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风而鹊起》 第1章 第 1 章 瑾山下,西柳驿旁,昌明酒楼里。 酒楼大堂中装饰富丽琳琅,却不显得过分奢华,此时正值清晨,来吃酒的客寥寥无几,大多是旅途劳顿,暂且歇脚解闷的闲人。 有一少年郎除外,他身骑白马停在酒楼门口,解下殷红斗篷,里间的青白武服工整,翻身下马,便大步进了门。 他坐在一处无人的桌前,明眸皓齿,爽朗俊逸,扬手笑着招呼。 “小二。” 他的声线清明,并不是过冠男子的低沉,反而婉转了些,微许青涩,却很好听。 小二闻声赶来,一见来人,忙展露笑容:“白七公子,稀客啊,怎么今儿舍得下山出来吃酒了?” “师父有事,我也是趁他不注意,忙里偷闲,下山玩会。”他压低了音量,笑道。 “您还是老样子?” “嗯,”白七扬唇,取出右腰侧锦袋里的银钱,道,“麻烦了。” “得嘞,您稍等!” 旁座的一位商贾模样的男人盯向这边,看着白七独自斟酒,问他同行的旅人:“奇了怪了,我行商走西柳驿几年,从没有见过这白七公子。” “那是你来的时间不巧,”他的同伴悄声道,“白七公子是瑾山门里的习武人,门规甚严,他师傅鲜少放他下山游玩,白公子一得了空,必来这昌明酒楼的。” 他们声音压的很低,全神贯注聊八卦,未曾看见白七的眸中点点笑意。 “瑾山门中的习武人?那确实是厉害了,江湖门派天三门之一的弟子啊。” 同伴捻着胡须,哼哼道:“我听闻白七公子是瑾山门中的小徒弟,很受门主老人家喜欢。哎,咱猜猜看,你猜他身上多少把刀?” 商贾瞥向白七,细细打量,声音愈来愈小:“两把?” 同伴比出一个手势:“我猜,五把!” “要是论瑾山门的刀**夫,只配得起五把刀,那在下真是折辱了师门了。” 白七说的坦荡悠然,远处的两人连连讪笑,不再瞎猜。 他吃着小二送上来的酒菜,轻笑叹气。 忽然,一柄竹筷自上而下破风而来,像是乘了疾风奔腾而至。 白七却比乘风的竹棍更快,迅速端起酒坛,后仰踢桌,竹筷稳当刺在倾斜的桌沿上。 酒楼一下子沸腾起来,客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跑,白七衣袂飘然,收脚放下桌沿,仰面吃了一口烈酒,扬声道:“昌明酒楼几十年的老字号,他家的女儿红最是醇烈。” 说着,他看向伫立在二楼栅栏旁的玄衣男人,仍是有礼谦笑:“这位酒客兄弟,要打便打,何必碰了这酒坛,浪费了这几坛好酒?” 店家和小二急的团团转,在一旁收拾残桌,一面又想劝架。先看看上面冷面如玉的玄衣男人,又看看下面清朗潇洒的白衣少年郎,一时不知先劝哪一个。 “白七,”玄衣男人的声音沉着却淡,带了一丝不耐,“回山。” “酒客兄弟既然知道白某名号,何不再直接一些?”白七敛下笑意,微睨他,“不必用让我回山这种蹩脚借口。” 玄衣男子皱眉,耐心告罄,拣过一旁的长竹竿,踏上横栏。 “要打?”白七取出左腰上的玉刃请风,刃不出鞘,刀身、动作都十分轻巧,他修长指尖上挑,刀身同样向楼上的玄衣男子招了招,轻狂无比,“随时奉陪。” 架是瑾山门大师姐谭落劝下的。 白七作为江湖间以刀法绝世而享誉天下的瑾山门中最小的弟子,年轻气盛,无拘无束,却是最受瑾山门门主杨于洪喜爱,习武专注,守得住苦,耐得住闲,故而深得杨于洪刀法真传。 白七潇洒活了十九载,还从未怕过什么。 唯独在门中大师姐谭落面前俯首系颈,乖的要命。 一是谭落大师姐白七是真的打不过,忤逆不了,二是大师姐平时对他十足迁就,他不能太寒了人家的心。 因而半刻钟前,谭落赶来喝住想要纵身跃向楼上开打的白七时,白七是瞬间收刀认错。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店家和一群伙计们瞠目结舌。 白七看着自家温柔识大体的师姐恨铁不成钢的叩他额头,再回身向楼上男子行礼,温柔道:“师弟莽撞,打扰公子雅兴了。” 玄衣男子眉眼线条利落好看,薄唇唇色极淡,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凉薄。 他目光落在谭落身后的白七身上,白七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撞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尾上勾,白七目力很好,能隐约看见他长睫下的眸子,无波无澜。 双眼皮,白七暗自惊叹。他倒是很少见双眼皮的男子。 他回过神,冲楼上的男子扬唇,挥手笑了笑。 玄衣男子面无表情,拂袖离开,只留楼下二人面面相觑。 于是现在,是白七判刑的开始。 白七立在谭落身后心虚低头,谭落深深叹气:“这是第一百零八次了。” “事不过两百,”白七立刻出声,无害笑道,“师姐别生气,再饶我这一次?” “山门中,门规甚严,师姐理解你喜欢偷闲来山下吃酒的行为,但是……” 白七见缝插嘴:“理解万岁。” “……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山门外的高手多得如云,你这次是没碰上,万一下回就有对你心怀不轨之心的高手,你又怎么办?” “师傅本就不让我们下山,打哪来的山门外的高手。”白七嘟囔。 “……师姐知道你在山门中武艺非凡,山门上下能敌你的人寥寥几个,甚至有个别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尊师重道还是第一门训,不得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倘若我真的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也不会苦修刀法了嘛。”白七委屈。 “少贫!”谭落的温柔教诲端不住了,暴力的叩他额头,“师姐训你的时候就乖乖听着!” “好好好我错了师姐,不贫了!”白七对于在外人面前温柔耐心而在自己跟前放飞自我的师姐无可奈何。 白七想起半刻钟前,那位二楼的玄衣男子,挑着眉问:“对了,师姐,方才那人似乎认识我,他是……” “不必管。” “?”白七眯眼,表示不服,“他可是朝我刺了一棍哦?” “无碍,走了,我们回山。” 第2章 第 2 章 亓京一国地域广阔,海清河宴,天下太平,国风开放,海纳百川,江湖亦然。 江湖中有天三门,刀门瑾山,剑门瑜山,枪门琼山。三门势均力敌,各有各的本事要领和得意之处。 其中瑾山有绵延不绝的丘陵和山峰,地势独特,群山环绕。 而在瑾山门中,有十一位长老,另有一位门主坐镇,十二人各占一山,以门主的瑾山为首,各自座下百余名弟子,唯门主杨于洪深藏不露,从不轻易收徒,只十几名弟子。 白七是幺,可他与杨于洪使的长而宽的大刀不同,主练小型刀器。 刀身不同,刀法差距巨大,修炼起来更是需要钻研打磨,在伤痛中领悟。 他的短刀,请风,天三门中绝世的好刀。 再过一年,三门里各类稀世武具都将和白七的请风一同问世。 因为天三门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隔三年,便自行筹划一次三门中的比武大会,自愿报名。 说是不成文,其实各门弟子皆是满心期待,苦练三年就为这几天。 故而白七这几月日日苦修,也是为了这一年后的大会,他自从五岁被门主师父捡回山门,还是第一次被师父允许报名参会。 只不过昨日忙里偷闲,趁师父未起,下山出来吃些小酒,吃还没有吃上,就被一男子和大师姐抓包了。 也不知那玄衣男子姓甚名谁,来自哪个宗门派别,就冲他那投掷竹筷的力道与角度,绝不是小宗小派的无名之辈。 白七窝在被里,正做同那男子打架的美梦,便被谭落在院外闹醒,被她拉拉扯扯漫步至山门大堂,立在谭落身侧。 白七身形玉立修长,尽管金纹白底蟒袍不大修身,可穿在他身上,仍有一股子慵懒贵公子之风。 他还未睡醒,细眸狭长微眯,黑色的发丝落在颊侧,更显唇红齿白。 他摇摇晃晃走起路,高束的马尾微翘,随风扬起。 路过的两名女弟子偷偷觑他,他敏锐抬眸,见是她们,弯了眉眼,朗声道:“师姐们早——” 女弟子红着面羞笑跑开。 谭落在一侧看得清清楚楚,抬手借宽袖遮面,轻轻的翻了个白眼,嗤道:“油嘴滑舌。” “我这叫礼貌问好,”白七又向不远处的两三名女弟子扬手微笑,一面小声回道,“今年瑾山门的道德标兵非我莫属。” 谭落白眼,嗤笑出声。 “对了师姐,师父一大早叫我们在大堂集合,所为何事啊?” “不知,许是师父有要事要说。” 白七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拖长了音调:“八成又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小任务要分派吧。” “好了,师父来了。” 白七看向大堂中心,复又打了个哈欠。 大堂占地广大,却并无别的设施,只中央有一个高大的瓷石圆台,没有走道,想要上台只能一跃而上。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不知何时跃上圆台的人身上,是一位身量不高,腰背却极板正的老者。 杨于洪身量不算高大,甚至可以说是矮小,可他却体态刚硬,腰板正直。看得出有些年纪,白发苍苍,面上风霜却淡,皱纹很少,眉目神采奕奕,不失英气。 他目光如炬,在台下如山如海的众多弟子中,轻轻一瞥,瞬间捕捉到不远处正低头昏睡的白衣少年郎。 杨于洪咬牙切齿。现在有正事要宣告,暂且放白七一马。 “春秋代序,时临四月,又是新一年的清明时节……” 杨于洪的声音沉厚有力,可如果像他这样娓娓道来…… 果然,听闻此言,台下黑压压的大片弟子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场面极其壮观。 白七的头点又点,终于在迷糊中,听完了这一大段话。 “……好了,”一大堆老套的过去,杨于洪苍劲雄厚的声调终于步入正轨,“长话短说,今日召集你们,是有要事告知。” 台下黑压压的大片弟子开始抬头,认真听话。 “以前未曾告诉你们,为师座下,其实还有一名大弟子,他多年游历在外,行侠仗义,十几余年未曾归山。” 众多弟子一度惊呼。 谭落盯着台上突然出现的玄衣身影一顿,下意识道:“雪豆儿。” “师姐……在外别唤我小名……”白七眼睛已经彻底闭上了,“丢人……” 尽管意识已经归于天外,杨于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还是一字不差的落进白七耳中。 “他是你们的大师兄,姓沈,名相。” 继而大堂一片肃静,忽的,议论声与鼓掌声莫名其妙地响起,震天动地,吵得白七脑壳生疼。 他微恼抬眸,望向台上,又倏地撞上一双熟悉的眼。 沈相还是一袭玄衣,金丝袖锦,墨发披肩,只一支青绿色玉簪别在发间,眼窝不浅,凌厉眉宇间无波无澜。 他始终微微垂首,望着自己怀中的玉笛,任台下的视线如何炽热和熙攘流离,高远的好看。 仿佛方才白七那一眼是错觉。 他瞬间来了精神,眸间落了些光彩:“是他?” 他是失踪多年的大师兄…… 等等。 白七头皮发麻,偏偏谭落侧目,果然看见白七一阵心虚,莞尔一笑:“雪豆儿?” 白七全然不顾小名丢不丢人的事了,被她温柔一唤,浑身激灵。 “你昨日,冲撞了大师兄吧?” 白七已经想好了最合适的离山出走的逃跑路线。 谭落火上添油:“不尊师重道,不敬爱长辈,可是大忌呐。” 白七:“……” 谭落伤口撒盐:“唉呀,待会师父训你,我在一旁该如何憋笑呢。” 白七:“……” 亲师姐无疑。 第3章 第 3 章 不负众望,才刚刚散会,白七便被两位铁面无私的师兄抓到了瑾山内堂里。 两位师兄见怪不怪,一脸麻木,架着骂骂咧咧的白七便直走。 他们早已熟悉这流程了。 白七努力挣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一路的可怜话,向来以无情司法的公正不阿著称的两位师兄竟然都是为他动容,正考虑要不要放了这个小师弟。 这时,内堂中传来杨于洪的怒吼:“白雪豆,进来!” 两位师兄正想舍己为人让白七快走,白七一个箭步奔向大堂,大喊:“师父弟子知错了!” 