黄。 两侧墙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神龛,里面全是神仙塑像,样态各异,不可尽数,被昏灯抹上层半明半暗的油光。 那些神龛狭小得刚够装进一尊木头神像,排满了两侧整面墙。 烛火黯淡,放在高处的,只能看到一团暗影。 仿佛幽暗而微缩的……三十三重天。 然而正对门的那边墙上,却只有光秃秃一面照壁。 这座庙里没有正神塑像。 “你可皈依?”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不高不低,殊无感情,竟是从墙壁中发出来的。 是这山神庙的“神”在说话么? 那神在墙里? 话音刚落,鱼怪一叩首。 紧接着那声音又响了第二次:“你可皈依?” 这次谢珣听得分明,那声音并不来自那面光秃秃的墙里,而是来自墙壁前的高处,就像是那里本该供奉的高大山神像所发出的声音。 鱼怪没有再跪。 其实它的脊背已经弯曲了,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却堪堪停在离地一寸处。暗哑的嘶鸣从鱼怪喉中翻滚而出,像被割了舌头的人发出的惨叫,鱼怪嚎啕着,开始支撑不住跪姿,庞大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炬般往地面淌去。 谢珣走到鱼怪身后近旁。 此刻鱼怪孱弱至极,杀它,不过是一招之内的事。 谢珣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自行剥夺视觉后,感官闻声而长,在一片黑暗的疆域中标示出亮点。 鱼怪的惨叫声起伏不休,如同毒气翻腾的沼泽,混乱而喑哑的嘶鸣中山神第三次发出声音—— “你可皈依?” 那声音在墙边。 离地两丈五尺七寸。 谢珣再无犹豫,飞身而上,踏壁借势拧身,朝虚空一斩而下! 那看不见的神像靠墙而放,头颅正在离地两丈五尺七寸处,谢珣出这一刀,刚好斩中神像脖颈。 出刀的瞬间,明明空无一物的墙边高处,陡然发出两道金铁掣撞的铮鸣! 只有灰尘漂浮的空荡里,猛地爆出一串刀剑剧烈相擦的焰花,那锐光隔着谢珣闭上的薄薄眼睑,在黑暗里瞬间炸开又瞬间消弭。 这一下极震手,力度几乎瞬间贯穿两臂。 但,斩中了。 谢珣落地睁眼,见鱼怪不再跪拜翻身站起,山神殿两侧神龛崩解如沙,山林倒退,一瞬间又回到周府井边,便知自己猜对。 鱼怪形容可怖,却没有杀意。 真正杀机毕露的,是那道来自高处,逼人下拜的山神声音。 山神,才是魇术的主人。 谢珣轻轻吐出一口气,鱼怪已经不见了。十二年不曾握刀,这样的感觉,还真是…… 不对! 他在幻境中,为何抽出刀来? 谢珣手握刀柄,几刻钟时间里竟不知如何动作。 月光倾斜着从身后投映过来,在深远的、黑暗的夜空之中,那苍白的光河,勾勒出由天上直到人间的距离。苍穹极深极远,人不可抵。 月色跋涉了遥远的路途,几乎有一千年那么远,才打亮了他的头发。接着深入地照射进去,停留在鼻梁侧面。鼻梁上睫毛的影子在月的余波里,随着呼吸而微微地震颤。 良久,谢珣半跪下去,手指抚过刀身。 这柄刀古制而直刃,杀意内敛。此时倒映月色,刃光如水。 谢珣将脸慢慢贴近,触到冷铁森寒,那严冷的刀锋之意,几乎要将他面颊切出细细的血道来。 此时他忽地想起。 他的重生,本是不应该的。只是刚一重生,他便被突如其来的热闹包围了,小师妹笑着闹着,大师兄默默站在一旁,逛书市买糖人吃糕点,坐在葫芦飞舟上将手伸进云里,路遇妖鬼便拔剑相助,如此赤诚又快乐地过完一天一天,那不是他的人生。 他竟忘记了,如今他所追求的唯一的事,只是死亡。 谢珣贴刀身更近,在久违的一线刺痛里,难以察觉地微微冁然。 想象中血从伤口渗出,淌过面颊。 这种感受就像是捕捉到一只蜻蜓的飞痕,它那淡青色的翅膀正扑打过死亡的水面。 久违了啊。 鬼刀,山衔月。 生死交错的朦胧之中,谢珣肩头忽然传来一丝痛意。 他将手伸至肩头轻轻一拂,却摘下一团血来。 鲜血带着水腥和腐臭,已经脏得辨不出红色,在手掌上方缓缓凝聚、扩散,写出一个字。 “白”。 黑白的白。 白姑娘的白。【你现在阅读的是 】 5、似梦还真 猛地一下,谢珣从魇术中醒来,天还黑着。 月亮卧在云后,淡如蛾眉一痕,檐角和廊柱相交处堆着团团暗影,乍一看像个鸟窝。 谢珣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周府还是须弥山上。 在前世,他头发很长,每次洗完要搭在矮架上晾,晾着晾着便睡过去,醒来时,往往夜色已浓,青鸟都飞回屋檐下的巢中,把脑袋埋在胸口翎毛里睡着了。 纪川学御风诀的时候把鸟窝掀下来一次。 谢珣搬了架很高的梯子,又把鸟窝安回去。 徒弟捏了诀飞到屋檐边,神情颇为不解,似乎想问他怎么不用法术,还要架梯子,爬上爬下,麻烦得紧。 不过纪川开口,问的却是:这种鬼魂变成的鸟,也要筑个巢来休息么? 谢珣说:当然。其实鬼也会睡觉。 纪川皱了皱眉,装深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见过么? 谢珣说:我师父在时,曾带我去玉门关。战场上鬼魂数以万计,徘徊游荡,哭泣不已,只有满月的夜晚,能淌入凉州河中休憩。等到汛期,水涨起来,终于载着那些鬼魂由北向南,他们这才随着河流,魂归故里。 纪川一听谢珣提这个“师父”,脸就阴下去,撇撇嘴,说:哦。 说完闷闷不乐拧身,并指捏诀御风而走,在空中蛇行数步,忽地身形一歪,砰一下砸进紫藤花架中。 谢珣把徒弟拔出来,给他上药。顺道熟练地将他嘴捏开,免得他逞强不喊疼,咬牙用力太过,口里流血。 纪川小时候实在别扭得很,谢珣挑灯夜读,钻研过灵宝山人十五本教育书籍,终于大彻大悟。 每当谢珣提及自己师父,纪川总是极不开心。这是因为,谢珣的师父,是个十分体面的正派人物,剑圣,徐商临。而纪川的师父,却是他这个名声糟糕的歪门邪道之人。 两相对比,纪川自然心中不平。 谢珣于是决定将他送往九华宗,拜入当世大能玉屏真人门下。 九华宗地处仙门源流地蜀山,又出过两位大乘境宗师,堪为六派之首。玉屏真人已至合体境界,为人光风霁月,颇负盛名。若纪川拜玉屏为师尊,那真是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 纪川却不愿意。 拖来拖去,玉屏真人死了。九华宗由毒辣真人出任掌教,此人雷霆手段严厉非常,谢珣便再没提过这桩事。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散了空中的云絮。月色澄明起来,驱散了檐角的暗影。那里并没有鸟窝,只是很多花鸟草藤纹样,刻痕中填着泥金。 这里是周府。前生已矣,他死过一次了。 纪川蓝衣素簪,坐在阶上,借月色翻书。谢珣虚着眼看,深蓝纸纹的书封倒有些眼熟,再一看书名: 《堕入诡道后,冷面剑圣为我沉沦》。 “醒了?”纪川掂了掂他手指。那张眉眼深刻的脸映在夜色里,面无表情,冷峻如北派石凿雕像。 谢珣问:“你在看什么?” “从一位姓白的姑娘处购得的话本故事。”纪川一只手擎着书,拿拇指翻过一页,“第七回,‘俏郎君失足陷罗网,冷剑圣恻隐救风尘’。” 谢珣问:“一共多少回?” 纪川答:“五十三回。” “哦。那你慢慢看吧。”谢珣含糊应道,安详闭上双眼,希望这梦赶紧过去。 山神比他预想中高明三分。见魇阵告破,便又编织这场荒唐怪梦,想要乱他心神。 这梦境极为逼真,但到底存有破绽。 纪川只是小时候别扭。 又不是变态。 哗啦一声,书再翻过一页,谢珣已经睡着了。他睡相十分端正,永远仰面而躺,所以方才一醒,就看见檐角,盯着那处发呆。谢珣总是望着屋檐发呆,好像在思念着什么人似的。 纪川默念法诀,将谢珣转作侧身。 就这样枕在他腿上,脸朝他怀里埋去,手上没力气,软软地搭着。怀中人呼吸均匀绵长,纪川更没法睡了,愈加清醒起来。 他心说其实死人也可以这样躺在怀里不是么? 尸体用过七魂草,一样有气息,有人的体温。 都没区别。 书再翻过一页,上头写: “美人掀得红绡,芙蓉面,如霜雪。一时满座皆惊,言其清艳端秀,光映照人,不可方物。中有出价黄金千两者,不曾微微动容。 “忽闻踏风之声,一人飘然而至,布衣半旧,剑如虹影。神情悲肃,目若寒星。正是当世剑圣。 “剑圣道:‘若我只一人,一剑,汝随我而去乎?’美人自高台跃下。 “须知当年,玉奴儿一十有九,全无鬼刀之凶名,未有修为之随身。茕茕孑然,既稚且纯。年少痴情,惟系一人。此意一如韶华,不可复得而与他人矣。” * 谢珣醒来时倚廊柱而坐,腰间逍遥门传音玉符微微闪光。 小师妹的声音自符中传来:“九师兄,快来!周老爷醒了,急着要见你!” 昨夜除谢珣外,其余三人未曾陷入魇阵。周老爷惧怕水井,搬到西厢房中去住,方奕然同小师妹守着周老爷。如此一来,谢珣同纪川分作一处,在水井前一间空屋外候着,以观夜里井中异动。 谢珣应过小师妹,却未立刻去往西厢房。 周府水井挖在东北角,这不对。 阳宅之中,东北为艮位。艮为山之象,属土。如果将水井置于艮位,岂非水土相冲,招惹污秽? 谢珣走到井旁,咬破手指,滴血入井中。井水漆黑,观之极深,鲜血没入其间,激起一点微小的涟漪。 艮属山,代表山神。井属水,代表鱼。土克水,山神镇鱼。 府中的小厮是人,却因为这口井而陷入魇症,生出了鱼眼似的白膜。如果这井有某种力量,能使非鱼者转变为鱼,进而被山神的魇术镇压、操控,那么昨夜的鱼怪,真身为何? 谢珣探向左边肩头,想取下鱼怪留下的血痕细观,却摸了个空。 那团血不见了。 谢珣眉心一凝,朝玉符传音:“小师妹,子虚真人现下可在周府中?” 那边顿了一顿,传来阵细微脚步声,苏雪柳走到门外说:“子虚真人一早就走了。” 苏雪柳顿了顿,又道:“白小姐你还记得吧?昨天我们在书市遇到的那个姑娘。周老爷说白小姐在清水巷中为人占卜,也替他卜过水井之事,不过没什么用。你说子虚真人会不会去找白小姐了?——九师兄,你快一点,周老爷要见你,急死了,哇啦哇啦的……” “就来。”谢珣等了半刻,不能再耽搁,便离开了井旁。 因此,他没有看见,在他离开的刹那,井中出现了一双瞳孔苍白的眼睛。 那双眼睛颤抖着,像在施展某种法术,从井水中凝出一点红来。 是谢珣方才滴入的鲜血。 血珠在白眼球的颤抖下渐渐凝结、旋转、上升,颤巍巍的,就在即将脱离水面的瞬间,忽然又猛地向下一坠。一滴血落入水中,瞬间弥散开来,鲜血及处,水竟微微地沸腾起来。 白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红色的脸。 红色的脸,像是枝头结着的酸果那样成串地冒出来,又彼此挨挤着,涌动着,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地系在了一起,有如异生的肉瘤。 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四张脸。 忽而间,一张青脸暴凸而出,血口大张,嘴中刺出的利齿上,沾着腥血和鲜红的脏器碎片,朝红脸噬去。 沸腾的血色里,红脸们同那张青脸缠斗起来。它们彼此啃噬,争斗不休,直到齐齐埋入水中。 一瞬间,血色消弭,水面恢复平静。 然而一阵窸窸窣窣的,人耳所不能察的声音,却在水深处翻腾起来—— 好疼啊…… 好疼啊…… 好疼啊…… 替死鬼…… 替死鬼…… 替死鬼…… 替死鬼……!有替死鬼了!血……血! 谢珣直往西走,路过三道廊,两进院,一处湖泊,越走越古怪。 周府院中布置,亭台楼阁,草木石头,皆有讲究,图风水吉利。 这说明周老爷是讲风水的人。一个深谙此道之人,怎么会犯在艮位打井的忌讳? 难道,周老爷是帮山神镇压“鱼”的角色?可眼下境况,周老爷却像是得罪了山神,而且胆大包天,请来两路方士,“驱除邪祟”。 谢珣推开西厢房门,周老爷见他,欣喜地奔过来,扑倒在地:“恩公,恩公!” 方奕然立在一旁,无奈道:“周老爷,我家师弟,名中并无一个‘玉’字。” 周老爷不管方奕然,嘴里还在“恩公恩公”,两只手揪着谢珣衣摆,缓缓抬头,看清他脸的瞬间,却愣住了。 “怎么会?”周老爷忽地颓然坐地,“我竟忘了,那画像……不是同一张脸啊……” 谢珣道:“周老爷勿怪。后生姓顾,名为停舟,想必并非您所寻恩人。” 周老爷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自语:“怎么会?明明,恩人已经到了……” 顾停舟三个字,自然和“玉”毫无半分干系。 字里带玉的,是“珣”。 只是,周老爷如何知道,那个名中带玉之人,已经到了? * 清水巷,纸扎铺。 笃笃。 午时三刻,有人叩门。 白鸢坐在小马扎上,正给纸人小姑娘画裙子。墨色纸片乱糟糟铺了一地,是小纸人儿的刘海,她提前涂好了,还没粘。 一听到敲门声,白鸢心脏猛地一跳,自语道:“又来?真晦气!” 转念才想到,那人刚找完茬,来的应该是另外的人。 白鸢吁了两声,起身拉开店门,看见来人,总算松了口气。 门口是顾公子。 顾停舟站在门边,朝她微微颔首:“白小姐,可否请你,替我卜算一卦?”【你现在阅读的是 】 6、请神 白鸢撑着门扉,笑道:“屋里乱得很,不介意就请进吧。” 她今日腰间没别酒囊,穿了一身的青莲色,清丽婉约有如工笔侍女。只是腕上仍缠着零零碎碎的一大堆东西,行走间发出碰撞之声。 那串五帝钱上,多出了一些青色的锈斑。 锈斑下,隐隐约约沁着细线般的圆形红纹。 谢珣低头一礼,随白姑娘进屋。 纸扎铺内的确凌乱,房梁低矮,光线幽暗。迎面便是两大摞纸金元宝、一套刚胶了金箔粉的纸宅子,他跟着白姑娘小心翼翼绕过去,只听刷刷几声,七八根白惨惨的纸胳膊纸腿儿被踢向两边,勉强开出条路来。 路尽头,高窗一扇,桌一张,凳两把。 桌上摆着几张纸人样式,皆眸若点漆,还精心描画了重睑褶皱,眉间点着一点红,倒像画里的仙童似的。 “你倒知道我做卜算生意了,门路很精嘛。”白姑娘半开玩笑说着,拿手撩开墙上嵌着的水晶珠帘,露出一扇低矮的木门,“谁叫你来的?” 谢珣在白鸢身后数尺,为不踩到地上物件,走得很慢,“午前,是不是有位道长来拜访白姑娘?便是他。” 白鸢掀门帘的动作一僵。水晶珠帘重新垂落下来,发出哗哗的声音。白鸢低低地问:“你同那道士相识?” 谢珣道:“因在周府驱邪结识。” 白鸢默了默,听见这个回答,紧绷的背脊稍稍松懈下来。 她转身过来,不知从哪抄出把水壶,沏了杯茶,塞进谢珣手里,道:“顾公子,你且在外间稍坐。我……做些准备。” 未等谢珣回应白鸢便急匆匆进了内室。 关上木门的刹那,五帝钱在腕间发热。像是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恐惧之意。 那个道士……那个道士! 白鸢没法立刻平心静气,干脆摘掉手绳,摆在内室桌上。 这五帝钱上,有她师父留给她的三道保命符。 今天用了一道。 白鸢回想那时情景,仍忍不住指间微微发冷。 起初,那人敲门进来的时候,她并未将这人放在眼里。 他穿着一身道袍,却一看就不是道士。 正经道人云游四海,风尘仆仆,哪会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衣襟发髻一丝不苟,甚至袖底还有隐隐约约焚香、苦药、侧柏叶和皂荚混合着的冷调气味。 这种人白鸢见得多。 不过是装作出家人的样子,外表孤高不谙世事,实则精通风月手腕,靠这种反差勾引女孩子的芳心,以此赚取银两。 一言以蔽之,勾栏式样。 不过,饶是白鸢瞧不起这种职业,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比起他的同行们,全无风尘之气,反倒有三分冷峻端严,应当是很招人喜欢的类型。 尤其招涉世未深的富家少女喜欢。 白鸢不以为意道:“看桃花,问事业,对么?” 那假道士往对面一坐,却问:“白姑娘三月前,已经收到信了吧。还未想出解法么?” 白鸢伸在袖里准备掏筊杯的手,忽然顿住。 一瞬之间,她心头狂跳。 三月前,她的确收到一封灵力写就的传信,信上问—— 若人死后,魂魄不在人间,也不在幽冥,该往何处找寻,使之复生? 刹那间,白鸢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风月场中的“假道士”。 他是仙门中人。 只有修仙者,因有超脱凡俗、通天彻地之能,便愈加地贪心,连抢夺死魂,逆转阴阳这种倒反天罡的事也敢强求! "我不知道!"白鸢霍然起身,“我师父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捉魂手’。” 其实三个月前她收到那封信时就该走的。离开南坪,走得越远越好。 若不是为了那件事…… 白鸢咬住下唇,厉声道:“总之,我绝无可能帮你。” 假道士说:“若我已经找到魂魄,只是请捉魂手传人将魂魄从新躯壳中抽出来,何如?” “绝无可能。”白鸢沉声。 虽然面上极冷静,但那人提到抽出魂魄的一瞬间冷汗就打透了她的后背。 白鸢呼吸起伏,以十指掐入掌心迫自己稳定声线,道: “你既为仙门中人,难道不知玉屏真人是怎么死的么?” 一听“玉屏真人”名号,假道士笑了一下,扬声问:“怎么?” 白鸢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开口道: “玉屏真人为使道侣复生,迫我师父用出捉魂手。道侣本已转世,却又从来世躯体中被生生剥离,回到原身。然而复生归来的,却已不是人,而是人魔。我师父赶到时,玉屏的剑将她捅了个对穿,而她……咬断了玉屏的喉咙。一对怨侣,死在血泊中。” 说到最后,白鸢声音连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诲: “仙门中人修炼到一定程度,飞天遁地,指木成宅,朝游北海暮苍梧,一剑霜寒十四州。可是他们忘了,再利的剑,也斩不断天道,再快的身法,也逃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 “死生之事,命中注定,是无可改变的。”白鸢说道,“我,帮不了你。” 那假道士仍坐着,听她说完,笑道:“有何不可改变?人魔而已,所求不过精血,给他便是了。明明连剖心取血都做不到,却能如此轻易求得复生,还真是该死啊。” 他虽有个笑模样,可眼底冰冷。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阴沉。 仿佛灵魂深处的阴影里,蹲踞着不可名状的巨大怪物,它正透过那副俊美出尘的皮囊,朝人世间投以冷冷的一瞥。 白鸢心下骇然。 这话什么意思……若他复生之人,化为人魔,他要供养起来么? 白鸢扶住矮柜,撑着想开口送客,却见那人手中光华一闪。 一瞬间,冷汗涌出,五帝钱随意而动,脱手化成保命阵法——她听说这世间有种邪术,杀人后,便可继承他人神通! 可是假道士动的不是杀招。光华落成,是一套茶具。 不知何时,假道士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传音在半空飘荡:“浓茶伤身,不宜待客。若有客来,请他喝这一杯吧。” * 啪嗒两声。 两只光亮的牛角筊杯落在桌案上。 那牛角筊杯约一指长,呈半月形,一面凸起,一面平齐。是宁州占卜“掷杯筊”中常用到的。 纸扎铺内室狭小,只一面矮桌、几张软垫、一只年久失修的缺角矮柜,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空荡。 谢珣和白鸢相对而坐,他掷完一次,二人都低头去看结果。 一只平面朝上,一只凸面朝上。 圣杯,神明应允。 “请再掷两次。三次结果连起来,便是一句卦辞。”白鸢道。 谢珣依言照做,心中默念问题,又掷两次,都是两平朝上,代表“阴杯”, “吉兆呀。”白鸢眉心舒展开来,“圣阴阴。正所谓:浮云吹散尽,明月正当中,万里一天碧,东西雨便风。求谋如意。顾公子,你问的什么?只要再加十文,我便细细解来。” 谢珣轻轻摇头:“不必了。劳烦白小姐。二十文么?” 白鸢手一挥:“不用不用。我都没出力。再说,我俩不是同好吗?有事再来问,我给你打折。” “多谢。”谢珣神色有些不自然,转开话题,“白姑娘店里的茶,很好喝。” “是吗?”白鸢一怔,给自己沏了一杯,只觉入口寡淡无味。 这茶是子虚真人留下的。一瞬间白鸢大呼不妙,这假道士才与顾公子认识多久,便已知道他的口味了? 白鸢眼见顾停舟,虽穿门派弟子服制,却头戴脂玉簪,腰佩白玉环,俨然是个富贵公子。 子虚道人修仙不假,可保不齐,有什么副业! 比如诱骗不谙世事的富家少女……少男。 “这茶喜欢,你就拿去。”白鸢想了想还是道,“如果子虚真人跟你要钱,你不要给。” 谢珣:? 谢珣心说这小子继承了我的遗产,如今应该很是富有。 白鸢正要去拎茶壶,忽然之间,四角烛火熄了。 下一瞬,满室雪亮! 纸扎铺的内室是没有窗的,然而此时此刻,雪亮的电光,在一瞬间映满了屋子,仿佛四壁皆无,其中人暴露于满世界雷霆之下—— 轰隆! 巨大的雷声紧贴闪电而来,引起地颤。 电光逝去,房中陷入一息黑暗,紧接着闪电再临,四壁映出雪紫色,巨大的阴影滚动扭曲占满整间墙壁,烛火倏忽再起,剧烈摆动,映得四壁影子狂乱,有如鬼魂之舞! “你问了什么?”白鸢大惊失色,腕间五帝钱再次发出灼烫之意,下一秒,却被一只手按住。 谢珣伸手按住她的五帝钱。 白鸢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个正被人诱骗的清纯少女……少男,此时的眼神,竟然平静无澜。 他轻声说:“别怕。” 五帝钱灼烫之意瞬间消失。 阴影在震颤中分离、缩小,在四壁之中流窜,如雾凝结为水,最后聚拢在谢珣对面墙上,形成个半人高的影子。 那是……一尊神像。 谢珣道:“白姑娘,你回头。” 白鸢扭头望去,空无一物。雷电消失,蜡烛重新燃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白鸢看不见那尊神像。 谢珣掷杯筊时就觉得古怪,因为在南坪城掷筊占卜,竟然不需要请神。 原来,南坪城的这位山神,威能极高,无须拜请,便可降临。 或者说—— 神,早就已经降临。 正在虚空中,注视着他。 其实谢珣并没有一个问题占卜三次,他占了三个问题,而且后两个都是随便提的。 而第一个问题是。 南坪山神,可杀否? 圣杯。 代表神明应允,事可行。 那些白鸢看不见的阴影从神像体内弥散而出,穿破墙面,围拢在谢珣周身。一片黑暗之中,谢珣回到了前世。山神的魇术,再一次发动了。 雷霆之后,纸扎铺外,响起了沙沙的雨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幻境之二 前世,须弥山上。 “今日练习,归鸿剑法十一式。对招二十七回,比之七日前,减少五成——” 谢珣在纸页上画了个红圈儿。 手中簿册上记有自今年元月元日起纪川每日修行情状析解,同样的簿子还有六册,都已记满了,收在床头矮柜里。 “照你进境,已经可以在我手下过五十招有余。可接连几日,却总在二十招过后就想弃剑……最近,你不太舒服么?” 谢珣放下册子,试了试纪川额头。 纪川侧头趴在桌对面,两只手都垂着,剩下个右脸颊支着桌子,看上去闷闷的。 “没生温病,最近也没见咳嗽,不是风邪入体。那是太累了?”谢珣皱眉分析,无意识咬了下笔杆头。 纪川掀着眼皮看他,这种角度让他下眼白露出来一点,看上去阴阴的捉摸不透。不过他眨了下眼,这种神情很快地消失了,他垂着眼道: “师父,我已结过金丹,等闲不会害病的。” “……是。”谢珣怔忪了一下,想收回手,未成。 纪川抓住了他捂着自己额头的那只手。 纪川忽然说:“师父,你的手指这么软。” 谢珣被他这样拽着,不得不维持倾身过来的姿势,无奈道:“骨骼软硬并不影响握剑,可是身体境况会。若你觉得虚弱难受,不要逞强。今日晚课还上不上?不然,你就歇上几日,去山下散散心。