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是千堆雪》 第1章 临照寒 《君是千堆雪》 宓落/文 独家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第一章 永景七年冬,纪国遭羌军入侵,举国将士负隅顽抗数月,终等来盟国援兵。 宋国铁骑奔袭千里,切入后方,火烧连营,断了羌军粮草补给,使之元气大伤。 . 锦城郊外百里,更深露重,皎月高悬,偶有几颗零星点缀。 凯旋的战马从远处奔袭而来,铿锵有力的金属铁蹄踏破宁静,泥路上水洼飞溅,化作一道道惊夜的涟漪。 苏清宴将闷热的银盔摘下,扔给在身侧骑行的心腹月阙,漫不经心地问:“爹知道我回来了?” “早些时候便飞鸽传书,明婉应当已经告知王爷了。”月阙将头盔稳稳接住,恭敬回道。 苏清宴点点头,垂眸不发一语。 “是清宴郡主的临照铁骑,开城门!” 宋国境内万里平原辽阔无垠,是目前中原诸国版图面积最为广阔的国家之一,此地名“锦城”,取繁华锦绣富饶之地的意思,处宋国中心地界,亦是如今宋国皇城的所在地。 数月前的一道圣旨,令那时正在病榻边照顾阿爹的苏清宴不得不搁下药盏,连夜辞别,奔赴前线支援纪国。 自古忠孝两难全,阔别多月未见,此刻家门就在眼前,可苏清宴还是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苦涩之感。 “有劳各位守城兄弟!辛苦了!等我得空了必定请大伙喝好酒!”苏清宴对着守城的将士们拱了拱手,声音清透悦耳。 “贺郡主凯旋归来,没想到郡主还记挂咱兄弟们,大伙真是感动!”守卫忙不迭言道。 “哪里话。”苏清宴展颜一笑,随后领着临照铁骑井然有序地入了城。 天色已晚,宫城街道已经宵禁,苏清宴在校场安顿好将士后便自行归家。 夜风寒凉,临照王府门前,锦绣编织成的灯笼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灯烛明灭摇曳之间,映出底下一道宽阔却又有些单薄的身影。 苏清宴微怔,她快步向前跑去。 “爹!” “宴宴回来了。”苏长陵挪动步履,闻声望去。 前两年因临照王苏长陵伤病渐重,双目越发看不清东西,宋承帝宋玄钦听闻后,感慨万千,又忧心泉城长日寒冷不宜养病,便下旨派人仔细稳妥地从临照王封地接了王府一家亲眷过来,并在锦城安置新府邸,嘱咐苏长陵安心在皇城养病疗伤。 一直站在门旁默默持伞的明婉见到苏清宴,远远地行了个礼。 苏清宴颔首,对此情形已是心中有数,她连忙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苏长陵肩头,握着那微凉的手搓了又搓,哑声道:“爹,外面天寒地冻的,你的病刚好不久,怎么不在里头等我。” “无事,爹就站了一会。”苏长陵宽慰地拍了拍苏清宴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苏清宴看着苏长陵浑浊的双眼,忆起幼时爹抱着她策马驰骋在泉城草场,亲自教她骑射,那时阿娘也还在世,她就抱着爹的大氅在树下看着父女二人嬉戏,唇边温柔的笑意犹若三月春风。 爹曾是宋国的镇国大将军,为宋国戍边杀敌立下汗马功劳,被先帝封临照王,划了边境重地——泉城,为临照王府封城建地。 苏长陵擅骑射,能拉开千斤大弓,从前亦能一箭百步穿杨,千米之外取敌军首级。 