认错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两位师兄相视笑笑,无奈进去,一进去便看见跪在地上的白七铁骨铮铮:“弟子愿受棍罚,以明心志,下次再不敢犯……噢不是,绝对没有下次!” 杨于洪气的吹胡子瞪眼:“真是……罢了,暂且饶你这回!” “谢师父饶命,”白七瞬间破功,笑嘻嘻地直起身,一面掸去武袍上的灰,一面问:“师父有事吩咐?” “先过来见见你师……师兄。” 白七这才正眼看向杨于洪身侧的沈相。当视线真正面对面撞上时,白七不得不再次惊叹,沈相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 沈相一旁的桌上摆有他的玉笛,细细看去,正和它主人一般清远的剔透精巧。 白七躬身行礼,沈相侧目,点点头,然后不再看他,执起旁侧的茶盏。 “这是我小徒弟,叫白七,哪哪都不错,就是特别爱闹腾。”杨于洪咬牙切齿地介绍完,瞪向白七,问:“昨日劳烦你大师兄去昌明酒楼抓你归山,你人何在?” “回师父,弟子当时正在归山的路上。”白七面上不显,倒是心中意外。 沈相竟然没有和师父说自己冲撞了他的事。 “哄鬼!你能老老实实自己回山门?” “弟子冤啊,师父若不信便问问师姐,我可是同师姐一道回来的。” 立在杨于洪后面的谭落闻言瞬间敛去笑意,眉目细挑,温柔至极,很有可信度:“回师父,师弟的确是同弟子一道回来的。” 白七憋笑憋得不行,两肩微颤,为掩人耳目,他还躬身行礼不起。 他一侧目就见沈相正望着自己,执茶盏的手还未放下,修长指尖搭在盏沿上,一下一下叩着。 白七忽而停住笑,颇为惊讶的看着他。 师兄的唇可是勾着的。 他在笑。 尽管弧度很浅,白七还是看得清楚。 沈相鼻梁高,侧身笑着,微光打在鼻梁,而落下的阴影,又恰好覆在微勾的唇角上。 白七楞神,但很快,白七回过神轻笑。 许是大师兄见他表情不对劲,意识到了什么,收了笑,反而皱起眉宇不再看自己。 白七不以为意,看向一旁气得瞪眼的杨于洪,开始佩服自己的眼光。 他笑起来果真十足好看。 白七还是受了棍罚。 杨于洪在内堂训斥白七,气势之雄浑令内堂附近路过的人都是心中一紧。 白七师弟这次又是在劫难逃了。 当事人白七唯唯诺诺,内堂中的人除了沈相无一例外,都在向杨于洪求情。 山门中最公正无情的两位守堂师兄,最明事理识大体的谭落师姐,堂中几名执帚扫地的阿婆,甚至就连杨于洪的鹦鹉闲云,都在一套一套地说情。 杨于洪吹胡子干瞪眼,只留下一句“半个时辰后,自己来堂中领罚!”便气冲冲离去。 “是,”白七欲哭无泪,再行一礼,“弟子保证下不为例。” 谭落领着白七出了内堂,她知道这不是白七第一次受罚,但还是蹙眉,忧心忡忡地问道:“以往师父的棍法可痛?师父武艺高超,又是耍大刀的臂力,要是真打起来……” “师姐多虑了,怎么说我也是师父最疼的小弟子,要是真的下了死手,我身疼谁心疼还不一定呢。” “理是不错,可上回你被师父单独叫进内堂受罚,第二天都是伤得没出过门,是不是打的过重了?” 白七打着呵呵不再解释。 他总不能真告诉师姐,其实师父每一回单独叫他受罚,是要和他分享昌明酒楼的茶点吧? 美名其曰伤的过重不出门,其实就是白七酒吃多了,宿醉了一天一夜。 白七看了眼还在蹙眉担忧的谭落,心虚轻笑。 师姐要是知道真相了,八成会打死他。 半个时辰后,内堂。 白七轻手轻脚的开门,门缝还未开多大,他就被门口悄悄驻守的杨于洪吓了一跳。 杨于洪一见是白七,立刻起身催促他进来,白七十分默契娴熟的关上门。 堂中只他们二人,杨于洪那副严厉,杀气逼人的凶狠样早已不复存在,只兴奋问道:“雪豆儿,昨日去昌明酒楼,又看见什么新的好吃的玩意儿了?” 白七从怀中掏出一袋布包,在杨于洪期待的目光下缓缓打开,同样兴奋:“这呢师父,弟子还能忘得了师父的份吗?” 两人眼疾手快,桌上立刻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吃食。 白七趁机小声抱怨:“师父回回都不自己下山,让弟子偷偷去酒楼买吃买喝,活该做冤大头。” “糊涂!”杨于洪口中的酥茶饼碎屑差点喷了白七一脸,“为师是锻炼你的应变能力,这叫实践操练。” 白七轻哼:“说白了就是师父嘴馋,还有包袱,不肯下山。” “你自个儿也是一样,嘴馋的很,茶酒样样来者不拒,”杨于洪咽下一口饼,“去一旁扎步,为师今日教你新的步法。” 白七闻言立马来了精神,一跃起身,忽的想起自己怀中还有一小坛酒女儿红,回头看他:“对了,师父,弟子这儿有些女儿红,师父要不要尝尝?” “不必。” “当真?昌明酒楼的女儿红可是天下难得的好酒,虽然不知为何师父你从不沾酒,可是……” “雪豆儿,为师还是那几句话。” 白七停下动作,认真听着他听过无数回的话。 杨于洪不曾看向那坛女儿红一眼:“茶酒各异,人亦各有其好。师父品茗,品的是岁月不待,苦尽甘来。” 白七无言片刻,恭恭谨谨行上一礼,他不知道杨于洪话语间所隐含的深意。 但他听得出,师父在后悔。 杨于洪突地看向白七,话语苦涩: “有的人终其一生,不过与世浮沉,随人欢喜罢了。” 第4章 第 4 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又是一季好夏日。 待传闻中的大师兄沈相归山的热潮过去,已时隔数周。 说来奇怪,白七虽说和沈相师兄同是师从杨于洪门下,可他从未在瑾山看见过沈相的半边影子。 明明看少见这个人,可沈相还是在瑾山名扬四海的风云了一段时间。 而且据白七观察,师父似乎是对沈相喊出徒弟二字十分别扭,可同时又暗含兴奋。 白七的脑中已经可以构思出十几年前一位弟子和师父的爱恨情仇的传奇画本子了。 这些爱恨情仇的传奇,就连瑾山庞大的八卦小组都挖掘不出的。 瑾山八卦小组虽名为小组,可成员数量是极其之多,每日每夜都有不同的人更新当日话题,从一始终,花样百出。 甚至为了交流方便,每座山峰还有专门的报马和报鸽,信息流通之广大不可思议。 沈相回山门不过一月左右,山门内关于他的消息可谓是流芳千里。 什么大师兄沈相居无定所,不在瑾山上居住;大师兄沈相寥寥几次出现在公共场合下,都是在被众多师妹当众表白围堵;大师兄沈相和谭落师姐来往甚密,曾有人撞见二人同行…… 层出不穷,五花八门。 白七看着从报鸽爪上解下的信纸,一阵沉默。 怎么今日头条还是沈相? 他皱皱眉,又展开另一封,眉眼瞬间舒坦。 今天终于难得有一则不是关于沈相的消息了。但当白七细看时,面色又是一阵阴沉。 《前线!为迎接一年后的三门交流会,各峰长老商议将单人舍房改为双人舍房!》。 意思就是,从独居变成合租。 白七蹙眉,撇下信纸,取出腰侧的玉刃请风搁在指尖把玩。 他魂不守舍,目光落在远处安静啄虫的信鸽上,请风在他的指尖上快速流转,眼花缭乱。 他这几日正面临特殊时期,浑身酸胀得很,心烦意乱,实在是没精神再思考和别的弟子同居一事了。 而且同宿一事,只有旁人替他料理。 正胡乱思索间,他果然看见一只齐紫鹦鹉落在他窗前,白七侧目,勾唇恹恹地笑了笑。 这是杨于洪的爱鸟,闲云。白七小时拔了闲云的尾巴毛,去逗小憩中的谭落,被杨于洪和谭落追着打了个半死,白七犟嘴说是拔的野鹤毛,又被闲云追着啄了半天。 他太熟悉这鸟爷了。 闲云尖利的声音叫起:“白七!白七!速来内堂!” “师傅在这关头,又唤我做什么事。”白七捂着肚子,嘶一声直起身。 今天恰逢他最不适的日子,晨起练刀舞拳也丝毫不敢松懈,末了还要前去内堂听师父唠叨个不停。 他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又弯腰捂腹嘶了声。 月信是真的很疼啊。 白七被闲云叼着发绳一面扯一面走,迷迷糊糊转过大堂转角,看见迎面走来一人。 她垂首,立足一侧,敛下神情,微微躬身,双手抱拳。 “不必。” “?” 白七抱拳的手一愣,抬头一看,失笑。 果然,是沈相师兄。 沈相怀着玉笛,发间青簪清远,朱红发带缥缈,发带一端有着瑾山专属的小刀标识。 他唇色清淡,鼻梁高挺,两眸深邃,被印在里间的白七目光微滞,再往上看…… 白七愣神,她倒不知道沈相眉间还有一粒小痣。 她此时面色无力微白,睁大眼看着沈相的模样,有些狼狈,好看的狼狈。 沈相盯着她的脸,皱眉问:“你怎么?” 白七眨眨眼,反应过来笑盈盈地问:“怎么今日大师兄有空现身?师弟总算是一睹芳容了。” 沈相不语,睨着白七因为躬身而领口微敞露出的一截脖颈。 脖颈侧面,有一道细长疤痕。 白七反应过来,轻笑道:“这是师父在我五岁捡回山门时便有的了,我也不知怎么来的,难不成,师兄好奇?” 沈相移开视线:“没有。” 他说完便走,留下白七一个人在内堂堂前。 闲云锲而不舍叼着白七的发带扯,白七看着沈相的背影失笑,笑着进了门。 朦胧间,她看见堂上肃然而坐的杨于洪和身侧亭亭玉立的谭落,躬身行礼,刚打了声招呼“师父,师姐……”,就被人按着坐在红木靠椅上。 “刀出三厘鞘,袍染一分尘,”杨于洪看见白七的虚弱模样,眉头紧锁,却还是嘴硬道:“就这样了还去练武,仔细人给练没了!” 白七瞥一眼腰侧上的请风,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师父,厉害,这也看得出来。” “内力涣散,丹田浮沉,所以收刀才会不尽刀鞘,”杨于洪重重哼了一声,“做不到心无旁骛,就不要逞强,你自个儿看看你这样,万一累出什么毛病……罚你回去之后在房中闭门三日,不许出户!” 谭落对于自家师父心疼但又刀子嘴豆腐心,还死鸭子嘴硬感到十分无奈。让白七休息几日还找这种借口,怨不得两人是亲师徒。 白七知道杨于洪这一套,闷声说了句:“弟子领罚。”,便吃着谭落递上来的须姜糖水。 她晨起练刀时脱去了外袍,前来内堂时匆忙穿上,此时衣服松垮,发带微斜,加之浑身无力,男儿模样的英气已失了大半,多了些许女儿的娇弱和依念之感。 她就着谭落手中的糖水闷头小口小口喝,时不时抬起灵巧的眸,偷看几眼身侧的谭落和堂上的杨于洪。 长睫乌漆,落在鼻尖上的翳影轻颤。 乖的谭落再说不出数落的话。 她深深叹了口气,一面递水一面道:“师父前几日刚教了雪豆新步法,依她这犟性,定是没日没夜的都在苦练。” 杨于洪身形僵住,雪白的胡须不争气的耷拉下去。 白七整个人窝在椅靠中,抬眸问:“话说回来,再过几日,就要施行两人共住一舍计划了,弟子这瑾山门中‘小师弟’应该何去何从?” “为师暗箱操作,安排你一人一舍。” “师姐和你同舍,也方便我照看你。” 话毕,杨于洪和谭落皆是一顿,相视无言。 白七见状立马捂住双耳,眯眼看着二人。 果然,二人迅速摆出各自理据,讨论的有来有回,水火不容。 一个指天指地,一个轻声细语,两个人一谈起白七的事便没完没了。 以往杨于洪作为一派山门门主,掌管门中各种大小事宜,都少不了谭落的辅佐。 二人意见观念非常相合,刚柔并济,师徒二人协手将一座庞大的山门理的不紊不乱,规整十足。 独独在白七的事上,二人小心再小心,生怕出了乱子。 可争来争去,中心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白七。 二人是世上唯二知晓白七女儿身的人,白七看着他们争论,热泪盈眶,想要出声制止:“师父师姐,我还是一人一舍好些,如果要和师姐同舍,门中怕是要有不少弟子传一些有关师姐乱七八糟的话了,师姐作为瑾山一枝花,万万不能让一点风声折辱了她……” “行,就这么说定了,听落娃娃的,雪豆同你师姐同舍。” “?” 在听吗师父? 作者注:月信是经期的意思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白七放下糖水,义正言辞地道:“弟子按师父所说,为躲事端女扮男装,若真与师姐同舍,在旁人看来,可是一男一女共处一室,不仅生了无谓的事,还坏了师姐的名声,此举不妥。” 谭落捻起一缕茶须在指尖,聚气凝神,倏地弹向白七,打在她额头。 “我坦坦荡荡行我的光明大道,何必在意旁人如何指点?”谭落目光沉静,温润却又何其坚毅,“闲碎话随便旁人怎么说去,我只一心迈我的步。” 白七闻言怔了瞬,轻轻笑:“还是师弟肤浅了。” 