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变卦》 第1章 请柬 新戊纪初,塞里斯国即将迎来第829个新年。 年关在即,景区宫墙内灯火通明,红色与繁华连成一片。宋家新建的戏剧馆内,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在夜幕下按顺序进行彩排,这里即将开始一场盛大的迎新演出。 整个剧院里里外外乱得热闹,台下座无虚席,落座的人悠然得意,买不到票的人挤满了看台。 八点一刻,花灯齐亮,锣鼓喧天,演出正式开始。 川剧、豫剧、杂耍戏、滑稽戏、各种民间歌舞轮番上演。只要戏子开了嗓,台下便鸦雀无声,不管男女老少,眼睛只跟着戏剧演员游吟的身段转。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清楚,若不是几千年前的那代青年祖先穷尽一生学习这些快要失传的技法并通过努力提高了它们的地位,那这些上古遗物将在很早之前就已成为绝迹,不会被现在任何一人所知。 压轴戏谢幕时,观众的热情依旧不减,穿着一身青花兰旗袍的主持人对上一台戏说完精妙的串词后利落地报幕道:“接下来,请观看延魁延先生给大家带来的大轴戏——海派魔术!” 候场的延魁在报幕音末尾上了台,顷刻间,掌声雷动,欢迎着这位在几年前就闻名于全国的年轻魔术师。 众所皆知,延魁出身于现规模最大的宋家戏班,虽然宋家戏班在创建后出了不少优秀的戏剧演员,可唯独此时登台的这位最神秘。 延魁的魔术表演,场场都精妙绝伦,让人看不出破绽,也从未有过一丝纰漏。他精湛的手法和独特的风格能让在场每一位观众只聚焦于舞台,紧盯着他宛如神造的一双手,在他退场时还大喊着“不够”…… 可惜的是他的表演难得一遇,一票难求。 台下欢迎的掌声渐弱,延魁穿着一袭得体的黑白演出服在舞台中央站定。 他的双手五指在身侧摊开,朝台下鞠躬问好:“各位,晚上好。” 直起身的同时手心下翻,两道沙砾凭空出现,直直下落,在他两只手里各自垂下一条白沙,犹如瀑布。 他莞尔一笑,收手握拳,左手响指一打,在右手里撒出数百片玫瑰花瓣,随后俯身捡起落在脚边的一片花瓣在空中甩了甩,又是数百片羽毛翻飞下落,接着他退后两步,在工作人员推上来的道具台上拿起一条绣花丝巾展示后叠起来蒙住双眼,从桌上拿起另一条平铺着的丝巾,丝巾下赫然出现一条木雕发簪。 台侧的主持人忍不住捂嘴惊呼,原因是那枚原本别在她脑后的发簪现在神奇地出现在了延魁的手中。 蒙着眼的延魁侧身直线朝着主持人走过去,他如同有第二双眼一般步态从容,绅士地把发簪别回她的头发上。 随后,他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三张花牌在他手里打开来,三张牌上分别画着:桃花、牡丹、兰花。 “喜欢什么花?”延魁把纸牌对着主持人,声音蛊惑,气息沉稳。 主持人不作声地指了指中间的那张牌,牡丹。 延魁点点头,回了原来的位置,解下蒙在眼上的丝巾,捏着丝巾的两个角抖了抖,一朵绯色的牡丹花轻盈地落在桌面上,模样和丝巾上绣着的那朵如出一辙。 而后,经他的手,观众又一一欣赏到空变活物,切花牌,物体转移、消失,不少观众在赞叹之余还怀疑这似乎太不切实际,很符合戏迷对他的评价:延魁只要站在台上,就造就了魔法。 最后一张扑克牌从观众眼里凭空消失,表演完毕,台上方才散落的道具不见一丝踪迹,干净得就像从没出现过一般。延魁再次鞠躬,说了谢幕词:“感谢各位的出席,提前祝各位新年快乐,那我们,下次见!” 他齐颈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一半眼睛,柔亮的舞台灯打在脸上,照亮他稍带蛊惑的笑脸。虽说他是民间艺人,可这个男人每每出场的气质都有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明艳,他是最潇洒的魔术师,是台下的男女老少永远追摸不到的神秘彗星。 下台的背影挺拔干练,延魁在一阵唏嘘中隐入幕后,光亮逐渐幽暗。 台下掌声惊起,感叹亲眼见证这神级现场,就连延魁的师傅宋远年也捋着一把胡子满意得连连点头,邻座的几位老艺术家更是赞口不绝,让宋远年的脸上都多了几分得意。 不多时,一台低调的黑色宾利车内,坐在副驾驶的延魁已经换上了常服,悠闲地靠坐在皮质背椅上。 正在开车的是宋晁洋,宋远年的亲外孙,一位整日被家里痛斥玩世不恭的富二代。 富二代宋晁洋这次特地从国外赶来为延魁庆功,他把着方向盘,朝身边的人调侃道:“看来演出很顺利啊,大艺术家。” 延魁双手抱在胸前,回道:“还好,看来你这趟欧洲之行似乎也玩得不错。” 宋晁洋一脸美意:“那是当然,我还给你带了样好东西,要不要?” “我对西方的特产没兴趣。”延魁活动着手指,没看他。 他一直以来都与人疏离惯了,宋晁洋没理他,自顾自地腾了一只手从延魁身前的储物盒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木盒,檀棕色盒子的棱角上镶了一层雕花金边,可见其贵重。 他随手将盒子扔给延魁:“打开看看。” 盒扣一开,里面是一张同样精致的请柬,封面上印着独属于南欧特色的古典花纹,发请柬的人很细心,在手写的西文下方特地附上中文翻译。 延魁很快地看完了请柬内容,眼神最终停留在落款上,那里印着西国弗兰西斯科家族的花章。 宋晁洋在红绿灯路口前踩下刹车,开口道:“弗兰西斯科家族你应该听说过吧,这个财阀家族十多年前的名声就响彻西国圣市,还在当地闹出不少动静,他们家的主人特别喜欢研究东方的民俗文化,”红灯转绿,他启动车子,继续闲聊起来:“我这次去的就是西国,还顺便参加了一下这家人的晚宴,人家不知道从哪知道了你这个大魔术师是我哥,就想邀请你去他们那里做客,给他们表演表演魔术。” 宋晁洋说话时爱笑,他和延魁有着两张毫不相干的脸,但在法律上,他们是兄弟关系。 早年,宋家戏班的掌权人宋远年见自己的小外孙对宋家传承下来的所有技艺都不感兴趣,就想让宋晁洋和母亲学琴艺,可没想他毫无天赋,样样不通。宋远年不想强人所难,就放手随宋晁洋高兴去了。 宋家戏班虽能人不少,但宋远年多年积攒下来的魔术技法却没一个徒弟学得像样,只有后面捡来的一个男孩能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见他聪慧,宋远年便收养了这名孤儿,留姓改名叫他——延魁。 延魁住到宋家之后,颇受宋家人的疼爱,宋晁洋也终于不用被外公和母亲逼着学戏法,便愈发的玩世不恭,空了就游南玩北,自在轻松。 宋晁洋和自己几月未见的大哥粗略地介绍完这次去国外游玩的经历,他眼神指了指延魁手里的请柬:“诺,人家请柬都写好给我带过来了,估计现在戏台都给你搭好了。” 延魁表情淡淡地看着前方,今夜常堵车,前车尾灯的红光照在他半张脸上,将他的脸斜着切割成一明一暗,处在明处的那双浅色眼眸被照得鲜红,只看一眼,便足够惊艳。 