如今岁数渐长兼大病初愈,昔日老将迟暮,苏长陵却依旧倔强固执地将宽阔的身板挺得笔直,像一座无怨抵挡呼啸寒风的大山,伫立守候着女儿归家。 苏清宴顿时鼻尖一酸,只得生生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长陵入内,面上无奈:“明婉劝你,爹也要听进去才是,不然女儿在外面,心也不安。” · 西暖阁。 苏清宴接过明婉端来的热茶,然后指了指身旁的位子,“王爷已经歇下了,明婉,坐吧,不必拘束。” “是,郡主。” 苏清宴小口抿着茶汤,四处打量着与她离府时大不相同的装潢。 “我不在王府里的这段时日,陛下赏赐了不少东西。” 明婉点头:“陛下对王爷的旧疾甚是关切,对咱们临照王府也是格外优待。” “我常日在战场里,未能在爹病榻前尽孝,是我之过也。陛下指派御医悉心照料,亦是慰我在军中挂念亲人之心,如今爹的身体已经大好,明日我自当前去谢恩。” 苏清宴指节拨弄着桌上一台工艺精巧的钟,眉头却变得有些微蹙:“但无功不受禄,何况王府皆是武将,此等华贵好物暂且用不上,摆着也是积灰,登记了就存库房里吧。” 明婉会意:“是。” 铜制炭盆里燃烧着皇家御用的银骨炭,西暖阁内温暖如春。 “郡主,月阙今日不回来了吗?”明婉望着紧闭的门口,忍不住问道。 苏清宴闻言,神色狡黠地挑了挑眉,语气故作伤感:“他啊,伤还没好,一时半会回不来。” 明婉脸色微变,并未留意到是苏清宴的捉弄,“怎...怎会?他先前未在信中言及此事,他......” “你啊,关心则乱。”苏清宴笑了笑,给她斟满茶盏,“武将哪有不受伤的,这一路奔波多日,早已自愈。何况此次宋国派兵支援,及时解决了纪国被围之困,可国与国之间,哪有无私无偿的帮助?这仗刚打完,纪国给宋国的朝贡就已在路上了。” “月阙要去护送纪国使团和这些朝贡完好无损地抵达皇城内,需得万无一失,他这几日回不来。” “原是如此。”明婉终于松了一口气,“沙场无眼,战时总听闻前线万般艰难,让人惊心不已,如今你们平安归来就好。” “是啊,能平安回来就已很好。”苏清宴望着窗外飘落的点点细雪,似有感慨。 · 宋国援军行进途中,一路上军报频传,纪国的战况比苏清宴想象中还要惨烈,边境几座城池已然在羌国敌军的弯刀狼爪下相继沦陷。 银白色的铁蹄踏入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沾染上了纪国将士滚烫灼人的热血。 周围是像海潮一样不断奔袭而来的敌军,那个穿着纪国盔甲的士兵,孤立无援地站在尸山血海中,身上满是血污。 直至最后,战场上血流漂杵,已经分不清身上盔甲染的是谁的鲜血。 苏清宴策马破开重围,千钧一发之际,她将手中的红缨枪用力掷出,精准无误地刺入那个绕到纪国士兵背后的巨狼身上,因为距离极近,狼血飞溅,模糊了士兵的眼睫。 “沙场刀剑无眼!你在发什么愣!是想葬身狼腹吗?!”苏清宴大声喝道。 那士兵动作僵硬地回首,他戴着的头盔顷刻粉碎,化为齑粉,露出了底下一张褐发碧眼,属于羌国人的脸庞。 雪无尘发出了不安的嘶鸣,苏清宴连忙勒马停在数尺外,面上惊疑不定。 “你是何人?!” 原本躺倒在士兵脚边已经死亡的巨狼重新苏醒,对着苏清宴露出染血的獠牙。 下一刻,士兵和巨狼跟发疯一样朝她猛扑而来! 苏清宴猝然睁开双眼,从混沌荒诞的梦境中醒来。 连续数月在前线奔波征战,她要时刻保持精神紧绷,几乎很难睡得安稳。 