杨于洪瞪向白七,憋着气道:“落娃娃说了这么多,你不好生听,还左一个师弟右一个师弟,不害躁。” “是师父你让我在小时扮上男儿的,难道我不俊气吗?”白七看见谭落配合点头十分满意,继续嘟囔,“弟子为了报仇杀敌,可是卯足了劲。” “不是仇敌……罢了,”杨于洪目色沉了沉,苍老的面容上多了几分老练的凝重和风沉感。 白七沉默。她知道杨于洪现在是什么情绪。 良久,杨于洪敛下情绪,又恢复了往日老头样:“今日事已毕,过几日你便和落娃娃同舍,这几日不准再起个大早去练武,落娃娃好生瞧着她。” “弟子遵令。”谭落弯下纤腰,行礼道。 “还有一事,雪豆儿。” 白七刚迈出内堂门的右脚收回来,回头看过去:“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杨于洪挥袖,堂门被两道劲风关上。他从老旧宽袖中取出一个包裹,然后展开。 是一柄细长的幽蓝色小刀。 “刀?”白七瞬间两眼放光,声音都提高了两个度,跃跃欲试,挺直了腰板。 “这是为师上个月从你……从隔壁瑜山门门主那弄来的,算不上绝世,但也是把上乘的好刀,”说着,他一股脑塞进白七怀中。 白七热泪盈眶:“师父……弟子……” “行了,少假惺惺,”杨于洪的花白胡须翘起,似是抑制不住笑意,老小孩般的骄傲起来,“为师活了这几十年载,很少从瑜山门门主那得来什么好东西,这一把刀,为师可是花了大价钱。” “刀?瑜山门是一代剑宗,打哪来的刀?”谭落不解。 “那小子就喜欢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宝器。” “弟子听闻,瑜山门门主一个月未曾归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杨于洪停住话头,咪咪一笑:“晚些时候,你便知道了。” 白七回忆起瑾山八卦小组分享的八卦,轻叹一声:“听闻瑜山门那也有很多珍玩宝器,会不会有几把好刀是可以和我的请风相媲美的?” “糊涂!”杨于洪气到了,疯狂为自己辩解,“你腰上那把请风可是瑾山门老祖爷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宝贝,怎么是那种货色可以比的?!” 白七眼冒金光,哇一声,热烈鼓掌。 杨于洪得意洋洋,灰白胡须一顿一顿。 谭落:……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无奈扶额:“师父还给雪豆刀?您老人家可知道,雪豆身上多少把刀了。” “多怎么了,刀多不压身,平时习武不用,留着防身也行啊。” 谭落忍了忍,还是没告诉杨于洪,上回白七把隔壁九长老邹钰座下的首席弟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件事。 谁知道白七只用了六把不知名的小巧钝刀,便打得对面使宽刀的壮汉节节败退。 当白七站在比武台上不紧不慢地从鞋靴处取六把小钝刀时,围观路人惊的鸦雀无声。 待反应过来时,九长老座下的大弟子司马霆就已经被猛烈攻势打得找不到机会反击。 六把钝刀不算多,攻击力也不强。 可一旦被白七搁在指尖,用起来,刀影便如蛟曼舞,灵敏却出入有致,攻势极其猛烈壮观。 白七身上数不胜数的刀器,有六成是杨于洪惯的。 三日后,瑾山门遍地是抱着刀具的弟子在横飞奔忙。 众多弟子连连找上自己的舍友,开始大规模的翻箱倒柜,刀器铁具的相撞声不绝如缕,都是习武之人,家底自然都是些好兵器。 白七是山门中为数不多主修小型刀具的弟子,早就将物件搬移完毕,在帮谭落搬完后,闲来无事,就在正堂门前仔细研究舍房安排列单。 粗略看了一遍下来,白七面露疑惑,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 没有沈相的名字。 她瞧的十分专注,暗中思忖,即便是后面听见不远处的人群躁动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不应该啊?”白七蹙眉,右手抬起,摩挲肩侧的朱红发带。 身后的暗流不停向这边涌动。 “师父又犯糊涂了?”白七轻嘶,俯身瞧那告示牌。 身后的躁动声愈来愈大。 “为何单上没有沈相师兄的名字呢?” “我不喜同舍。” 白七身子一个趔趄,猛地抽出袖口暗藏的小刀,抬眸。 沈相一袭墨白相间地锦衣长袍,怀中还是那柄青白玉笛,如他眉眼般远山清远,玄绵薄衫,卓然而立。 浑身上下只他发墨间飘扬的发带上,带上一缕朱红。 他正看着她,眸中莫名带了一丝笑意。 白七不自觉地向上看,果然看见他右边眉间的一粒小痣,忽觉好笑,唇角上勾了下。 沈相望她的眸中淡漠一滞,转向盯着白七上勾的唇角。 “何事?” “叨扰师兄雅兴,”白七也不顾羞愧,在他的注视下自然收刀,先行一礼,笑意绵绵,“师弟只是看见牌上没有师兄尊名,一时口快,直言了师兄名字,如有冒犯,还请师兄原谅。” 她这一礼行得潇洒干脆,身上的蟒袍束带英气倜傥,五官很是灵动,一笑起来,像是闺阁女子心心切切爱慕的少年郎。 惹眼得很。 两人站在一处,极度养眼。路过的女弟子皆是顿足欣赏起来,暗暗偷笑。 沈相再看不下去她的唇角,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白七虽不知为何这便宜师兄这么不习惯盯着自己脸,只是笑意更甚,道:“师兄是有话要说吧?” “不是。” “那我可就说了?”白七语调清扬,“师弟听闻,师兄是一人一舍,没错吧?” 沈相看着她。 “师兄看看,您隔了十几年才回山门,肯定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但是师弟我啊,平常最爱做的事就是乐于助人,所以,师兄?” “有话直说。” “所以师兄,师弟想问问你住在何处,这样我方便带你熟悉山门,您也方便和我增进增进感情,对吧。” “……是吗。” “是啊!”白七对他语气中的怀疑感到不满,“师兄若不信,不妨去打听打听,我白七作为道德标兵,最喜欢干这种事了。” “……”沈相还是没有忍住,轻笑出声,“门主东面。” “这么有缘分?”白七两眸明亮,笑盈盈指着自己,“师弟就住在师父西面,只隔了师父一座院落,相隔如此之近,多有缘。”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靠杨于洪暗箱操作来的住处。 “如果师兄不介意,师弟往后可就要多多打扰了。” 沈相长身玉立,只盯着笑意颜开得惹人的少年郎,拒绝的话挂在喉间,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请便。” 第6章 第 6 章 自从门中实行二人同舍后,沈相的日常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一段时间后,门中人都知道为什么明明沈相是一人一舍的院落,会比八人大院还热闹了。 每日晨晓之刻,总有一名白衣少年郎风风火火地闯进沈相院门,手中提拿的物件五花八—— 短刀飞刀,戟枪羽箭,重锤长棍,捆绳粗鞭,甚至于杨于洪的爱鸟闲云,都被少年扛在肩头进了院落。 少时,院内便传出了兵器相撞的激斗声,不绝如缕。 有时正打的激烈处,院中还会传来清朗的笑声,与衣袂拂动摩擦的细碎声。 院外路过的弟子们百思不得其解,院中闲坐的沈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他一晨起,便见白七翘腿坐在院中槐树上,手上把玩着一柄幽蓝色锋利小刀,五官清明英气,双眸灵动,盛着笑直勾勾看着他。 为何会变成这样? 白七不是看不出半日前,沈相在正堂大门口,随口应她的客气与疏离。 相反,她听得很明白。 只是她越知道沈相喜静却不喜和旁人有交集,就越是好奇沈相的功底,是如何撑得起他一身清冷的。 于是她毫不厌烦的日日拜访沈相,从没客气过。 幸好没出她所望,尽管沈相使用任何武器从未用过全部实力,时刻都是一副悠然清闲,面不改色的模样,但还是打的白七找不到时机还击。 沈相的底子远在白七之上。 因为他未尽实力,白七也摸不太准沈相和师父相比是什么情况,孰强孰弱,她分不清。 今日白七带的是两竿长棍,她坐在槐树上,斜倚在树干,单手把着茶盏,缓缓吃茶。 沈相走向槐树,自然娴熟地问:“今日又想做什么。” 白七闻言不乐意了:“师兄说这话多见外,听上去倒像不欢迎我来似的。” 沈相步子一顿,睨她:“没有。” 白七瞬间顺藤摸瓜,得寸进尺:“这么说,那边是欢迎我来了?我说为何这几日放在院中石台上的茶水都是温的,莫不是师兄估摸我来的时间,特意烧的温茶?” 沈相沉默拿起竹棍,放在手中掂量掂量,长眸狭眯,却不看她。 白七眉眼弯下来,道:“不说便不说,你就嘴硬吧。” 说着,她跳下槐树,拿起另一竿竹棍。 “在山下昌明酒楼那回,师兄执一杆竹竿,角度和姿态,都是门道中人的模样。” 白七见沈相执竿的手动作停滞,笑意愈浓:“想必师兄对棍法很是精通,只可惜那回未能与师兄过上几招。” 沈相声音清淡:“倘若真的在山外和我过招,带你回山门中,要吃门主棍罚。” “所——以,”白七执竿抬手,一下一下轻打着自己的右肩,“自那日回了山门后,师弟,我可是时不时就研习棍法,前几日也和师兄对打了一回,熟练精通不敢说,大有进益倒是有。” “是吗。” 话音刚落,沈相便觉面上袭来凉风,他反手翻竿,侧身迈开一步,稳稳挡下白七迎面打下来的一棍。 她的脸离他很近,近得沈相一对上她的双眸,就出了神。 只要他仰面靠近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 他还没缓过神,并将白七回身一跃,脚尖点地,落在他身旁。 她呼吸吐在他耳侧,婉转耳语,语调轻快,多了几分轻佻: “不能在山外打,那便在你院中打喽。” 对打了几十回合,白七总算是看清楚这便宜大师兄的轻松闲适和厉害之处了。 沈相后撤,并不主动攻击,只闲闲散散接下白七打下的几记棍招,唇角微扬,倒是笑了笑:“相比前几日,果真进益了不少。” 白七执棍横霹向他斜后方,看见又被沈相预判挡下,气的咬牙切齿:“日日夜夜地练,不进益才怪了!” 白七双足轻点地面,身体如同羽毛般飘然升起,腾空数尺后稳稳落在墙头之上,衣袂随风飘扬作响。 沈相看在眼里,白七就落在他眼中。 他步子不停,皱着眉,盯着墙头上的人,问:“你熬了夜?” 白七立在墙头,蹙眉认真观察他的动作,想趁隙下手,闻言气冲冲地哼两声,不想理他。 沈相耐心不减,语调莫名轻和温柔:“下回你来,我烧些养神的茶与你。” 她跃下墙头的动作僵住,整个人在空中打了个趔趄。 接着,她从墙头上坠落,猝不及防。 可白七作为道德标兵,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面子和自己的道德一样稀碎。 于是她迅速做出反应,在空中长竿撑地,复又弹起,稳稳落地。 她抬头,看见沈相张开双臂倾身立在她面前,疑惑皱眉。 “……”沈相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白七捡起沈相扔在一旁的竹竿,递给他,微微蹙眉,更是不解。 她有些羞恼,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以为,师兄会像师父一样,嘱咐我习武不能操之过急,急于求成,事倍功半。” “习武刻苦是好事,我为什么要责怪你?”沈相将竹棍搭在槐树树干上,面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在说师兄最应该向师弟说的话。 他递给她一只茶盏,茶盏还有些许温热:“只是劳逸结合,晚间还是早些歇下为好。” “噗嗤。” 沈相抬眸,勾了勾唇。 白七未曾发现自己憋笑的模样被人看见了,心绪烟消云散,她又没了正形:“师弟谨遵师兄之令。” 白七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顺其自然把玩起来那个茶盏:“对了师兄,你那支笛子呢?” 沈相抿一口茶,抬眸:“好奇?” 白七见缝插针,点头:“好奇。” 