可现在他已疲倦于闪光灯下,不悦地把脸全部偏向阴影里,问道:“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 宋晁洋得意道:“他当然不确定你会不会赴约,但是我能确定你一定会去,所以就替你答应啦!”说完,他心虚地瞅了瞅延魁,“所以,你会去的吧?哥。” 延魁收好请柬,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下来。 半响,宋晁洋表情严肃,将他刚才如此笃定的原因说了出来:“蜉蝣鱼生出现在弗兰西斯科家的私人展馆里,你应该也查到了吧。” 蜉蝣鱼生——一枚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上等和田玉,十一年前出土于宋家老宅的墓园中。 那年,宋远年和自己的独生女宋纯回老宅给曾祖父迁坟,却在土里挖出宋家先祖的一箱遗物,那些遗物里尽是能够追溯到千年历史的珍品,玉石宝珠,琳琅满目。 自从古箱被打开之后,宋纯彻夜难眠,和父亲商议之后决定将这批古老的遗物上交给当地博物馆。可就在交定日期的前一晚,宋家老宅起了大火,这座古朴典雅的宅子坍塌尽毁,锁在密箱里的所有古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当晚留在宅子里看管密箱的宋纯也死在这场大火中。 那些碳化的焦块掩埋住她拼凑不全的尸骨,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 五年前,延魁在国际魔术大赛上一举夺魁,让外界再一次注意到宋家,这是他和宋晁洋计划的第一步,他们要找到当年残害母亲的盗贼,顺便寻回她付出一条命都没能护住的那些宋家遗物…… 好在当年每一件遗物的照片宋远年都有留底,却也被这兄弟两人设法偷了出来。根据照片,这五年里,他们只找回两件遗物,一支金钗和一枚象征着皇家身份的扳指。 如今这块出现在异国的玉石蜉蝣鱼生,他们已经追踪了一年之久。 见延魁的脸渐渐冷下来,宋晁洋对这个历来行事狠戾的大哥还是有点畏惧的,他找补道:“我这次过去可没擅自动什么手脚啊,宴会也是弗兰西斯科家主主动邀请我去的。”怕延魁怪他鲁莽,他连忙嘟囔着转移了话题:“不是我说白了,我们的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就是杂耍,这种财阀家族请你过去给他表演不过是以此来想彰显彰显身份罢了,他看得明白吗他。” 其实宋晁洋故意遮掩也没用,他那些故作聪明的伎俩延魁早已看出来了,如果他宋晁洋不去刻意接近对方,那地位如此显赫的一个家族能主动邀请他这个只空有名声在身上的二世祖吗? 延魁不想听他话痨个没完,打断道:“行了,宋晁洋,如果你下次再偷偷行动的话,我就断了你的粮。” 听见这话的宋晁洋瞬间不乐意了,要知道宋家大半资产都是他哥在打理,自己的零花钱也得要经他的手,他嬉皮笑脸地哄起自己的金主:“别啊,哥。你不给我钱花我会饿死的,我先行一步那不是想着先帮你打探打探,铺铺路嘛。”说笑完,他严肃起来:“哥,你怎么想的?不管弗兰西斯科家的主人是怎么得到这块玉的,这次的行动估计都不会轻松。” 本以为延魁会像之前一样列出一套详细的计划,没想他只是淡淡一说:“和他要,不给就抢。” 宋晁洋很无语:“你来真的?” 延魁没搭话,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张扑克牌,眼神笃定,不像开玩笑。 宋晁洋问:“好吧,那这次带我吗?” 延魁将纸牌往储物盒的缝隙一弹,纸牌便无声躺入盒内,他的语气不容拒绝:“不带,你刚从外面鬼混回来,应该去和外公喝喝茶,陪陪他老人家。” “哦。”宋晁洋不情愿的应了一声,打灯驶入快车道,速度往上提了30码。 第2章 哄小孩得用牛轧糖 半月后,弗兰西斯科家派来的私人飞机载着延魁重重砸在离戈薇妮庄园不远处的停机坪上。 弗兰西斯科家族来迎接他的排场做得很大,家族的掌权人和夫人领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准时在休息厅等候着客人的到来,身后还站了几名随行的助理。 延魁在一名助理的带领下走进休息厅,见他只身一人,几人面露微笑起身相迎。 站在最前面的是弗兰西斯科家的主人维森特,他率先打了招呼:“Hola,Kris!” 延魁用对方国家的语言和礼仪回礼道:“Hola, se?or Vicente。”又绅士地绕过维森特和后面的几人握手,互相介绍。 女人们精致靓丽,耳上的首饰和颈间的吊坠稀有且华丽,珠围翠绕,彰显着一身的珠光宝气。 客套的寒暄几句后,维森特热情不减,夸赞道:“延先生不仅有绝技在身,西语水平也这么高,真是一表人才,才华不浅啊,看来我请的翻译官可以提前下班了。”玩笑过后,维森特领着延魁朝厅外走去,“你估计想不到,我对你们国家的文化痴迷已久,又听闻你们家的戏班在当地大受欢迎,延先生的魔术戏法更是出名,让人一票难求,所以这次特地邀请你大老远来一趟,在几日后我长女的庆功宴会上为我们带来一场期待已久的魔术表演,也当是满足了我的一个心愿了。” 维森特口中的长女是走在他身后的米娅,前不久联合自己的亲信在商战中纵横捭阖,将圣市三分之二的经济命脉捏牢在弗兰西斯科家的手里,给维森特在生意场上赚足了面子。 “嗯,谢谢您的赏识,我会为此次演出做好准备的,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延魁礼貌地回道。 一旁的二女儿菲奥娜以一副傲然的姿态轻笑出声,她可不像她那位喜欢捣鼓闲情雅致的父亲,对于两人口中谈论的各种技艺表示不屑一顾,讽刺道:“我的父亲就是喜欢折腾一些好打发时间的东西,让延先生不远万里地来这么一趟,恐怕会浪费了你一大把卖艺的时间。” 菲奥娜讲话时的傲气很明显,这场庆功宴会是父亲特地为她姐姐办的,心里免不了会嫉妒。 延魁听出来了,这位小姐故意把戏班说得像是供人找乐、卖艺赚钱的地方,他倒也不恼,依旧绅士的回道:“谢谢菲奥娜小姐的关心,能够让维森特先生和圣市的人了解一下我们国家的文化,算不上浪费时间。” 他的话分寸拿捏得很好,让再想呛他两句的菲奥娜哑了声。 出了休息厅,就见台阶下蹲坐着一个棕发男子,他低垂的眼淡淡地盯着手机屏幕,过耳的头发微微卷翘着,细碎地散落在额前,挡住眉毛以及一双浑浊阴郁的眼睛。 他的姿态颓痞,身上没有一点财阀少爷的矜贵。 维森特看见此人后的笑脸瞬间就冷了下来,但还是不失礼貌的和延魁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安德斯·涅尔。” 听见脚步声,涅尔回头望了望台阶上的几人,拍了拍屁股起身,没有上前,没有搭话。 