我给你零花钱,想吃的,想玩的,不用犹豫。” “我不去。” 纪川松开手,坐正了。两肘撑在桌面上,直直盯着谢珣。 忽地,他霍然起身,一下子冲到榻上,拿被子蒙住头,一会儿又露出个脑袋:“我难受,我要睡觉了。” ——倒没忘记脱外衣和靴子。 谢珣看他:“请你下来。” 纪川重复:“我好难受,头好疼,我要睡觉了!” 谢珣说:“你可以休息,但这是我的床榻。” 纪川脸红了一瞬。 他翻个身,侧躺着,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望向师父:“我、我知道。一上来,我就闻见了。”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谢珣问,握着那只紫毫笔无意识把玩。 深赤色的笔杆,在他白皙清瘦的指节间滑动。 倏地一声,烛火燃起,暖黄光晕似水,扑在面上。 若不看那双眼睛,坐在灯下的,俨然是个十成十的画中美人。乌发长长地披着,仅用布带随意束了一点,灰色大袖长衫洗得褪色发白,向肘间滑落,露出骨点分明的手腕。 然而那双眼睛极黑,神色定定,烛火映入眼底,竟似冷火在死水中烧。 谢珣想了很长时间,轻声说:“你心里正因什么事而觉得委屈,是不是?到底为什么,你要说。叫我猜,我猜不到。” “师父,你过来。”纪川说。 谢珣走到床沿边坐下,忽地一下,纪川从被褥里拱进他怀中。谢珣一愣。徒弟脑袋埋在他小腹上,声音闷闷地发出来: “师父,我头疼。” 谢珣:“……啊。” 纪川指挥道:“师父,你摸摸我的头好不好?这样我会好受一点。” 谢珣僵硬地将两只手搭到徒弟后脑勺上,问:“好些么?” “嗯。”纪川埋在他怀里点头,继续要求,“师父,你揉揉我的额角,还有耳朵后面。” 做徒弟的如此行径,委实放肆。偏偏纪川有恃无恐,偏偏谢珣还什么都依着他。 “如果觉得疼,你要及时说。”谢珣收着劲力,给徒弟按了几下额角,“重不重?” “一点都不。”纪川伸出两臂,紧紧地环住他。 谢珣垂下眼帘。他当然知道纪川是装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仇人如此?可他又委实吃这一套,被孩子全心依赖着,好像他这个师父当得多么好、多么成功似的。 “我不想求那什么玉屏真人为师。”纪川终于道。 谢珣低头解释:“玉屏真人是当世大能,对门下弟子极好,尽心教导不说,每月又在宗门补助之上,另发一百灵石以嘉奖弟子。他座下的修士,没有不感激敬佩的。今年四月恰逢他收徒考核,机缘难得,若能通过……” “他比你好么?”纪川忽地抬头,“师父,你觉得别人比你对我更好么?” 谢珣道:“当然。做玉屏真人的弟子,你会很有前程,很有面子。” 纪川道:“我不要!” 说完他又一头扎进谢珣怀中,咬牙道:“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恨你。” “嗯。我知道。”谢珣静静地说,接着手一僵,感到泪水打湿了身前的衣裳。 纪川忽然哭了。 谢珣浑身僵硬,除了等他哭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纪川鼻音很重地说:“抱抱我。”谢珣只好揽住他。 过了一会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此时此刻,须弥山顶月色如银,雪色满山。那千重万重的雪光里,只有一缕照进房中窗棂,被烛火氤氲成湿润的雾气。 在这座房间里,时辰如同雪光般融化殆尽。此地脱离了时间,因此没人能知道这是夜中的哪一更天。眼泪在怀里烫得就像是火。仇恨被混淆成相依为命。 纪川赖在他怀中,忽地说:“师父,你肚子里有声音。” 那种轻微的、隐秘的隆隆声,将师父的身体,他所抱拥着、依偎着的身体,构筑成了一座冉冉升起的神庙。 一座黑暗而温暖的神庙。 谢珣说:“是脏腑运行的声音。” 蓦地,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谢珣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还是人,也有肺腑,也有肝胆。那些脏器,脏器之中和表面所走行的血液,甚至没有骨骼的包覆,只隔着一层肚腹,便贴着另一人的耳朵。 在纪川的强烈要求下谢珣被他抱着躺在被子里,谢珣问他:“你不害怕我么?” 纪川搂紧了他腰,说:“我怕一觉醒来,你把我扔了。” 谢珣沉默了很久说:“不会的。” 山顶刮起风来,吹得夜色动荡。 可是房中挂着厚实而柔软的毡毯,床褥间缭绕着清淡的夜合花香气。这种可安心神的白花,只开在温暖的南国。 纪川说:“中秋之后开仙盟大会,我听说蜀山的长老们,都在台下等候自己的弟子,给他们加油助威,鼓掌喝彩。” 谢珣睡意朦胧,随声附和道:“嗯。” 纪川轻轻地说:“如果师父在台下看着我,我一定拿头名的。” 夜色从天顶垂落而下,是纪川扣指捏诀熄灭了烛火。谢珣忽地心头一动,那时他早已经睡着了,可如今身处山神魇术中的他还醒着,听到徒弟絮絮的声音从自己颈窝处传来: “蜀山有些长老脾气也很恐怖的,像毒辣真人,要是宋出云哪招出得不好,指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喔,宋出云是毒辣真人的弟子,一个十来岁的小葱头,就跟我上山时一般年纪。当然,他可没有我那么聪明那么伶俐。 “毒辣真人骂人的时候,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头发都翘起来,真可谓凶神恶煞。如果师父你带我去参加仙盟大会的话,我一下台,你就给我擦擦汗,叫我喝水,问我累不累啊?受伤了没有?哈哈,宋出云一定会嫉妒死我的。 “那时候你说,九华宗首席弟子奉命追杀你时,误将我认作你的孩子,所以也非杀了我不可……现在追杀令撤了,我也长得变了模样,所以就没必要留下了对么?蜀山是个多么好的地方,我该感谢你为我打算啊,师父。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想去?前程,面子,对我来说根本什么也不是。” 从前谢珣真没发现自己徒弟有这么多话。纪川说完一大篇,忽然沉默下去,又忽然抬手至谢珣颈侧。 二指正好点在血脉交汇处。 鬼刀之主被契印施与不死之身,唯空明剑第六式“咫尺天涯”可杀,否则那两根手指施力按下他就该死了。 纪川的手指在他命门处逡巡,沿着脖颈来回抚过。 蓦地一下,纪川收紧虎口,不轻不重掐住那截颈项。在夜里,他尚且睁开的眼瞳反出一点光来,质地冰凉。谢珣熟悉那种晦暗的眼神,那其中一定蕴藏着杀意。 可是他听到纪川低低地说:“师父,我做你的小孩子,好不好?” 其实除了空明剑诀第六式坊间还流传一种邪门之法,说是同鬼刀结契的人,身上会留下印记。只要毁掉那道契印,便可杀之。 这说法俨然是无稽之谈,但眼下纪川似乎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指间凝出一缕灵息,朝谢珣身上绕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8、如昙照水 灵息有如淡青色的火焰,勾勒出一具随呼吸而缓慢起伏的身体轮廓。谢珣侧躺着,肩膀支起来,手臂绵延向外,如同流水,拢住了卧在怀中的孩子。 其实十七岁早已经算不得是小孩子了。谢珣名义上是他的师父,实际上是他的仇人,乍眼看去像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哥哥。而行止上—— 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更像是同时担任了他的父亲和母亲。 种种身份的错乱,最后全都纠集到那张年轻的脸上,惹得人心头微微发烫。 谢珣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这其实是非常奇怪的。当今仙门,非大宗门出身的修士,前期修炼无一例外都很缓慢,要修至金丹大圆满境界凝定容颜,往往是五十岁以后的事了。 世间男子不比女子,多少年岁都自有一番风流情韵。男子的花期极为短暂,无论多么英俊,只要年岁一长,便显出一股酒色财权浸染的浊气来。 而十九岁的青年,已然脱去年少的稚气,却又未及生出全副粗壮的骨骼,神清骨秀,妩媚庄严,全都恰到好处,正如一株临水的优昙,处在转瞬即逝的美丽时刻。 在谢珣身上,这种模样永远地停驻下来。 就像是昙花永远留在了夜色深处。 没探到鬼刀契印,纪川收回灵息,闭上眼。倏而又睁开,正瞧见谢珣眼梢下一团小小的阴影,积在柔软的卧蚕尾部,像是深深的潭水。纪川盯着那汪潭,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在夜里,谁也没有看见,一缕灵息,如水珠那般,滑进了谢珣的衣襟里。 “水滴”划过浅沟,随弧度向下滑落又向上攀援,最终于一处咒印停下。因为施咒人已经死了,那咒印的气息也变得极为浅淡,几乎无法探知。 在腿根。 那天夜里纪川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很饿。他找柴火做饭,但是四周全是宝石堆成的矮山,山外是茫茫的四海。他心里发慌,因为饥饿而焦躁不已,一回头,忽然发现宝石山旁边有个人。 是师父。 师父的侧脸辉映在宝石光彩中,显得非常冰冷。 师父冷冷地对他说:“不能吃人。” 纪川一低头,忽然看见血色。师父的肩头不知何时被他咬破了。 他悚然一惊,猛地醒来,却发现自己正握着什么。皮肤滑腻得吸人手,恍惚间他险些啃咬上去,最后关头止住,强迫自己自梦中清醒。 眼前是一根红绳。绳上系着两枚金铃铛,松松地缠在那人腿根。 他下意识想拽掉红绳,红绳却因此收紧起来。 大腿是谢珣身上难得有肉的几个地方之一,被红绳箍着,勒出了凹痕,上下两边颤巍巍地鼓出一点来,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卡在虎口位置。再往上,则隐在里衣下摆的阴影中。 那双腿不自然地屈曲着却还是长得没边儿,一线红横在冷白的皮肤上,对比鲜明得令人目眩。 谢珣挣动了一下,很轻,像是顾虑重重似的。金铃拍击腿面,啪的一声。被击打的地方颤动,如同紧绷的绸缎,忽地泛起一阵细小的波光来。 纪川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那瞬间施力握紧。 这一下并非他本意,简直像鬼神驱使。他再放肆也没有到这个地步。放在平常,这个时辰师父也不该醒,醒来,也不该是这番光景。 此时天未亮,日头还未升起,晨光泛白,浸在里头,如同置身于鸭蛋青色的薄薄雪壳之中。 天色在夜与夜尽之间。人在梦与梦醒之间。阴阳相接,天地混沌,鬼魅丛生。或许这真是鬼魂支配的时辰,纪川鬼使神差又往上一寸,指间越过红线,就在这一刹那听到谢珣说: “我不想弄……” 纪川僵住。 那声音很低,像哼出来的带着鼻音,不属于师父对他说话的任何一种语气。 没听到答话,谢珣抿了抿唇。纪川看见师父面上掠过他那时尚不能理解的、似乎是羞怯的神色,紧接着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夹住了。 陷入了饱满的、温热的罅隙里。 谢珣拉住他手臂,就着双腿合拢的姿势,坐近过来。纪川看到他的神情其实是很冰冷的,没有一丁点笑模样,甚至还有些厌倦。 却因为那三分厌倦,显得极为惑人。 纪川也搞不清那几息之间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没有出言提醒。在逆光处,脸容模糊,扮一面阴翳的影子。 可是太阳忽然升起来,照亮了他的眉目。 年轻而锋利的眉眼,瞳底泛出冷异的暗金色,凝视眼前人如盯着猎物。 下半张脸却幼稚可笑地挂着两道鼻血。 谢珣低呼一声,松开手,纪川反扣住,逼近道: “你看清楚我是谁。” 双目相对近在咫尺,谢珣看清纪川眼中金芒流转,与地府判官手中之眼一般无二! 山神魇术终止于此刻。【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生人死气 “顾公子!” 白鸢推他肩膀,谢珣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屋外,落雨敲击檐瓦,发出沉闷之声。他感到面上湿润,一抹,是血。 “方才那道雷,是山神愠怒。”白鸢皱眉,“顾公子,你是不是问了周府水井之事?” 谢珣低着头,他如今七窍都在流血,模样吓人。这具身体果然有问题,五脏虚弱,经不起两场魇术。 “对。”他顺着白姑娘的话说,借着袖口把血揩净了。 “周老爷开罪山神,他的事,不是寻常人能管的。”白鸢沉吟片刻,“不过山神大人既然为你降下‘示梦’,就说明并没有惩罚的意思,只是略作警告,不再犯即可。你在梦中看见什么了?” 谢珣被她问得一愣。 南坪城人,把这梦魇之术,当成神明所降下的“示梦”么? 魇术中,他看见纪川散出灵息探他周身,之后便是一阵极长的黑暗。黑暗消退时,已是清晨时分。 在那转瞬即逝的蒙昧时刻里他将纪川认错了。 那不是幻境。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他曾经的记忆。夜中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魇术也没有显现,只知道再睁开眼时,纪川的眼睛变成了金色,如同被不可知之物附身一般。 想到这里,谢珣叹了口气。 “那是我一生中后悔的事。” 白鸢没再追问,起身道:“你走吧。” 谢珣朝她点头一礼,撩开间隔内外的水晶珠帘,弓身从低矮的门墙穿过。白鸢跟在他后头,没头没尾问:“顾公子,你真觉得这茶好喝?” “……是。”谢珣迟疑地点头,“多谢白姑娘款待。” 说话间二人越过满地巧笑倩兮的纸人眼睛,到了铺门口。谢珣推门出去,走入雨幕之中。 “顾公子!” 谢珣已走出去十数步,白鸢忽地在身后叫他: “带把伞么?” 谢珣于是又折返过来,接过白鸢递来的十二骨的白色纸伞,朝她一礼:“多谢姑娘盛情。” 递伞的时候,白鸢故意滞了一瞬,触到他的手指。那五指冷得不正常,骨节中甚至泛出青白来,是死气的前兆。白鸢抬头,见雨水打湿了他的眉宇,凝在眼睫上,将瞳孔也浸得冰凉。 白鸢倚在门栏上,问他:“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是‘鸢’。鸢飞戾天。” 谢珣张开伞,“白鸢姑娘,等到雨停,我便来还你。” 白鸢心说你活不到雨后的,可还是应和道:“好。” 眼见着顾公子的背影走远了,白鸢轻轻地说:“这壶茶有什么好滋味?只有大病之人,没法喝浓茶,才会终年都饮这样的淡茶吧?还真是古怪的口味啊。” 说着,她合上店门,重新回到内室。 白鸢扶着矮柜,在某处按下,机括转动的嚓嚓声后,墙壁反转,出现一座神像、一尊香炉。 那神像头戴金冠红缨,身披鲜花铠甲,眉目浓烈,竟是少年将军模样。白鸢捻来三支香,施咒点燃,火光如豆明灭。她将香线随意吹熄了,插进炉中厚厚的灰堆里。 一股焚烧的劣质香味在斗室中弥漫开来。 烟雾腾空而起,朝白鸢裹去,使她半张脸在灰白雾气中隐约。白鸢笑了一下:“你在怪我啊。” 她朝前走了几步,在神像前盈盈下拜。那张烟雾笼罩下的面庞,显出不同于宁州人氏的深邃轮廓,和泛着一点青的瞳色来。 “我也没办法的。捉魂手捉来魂魄,使死人复生,此举有违天道,所以复生之人全变成人魔那样的怪物。阿云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让她变成怪物,对不对?所以,只好用活人命魂去填。 “其实说到底,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在我出生的地方,马贼能为了一块馕饼而杀人。那种事我见得太多了。荒原上的蓬草尚能久年,人的生死却只悬在一瞬之间。——啊,龙神大人,你在为那些死去的人而哭泣么?” 烟雾对面,那尊少年将军模样的神仙塑像,双眼中流出了血泪。 半空中,响起隐隐的哀哭。 白鸢打了个哈欠,摁灭了香火。哀哭消失了。 她低头端详着那尊为凡人之死而伤心流泪的少年神像,轻声说:“为神之道,在于慈悲么?可是龙神大人你那么慈悲为怀,不也被山神所取代,只剩下一缕残魂,镇压在窄得几乎无法容身的井底么?” * 谢珣指缝开始渗血。 他一路走,血一路落进雨里,铁锈味腥气弥漫开来。不寻常的红色水汽开始在雨中蔓延,逐渐缠上他脚踝,幻化成人手的形状。 不知多少双血红的人手,在地面动荡的积雨中向前抓去。 即将勾住脚腕的瞬间却又以一种飘如鬼魅的角度被躲过。 谢珣撑着伞,踏步而行。长街水雾弥漫,冷寂无人,唯有漫天的雨水,不断拍击在以十二根竹骨撑起的素白的伞面上。 这是一把给人送葬的丧伞。 雨水模糊了视线。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些鬼手争先恐后想抓住他,鬼者,灰白黄黑赤青。赤色鬼为枉死之人所化,凶戾程度仅次于青鬼。 原主是金丹修士没错,但按照体内五脏的衰弱程度灵脉早就淤堵了,跟凡人没区别。 他现在脚踏巫步。这是一种上古的巫傩之术,可以驱邪镇灵,勉强抵挡赤色鬼。 只要踏错一步,便会被鬼手拽住,撕扯生吞殆尽! 如此险招,就是为了引出井里的小鬼。赤色鬼倾巢而出,那么井中余下的东西,便可看得分明。 好疼啊……好疼啊……替死鬼……抓住他……快……快! 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拖着双手双脚贴地爬行,那声音就在背后,仿佛紧贴着背脊,就要沿颈部攀援而上,钻进耳孔。 谢珣感到身体开始发抖了。时值七月,宁州长夏尚未完结,逍遥门弟子还穿着轻薄的夏季校服,可雨被鬼气侵染之后冷得就像是冰。如果此时有人从临街的楼台往下看去,便能望见白色伞影飘忽,伞下人露出的肌肤白得泛青,他那沉静的双眼中,已分不出活气与死气。 快到了。 谢珣转过街角,赤色鬼腥臭阴冷的吐息已经迫在耳后。涎水滴落,黏腻触感和雨水不同,在人皮肤上激起一阵恶寒的鸡皮疙瘩。 抓到了……桀桀……血的味道……这具肉身……这副魂魄……好香啊…… 千分之一的刹那,鬼在雨中显形。 那鬼竟有丈余之高,分明长着人脸人形,又因为异常高大而显出非人的恐怖感,鬼伸出利爪,如鹰扑兔子般朝他侧颈抓去! 然而一击落空! 那一段……在雨中飘摇的、引诱着鬼魂的生人血气,消散了。 紧接着又隐隐约约浮现在鼻端。 可是那气味非常地淡,厉鬼张着利爪,茫然地在雨中嗅闻。 谢珣继续走。 从撑起伞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步幅从未变过。 白姑娘见他第一面,送他书的时候,在他身上施了个散生咒。生气逸散,再加之原主本就身体有异,在冷雨中一久,生人气息会淡得接近于无。 那时候,被引出来的鬼魂,就变成了…… 任他摆弄的狗。 他想让赤色鬼往哪去,就在哪里多流一点血。 谢珣此时才吐出一口气,走到临街的檐下,贴着墙根慢慢踱步,躲雨。 在雨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哪怕有伞也被浇湿了半边身子,冷得头发晕。 逍遥门不是正经剑修宗门,虽然门下弟子也学剑修炼,但主业是炼药。相应地,校服也就没那么实用。 甚至有些做作地在中衣与外衣之间叠了薄而细密的一层生绡,外袍是织得疏疏的软罗,又垂又飘。缥色为底,袖口和衣摆处晕着深深浅浅的蓝,有如云水相接,走动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为将仙气飘飘贯彻到底,袖口处不仅没有束腕,反而加了布幅,做成宽宽的撒开的样式。衬着那些渐染的蓝色,简直跟两朵喇叭花似的。 只是这喇叭花一遇水就蔫了,紧紧贴在手上,寒意趁着水湿直往骨头缝里钻。 谢珣冷得紧,走路也慢吞吞,脚尖抵到块石阶,想了一会儿,才迈步上去。 是座茶楼。因着雨大,门只开了半扇,门槛边洒了一片雨,往里半步就干了。 茶楼里头人没坐满,开了几桌叶子牌,还有几桌迟迟没吃完的早茶。两个姑娘坐在窗户边,排着算盘,正在对账本。 赤色鬼还在他最后留下血迹的地方逡巡低吼,雨幕如铁,往茶楼里看,简直像从鬼域回到人间。 搂客的小二站得离门远,正擦拭着一块小拇指大的银锞子,没注意到门边有人。 谢珣也没打算进去,正要走,忽然被人拉进了门里。 再定睛时,正对上那人沉炽的目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雨水 “顾公子不怕鬼?”纪川盯着他,压低声问。 二人相隔半尺,立在一处僻静角落。谢珣靠着墙站,纪川在外侧,模样倒算客气,却让他走不脱。 雨天晦暗,茶楼里支了灯,投下晃动灯影。 半尺之距不远不近,退一步全然疏离,进一步全然亲密。如今正卡在两边不落的境地里,是进是退,全在掌握主动那人的一念之间。 谢珣脑中有根弦,嚓一下绷紧了。 他惯于独自解决问题,只自顾自想辨清井中何物,却忘了。 以纪川如今修为,鬼物一举一动,尽在眼底。他在做什么,纪川都看得分明。 谢珣拿不准纪川如何想,回望过去,试探道:“子虚道长是怕我将赤色鬼引出,却控制不住,使其伤及人命么?其实……” 他刚想说井中赤鬼被阵法压制,只能攻击将血滴入井水的他一人,绝不可能择人而噬,却被纪川打断: “那些赤色鬼我替你收了。” 谢珣肩头一沉,却是被披上了一件深青色长衣。 “以后,别做这样的事。” 谢珣迎着纪川的目光,不明就里点了点头。纪川轮廓生得深刻,在暗处,双眼几乎都被压在眉弓的阴影里,看上去怪唬人。谢珣其实想避开视线,又怕显得自己心虚,只好直直望着,终于回过味来。 纪川是不是以为,他身为个道行尚浅的后生修士,竟贸然引鬼引到大街上。如此伤及无辜该怎么办?因此心中愠怒。 还挺有责任感,谢珣心道,回他:“多谢子虚道长。我……后生莽撞,以后绝不再犯。” 他一个做师父的,对着自己徒弟自称“后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纪川听着这话,眉头却未稍舒,反倒捏了他肩膀,沉声道:“淋得这样湿。” 脾气愈发大了。谢珣默默在“很有责任感”的评价后头加了两句,后知后觉,叫了声:“疼。” 纪川慢慢松开手,双眼一瞬不瞬,盯着他,仿佛一个眨眼他就要化成烟跑了似的。 那衣裳有些大,纪川一松手就顺着肩头滑脱下来,露出原本的缥色校服。软罗叠轻纱,一概被水浸得湿透,半透明地黏着冰冷泛青的皮肤。水珠从发梢不停滴落,滑进襟口。 纪川看着那些水滴,冷冷睨着,目光从脸侧直扫到颈下,视线和雨水说不出哪个更冷。 谢珣全身都在往下滴水。 纪川一声不吭,拎着外衣重新给他披好。他盯着手中扣结,眼帘低垂,竟有些专心致志的意味。 对襟的道袍长衫,不过胸前一处系带,但纪川系得很慢。谢珣没处看,只能也低头,看手指将丝绳盘绕、缠结、拉平,隐隐约约觉得怪。 可没等他琢磨透彻,方才在门后擦银锞子的小二不知何时踅摸过来。 小二手中端着桐木的大托盘,笑道:“见二位客官在这站着好些时了,不如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若嫌这堂中人多眼杂,可上二楼去,雅间可清净得很呢。我再给二位支起炉子来,烘一烘衣服,温上一壶热酒,唉呀,那真是……” “去。”纪川往托盘上搁了银子,打发小二道。 他不着痕迹往前错了一步,小二眼见着什么也看不到了。那痕纤细的锁骨上还积着一汪浅水,皮肉湿漉漉,凉浸浸,裹在淡蓝色的湿透的薄纱里。纱衣闷着黏着,又像亟待被拆开似的在颈侧堆出了一小截褶皱,最后被黑压压一件道袍括住。 