沈相从怀中取出玉笛,没有犹豫,递给她。 “笛如其人,”白七眉眼弯弯,扬着唇道:“这笛可有名字?” 沈相在她刚刚说的那四个字回过神来,无言片刻,还是无奈答道:“鹊起。” 白七扬眉,侧目看向他,莞尔:“可不是我说的,师兄同我是真的有缘分。” 沈相对上她的目光。 “我的短刀是请风,师兄的玉笛是鹊起。请风,鹊起。” “怎么有缘了。” 白七眸中噙上几星笑意,看着对桌的沈相,忽的双手撑桌,头也歪着,语调轻扬随意却温和:“因为请风在前,所以林间鹊起,乘风行云啊。” 第7章 第 7 章 沈相的庭院很大,芳草盎然,竹丛簇簇,还有几条石板小道遍布其间,一片幽静。 可现在,这个庭院到处都有白七踏过的痕迹。 白七围着沈相将院中景致踩了个遍,芳草石径,借力回身落在竹竿上时,便连沈相也是愣了瞬。 沈相按兵不动,从不主动攻击,却在原地和白七打的有来有回。 白七气得一招比一招狠,她的动作极其灵敏,即使因为腕力小和身体骨架小,而学不来大而宽的长刀。 可她使起小刀来,借力打力引力收力,刚柔并济很是出色。 她跑步向前的同时,左脚猛踏地面,身子轻盈跃起,自竹丛中穿梭而过,宛如飞燕掠过水面,然后在空中和他相望。 沈相面上的笑意愈浓。 几番比试下来,白七率先挂了彩,她的右手虎口处裂了一道小口。沈相眼尖瞧见,稍一蹙眉出了神,白七趁隙一棍挑去,勾破了沈相墨色衣袂一角。 “停,”沈相欠身回手,截住白七打下了一记竹棍,看着她:“足够了。” 白七一歇下来便手脚酸胀,顿觉不适,打了个踉跄,稳住身形后,待两眼的青黑过去,抬眸便见沈相又向她展开双手。 “师……师兄……?”白七气还没喘匀,面露疑惑。 “……无事。”沈相无事人一般收回手。 他放下竹棍,又取下白七手中的竹棍,走到院中石台旁,单手扣着石台上的什锦盒,回首看她:“方才那棍,右移四寸便可打中我腕骨了。” “又是只差一点,”白七无奈,身子倚在一旁的槐树上,平复呼吸,“师兄就像背后长了八百双眼睛似的,纵使我打的角度有多刁钻,师兄总能挡下。” “进益很大,前些日子,你还连我的袖口也够不到。” 白七:“……” “好吧好吧,”白七叹气,扬长语调道,“多——谢师兄夸奖。” 沈相抬眸看她一眼,手中拿起一只瓷瓶朝她晃晃。 白七会意,走过去瞧了瞧,有些惊讶:“这是药?” “右手。 白七眨眨眼,倏地勾唇,笑得清朗秀气,毫不忸怩地伸出右手,显住虎口,大大方方的摆在他面前。 “原来师兄还有备药的习惯啊,”白七笑眯眯地,盯着他,“怎么这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 “知道我是给你备的就别戳穿了,闭上嘴。” 白七得逞,笑得两肩在颤:“嗯哼,听师兄的。” 两人坐在石台前,沈相一见伤口便紧皱眉宇,捻起一块干净棉絮轻轻按在裂口上:“伤的这么重?” “最后那一棍使了个巧力,竹节蹭上去,划了开了些,”白七嘶一声,复又勾唇,“习武之人哪会在意这点小伤。” “会有人在意。” 白七倏地一顿,药粉撒在裂口处,猝不及防的刺痛迫使她回过神,疼得她轻哼了声。 “什么药?效果这么烈。” “金疮药,前天从琼山门门主那……从琼山下的集市上买的。” 她疼得指尖缩了缩,沈相的动作一轻再轻,转移了话题:“有人说过你的手像女儿家的吗?” “为何这么说?” “指尖白细,掌心轻小,武茧倒是很多,腕节最甚,”沈相手上动作不停,垂下眉眼看着她的手腕,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了握。 “!”白七颤了下,面露疑惑。 “窄得像姑娘。” 白七下意识收手,沈相比她更快,扣住她收回去的手,抬眸看她,语调轻柔:“生气了?” 这下轮到白七不再看他,她指尖僵得无措:“师兄,够了吧,我没事了。” 沈相盯着她,良久,轻笑松开手。 白七泄了气:“败了败了,当真是师弟才疏学浅,不敌师兄,之前我听闻到的谣言,什么师兄是花架子、关系户,都是假的啊。” 沈相收起什锦盒,闻言看向她:“听闻?” “师兄莫怪,只是门中弟子闲暇无事,胡乱臆测,瞎传出来的舆论。” 见他不说话,白七赶忙将右手背在身后,身子慢慢移了过去,执起茶盏,面不改色,义正言辞:“师兄平易近人,温和知礼,才不是传闻中的那般。” “传闻因何而起。” 白七知道他不是真的在意,便如实相告:“大多人怕是见师兄许久未归山门,初来乍到便深得师父照顾,不仅不强求日日习武,还允许一人一舍,只不过见不得师兄好罢了。” 坐下休息了一会,白七精神百倍,放下茶盏,左手撑腮看着沈相。 她发梢盛着细碎薄雾,淡淡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长睫覆翳,五官灵动。 都分不清到底是英气少年郎,还是未长大的秀气姑娘家。 “连打我都打不过呢,还敢妄论师兄?师兄别在意,下次让我遇见那些嘴碎的人,我一刀当先打上去。” 沈相没有说尊师重道敬爱长辈之类的话,笑意不禁,莫名换了个话头:“我听闻,你和谭落同舍?” “嗯,我年纪轻,性子热,麻烦师姐方压得住我,”她。面不改色地扯谎,挑眉叹气,“可惜师兄提前和师父打过招呼了,不然兴许我还能和师兄一舍呢。” 沈相沉默不答,执盏的手微顿,不经意问道:“你与谭落一男一女,可还方便?” “这是当然的,师姐最明分寸了,更何况,师父安排我与师姐同舍也是别有用心,师姐是师父的眼线,盯着我不乱规矩呢。” “若是不便,你可以来我院中与我同舍”一句话挂在嘴边,沈相沉默片刻,垂眸吃茶。 白七眯眼,敏锐察觉:“师兄怎么了?” 沈相的长睫依旧垂着,眉间的一点小痣隐匿,他扬起唇角,抬手叩了叩她的发顶。 “师兄?” “雪豆。” 白七闻言惊得连连咳声,回首看过去。 杨于洪立在墙头上,也不知何时来的,他面色阴沉,花白胡须随风轻扬,双目炯炯有神,目光落在……落在沈相叩着白七的手上。 白七满怀热泪地望着杨于洪。 关键时刻还得是她师父雪中送炭! 第8章 第 8 章 “好端端的,斗起棍来,还牵上小手,摸上头了?”杨于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拉下冷脸。 “还是青天白日里,两个大男人,不害躁。” 白七沉默后撤两步,望天望地笑了笑。 两个大男人。 她师父面不改色扯起胡话来也是毫不害躁。 “门主有事?” 杨于洪似是丝毫没瞧见沈相蹙起的眉与一丝不耐,也不在意沈相对他的称呼,莫名其妙在一件事上较了真:“这娃娃可是我宝贝死了的好徒弟,你要是拐了去,我和你拼。” 说着,杨于洪和沈相同时看向白七。 “?”白七失笑,“我可以说我很荣幸吗?” 沈相无言片刻,忽的意味深长说了句:“是你说,我是他师兄的。” 杨于洪突然怒气汹涌,气冲冲地盯着沈相。 白七笑着打圆场:“师父快下来吧,沈相师兄和我师出同门,何来抢不抢一说?” 杨于洪甩袖,哼声道:“那不是一回事。” “为何?师父,你这就有失公道了。” 白七立在沈相身前,沈相在她身后看着前面人的高束马尾,唇角都放不下来。 杨于洪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沈……” “师兄才回山两月有余,他作为瑾山门门中弟子,瑾山各处他都不熟悉。 “师兄还要融入弟子们,您又让他一人一舍,都找不到和其他弟子交流的机会。 “更何况这么些天,师父从未传授师兄武术,叫起师父弟子来,生疏得像才认了他做弟子两个多月似的。 “师父,过分了!” 白七的语调很轻,可杨于洪看见沈相逐渐上扬的嘴角便气的支支吾吾,顿时充满了危机感。 “……白雪豆儿,去我院里书房,把案台上的卷轴拿过来。”杨于洪瞪她。 白七气冲冲瞪回去:“师父又是忘了什么物件,吩咐弟子跑腿呢?” 杨于洪冷哼:“也罢,那卷踏莲步法你也不想要,便放在我案台上吃灰吧。” 白七很有骨气地身形一顿,挣扎了一会儿,向后甩下一句“师兄我很快回来”,便轻功一跃翻墙出去了。 沈相看着杨于洪待白七走后,面上流露出来的得意笑容,扶额轻叹。 师徒两个真是如出一辙。 想象中的大战没有出现,相反,两个人异常平和地在石台上下起棋来。 杨于洪看着沈相下了一子,缄默片刻,长叹道:“现在倒有人会护着你了。” 沈相勾唇,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两个人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位似是刚及弱冠年轻模样,另一位却是白发苍苍。 可又不对,沈相似是感情凉薄了些,但又相信着杨于洪。 沈相再下了一黑棋:“怎么还是这么爱下棋?” 杨于洪不想理他:“爱下也没用,回回也下不过你,就只是上次赢了一回。” 沈相忽的看自己的手掌,开口道:“白七他到底是……” 白七乐呵呵的抱着新步法打开门,院中二人缄默无言。 她知道规矩,没有讲话,步子极轻,无声无响,走到石台桌前。 他她瞥向正举着一子白棋思忖得满头大汗的杨于洪,好笑轻叹。 师父是个糙人,虽然武功盖世刀法绝伦,可非常这种于琴棋书画一类的雅事,各有研究,可也没研究出个名堂。 俗称,又菜又爱玩。 所以眼前这一局棋,杨于洪满头大汗的模样略显滑稽,反观沈相,无波无澜,执子的手修长匀称,指尖一下下搭在棋子上,风轻云淡,却游刃有余。 片刻后,沈相赢下一局,杨于洪长舒一口气,反复回味残局,颇为认真。 白七给杨于洪递来一盏凉茶,狐疑地问:“师父来师兄院中,怕不只是观摩师兄与我比试这么简单吧?” 杨于洪哼声:“确有一事要告知你们,几十里外,高州思路镇上,有一户邹姓人家,是个做生意的大户。 “前些日子邹老爷带着商队路过关口,货物并人马一齐不见,邹老爷慌的特寄信山门,找上邹九长老。 “为师想着高州远在几十里开外,是个不错的游行宝地,所以……” 他顿住不再往下说,白七习以为常,道:“又是任务?师父每回让弟子下山远出历练,受苦受难,还美名其曰游行赏景,诓骗,讹诈!” 杨于洪故作为难,从怀中取出一本秘籍:“哎呦,为师这里怎么还有一本刀法啊,还是小型刀具的,哎呦呦,该怎么处理呢?” 白七义正言辞,轻轻的摸上秘籍:“这个小事怎么能麻烦别人,师父请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杨于洪呵呵一笑,继续道:“你哪次去执行任务不是去玩?” “怎么会,师父细算算,弟子一年光景,出的任务不下百次,门中就属我最勤快了,劳动模范,道德标兵。” “哄鬼!让你替为师下山去临城买豆儿苑的豆花回来也算什么任务吗?” 白七攥紧秘籍:“师父强词夺理!” 杨于洪大怒拍桌:“为师正大光明!” 杨于洪恨铁不成钢地拧白七小脸,白金骂骂咧咧护住自己的头,不住后撤。 一个看似用力实则手上力道轻得如拧棉花,一个不住后撤实则没有退多少距离也不反击。 师徒二人拌起嘴来虽没完没了,但从来没有动过真格。 沈相走上前,拉住白七的手,往自己身后带,暂停师徒二人之间的争吵。 “门主是想让白七去?几十里开外的高州,他一人前去,未免劳苦了他。” “我几时说了让她一个人去了?邹九长老好歹是邹老爷的亲叔,他座下百名弟子不是人? “况者,除去邹九长老座下最杰出的五名弟子和白雪豆外,我另有一位人选!” “何人?”白七见杨于洪盯着沈相,愣了瞬,“师兄?” 沈相握着白七的手瞬间顿住,他回眸,下意识看向白七,在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杨于洪继续道: “你们二人同去。” 第9章 第 9 章 这日清晨,白七轻衣快马,立在山门门口处等候。 她身后“瑾山门”三个大字横在两柱梁椽上,威风十足,三个大字用玄金色染漆,低调暗沉却磅礴有力,更显得椽旁的白衣少年郎翩翩若仙。 现下六人还未到约定地点集合,白七抚着马背上略微粗糙的鬓毛,等了片刻便觉无聊。 她闲不住,取出腰间的请风,半截手臂长短的玉刃随意又有致的舞起。 估摸有一刻钟过去,她蹙眉认真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记错了日子。 别人尚可,怎么连沈相师兄也误了时辰?