延魁走进,窥见男人刘海下浅灰蓝色还带着微醺的眼睛,很冷,像被肢解在深海里的稀有鱼鳞。 他伸出手:“你好。” 涅尔与他对视,回握住那双横在两人中间的手,语气不善:“你好啊,我父亲请来的大魔术师。” 一旁的维森特觉得涅尔的没礼貌是在丢自己的面子,终究是没有抑制住内心的不满,他朝涅尔厉声道:“你又迟到,还一身的酒味,谁教你这么打招呼的!给我滚到后面那辆车里去。” 涅尔收好手机,一副毫无所谓的态度:“Está bien, papá。”说完就径直朝停在靠后的一辆车子走去。 折自己父亲面子这件事,从小到大他干得太多了,这没什么好在意的。 但他这次可不是故意来晚的,毕竟二姐菲奥娜安装在他手机里的定位芯片,太难拆了…… 另一边正在上车的小女儿诺拉吵着要挨着自己的父亲坐在一起,虽然这个小女儿一直受维森特溺爱,但因为有外人在,维森特还是拒绝了:“宝贝乖,让客人和爸爸坐一辆车。” “不用,我去后车。”延魁有眼色地道了一声后就跟随着涅尔的脚步朝那辆排在最末尾的车走去。 涅尔并不知道后面来人,率先上了车扣下车门。 在车门即将关上时延魁两指一抵,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在车门的缝隙里卡了一叠花色纸牌。 他重新推开车门:“涅尔先生,我还没上车。” 涅尔冷漠地看着延魁跨上车,手指翻转了几下纸牌后才收到大衣口袋里。 他瞧了一眼,嗤之以鼻道:“班门弄斧。” “是吗?我看你父亲好像挺喜欢的。”延魁淡笑道。 车子启动,涅尔把一口西语说得吊儿郎当:“他喜欢的,可多着呢。” 唯独,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涅尔的母亲是维森特因家族联姻迎娶的第二任妻子,婚后两年,维森特联合前妻将他这位现任妻子逼死后霸占尽所有家产接回前妻,便对他这个没用的儿子不再高看一眼,甚至把他视为眼中钉。 不过这些是涅尔不可能和延魁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口的,并且,他看延魁不像是什么好人。 延魁感兴趣地回了一句:“比如呢?” 涅尔阴险地笑了一声,恶作剧道:“比如,他喜欢沾花惹草,特别是像你这种佯装君子的亚洲人。” 延魁也笑了:“谢谢你的提醒,那接下来我应该多注意一点。” “不客气。”涅尔懒洋洋地往车窗上一靠,让空调吹着身上的烟酒气,觉得此时坐在他身边这个人有些意思:“延魁是吧……” 他的话说得小声,但还是被延魁听到并回应了:“是的,安德斯·涅尔。” 财阀家的豪车前前后后高调地驶进一座独属于弗兰西斯科家族的戈薇妮庄园大门。 宴厅内,佣人备好一长桌的美味,维森特招呼众人落座:“来来来,延先生好不容易来我这里做客,一定要好好尝尝我们这的火腿。” “谢谢。”延魁道了谢,接过佣人递过来的火腿切片。 佣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慈眉善目,亚洲面孔。 涅尔酒尚未醒透,不打招呼地去了喷泉花园吹风。一家人对他的作风已经习惯了,没有一个人叫住他,似乎他不在,一顿饭还能吃得更舒服一些,他在这个家里,如同一座池子那样不起眼,浪再大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他们忽视他,却又死死盯着他。只有方才这个老妇人在给延魁递火腿切片时惋惜的眼神一直留在他身上,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看着涅尔的身影走远,延魁举起手中的酒杯与桌上的人相碰。 酒肉下肚,维森特起了话题:“延先生,之前有幸与你的弟弟宋先生结识,得知在你们国家你的家族不仅开的戏班红遍了大江南北,就连外贸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看来你们兄弟俩真是年轻有为啊。” 不知对面是客套还是有意试探,延魁抿了口酒,说:“你说的夸张了,都是长辈们积攒下来的家业,帮着养活一些有能力的人,我们这些后辈也只是稍作参与而已。” 对面的姐妹两人在此之前没对延魁以及宋家有过多少了解,在听到父亲的话后那双冷漠淡然的眼里悄然掺杂进了一丝欣赏的意味。 维森特的二女儿菲奥娜迫切地赏来一个笑脸:“原来延先生这么谦虚啊,我们家也有一些产业与亚洲有往来,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呢。” 维森特把话接了过去:“是啊,我们大人终究会变老的,不管产业多大多小,最后不还是会交到你们手里吗?你们年轻人打起交道来啊,可是要比我们容易多了。” 一旁的菲奥娜连忙接话道:“爸爸你就放心吧,我反正肯定是不会给你丢脸的。” 维森特看着自己这位向来圆滑的女儿笑了笑:“你啊,年纪还小,别给我闯祸就行,要多和姐姐学。” 被点名的米娅开了句玩笑:“和我学什么,我可不是老师。” 此时对面维森特的夫人给自己的小女儿面前的盘子里添了一块沙拉,低头时若有所思,米娅和菲奥娜看了看自己那春风满面的父亲,各怀心事。 一场晚宴下来,延魁窥见了些许这个家里暗藏的锋芒,但是为了此行的目的,还需要静静等待以便观察得更多。 晚饭后,维森特为延魁安排了一间客房。道谢离座后仍是刚才那位老妇人领他回房休息,路上经过了一个喷泉花园。延魁余光瞥见傍晚同坐一辆车的那个男人,他对着老妇人道:“您带路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一段我自己走过去吧。” “好的,先生。”老妇人恭敬地弯了弯腰,临走时又朝远处的涅尔看了一眼。 延魁朝着水池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着那个孤单的身影,心里有了主意。 涅尔,或许可以当作一个突破口…… 晚风冷,可半倚在水池石壁边的涅尔却没觉得,他敞开羽绒服让风阵阵吹过单薄的针织内衫,伸出一只手接着喷泉落回水池时迸溅出来的水滴。 虽然他的样子表现得一点都不怕冷,但那双修长的手指早已冻红,凉透了。 他伸手指在空中游荡着,很孤僻,很落寞,也很颓废。 “不冷吗?”延魁踩进草丛,在涅尔身边停下,俯视着躺在地上的他。 “tapas好吃吗?”涅尔没回答,悠哉地反问道。 tapas,当地用来作为下酒菜的火腿,放入酒杯中与酒一同食用,曾被王室大加赞赏过,实际不过是酒保拿来挡酒里沉淀物的“盖子”。 延魁对当地的特色自然做过了解,包括这个家的每个人,他笑道:“一般,不如配啤酒好吃。” 涅尔手撑着冰凉的草地起身,凑近在延魁脸上看了看,东方相,美人骨,确实光一双眼就让人着迷。他眼神从延魁身上移开:“好巧,我也这么觉得。”说完他挪步到旁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欣赏庄园里的夜景。 