沉重的颜色和质地,反倒使那一痕锁骨的留白更加鲜明。浅水在其中微微地震荡,不断滴落又不断重新蓄起,仿佛正朝人隐秘展示着这具身体的呼吸。 □的,真不正经!店小二心中暗骂,还想再细细批判一番,眼神刚要往那边飘去,却蓦地背脊一凉。 那道士……瞥了我一眼。店小二心说。 就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而已。却无端地叫人心里发怵。 店小二打个哈哈,脚底抹油溜走,张罗着布置雅间去了。 心底暗道:呸!臭道士吓唬谁呢?大白天在茶楼里搞七搞八的,妖道!淫僧! 小二走了,纪川回转过来,竟然还吹毛求疵地又给人整了整衣襟。 “可以了,多谢……” 谢珣话没说完,却见人理完衣襟,竟不抬头,反倒俯身下去。 看见眼前盘着光亮的道士发髻的头顶越来越低,谢珣没由来地想往后退,可背后是墙。 终于,纪川起身,手里拎着本深蓝封面的簿册。 “顾公子,你掉了东西。” 手指扣着书缘,平递过来。谢珣伸手接,顺势看去。 《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这番耸动书名不管何时看来都尤为触目惊心,谢珣暗自吸气,想要迅速收回。竹纸封面浸水后变得极软,手指用力便陷入其中,如同陷入沼泽。没拉动。 “失礼。”纪川告了声罪,在书底触到他食指的指尖。 暴雨倾泻。 雨声大得有如十万匹钉着蹄铁的战马在旷野上奔袭,那铁硬得足够踏碎人的头颅,一墙之内,角落里静得只剩灯烛的影子。 指尖与指尖相触,谢珣全身都冷,就手指上那么毫厘的地方被人传着热意。 烫得他想立刻松手,离开,走入雨里。 灵力流转,谢珣感到有什么东西被从食指中拽出来了,接着书封面上现出一道钤印。钤印漆黑,似乎写着字,然而字态张牙舞爪鬼气狰狞,叫人无从分辨。 钤印一经浮出,立马如沸腾般鼓动起来,竟似要突破纸面,直往人身上扑去。 然而钤印躁动不过一息,纪川身上,确切地说是胸口的位置,飞出一轮浅白晕光。光华中似有咒文流转,片刻便将钤印制服,躁动平息,凝成深蓝封面上一团墨痕。 “散生咒,凉州异族的术法。书有问题。”纪川抬眼,“上去说。” 店小二不知跑去哪里,没人引路,纪川径自往楼上走。谢珣跟着他,却见人上完一层楼梯,在缓步台上停下,从衣襟里拉出枚熟牛皮绳系的白玉平安扣挂坠,道:“方才制住散生咒的,便是这件法器。此物名为清净玉,是我十七岁时,师父所赠。” 谢珣当然知晓此物,只好顺着他,夸道:“此物不凡,实乃驱邪之利器!” 纪川道:“清净玉确有驱邪之能,可最主要的效用,是压制。压制佩戴者体内的……附生的邪魔。” 谢珣继续恭维:“厉害,厉害。” 纪川静了一瞬:“这是个很难收服的法器啊。我有病,师父才送我这个。可是过了两年的时间,我十九岁,又犯病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可以把它用得很好。” 谢珣望着他,轻声说:“那么,你师父一定很高兴的。” “没有。” 纪川摇头,忽然笑了一声。 “他不在乎。” 纪川转身,继续拾级而上。两人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发出踏踏之声。小二在楼梯尽处探出头,底气不足地招呼了一声:“客官,来啦?炉子生好了,就在最里间。我就——不打扰二位?” 纪川抛给他一块银子。 小二会意,响亮地道了声谢,待他们上得二层,便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顾公子,请。”纪川推门。 雅间宽敞,却只一矮几,两张并排的软垫,要人跪坐着,并不十分方便。矮桌对面是一幅长卷的大挂画,绘有春日山间踏青之景。山间林木葳蕤,树木掩映中石阶蜿蜒,通向山顶上一座飞檐涂金的庙宇。 “坐。”纪川道。 二人并排而坐,桌上摊开一本书册,神情严肃。照此情景桌上摆的该是《六派剑术源流》或《上古神兵考》这种正经书籍,然而纸面上,却赫然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文字,横看露骨,竖看下流。 “散生咒有两处符印。一道在人身上,攫取生气。另一道在物上,用来暂时存放采集到的生气。如今人印已除,再把物印捉出来,复归人身便可。” 纪川解释,将书翻过数页。 一道赤红印记倏然滑过页边,又失去踪影,只剩下白纸黑字赫然横陈。谢珣粗略一看,这大抵算前期内容,讲他作为一名恶毒师尊,因为妒忌徒弟天赋根骨,所以处处针对折磨。 折磨方式大概有。 罚跪,言辞羞辱,克扣用度,熬夜撰写错误功法丢给徒弟修炼企图让他走火入魔。 种种手段乍一看的确颇具反派风范,但细细观之,又古怪得很。 罚跪,但让徒弟赤着上身,自己光脚踩他肩膀。 言辞羞辱,比如……“只会发//情的狗”?? 克扣用度,指每天只有两荤两素一汤一饭一个月给二百灵石花销——这似乎已经超过九华宗掌教毒辣真人座下弟子的生活水准。 熬夜撰写错误功法,但半途睡着被抓包,被半哄骗半威逼着自己练了错功法,导致经脉逆行气血失控尊严尽失求徒弟给他解脉并续接数千字上不得台面内容。 嘶。 好像恶毒了,但又没完全恶毒。 谢珣觉得奇怪。 蜀山笑笑生似乎对书里的恶毒师尊……分外仁慈。 他在书里明明是反派,却和徒弟之间没隔着血海深仇,既不做什么大恶事,也没有鬼刀契印所累。蜀山笑笑生甚至还给他加上了个财大气粗的光环,写他成天披着华贵的狐裘戴着金银珠宝在徒弟面前炫耀。 谢珣心说如果我真有这么好的话,早回老家去,买一座宅子,天天躺在院里晒太阳啦。 钤印在书页间流窜。 “快了。”纪川边翻书边说,忽而转头看他,“顾公子,你还好么?” 谢珣正凝眉细观钤印的流动,不明就里应了声:“嗯?” 他人在炉边,侧颊被烘得微微发红。 纪川道:“此书内容过分,恐怕扰乱心智。” “无妨。”谢珣转头对他道。想到顾停舟这时应当微笑,便笑了笑。 桌案上,书快翻到末尾,后半卷的内容也接近收稍。 也不知蜀山笑笑生受了什么刺激,后半卷内容忽然黑暗起来,讲徒弟一朝翻身,将师尊囚为禁/脔,给他喂下一种暂时封闭灵脉的丹药。师尊误以为自己修为被废,性情大变,作为报复,他告诉了徒弟一件尘封已久的旧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清心咒 徒弟之所以天赋异禀,是因为他不是肉体凡胎,而是某邪恶修士制出的空心偶人。 人偶没有凡心也就没有挂碍,因此修炼神速。徒弟不信,暗自调查,结果发现确有此事,悲愤交加灵台破碎,堕入了邪魔之道。 堕魔后,人便会迷恋上杀生的感觉,徒弟也不例外。他能控制自己不杀凡人,但以前要度化的妖鬼,如今通通斩于剑下。短短半年,他诛杀大妖恶鬼便到了惊人之数,因此被推举为正道魁首。一时间,徒弟声名之盛,令以往冷清的芥子宫变得宾客如云。 正派人士的拜访络绎不绝。席间,徒弟从偶尔离席,变得频繁消失。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没人知道,芥子宫作为曾经神使的庙堂,有一座如凡尘俗世那般,搭着藤萝秋千和葡萄架的小院。院子后头,是重门深锁的房间。 离席的时刻,徒弟就在这座房间里。 修士们谈玄论道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而这座房间里,遮蔽了日光,不分昼夜地点着高烧的红烛。 罗衾暖,红绡透。 被关在房间里的师尊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能在这里等着他,每天都等着。徒弟在所有人面前都要扮演假的正道魁首,只有在这座房间他可以只是个空心偶人。 其实空心偶人是没有三毒的。 可徒弟却生出了贪嗔痴。 有了贪嗔痴,就有了心。有了心,就变成了人。 徒弟自己未曾察觉,是师尊先知道的。 那天,卧房窗外,琼花树一朝盛放,纷纷如雪。 徒弟蓦地想起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纷纷花雨,师尊坐在花下,没有骂他也没有欺负他,安静地看着他练剑。徒弟挥了一百下剑,忽然惊恐道,我怎么没有心跳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师尊恶毒地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看你起码活到五百岁。真不行就去我库里挑两根人参吃,吃不死你。 此刻眼前,颠倒迷乱的罅隙里,师尊忽然伸手抵住他胸膛。 他生出心跳,自己都还没听到,师尊先听到了。 他死死攥住师尊的手腕,问:“你真的不爱我吗?” 师尊看着他。 师尊想到自己联系了两拨人马。其一,九华宗宗主高准,觊觎正道魁首之位已久。其二,魔尊苍炎,此人只要能打击仙盟,便会出手。师尊知道徒弟身为空心偶人的秘密,这就是徒弟的命门。 再不济,还有最后一招。 只要他叫门外的人发现这里,将这段见不得光的悖乱关系示于人前,徒弟即刻,身败名裂。 三条路都已准备好了。 可是他迟迟地,一条也没有走。 他只是留在这间温暖得令人作呕的房间里,像个真正的贴心爱人那样等待着,每一天每一天。 徒弟问:“一丁点也不爱吗?” 师尊说:“我恨你。” 《恨海情天》到这里戛然而止。谢珣思忖片刻,点了点那个“恨”字:“在这。” 或许是被炉火烤得暖和,或许是确定了纪川认不出他来,谢珣微不可察地放松下去:“钤印跳动的位置,很像是……像是凉州马队每年逐水草的地点路线。散生符不正是凉州的术法么?” “如果把整本书每页拆开,想象成一幅地图。” 谢珣闭上眼睛,努力忽略字里行间成堆的“谢珣谢珣谢珣”和“纪川纪川纪川”,还有偶尔出现的熟人名字,在虚空的地图中再次确定马队的落点。 “就是这里。这个‘恨’字,是钤印最终的位置——快!” 纪川领会得很快,甚至谢珣话只说到一半他已经运起法诀,红影闪过,瞬间便被他指间术印捉拿! 果然,钤印最后出现在“恨”字上。 最后出现的位置,是钤印能被捕捉的唯一位置。时机只有一息,若慢,散生咒便成,回天乏术了。 纪川捉完散生咒,凝望着纸面。总感觉钤印的血色影子还印在那个“恨”字上,红得烙人眼睛。 我恨你。 这话他说过很多次。原来是这么痛的一句话。 “闭眼。”纪川说。等那人阖上眼睛,将手覆盖上去。散生咒血色褪尽,散出水色的生人气息,缓缓淌回“顾停舟”奇经八脉之中。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日头升起,日光打透窗格上白棉纸,斜切过这间茶室。 两人相对而坐,在蒲垫上呈现跪坐姿态。光影二分,恰好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谢珣整个人浸在炙热发白的日光里,两眼却被一横手掌盖住,使得原本光亮圆满的人物肖像,浮现出一丝危险的裂痕——这代表他同时也置身于深深的黑暗之中。 散生咒已解,纪川却未放手。他问:“要为顾公子念一遍清心咒么?” 谢珣迟疑了一下,觉得若是真的顾停舟在此,大抵是需要的。便回道:“有劳子虚道长。” 纪川开始低声念诵。 清净玉在胸口发烫。浅白光晕飘飞而出,其中流转的正是清心咒咒文。 是故无情无念,无念无明。无明亦无无明。 六识尽忘,五蕴皆空。 清心咒在房中回转,长街对面,被灵力锁链深深勒进脖颈的赤色鬼尖啸起来,拼命地挣扎,然而还是一个一个地被活活撕开。半边身子还尚且成形,半边身子成了红烟混着血泥。 厉鬼的嚎哭,人不能闻,只在纪川耳中汹涌如海潮。 在他所杀的妖鬼中,这些赤色鬼的哭声实在算小的。 “好了么?”谢珣问。 “再等等。”纪川说。 谢珣跪坐在蒲团上,因要烘湿衣服,便将外袍脱了,到现在身上还沾着雨水寒气。 纪川忍不住施了个昭阳咒。这种本用来明光照彻度化恶鬼的咒术,瞬间烘干了水气。 谢珣仍坐着,坐得很端正,只是眼睫在他手心里颤了一下,说:“谢谢。” 纪川看着他。看着他坐着乖乖的样子,还以为根本没被认出来,所以很放心,很听话的样子。 纪川想自己一开始应该是很怕谢珣的,可是谢珣一直照顾着他,渐渐就不怕了。 这人厨艺差得离谱,却坚持给他煮了三年饭,就因为觉得他太小不能上灶台。 一笔一笔地教他认字写字,站在他身边给他磨墨,明明那样凶名在外的一个人,却为他做这种几乎算得上红袖添香的事…… 夜里拿着书点灯熬油地读,纪川趁他睡着偷偷去看,是《好师尊必须做到的一百零八件小事》。看上去真像是骗子写的书,可是师父的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页边。 其实谢珣对他自己相当粗疏,甚至可以说,到了完全不顾惜身体的地步。 最开始在芥子宫的那几年,他总是坐在硬地面上看书,拿小刀刻木头,困了就坐着睡去。衣裳在雪里洗得发白,甚至很多都打着乱糟糟的补丁。谢珣做针线活最认真的一次是给他缝了个布头娃娃,娃娃现在还放在纪川房中,两只黑纽扣的眼睛,笑得很傻,可是做娃娃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谢珣不在的这三年时间里纪川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师父并不在意他。 纪川花了许多年的光阴,才叫师父可以在他做的椅子上看书打盹,穿他给买的衣裳,挽着他给梳的发式。纪川恨着他,却又喜欢照顾他,觉得就这么纠缠一辈子也很好。可是那么精心地将人养好,那人突然就死了,只留给他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纪川觉得真恨啊,你不是欠我的么?怎么能就这么跑了?三年里的每一天,纪川都想把谢珣的魂弄回来,在人间就抓回来,在幽冥就抢回来,转生了就把转生的躯体捏碎把他的魂抽出来打回原身。离魂剧痛又如何?是谢珣先对不起他的!可是千里万里重逢,却只看他被雨淋湿了心疼,忍不住给他烘衣裳。 你真是贱得没边儿了。他对自己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已死之人 谢珣再睁开眼时,正好看见矮桌对面那副长卷挂画。 画上俨然是南坪山。春日,城中人上山踏青拜神。 他走到画旁,拔下发簪,在那座黄金的庙宇上划了一道。金漆剥落,露出原本陈旧的褐色门楣。 这画卷上的黄金色料是新涂上去的。 为了遮盖原本的神庙。 那褐色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 龙神庙。 谢珣捏着白玉簪子,质地冷硬的玉石在手掌中变得温热。他垂眸不语,所有线索在脑海中倏然连成一线。 周府水井在艮位。艮属山,对应山神。山为土,土克水,山神利用这间宅邸的风水之阵,镇压了井中那鱼头人身的怪物。 不,不是鱼怪。 是龙。 谢珣继续刮掉金漆,山庙正殿的堂上,逐渐显露出一尊神像的形状来。 神像头戴紫冠金簪,身披鲜花铠甲,仿若少年将军。 井中鱼怪披着的毫不合衬的戏服,却恰恰是戏曲中少年将军扮相。 鱼怪,就是曾经龙神庙中受南坪城百姓香火的正神。 在某一时刻,山神降临,通过操控梦境的方法夺取了南坪城的信仰,并将龙神封印在周府的井中。 龙神在山神的魇术中向他传递消息,要他去找白姑娘。 白姑娘通过散生咒杀人。死于她手之人,化为赤色厉鬼,困在周府井中。 周老爷饱受井中怪声之困,不知从何得知,要等一个名中带“玉”的人。 名中带玉,谢珣。 谢珣手握得更紧,玉簪的尖头深深陷入手掌中。 从踏入南坪的那一刻开始他好像进入了一个圈套,一个冥冥之中早已设好的棋局。 或许更早,早在他转生之际,就有人知道,他一定会以“顾停舟”的身份复生,一定会被小师妹拉着来南坪书市,因为话本被白姑娘施下散生咒,接着进入周府,陷入山神的魇术中…… 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山神”么? 那躲在重重的梦魇之后,假借“山神”之名搅弄风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九师兄。九师兄!” 正思忖间,腰间传音玉符中传来小师妹焦灼的声音。 “九师兄快回来!方奕然突然昏了过去,脑门上出现了好大一个黑色印章!” “我马上过来。”谢珣回过传音玉符,朝纪川亟道,“我大师兄他也中了散生咒,我……” 纪川道:“我明白。你先回周府,我去清水巷纸扎铺中寻找钤印。” 谢珣匆匆朝他一点头便往门外去,出茶楼门口,分开两路之际,纪川忽地叫住他:“顾公子。保重性命,伺机而动,等我回去。” 谢珣说:“多谢子虚道长美意。” 至于保重性命,他没答应,只转身往周府去。 雨已收尽,午后烈阳令人目眩。然而西边天穹上,却蓄积着层层的阴云,云层中又散出浓重的雾气,往下裹住了南坪山。 青天下,唯有南坪山一处阴霾。远远看去,浓云中山体轮廓竟如一尊插天的巨大神像俯瞰整座城池,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压来。 谢珣推开周府大门。 迈步进入的刹那,门在身后砰然闭合。 唰啦——唰啦——唰啦—— 奇怪的声音,从屋宅四角弥漫开来。 穿过前院,前院无人。堂中无人,后院无人。 哪里也没有小师妹和大师兄的身影。 最后他走到东北角的院中,井前,有个人双手合十,似乎正在虔诚地朝拜。 但那人脊背却挺得笔直,完全没有拜神时恭敬躬身的样子。 谢珣探向传音玉符,一缕黑气从其中冒出。 这传音符早就坏了。从其中传出的小师妹求救的声音,是假的! 谢珣瞬间反应过来。 此处不是真正的周府。 而是山神的魇术阵中。 “你是山神?” 谢珣走进东北角小院。天色就在这一刻昏暗下来。那道身影黑得像水浸出来的深痕,谢珣同他拉开三尺,这不是个适合逃跑的距离。 三尺,用来拔刀进攻。 谢珣辨认着“山神”周身气息。 不是真正的神,所以才要靠风水阵镇压龙,再凭梦魇之术操纵人心。这样的做派,倒像是孤魂野鬼修炼而成的邪祟。 良久,那身影笑了一声。 这一笑蓦地把谢珣钉在原地。 那身影转过来,用谢珣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但依旧熟悉的声音说:“好久不见啊,小玉。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黑影转过身,面目依旧模糊不清。 一面高大、阴翳、冷峻起棱的影子。 “你没死?”谢珣冷冷地说。 “我自然是死了。被你砍成那样,怎么能不死?死了,才会变成鬼,变成邪祟啊。”那声音非常开怀,带着点宠溺的揶揄,“倒是你,为什么不杀他?” “杀谁。”谢珣站在原地不动,可是眨眼之后却坐在了井沿上,被那人搂在了怀中。 阴冷的、带着濡湿之意的鬼魂气息,缠绕在他的后腰、脊背、两臂之间。 “纪川啊。” 那种漫不经心的、逗弄的笑又响起了。鬼影捏着谢珣的耳垂,朝他耳孔里吹气,那种寒冷的气息,使他两边肩膀都如同遭到霜冻般颤抖起来。 “小杂种叫了我十来年的父亲,每天在我眼前晃,我都忍住没有杀他,为的就是你回来复仇的那一天。我的宗门里,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血,只有那小杂种是无辜的。我就是等着,等着看你克制不住杀意将他也斩于刀下,为此痛苦挣扎,悔恨不已……你知不知道,你痛苦地流着眼泪的样子,真是非常、非常地……” “诱人。” “放开我!”谢珣怒极,可挣脱不开,鬼影亲了亲他的睫毛,说:“当然,我也喜欢你听话的样子。” “那时候,为着求我不要把纪川炼成人傀,你对我那么乖那么甜蜜,心里一定觉得恨死我了吧?那孩子有命而无运,本来就该做空心偶人,可是我太喜欢你了,看你那样求我,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啊。” “我总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怜惜他呢?看他身世可怜?还是仅仅因为,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你抱过他?” “因为我是人。” 谢珣在鬼影狎昵的怀抱中抬起头。魇术境中,不知何时天已黑尽,夜空和井水里都是一轮满月,月色下,他眉眼清得像被水洗过。 “是人就会怜惜弱小,救护同类。这是凡人的道义。如果这种道义都能弃之脑后,哪怕身为神仙修士,不也连禽兽都不如么?” “好一个道义。”鬼影话音间笑意隐没,逼问道,“你的道义令你不痛苦了么?离开我这么多年,你过得更好了么?” 见谢珣神情变得怔忪,鬼影捧住他脸,细细摩挲,声音温柔起来:“我不忍心看你过得苦,不忍心看你孤单寂寞。小玉,回来我身边。” 鬼影周身黑气渐渐褪去,仿佛从鬼变成了人,瞳孔清晰起来,倒映出谢珣迷茫的脸。 那人用双手梳理他柔顺的长发,“你一点没有变。还是同十九岁时一般模样。好不好,我们从头来过。” 魇术无声运转,那人眼见着谢珣闭上眼睛,认命似的将头倚靠过来。他长长的睫毛在晚风中颤抖,被月色投映下茸茸的羽毛似的影子。发间夜合花香气弥漫开来,仿佛淌过了时间的长河,使中间因经年等待而生的焦渴和暴烈,都逝如流水。 然而下一刻,谢珣忽地伸手掐住那人脖颈,拧身发力,拽着他翻入井中! “我杀你一次。” 谢珣睁开眼睛。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冰冷而沉静。 “就能杀你第二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幻境之三 坠落。 无穷无尽的坠落。 井里的声音在四面响起。 唰——唰——唰——唰—— 这种奇异的声音,就像是某种硬挺的衣料,在干地面上扫过所发出的声响。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频密。 好似穿着硬布衣服的人忽然奔跑起来那样。 唰唰唰—— 声响与声响之间的空隙逐渐消弭。声如苦夏的蝉鸣般越来越响亮,几乎要使耳朵渗出血来,下一息,那些声响又忽地湮灭。 耳旁陷入了全然的寂静。 一瞬间谢珣以为自己聋了,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沉入了水底。 不是井底。水中宽广,像是大湖的深处。 静水中央,有一处漩涡。 谢珣漂着,被漩涡吞没。紧接着漩涡深处传来一股巨力,却不把他往下拽,反倒像鞭子似的卷着他,直将他抽出了水面! “咳咳咳!” 他一下子扑倒在岸,剧烈呛咳起来。 膝下是一片柔软草野。 往外,是散着微云的青天。 湖水就在手边,一眼看不到尽头,平静无波,像一整块新裁而成的蓝色绸缎。 这是……问剑池。 他想起来了。 问剑池为修仙者求剑之地。 在问剑池深处,葬着一柄古刀。此刀无名,凶戾,中有鬼哭声,是以被称作鬼刀。 鬼刀曾有过三任主人。 每一任都不得善终。 鬼刀使持刀者拥有两百年不死不伤的寿命,并且在他们的血里,留下名为“业火”的烙印。 “业火”近乎是一种毒药,但又能帮人经行灵力。灵力在血中流转,修炼速度是正统灵脉的十倍。 所以鬼刀之主都很快成为天下第一,接着逐渐失去神志变成丧心病狂的怪物,将整个人间杀得血流成河。 传说中鬼刀第一任持有者在牧野的荒原上杀了十万人,血积起来,淹没了极东处医巫闾山的遗脉,在那里锻造出世间最初的夕阳。那人仅用三年便成为全天下的君主,剩下的一百九十七年里,他在朝歌王殿的中央,筑起一座高高的鹿台。 极北之地的雍州,朝王都进献了百斤的玄铁,熔铸成捆缚四肢的锁链。 宁州三百里外海上的蓬莱仙山第一次驶入凡人的长船,长船载着蓬莱岛上最硬的巨木,七七四十九名工匠将它切削成固定锁链的刑台。 