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白七心细,也觉得出沈相的一些习惯和秉性,师兄有言必应,一言九鼎,向来不会拖延一分一秒。 白七百般聊赖,胡思乱想,脑海中不断描绘那抹玄衣身影,愤愤练刀。 远处有一位上山打猎的年老猎户爬上了山,他着急眺望,拄着一根枯朽的木棍,一看见白七,神情激动,踉跄小跑过来。 白七听见响声,执刀回眸,一见来人便愣住,赶忙收刀迎过去。 “苏伯?”白七连忙稳住他踉跄的身子,“您怎么?昌明酒楼出什么事了?” “白七公子……山中有野狼……”苏伯满脸热泪:“我……我小儿……!” 沈相此时被杨于洪拦截在半路上。 杨于洪强调再三:“白七那小子虽说脑筋挺灵光,可总归见的人少了,此番远程难免意外,你尽可拘着她些。” 沈相应接再四:“这是自然。” 杨于洪忧心忡忡:“另有其余五名九长老座下弟子,武艺不逊,想来会有些高傲,白七那小子没心没肺,自由惯了,保不准会和那五名弟子出口角,我知道你除非情势紧迫不会出手,可在这方面,你斟酌情事,助着些。” 沈相语气淡淡:“门主放心。” 杨于洪唠叨不停:“白七虽说为出任务,走过的远路不少,经验还算充足,可因为这回高州之程非比寻常,你多多叮咛她和那五名弟子小心行事,虽说有你在,出不了事,但如有意外,即刻回来。” 杨于洪目光侧移:“你知道这一次高州之成意味着什么,思路镇,有那个人。” 沈相端坐在马上,侧目睨他一眼:“门主,白七已经在瑾山门门前等候了有半个时辰了。” 杨于洪立刻收起心绪,迅速喝道:“你怎么让人家小姑……人家小师弟等这么久!” 沈相都懒得看他,快马加鞭,玄色衣袂飘然离去,只甩下一句留与杨于洪: “他是沈某师弟,沈某倾鼎,也会护他半点无虞。 待沈相赶到时,白七已与其余五名弟子,聊的热火朝天。 白七坐在马背上,怀中有一个五六岁模样大的孩子,正有些畏惧地扯着白七的短衫。 她的短衫是米白色,被怀中的孩子拉拉扯扯,褶皱明显,衫上的斑驳血迹更加明显。 她面色有些苍白,还喘着气,正在和同在马背上的一名女弟子并肩而立地讲话,另外有两名男弟子听着白七的话语哄然大笑,几人都在逗着怀中的孩子。 白七翻身下马,双手抱着孩子递给马下的一位老人,神情温柔地说了几句话,那老人似是感激,不停地在鞠躬。 老人取出怀中的一个酒葫芦,一面擦泪,一面双手推给白七。 她没有拒绝,含笑收下,俯身轻轻摸摸孩子的头。 沈相没有上前,安静地看着老人和孩子鞠躬道谢后离去。 但是在看见白七拔出酒葫芦的木塞,仰面吃了一大口时,他叹气,骑马走过去。 白七咽下一大口,眉开眼笑,余光见沈相往这边来,把着酒葫芦的手高高举起,冲他挥了挥。 方才与白七并肩而立的一位长春色绣裙女弟子盈盈笑着,俏脸可爱,却不失大体的温柔,道:“见过沈相师兄。” 那两位男弟子中的青袍公子,正好瞥见从远处而来的沈相。 沈相身披玄墨色长袍,领口有一个青白玉串,里衣是灰蒙色。 气势凌人。 青衣公子抱拳行礼,温文尔雅一笑:“沈相师兄。” 其余人闻言纷纷回身,从沈相抱拳一礼。 独独白七行礼行得十分随便:“师兄终于舍得来了。” 沈相笑着看她:“门主有事吩咐,耽搁了。” “我们是九长老座下弟子,”她手掌并拢,指着另一名沉默寡言的齐紫色武衣女子开始介绍,“这位是我师峰中,邹师父座下五徒弟紫樨,这位赤黄武袍公子是四徒弟落朗,青衣公子是三徒弟宋南畔。” 说罢,她反手指着自己,又行了一礼:“二徒弟,孟伊儿。至于我们师兄……” 一语未了,孟伊儿两眸清明,匆匆看了一眼突然讪笑的白衣少年郎,笑意灵巧:“那位,在旁侧有些沉默的公子,便是我师峰中的大弟子,司马霆。” 落朗大笑不止,上半身俯在马背上。 他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朝着白七挤眉弄眼,声音洪亮:“白七小师兄,和我们大师兄很熟吧?” 孟伊儿闻言轻叹。 邹衍座下上百名弟子,分派管教,九长老峰下的所有弟子由不同的执事分配带领,在统一由邹衍传授武艺。 而他们五人不从于任何执事,直接师从邹衍门下,武艺在百人之中最为卓越。 因为这个,司马霆和落朗同师邹衍,又皆是武艺不凡,难免切磋与口角。 自从那日白七用六柄钝刀胜了司马霆后,落朗的嘲讽更甚,司马霆做事还算磊落,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如今落朗粗枝大条地在白七面前提起,孟伊儿都替司马霆感觉微妙。 “四师弟,”孟伊儿语调温柔,话语间隐含严肃的警告,笑向落朗道:“峰中有训,说话不得造次,门中亦有训,尊师重道,敬爱长辈。” 落朗耸肩,似是不以为然,却不再多说。 白七扬唇轻笑:“许久未见司马师兄,倒比上次见面时,气息更为内敛沉稳了。” 少年的话真诚有力,司马霆本就不屑于同人与共,做事独来独往,鲜少听人夸奖自己。 此时他骑马孤傲立在人群之外,闻言一顿,侧目多看了白七几眼。 他吐字有力,声音很低沉,同他背后所系的那把宽大长刀一样,很有厚重感:“若白七师弟不嫌,可能否在与我打上一架?” 白七勾唇:恭敬不如从命。” 孟伊儿见状,用新奇的眼光看着白七,扯上一旁沉默不言的紫樨与言笑晏晏的宋南畔,向沈相笑道:“山高水长,我们何不路上说?” 沈相瞥向身侧的白七,低声问:“袖子哪来的血。” “啊,刚刚那个老人家,苏伯,昌明酒楼的掌柜,他的小儿在山中迷路,我帮了下,找到孩子的时候,旁边有十几只野狼,这是那狼的血。”白七无所谓地拍拍袖口,笑眯眯的看他,“怎么了,师兄担心我啊?” 沈相看着她:“嗯。” “放心吧,师兄,”白七冲他扬了扬酒葫芦,“我不亏呢,昌明酒楼的好酒在我手上,是我赚了。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此时未曾想到沈相会突然肯定,轻轻扬唇,略微刺眼的盛阳落在她鸦羽长睫上,唇红齿白,明朗夺目。 “走吧,有厉害的我陪着师兄呢,莫怕。” 第10章 第 10 章 “小七,你莫不是拿反了地图了?这是高州关口?什么破地?关口附近的思路镇呢?镇呢?” “三郎大哥真的中暑了,瞧不见半里外那三个大字?思路镇,写的清清楚楚,不要诽谤我哦,我地图拿的可是正正的。” 黄昏时,高州边境,西面关口,城墙护河外。 此时此刻,路过的庄家人寥寥无几,大多都是上了年纪,有大把白胡子的老者与抱着婴幼儿的妇人,此时看着大道上那七名骑马身影,仰头侧目,诧异的走过去。 其间有位手持一张发黄地图的白衣少年郎,墨发高束,被一缕朱红发带绑起,行囊很少,上身着一件白锦披衫,腰间挂着一红穗子酒葫芦与几柄小刀,模样极为俊气,略微青涩的小巧柔和,此时歪着头,扬眉打量着关口大门。 他身旁的玄衣男子五官英挺,薄唇不点而红,全身上下并无武器,脱俗拔然,卓然而立,很是吸引姑娘们的目光。冷淡的眸子瞥一眼身侧人手中的地图,沉默片刻,还是说出真相:左右拿反了。” 白衣少年身后有两名女子,其中一位长春色绣裙的温婉姑娘,笑眯眯地拍了拍白衣少年郎的肩:“小七?第三回了哦?” 少年迅速认错,诚挚道歉:“伊儿师姐恕罪,是我中暑了。” 人群靠前的两名男子,皆是气度不凡,气宇轩昂,其间一位青衣公子接来地图,笑了笑道:“反是反了,不过无伤大雅,我与大师兄在附近探查了一番,思路镇就在不远处,三郎可以问问周边路人。” 落朗指着自己,很是惊异,犹豫了片刻还是翻身下马,拍拍袍口的尘土,径直走向一位带闺女出门的老妇人。 他立在二人身前,躬身抱拳,硬朗眉宇很是俊逸:“敢问阿婆,思路镇可在附近?” 老妇人半天不语,用忙拉住落郎厚实的手,上下摩挲。 落朗惊的跳起:“阿婆??” “娃儿啊,”老妇人越瞧他越笑,“我这闺女今年十有八,琴棋书画皆会一些,生的也算齐整,你瞧这可还喜不喜欢?” 旁侧的年轻姑娘没有讲话,娇滴滴的红了脸。 落朗:“?” 白七坐在马背上没有憋住,轻嗤一声,立刻俯在马背上大笑得不能自抑。 沈相在她身侧,扶住了她的腰身。 便连司马霆与紫樨都是略微偏头,双肩微颤,暗自憋笑。 孟伊儿突然叹气,忧愁得真情实意:要怎么和师父和门主师尊说呢,移居,聘礼,退隐民间,不再染指江湖……哎呀,麻烦死了。” 落朗:“……” 宋南畔忽的笑起,温柔得真心实意:“看上去,三郎留在高州很好,还可以安家立业。” 落朗:“……” 沈相一面扶稳白七身形,一面冷静查看天色:“已经入夜了。” 于是落朗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忍辱负重,咬牙再行一礼,移开距离,正色道:“阿婆说笑,这位姑娘闭月羞花,才貌俱全,落某一介游浪子,如何担得起姑娘青睐?还请阿婆与姑娘指点落某,思路镇在何处。” 他越拒绝,老妇人表达的越直接:“公子何必过谦,您担得起的。” “落某担不起。” “担得起……” “担不起!”落朗战战兢兢,直接打退堂鼓,双脚不断后撤:“阿婆既无相告之意,落某便不多做打扰了,多谢。” “且住。” 落朗的表情明显快要绷不住了,回眸憋出一笑,欲哭无泪:“姑娘还有什么事。” 姑娘打量着他们,语气忽然平和简单了起来,“你们是南边来的侠士吧?” 白七和沈相相视一眼,复而抱拳坦然笑道:“姑娘慧眼,只是不知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眼下只有你们会愿意来高州了。”姑娘欠身,抬眸:“各位请随我来。” 山道崎岖,松林绵密,如黑云压城。 同行一路,众人从冯阿婆口中知道了零零碎碎的思路镇的情况。 沈相一手牵着缰绳,瞥了眼走在队伍前面仍侃侃而谈的落朗与冯阿婆几人,复又回眸望向他身侧的白七,声线轻缓,伴着些许温柔:“在想什么?” 白七回神,抬眸看了一下前方,忽而调整位置,距离沈相更近了些,仍旧垂眸沉思着。 她喃喃道:“适才听冯阿婆所说,思路镇后的山道平缓,崖峭不多,商队理应好过才是,纵使有山寇,地形如此齐整,倘若商队有些会功夫的人,对付起来也不难。” 她垂眸时,两颊的细碎丝发微翘,高竖墨发的发冠上所绕着的朱红发绸清扬,眉间微颦,清尘忘俗。 白七抬眼,两眸清明,认真望他:“有些古怪啊,师兄?” 两人只隔几厘之差,相望无言。 白七疑惑,拖长语调:“师——兄——?” 沈相眨去眸中泛起的波澜,偏过头,一切正常:“有理,应去镇后山探查一番。” 白七见他回答,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诉说她许多天未曾练刀的苦闷,抱怨她许久没有碰过腰间的酒葫芦,嘟囔他们思路镇这一行过后还要找司马霆师兄打上一场。 她的声音轻柔如白羽拂耳,沈相应着,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长睫微颤,深叹一口气。 往日怎么没发现,他这小师弟垂眸安静下来,这么像个姑娘。 白七正说在兴头上,一侧目便见清远俊朗的师兄反常地勾起唇,瞬间不悦。 “我不过说了下前日在漠路旁的客栈暂住时,我暗自拿了块宋师兄的薄饼吃,师兄就笑成这样了?” 沈相笑意更盛,抬手轻叩她发顶,轻声说:“我在听,没有笑你。” “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还说没有笑。” 白七哼哧,不屑一顾,却听见沈相说:“还好你是个男儿。” 她一惊,面上却不显,含怒瞪向身侧卓然而立的男人。 沈相却不再多说,抬起手指轻蹭了下她鼻尖,低笑出声。 幸好是个男儿。 注——落朗叫三郎,是因为他身上共有三把刀。[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镇上行人寥寥,有一队人马衣衫轻薄。 七人一路牵着马匹,同冯阿婆与她的女儿冯闻歌行在大道上,此时已是午夜。 进镇的官路还算辽阔,放眼看去,路上却没有多少行人。 偶尔的几位过路人看见他们一众人,欲言又止然后绕着走。 白七转眼,和一位老人家对上视线,那老人家一惊,深叹一口气撇头转向,端着竹篓走过去。 白七眯眼:“我长得像是什么朝廷通缉犯?” 沈相安慰她:“没有你这么好看的通缉犯。” 落朗闻言就像见了鬼一样,噗声回头,瞪大眼睛惊愕的看着两人。 白七正想为自己辩解,他们一行人便到了目的地。 是冯阿婆的院房,一间小酒楼门口。 