今晚不晴,只有云没有月亮,没有景色可以赏,他觉得无聊极了。 延魁随后也在涅尔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的语气不经意却温柔:“不饿吗?怎么不去吃饭?” “我饿啊,延先生,但是我不爱吃tapas。”涅尔一副不着调的样子。 “那牛轧糖爱吃吗?”延魁这么说着,捏成拳的手摊开来,两颗包装简易的牛轧糖就乖乖地躺在他手心里。 养母宋纯在他小时候说过,不开心的小孩可以拿糖哄。 涅尔好心情地接了过去:“这是?你带过来的家乡特产?” 延魁应了一声:“嗯,尝尝看。” 涅尔听话地剥了一颗牛轧糖扔在嘴里细细品尝着,牛轧糖刚入口硬,不好咀嚼,在嘴里慢慢化开后糖体才会渐渐变软,牛**裹着各种干脆的坚果,很是美味。 果然,吃了糖会让人心情变好,涅尔发自内心地笑了:“还不错,坚果很多,还有吗?” 延魁看着眼前的人终于收起锋芒,心里暗想:“果然天下的小孩都得靠糖哄。”他摊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在涅尔眼前展示:“我的手里没了,但是你可以看看你左边口袋里有没有多的?” 闻言,涅尔掏了掏自己的左口袋,果然,抓出了一把牛轧糖,和他刚才吃的是同一种,眼里闪过惊喜。 “带来的都在这了,再跟我要我也拿不出来了。”延魁道。 涅尔又拆开一颗牛轧糖,故意表现得很不屑:“我也没有很想要。” 第3章 九号展馆 无言地陪涅尔吃了几颗糖,延魁站起身:“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哦。”涅尔未动,坐在石椅上看着延魁走远,手里还剩了两颗糖,他打算留下来,送给一个人吃。 那个人就是刚才给延魁带路的老妇人,弗兰西斯科家年纪最大的佣人,大家叫她贝瑞,但她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秦翠翠。 秦翠翠的家乡,与延魁是同一个地方。 不多时,秦翠翠的窗玻璃被叩响,她悄声走过去打开窗子想知道作祟的人是谁。 是今晚没出现在餐桌上的涅尔。 “我的崽崽,你怎么来了?”秦翠翠激动地说出国语。 “崽崽”是她私底下对涅尔的爱称,涅尔的母亲过世后,她就将小涅尔照养长大,对这个人人嫌弃的小可怜疼爱得不行。可她始终是个下人,就算记挂涅尔,也不能时时陪伴。 涅尔掏出那两颗特地留下来的牛轧糖,牛轧糖在他手里捂了有好一会了,棱角上微微有些融化。他用着秦翠翠家乡的语言和她说:“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你肯定喜欢。” 中文,是秦翠翠教给他的。秦翠翠被带到弗兰西斯科家做佣人时,西语并不是很好,哄涅尔睡觉时就用中文给他讲故事,讲多了,涅尔自己就主动学习起这门语言来。 “牛轧糖!你哪来的牛轧糖?”秦翠翠惊喜道,小心地收下那两枚糖果,思乡的情绪汹涌袭来,她眼里荡起泪,捧起涅尔的脸揉巴着,“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老家的糖了,我很喜欢,谢谢我的崽崽。” 涅尔乖巧地把手杵在窗框上,享受着这几秒钟的爱抚,他回道:“今天来的那位客人给的,他和你一样,也是塞里斯国人。” “哦……”秦翠翠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后又说:“崽崽,听说米娅小姐想要借这次庆功宴让你父亲许诺把家族产业都交给她,但菲奥娜小姐肯定不会甘心的,她们两个人你争我斗的,会不会牵扯到你啊?” 涅尔嗤笑一声,神色又化为白日里的阴沉冷漠:“按我那位好父亲的德行,他只喜欢能给他带来好处的那一个,目前看来,米娅的本事比菲奥娜高太多,但是菲奥娜的手段也不少,随她们争吧,我就当成好戏看就是了,如果想动我,我会让她们什么也得不到。” 实际上已经有人在动他了,昨晚在酒吧来找茬的那些人绝对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显然他们的目标是涅尔。 他的话让秦翠翠更加忧心忡忡:“崽崽,能活命就行,你我都知道的,这个家不是什么好地方,和她们牵扯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想你妈妈也和我一样,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快乐。” 涅尔连忙换上笑脸,像一个半大小孩样,他帮秦翠翠捋了捋鬓角边的头发,“我是开玩笑的,翠翠阿姨,我哪里斗得过她们啊,我这么安分,”他撒娇道,“糖葫芦还有吗?我想吃你做的糖葫芦了。” “就会讲话哄我,你最好安安分分的知道不知道?”秦翠翠假意嗔怪着,但还是看了看手机里的清单,“今晚山楂没有了,明天我去找来做给你吃。” 涅尔笑道:“不着急,慢慢来。” 准备离开前,他操心地指了指秦翠翠的手:“牛轧糖你别留着舍不得吃,吃完了我再去找新客人要来给你。” 他这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逗得秦翠翠心里又舒服了不少,点头应下:“好好好。” 说完,涅尔直起身,对秦翠翠做了一个温柔的贴面礼:“那我走了,晚安。” 秦翠翠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小崽子,同样温柔道:“晚安,我的崽崽。” 两日后,圣市在这个冬季迎来阳光最暖的晴天。今天距离弗兰西斯科家的庆功宴还有一周的时间,延魁在启程之前就定好了出演内容以及要用到的道具,每天除抽出一些时间练习魔术外,剩下的就是个人时间。 所以维森特得知延魁今天下午没有安排训练后,便主动邀请他游览自家庄园。 同行的人还有维森特的两个女儿米娅和菲奥娜,以及他那平日里难寻踪迹的小儿子涅尔。 戈薇妮庄园的奢华在圣市是人尽皆知的,这座庄园占地面积广,光精工打造的花园就足足有九个。休息所,娱乐设施、私人展馆、剧院应有尽有。弗兰西斯科家这两年的名声越来越响,不少的资本家频频登门,在这里交流闲情雅致,谈合作,赌身家,炫银两,花天酒地。 夜里,庄园内的灯盏经年不灭,夜夜笙歌,它已然被当成是这座城市繁荣的标志,堪称一所由富人亲手打造的极乐城。 维森特领着延魁一路闲逛加讲解,在庄园的西北角停了下来,指了指前方一座铭牌上写着“九号展馆”的建筑,得意道:“延先生,你目前所见的这些都算不上顶级,我最拿得出手的,还得是那边那栋房子。” 九号展馆,是维森特花大价钱打造的私人展馆。他好收集文玩在商圈里是出了名的,曾经在东方古器拍卖会上与众竞拍者死磕,最终如愿成为那场拍卖会里所有拍品的买受人。 