一位姓姜的钜子,制出世间最为精妙的青铜机括,王被缚刑台上,只要伸出手指推动绞盘,就能使机括带动着鬼刀从空中斩下,剜开自己的胸膛。 心被斩为两半,又愈合。再斩,再愈合。 在这一百九十七年循环往复的剖心之痛里他得以保留为“人”的神智。 王,不再杀人了。 鹿台之上冷寂无人,只有黑鸟飞过。忽然一天,有个名叫小白的九尾狐狸,来到了王的身侧。小白捧着她的九条尾巴说,我有九条命,能不能换你免受这刑罚? 王说:小白,你是我心爱之人。如果看到你为我受苦,我将比被剖出心来更痛苦百倍! 小白:你认出我了?你一直都知道,一只狐狸,变作了你的宠妃么? 王说:小白,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你。可是,事已至此。请你远远地离开,忘了我吧。 谢珣还在咳嗽。肺里的水像吐不尽似的,胸腔内壁却如被火烧,直到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吐出的并不是水,而是血。 一双破旧磨损的黑色布鞋停在血迹外。 “能站起来么?”鞋子的主人问。 谢珣以手肘支撑,勉力爬起,低声道:“我没看见那柄刀。” 山神的魇术使他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周遭之景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分不清幻境与真实。但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因为眼前之人是他师父。剑圣,徐商临。 他师父早就已经死了。 师父以尸体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在他心中留下了极重的烙痕,以至于再见到还活着的人,他甚至觉得陌生恍惚。 眼前人高且瘦,甚至可以称得上瘦削。灰白麻布长袍挂在两肩,在风中空空地晃。清癯脸容上,两颊凹陷下去,使得那副一看就经历过风吹日晒的面庞,同时呈现出悲天悯人和严肃沉郁的感觉。 他额上扎着二指宽的布带,仿佛是打铁匠人为防止汗水蜇进眼中而佩戴的样式。尾端也被风吹得飘荡。布条下黧黑的眉眼,似乎时时带着悲愁、痛苦和深深的审视,于是布条变成了丧巾,扎着布条的人也像是将要投水而死的亡国孤臣,正在江边唱着旧朝的悼歌。 随走行而发出碰撞之声的,是他的佩剑。 徐商临腰畔挂着四把剑,现在还都是铁胚,谢珣知道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师父将把它们锻打成寒光闪闪的宝剑,并在铁镡下方刻上剑铭。 吞吴、洗火、巫山尽、斩烛龙。 然而剑圣的本命剑并非这四者中的任何一柄,而是他背后斜背的一把毫不起眼的旧剑。桃木柄,乌木鞘,清漆剥落,剑长三尺六,修窄纤薄,如同春天的柳叶。 此剑名抱朴。 抱朴剑上斜叠着半旧的工具木匣,由皮带拴在两端,背挂在另一边肩头。那里头是全套的锤、砧、铁夹、磨石,用来锻铁。 谢珣往前一步。他没法控制自己,只能做出和二十二年前一般无二的动作,说同二十二年前一般无二的话:“我没看见那柄刀。是我无能,辜负先生恩情厚意。” 三刻前他把山神推入了井里。井里本身存在着一个魇术阵,正是此阵,将龙困在了沦为鱼怪、夜夜上山朝拜的幻境中,甚至波及周府小厮。 幻境织造者,不入幻境中。 除非被闯入者强行推进去。 届时,幻境主人与闯入者同在境中,“生死局”便成。 生死局,顾名思义,你死我活。 幻境主人在生死局中拥有绝对的主动权和威能,可以有成千上百种杀招,但只要谢珣能从幻境中活着出去。 山神必死无疑。 徐商临叹了口气:“你已经被选中了。昔日鹿台剜心的痛苦,你不是已经感受到了么?只要再将血滴入问剑池中,握住刀柄,你就能成为鬼刀新的主人。” 谢珣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灵脉损毁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再以剑入道,成为正统的修士。所以与鬼刀结契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他将永远没有能力复仇。 鬼刀之主修炼不需要灵脉,“业火”和灵流全在血里经行。其实天命早已经注定了哪些人生来具有灵脉,哪些人没有,哪些人本来有但后来又会失去,“业火”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专挑那些命中已没有仙缘,却还是心怀不甘的废物结契。 就像是拿着刻刀和钉锤从肉身凡俗的泥胎里,生生再凿出一副仙骨来。 这是欺天叛命之行。 所以鬼刀之主必付出惨痛的代价。两百年寿元一尽,立刻受业火焚身,魂魄被鬼魂啃噬,永堕无间地狱。 徐商临道:“我说过,若你要同鬼刀结契,则必须拜我为师,学武十年。你想做什么,想要杀谁,只能等十年之后。而且,你此生决不能杀戮无辜,为祸世间。这十年里我会对你极其严苛毫不容情,因为掌极烈之刀的人,必须要锻打出一颗比锋刃还要坚硬的心。你敢答应我么?” 谢珣俯身长拜:“学生当以身践诺,生死不悔!” 徐商临:“改口吧。” 谢珣就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 徐商临递给他一把短刀,“你要想好。” 谢珣接过,恭恭敬敬地又是一拜。其实这时候他已经疼得近乎脱力,别说重新站起来,连维持跪姿都很艰难,冷汗黏住了额发,面颊像洗过那样白。眉心紧蹙又张开,双眼忍不住地微微闭合,睫毛一粒一粒地排在泛出生青色的下眼睑上,湿淋淋地颤抖着。 他握紧短刀,起身,朝湖边走去,接着慢慢临水跪坐下来,身形晃了晃。 “你——” 徐商临叫住他,谢珣回头,看见师父眼里吟游诗人般悲愁的目光。 “你若此刻停下,还有另一条路走。”徐商临说。徐商临有时候说话有种幽幽的古人的调门,就像是喊着一千年前的云似的。 谢珣摇摇头,短刀出鞘,划开了手腕。 血线朝湖中泻去。 徐商临叹道:“我从前也想,若一开始便放下仇恨,那我如今,也在另一番天地了。” 谢珣并未追问徐商临的往事,只道:“可您还是没有选那条路。” 湖水染了血,发出轻微的沸腾声音。谢珣等待着,临水自照,看见自己的脸也在水中动荡。那双漆黑的眼睛,沉默得就像是扔进水里的两颗石头。 徐商临说:“业火带来的苦痛,是人所不能承受的。为复仇而付出永堕无间火狱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只是典卖灵魂就能大仇得报,我觉得……实在太幸运。” 谢珣轻轻地说。 “火若要烧我的身,便让它烧吧。难道我如今怀揣着恨意所苟活过的日夜,就不是鬼魂敲钟、烈火焚烧的地狱了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光明蝴蝶 话音方落,湖水出现一痕裂隙,仿佛是热刀切开了顺滑的油脂。紧接着巨浪袭来,一把将谢珣扯下岸去。 湖水瞬间从口鼻倒灌而入,巨浪好似分成一千股冰冷的触手,缠绕着将他向下拖拽,直抵问剑池深处! 湖底幽暗如死。 绝对的寂静中,谢珣忽地听见一阵鼓噪之声。 那是他头颅中鲜血流动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指尖与硬铁边缘一错而过,沾上了深褐的锈迹。 一柄长刀,斜插在湖底淤泥里。 他极力伸长手臂,水在刀柄和手指间缓缓流着却像是天堑,谢珣喘了口气,猛然发力,终于勾住边缘,接着五指收拢! 抓住了。 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赭色锈痕大片剥落,涂在指缝间,如同凝固的血。 谢珣终于握住刀柄,可是刚才喘气的动作令他在水中呛咳,冷水不断涌入,将肺腑一叶一叶地撕开,在血肉的缝隙间点起火来。 痛……拔刀……好痛……拔刀……! 念头在脑海中交错闪过,他似乎快要溺死了。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鬼刀忽然松动起来。 一瞬间所有疼痛消失殆尽。鲜血从指尖不停流出,浸润了生锈的长刀。锈迹松脱、剥落,本来还灰蒙蒙的刀面,吸饱了鲜血,闪烁出第一缕迫人的寒光来。 问剑池深处,响起一种古怪的汩汩之声。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吞咽。 谢珣听不到。他觉不出疼痛也觉不出血的流失,耳畔,山神的声音蓦地再度出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 “如果能重来,你愿意么?” “重来……什么。”谢珣低低地说。 山神的声音却没回答。池底有水流动起来,拂过他的脸庞他的头发,就像是轻柔的手指。 “痛不痛?”山神问。 谢珣不吭声。毫无疑问这是他最厌憎最觉得恶心的声音,可是如今身在魇术中,却不由被那声音牵涉心神。 他握刀,是为了报仇。报仇,就要杀人。学会杀人之术的代价是痛苦,这些他早想明白了。可是付出代价,大仇得报,却并没有感到欣喜。这才明白,当仇恨降临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生就已经改变,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再恢复原状。 如果能重来的话…… 他还会再选择拔出那柄刀么? 如果不拔刀,就不会痛么? “其实你何必恨我。”山神在他耳边叹气,忽地又轻轻笑了一声,“就因为我喜欢你,恨我恨成那样,你气性可真够大的。” 不……不是这样……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因由。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死而复生,神魂有损,记忆有缺。从顾停舟的身体里醒来时看见的命盘,在眼前闪过。 他忘了东西。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山神充满蛊惑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恨我啊。那么,只要你爱我,不就能很幸福、很快乐么?” 到底……忘记了什么…… “别哭了,乖乖。” 说话时带起的温热气流打在耳垂上,使谢珣浑身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蓦然惊觉,眼前已不是深水湖中。 是个房间。两扇对开的明窗,窗外是落雨的庭院。窗边供桌上,一只高大的青玉方瓶,斜插着几枝重瓣金蕊山茶。雪色花瓣犹带露水,但没有土栽的花,很快就会零落了。 院里鹧鸪叫了一声,谢珣手腕一抖,指间一枚黑子落在棋盘。 他左手还举着本棋谱看,两相对照,这一子已然落错。再细看,棋盘上一大串黑子都像是胡乱下的,乱糟糟堆成一团,快要被白子围尽。 “抖得这样厉害。要我轻些么?”那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做出的举动却截然相反,使他更深地坐进怀中。 前方是横在腰间的手臂,背后是硬的胸膛,前后都无路。热气在阴冷的下雨天里蒸腾起来,一浪贴着一浪,全闷在凌乱堆积着的衣裾下头,积成了水,要将人泡化了。 棋谱砰然坠落。 谢珣咬紧牙关,脖颈拗过去,头颅因为无力只能靠在那人肩头,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颤抖。哭了又哭,都非他本愿。 “别憋着,说话。” 此时此刻那人终于无暇再装温柔,露出本来面目。声音沉冷,发号施令,话音下藏着不可忽视的、兴奋的喘.息。 谢珣摇头,双手往前伸去,棋盘边缘被碰得倾斜,但下一息就被身后人托住。 那人稳住棋盘,还得空往局中落下一棋,白子吃尽了黑子最后的气口。 另一只手攥住谢珣两只手腕,“乱动什么。” “坐好。” “不、不行……”最初的热气开始褪散,但一切还远未结束。谢珣只觉得胃肠痉挛,止不住地抽气却没法往外吐,“停、停一下……” “这不是会说话么?”那人冷笑道,“接着说。” “疼……肚子疼……难受……” “不疼你记不住教训。”那人将他手腕松开。 谢珣不敢再掀棋盘。只能攀那人手臂,勉强支住。那人瞧着他,看他手指软得像一使力就能折断似的,终于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雨过去了。 那人一手把玩着他的长发,另一手开始一枚一枚地收走吃掉的黑子,随口道: “你总是跑,我就总要罚你,叫你喊疼。这样不好。说到底,还是我们感情不够深啊。” 谢珣低着头不说话,那人道: “贺兰汀告诉我一种增进感情的办法。他这个人,万事不成,唯有一点值得夸耀,那就是做了神意门公孙仪的夫君。所以,他说什么都不算,唯独对感情的心得,还是值得一听的。” 那人捏他的耳垂,谢珣一抖,“……是什么。” “乖。”那人满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脸,说,“生个孩子。” 一瞬间谢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那人叹了口气,“可惜你不像公孙仪是个女子。不过,也无妨。” “往城外三十里的纪家村有对老夫妻,三年前在河边捡了个婴儿,起名为‘川’。那孩子生着副金色的眼睛,三年来一丁点也没有长大,村里人都说他是灾厄的化身,要将他烧死。老夫妻眼见顶不住,可到底养了三年,就算是个怪胎也养出了感情,舍不得他死啊。所以,只好将那孩子托付给我。” “长不大的金瞳儿,是有命而无运。最宜为人傀。当然,你若喜欢那孩子,我们将他养起来也好。他做不做人傀,全在你一念之间。” 孩子还是接回来了。 半年后,深夜,暴雨如注。 纪川睡在小摇篮床里,两只手举起来攥成拳头。苦夏溽热,他颈间起了点痱子,谢珣给他抹清凉粉的时候不小心洒多了,所以他下巴直到衣襟都是白白的一片,像刚从面粉堆里爬出来的一样,有点好笑。 天边雷声隐隐。 谢珣知道再过上几个呼吸的时间雷就会轰然炸响,令襁褓中的孩子哭闹起来。雷响过第二声,他会把小孩劈晕。雷响第三声,他跑进雨里。 这夜的雷就那么一阵,可雨直下了整夜,几乎吞天没地。宁州多雨,可这样大的雨,也要二十年才有一回。六月初六夜晚,雨落如狂流,朱雀鬼宿上积尸之气大盛,人间鬼魂出没,游荡在雨中。 这场雨,被称作“鬼雨”。 宁州古老的传说中,淋过这样一场雨的人,会在绝境里逢生。 轰隆——! 雷滚滚而下。 纪川醒了,却没哭。他眨着眼睛,那双眼中金色褪去后变成了柔和的浅褐色。他挥舞着两只小手,要抱。 谢珣坐在摇篮边,不想抱他。 过了一会儿,谢珣伸出一根手指,立刻就被攥住了。小孩儿玩着他的手指,发出很快乐的笑声,中间咳嗽了两声,谢珣赶忙给他拍掉多余的清凉粉,在脖子上系一条绣着呆头鹅的细棉布围巾。 该走了。谢珣心说。 再不走,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他曾在这场雨中穿过整片铁芒草的荒原,草叶割破了他的双手双脚,使他倒在黎明之前。江声浩荡,腰间绑着四把剑的自称为铁匠的人出现在江边将他救下,成为他的师父。此后十年,他每日练习挥斩五千下,终于将极烈之刀用到如臂使指的地步,身怀的杀人技艺足够他砍下世间任何一个人的头颅。 那十年里,他跟着师父呆在一个叫做小苍山的地方。 世有九州十地,九州住人,十地住妖魔鬼怪。 小苍山是十地之一,世人闻风丧胆之处。那里遍布沼泽毒瘴,到处都是择人而噬的妖兽。 低矮的岩洞里,师父每天都在锻铁。吞吴,洗火,巫山尽,斩烛龙。铁的味道,血腥的味道,毒瘴腐蚀血肉滋滋作响的声音,妖兽口中涎水滴落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回荡在山坳之间。 可是如今再回想小苍山,这些却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洞口外有条无名小溪,那是他一生中所见过最美丽的河流。 下山时,要沿溪而涉水。淤泥填进趾缝里又被流水濯净,手上拎着鞋子,一边一个地晃荡。往山下大集二十枚铜钱买一条即将劈作柴火的长琴,抱在怀里回山时也不过破晓时分,抬头望远,只见一轮通红的太阳正在跃起,从遍被层林的雾中喷薄而出。 他立在原地,呆呆地抱着长琴,风吹啊吹,吹得他眼睑滚烫心也滚烫。 在水边,明亮的地方,一只闪烁着蓝色磷光的大蝴蝶,在光斑里飞舞着。 后来,那四柄剑顺水而下,停在他面前,发出失主的哀鸣。 他师父死了。他出师了。 离开小苍山后他踏上杀戮之行,人们看见他腰间悬挂的四柄剑,高呼:“这是剑圣锻造的神兵啊!”他这才知道,师父不是铁匠,是当世剑圣。他一现于人前,便玷污了师父的名声。 他手上握着一份名单。沿着白纸黑字一个一个找过去,杀了,就用朱笔划掉。那名单是怎么来的?名单上的人做了什么?有些人他根本都不认识,为什么还要杀?记不起来。只记得他总是马不停蹄地寻仇,夜里拄着刀坐在硬地面上稍作休憩,听着风声,就像是听着从断颈处喷出来的鲜血。一个人的血涌出来能涂满一整间屋子。血肉在刀口下平贱得就像是蚂蚁。 “为什么……要杀人……” 谢珣低声自语。 这是在魇术中。 山神为置他于死地,利用他记忆有缺,乱他心神。 可是…… 他轻易地忘掉了杀人的因由。那些被杀之人在他梦中夜夜哀嚎的样子却犹在眼前。每个人,每张面孔,提醒着他的罪孽。 只要不走出这个门去。 只要不拔刀。 这世间就会少那么多的血债。 “啊。啊。” 小孩子攥着他的手指,着急地吐出一些音节。谢珣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抱了一会儿,小孩睡着了。 远处晦暗的星宿之上,积尸之气在渐渐散去。 生门转瞬即逝。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谢珣还没来得及把孩子放回摇篮里就被扣住双肩,气息侵袭过来,他倒在榻里,双手被抵住,在亲吻的间隙里极勉强地说:“不行,孩子还在旁边……” 那人撑起身,似乎要放过他。 可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在这个人身上,代表着…… 极度的兴奋。 “你别叫那么骚不就行了。” 弄了一会儿,那人冷冷地问:“很有感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须弥山上 只要堕落下去,就能获得永恒的幸福。 动荡中天顶渐渐亮起来,一个惨淡的黎明,悬挂在窗棂尽头。那人扣着他的手,亲他眼梢,笑道:“眼睛都睁不开了。” “是啊。手上也没力气。”谢珣轻声说,嗓子很哑,听在耳中,有种被羊毫笔刷过皮肤表面的感觉。他蹙着眉,非常吃力似的,加深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那人显然被极大地取悦了,眸色骤然幽深,“你不累么。” “累。”谢珣叹气,他柔顺地靠在人怀中,叹息声也轻得像是梦呓,“实在太累,所以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不能死啊。可是……” 依偎在怀中的美人,尾音轻柔的就像是渺渺的轻烟,然而他与人亲密交扣着的五指却骤然使力,那种寸劲几乎可以在瞬间折断一匹巨狼的颈骨! “可是,如今,是在问剑池底,生死阵中。” 此言一出周遭场景陡变,那人不可置信的神情在瞬间崩解如沙,眼前,还是湖水深处。 谢珣手握刀柄,全身血都向刀中流去,面色呈现如纸的苍白。诡异的吞咽声中,千万点幽绿萤光飞出,栖停在他身上,几乎要隔着皮囊照亮他的骨头,使整副骨骼中磷光明灭,似在重重鬼火中行! “我若沉溺在幻境中,不拔出刀来,便会血尽而死,对么?”过度失血带来的寒冷中他身上每一寸都在细细地颤抖,然而那双漆黑的瞳孔竟纹丝不动一般,“高明的魇术。可惜——” “是我,要杀你!” 铮——! 刹那间,古刀锈迹褪尽,冲破层层淤泥而出,冷光迫人,犹如新发于硎! 吞咽之声立止。 血液复归己身。 契约结成。 鬼刀认主。 拔刀后,势犹未止,破开层层湖水,直接将问剑池的幻境斩开,湖水,碎成了一千片。 水的尽头,是火。 火光倒映在上一场魇术的碎片里,将整个世界照得刺目扭曲。幻境主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有意思。” “你要不要看看,你要杀的,是谁?” 火光大盛。在旧幻境结束的瞬间新幻境就已经形成,谢珣看清这是他灭人满门的那个夜晚。杀戮的快意在每一寸血肉中流窜,他无法自控向下劈去,蓦地,对上一双稚童的眼睛。 十来岁的纪川,缩在廊柱后头,已经避无可避。 收势已来不及。 鲜血飞溅。 砰地一声。 谢珣倒在地上。 他如曾经发生过的一般,在最后千钧一发之时斩断了自己的手臂,断臂的剧痛终于令他清醒,他咬着牙,声音嘶哑: “快……跑……” 纪川跌坐在地。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都太可怕了,他被恐惧攫在原地动弹不得,眼见着面前之人明明要杀他,却在最后关头自断一臂,而新的血肉,正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自断口苏生—— “跑!” 谢珣又喊了一声。 纪川没动。这时,一个黑衣负剑的青年,自天际而来。 “去恶堂柳芳倚,奉神使谕令,抄灭满门。” 黑衣青年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谢珣坐起身来,回头望向黑衣青年,身后是无边火海。 柳芳倚看着他,抬手捏诀熄灭大火,紧接着拔剑朝纪川而去。却被中途阻住,不得再进一寸。 谢珣以二指抵住他剑锋,低声道:“如今你面前的两个人,谁该杀,你不清楚么?” 柳芳倚掌心向上,悬出一道银白光符:“我奉神使谕令。” “神使已死。” 话音方落,光符似被无形的手打散,化成点点飞光。 谢珣心念微动,一方白石印章,出现在半空之中。 “虽然我很讨厌这玩意儿,但的确杀死神使的那一刻它就认我为主。去恶、济善两堂听命于神使,实际上是听命于须弥山印。够让你停手了么?” 柳芳倚沉默片刻,说:“够。” 却并未收剑。 谢珣顺着他目光看去,见跌坐在地的孩子,因为极度的恐惧,显现出——一副金色的瞳孔。 “去恶堂柳芳倚,只听命于须弥山印。”黑衣青年沉声道,“但我也是宁州蓬莱阁的少主,要在宁州境内,扫除妖鬼。金瞳者形貌为人,可其内已被邪魔占据,断不可留!” “他只是个小孩子。” “你若不信,可以看看。”柳芳倚撤力,将剑尖转过三寸,指向纪川。 去恶堂长官的佩剑名为秋毫,剑柄处有狴犴兽形,取其明断之意。谢珣以指抵剑,手指被割破流血,那恶人的鲜血,使秋毫剑身蒙上一层晦暗的红光。 然而此刻剑尖调转,刚指向纪川,便陡然间红光大盛! “他犯什么罪了?”谢珣冷声问。 “现在还没有。但将来,必酿成大错。”柳芳倚固执道,“秋毫剑绝不会错判。” “你杀不了他。” 谢珣站起身来,此时他的手臂差不多长好了,站着不至于失去平衡而跌倒。柳芳倚皱眉,还想跟他论理,却忽地一怔,目光看向谢珣左手。 谢珣也低头。指尖新生出的左手指根上,缠着一根……红色的线? 红线另一端绑在柳芳倚左手小指上。 谢珣有些莫名,举起左手晃了晃,“这是什么?” 