宋南畔折扇轻展,打量四周,忽而笑意清淡的道:“阿婆的酒楼经营不周啊,为何楼房砌的陈旧,木门倒是很崭新?” 冯阿婆将众人的马匹安顿在楼房北侧回来,闻言无奈苦笑道:“娃儿莫怪,农家人有农家人的苦处,酒楼生意不好,没有客,所有楼房陈旧,娃儿开门就行了。” 白七迈出的步子一顿,瞥了一眼身后的老妇人。 冯阿婆没有解释木门为什么是新的。 此时落朗和司马霆立在队伍最前方,落朗侧目,见司马霆冷脸傲立,丝毫没有自己开门的意思,便主动上前,叹气道:“行咯,劳苦活我来做吧。” 司马霆的眉宇紧皱了几分。 木门被缓缓打开,月光漫漫,从细缝中透进,一片柔和。 倏地,一到影子寒光猛然刺破暗缝,速度惊人,直接落郎命门,猝不及防。 沈相反应最快,极快地抽出青玉长笛鹊起,正欲冲上前,却在瞥见白七顺势拔刀的一瞬间顿住,悄无声息按回鹊起。 白七与司马霆几乎同时拔刀,司马霆虽慢了一息的时间,却出刀狠厉,转向横劈迎向落朗的宽刀,刹那间,两把长刀相撞,声音震耳欲聋。 回音未散,白七从后传来的声音便接连响起:“蹲下!” 话间,她的短刀早已挥向木门,木门轰然破裂,灰尘四起,迅速弥漫开来。 众人推了数丈远,沈相仍立在最后,好整以暇地望着。 紫樨拔出背后如枪似戟的长刀,刀尖极锋,蓄势待发,冷艳的眸清淡而严穆。 孟伊儿手持两柄中型弯刀,不禁埋怨:“小七,赶了多少天的路,又染上这些尘土。” 白七回身笑道:“伊儿师姐饶命,我这不是故意破开门扬起土灰,迷住对方视线,好掩护我们一起后撤嘛。” 灰蒙尘土中,隐约出现十几个粗衣匪汉,各个手持大刀大枪,意图极为明显。 宋南畔见状嗤笑,折扇收起,笑意盎然:“阿婆怕不是上了年纪,忘了,我们是哪里来的人。” 冯阿婆战战兢兢立在人群最后,不敢多言。 落朗因为冒失行动,加上司马霆替他挡下一刀,颇为不爽,气冲冲的拔刀。 白七按住落朗,又拍拍司马霆的肩。 孟伊儿看了一眼远处碎了一地的凄惨木门,复杂道:“亏你也能把一把短刀使出耍大刀的架势。” “我不小心用力过猛了,下次注意,我力轻些。” 司马霆执刀的双手紧了几分,冷声道:“十八人。” “来一百八十人也是一样,”白七笑盈盈地抽出腰间玉刃请风,又从鞋靴内层取出四把小刀,搁在指尖,悠哉悠哉道: “要论刀,百人也难敌我二手。” “这位大哥,你劫人钱财、杀人放火前,也该打听打听来者是谁吧?” 白七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疼得叫苦连天的匪汉们,无奈叹气,道:“同我们比刀法,想什么梦呢?” 离她脚边最近的匪汉呲牙咧嘴。 他们怎么知道这七个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的人,个个耍起刀来如同罗刹鬼魅。 耍大刀的气势铺天盖地,舞匕刃的动作迅猛乘疾。 他挣扎捂着自己骨折的右手臂,抬眼瞪向白七,咬牙切齿。 尤其面前这看似弱冠未及的小子,小刀舞的最狠,明明上一秒她指尖指夹着两把小刀,下一刻,自己后背便中了三柄不知是她何时抽出的弯针。 叫人伤的不明所以,可又被她压制性的打,毫无还手的机会。 没有被她打死也会被她气死。 地上躺着的匪汉大多被粗绳缚住手脚,少数没有被绑住的人,也是半伤半残动弹不得的。 其中为首的匪头子自认精明,见白七年轻,便咬定了白七最好说话,咧咧道:“我们和少侠无冤无仇,都是空着肚子要吃饭的人,何苦下这个死手?” 一直在队伍后面保持安静的沈相忽然在此时笑出声。 众人一齐看去,见玄衣公子抬手掩唇,好看眉眼弯起,声音清淡却有些温和:“你要同师弟讲道理?” 话音未落,匪头子忽然惨叫出声。 白七俯下身子,将一枚银针稳稳当当刺他的后颈上,一面笑道:“如若我没有记错,刚才打斗中那句‘昨日刚宰了两个不知好歹的老头,今日就拿你祭酒’,是你说的吧?” 匪头子白眼直翻,气得两颊腮红,身子疼的说不出话,整个身子躺在地上直打颤。 “不过只扎了你一个麻穴,疼成这样,”白七取出银针,抬头望天痛苦回忆,“想我小时扎步,累得睡过去,一醒来发现师父六针齐下,麻得我快抖成筛子了。” 沈相低低笑起,毫不掩抑。 一旁的宋南畔错愕的看向沈相,不可置信。 原来沈相师兄碰上白七这么反常。 紫樨咳声提醒道:“这十八山匪作恶无数,我们不必留手,可是……” 孟伊儿和落朗会意,相视片刻。 转身走向跪坐在地上的冯阿婆,冯闻歌默不作声扶起她。 “山匪之事已解。”孟伊儿温和相劝,眼神却不容置疑。 “冯阿婆,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第12章 第 12 章 几人分工合作,孟伊儿、宋南畔、落朗和紫樨询问冯阿婆详情,同时,沈相、白七和司马霆则用武力让十八个匪汉招供。 天将拂晓,两边的人都询问的差不多了,七人在酒楼大堂里细细吃着茶,慢慢商讨,冯阿婆和冯闻歌坐在一侧,沉默着听他们说话。 孟伊儿微微皱眉:“那为首的山匪与冯阿婆所说大致相同,思路镇后山山脚有一处匪窝。近日以来,他们作恶猖獗,拐了许多镇民去,江湖上的各方正派势力前来剿匪的人,都在这酒楼门前中了套,猝不及防,遭了杀害。” “冯阿婆是帮手?”白七报刀沉吟,侧头看向一旁的老妇人,“怪不得。” “冯阿婆的小儿子被拐进匪窝,匪寇以此为要挟,强占酒楼下套,”落朗扬眉,“只是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冯阿婆两目浑浊,饱含热泪:“真的句句属实了,我怎么敢再说一个谎字,你们都是来救我们的好娃娃,是我糊涂,险些害了你们。” 白七不语,坐在桌沿上玩着刀,看向落朗:三郎师兄,何事古怪?” 紫樨皱眉,道:“思路镇山匪一事动静不小,远在几十里外的瑾山都有所耳闻,高州地方官员难道不知道?” 落朗连连点头:“对,就是这里怪,高州的父母官理应出手的,这些匪寇猖獗了半年有余,朝廷官员怎么还没有动静?” “的确,”孟伊儿垂眸沉思,“山匪强杀夺掠,官府无视民怨,难道不怕民间游说起义?” “简单,”沈相立在白七所坐的木桌旁,淡声道,“山匪猖獗,于官府有好处。” 孟伊儿会意点头:“沈师兄常年云游在外,历练最多,所见所闻涉及天下苍生,沈师兄所说有理。” 司马霆撑刀而立,坐在几人之外的桌上吃酒,声音低沉:“首要之事是找到师父的远戚,邹老爷。” “邹老爷?”冯阿婆颤颤巍巍,闻言惊诧不已,许是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偏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安静的冯闻歌,不再吭声。 孟伊儿紧锁眉头:“冯阿婆,事已至此,何必再瞒?” “我……” “不必问奶娘。” 一侧的冯闻歌忽的起身而立,浑身气质忽的变了一个样,此时的她宛如一个宦官小姐。 晨曦缓缓照进堂内,落朗坐在冯闻歌的不远处,此时见她站起身,忽而借着微光瞥见姑娘耳垂下方的一点红痣。 是他在山门临走前,于自己师父房中看见邹家人的画像,其中就有一位小姐的画,耳垂下方也有一点红痣。 他瞪大眼:“你是……邹姑娘?” “邹姑娘?”白七和落朗同款表情,“邹老爷独女,邹轻歌?” “抱歉,形势所迫,不由得舍弃家姓,换了名字,”邹轻歌盈盈躬身,语调含着哀怒,“小女这便将山贼抢掠我邹家商行,借去我邹家人丁一事,交代明白。” “在后山脚?” “不错,那些匪寇行踪诡异,在后山脚处劫掠我邹家十余辆马匹,马匹上载的货物很重,加上邹家二十余口人丁,匪寇如要运回营地,不会往山上走,故我推测,匪窝是在山脚处。” “山脚处的营地大多易攻难守,明明不适合驻营……” 邹轻歌正襟危坐道:“另有一事,这些匪寇们的大当家,貌似,不能行走。” 落朗挑眉:“不能行走的山匪?” “小女在山匪行至半路时,偶然听见路过的两个山匪说,大当家从未出过户,也许正因如此,我和奶娘才可以从山匪的监管中逃出生天。” 落朗被绕来绕去,宋南畔看着落朗一副脑子快转不过来的样子,叹息了一声,拍拍他的肩。 孟伊儿看着落朗,叹气:“也不知道后山是何山,闹得这般动静。” “你们原不知道?”邹轻歌有些诧异。 冯阿婆回忆起多年前的事,道:“山名已经失传多久了,依稀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岭,万……万寂岭。” 沈相和孟伊儿闻言皆是一顿。 坐在沈相一旁的白七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见沈相忽的勾唇,仰头问道:“师兄知道这是什么山?” 沈相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句:“门主倒是拣了个好地方与你们历练。” 司马霆是个常年待在山门中苦修的人,同样不知道这是什么山,皱眉。 孟伊儿没有沈相那般轻松,神情难看,满脸复杂,忽而转头面向紫樨,沉声道:“事关万寂岭,此事已经非同小可,紫樨善骑马,速度快,劳烦你回山门禀报此事,让师父和门主师祖尽快多派些人马来。” 紫樨点头,不曾多言一句,执刀翻身便离开了酒楼。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驾马的长吁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马蹄踏地声。 宋南畔此时忽然想起,微凝的眉凝得更紧:“万寂岭?莫非是四年前的那个万寂林?” 落朗性急,连声道:“快别绕关子了,万寂岭,万寂林,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孟伊儿温婉眉头紧锁。 “人定入寂,万物归林。“ “当年有一位万姓公子凭一把名为万寂的眉尖刀,铲奸除恶,杀尽了恶人,却因为一事彻底厌恶了人间红尘,自此开始虐杀江湖义士,被江湖各派势力讨伐,隐匿在万寂岭里,再也没有消息。” 宋南畔也是语重心长:“况且那人独自游荡江湖多年,刀法了得,很难对付。” “听说当时江湖上出面讨伐的势力太多,竟然都拿他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我们天三门出的手。” 白七瞬间来了兴趣:“师父同他比刀?那场面……” 她身侧的沈相默然而立,闻言轻轻抬眼,望向白七,眉峰如翠岭簇起,清远好看。 他勾唇,噙着零星笑意在眸间:“当年一战,我有幸参与。” 少年郎发尾摇曳,转过头来惊喜地看着他,明眸皓齿,此时惊喜的样子活像个武痴。 “师兄参了战?如何?那万寂林的刀法有多精妙?能抵得过我师父吗?” 他抬手蹭她鼻尖:“你师父不曾去。” “咦?”白七轻皱鼻子,“可我记得,四年前那段时间,当时师父好生叮嘱我过,说他要出远门,让我万不能怠慢修行,出了好两个月的远门呢。” 宋南畔沉思了片刻,道:“门主师祖是不曾去,最后我们天山门派的弟子,是剑门瑜山,枪门琼山的,那日过后,世人皆是这么说。” “不对不对,不符常理,”白七抱胸不解,“师父明明最爱凑热闹了,遇上这种事他怎么会不去?” 孟伊儿扯回正题:“总而言之,今日我们所遇之敌,如若真的是万寂林,但我们几个人对付起来,不论是输是赢,他有人质在手,我们也不能太过冒进。” “以人质为先,还是禀报师父和门主师祖一声为好。” 司马霆收回落在远处正沉默安静听他们讨论的邹轻歌身上的目光,问道:“万寂林真的不能行走?” 孟伊儿深叹:“但愿是真。” 第13章 第 13 章 众人商讨妥当,将十几位山匪缚住手脚,一个个都扔进酒楼后房里。 那个匪头子被白七单手拖着走,咬牙切齿地脱口大骂。 沈相看他,拍了拍自己袖口似乎不存在的灰尘,倏地挥袖,匪头子噤了声,身体止不住的狂抽。 白七看着匪头子头上忽然多出的一柄银针,嗤声一笑。 一行人安置好行装后,即刻出发,邹轻歌被冯阿婆安抚了一路,送至门口,临别之时,一直保持安静、弱不禁风的姑娘坚定地喊道:“请诸位带我前去,我从山中侥幸逃脱,有我引路,诸位在山中也不会迷失方向。” 沈相睨向她。 孟伊儿坐在马背上,回首和宋南畔相望一眼,似是随口道:“邹姑娘可是认真的?