得到许多收藏品的维森特并不满足于此,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多么的触不可及,巴不得将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一掷千金的阔绰昭告天下。所以他建造了这座私人展馆,展出自己所有的收藏品,取名“九号展馆”。 九号展馆有个规矩——馆内只接待富人,身份和地位就是门票。 九号展馆在外观上看与其他建筑无太大差异,如果没有立铭牌,会以为它是一座小型图书馆。 维森特将展馆内部的安保措施做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几人一靠近,展馆周围的感应灯瞬间亮起一片,这座腹中吞吃着各种宝藏的巨物苏醒来,禁戒着周遭的一切,准备迎宾。 “走,进去看看。”维森特扬声道,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大手一挥就朝前走去。 “好的。”延魁将停留在展馆简介上的眼神收回,应声跟上。 其他人则落后一些,闲散的漫步在后面,一言不发。米娅和菲奥娜对这座每天开窗就能映入眼帘的藏宝屋已经看腻了,并不感兴趣,打算去就近的花园里赏鱼。 涅尔凑上去故意问了一句:“姐姐们不一起去吗?” 菲奥娜白他了一眼:“没兴趣,要去你去。” 涅尔坏笑一声,对姐姐们的嫌弃不以为意:“好吧,那我就不烦姐姐们了。”说完他不紧不慢朝展馆走去。 延魁跟着维森特进入展馆后,并未立马就能看见展出的收藏品。大厅中央设有一个招待台,招待台后是一堵半透明的玻璃隔断墙,透过这道玻璃墙能模糊地看到内部打在展品上的灯光轮廓,光是轮廓就能够想象得到其中的藏品之丰富。 可宝物是会惹人觊觎的,这道玻璃墙的大门只有用维森特本人的指纹识别认证才能打开。 “延先生请稍等片刻。”维森特抬手让延魁止步在原地等待,他则走过去和一早就侯在这里的接待员交代了几句。接待员退出去后,维森特正对着招待台前的金丝楠木摆台,在中央的电子屏上覆掌一按,一扇玻璃门自动退开。 跨上台阶,入眼是各种金碧辉煌的玻璃柜台。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古董物件,化石标本被收集在这栋房子里,安静的摆放在玻璃柜阁内。 浏览片刻后,维森特转身朝延魁问道:“延先生,如何啊?我这展馆。” “维森特先生把九号展馆打造得如此气派,果真是西国最受欢迎的大收藏家。”延魁一丝不苟地回道,这句话把维森特抬得很高,把对方想听的话精准预料到,“这么多珍贵的藏品您愿意邀请我这个外人来欣赏,实在感谢。” 维森特享受的就是这种被高高捧起的感觉,“欸,这都是些我个人的小爱好,大家都是朋友,分享分享本来就是应该的嘛,”他笑着摆手道,和延魁介绍起身后那一列藏品,“这些珍藏品里啊,我其实最喜欢的还是这些来自于你们国家的老古董,谁不知道,塞里斯国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奇珍异宝数都数不尽。” “那看来维森特先生是真的很喜欢我的国家了,”延魁礼貌致谢。 随后他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很小巧,盒面上雕刻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牡丹花开图,他轻启盒盖,送到维森特面前:“很巧,这次来我也从我的国家给你带了一份礼物,这是我爷爷特地吩咐我要送给你的红珊瑚珠,感谢您对我们兄弟二人的招待,”看着维森特把盒子接了过去,他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红珊瑚珠与白和田玉最适配,看来你接下来可以研究研究白玉了。” 维森特仔细地看了一遍盒子里的宝珠,色泽红润剔透,没有一丝杂色,眼睛都亮了几分,甚至笑得有些失态:“不错不错,这可是上等的红珊瑚珠啊,你回去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宋老先生!” 忽然想到什么,“白玉……我这里刚好有一块白色的和田玉石,来来来,我带你看看!”维森特高兴道,又特地绕到玻璃柜的另一头,招呼延魁跟过来看,“这是我最满意的藏品,一条白玉石雕刻的小鱼,它正是你所说的和田玉,这么一看你带来的这颗红珊瑚珠果真与它绝配!我打算以后就将它们合放在一起了。” 第4章 交战 维森特在玻璃柜最右侧站定,把盒子里的红珊瑚珠轻取出来,在玻璃台面上挑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珠子放稳,珠子下方展柜里的介绍铭牌上用西语标注着该藏品的名字,翻译过来是“鱼跃”。 错了,它原本的名字,叫做“蜉蝣鱼生”。 蜉蝣鱼生,是一块用白和田玉雕刻的鲤鱼,约有一个成年女性手心大小,玉石通体纯白润泽,鱼身打挺,鳞片细腻,动作呈跃出水面状,像它在刚离开水面的那一刻就被石化成玉。雕刻工匠们的手法极其精细,让这块躺在矿洞里数亿年的石头有了生命。 宋远年曾和两个孙子闲聊过,当年宋家祖先里有一位技艺高超的书画先生,某日他在湖心亭中写生时正好看见湖水里的鱼跃出水面,鱼鳞光洁如玉,溅起的水似珠,这一瞬间惊艳又短暂,还未回过神,就消失了。 艺术家都是浪漫的,于是这位书画先生便将这一幕凭借着记忆里的印象画了下来,并为画提字——蜉蝣鱼生。感慨鲤鱼为他留下过这珍贵的一幕,而这一瞬在鲤鱼的生命中只占据了短短几秒,短暂得胜过蜉蝣的一生, 再往后这位先生给朝廷立了功,便有大臣以此画为参照,选用上好的和田玉雕了这只鲤鱼作为赏赐,这块玉石就这么世世代代在宋家流传下来。 可如今,它被迫流落异处,成为财阀用来炫耀身份地位的其中之一。 “看看,多合适啊!”维森特向跟过来的延魁展示道,从玻璃柜上从上往下看,红珊瑚珠与展柜里的蜉蝣鱼生错位交叠在一起,看着就像鲤鱼从水里呈贡上来一颗红宝珠,这颗亮色将鲤鱼衬得更加高级,他心里虽有着怀疑但还是禁不住对两件艺术品发出赞叹,“宋老先生挑礼物的眼光真是太独到了!” 延魁注意到维森特的反应多了一些刻意,他猜测是刚才的某个环节让维森特起了怀疑,可表面上依旧装作毫无异样地垂眸注视着那块静躺在黑色绒布上的玉石,谨慎地应了一句:“您喜欢就好。” 延魁继续听维森特跟他介绍了旁边的几件藏品,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接下来的交谈中话里话外都暗藏着戒备,以至于都没发现涅尔是何时进的展馆。 涅尔无所事事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上,开口打断了正在“专心”欣赏展品的两人,“爸爸,昨天您答应蒙恩斯先生要去他新开的酒庄尝酒,再不去恐怕要迟到了。” 