红线随着他动作在空中一荡,在月光下如同涟漪。 “姻缘线。”柳芳倚下意识出声解释,说完才意识到不对,低头默了一瞬。他横剑拦住去路,“就算我不杀他,神使谕令已下,也没有仙门能容得下他。金瞳之人迟早堕为邪魔,这是天命所注定的。你为何要如此保他?” 谢珣俯下身,将纪川抱了起来。 小孩子木呆呆的,面对自己的灭门仇敌,连挣扎也忘了。 谢珣忍不住搓了搓他的头。就这么一会儿,小孩的额头已经被风吹得冰凉,谢珣把他搂紧了点,让他埋在自己颈窝里。 “仙门容不下他,我养他。”谢珣对柳芳倚说,“让开。” 就在这时,本来还晕在怀中的孩子,忽然撑着谢珣肩膀,坐直起来。接着他转过半圈,由被人抱着只露出后背,变成面朝柳芳倚。他睁开眼睛,面上显现出和年龄不符的、诡异的冰冷,看着柳芳倚。 金色眼瞳极亮。 一瞬间秋毫剑红光明灭闪烁不已,发出阵阵嗡鸣。 “他——”柳芳倚刚要喝一声,却见谢珣一手抱着那孩子,一手伸上去,捂住他的眼睛。 秋毫剑安静下去。 柳芳倚看见那只小指绑着红线的左手,温柔地盖住了金色的、邪魔的眼睛。 一瞬间他心里有个古怪的想法:“他不会——他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对。他是我生的。可以了么?”谢珣不想再纠缠下去,“让开。” * 谢珣承须弥山印,坐了仙尊之位。 十二神使在位时,管着一大帮臃肿的权力机构,如今都纷纷跑了。他这仙尊的确做得名存实亡。 唯独柳芳倚每年年关,都上须弥山来。按理说去恶堂堂主也算是仙尊下属,有汇报之责,不过谢珣权当他是为了监视纪川,以防纪川真的变成个金眼睛的邪魔。 柳芳倚是个正经得过了头的人,每次还真要汇报许久,捉了几只妖,度化几只鬼,都说得无比详尽。除此之外,便是去恶堂捉到的一些穷凶极恶的妖魔,须押入须弥山北面冰牢中。谢珣得帮他开牢门。 头三年,谢珣和纪川关系很坏,没法让小孩见客人。 只能给柳芳倚展示一些习作,暗示道:“邪魔可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楷书。” 柳芳倚不愿意承认也只能承认。说起来,这位去恶堂主也算是见证了纪川的成长,看他从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文盲小子,到读书写字皆有模有样。 等到十三岁,纪川终于抱定卧薪尝胆的计划,同谢珣的关系缓和下来。 这年除夕夜里,谢珣正式安排两人见面,鼓励小徒弟:“叫叔父。” 纪川看着柳芳倚,默了两秒,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转身抱住谢珣,埋进他怀里:“师父,我讨厌他!” 谢珣蹲下去,搂住他脑袋,轻声问:“为什么?” 纪川胡言乱语:“他是丑八怪!” “没有吧?”谢珣奇道,“柳仙君可是那个什么……什么榜,三年蝉联榜首。” 柳芳倚深吸口气,迅速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修真界心动不如行动选出你的梦中情人排行榜。” “对啊,对啊。”谢珣说,“一点都不难看。你再看一眼呢?别怕。” 纪川哭得更凶了。 一片嘹亮的啼哭声中柳芳倚后知后觉问:“他不是你儿子吗?怎么叫你师父。” 谢珣:“……我随口胡诌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木头脑袋才会真相信啊。 纪川哭得彻地连天,谢珣腾不出手来待客,柳芳倚给自己温了杯茶。入夜,须弥山顶刮起风来,这座终年落雪的高山,连除夕夜也显得那么寂寞。 柳芳倚慢悠悠呷茶,听见谢珣在一墙之隔的偏室里哄孩子。 “抱你回去睡觉好不好?” “我讨厌柳芳倚!” 谢珣想了想,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南海的珍珠吗?我出钱,托柳叔叔给你买回来怎么样?他是个心地很好的人,一定会帮你的。你这样对客人,多失礼啊。” “不要不要不要!” “那天台山的绿玉呢?” “不要不要不要!” 隐隐约约地,谢珣好像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想叫人,就不用叫。只是这样地发脾气,实在令人难堪,而且,他是长辈,你也不可以直呼他的名讳。以后不这样了好不好?” “答应师父,师父就教你一个很厉害的剑法,能一剑挽尽七朵落花……” 柳芳倚喝着茶,想起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因为不肯狎妓而被父亲吊在桅杆上三日三夜,并且饱尝了皮肉之苦。 纪川十七岁那年除夕,柳芳倚上山的时候,捎了一袋糯米。 谢珣迟疑片刻道:“柳仙君,我不是僵尸。” 柳芳倚说:“包水圆用的。” 谢珣一怔:“你说元宵么?” 柳芳倚点头。 “多谢你。但是,纪川不喜欢吃那个,或许是嫌粘牙吧。而且除夕之夜柳仙君你不回家么?”谢珣疑道。 “我家里人——我母亲。”柳芳倚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太愿意同我一起过年。” 谢珣定定地瞧着他,思忖着如何安慰,又担心交浅言深,幸而柳芳倚主动开口:“抱歉,我说多了。” 柳芳倚想了想岔开话题道:“宁州是叫水圆的。吴语里,元宵怎么念?我听闻金陵街头有一种红豆汤煮的小元宵,味道一定是很甜的吧?” 谢珣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金陵人?” “你是不是考过临川学宫?我十七岁去那里上学的时候,和我分到一间寝室的,就是你。只是,你一直没有来。”柳芳倚说,“临川学宫的入学考试很难……真是有些可惜。” 临川学宫。 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 谢珣睫毛颤了颤,只说:“想不到还有人知道这段往事。” 其实柳芳倚知道的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名门出身的少爷,会比寻常人多知道很多东西,比如那年入学前学宫祭酒就专门叫他过去,说把今年入学考试的头名分给他做同寝。 “那个学生,单名一个字,叫做“珣”的,家里没有人了。说来也巧,他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算难得的缘分。”学宫祭酒王南南捋着白胡子,“他功课是不会拖累你的。平日里,你多照顾他一些。” 柳芳倚点头应下。 早在他出生之日,父亲请来九位算命师爷,用龟甲兽骨卜测他的天命。 占卜说他命中有一桩红线相连的姻缘,那人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名中带玉,生在石头城,注定和他有一段同窗情谊。 柳芳倚总是忍不住想象他命中的那个人。 他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人读书练剑弹琴,以后,会有人和他一起读书练剑弹琴么? 入学那天柳芳倚大包小包装了六辆马车,柳宣倚着门说你这是准备把家里搬空去入赘么?柳芳倚说,他家里都没有人了。过年的时候,我能把他带回来么?柳宣冷哼一声说人家未必愿意,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玩意儿?柳芳倚早习惯了母亲对他冷嘲热讽,又回房去,拿了好玩的机关小人偶,珍藏的名士山水画集。 柳芳倚等待着,那人一天没来,两天没来,半年没来。柳芳倚知道他不会来了。 后来匆匆相见,竟是刀剑以对。 柳芳倚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么?话到嘴边却变成,“教我说句金陵话吧。” “赤豆小元宵。”谢珣说得很慢。 “赤豆小元宵。”柳芳倚重复,忽地说了句宁州话,“食咗未呀?” “食、咗、未、呀?”谢珣无意识地跟着说了一遍,答道,“我辟谷了。” “你听得懂宁州话?”柳芳倚颇为惊喜,刚笑了笑,纪川从后屋里绕出来,手上端两盏茶,往桌上笃地一放。 “喝。” 说完也不走,像尊门神似的杵着,柳芳倚不明就里,只见谢珣即刻明白过来,替他将护腕绑带系好了。 纪川低头一笑:“多谢师父。” 退到一边,又朝柳芳倚晃手腕炫耀。 谢珣背对着,没看见,只道:“小徒腼腆,不善言辞,柳仙君见谅。请喝茶。” 柳芳倚一抬头,就见那“生性腼腆”的“小徒弟”跟个地缚灵似的阴恻恻盯着他,给他传音入密: “说什么鸟语呢,就你会讲,可显着你了。” “糯米要磨成粉才能筛元宵,会不会做饭?下厨房的事,在我面前装,简直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呵呵。” 纪川站了会儿,出言提醒:“天晚了。” 窗外,果然夜色已深。今夜须弥山顶难得没有刮风,下着小雪,凝神细听,能听见雪片擦过半空而发出的簌簌之声。 柳芳倚道:“那么,事不宜迟。你托我寻的物件有眉目了。借一步说话?” 谢珣点头,转对纪川道:“天晚了,你先回房吧。近年关整一旬都不上晚课,好好休息一下。” 纪川又急又气,对着柳芳倚龇牙咧嘴,见谢珣看他,面沉着没说话,转身走了。 脚步声踩得木廊道咚咚作响。 推门出去,月色朦胧,雪色弥漫。寒气勾勒出远处山峦起伏的脊线,清晰分明得像是在黑底上新贴了白纸。 “清净玉找着了。”柳芳倚说。 “多少价钱?”谢珣问。 “不用钱。”柳芳倚说话间吐出长长的白气,他这个人很板正,说话的语气却很温柔,“门中清洗,从一位长老的私库里搜出来了。” “那就按最后一次拍卖的价来。正好,我带在身上。”谢珣递给柳芳倚一枚储物戒指,“送你下山?” 柳芳倚说:“我想走走。” “因为宁州不下雪么?” “……嗯。因为宁州不下雪。” 雪越落越大,柳芳倚抖开一件衣裳,想给谢珣披上。“不用。”谢珣蓦地抬眼,恰好睫毛上落着的雪花融化滴落下来。他伸手擦去。 “这其实该是你的衣裳。”柳芳倚轻声说,拎着衣裳往他肩头绕过一圈,“那年学宫发校服,祭酒大人要我替你领着。收在储物戒中,一晃已是许多年。” 那是件靛青色绲边的素色直裾,披上便很像个读书人。谢珣拉紧衣襟,睫间又开始化雪,他伸出手抹掉,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谢谢。” 柳芳倚手停在半空,又收回,最终还是只立在原地,袖手道:“施个护身咒吧?” 谢珣说:“我不会。” 见柳芳倚愣住,谢珣解释:“我用不了法术。毕竟没走正道修炼,总要付出些代价。柳仙君不必帮我。淋雪有助于……维持神思清醒。走吧。” 脚步落在雪地里,扑扑闷响。走出半里地,柳芳倚才问:“教徒弟辛苦么?” “一点也不。只是,总是很担忧。”谢珣说,“最开头的几年,我甚至担心他住在雪山上会犯盲症。他跟在我身边,吃得也不好,也没有玩伴。后来,他筑基、结丹,自己下山去逛,这些问题终于解决了。可是我又担心……他只是做我的徒弟,不为正道所容,前程该怎么办呢?” “那件事的风声已经过去。”柳芳倚看着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替他抹去眉眼间结着的严霜,“可以让他下山,拜一个名门。” 谢珣叹了口气:“他不愿意。” 柳芳倚说:“你对他也太好了。六派但凡收徒的长老,哪一个是从不申斥学生的呢?还有,他的金眼睛……照你说,是半年前第一次发作?” “是。发作得很轻,没出什么事,只是……”谢珣想起那日纪川握他腿根的样子,一时间觉得窒闷,赶忙道,“等有清净玉压制,便一切无虞。” 柳芳倚不知再说什么,只道:“好。” 绕到山背处,柳芳倚出言辞别,已经走出几步,又转回道:“新岁安康。” “谢谢。也祝你新岁安康。” 得到清净玉的确凿消息,谢珣终于感到心下一空。不着急回去,又往雪里走了几百步,来到一处由岩石包围的温泉前,想了想,将自己的衣服垫在那件临川学宫的校服下,走进泉中,沉下去,水直浸到下巴颏上。 泡久了会晕,淋完雪又要生病,不过都无甚紧要。纪川肯定一大早就去锦官城赶大集,留他一个人在山上清净。到时候,痛痛快快地发出一场病来,什么苦药都不吃,只在被窝里百无聊赖躺上一整日,想想就觉得开心。 泡了约莫半个时辰,雪下得愈发紧,谢珣胡乱裹了衣裳,往回走。内裳湿淋淋地贴着,原本的外袍腰带随意绕了两个结,唯独最外一层,那件他十七岁时未能穿上的书生的长衣穿得齐整。 有时候不能用法术也很麻烦。走回芥子宫时,天都要亮了。 推开卧房门,床边一条人影。谢珣困意朦胧:“劳烦,让一让。” 人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要给他宽外袍。谢珣从善如流,将两臂展开,任他宽。 指尖在触到衣料的那一刻凝住,纪川低低地问:“这是谁的外衣?” 谢珣说:“我的。” “师父。我不记得,我给你裁过这么一件衣裳。”纪川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嗯。是柳芳倚给我的。” “我就知道。”耳畔呼吸陡然加重。长衣滑落在地,手指逡巡,掠过半湿的外袍拧结的腰带水淋淋打着褶皱黏在身上的内裳。 纪川手上带了力,扣着他腰,将人带到榻里,问:“冷么。” “很暖和。谢谢你呀。”谢珣眼睛已经闭上了,“嗯,怎么还不走?你明天不要早起下山去玩么?” “我、哪、里、都、不、去。”纪川一字一顿,咬牙道,“师父很盼望着我走?我走了,你们就不用避人,想在哪做就在哪做,对吗?” 谢珣推他:“下去。叽里咕噜说什么。头疼。” “我说。” “你是不是给他操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管教 这一次谢珣听清了。 他躺着,徒弟撑着双臂,面上有种阴沉而笃定的神情,俯视着他。 谢珣支身坐起,“我教你识字读书,难道是要你学这些污言秽语的么?” 纪川没回话,盯着他看。 “下去!”他推纪川肩膀。 这一下并不轻,练刀之人手劲应当是很大的,哪怕谢珣维持着以肘支撑半坐半躺的姿势,并不太好发力,纪川也被推得险些仰倒下去。 可是纪川没走。复又欺身过来,甚至猛地捉住师父手腕,几乎是瞬间就握出了红痕。 那双眼在眉弓的阴影下看不分明,生冷得就像是某种非人的兽类。 “他怎么碰你的?在汤泉里?这样下着雪的夜里他难道不顾及你冷么?假模假式的正人君子,哄你几句你就心甘情愿跟他什么都做了——” 啪! 纪川被掌风打得偏向一边,几息之内头颅嗡嗡作响不能复原,眼神落到左手之上。 方才这只手还抓着师父的手腕。 力道重得近乎有禁锢意味,却被人不费吹灰之力挣脱,反手就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纪川低低一笑。 此时此刻,他终于鲜明地感受到师父和自己之间差异悬殊——不止是打他一个耳光。只要谢珣想,甚至可以杀了他。 可是谢珣没有。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别说只是纪川这个仇家遗孤,哪怕上古凶兽也能被训得俯首帖耳,可是师父从未对他动手过。哪怕是这一掌也收着劲力,甚至都没让他渗出血来。 那个传闻中掌极烈之刀,以直接诛杀十二神使这样残暴而血腥的手段夺取仙尊之位的人,在他面前永远都……忍耐又再忍耐。甚至纪川上山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柄铭为“饮月”的青色长刀。不知去了哪里,或许已被师父封印起来。 这下纪川更是没什么怕的,越加放肆。 直至今日,他终于进犯至某种边界,完全超过为人弟子的规范,因此受到一记耳光的惩罚。可是,他居然并不觉得惊慌,也不觉得害怕。 有种奇异的滚烫感觉从心头掠过,使整个胸腔都像是关不住火焰的炉膛那样震颤起来—— 他感到,得到了一枚仙丹。 一味他尚不知其名,却梦寐以求了很多年的仙丹。 曾经人间的帝王在繁心殿外架起三百座终年沸腾的黄铜巨鼎也无法炼化的灵药,随着一记耳光而落入他唇齿之间,滑入喉管,在胃底曼妙地燃烧,使他那副总是冰凉的、饥寒交迫的骨骼,也痛痛快快地暖和起来。 “师父……” “走开!我的事不要你管。” 谢珣冷声道。 那人本来乌黑的瞳孔因惊怒而显得更黑,反衬得脸颊与脖颈一色雪白。呼吸起伏,前襟肌肤上的水珠也随之流动。 滚落。 这幅样子无端使人从清淡中迫出艳色,反倒比平日生动。 有如,冰凉玉像,把在手中,终于摩挲出一点温热的活人气来。 纪川被呵斥,却不退反近,手指沿肌肤纹理而上,碾碎几粒水珠,直挨到人颈侧。 谢珣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动作,愣在那里。 其实他生了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睫毛长长眼梢也长长,只是因为瞳仁漆黑的缘故,总显出冷冰冰的意味。可是现下睁圆了,那种冰冷意味便消融殆尽,甚至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师父……你眼睛好大啊。” 被扇耳光的侧脸开始发热,烧得他头也发晕。 纪川又笑,发痴似的,眉眼却沉。他伸出拇指擦过谢珣面颊,手掌几乎包住人半张脸。 “我等了你一整个晚上,只等到你这样浑身湿透地回来,身上还披着别人的外袍,师父……既然他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胡说些什么?”谢珣打开他的手,“我不管你如何想。总之,柳仙君同我什么都没有。闹够了么?人家是正派仙君,难道你胡乱臆测,就能凭空污人名节么?” “哼。” 纪川哼笑一声,像是烧昏了头,“他是正人君子,我是卑鄙小人呗。——你底下没穿?” 谢珣一惊,下意识踹他一脚。这一下正好蹬在心口正中,谢珣根本不敢使力,反倒叫人钻了空当,一手握住他脚踝。 另一只手,食指卡进腿根红绳与皮肤的空隙之间。 “你摸哪呢?放开!”谢珣喘了口气,放稳语调,冷声说,“现在松手,回你的院子去。今夜之事到此为止。” “你不再管教管教我么,师父?” 纪川用手指勾住红绳边缘,似乎想把它拽断,未成。 绳上那一对黄金铃铛因此晃动不休,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只有錾刻着繁复花纹的致密金层,不断轻而快地拍击着玉色的腿面。 “师父跟柳芳倚的确是没有什么。是啊。是我忘了。因为你心里一直惦念着那个人不是么?” 红绳随着拉拽而越收越紧,纪川不得已退出挤在腿肉与红绳间的指节,在被谢珣挥开之前自己松手,甚至放下了另一边被他攥着的足踝。 他低眉,规规矩矩地将谢珣双腿合上,掩好衣摆,恭顺地替他整理起来。 谢珣被徒弟突如其来的转变弄懵了,完全忘了生气,甚至下意识顺着徒弟的话问,“我惦念谁?” “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多大年纪?十八岁。十九岁?世人皆言剑圣高风峻节,为当世表率,说你身为他的学生却走入歧途,玷污了他的圣名。可难道不是他哄诱的你么?你为他承受这样多的非议,也心甘情愿么?” “难道你听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谢珣亟道,心中有根暴烈的引线开始嘶嘶作响,被他强行压下,“根本都是假的!” 纪川见谢珣着急解释,神色愈发晦暗。 “你就那么袒护他?所谓的剑圣,不过是为老不尊,趁学生懵懂年少,哄骗他和自己乱.伦的禽兽——” “住口!” 那根暴烈的引线,忽地烧尽了。 业火烧过灵台,呼啸着催逼。这一刹那他不再听见任何旁的声音,掐住纪川脖颈,将人带到脸前。 “你想让我管教你么?好。如你所愿。” 谢珣盯着他,低低地说。 此时,天光乍亮。苍白的曙色,清得像是刀光一泓,打亮他的脸。那张雪白的面目,在光里血色全无,瞳孔深黑,静得鬼气森然。 纪川喉头不由得攒动了一下。 在这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时刻师父褪下了他往昔的温柔,露出另一种本来面目。 传闻中的鬼刀之主,杀戮之器。 谢珣五指收拢,发力。那种在苍白严冷的面孔之下隐藏着的残暴加深了纪川的眩晕,和他本来无处宣泄的迷恋两相重叠,合二为一。眩晕即是一种迷恋。迷恋即是一种眩晕。 纪川感到血液里有什么正涌动着,争先恐后地想要满溢出来。 在最紧要关头,谢珣忽地松手。 “走!”他深深呼吸,眼睫低垂,莫名有颤抖之意,仿佛从梦魇中醒来。“走。走吧。——唔!” 纪川甚至没听清谢珣在说什么,直接扳住他下颌亲吻上去。才刚尝到一丝气息纪川就被推开了,这时他才呛咳起来,紧接着又被一记耳光打得偏过头去! 温热的、流动的鲜血,从嘴角和耳际漫了出来。 一瞬间,他的眩晕抵达了顶端。“咚”地一声,两人砸回床褥之间,血腥气在唇齿弥漫开来。纪川一只手垫着谢珣后脑,一只手箍着他,用力得指节泛白。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自己苦苦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他渴望着管教,也渴望着亵渎。 两种妄想在同一个人身上得偿。 体内动荡不休的暗河终于找到流向,赴往应赴的出口。 “你……你!”谢珣推他推得不算迟,但没来得及。 “对不起啊……弄脏了。”纪川等了一会儿,才稍微撑起身来,眼底眉梢积着的那股郁气散了,懒洋洋地说,“没来真的,师父……” 叮。 很轻微的一声。 谢珣腿上那对哑铃铛响了。 他的脸顿时煞白,冷汗浸湿发鬓,纪川凑过来要说什么,忽地软倒下去。 谢珣把他打晕,想要翻身下床,可是金铃铛又响了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灵位 谢珣坐定,双腿不敢再挪动分毫。纪川歪在他怀里,很重的一颗头,谢珣蹙眉,把他推下去,人骨碌碌滚了大半圈,眼见要撞到墙上。最后关头谢珣忍不住伸手,止住他滚动的势头。 纪川就这么以一个脖颈坳折的姿势倒在被子上。 谢珣不管他。等了半刻,再动作时,铃铛已不会响。谢珣自顾自下床,从柜里拣了身干净衣裳。旧衣裳半湿不干,皱得乱七八糟,下摆处有凝固的污痕。 真想扔掉。谢珣心中重重叹气。可若如此行事,又实在太过靡费。 脏衣服该放往何处他不甚清楚,将这堆碍事布料举在手里半晌,最后使劲团了团,扔到床尾,开始套中衣。 然后是外袍。 他从前那些朴素衣物几乎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硕果仅存的几件,也破得不成样子。 现在柜中能穿的,都由徒弟下山找人裁制而成。 纪川买衣裳有一点坏处。 经他手的衣物,襟带环扣通通都非常复杂,谢珣自己一个人很难穿好。如今天色未大亮,屏风后太暗,他只得凑到窗前细看。 如此一来就要跪在床上。 好不容易理完层叠衣袍,自觉哪一处都整洁严密,却还漏了条细窄的短衣带没用上。 纪川一翻身,将那带子压在了下头。 谢珣抽了抽,没抽动,脑中不合时宜冒出个前朝典故,索性将那衣带放了回去。 低头看,纪川还在昏迷,脖子拧着,只有右边肩头盖到一点被角。谢珣本起身欲走,却又停下,帮他把脑袋摆正,往头底下塞了条软枕。 徒弟头发披散,眉心微蹙,眼珠在眼睑下滚动,似乎有所痛苦。 谢珣没由来地心头一动,终于再生不起气来。 说到底,还只是个柔弱的孩子。 种种怪异之举也不过是因为那双金瞳,而并非出自他本意。金瞳会使人生出欲念,而清净玉可解。只要拿到清净玉,这种事就再也不会发生。 