路虽不远,却是山路,颠簸崎岖不必说,我们在途中,可是不会停留一分一秒的。” “我明白。” “既然明白,姑娘便上马吧,到了山脚处,我会将你安顿在林间,保你安全。” “多谢孟姑娘。” 落朗没有关注邹轻歌的神情,道:“这酒楼距离山脚处没那么远,我们何必骑马?” 宋南畔轻展折扇,呵呵笑道:“这种距离,骑是不必骑,只是我们的马匹……” 白七闻言,心领神会的看一下队伍后的驻足冯阿婆。 看来大家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白七才从冯阿婆身上移开视线,晃了晃手中的已装满的酒葫芦,一回身便见邹轻歌头埋得很低,让坐在马背上的其余五人看不见她的脸——此时她一字一顿。 “我当然明白。” 和邹轻歌同行一路,几人大概对山形有了模糊的认知。 山匪的营地在环山之中的山谷中,营地藏在连绵不绝的山中,易攻难守。 而他们要想直入营地,就必须翻山越岭,从山外直入山中。 宋南畔看着身后正被孟伊儿扶着翻身下马的邹轻歌,莞尔提醒:“姑娘至此便停下吧,我们上山,姑娘待在此处,如果我们突发不测,也可保你安全。” 邹轻歌没有犹豫,纤细单薄的腰背依旧挺直:“好,我就在此处等候,替诸位看守马匹。” 孟伊儿睨向她,将身上一把灵巧小刀放在她手心,叮嘱道:“此刀姑娘可以防身用,麻烦姑娘了。” 邹轻歌攥紧小刀,垂首点头:“诸位千万小心。” 白七翻身下马,无言看她。 众人在她的注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山,渐行渐远。 山中没有路,到处都是杂草丛生覆盖着,山坡不算崎岖,甚至称得上是宽阔,地面上依稀可见马车掠过的辄痕。 白七走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最后是沈相,在除沈相外的人都是左顾右盼、观察地形时,白七忽的转过头来,凑近了问道:“师兄,你认识邹姑娘吧?” 沈相轻笑,自己配合着她悄声道:“何出此言?” “我见你一直盯着邹姑娘看,”白七扬眉,声音有些小,听起来闷闷的,“师兄莫不是,有意了?” 沈相抬手叩她发顶,力道有些重,白七哼了声:“我瞎猜的嘛。” “因为四年前那战,我见过邹姑娘。” 这倒是在白七意料之外,她眨眨眼:“邹姑娘?她身为高州地主邹家的千金,为何会出现在江湖武斗上?” 沈相忽而勾唇,白七微愣,一时看不清这一抹弧度所含的情绪,似是讽笑,又似是感慨。 “也许是,她情非得己。” 白七扬唇笑得狡黠:“这段故事师兄待会儿说给我听,只是我发现,邹姑娘似乎不认识师兄呢。” “她为何需要认识我?” 白七连连啧声:“如果不认识师兄,这会是邹姑娘一大遗憾,毕竟凭师兄这品貌模样,男女老少通杀。” “男?”沈相抓住重点,笑意愈盛。 “没错,男的也可为你倾倒,师兄,你的魅力就是如此之大。” “包括你吗?” “当然不包括,因为我本来就是女……” 话没说完,白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走在白七前面的落朗迅速回头,眯眼问她:“小七?” “无事,”白七迅速撇下身后仍在低笑的沈相,加入新话题,“你们觉不觉得奇怪?” 宋南畔也回过头:“何事奇怪?” “山中无一点鸟兽之声,”孟伊儿也察觉到了,“连绵不绝的山,难道没有鸟兽?” 话音刚落,几人正上方的茂密树叶中忽的刺出一把弩箭,司马霆瞬间拔刀,替孟伊儿挡下一击。 “多谢师兄,”孟伊儿也注意到了头顶高大的婆娑树叶中露出的箭弩。 几人停滞不前,警觉的打量周围环境。 宋南畔皱眉:“明明没有人在附近,是机关?” 白七拔出一柄幽蓝色短刀,叹气:“看来那些山匪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思路镇了。” 落朗闻言轻嗤:“八成是没想到我们的速度会这么快,几面埋伏设下,都没有人看守。” 沈相将白七牵至另一条道上,闻言轻嗤:“何止是弩箭,看那棵树上,还有掺了毒的千丝线。” “千丝线都用上了?”落朗不太明白为什么小小山匪,会有江湖上以韧性极强著称而十分昂贵的千丝线。” 思考了许久,他突然反应过来,半信半疑的问道:“知道的这么快,莫不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司马霆突然像看傻子一般看他。 落朗:“?” 宋南畔笑盈盈地道:“师弟这个时候发现,倒是好眼力。” 孟伊儿叹气:“三朗师弟,师姐知道你在山门中修练时,师父常常夸你,你也的确在师父座下武艺名列前茅,可脑子也是个好东西,你闲暇之时,除去武艺,也要多练练脑子。” 落朗:“……师姐,训归训,还请不要人身攻击。” 白七笑得两肩打颤,伸手拍了拍落朗孤独的背,说话都快喘不过气:“三朗师兄,伊儿师姐的意思是,没有人跟踪我们,如若真的有人跟踪,以我们几个的实力,绝不会洞察不到。” 宋南畔笑完了,才为他可怜的师弟落朗解释:“是有人从一开始变在演戏中戏,做局中局,我们的位置、动态,那人通风报信,给山匪交代的明明白白。” 落朗忽然醒悟:“冯阿婆和邹家姑娘?” “后者不是。”孟伊儿仰头望向已经是不远处的山巅,一面走,一面防守从头顶的树中射过来的弩箭。 “邹姑娘家父被劫,无依无靠,大小事情皆由冯阿婆一人处理,而山匪以她的小儿子作为要挟,让冯阿婆与其狼狈为奸,不无道理。” 司马霆冷笑:“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个方法。” 沈相虚扶着白七的腰身,随着她一步步上山,两眸狭长,只盯着前方的白衣少年郎,状似无意道:“或是说,万寂林是故意放他们二人逃走的。” 孟伊儿一顿,忽然明白过来:“有理。” 白七啧啧称叹,倚在近侧的松树树干上:“真是危险,这么会算谋?难对付啊。” “也不知万寂林实力如何,我们几人打不打得过,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沈相无言,冷眼看向身后空无一人的树林。 第14章 第 14 章 此时凌晨已过,天已拂晓,晨光落在山中,透过树叶与枝丫间的缝隙,照着路的方向。 天色如帘,此时山中起了些许雾气,树茂遮下零散的日光,却照不散这些雾。 众人的鞋靴渐渐潮湿,那些机关不再运行,他们终于站在了山顶。 山顶的风色依旧如故,还是野林杂草,丛丛蔓生,看不见尽头。 白七嘁声,扯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出木塞,仰面吃了一口酒,道:“我们现在下山?现才拂晓,那些山匪会不会有了警惕心?” 宋南畔四下打量,皱眉道:“不妥,难保那群贼寇不会在下山的路上,也设置一些暗器箭弩之类的陷阱。” “可贼窝就在山谷中,又不能不下山……”孟伊儿喃喃,“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将营地安在山谷中?还要将劫去的人质钱财都放在山谷?” 立在人群之外的司马霆抱胸而立,他身侧的白七眯眼瞥过去,曲臂肘他一击:“司马师兄有何高见?” 司马霆沉默良久,低声道:“不知敌情,不易进犯。” 落朗嗤声:“依我说,不如直接冲下山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几人悄声商议着,白七不动声色挪步到沈相身旁,歪头看他:“师兄还要藏多久?” 白七衣领略微宽大,还时不时有薰衣草香,沈相垂眸看见,一面侧目不再看她,一面抬手替她拢上衣领:“何意?”“ “我们行了一路,师兄可从未出过一回手,”白七顺着他的动作,连忙正身束紧了衣领,“明明师兄有那么好的身手。” “不露锋芒,未尝不是好事。” “这样吗,”白七蹙眉,离他离得更近,“师兄真的忍心看师弟我忙上忙下,劳累奔波吗?” 沈相一时无言,白七见他犹豫,反而弯下眉眼笑起来,无所谓道:“行啦,犹豫就是暴露心声了喽,师兄竟然如此绝情,真忍得下这般狠心。” “我不忍心。” 白七眸中笑意深邃:“师兄说的可是真话?” “那当如何,我还有解释的机会吗?” 白七收起酒葫芦,挑眉笑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师兄先好好想山匪一事中,你该怎么藏藏你那一身功夫吧。” 她眨眼,径直走向落朗他们加入讨论。 沈相抬手轻捻方才触过她衣领的指尖。 还余有些微热。 他长睫如鸦羽翳动,弯下一抹弧度。 确实不忍心了。 众人一行商量好,不敢贸然下山,只沿着山脊走。 孟伊儿拨开旁侧的树叶:“也不知道紫樨一人快马加鞭赶到山门中,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落朗叹气:“说是要沿着山脊走,方便清楚地形,可我们这是完全在绕圈子啊。” 孟伊儿道:“无法,敌情难测,我们只得走一步看一……” “师姐!” 白七眼疾手快,转眼俯身,以指作刀,顶着孟伊儿腰侧的穴位,孟伊儿瞬间浑身软下,跌在白七怀中。 随即一支弩箭掠过孟伊儿方才站立的位置,猛的刺在后侧的树干上。 一行人这才看清楚周围的树干上皆是箭孔,宋南畔轻笑拔刀:“看来我们误打误撞,走进鸿门关里了。” “小七?”孟伊儿连忙蹲下扶起白七,见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僵硬,正想问她,却凝眉听见她说:“无碍。” 白七借力站稳,蹙眉一看左臂上的小划口,满不在乎的甩了甩左臂,啧声道:“净耍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箭上还抹毒。” 孟伊儿温婉的眉紧皱:“你中箭了?还有毒……” 话音未落,无弩箭寒光乍现,破空声不绝。 “上山的路和山顶都有箭弩?”落朗一面抽刀防守,一面抱怨,“这万寂林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孟伊儿是耍宽大的刀具的,不易躲避暗器,白七一人手持双刀,护着自己也护着她,还很轻松地应和落朗:“这么多箭弩都是自动的机关,万寂林这老家伙城府也太深了。” 沈相用长笛挡箭,手上动作不停,混乱中瞥一眼斜前方的司马霆。 孟伊儿小心躲避,不给白七拖后腿。 众人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快速穿梭,渐渐地,人群开始分散。 下一秒,司马霆忽然歪身一倒,走在他斜后方不远处的白七连忙扯住他的衣袍,白七咬牙拽住忽然昏迷的司马霆,回身大喊:“三朗师兄,护好伊儿师姐!” 落朗再次打下迎面刺来的一箭,文言忙奔至孟伊儿身前,挥手又挡下一箭:“哎,你……等等,小七!” 沈相闻言瞬间侧目,刚好看见白七拽着司马霆忽的从原地消失一般,跌落在一个深坑里。 两人毫无征兆的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然后,一片寂静。 失重感如洪潮侵袭白七的思维,这个洞似乎深不见底,洞底好像是在这座山最低处。 意思就是说,白七拉着司马霆,要从山顶直直下坠到山底。 白七的思维快速运转,洞中一片漆黑,她摸不准方向,这个高度掉下去,她和她背上这坨人非死即伤。 白七咬牙,手中的双刀忽然打转,握紧之后立即□□在洞壁上,滑了十几米有余,才堪堪缓下速度。 她在减速。 而这么做的代价是,白七白皙的皮肤与岩石剧烈摩擦,她双臂发麻,不停的打颤,虎口、指间汩汩往外冒血,指节、臂骨疼的失去知觉。 两只手臂与洞壁上的嶙峋岩石大面积的摩擦,无数的皮肉渗出血来,伤口处还有小石粒在发热着刺激她的手臂。 可速度的确有效的被缓减了下来。 她纵身反向一跃,所幸洞底已经近在咫尺,若是再让她靠双刀插在岩壁中降速,明天这两条手臂就可以砍掉作废了。 司马霆摔在地上,依旧昏迷不醒。 白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两只手臂不停打颤,因为剧痛而分泌的汗水湿糊了她的眼睛。 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只有白七在剧痛中喘息的声音。 