维森特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涅尔,便不悦地说道:“噢!知道了,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涅尔口中的蒙恩斯先生是王室贵族成员,维森特自然是不会缺席,只好将今天的巡展提前结束,“那延先生,我们今天先逛到这里,我得先失陪一下了,”他对延魁道,又特地提了一次蜉蝣鱼生,“改天啊,我一定请工匠将你送的这颗红珊瑚珠和我这块玉镶在一起,我要单独给它立个展柜!” 将人请出了展馆后,维森特继续客套道:“今天是我没有做好安排,实在是抱歉啊延先生,我们下次有空再来接着参观,关于和田玉这方面,我还有很多不懂的要请教你呢,”展厅的玻璃门重新关上,他眼里没有涅尔,只顾着和一旁的延魁作别,最后意味不明地一提,“那我就先走了,这里你如果还有不熟悉的地方可以找我的两个女儿给你介绍介绍。” “好的,您忙。”延魁颔首道,又看了眼杵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涅尔,故作不懂维森特话里的意思,“涅尔先生就在这里,他应该对自己的家也很熟悉,我麻烦麻烦他就好了,再见,维森特先生。” 维森特的笑脸淡了下去:“再见。”他刚走不远就拿出手机给通讯列表里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留言道:“尽快派人盯着延魁,我不想有人在我的家里动一些手脚。” 目送维森特走远,涅尔冷笑一声,眼底的厌恶随着那个走远的背影慢慢变淡。 他搓了搓脸,转头去看在青石板路另一边的延魁,那个男人掏出了一盒烟,中式香烟。 风微微吹来一点,延魁的烟盒里的气味就飘过来一点,涅尔抬手做了个“你随意”的姿态表示并不介意对方在这抽烟。这盒烟草里夹杂着茶香,见多了香气混杂的雪茄,如今这清香简单的味道显得很特别,他甚至还趁机多吸了两口空气。 两人走在小路的两边,涅尔率先开口:“延先生还有哪里想了解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这个庄园我没有哪里想了解的了,但是想熟悉熟悉这里的人,你愿意和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吗?涅尔先生,”延魁抬起一双毒蛇一样的眼睛幽幽说道,“我对你,很感兴趣。” 涅尔对上他的眼睛,气势没有比对方弱半分,“对我的什么感兴趣?具体说说,”他沉定地问道,声音蛊惑又危险,如果说延魁是柔中带刺的陆地太攀蛇,那他就是潜伏在暗处且极具攻击性的贝尔彻海蛇,“我对延先生也很感兴趣。”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是黄昏下的两颗冷石,一不小心就会将人冻伤,延魁觉得可爱,淡笑道:“对你的私生活感兴趣。” “那这个我可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和你介绍起了,毕竟我的私生活啊,太乱了,还是不说了吧,留点悬念给你,”涅尔自然有和延魁周旋的办法,毕竟在这个家,没点本事是长不了这么大的,进攻敌人前的拉扯嘛,他自然是会的,“大魔术师,前两天的魔术不够看,再给我变一个吧。” 延魁点着了一颗烟,垂下手指,呼出一团不成形的烟雾。抽烟人的第一口烟大多都不进肺,只是为了将烟头引着,他弹了弹燃起的火星,笑着回问涅尔:“可以,你想看什么呢?” “什么都行,但得比上一次更精彩。”涅尔回他,表情里带着一丝挑弄。 “好,”延魁应了下来,走过来把手上未抽完的烟递给涅尔,“那麻烦涅尔先生等我把这支烟抽完。” 涅尔把手抱在胸前,“行,我等你。”他答应下来,时间是很宝贵的,就当作是付给延魁的门票了。 走了一段路,延魁把燃尽的烟扔进附近的垃圾箱,退离至涅尔一臂远,弯腰从涅尔脚边的草地里拾起一片黑褐色的羽毛,羽毛是午后椋鸟群飞时无意落下的。 这片羽毛被延魁手一扬,飘在两人之间,落至腰腹位置时,延魁伸出手,张开的十指微微弯曲呈拉拽的动作,那片羽毛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操控一般随着他的动作摆动着。 随后,延魁盯着涅尔的眼睛,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对涅尔笑着,手在身前以小臂为半径绕了一个圈,就见那片羽毛如同一只苏醒的蝴蝶,扑腾着围在涅尔身侧飞舞了一圈。 涅尔使坏地想伸手去抓羽毛,却被延魁以极快的速度往回一拉,他便铺了空。 “别着急啊,这位观众,”延魁又盯上对方的眼睛戏谑道,此时羽毛落回他的手里被握在掌心,他走近涅尔,伸出另一只手往涅尔蜷在身侧的那只手拍了拍,涅尔的注意力移到自己手上,下意识地将手握成了拳,延魁提醒他,“打开看看。” 涅尔摊开手心一看,是他刚才没能抓住的那片羽毛。 延魁倒退到离涅尔半丈距离之外,表演继续。他向涅尔展示了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伸向背后回到身前时左手多了一张纸巾,他把纸巾用两手合压揉成团,再打开时就变为一个叠好的纸鸟,他捏住纸鸟的一只翅膀在空中划动,朝涅尔说道:“喜欢吗?” 涅尔手插兜,不肯放过一处细节,报出一个违心的答案:“颜色都没有,一点也不好看。” “好吧……”延魁故作失落道,接着,另一只手抖了抖把袖口往下褪了些,手腕的皮肤露出一截来,很白。 他响指一打,纸鸟燃起火焰,在短短几秒钟之间化为灰烬,落下的灰烬被他全部接捧在手里,再次把双手合拢来回颠倒几下才打开来,一只半大的丝光椋鸟立在他掌心,歪头打量着对站着的两人,“这只有颜色的呢?” 延魁温柔地摸了摸椋鸟的小脑袋,烟灰色和丝光黑在它的翅膀上各占一半,被夕阳覆上一层暖色的光,很是可爱。 涅尔新奇地盯着小鸟,对这精彩的一幕点评得仍有所保留:“这个不错。” 延魁手端着椋鸟向上轻举,轻轻地颠了两下,琼鸟扇动翅膀,朝空中飞去,没有回头多看这片繁华之地一眼。 他拍了拍手上落的灰,“嗯,那就到这吧。” 涅尔一直看着椋鸟飞远,延魁也在看着他,他的攻击性淡下去许多,收起了锋芒。 从看到椋鸟飞走时涅尔就变得颓丧落寞。如果要论自由,人与动物真的没法比,他也想飞,不止一次地想。 虽然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但他心里已经被延魁这场表演折服。 在戈薇妮庄园一条无人的小路上,延魁进行了首次不登台且只有一个观众的演出,他又打出一个响指,让这唯一的观众回了神。 涅尔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双手,由衷地为对方鼓掌:“不错,很精彩!” “不是说我班门弄斧吗?”