谢珣替徒弟将被子掖好,打来热水,揩去面上血迹,最后在双颊和颈间淤红的地方涂上药膏。他垂眼,细细查验是否有伤处未抹上方剂,恍然惊觉。 眼前敷着药的徒弟,和十七年前那个躺在摇篮床里,颈间搽了过多的清凉粉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变的人是他。 他品尝过暴戾的滋味,已不再是常人。“……抱歉。不该这么对你。”谢珣拢住不断披散下来的长发,以防惊扰徒弟的睡眠,忍不住轻声说,“我以后,离你远一点。” 谢珣走了。 纪川听着远处传来密室暗门拉动的机括声,睁开眼睛。那人发间的夜合花香气还萦绕在脸前。发梢离他只有半寸,却始终不肯仁慈地垂落下来。他将那截衣带拎出,指腹抚过,忽地恨恨一口咬住。 “你真残忍啊……师父。” 衣带又被拉进被中,用手裹缠住什么。缠衣带的时候,纪川想起了父亲。近一年来父亲总在梦中出没,没有身子,只有一颗沉浮在火焰中的头颅,朝他怒吼:不孝子!师兄们拖着肉骨分离的四肢,手掌中捧着血淋淋的眼珠和肠子,像唱歌那样:你要为我们报仇啊……你要为我们报仇啊…… 给师兄报仇就算了。他有八位师兄,没一个愿意跟他讲话,还隔三差五在背地里骂他小杂种。对他的辱骂,往往由大师兄牵头。大师兄是个很蠢笨,但是从小就在宗门里,因此很得父亲倚仗的人。每次他气势汹汹跑过去想兴师问罪,大师兄便端出恭敬的架子,道,少爷。您要吩咐什么? 见他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鼓鼓走了,大师兄又在背后轻蔑地笑。 不过,他做这个少爷,的确做得很优渥,很有派头。起居坐卧都由人照料着,八位年长而干练的女使,时时簇拥在他的身旁。 女使当然是比师兄们善良很多的人物。不过,她们对他也并不亲近。 那一颗颗由桂花头油抿成的光亮的发髻中,经年弥漫硝石和硫黄的气味。她们美丽的杏核状的眼睛,因为总是紧张而失去了光彩。 有一天,纪川误闯进一间废弃的丹房,掉进大炼丹炉里去。 丹炉已经很多年没使用过了,炉壁上层层叠叠的奇怪符咒都变成了枯赭色。但里面很暖和,就像火仍旧在底下烧着那样。 盖上盖子,黑暗而温暖的炉膛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舒服地睡了一觉,做了个有人把他抱在怀里的美梦。 一觉醒来,炉底残存的灰烬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立刻想回到梦里,想叫那人问他疼不疼,可是才刚闭上眼睛,就被父亲找到了。 父亲召来八位女使,将他的伤口在她们面前摊开,说,你们照看不力,当罚。 有个两鬓斑白的女使当即跪下,磕头道,主君,请您饶恕我!已经九百九十九年了。我想要做人,已经九百九十九年了啊! 眼泪从她脸上划过,沉重得就像是铅水。 父亲冷酷地摇头,对纪川说,好好看着。 纪川大叫,我知道错了!是我偷溜进炼丹炉的。不要责罚她们,好么? 父亲并不答话。屋里平地起了阵风,吹起女使们青色的裙裾,纪川这才意识到她们绘着泥金纹饰的衣裙是那么长,都曳在了地上。 裙摆下,并没有腿。 确切地说是没有人的腿。 而是鸟爪。 纪川骇得猛吸进一口气,一瞬之间,青衣化作羽毛长满了女使全身,涂着胭脂的丹唇化为尖尖的鸟喙,凄厉的鸣声响起,然后猛地消失。 没有女使,也没有鸟。 她们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八枚纯青的棋子,掉落在地上。 父亲这时才说,不。你没有错。我是要你看着,有些人能活,有些人不能活,有些人一生平顺,有些人身陷困厄。这都是天注定的。你本该是后一类,我将你从纪家村带出来,你才成了前者。所以,你应效忠于我。我不叫你读书,也是这个因由。圣人的巧言令色无甚可信,你只记得忠孝节义这四个字便够了。听懂了么? 纪川懵懂地点头,忠孝节义四个字从此刻进了心里。 后来他试图在整座宗门寻找青色的棋子,却找不到。去问父亲,父亲笑道,你什么时候有八位使女这样的排场了?我忙于修炼的时候,都是你师兄们照顾你啊。 纪川不信,继续暗地里寻找,可宗门里的确只有一黑一白两色的棋子。一本旧棋谱,皱得厉害,像被人深深地攥过,放在棋篓旁边。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那人化而为鸟的恐怖场面,也渐渐淡去,消逝如梦中。 最后只记得忠孝节义四个字。 所以,他自然是要为父亲报仇的。 仇人的衣带,正在他的手里,已经仔细地裹缠完毕。 他忍不住喘了口气,想到谢珣现下正在那间密室里。密室里供奉着徐商临的剑、徐商临的琴、徐商临的死人牌位。 你正在那人灵前告罪么,师父?你吝于抚过我的脸的长发,正因为下跪而垂落在那灵堂的地面上么?明明你亏欠的人是我,为什么还要想着其他人。先要让你哪里也不能去,才能算得上是复仇吧? ——忠孝节义。 纪川腕上使了劲,裹缠着的衣带,逐渐松脱、滑落、濡湿,乱成一团。 忠孝节义。 剧烈的眩晕中他猛地吐出几口气来,闭上眼睛,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夜合花的气味,被他的呼吸一下子弄得很热,很乱。 天终于大亮的时候,纪川平复下去,闲躺着往窗外看。 卧房中睡榻临窗,是一处冲煞,犯忌。他问过师父,谢珣说,自己精神不济,如果不睡在窗边被天光照着,该醒不过来了。纪川琢磨着,却觉得这张榻相当催人欲睡。 他半眯着眼睛,清淡的香气围拢过来。仿佛许多年前他在炼丹炉里未做完的那个梦。 想要任性,流血,受伤,然后被人抱在怀里问疼不疼。 完成他这个心愿的,是他的仇人。 纪川呼出口气,翻身坐起,就着榻旁矮几上谢珣端来给他擦脸的铜盆洗了手。 略略整理停当,他穿好衣服,轻车熟路绕过以三层奇门遁甲术套叠而成的阵法,穿过层层叠叠的墙壁和门扉,无声无息来到一扇小门前。 谢珣以为他并不知晓这间密室。 其实他甚至知道谢珣呆在里头最常弹奏的琴曲是什么。 今日门中却静得不寻常。 忽然,纪川听见“咚”的一声。 几乎没多加思考他就下意识拧开机括,闯进门去,只见谢珣倒在地上。 额头滚烫。 他昨夜受了风雪,病了。 纪川将谢珣打横抱起,一抬头,正看见那四柄剑。 吞吴,洗火,巫山尽,斩烛龙。 仙门中人用剑皆从问剑池中求,凡人所铸之剑,是没办法灌注灵力、成为仙剑的。 可剑圣徐商临偏偏带着四柄他自己所锻打的剑,闯须弥山门,挑战十二神使。 他大败而死,被挫骨扬灰。 这场以凡人剑对局神尊使者的挑战,永远成为风骨的象征,被仙门所传颂。那四柄铁剑,也因此名震天下。 谢珣是为他师父报仇而杀的十二神使。 十二神使所掌管的须弥山印,需杀而继之。谢珣成为须弥山印的新一任掌印人。除非有人杀了他,否则这枚由神尊降下旨意,象征仙盟之首的印章,不可易主。 他由此成为仙尊。 一个有名无实还被指面唾骂的仙尊。 困守在风雪弥漫的山顶上,哪里也不去。 谢珣忽然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喊:“疼。” 纪川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脸贴他滚烫的面颊,片刻后,转身离开密室。【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剑鞘 谢珣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的梦,他在密室里点燃三支香线,以洁白骨质算筹排出几阶算式,占了一卦。 青烟袅袅上升,算筹转动,谢珣长跪于地等师父示下,师父说,杀了他。 此子断不可留。 “不。”谢珣低低地说。 违抗师命,满地算筹震动。“啪”地一声,劲风自虚空而来,他背脊颤动,后颈处霎时浮出红痕,直贯到衣领之下。 谢珣往前一扑,接着又是第二下! 这一下抽在后背正中。 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冷汗滚滚。 在随徐商临学武的十年里被抱朴剑鞘责打是家常便饭,可如今只是两下他就疼得受不住了。谢珣咬了咬牙,伸出手去挪动算筹,那手指颤抖,洁白得竟要与仙骨一色。 十二神使的骨头,陈于师父灵前,用以祭奠亡魂。仙人遗骨,会慢慢玉化变成沟通阴阳的法器。 此时骨算筹如被虚空之手移动,为他指出第二条路来—— “以真相告之。” 谢珣默了几息,垂眸道:“不行。” “虽然,若纪川知晓我同他所敬爱的父亲曾是那种关系,定不会再做出亲昵之举。可那些往事对他而言,未免太残忍。师父可否看错了?徒儿认为,单凭清净玉,也可以——呃!” 剑鞘呼啸而至,抽在肩膀。 抱朴剑损毁后仅余剑意,却仍力带千钧。这一下直打得他跌倒在地,痛意有如火烧,连带着颈间的血管都突突跳动起来,烫得像是连皮带肉都扔进沸锅里烹煎。 “跪好。” 亡灵以算筹下令。 谢珣深深呼吸,颤抖着支起身来,磕了一个头:“徒儿知错。” 剑意留下的笞打之痕在三息之间消退,但疼痛不会。从肩至背,痛感绵延连成一线,更糟糕的是前额也开始发起热来—— 他昨日穿着湿衣服吹了一夜风。一心想着休息,所以随便折腾也不放在心上,眼下想来,实在愚蠢至极。 算筹转过,“知错,但并不欲改。” 谢珣看清卦面,静默良久。在剧痛之下,努力支撑着跪姿,忽地咳了几声,开口道: “师父曾经问我,人应为何而活。” 算筹不动,允准他继续说下去。 三柱香头火光一点,在青烟中忽明忽灭。 谢珣深吸口气:“我说,尊严,道义。师父说,甚好。师父你真的……极少、极少赞许徒儿,所以那句甚好我一直记着,记了那么久。十年来,我做师父的学生,好像怎么样都不对,怎么样都心性不正……可我记得清心咒,记得那些戒律,一刻,都不曾忘过。” 他垂头而跪,睫毛颤抖,连上眼睑也因为汗湿而微微闪光。温病带起的双颊的红晕,使那湿漉漉的闪光也被热透了,颤巍巍的像是两汪刚烫好的女儿红,可他双眼里没有醉意。他低着头,越说越快。 “我记得。断心、断念、断情,三毒消灭,六识尽忘,五蕴皆空。同他过分亲近,是我犯禁。可难道要因我之过而取他的性命么?这难道是符合道义的么?他是因为我才险些被做成了人傀,我这一生都对他有愧啊,师父!从此以后,弥补他,叫他走光明前路,才是我应行的道义。这是不能更改的。哪怕错之远矣,我,亦不改悔。” 话音一落,供桌上三炷香忽地一线燃尽! 青烟上腾,仿佛有人正叹息不已。 算筹又变。 谢珣解读着卦面。温病来得凶,他眼皮烫热,其实不大看得清了,良久才道:“我变得软弱了……是啊。师父训斥得是。” “或许我已错得太过,无法回头。” 骨算筹显出最后一示,然后随着燃尽的线香而消去。 谢珣对着空荡的地面,长拜下去:“徒儿领罚。” 罚便是罚跪,他曾跪过三日三夜,小苍山多雨,膝下的泥地都化成了沼泽。如今在密室之中,砖地洁净,反倒跪不住了。 须弥山的日子消磨了他的意志。 我的心……还够坚硬么? 谢珣刚模模糊糊想完便晕过去,再醒来时,被人抱在怀里。 他“唔”了一声,睁不开眼,只道,“放我下来。” 抱他那人将他掂了掂,没头没脑问:“我是谁?” “纪川,”他想抬眼看人,却又被光照得退缩回去,“放我下来!” “还没抱一会儿呢。” 纪川莫名其妙高兴起来。谢珣听见胸膛处传来的笑,猛然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人怀中。 想撑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后脑,“你再往上靠靠,别窝得不舒服。烧得骨头疼么?” “……不疼。” 谢珣一下子不敢动了。 纪川现在这是……一只手抱着他么。 谢珣往外瞥,看见是在廊下。已经走出隔开密室的奇门遁甲阵,到了纪川布置的小院中。 这院子里扎着一座紫藤的大秋千架,由于常年闲置,如今改种葡萄和丝瓜。 走廊和院子隔着三条整石砌成的阶梯。 谢珣头脑发晕,不由得想到若纪川力竭脱手,首先他要咕咚一声滚下石阶,接着纪川也被他带着咕咚一声滚下石阶,两人叮叮咚咚咣啷咣啷颠簸进院中,成了两颗倒栽萝卜,东倒西歪地插进土里,来年春天,从脚心发出绿芽来。 他看见自己伸出两片叶子,结了一个苹果。 纪川呢,这小子长成一株摇曳堕落的艳丽食人花,长着一张大嘴巴…… “可是刚刚你喊疼。”纪川说。 “假的。”谢珣说,伸出手去,轻轻从纪川喉间滑过。 生着温病的人,手指是那么烫。 纪川忍不住闷哼一声。 谢珣又划了一下。 眼前的抄手游廊,芭蕉叶低垂拂过的美人靠,远处的花圃和藤架,在这一瞬间抖动起来,闪出奇异的水波纹。 果然。 在高热带来的意识乱流里谢珣忽然想到—— 他还在山神魇术里,并未脱身。 魇术截取他曾经的记忆,因此极度真实。幻境一层叠套着一层,环环相扣,令人深陷其中,无法察觉。 可但凡是阵,就会有阵眼。 这场魇阵的核心……是纪川。 在幻境中杀他一次就能出去了。 可若是,下不了手,该当如何。 纪川赶在那只手脱力垂落之前轻轻握住了它,牵着它绕过自己脖颈。 “搂着我。好不好?” 谢珣摇头,一会儿又停下。艰难哼出声音说“不”,却又没了下文。没力气,做什么都像撒娇。他又犯禁了。师父的训诫犹在脊背作痛。他理应忏悔。可是…… 很疼。 被剑鞘抽很疼,罚跪也疼,发烧也疼。业火烧过骨头,在梦里砍下别人的头又剜自己的心,撕裂的痛楚蜿蜒在青铜器发腥的锈痕之间。曾经他为压制杀意割腕放血睡在雪里,星光坠入雪原,冰冷如满地水银。后来因为吓到纪川,改作吃药。鸩尾羽和鹤顶红在肚腹里烧,疼得很缓慢。 这些本该都没什么。 人应当受苦。 不想要疼,那是优柔的懦夫的心愿。 痛苦,才是他一直所受的成长教育。 可是,在这个贴着人胸怀也贴着心跳的时刻,他忽然间受不住疼了,甚至有些想掉眼泪。 “师父。疼的话,你要说。”纪川拿手捋他发鬓,掌心蹭过脸颊。谢珣这才知道自己出了一层的汗,忙道:“何来疼痛?你别管我!” 如果迟迟出不去,会死在魇术中。 别无他法了么? 谢珣昏蒙地摇头,抵住纪川肩膀,想撑身起来,“不行,你快把我放下。我有一件要紧的事——” 砰! 头顶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一瞬之间,水纹控制不住漫过周遭,幻境毫无征兆地开始溃败。谢珣抬头,看见一个人。 周老爷。 他举着一块石头,正往井里扔,嘴唇哆哆嗦嗦,嚷着:“鬼啊!别过来!别过来!” 他身后是举着桃木剑的方奕然和擎着捆妖索的苏雪柳。 方奕然举剑茫然:“哪里有鬼?” 苏雪柳跺脚急道:“在周老爷身上!他突然叫着要填井,一会儿喊什么娘子,一会儿喊什么山神大人,天老娘,肯定是鬼上身,中邪了!” 幻境中纪川察觉不到异状,不轻不重扣了他腰,一瞬间眼神阴郁难言,却只道:“要去哪?你病了。” 幻境之外,第四个人也走到井边,直直往水中望来。 是纪川。 谢珣来不及低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二十五岁的纪川望向水里。他穿着道袍,挂着清净玉。却同十七岁时,是一般无二的神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青发鬼 刷刷——刷刷——刷刷—— 四周再次响起跌入井中时听见的怪声。 仿佛是浆过的硬质衣摆在砖石地面上拖曳,或者—— 纸人走动的声音。 纸人……白姑娘? 谢珣猛地想起白鸢的纸扎铺。纸扎童男童女身披彩衣,个个笑逐颜开,摆在一起时却有种说不清的恐怖感觉。 那是因为—— 他们都长着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睛。 杏核状,黑白分明,开扇形的细细重睑。在向上折起的重睑痕迹的尽头,有一颗……极小的、像被水晕开过那样色淡的痣。 那不该是寻常纸人的眼睛。 而是……摹着某个真人,而一笔一划描成的眼睛。 心念电转的瞬间,水面尽头,出现一角青莲色衣裾。 白姑娘。 白鸢怀抱一尊三尺神像,站在围着周老爷闹腾腾的人群之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她腕间的五帝钱,似乎在一日之间爬满青色锈迹,又从锈迹下沁出斑斑深红。 她看向水面,好像能通过那深黑的井水瞧见什么似的,忽而,伸出食指,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一瞬间,水中刷刷声竟消失殆尽。 谢珣心下一凛。他弄错了。在第一夜的幻境里他听见鱼怪在地上走动的声音,下意识觉得那就是月圆之夜,井中怪声的源头。山神借周老爷之手,在阳宅艮位打井,以为风水镇压之阵,将龙困在其间。 山神是……那个人。 他生前肯定是不会魇术的。 然而《九州异闻志》有记,龙死而生幻境。 意思是,龙死后从身体上脱落的某样东西,会变成编织幻梦的法器,那种幻境的真实程度,就连仙人的幻术也无法比拟。甚至,只要愿力够强,那幻境能成为另一重人间,其间神人妖鬼,六道轮回,与现世殊无二致。这一重人世幻境,名为“娑婆”。 所以……他肯定是趁龙将死而衰弱之际,夺取了那件织梦的法器。由此,才以野鬼之身,伪装为山神。 只要在生死阵中把那件东西夺走。 那人必然,灰飞烟灭,再无生机。 可是井中纸人行走的刷刷声提醒他。 他漏算了一重。 魇阵之下,还有另一道法阵。 那是借着艮位以土克水之势而成的法阵。阳宅之中,东北角艮位,又被称作“鬼角”。艮位打井,阳气便泄,鬼魂进门。 所以,谢珣以为,那些在暴雨之时从井中爬出,追赶他血液气味的赤色厉鬼,便就是艮位水井所招致的鬼魂。 不对。 还有一只鬼。 一只怨气凌驾于赤色厉鬼之上的,青发鬼。 井中的第二重法阵,便是用来招引这青发鬼的。其余的赤鬼,根本就不是游荡而来,而是被人投进井中,做喂养青发鬼的饲食! 纸人,则是为青发鬼一早备好的躯壳。 所以每到月圆之夜井中会响起怪声。 所以龙神残魂所化的鱼怪会拼尽全力将谢珣拉入幻境中,在他肩头用血写出一个“白”字,要他去找白姑娘,查明真相。 被困在井中的龙的魂魄,早就察觉到一只极凶的厉鬼,正在渐渐长成。若青发鬼出世,别说是一个周府,哪怕整座南坪、半个宁州,都要沦为修罗地狱。可是曾在南坪山顶神庙中受百姓香火的龙神已经死去了,被邪祟化身的伪神困在幻境中不得脱身,无力再护佑自己的信众。 只能托付旁人。 随着白鸢示意,刷刷声一瞬消弭。 青发鬼,将要破井而出了。 谢珣朝水面伸出手去,幻境破碎,他手中握着刀柄,湖水被斩断,朝两边分去,刀光尽处,是一座辉煌的神殿。 殿宇正中,神像端坐莲台,披塑金身,雍容慈悲,不可言状。 魇术竟还未终结! 谢珣拄刀稳住身形,水珠从发梢下颌不断滚落。刀尖切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 他低头道:“白鸢给我施过散生咒。那是凉州的咒法。她是凉州的巫师。凉州人信奉长生天,是不会养鬼的。你做了什么,强迫她为你做事么?你还操纵了全城的梦境,叫南坪城人改换信仰。龙身已死,又无香火供奉,因此连魂魄也衰微,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对么?” 没有回音。殿中静默良久,忽地响起一声叹息: “你也很累了。” 谢珣身形一僵,那声音旋即笑道:“徐商临待你如此苛刻,你却供奉着他的灵位。我那么喜欢你,宠着你,爱着你,你却那么恨我。一有什么坏事,就觉得都是我干的。我有那么坏么?” “白鸢的事,和我并不相干。她自己要摆阵招魂,复活她的——”山神嗤笑了一声,“朋友。难道这是谁能强迫的么?捉魂手是凡人窃来的仙法,本来就有残缺,招魂复生之人,都会变成神智全无的‘人魔’。所以,我大发慈悲地给她指出一条明路来。以魂为饲,以纸为躯,‘人魔’异变则可免矣。有何错处!她还要叩拜谢我呢。” 怨魂喂养的,自然不可能是人。 连人都不是,当然也不可能失去神智,异化为人魔。 “所以,你借她之手,养出一只青发鬼来。”谢珣低低地说,衣裳不再滴水,黏在身上,带来跗骨的寒意,他忍不住骂道,“畜生!” “哈哈……” 笑意在神殿中弥漫开来。 谢珣仿佛看见那人从前的样子。 与他的实际面目不同,这人其实长得非常清肃,非常正派。 明明做尽了敛财的勾当,却常常打扮得像是最清寒的药师,葛布的衣袍,襟怀微敞,发以一簪束起,两缕散在额前。 别无装饰,只在右手上扣着一枚玉扳指。 这幅模样是最好的伪装,使他拥有良好的名声,好到甚至那对老夫妻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交托给他。 玉扳指擦过皮肤是冰凉的。声音围拢过来,在空旷的神殿中狎昵得像是贴着耳根说话: “你还是那样。脾气很大。在孩子面前装成一副清纯高雅的样子,很辛苦吧?还是你也觉得乐在其中呢?” “放开!”谢珣猛地倒退回身,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团氤氲之气,抬头望,神像粲然生辉,离地两丈五尺七寸处,脖颈完好无损。 明明在鱼怪的幻境中他已经斩下了神像的头颅。 是因为砍头也不足以杀死山神么? “没用的。”山神叹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何必恨我——” 刺啦—— 山神的低语,被刀刃曳过地面的声音打断。 谢珣一步步,往前走。 他走得极慢,几乎可以说是步履蹒跚。刀锋拖过地面,划出白痕。 此处是生死阵。 要出去,就要杀了山神。 神像莲座是如此之高,人站在脚下,渺小得就像是一只蚂蚁。 谢珣双手持握,提刀。 血液刚从鬼刀复归己身,灵力淌在其中,尚且难以运转自如,在脉管中流窜动荡,撞得人连站稳都极难,而神像端坐高台,光灿庄严不可逼视。 “怎么?”山神语中带笑。 青发鬼即将出世。 山神在拖延时间。 “疼么?我说你的旧伤。”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铮鸣。 刀锋一振。 说明持刀之人已定下心意,该如何出刀,如何收势,都在他计算之内。 这一次山神的声音在殿中久久回荡,发出木梆敲响那样的空空声。谢珣感到身上有陈年的断口开始疼痛了,那不是刀劈也不是火烧,二百零六处,只是隐隐作痛,如同风湿而已。 “你的魇术,倒比我想象中高明。”他说。 “你不是个适合拿刀的人啊,小玉。这些年我常常回想过去,想你枕在我的膝头,松松地挽着头发,别着一株马蹄莲的银簪。那些甜蜜的日子,都像流水一样逝去了。那时候,你既不像现在这般忧愁,也不像现在这般痛苦。你就不怀念那时候么?” 风声。 可殿中烛火未动。 不知何时那站在神像座下的人已经消失无踪,接着风声在半空响起,刃光一闪! 山神看着斜扫过来的刀光。刀锋的主人借柱而上,回身时恰好使出这横斩的一式,因借力而势不可挡,鸣声呼啸。 “已经使过却无用的招数,还要用第二次么?强行调用灵力,可是不好受的。” 直至这时山神的语调仍带着好整以暇的轻松,然而下一刻,半空中持刀之人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身,力道由腰间传至双臂,带起一串骨骼噼啪的爆响! 横斩改为纵劈,由神像头顶一贯而下,直将它剖成了两半! 金身破碎,其下泥胎显示出锋利光滑的断口。 神殿中千只烛倏忽一齐熄灭又重新燃起,谢珣跌回地面,听见自己暴烈的心跳。 因充血而发黑的视野中,鬼刀消失不见,衣袖也变回了逍遥门的款式。生死阵已经告破。他正在变回顾停舟。 忽地,神像断面处散出一股黑气,朝他扑来。 “你赢了。” “但是,我从你心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不消多时,你便会知道那是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一醉方休 “鬼……鬼!