她想到什么,忽的笑了笑。 这下还要感谢她在山顶中的那一箭了,那一箭上涂的麻药,现在倒是可以减缓她左手上的剧痛感。 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仰面看着头顶只有极小的一点光,如萤光一般微弱。 那是洞口。 白七面上都是冷汗,却勾唇笑的更深。 待她回去,沈相师兄会挑个什么法子杀了她呢。 第15章 第 15 章 司马霆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下意识抬手摸向后背,在左手撑地的指尖触及他的刀时,泄下一口气。 四下很暗,他凝眉环顾四周,顺势扶上右肩,倏地一顿。 他右肩被弩箭射穿的伤口被人处理过了。 他垂首细看,直接右肩上的伤口被人用碎衣布缠绕绷住。 “可算是醒了。” 司马霆认得这声源,回头看过去。 白七一手打着一柄火折子,一手攥着些白衣碎布,她武袍衣角有些残破,看得出来司马霆肩上的碎布是从哪来的了。 白七两只手臂上的衣服最为残破,她唇角微勾向他走来:“原来司马师兄这么能睡。” 司马霆对上她含笑的眸子,沉默片刻,还是低声道:“多谢。” “你中的那一箭上,抹了毒,而且不是麻痹之毒,是真的可以致死的哦。” 司马霆扶上自己的右肩:“你怎么发现的。” 白七呵呵笑道:“只要是我师父以防万一,在临别之时强逼着我带来的,正好派上用场。” 她摆摆手,将火折子递给他,里面俯身提起自己也是参差不齐的衣袍上,再撕下几块碎布,一面无奈叹气:“司马师兄也是厉害,明明在最初便中了箭,还是硬生生忍了半个时辰,一直到毒药发作。” 司马霆有些无措,看着她俯身给他换右肩上的药,转移话题道:“我们是如何从山顶上下来的?” 白七还没有回答他,司马霆便借着他手中的火光,瞥见不远处的嶙峋洞壁岩石上,有大量将要干涸凝结的血迹。 司马霆僵住,回眸又见白七的两臂上同样裹着白衣碎布,怔怔出神:“你……” “对了,我趁司马师兄昏迷做美梦时,四下转了转,发现前面有路。” 白七满不在乎的打断了司马霆的话,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关节,又嘶一声,甩甩两只仍在发麻,有着剧烈灼烧感的手臂,轻笑看他。 “司马师兄昏迷,这美梦可做了快两刻钟了,现在坐在地上是还要睡回笼觉?” 司马霆盯着白七两只手臂,久久没有反应。 白七一惊,连忙俯身查看:“难不成脑子给摔傻了?怎么会?我动作很轻的吧?” 司马霆忽的握刀起身,认真严肃道:“指路,我来护你。” “事情就是这样,司马师兄你忽然昏迷,我刚好就在你身侧,你倒下时,旁边就有这个极深的坑,我和你一同掉下来了。” “你没拉住我?” “拉了,”白七微笑,“没拉稳。” “……” 司马霆眯眼,决定换一个话题,声音有些僵硬,不太自然:“你怎知我右肩上,被抹了毒的箭弩所伤?” “若你不伤,你也不会拦下宋师兄和伊儿师姐他们,也不会走到现在,我们二人掉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洞。 “如果不是因为司马师兄,我们不可能走到现在都毫发无伤,”白七好笑的指了指自己左肩上的小划口,笑道:“当然,这个不算。” 两人一面走着聊,一面环顾四周,司马霆举起火折子走在白七身前,像是真的在护着她。 白七看在眼里,有些好笑:“我只是受了伤,又不是少胳膊断腿的,何必这样。” 司马霆性子颇冷,浓眉长眼,虽说十足英朗,却有些严肃古板。此时执刀无言,动作却是不需要言语修饰的一丝不苟。 白七见他这阵仗,眨眨眼,侧目勾着唇,低声道:“沈相师兄也好,司马师兄也罢,以前怎么未曾发现,瑾山门中还有你们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呢。” 司马霆紧皱眉宇:“什么?” “我说,守株待兔不是万全之法,师兄可以猜得到这个深洞的用处,我们只管往前走,总会有出路。” “沈相?”司马霆皱眉更甚。 “司马师兄不相信?” 白七忽的笑出声,侧身快步与他并肩平行,弯弯眉眼和他相望,语调清扬:“司马师兄可愿意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在我们行至此路尽头处,沈相会在。” “你为何这么笃定?” 白七笑意盈眸,垂首一瞥腰间的玉刃请风,略微颔首,笑得明媚似骄阳:“因为请风在前,所以林间鹊起,乘风行云。” 而此时,万寂岭顶峰处。 自白七与司马霆踩中陷阱,掉进深坑后,树上那些箭弩的凶猛攻势忽然止住,而随之而来的,是余下众人止住的沉默与死寂。 宋南畔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沈相,然后又是一惊。 沈相无言,可他的神情却好像说明了一切。 他眼神却冰冷得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冷冽狠厉,令人不寒而栗。 宋南畔为万寂林默默哀悼三秒钟。 孟伊儿有些焦急,反应回神,连忙侧身绕过落朗,去查看那个深坑,向下一看才知道高度有多惊人。 “这是直接从山顶落到山底?那师兄和小七他……” 一阵闷厚骇人的摩擦声在洞中阵阵响起,声音异样而又剧烈,十分引人不适。 落朗瞪大眼:“这是皮肉和岩壁剧烈摩擦的声音,小七这是在,降速?不会吧,从这个高度吗?” 宋南畔也未曾预料,白七看上去瘦弱细小,狠下心来竟然如此果敢决绝。 众人愣神片刻,摩擦声止,三人齐齐看向沈相。 沈相面无表情,只盯着洞口。 孟伊儿先前被白七护得毫发无伤,此时想着白七两只手臂上受的伤,实在是有些心疼:“小七他……” “她不会有事,如若她有事。” 沈相勾唇,取出怀中玉笛鹊起。 “下山。” 注——没错!!这个时候沈师兄已经发现雪豆是女儿身喽[无奈][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山顶上的四人开始下山,下山的路不比上山的路,轻松简单,而且没有暗器和机关埋伏。 “万寂林将匪营驻扎在山谷间,事出有因。” 三人看向沈相,他玄墨衣袂拂动,手中的青色玉笛上,穗子摇曳。 沈相长睫无波无澜,鹊起被他握着,垂指一方。 三人都是一顿,他们对沈相的姿势熟悉又陌生。 这是剑姿,握剑的姿势。 沈相抬眼俯视山下,下颚凌厉,五官立体,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雕琢美。 他继续道:“四周山林遍野,交通不便,易攻难守,若要将劫掠而来的货物与人质安置妥当,凿山开通隧道最为明智。” 孟伊儿惊愕,回身看向远处那个洞口,了然道:“所以,我们脚下这座万寂岭的最下方,是关押人质的地方。” “岂止。” 沈相目色暗沉得骇人,唇侧微勾,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周身气息压抑狠厉,毫不掩饰。 接着,沈相说出最让他们不能理解的话:“我们现在直捣匪窝,会在尽头遇见他们。” 在无边的黑暗中,白七走在司马霆身后,两人步子稳健,迅捷却有力无声。 白七突地皱眉,抬眼打量着愈来愈窄的洞壁,眉尖轻微蹙起,拍了拍前面人的左肩,问道:“司马师兄,你可有闻见一股子怪味?” 司马霆执刀在前,同样嗅了嗅,道:“此是山谷之间的隧道,也许会有地下水,水中有异物,有异味也正常。” “不,这怪味倒像是硝烟味一般,有些刺鼻。” 刚走了几步路,洞口愈发狭窄,两人相视一瞬,司马霆地熄了火折子,白七则拔刀警惕着二人身后。 两人的视野重归黑暗。 前面的道路被两侧的岩石挤压,空间已经异常狭窄,只容一人跻身而过。 白七身量小,而司马霆一个耍大刀的男子,身量大了白七不止一星半点。 白七轻笑,自觉走上前,笑道:“看上去,必须我先走一步了。” “如若前路不能行走,即刻回来。” “知道。” 白七应一声便轻松弯腰摸索过去,接着,一片安静。 “白七?” 山壁的另一边仍无回应,便连衣物摩挲的声音也没有。 “发生何事了?”司马霆握紧刀,目测估计洞身的厚度与大小,准备凿洞硬闯。 “司马师兄,你过来吧。” 司马霆闻言没有犹豫,勉力跻过洞口,最后一只左脚还未落地,一阵极为刺鼻的硝烟味与血腥腐臭味直扑鼻腔。 他屏息,用内力封住嗅感,紧皱着眉,落下最后一只脚,抬眼,瞬间僵住。 目之所及,是一片死亡的幽寂。 洞身豁然开朗,空间极大,是一个很宽广的山洞,洞壁上还有锈铁,悬吊着几盏明火。 而洞壁之下,躺着数不胜数的横尸,具具衣不蔽体,横七竖八的杂乱堆在几处零散的地方,尽管蛆虫与飞蝇爬行在其间,依然可见地上的横尸中,男女老少,皆有。 白七再也笑不出一声,眸中厌恶之情旺盛,却是针对这万寂岭主人的恶心。 她看着地上死状骇人的横尸,喃喃道:“真不如现在就开出一条路,直捣匪窝,见着一个杀一个。” 司马霆一言不发,稍稍适应此情此景之后,缓步向前,蹲下身捡起一只男尸的小臂,凝眉看了看:“尸体还算新鲜,每具尸身的指节,指缝处皆有污垢,还有囊肿的水泡和血茧。” “意思就是说,他们都是死在这洞里,生前因为挣扎的要逃出去,靠双手在这里挖洞?” 一洞的,活生生的人,死法不一。 白七深呼吸,清晰的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跳动,强迫自己冷静。 良久,她总算是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走上前去,盯着司马霆手中的尸臂:“结合之前闻见的硝烟味,这些人生前八成是被迫在凿岩挖矿,掘山运煤。” 白七蹲下身,仔细看着她面前这一具女尸的残破不堪的脸,冷声道:“只是未能料想到,万寂林的手段如此残忍恶心,这地上可是躺了不下半百条人命。” 司马霆直起身来,看着地上千奇百态的尸首。 他已经封闭嗅感,闻不见尸臭味,只是他不得不看,看这山洞里的满目疮夷,和遍野横尸。 白七当然和他同感,她沉默着转身,走向洞中的一个小角落,准备绕着尸群离开这里。 司马霆随她步向看去,忽然看见角落的尸堆里有东西在蠕动,一愣:“有幸存的人?” 白七加快了脚步:“一看便知。” 两人踩着尸堆中的间隙向角落走去,白七左手指尖夹着三枚银针背在身后,动作自然,俯身察看那一团蠕动的东西。 忽的,哇一声巨响,蠕动的东西突然翻了个身,与白七面对面躺着,不停嚎哭。 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两人都是愣在原地,婴儿的嚎哭声响彻在洞中,打破了死寂。 白七愣怔,还未看个仔细,就被身后之人倏地拉回去,司马霆握紧白七的手腕,味道挺大,白七撕一声长叹。 司马霆没有等白七申诉,倒先意识到了不对劲,迅速松手,绷紧一张严肃的脸道:“抱歉。” 白七只觉手臂后侧的皮肉被他扯的乱麻般的疼,但知道司马霆是好心,面上丝毫不显,抽抽嘴角,收起银针,笑得标准:“无碍,且来看看这个幼婴。”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婴儿旁边的一具女尸,看上去是他的母亲,这具女尸临死前还紧紧抓着婴儿的襁褓,面目安详,却瘦得面黄肌瘦。 “旁边那个妇人许是这幼儿生母,她一直抓着这幼儿衣角。” “她莫不是饿死的,身上只有骨架。” 白七蹲下仔细查看:“这幼儿看上去半岁未满。” “幼儿活着,生母却死了。” 白七沉默着,看着地上安静的母亲。 她面容平静,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弯曲,保持着怀抱的姿势,枯瘦的手指似乎还想抚摸孩子的脸。 白七没有母亲,她是在五岁被师父杨于洪好心捡回山门的孤儿。 瑾山门,就是家。 她叹气,抚上母亲的干枯的脸。 “如果天下的母亲皆是如此,可以自己瘦得只剩骨头,怀里永远留下一口热气给孩子。 “那我相信这种无声的爱,会比所有的誓言都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