延魁故意提起之前的事逗他,“你变脸好快的。” “我那天就是随口一说的,”涅尔说话时没个正形,也没那么多端腔做势,气势是强是弱也很随心所欲,“怎么?你介意了?需要我给你赔罪吗?大魔术师。” “嗯,介意,所以你想怎么赔罪?”延魁顺着他的话回道。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接话,涅尔有些站不住阵脚,他声调特意扬了几分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当然是看你想要什么了?想听我的私生活也可以,我不介意和你说说。” 延魁看着远处的九号展馆,吸了一口冷空气,“打听别人的私生活终究还是不太礼貌,我想换一个,”他思索道,将拗口的西语说出一种**的气氛,听不出虚实,“我想要你父亲展馆里的一块玉石,怎么样?能给吗?” 涅尔挑了挑眉,与他一起看向九号展馆,“你好贪心啊,延先生,你知道的,我父亲有多喜欢他那堆破石头,”而后,他眼底浮现出诡异,往延魁那边凑了过去,“所以,你们是为了那块石头来的,对吧?” 第5章 带你去个地方 天色渐黑,有两条毒蛇在獠牙里备好毒液,借着暮色暗暗博弈,伺机而动。 “我们?”延魁回问道,对于方才涅尔问出的问题他并没有觉得很惊讶,反而心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涅尔是一个聪明的人,估计能给他带来不少价值。 “你,还有前不久来过的宋晁洋先生。”涅尔直接了当的将另一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话到如此,延魁倒是很有兴趣听他说下去,他面不改色,轻道一声:“哦?” 涅尔同他对视,可惜在对方脸上他找不出一丝慌张,延魁把节奏控制得很好。 他顿感无聊,但还是给延魁解释起来:“宋先生是刻意接近我父亲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一次他无意中提及白玉,我父亲便同样邀请他去参观了九号展馆,那天宋先生也在那块鲤鱼玉石的展台前看了很长时间,但是他没有你这样能沉的住气,他问起那块玉石是怎么得来的,被我父亲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他移开眼神,继续道,“你今天又提到一次白玉,你要知道,我父亲展馆里的白玉可不止一块,你说他今天为什么要特地给你展示那块鲤鱼玉石呢?他可不傻,我能看得出来有问题,你觉得他会不怀疑吗?他邀请你过来也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想来翻旧账了。” 延魁轻叹了一口气,稍稍皱了眉,宋晁洋回去后并没有提过他之前也来了九号展馆这件事,和涅尔说的一样,他太急了。 回了神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涅尔能说出“翻旧账”这个词,说明他真的很不简单。 “当然,我知道我父亲那块玉石是怎么得来的,也大概清楚你们的目的,”看到对方脸色凝重,涅尔觉得这件事变得有意思起来,心里也有了些主意——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可以给他的人生带来转机,他故意向延魁抛出橄榄枝,要的就是把这个家的水搅浑,“怎么样,想听我说说吗?就当是给你赔罪了。” 延魁勾起嘴角,欣然接受了对方的提议:“如果是用这个赔罪,我当然是接受的。” 涅尔正准备开口时余光瞥见旁边不知不觉多起来的佣人,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要知道,戈薇妮庄园里,十米一监控,佣人随处可见,他们不清楚维森特究竟在这座庄园里安插了多少眼线,总之,在这里讨论秘密,是不合适的。 延魁也发现了异样,心照不宣地朝对方靠近了一些,他沉着声音问道:“去哪里?” “不知道延先生喜不喜欢喝鸡尾酒?”涅尔故作思索道,拍了拍延魁的衬衫衣领,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他锁骨的轮廓,“四十分钟后,在庄园门口等我,记得别穿西装啊,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话说完,涅尔就走了,似乎心情不错,看见有鸟停在树枝上时还冲着小鸟吹了两声口哨。 穿过松林,涅尔碰见在湖边赏鱼的米娅和菲奥娜,他沉思几秒后走了过去。 “姐姐,佣人给诺拉做了好吃的焦糖布丁,不去尝尝吗?”涅尔冲湖边的两人扬声喊道,痞里痞气地捡了块石子扔向湖面。 他没发挥好,石子在水面点出六个圆圈后就沉入湖底,把围聚在石壁边的鱼群惊得四散开,瞬间就跑没了影。 菲奥娜立马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嘁”了一声,冲他怒斥道:“谁要吃那玩意儿,你没看到我在喂鱼吗?你把我的鱼都吓走了!给我赶紧滚开!” 涅尔撇撇嘴,一幅不关我事的样子:“啊,这样啊,可能那鱼不太喜欢姐姐你喂的食,你说对吗?米娅姐姐?” 被点名的米娅倒是很云淡风轻,她似笑非笑着回道:“这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鱼。” 涅尔又转看向菲奥娜,坏笑道:“那这就不能怪我咯。” 这下菲奥娜更恼了,仇视地打量着涅尔,眼神直直刺向他,“你很闲对不对?”她凶狠地警告道,“你忘了上一次我是怎么让你被关禁闭的吗?” 涅尔的脸冷下来,缓缓走向菲奥娜,一步一逼近,“太长时间了,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不过前两天的事我还有点印象,”他悠然道,“姐姐,前几天我在Fresas酒吧和朋友喝酒,有人来找我的麻烦,你知道的,我喝酒是会发酒疯的,那人被我打得半死,估计最近都不会来烦我了,”他顿了顿,做思索状“嘶”了一声:“只是那晚我好像看到了你也在Fresas酒吧,我还以为你是来抓我去父亲面前告状的呢?这样我就又会被关禁闭室了,可是你没有诶,那你是在那做什么呢?” “你看错了!”菲奥娜没回答他,眼神闪躲着。 涅尔又凑近了些,他的眼神落在菲奥娜锁骨之间的项链上,说道:“是吗?可我看见那个人戴了和你一样的项链,我记得你最爱戴这条绿玛瑙项链了。” 菲奥娜喘出的气打在涅尔脖颈上,她慌了神,手抱在胸前端起了些气势来,“我哪知道你的,那种低级的酒吧你认为我会去吗?那晚上我根本就不在圣市!我是第二天才回来的。”她使了蛮力将涅尔推远了些,“你离我远点!” 