鬼!鬼!——为什么填不满?为什么填不满!爬出来了,有东西爬出来了!” 周老爷双目猩红,有如发瘟的疯牛般拼命舞动双臂,朝井中投入石块。一时间,连方奕然和苏雪柳两个身强体健的年轻人都拉不住他。 “鬼——啊!别过来!别过来!” 这一下,苏雪柳和方奕然也是大惊。 井中传来哗啦一声,一只手破开水面,搭上井沿。 周老爷面无人色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向后乱爬。苏雪柳朝井中定睛一看—— “九师兄?” 谢珣另一只手也搭上井沿,却不上来。苏雪柳急急往井边跑,被他喝住:“别过来!” “我的腿被拖住了。是青发鬼,你对付不了。请子虚真人过来帮忙,好么?” 苏雪柳停在四尺之外,面露难色,“子虚真人他——” 旋即,苏雪柳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青发鬼?” 是那个传说中三十年才出世一次的厉鬼么? 九师兄说得这么镇定,她还以为,九师兄说的是,自己脚麻,动弹不得了。 “子虚真人被白小姐的五帝钱困住了!”苏雪柳急得团团转,“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打起来!——方奕然,别画符了,快把法器都倒出来——” “别用法器。青发鬼如今只是半醒,符咒法器都只会使它清醒暴怒。”谢珣说。 “那怎么办?你就干等子虚真人?他一个道士,能有什么神通啊?” 苏雪柳以为自己听错了,九师兄怎会如此信任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听他“嗯”了一声,还把半边脸搁在了井沿上。 他没等多久。准确地说,几乎没有等。 白鸢只见五枚铜钱流转围困形成的金光,被人抽出一缕,紧接着那人就消失不见了。 五帝钱落回腕间。 那道士出现在一丈开外,两个逍遥门弟子旁边,怀里搂着湿淋淋的一个人。 顾停舟。 他没死? 白鸢心下大惊,却又有隐隐庆幸,不知为何。她抚了抚腕间五帝钱,再生起惊骇来。那道士能用“抽丝剥茧”之法破阵,那么直接斩断五帝钱对他来说是更容易的。为何要选择更复杂的那个法子? 难道,只是让自己显得更温和些么? “多谢子虚真人出手相救。”谢珣下意识想拍他肩膀,意识到如今二人并不相熟,便只道,“劳烦,放我下来。” 纪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依言照做。 双脚落地的一瞬间苏雪柳冲过来检查他有没有断胳膊断腿,大松一口气后又开始往他身上裹衣裳——苏雪柳在集市上买了十套秋季裙装,还有一披积压贱卖的兔裘——她已经向所有人夸下海口,过冬前定要攒够钱去雍州看雪。 眨眼间谢珣身上就裹上了一袭粉红一袭鹅黄,苏雪柳又指挥方奕然拿出另一件浅竹绿的衫子,谢珣忙道:“不用了师妹。” “九师兄,怎么一回事?”苏雪柳缓了手上动作,忧愁地问,“你浑身都湿透了,怕你冷呀。” “不小心栽进井里去,没事。”谢珣摇了摇头,仔细地将两件裙装摘下来,“小师妹,这是你的新衣裳,不要弄脏了。” “施个烘干咒就好啦。”苏雪柳并二指捏诀施法,结果不成,蹙起秀丽的眉毛,“咒诀是什么来着……?” 这时,一道流光闪过。 烘干咒落成,纪川轻哼一声:“学着点。” 苏雪柳朝他偷偷龇牙,见到自己那两件衣裳也被顺道弄得干净,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毫无疑问,子虚真人是一个轻浮的道士。拉人就拉人,需要抱一下么?麻烦的是,九师兄似乎被他迷住了。 方奕然目光扫过这三人,皱眉又再皱眉,最终选择责难九师弟:“好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周员外还——” 还在地上爬。 不知何时周老爷从仰躺在地以臀腾挪的姿势改为爬行,他奋力地奔离那口井,却因为浑身颤抖而行动迟缓,一抬头,正撞上一尊陶塑彩绘神像,吓得大叫一声: “啊!龙神大人,我没有、没有对不起你,拔了你的逆鳞的,是、是……” “是我。” 白鸢怀抱彩绘神像,半蹲下来。微微一笑,拍了拍周老爷的脸。 “周掌柜的,别来无恙啊。” “不、不,什么掌柜的……”周老爷干笑两声,可是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动,忽然间,他双目圆瞪,颤抖地指向白鸢,“是你!你是那个神婆!你、你怎么,完全没变样子……” “我也想问你啊。”白鸢眨眨眼睛,“云生酒楼已经没了,你怎么还活着呢,周福生?” * 十五年前。 李云娘和丈夫周福生在南坪城开了一间酒楼。 周福生是南坪本地人,讲究鬼神之说,在酒楼开业时,请来一位神婆祝祷。据说这位神婆来自雍州的雪山深处,是萨满教第七百七十七代传人。虽然萨满是异地的信仰,但好在神婆收费低廉,只消一顿餐食。 神婆就是白鸢。 白鸢是个江湖骗子。 她生于凉州,自打记事起就靠偷窃为生,被抓住毒打数次后痛定思痛,改头换面,成为一名巫师。她一路坑蒙拐骗一路往南,四处呼啸的马贼终于渐渐少了,她为保命使用散生咒的次数也低下去。 在凉州和中州接壤的地方,她骗一个老太太说自己深谙降头之术,被赏了狠狠一记耳光。 这个老太太就是她师父,程鬼手。 程鬼手勒令禁止她行骗,收她为弟子,传她“捉魂手”。她们一路游历,以为小儿叫魂为生,过得十分清贫。 “死老太婆。教我这么厉害的法术,却不准我使,叫我穷得叮当响了!”白鸢心中不忿。待辗转至京城附近时,她悄悄离开客栈,混进了京城,在城门口揭下悬赏榜文。 首席内阁大学士叶大人的千金,叶府的六小姐,得了失魂之症。愿以酬金百两,寻找神医。 内阁大学士,听起来是宫里的人,难道是太监?可太监怎么有孩子?还有好几个。真是奇也怪哉!不过有钱赚么,管他太不太监的。白鸢心说着进了叶府,发现自己被骗了。 六小姐根本没有失魂。 她明明还只是襁褓里的孩子,却病已垂危。身上甚至背着三道来路不明的凶恶诅咒。 叶家在为她寻找换命之人。 白鸢同她八字相合。正是最佳人选。 换命阵已成,由十八位得道高人镇守。白鸢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濒死之际,程鬼手从天而降跳入阵眼中,将她抛了出去。 白鸢不敢停,拼命地逃,逃到天高皇帝远的宁州,给一座叫“云生”的酒楼跳了一场大神,才吃上一路来第一顿饭。 第二回去云生酒楼,她要了一壶酒。 白鸢是从来不敢喝酒的,在凉州若喝醉了,好一点是冻死,坏一点是被马贼拿走全部钱财后割下脑袋。 但是,这是宁州。好南的南方。风也醉人,酒也醉人。雨也温柔,云也温柔。这时她已经来宁州三月有余,靠倒卖水晶珠串发了一笔小财,抱着银子在酒楼喝了三日三夜,一醉方休。 收她银子的是个女掌柜。姓李,叫李云娘。跟请她跳大神的周掌柜是夫妻。 李云娘见她第一句话是,“你不是萨满教的传人吧。” 第二句是,“你怎么哭了?” 白鸢这才摸到一手眼泪。自程婆为她而死以来,终于流出泪水。她问李云娘,“你家酿酒什么方子。这样醉人。” 一回生二回熟,她是个假的萨满传人,李云娘倒是正儿八经有秘方的名厨后代。她打心底里非常不喜欢李云娘,这人实在太精了,她炉火纯青的骗术在李云娘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但是李云娘爱请她去云生酒楼试菜。白鸢厚颜无耻,试完菜必定顺酒喝,喝完必定发酒疯,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她前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全在李云娘面前哭完了。每次她夜里想到这个都觉得相当可怕,第二天李云娘叫她试新菜她又屁颠屁颠跑过去大吃一顿。 算是朋友吧。 她单方面占尽便宜,李云娘笑眯眯给她占。 李云娘死了。白鸢想她活过来。 李云娘死得非常突然,但是非常合规矩。 有三名食客在云生酒楼用饭后呕吐不止,生了重病。周福生和李云娘被押入县衙大牢问审。三日后,周福生签了认罪书,带着李云娘出了衙门。出衙门后,周福生关了酒楼,窝在家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白鸢上门想要探望云娘,都被周福生赶走。没过几日,李云娘就死了。 两个月后,云生酒楼改换牌匾,成为一家新酒楼。食客皆言,味道与从前并无二致,依旧可口非常。难不成是从前的云生酒楼改换了店名?不过,店头的掌柜,的确换了张新面孔。据说,这新酒楼的幕后老板,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三日后,白鸢梦见一尊神。 神说: “我可替你完成一件心愿。” “只要你,去南坪山上的神庙,砸毁神像,取出一片逆鳞给我。” 白鸢说:“你先证明你的能耐。” “没有逆鳞,我不会施展神通。”神微微一笑,“白小姐身怀绝技,但有一件事,白小姐办不到。那就是使招魂而复生之人,免于成为‘人魔’。我说的,对是不对?” 白鸢:“我要三件心愿。” “但说无妨。” “其一,我要云娘活。” “其二,我要害她的人死。” “其三,我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可以。我再赠你一个心愿。在李云娘魂兮归来以前,你都免于死难,哪怕杀人也不被通缉。如何?”神说。 白鸢问:“为什么。” “因为神……都是慈悲为怀的啊。” 缥缈的笑声,随梦而散去。 白鸢夜上南坪山,敲开龙神像。龙神庙是很灵验的,来庙里拜过的人,都会得到一个美梦。李云娘带她来过一次,那日夜里,她梦到了程婆。程婆给她纳了冬衣,她套着站在日头下,很快双腕都渗出汗水,打湿了衣袖。 龙神像从背后砸开一个洞,空腔里,悬着巴掌大小的、发光的白色鳞片。白鸢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下龙鳞,那一瞬间,她看见龙的死因。 在南坪城做神的这条龙,按龙的年龄算,还只是个少年。 许多年前龙族尚存于世间时,小白龙游玩至南坪,见此地赤地一片,饿殍千里。原来,是南坪县令判案,以不孝之罪冤死一名寡妇。寡妇死后,哀哭不止,上达天听。三十三天降下神罚,令南坪城大旱三年。 本来,若这县令在枉死之人灵前哀哭祭奠,再为其平反,立上一块石碑赞扬她孝顺的事迹,神或许会宽宥南坪。然而在神罚之前,此人早就高升,调回了京城。 于是,南坪城就这样旱了下去。 小白龙听见哀哭声,便为南坪降下甘霖。他由此力竭而死,尸身化作城外的小山,就是南坪山。人们在山顶为他建起一座神庙,以香火祭拜,连年不绝。 到如今,已经一千三百余年。 白鸢拿走逆鳞下山,弹了弹那片鳞甲。 “所以你看。一尊神的威仪,还比不上一个县太爷呢。” 鳞甲颤动,月华照射其上,如水波流转不休。 “你生气啦?”白鸢拿起鳞片左看右看,“算我对不起你。可是没办法呀。你不能帮我复活阿云,也不能帮我把那狗日的县太爷剁成十八块。有时候神也是很无用的!” 鳞片不颤了。隐隐的,白鸢听见一阵少年的哭声。那哭声真是伤心。白鸢有些不忍,用陶土另塑了一尊小神像,又淘换来一尊四手香炉,简陋地给小白龙做了个供台。 山神言而有信。 白鸢看到了云娘死前的场景。 她在牢狱里,奄奄一息。周福生签完认罪书,交完赎金,被两个狱卒带着去看自己的夫人。 李云娘一见他就腾地起身奔来,狱卒喝道:“老实点!” 她双手握住铁栏杆,亟道:“相公,你没有把秘方给出去吧?我们是冤枉的、清白的!” “我认罪了。只用交赎金,不用坐监,县令大人还是很仁慈的……”周福生深深低下头,抹了把脸,“娘子,秘方……这种东西在谁手上不都是一样么?开酒楼那么操劳,娘子,你辛苦了。余下的日子,咱们好好过,我好好照顾你。” “你把秘方给出去了?你把秘方给出去了!”李云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用力地拍打牢门,在铁栏杆上留下一痕又一痕的鲜血。 她的十根手指上已经没有指甲了。 “放肆!”狱卒扬手欲打,被同僚拦住,“算了算了。这男的全认了,酒楼呢也让出来,签字画押,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咱事儿也办成啦,心放宽些,别闹出人命来……” “周福生。你解释!你解释!”云娘已经痛得再拍不了栏杆,只嘶声道,“我们是清白的!何罪之有?” 周福生只道:“娘子,等出去,我再细细说与你。其中利害并非那么简单……” 见狱卒渐有不耐,周福生又适时地递上一封银子,点头哈腰道:“官爷,她一介女流之辈,不懂事,官爷你大人有大量……” 周福生带李云娘回了家。 云娘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反复说:“我不明白。” “不该是这样。” 云娘死了。 半年后,县太爷父亲驾鹤西去。县令作为十里八乡著名的孝子,为老太爷举办了盛大的丧仪。丧仪的流水席自然由小舅子的新酒楼承办。为表孝心,县令还特意定制了七七四十九对纸扎童男童女,将在守灵结束后,烧至幽冥,使老太爷死后仍享尊荣。 守灵的第一天夜里,县太爷死了。 据一同守灵的家丁说,在夜里,有只女鬼从纸扎人里钻了出来,十根尖尖的指甲,扎穿了县太爷的脑子! 可是仵作验尸时,却只在县太爷手上发现了伤处。 他十指关节已经烂掉了,仿佛被竹夹板死命夹过。指尖血肉模糊,被生生拔去了指甲。 仵作摇头,掩棺叹息道:“大人这是被疼死的啊!” 白鸢并未被捉拿。 她在清水巷开起一家纸扎铺来,生意不好也不坏。内室做了个暗间,摆小白龙的神像。 小白龙是个爱哭的神。 每当梅雨季节,他两颊就生出斑斑湿痕,仿佛长日的哀哭。【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招魂 此时此刻,白鸢怀中的三尺神像居然又开始流泪。 脏污的血泪,从他以浓墨点睛的双眼中不断涌出。 周老爷观之骇极,叫道:“是她!是这个神婆拔了你的逆鳞!若要发怒,也不该降到我的头上!” “周老爷还真是个惜命的人啊。”白鸢冷笑,“怪不得,当年山神降临时,你在梦中许愿,愿以己身之命,换阿云活。你果然是后悔了。所以,才会慌不择路地填井,还请来一帮牛鼻子道士帮你……‘驱邪’?” “不,不不不……那井里是鬼啊!”周老爷拼命摇头,“死人……不能复生。我,岂敢逆天而行?” 周老爷抖如筛糠,手脚并用,往远离白鸢处爬去。谁知这小院狭小,没爬一会儿,他居然撞到了井口上! “啊!”周老爷顿时发出一声扭曲的怪叫。 那井的边沿……是温热的。温热,跳动,一团模糊,仿佛施针用药后还迟迟不愈合的伤口,血淋淋的十根指头,从口里吐出的肠子。 “不,不要,别过来!” 周老爷痛哭流涕,唰,唰,唰,纸人衣裳拖过地面的声音响在庭院之中,仿佛盛满了阴晦的树影。 一阵缥缈温柔的女声,轻轻地响起: “相公。” “井里好冷啊。” “疼……疼……红色的鬼,在吃我……” “你要下来陪我。你该下来陪我。” 唰。唰。唰。纸声还在响,仿佛是没有脚的女鬼,正围着他,飘飘悠悠…… 她眼里也含满了脏污的血泪。和神无二致。 周老爷双眼发直,在院里四处奔逃。 忽然间他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因家乡大水而逃难至南坪的妻子。成亲时他们什么也没有,在龙神庙里拜了天地,妻子鬓边别一朵水红的杜鹃,朝他赧然一笑。妻子颊侧的胭脂,沾染了她的细汗,晕到了眼睑下面,像霞色的烟云在烧,雾蒸蒸,热腾腾。 忽然间胭脂变成血污。新娘化为女鬼。 他一抬眼,颤抖着想请神庇佑,却见神目眦尽裂,渗出血痕,声沉如洪钟:你祖祖辈辈拜我,为何你要害我? 又仓皇看向妻子,妻子十指正往下滴血:我是冤枉的、清白的!我家传的秘方,你竟拱手让人。我恨你。我恨你! “嗬——”周老爷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颤音,仿佛被什么堵塞住了,他仰天大叫了三声,“不!不!不!” 咚一声,周老爷跪下,朝向一边磕头,“龙神大人,这关了你的井是我造的,可是,我也只是受人指使,为救回我娘子的性命……” 倏忽之间,他又抬头膝行,朝另一边伸出双臂,仿佛要抱住什么,“娘子,原谅我,我是真心想要你活啊!那井里不是你,对不对?若是你,怎么忍心要那些怪异的哭声,令我害怕不已?” 周老爷不断在两方之间求饶。他见那紫冠金簪的少年神祇变至百丈之高,怒目圆睁,就要将他踏死。女鬼白衣蜿蜒至井口,没有眉目,只有十根尖尖的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正往他头顶挥来。 “拿命来……” “拿命来……!” 他们吊着舌头淌着肮脏的血泪,要向周福生索命。一尊臆造的天神。一只臆造的女鬼。 其实院里什么也没有。 谢珣往前一步,被扣住腕上三寸。 “周老爷快疯了。”纪川面无表情,“别触疯子的霉头。” “井中有东西要出来。我该同师兄师妹会合。”谢珣抽手,可纪川扣住他的五指像铁铸般纹丝不动,他压了眉头,“子虚真人?” “这是什么。”纪川拇指捺过他左腕一道红痕。 谢珣垂眸又挣了一下。这次挣脱了,纪川懈了力道,谢珣抽回手腕,心中刚生出的疑窦渐渐消散。 子虚真人合该对萍水相逢的修士如此客气。 没认出他。 “胎记。”他信口搪塞。 “上次见你还没有。” “或许真人漏看。”谢珣又道,只见纪川目光沉沉,顺着看去,自己腕上红痕正渐渐消退。 纪川点头:“哦,胎记。” “……其实是愈伤术留下的痕迹。我方才在井中,割开手腕以血饲鬼,使其昏沉三刻。此乃我逍遥门不传之秘,不便与外人言说,实非在下有意隐瞒。抱歉。子虚真人万勿放在心上。” 谢珣不得不又找了一个借口。 这话其实说得三分假七分真,应当挑不出错。以血饲鬼,的确延缓了青发鬼的出世,并且削弱它的威能。 但靠的并非什么不传之秘。 而是血中鬼刀之主魂魄的气息。 井边,白鸢一脚踢开状若疯癫的周老爷,将那尊神像投入井水之中,左手捏诀,五帝钱散开为阵,光晕流转,白鸢低喝一声: “起!” 转瞬之间她的左手变成了生机全无的铁灰色。 捉魂手,再现于世间。 周老爷大喊:“不要!鬼,鬼要出来了……” 可她召的,并非李云娘的魂魄。 随着一声清啸,一尾通体雪白的小龙,从井中跃出,直冲上九霄。那真是条非常年轻的白龙,双眼映着透明的琉璃色光彩,如今它失去原身,已是魂魄,南坪山满山的青翠,在它身上隐隐透出。 “老太婆……你若在天有灵,应当看到。我不再做亏心的事了。我既砸了它的神像拔了它的逆鳞,就要还它……” 白鸢喃喃自语,望向高高的青天。 “自由。” 看见小白龙的魂魄消失在东边,白鸢心下一宽。本来,她心中还有一桩事,那便是打在顾公子身上的散生咒。散生咒只会在有杀伐之罪的魂魄上留下咒痕,所以她从来不错杀无辜。但是,顾公子那样的人……或许她错了。 如今散生咒已解,这很好。 死亡的铁灰色蔓延至双目。 白鸢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纸人。纸人一双盈盈带笑的眼睛,开扇形重睑折痕尽处,点着一枚极淡的细痣。 在她身后,井中开始腾起雾气。 几息之间,便从几不可见变得浓稠弥漫,使院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青发鬼出世,天有大雾。 五帝钱的暗金光芒,在雾中明灭。 白鸢看不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情债 有什么东西从井里爬出来了。身形隐在雾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另一边,传来细细的女孩子的唤声: “九师兄?快些过来。” 倏地一声,雾里燃起符火。 谢珣往那光亮处走,没迈出半步,又被人拽住。 “青发鬼有附身之能。现下院中,顾公子最好谁也不要信。”纪川道,“除了我。” 雾中看不清人,谢珣没回头,只问:“为什么?” “它不会上我的身。因为……” 纪川低了低头,站在身后,几乎要把下颌搁在人肩上,近得失了分寸。可捉住谢珣小臂的那只手又缓缓松开,五指若即若离,一下一下蹭过因刚施过烘干咒而散出皂荚气味的衣袖。 “我会杀了它。” 谢珣闻言蓦地转身,几乎就要喝“住手!”,在最后一刻忍住噤声,并掌为刀,正敲在纪川捏诀的右手,打断了即将使出的锥心咒。 纪川施法早已不用捏诀。 他做师父阻止徒弟也不会一言不发。 两个人,都在伪装而已。 纪川挑眉,“顾公子出招的速度,倒比寻常修士快上许多。” 谢珣收回手,“抱歉,情急而已。仙门驱鬼,不该度化么?” 纪川道:“我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无人管教的。” 谢珣皱眉。纪川这样一说,他倒真有些生起气来。无门无派是真,否则纪川该像正经宗门的弟子般口称“师尊”,但说无人管教,实在过分。好歹也尽心尽力教过十二年,怎能…… 他忽然默了默。 如果是幻境里纪川所想要的那种“管教”。 那的确,没有。 谢珣侧身,余光瞥见清净玉的穿绳还好端端佩在纪川身上。二人的距离,已近得能在浓雾中彼此相认,谢珣错开一步,看徒弟的眉眼渐渐模糊。 清净玉犹在,金瞳已除,纪川应当杀心尽消才对。 为什么,还会有如此浓烈的杀鬼的念头。 瞬息之间,青发鬼换了数具躯壳寄生。周老爷在雾中呼救:“大师救我!我就在井边!”接着是方奕然,“九师弟,速至符火光亮处。” 白鸢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觉出不对来,哑着嗓子喊了声:“阿云?” 没有回音。 湿冷的风,贴着雾气嘶嘶流动。 谢珣再退,身形掩盖在雾气中。衣袖似乎被人虚虚地抓了一下,但这具身体没有习武的本能,他无法确认。雾气中纪川只剩个轮廓,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谢珣二手比在左腕上方,一划。 方才已施过愈灵术而弥合的伤口霎那间翻卷而开,皮肉像是被不够利的锉刀反复切过般显出参差的断口。血不断涌出,却不滴落,在发黑的血肉的沟壑间结成深紫色疮痂。 他翻手做了个下按的动作,无声道:“退避!” 一瞬间,周身浓雾卷积,形成三寸的飓风,冰凉潮气扑面。他在风眼中岿然不动,几息后,浓雾中嘶嘶作响的阴冷气息淡下去。 谢珣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并无什么压制鬼怪的神通。不过是,血气通魂,而他魂魄中有鬼刀契印、业火气息。业火对于鬼魂来说,代表着烈火焚身油锅烹煎的地狱。厉鬼闻之,心生惧意,法力便弱。 其实若青发鬼一意孤行,直接撕咬扑杀过来,就会发现面前并没有什么修罗地狱,只是个灵脉淤堵的凡人而已。 在它手下过不了三招。 这是一出空城计。 青发鬼出世,要上活人身,描摹七窍、六识、气息、魂魄。一个人,学一样。一旦它上过四个活人的身,便会凝结出实体,拥有比肩千年大妖的威能——这样的青发鬼,被称为“尸”。 空城计的胜算,对刚出世的青发鬼,七成。对于青尸鬼…… 不到半成。 院中青发鬼已附身过小师妹、周老爷和大师兄,白鸢恰好是第四个能被鬼上身的人。 可是青发鬼没有。 它在徘徊。 浓雾渐渐淡去。 谢珣用愈灵术重新封好伤口,走到小师妹和大师兄身侧,却见方奕然二指间夹一残破黄符,额角滚下汗珠来,口中不停念诵,连七窍渗血都恍然未觉!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方奕然每念一句咒,脸色便苍白一分。 “快住口!”