待片刻后视线清晰,入目是熟悉的暖阁帷帐,苏清宴终于轻舒了一口气。 天光破晓前,注定连噩梦也将被粉碎。 · 翌日,辰时二刻。 “估摸着也快下早朝了,郡主清晨从校场操练回来,用过早膳,且先去沐浴吧。”明婉在一旁挑选着苏清宴入宫面圣的衣裙,一边仔细嘱咐。 苏清宴在雕花屏风后换下软甲,只余中衣。 她偏头,隔着屏风睨了一眼明婉手上五彩斑斓的长裙宫装,顿时微微皱眉,“觐见陛下无需艳丽隆重,这些衣裙未免有些花哨,从前我是怎么穿,如今也是一样。” 明婉温和回道:“郡主今日要穿的衣裙,我昨夜便已经熨烫好了,手上的这些衣裙摆了数月,郡主出征多时,身段略有清减,怕尺寸已不合身,要择出来重新裁量。” “嗯,还是你心细周到。”苏清宴终含笑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声。 风雪已停,外头的屋檐上传来几声黄鹂清鸣,西暖阁内,一时幽香暗浮。 明婉取了妆台上惯用的牛角梳,蘸了些许特制的刨花水,动作轻柔地为苏清宴梳理着墨云般柔顺的青丝。 苏清宴正闭目养神,忽然鼻尖微动,开口感叹道:“这是你自制的刨花水吗?味道甚是好闻。” “明婉哪有这等本事,这刨花水是纪御医自制的,他还另外加了几味中药,不仅养润乌发,更具有宁神静气之效。” 苏清宴闻言,来了些兴趣,“姓氏为纪,可是纪国中人么?” “正是。”明婉顿了顿,又言:“纪御医是陛下指派来为王爷诊疗的,他来之后不久,王爷的旧疾渐复,睡眠安稳,气色瞧着也红润了许多。” 苏清宴闻此,却顿觉异处,她轻轻按住了明婉尚在梳发的手,神情微肃:“之后?在这位纪御医来王府诊治前,曾还有别的御医来负责爹的医治么?” “郡主明察,在纪御医来之前,陛下曾指派御医院院判魏和济来负责王爷的旧疾,魏院判从医资历深厚,医技精湛,原再合适不过。但不久后,魏院判老家中的儿子患了病,昏迷数日,病况甚危,他远在皇城,听此噩耗心急如焚,便请求归家亲治小儿。”明婉言至此处,微微叹了一口气:“魏院判为王爷医治时日虽短,但他为人诚恳,且仁心仁术,凡王爷旧疾诊愈之事无不留心仔细,斟酌用药,明婉都看在眼里。” “当时王爷听闻后,亦体谅他爱子心切,遂上书陛下,最后陛下也允准了魏院判回家看顾幼子的恳求。” “他虽心系家中小儿,但时刻关切王爷尚未好全的身体,归乡前,是魏院判向陛下举荐了自己的同僚——御医纪寒时,后续接手负责为王爷治疾一事。” 苏清宴点点头,说:“我曾与魏院判有过数面之缘,确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 魏和济与发妻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早年间从军,却已经埋骨他乡,为国捐躯。 如今两老年迈,唯剩独子,焉能不疼? 苏清宴任由明婉将青丝绾成端雅的云髻,她思绪片刻,嘱咐道:“晚些时候你派人去库房取些滋养补品,再从我的俸禄里拿五十两银子,一并寄去魏院判一家,略表谢意吧。” “是,郡主体恤,明婉会办妥帖的。” “嗯。”苏清宴垂眸看向妆台上的一盒妆粉,指尖轻捻一点细末,凑在鼻尖轻嗅。 “是冰青芍药的香气,这是纪御医调制的蜜粉,能令肌肤好颜色。” 苏清宴将妆粉盒重新盖上,抬手按了按眉心,“那位纪御医,近日可会到王府?” “王爷病体初愈,纪御医也时常来替王爷号脉,估摸就这几日了。”明婉轻轻将一支碧玉簪子别在苏清宴的发髻中,又在一旁为她簪上了一朵浅色绒花。 