一旁看热闹的米娅冷眼一收,转头走了。 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忽然被推开的涅尔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子,余光看着米娅走远,他扮作无辜地说道:“噢,不在就不在嘛,我又没说什么。” “哼,和你那群不三不四的朋友鬼混去吧,少在这里碍我的眼!”菲奥娜甩给她这么一句,嗔怒着也走了。 “好吧,再见,姐姐们。”涅尔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转身看着被夜灯照亮的湖面,把一旁菲奥娜未撒完的饵料倒了三五颗进去,瞬间又围过来不少鱼争抢着这为数不多的食。 涅尔就这样恶趣味地朝水里一点点撒食,看着鱼儿们疯抢,他觉得好玩,有趣。 被圈养起来的鱼其实和人一样,想要吃饱,就只能靠抢。 他不喜欢戴表,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拿起两把车钥匙就出了门。 涅尔把车开到正门处停下后便下了车,手里拎着两串糖葫芦,朝一旁在椅子上坐着的延魁看过去,“延先生,您来开吧,我糖葫芦没吃完。”他嬉皮笑脸道,和几十分钟前言语带刺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不是你带我去吗?”延魁回问道。 “是啊,我给你导航嘛。”涅尔嗦了一颗糖葫芦糊弄道,秦翠翠做的糖葫芦好吃,糖壳薄脆,不会粘牙,他不管不顾地上了副驾驶位,伸出脑袋朝外面的人招呼着,“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不多时,一辆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行驶进圣市郊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 导航显示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副驾驶的涅尔悠哉地拍起马屁:“延先生开车的时候真帅气。” “涅尔先生要是不忙着吃糖葫芦,倒是也可以来帅气一下。”延魁一本正经道,被涅尔这流氓的嘴脸彻底折服。 今晚他没有特意打扮,涅尔让他不要穿西装,他便给自己搭了一套浅灰色的常服,不加任何配饰,但也显得整个人优雅贵气。 “我就不了,我不开车也帅的。”涅尔无赖地笑道,他关了导航,正经起来,“左转,往前开两百米,进第二个小道。” 延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就要接近目的地了涅尔还要岔道转一圈,不过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已经跟了他们一路的黑车,他也就没多问什么话。车灯一打,迅速驶入了左转车道。 将车停到一个巷道后,涅尔带着他绕回正街上,径直走进了一家叫做“Fresas”的酒吧内,这里少年少女分群聚在一起,喝酒吃烟,享受着这个不夜城。 这家酒吧涅尔常来,他把延魁带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一个灯光稍暗的吧台边。 他们刚坐下,就有一个女人从酒墙另一侧走了过来,她是Fresas酒吧的老板安娜。 安娜是涅尔多年的朋友,她走来时脸色不算愉快,似乎有话要说,但在看了一眼涅尔身边的陌生面孔后她收好了表情,“今天怎么带朋友来了?”她问道,换上了待客的笑脸,“想喝什么?我给你们做。” “给他来一杯啤酒吧,再来一杯你的特调莓果鸡尾酒,”涅尔指了指延魁道,朝安娜挑逗地眨了眨左眼,“谢谢,漂亮的女士。” 安娜无奈地笑笑:“你太调皮了,涅尔,她在柜台下拿了一只漂亮的高脚杯,“等我十分钟。” 安娜走后,延魁问道:“怎么只给我点,你不喝吗?” “我喝了一会谁开车呢?”涅尔悠然自得地说,舞池中央的音乐声大了起来,他往延魁那边靠近,衣服擦着衣服,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想听的话,凑近一些。” 延魁偏了偏头,让涅尔的耳朵稍微离他的嘴巴近一点,他并没有立马问关于蜉蝣鱼生的问题,他说:“刚才跟在我们后面那辆车里的人,是你父亲派来的?” “啊,你居然不先问我那块玉石的事,你真扫兴,”涅尔假意揶揄道,现在换他凑近延魁的耳朵,“我看着不太像,但还不能确定是谁派来的,所以刚才故意让你绕了个道试探一下,我父亲派来的人已经跟了我很多年了,他自然能跟得上我们的车,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 涅尔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讨论,继续道:“还是说你的事吧,”而后他将自己掌握的秘密说了出来,“十多年前,有一伙境外组织联系到我父亲,只要他肯出资,就可以帮他搞到一块几千年前的古董玉石,钱对我父亲来说不过是一串数字,又听说是来自于塞里斯国的玉石,他便同意了。就在我父亲将钱汇过去的三个月后,果真寄过来一个箱子,那个箱子里除了有你要的那块玉石,还有一样东西你永远想不到。” 说到这里,涅尔停住了,起了玩心想要观察一下对方的反应。 只见对面的延魁神色凝重,他冷声问道:“是什么?” 涅尔轻佻地回:“一节指骨,烧焦的指骨,”说完,延魁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他也不禁严肃起来,“我猜测境外组织那伙人为了拿到这块玉石,一定是屠杀了某些或是某个在场的人,他们寄过来那节指骨的目的就是想将当时参与合资的人拉到一条船上,提醒他们想要平安无事就要守口如瓶。” 提取到关键信息,延魁问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的参与?” “没错,”涅尔点头表示肯定,“当年我还小,我父亲还没有那么提防我,我无意间知道了他的这个秘密,但是具体是哪些人参与合资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将自己所掌握的全盘托出后,涅尔问了延魁最后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你们是想寻物还是寻仇,如果是寻仇的话,你会杀了我父亲对吗?” 延魁坐正回去反问他:“似乎你很期待我能杀了你的父亲?” 涅尔抬起头,幽声道:“是的,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