谢珣来不及解释,在苏雪柳讶异的眼光中劈他侧颈,方奕然软倒下去,可是来不及了。 雾气在一眨眼间复又浓稠起来,其中湿冷的阴风,更比方才重了数倍! 方奕然的往生咒念得太心急。 青发鬼不肯附身白鸢,显然遗言未尽,要对白鸢说。此时此刻着急度化,只会激怒青鬼! “小师妹,快退!”谢珣一手扶方奕然,只来得及将小师妹往身后拽,后退一步,却撞到人。 纪川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叫我帮你?”纪川问他,语调说不出有什么意味,眉眼隐在雾中,并不分明。 谢珣心头一跳。 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眼下四人挤作一团,恰好是个极显眼的靶子。雾气聚拢着朝他们涌来,其中隐隐涌起青红交杂的昏光来。 青鬼没有附身第四人,无法化而为尸,可是这隐在雾中的一击,也已饱含煞气和怨气,谢珣提防着青鬼,护住师兄师妹,又不欲徒弟再杀鬼而生障,低声道: “这只青鬼,尚且没有杀人。” 纪川只说:“厉鬼就是厉鬼。前生如何,都已是厉鬼。” 腥风扑面。 忽地,白鸢喊了一声:“阿云——!” 雾气凝滞一瞬。 正是这一瞬,谢珣看清了藏在雾气中的那双眼睛。 一双杏核眼,开扇形的重睑尽头,嵌着枚很浅淡的褐色小痣。这双眼已经没有黑瞳。代表着它的主人已不具备生人的神智。 远处,白鸢竟然跌跌撞撞往这处走来。 她的双眼双手都蒙上一层灰翳,却像能看到一般往青发鬼的身边走,喃喃道:“你有话对我说么,阿云?” “我……” 青发鬼开口了。它的声音居然并不可怖,甚至保留着七分生前的清脆,只是有些哽咽。 那双本来盯着四人的鬼眼,转向白鸢。 滴答。 涎水滴落的声音。 咕噜。咕噜。 吞咽的声音。 “我,很,想……” 青发鬼艰涩地、一字一句地说。 “看来,白鸢就是青鬼的愿力所系。”纪川轻声道。 青发鬼,夺生人气魄为“尸”,吞食心系之人为“煞”,杀一城为“魃”。 她欲对白鸢说的话,若说尽了,便能度化往生。 若对血食的饥渴占据上风,吃掉白鸢,便成为不得超生的“煞”。 所以,要超度青鬼,只念往生咒是万万不可的。要先寻得血食——最好是煞气浅的,寿终正寝的耕牛——先暂缓其口腹之欲。等它说完遗言,以灵力送声,念诵往生咒至力竭,便可渡之。 “能否劳烦子虚真人,寻些血食来。牛最好,豚豕也可。要新死的,或垂死老迈者。” 总之先把纪川支走。 其实青发鬼喝过他的血。 所以最好的血食其实是他。 “不行。”纪川斩钉截铁,“何须如此麻烦。在它成煞之前,杀之。” 又捏了他手腕,道:“若我不能及时回来。青发鬼会吃你。” “我知道。”谢珣脱口而出,意识到这不该是顾停舟说的话,急忙补救道,“我是说,我害怕得紧,所以你快些回来……” 等等。 这句话好像也不甚合时宜。 “我很,想,想……” 青发鬼继续说着。涎水吞咽的声响中,多了磨牙的声音。 白鸢走近了。在渺渺的雾气中谢珣看见她的眼睛。一双灰蒙蒙的盲眼—— 和地府判官的一模一样! “捉魂手,本俩是凡人窃得的仙法。” 山神所言,在耳边回响。 那么,地府判官,就是会捉魂手的神仙么? 她捉的—— 是我的魂。 谢珣心道。 “我很想……” 白鸢走到青发鬼一尺之外。 来不及了! 纪川指间锥心咒已成,金橙色华光闪过。青发鬼……伸出了十根尖尖的指爪,只消一抓,就能将白鸢生擒。 千钧一发之际,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啸! 众人最先感觉到的,是雨水。紧接着,是火光。苍白的火焰在小白龙周身燃起,烧得它灵魄片片剥落下来! 落下的灵魄,便成了雨。 青发鬼吞咽和磨牙的声音消失了。 它再一次轻声说:“我很想……你……” “小白,我很想念你。” 青发鬼吐出了完整遗言,在灵魄之雨中浓雾散去,一团闪光的魂魄,飞旋着升空。 白鸢若有所感抬头,眼中灰蒙褪去,正见到李云娘前去往生的一幕。 其实白鸢只看到了一团闪光的“气”而已。 但她心下已了然。 她没能复活朋友。甚至,还受山神蒙骗,险些养出恶鬼来。最后,阿云是去往下一世了。 “我不想念你。”白鸢轻声说,“你再世为人,忘掉我吧。” 小白龙盘旋着,神魂受琉璃火焚烧,以至于殆尽。 “为什么呢……”白鸢望向天边,忽地落下泪来。 “吾意助君,何须因由。” 小白龙开口道,用词文雅老成,可惜他有一把极年轻的少年嗓音,嘎嘎作响颇为生硬,就像是十三四岁的凡人,因为声音转变而发出的鸭子叫声似的。 “都不许笑我!” 这是他最后一句。 雾散雨住。 小白龙彻底消散无踪。他已死了一千三百年。龙族陨落,至今也有千年。到此时此刻,世间最后的有关龙的印记也消失了。 天空依旧广阔、高远、湛蓝。 众人都久久地没有言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水干了!水干了!” 周老爷弯腰望向井中,拊掌大笑。 忽而,他又转笑为哭,大放悲声,“云娘,我对不起你啊——” 他撑着井沿,像是想要看清什么似的用力往里探去,终于再撑不住,咕咚一声栽了进去。 周老爷砸入枯井中,发出闷响。 那里曾经住着鬼魂和龙的魂魄,山神的魇术在深水中运转不息,另有一道招魂的阵法,寓意往生,或不得往生。 如今只剩枯井,和一具确凿死去的尸首。 一切尘埃落定。 白鸢深深地叹息,垂头坐到井沿上。片刻,又撑身站起,喊了声,“顾公子。” 顾及着顾公子的师兄师妹在场,怕引人担心,白鸢并未当即道歉,只道:“借一步说话。” 谢珣点头应是。 可刚走出一步,忽然天旋地转。 恍惚中有个人接住他,焦急地问:“你用什么划的手腕?” 谢珣恍惚道:“青发鬼的……爪子啊……我又没有佩剑……” 青发鬼,其指爪獠牙皆有毒。 不致死命,致幻。 谢珣跌进梦里。 梦里铺天盖地的红绸缎,一错眼,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没盖头,纪川直接挑了他肩头红绡。 “师尊如此妆扮,实在……” “风情万种。” 唤他“师尊”。 这是话本《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中的大婚情节! 蜀山笑笑生在这一话着力描绘了师尊的穿着。 依谢珣之见。非常之庸俗。非常之恶俗。 蜀山笑笑生显然把纪川想得太低级趣味了。毋庸置疑,他徒弟的品味还是十分高雅的。 梦中,话本纪川欺身过来,被他偏头躲过。 正瞧见自己裸露出来的半边肩头。 ……恶俗。 “躲什么?”纪川掰过他下颌,对上一张泪光盈盈带怨含嗔的脸,笑道,“明明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什么?还你便是。我有的是钱!”谢珣不受控制说出话本台词,还踹了他两脚,“小畜生,摸什么摸?有种给我解开,我要把你两只手通通剁掉!滚下去!” “情债。”纪川顺势捉住他小腿,搭在自己肩头,顺着骨肉匀停的线条往上,在膝弯处略略停下,接着极缓慢地抚摸下去,“师尊也还我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春梦之谶 谢珣用力别过脸去,窗外天色低暗。沙沙声在一墙之隔外响起,是从前芥子宫里的垂花女使衣袍曳过了地面。 垂花女使没有脚,惯在廊檐阴影下徐行。裙摆擦过砖石,发出细响,仿佛在走行之处下起一阵又一阵小小小小的雨。 其实在十二神使死灭后,垂花女使也早已化作青鸟飞去。 如今眼前……倒更像是神使在时的芥子宫。 华丽至极也阴翳至极。 被修真界所尊奉为神乡灵境的须弥之山,遍地是不得往生的鬼魂。 “就这么不想看着我?”见他发呆,“纪川”居高临下,靠近过来,似笑非笑的,就像是在说着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 然而手却以腕带指施力,谢珣撑不住半侧身,仰躺下去,隐忍地闷哼一声。 纪川停顿一瞬。 心随意动,倏的一声,房中燃起两台一尺半的红烛来。暖黄光晕水一般扑进半开的帐幔中。 谢珣躺倒在其间。他似乎忘了摆出嫌恶神情,只是迷茫,眼神没有定处,睫毛颤动,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喘着气,脸有点红。 烛光似水发也似水,铺满在榻上。光色暖软,青丝逶迤而成的河流却冰凉,被人俯身下来,拿手掂了,一路轻轻地抹到耳垂上去。 纪川轻一下重一下揉着耳根处那点软肉,脑袋凑过来,拿鼻尖很亲昵地蹭了蹭他发顶。 谢珣极不乐意别人碰他耳垂,觉得恶心。 但如今在话本梦中,自己行动不得。只纪川手指缓缓地抚上眉梢,又往下去,蹭过睫毛,逼得他不住眨眼。到唇角,忽然用力一按,冷声道: “师尊这张脸,实在是太会骗人了。” “都有过那么多次了。还装得三贞九烈的模样做什么,嗯?” 纪川拍了拍他脸颊,接着将压在底下的那件纱衣一点一点扯了出来,捆住他双腕,背到身后。 衣料上一小处团团的湿痕,蹭过小臂时冰了一下。 话本中到这时谢珣才猛地醒悟,自己一只脚还抵在人肩头,不由分说地挣动起来,却听人哼笑: “师尊裙下之臣,自是多如过江之鲫。唯独对我,却从未正眼瞧过。是啊,我出身卑微,你看不上。可那些曾得你青眼的情郎,如今也不要奉迎我么?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却日日与自己的徒弟交颈而卧,醉生梦死?” “我跟谁好关你屁事!”话本中谢珣终于挣脱,翻身坐起,双目圆睁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有许多朋友?你想要同人有交情,自己去找便是,天天赖在我身边就算有志气么?我只是你师尊,不是别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你等着。等我出去,便跟你断绝师徒关系,使众仙门俱咸闻之,你就是个欺师灭祖的流氓!孽徒!” “朋友。” 纪川怒极反笑,将人拉近,结结实实地坐进自己怀中,双手捧了他脸。 “你方才唤我什么。再叫一遍。” 近得呼吸相闻。 “流氓!”谢珣咬牙切齿。 “再叫。” “流氓。” 纪川低低笑了一声,呼吸迫过来,眼瞳中彼此的倒影都一下子拉大—— 这居然是个没什么狎昵意味的、很温柔的亲吻。纪川捧着谢珣的双颊,指尖几乎抵到人额角去,把他两边脸都捧热了。 “如果你真是这样不聪明,那该多好。” 纪川喟叹道。 谢珣观察话本中的纪川,觉得这人十分喜怒无常。果然,说完这话他眼神又沉下去,取来一枚红色药丸,抵在人唇边,面色不虞道: “张嘴。” 谢珣垂眼看清那枚药丸。 暗朱砂色,无味,质地稍软。 这枚丹药他见过一模一样的。 在话本之外,真正的须弥山上。 徒弟说那是他为刻苦读书,求来的明目提神之药。 手指抵住药丸,直推到舌根。 谢珣感到眼前瞬间动荡起来,唇舌被搅动着,没法说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忽地他察觉到一种怪异的羞耻感。是话本中,蜀山笑笑生所着意写过的——师尊感到羞耻,屈辱。 而实际上谢珣觉得恶心。 一种冷腻如附骨之疽般的恶心之感,沿着脊骨慢慢攀升上来,催得他几欲呕吐。 但很快屈辱消失恶心也消失,只剩下一星烫热,沿着四肢百骸沸腾开来。 纪川替他解开缚手的红绡,接着那双手臂就环住了面前人的脖颈。 他喊:“冷。” 纪川给他披了件衣袍。 那不是别的衣裳,而正是柳芳倚特意交付于他,本该在临川学宫念书时所穿的襕衫。 “还冷么?”纪川问他。 面前人摇了摇头,倦倦地说:“热啊……” 纪川瞧那襕衫披在他肩头,白底黑领,白是一色的霜白,黑是一色的清黑,素净得就像是屋檐上积着严霜。 可是他头发太长了,枝枝蔓蔓地披拂下来,扫在脸前,后头那黑黢黢的眉眼,也像是被水浸过一样,透出潮湿的鬼魅之气,仿佛是山鬼偷穿了书生的衣裳。 “还受得住么?要不要慢些?” “……随你。” …… 用过药其实是很舒服的,所有的难过和抗拒都消失殆尽,只剩下飘飘然的痛快。但很快这种痛快就变成了一种恐惧—— 蜀山笑笑生为了卖书自然把这事往夸张里写。 颠簸中谢珣之间那对高烧的龙凤烛都化成一滩红泪,他不断地被抛高,却无法降落,不知何时才到尽头。手臂、声音、眼泪、整副躯壳,全都失去掌控,只能随波逐流。 一片颠倒中似乎是将要歇息了,他不愿和徒弟面对面抱着,翻过身去,却被人从背后抱住,问: “这样来可以么?” “不要!难受得很。” “嗳。”纪川叹了一声,亲亲热热蹭他肩窝,贴在他耳边,“徒儿知错了,好不好?” 梦就是在此刻坍塌下去,谢珣以为自己终于要醒,可只眼见高床软枕成了沼泽泥泞,天边闷雷隐隐,秋雨萧萧。 “徒儿知错!” 他双膝跪地,被雨水打透。风声混杂着猿啼狼嚎,这是小苍山。 徐商临立于山洞中,正在锻铁,不拿正眼看他。挥下十数锤去,才道: “错在何处?” 谢珣抿唇良久,长拜下去:“小徒驽钝。” 刺啦一声,徐商临举起通红铁剑浸入水中。这柄剑已经过长日的锻打与淬火,即将成型,却蓦地在冷水中断成了两截! 徐商临抽出断剑,扔在他面前。 “一个铁匠,一生中能锻出无数把废铁。只要一剑成。一名刀客,一生中也可以失手无数次。只要一命在。但有一样忌讳,我们持刀握剑的人决不能犯。还记得是什么?” 谢珣直起身来,低头艰声道:“……情。” “你动情了。” “没有!”谢珣如遭雷击。这种话师父从未对他说过,如今借梦而示,接在那场荒唐的梦境之后,难道……是师父在天之灵,在警告他么? “徒儿……绝无什么情意。”谢珣笃定地说。 “你现在还没有。”徐商临从冷水中捞起另一半废剑,“但是你会心软。” “一个软弱的人,天长日久,迟早会被磨出情意。那时候你还拿得起刀么?要将我授你的本领尽数废去么?若你执意如此,便趁早别了师门罢!” 刷! 那断裂下来的剑尖,被深深插进洞壁岩石之中。那里已嵌满了一墙的废剑。 徐商临走出山洞,垂眼看他,叹道:“罢了。你起来吧。” 谢珣摇头,“徒儿身有大错,自当反省。” 徐商临将他拉起来,对他道:“有情则生障。这仙门中无数风流人物,因情而折剑陨落的,难道还在少数么?你很聪明,想必看得明白。可是你不愿改。若不愿改,再跪又有何用?” “徒儿不知,该如何做。” “你修的是杀伐道,掌的是杀人刀。破障,则杀之。” “师父不是告诫我,不能滥杀无辜么?” “欺师犯上,大罪也。难道也算得上无辜?” “那只是……我梦到话本里写的东西而已。不是真的。” “若有天梦也成真,你杀他么?” “我——”谢珣觉得自己被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蓦地抬头,“不会!绝不会如此。” “但愿吧。”徐商临长叹一声,披上蓑衣,带起斗笠,“珣儿,我要走了。我要前去须弥山,挑战十二神使。” 谢珣心头一跳,“师父!” 徐商临不顾他唤,往前走出几步,忽而又回头,低声说:“珣儿,我这一辈子都在锻铁。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谢珣睫毛一颤,只道:“徒儿软弱无能,只怕辜负师父厚望。” “我这十年来锻出四柄剑,剑铭是吞吴、洗火、巫山尽,斩烛龙。它们是凡人的剑,哪怕锋锐无匹在修士眼里也不过是废铁,但是你要知道——哪怕是在仙门中,最重要的,也并非灵力、修为。而是像锻造一柄剑那样,淬炼己身,直到你自己便是最利的刀兵,足以斩断拦在面前的每一座山!” 徐商临声色一厉,随即缓和下去: “若我败而身死,这四柄剑传给你。” “师父!”谢珣往前一步,哀求道,“师父,别去须弥山,好么?” “不。我一定要去。”徐商临斩钉截铁,“难道神就一定凌驾于人么?难道神使统御仙门,便是天经地义的么?以凡人之剑,挑战神使。这个决心,像火一样在我心底灼烧了十年,我这一生,就是因此而活的。这是我的尊严所系啊!” 雨势渐大。徐商临立在雨里,像是一座孤独而沉默的石碑,截断了天地间连绵的雨线。 “此一别,你不要拜我。” 徐商临说。 “珣儿,我苛待你良多,你若怨我便怨吧。” 徐商临转过身,走入无穷无尽的风雨之中。 谢珣望着师父的背影,只觉得一切都无力转圜,一股深切的悲恸涌上心头,使他忍不住道:“师父,不要走!” “不要走……” 他忽地惊醒,发现自己正窝在一人怀中。 触目是一辆狭窄的马车,外头隐隐传来小师妹的声音:“怎么又走到这里了?方奕然,你是不是走错了?” 他抬头,眼前那张脸与方才颠倒的乱梦中人重叠,他抖了一下,差点喊出一声“纪川”来。 “……子虚真人。” 他嗓子莫名其妙哑得厉害,想坐起来,却发现被人按着后脖颈。 “方才好大动静。” 纪川沿着他后颈线条,不轻不重捋了一下。 “你是在思念什么人么?顾公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红白撞煞 马车暗而逼仄,密不透风。纪川放在人颈后的手收回了,方才捋的那一下就像是幻觉,谢珣撑他膝盖,缓慢地坐起来,车厢里闷热,晕着一股崖柏杂白沉香的气味。 纪川瞥他一眼,说:“顾公子醒了。” 谢珣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看穿自己。辚辚车声中,那股木头焚烧的气息持续不断从纪川袖底传来,夹杂着煎药和几不可查的侧柏叶水的清苦味道。 纪川第一次给他洗头发,是很多年前的事。天长日久,侧柏叶水的气味,残留在他双腕之间。那时候纪川大概十五六岁年纪,谢珣很受不了他刻意讨好做小伏低的样子,觉得可怜,跟他说: “不用。” 纪川抿了抿唇,没走。 谢珣心下了然,问他:“想要什么?” 纪川不答,“咚”地一声,水瓢落进浴桶里,溅起巨大水花。 谢珣问不出他要什么,只好给他一笔钱,告诉他: “以后想要什么,直接开口便是。不必如此。” 可是纪川并未停止帮他浣发的举动。谢珣劝过两三次,也就随他去了。至于那笔钱,纪川用它买了一块有半个手掌那么长的白奇楠沉香。 然后投入火里,看着木头烧光。 此时此刻他在马车中的神情,与那时看着火中的沉香木的神色,一般无二。 嘴角抻得很平,眼神定定。似乎思虑万千,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火光在眼瞳中跳动,如同三万年前的火焰被封存入琥珀之中,虽然看上去尚在燃烧,但已冰凉透骨。 谢珣将两只手放在自己膝上,试探道: “敢问子虚真人,要往何处去?” 最好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谢珣心道。 地府判官的灰色盲眼和用过捉魂手的白鸢别无二致,山神说从他心里拿走了一样东西,还有那些遍寻无踪的记忆…… 他的重生,真只是阳寿未尽,借尸还魂么? 还是,有一只手,在冥冥中,摆弄着他。 一桩一件,总要找出个所以然来。 纪川在身侧,太麻烦。 若认出他,要复仇……或是别的什么。更麻烦。 纪川忽然倾身靠近,眼睛里那种观望着一场燃烧的冰凉神情已经消失殆尽,他静静地说: “我们出不去了。顾公子。” 话音方落,马车外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唢呐。 紧接着是笛子、板鼓、锣、钹。 喜庆的迎亲奏乐之声,嘹亮地吹响起来,那吹拉弹唱的热闹响动下,只有他们的马车碾过落叶和土块的沙沙声。 迎亲的队伍……没有脚步声。 谢珣急忙掀帘,拉小师妹和大师兄进来。 竟然没能来得及。 第二道唢呐声,突兀地从喜气洋洋的锣鼓之中直刺过来,生拔的一声高调,苏雪柳刚唤了一声“九师兄”就脸皱成一团地捂住耳朵。 这是哀乐。 唢呐只响了一声。 旋即,就连那方才热热闹闹的喜乐也倏然消失,天地陷入了一片静寂。 浓雾扑来,转瞬之间,吃掉了拉车的那匹马。 苏雪柳双手哆嗦了一下,她忍住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手中马鞭掉了下去。 浓雾中,似乎有视线正向马车望来。 那是一队人。 头顶的轮廓,在雾中依稀起伏。 只要马鞭掉落在地上,哪怕是极其轻微的声响,也足够雾中的那些东西察觉。 苏雪柳瞪大了眼睛,只见九师兄就在马鞭即将落地的刹那,以一种快得看不清的动作拧身,将鞭子抓在了手里! 谢珣起身,将小师妹送入车厢中。 纪川倒一副安闲适意的样子,望他一眼,笑了笑。 谢珣暗道不好。 上次打落纪川的锥心咒,就因为出手太快,被他疑心。 但事关紧急。顾不了太多。 大不了就再胡诌些理由……他现在身份是小门派修士。没有板上钉钉确凿的证据,纪川不可能贸然对人下手。 浓雾在一瞬间散去。 一队身披丧服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正是,“眼前”。 方才那雾起在林子里,离他们尚有几丈之远。 然而一个眨眼之后,一队人忽地现于马车前三尺之地,他们身着丧服,面色青白,侧身而行,可是脸齐刷刷地转过来,盯着车辕上的人。 打头人撑着高高的白幡,正无声地飘动。 方奕然下意识就要拔剑! 然而后领处传来一股力。 纪川把他拎进马车里,撩起车帘,示意谢珣也进去。 谢珣点头,转身之时,忽然听到了极细微的一点水声。 紧接着,灵幡烈烈声,哀哭声,并着两处喜乐丧乐的唢呐交错之声,一齐响彻! 一道阴冷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背上。 ……是水鬼。 他们遇到的,是红白撞煞。 红煞为接亲日死去的新娘。 白煞为青年丧命化身的水鬼。 红白撞煞,在至阴至邪的时辰,天地生死阴阳交汇的缝隙。 白煞已经盯上他。水鬼要找替身。 忽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蹭过他掌根,在手心里写了一个“时”字,又写了一个“无”字。 谢珣转瞬间明白过来。 纪川这是在提醒他。 时辰不对。 此时此刻,并非阴晦之时。 红白撞煞已是极凶险,但他们冲撞的还不是一般的红白煞。 红白煞是鬼。 而此形似红白煞者……没有人能说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因为被卷入其中的人,无一生还。 世间只留存着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说这种东西,索的不是命,而是…… 要人永远、永远,陷入不存于世间的一个地方里去。 那或许是一间房子。 或许是一处宅邸。 或许是一座城池。 这个东西,连记载它的秘卷《九州邪术考》,也无法为其命上一个准确简明的名号,它不算煞,更像是阵法,但阵法为人所起,这东西却不知晓起源、探不得深浅。 《九州邪术考》著者玄虚老祖耗尽六十年光阴,窥得其边缘一角,称它为—— “惘然空相”。 纪川在他手心里写的“无”字,是告诉他。 没有灵力。 这是个灵力不存的地方。 谢珣知道已避不过,干脆转过身来。谁知扶灵队伍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眼前,铺天盖地的“囍”字和红绸。 谢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方轿中。视野被红色的丝缎挡住,余光里,只看得见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袖口。 那双手还是顾停舟的手。 却穿着新娘子的裙裳。 忽地有人掀帘进来,直接掀了他的盖头,一张脸凑近过来。 那张熟悉的面孔使他心头一跳,竟恍惚以为还在话本梦境中。 这是一顶喜轿。为使新娘老实听话,矮小得就像是鸽笼。谢珣一个人坐在里面都要低垂着头,纪川挤进来,几乎像是伏在他膝头,抬眼却唤他: “嫂嫂。”【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