苏清宴轻轻“唔”了一声,“这位纪御医倒是颇懂宫中女子的喜好,此物更是深得我心。” 研磨调制最费心力,那冰青芍药坚韧且娇贵,只生长在泉城边境的千雪山一带,喜附悬崖峭壁危险之处,十分难寻。 以鲜花入妆,留清香长存。 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纪御医虽有魏院判举荐,但他资历尚浅,又非宋国人士,只怕是轻易接触不到宫中贵人的。” “是么?”苏清宴抬指轻敲了敲妆粉盒顶,上面的珐琅彩颜色清丽淡雅,盖上镶嵌的暖玉入手温凉,丝毫不见瑕疵。 “那他在我这,究竟图的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临照寒 第2章 锦城笼 第二章 朝臣们方下早朝,从宣政殿鱼贯而出。 抬头忽见一佳人站在廊下,梳朝云近香髻,身着锦绣宫装,碧色长裙曳地,身姿窈窕,亭亭玉立,似在殿外等候许久,众臣以为是哪位后宫妃嫔新贵在此,一时不敢上前冒犯。 苏清宴闻声抬眸,朝诸位大臣行了个礼。 待诸人看清,吃惊之余皆忙拾礼数。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苏清宴浅浅一笑,清媚动人,令朝臣们不敢直视。 临照王至皇城养病不过数月,苏清宴在新府邸也只待了短暂几日,便马不停蹄奔赴纪国,宫中朝臣与郡主皆是素未谋面,如今御前一瞧,方觉这位将门之后的清宴郡主容貌绝色,若与大宋当朝素有倾国之名的二公主———宋锦芙相较,亦难分上下伯仲。 “老臣晏知行,见过郡主。”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从人群走出。 “近来,临照王身子可安?如今老臣看郡主也领兵打仗,横刀立马,甚是威风,当真感慨虎父无犬子,巾帼不让须眉,郡主颇有当年临照王的风范啊!”晏知行言语真切,像是无限感慨。 太子太傅晏知行早年便与临照王相熟,后苏长陵病辞军务,移居封地,两人已是多年未见,此刻见旧友独女在此,眉眼生有三分相似,不禁感叹岁月匆匆,物是人非。 “晏太傅过誉,武将保家卫国乃身膺之责,清宴只是尽其所能,且此战非一人之力能胜,宋纪两国将士们联手齐心,功不可没。” 苏清宴浅施一礼,面上有温和笑意,“爹的身子尚且安好,劳晏太傅挂怀,他日若有机会,晏太傅可要来王府一叙才是。” “好,好。”晏知行抚了抚长须,缓缓点头,半是遗憾半是感叹道:“临照王真是好福气啊。” “传,清宴郡主觐见!”大内副总管太监温思齐从殿内跨出,手中拂尘一扬,几步上前,毕恭毕敬:“陛下已在偏殿等候,郡主,请随奴才来。” 苏清宴颔首,遂回身与诸朝臣温言道辞,言行大方得体,待人谦逊有礼,让人顿觉亲切,颇有好感。 · “参见陛下。”苏清宴行至殿内,伏地三叩首,行了君臣跪拜大礼。 “朕也有数月未见清宴郡主,此前你领兵支援纪国立下大功,在这无需拘礼。”宋承帝坐于殿内正座,他微微抬手,声音清亮端肃,却又不失威严。 “行臣礼是清宴身为陛下臣子的本分,清宴不敢僭越。”苏清宴低眉垂首,语气温瑾。 宋承帝闻得此言,温和地笑了笑,“快请起,来人,赐座。” “谢陛下。” “此战大捷,我大宋得以与纪国结缔友好盟约,朕心甚慰。” 纪国地处位置优渥,背靠千雪山天堑,内陆水草丰美,人杰地灵,数百年间孕育出许多才子佳人,风流名士,更余留下众多脍炙人口的文学著作。 可纪国的新国君上任不到两年,崇文抑武现象比从前更甚,以致于国内朝廷不稳,民间乱像频生。 羌国趁机进犯,狼骑兵竟轻易切入纪国咽喉城池,长驱直入,纪国国君震惊无奈之下,只得向宋国求盟援助。 苏清宴不卑不亢:“陛下体恤纪国人民,愿派宋兵千里援助,解纪国之困境,是为仁君明举。清宴荣得陛下委任,奉旨领兵,此役得以遏制羌军进犯的脚步,是为两国将士浴血奋战之成果,清宴万幸,不负皇命所托。” “不愧是铁骨铮铮的临照王之后,郡主亦是宋国的好儿女。”宋承帝夸赞道。 “陛下抬举,清宴在纪国征战数月,挂念病重至亲,前些日子在军中闻得爹病情渐愈的喜讯,深觉圣上宽仁,不仅为王府一家安置府邸,更是指派了御医细心看顾,皇恩浩荡,清宴感念于心,必时刻铭记。” 宋承帝听完沉吟片刻,叹道:“临照王是我宋国功臣,又是皇亲国戚,朕自是挂心,若是得空,朕会亲自去王府瞧瞧他。” “陛下挂怀,是临照王府之幸也。” 宋承帝微微颔首,他示意一旁的温思齐从准备已久的锦盒中取出圣旨,“苏清宴,你是本国郡主,又是临照王的独女,身份贵重,如今替父上阵领兵,首战立功,更不负朕昔日所托重任。” “今,朕特赐你二字封号,是为‘照霜’,以示嘉奖。” 国君亲赐封号乃是无上殊荣,大宋当朝郡主里更无一人拥有。 忽而数道荣宠加身,苏清宴却心中一凛,她忙从座上起身,神色愈发肃穆恭顺。 苏清宴跪地垂首,将双手高高托举,稳稳当当地接过面前那道沉甸甸的封赏圣旨。 年少时一战成名,得圣上宠信,是多少人艳羡的机遇。 可她却觉如履薄冰,各中的苦楚与彷徨,又能与谁道? 而今,苏清宴身处皇城中心,临照王府上下皆负皇恩,阿爹也再不能弯弓射箭,戍边杀敌,昔日那些还在亲人庇佑下的无忧时光,终究是随着那一道道不可违背的皇命一同,一去不复了。 苏清宴要在这个风口上站稳脚跟,才能成为那座守护身边珍贵事物的连绵高山。 “臣,照霜郡主苏清宴接旨,叩谢陛下圣恩。” · 旗鼓阵阵,皇城军左右开道,恭迎纪国使团来朝。 苏清宴身披银甲,骑着雪无尘,与御林军总督郑宸礼一道而行。 御林军肃然分列,街道的繁华喧嚣尽归两侧,无数百姓好奇探头,想要亲眼目睹新盟国进城时的风光架势。 皇城军左手虚掩住手中尖利的银枪顶端,昂首挺立,井然有序。 苏清宴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含笑道:“大宋皇城安然,御林军训练有素,郑总督年轻有为,御下有方。” “郡主过誉。”郑宸礼微微一笑,气质明朗谦逊,颇有儒将之风。 “来日若有机会,御林军当要和郡主的临照铁骑较练一番。” “甚好,甚好。”苏清宴正有此意。 月阙从前方打马而来,虽他奔波一路风尘仆仆,但眼若寒星,格外明亮。 “参见郡主。”月阙见有旁人,话语微顿,行了军礼,“末将见过郑总督。” “一路辛苦,无须多礼。” 前方旗鼓声渐近,万事就绪,苏清宴勒马回首,朝郑宸礼一拱手,言道:“郑总督,临照铁骑已平安护送纪国使团抵达皇城门外,一切后续交由御林军统筹安排,临照铁骑愿在旁听从调配,辅佐御林军。” 御林军是宋承帝的直属亲军,负责锦城守备,只听从皇命调遣。 照霜郡主受封不久,恰逢使臣来宋,正是树立威望的好时机。 但郑宸礼未曾想到,照霜郡主会将立功机会拱手相让。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因时间紧迫,却也并未多言,遂恭敬地回以军礼:“明白,那郑某先去前头安排列队,先行告辞。” 言罢,不敢耽搁要务,策马而去。 苏清宴和临照铁骑跟随在纪国队伍的后列,她瞅见侧前方一辆满挂风铃的华贵马车,欲言又止。 月阙在她旁边策马,观她略微沉吟的神色,似是知苏清宴所想,“郡主,这是纪国送来的‘贡品’之一,里面皆是容貌绝色,正值芳龄的纪国女子。” 苏清宴顿时了然。 一纸诏书,远离故土,身不由己。 思及此处,苏清宴对坐在这辆马车内的人多了几分怜悯与同情。 皇权富贵笼中雀,旧乡草野梦里寻。 也许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 短短几日,临照王府照霜郡主被封赏的旨意就如同天边落霞般,撒进了锦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酒肆津津乐道,照霜郡主的容貌和才华更是成为了黎民百姓茶余饭后的热谈。 “援纪一役,郡主领八百临照铁骑撕开羌军后方,歼主营帐守军三千余人,一把火烧干粮草,断了敌军输送补给的命脉!” 席间看客们兴趣高涨,纷纷拍手叫好。 “咱们这位照霜郡主,金枝玉叶,将门之后,原能如我朝公主那般享荣华富贵一世,但她却志不在此,幼时郡主随父舞刀弄枪,天赋初现。” “连临照王都曾感慨,郡主若是男儿,当要上阵杀敌,立不世之功!” “彼时郡主尚年幼,但她却言道,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亦可为之。” 苏清宴此刻坐在客厢内,门只留一缝隙,她小口呷着茶,静静听着,时而唇角微弯,时而墨眉微蹙。 明婉倚在门边,捧着杯热茶亦偷偷往外瞄去,听得津津有味。 “郡主,你的陈年往事都快被大家知道了。”明婉打趣道。 苏清宴揉了揉眉心,神色颇为无奈:“当听个乐子吧。” 说书人立于茶楼酒客中间,手中纸扇轻摇,苏清宴的思绪却已渐渐飘远。 春日里的泉城草场,青叶葱郁,千净湖与蔚蓝天空连成一色,壮阔绮丽,美不胜收。 六岁的苏清宴穿着娘亲新缝制的小袄裙,手中拿着一根木枪,正在认真地比划着阿爹教给她的招式。 “阿爹,为什么不能只用拳头打架,这个枪不好用。”她持着木枪摆出一个跃跃欲试的动作,用着尚且稚嫩的声音问道。 苏长陵有些讶异,他蹲身下来与苏清宴平视,认真道:“兵器是武将的傍身之物,若无手中刀枪棍棒,等同于猛兽失去爪牙,再难发挥出自己应有的力量。” “打架不能只靠个人蛮力,手中的枪和胯.下的马,都是武将的一部分。” 言罢,临照王从爱驹乌骓身上取下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大弓,宽厚粗粝的手指温柔地轻抚过弓身上的斑驳伤痕。 “宴宴,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学会珍惜你身边所拥有的事物。” 苏长陵将大弓背回身后,一手抱起苏清宴,让她坐在宽实有力的肩头,和他一同遥望远处终年覆雪的连绵群山。 高山环抱,水草丰美,泉城百姓在此地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幼时的苏清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很快就便被路过的羊群吸引了注意力。 醒木拍桌,众人只闻一声脆响,思绪回笼。 说书人的故事已至尾声,他纳扇入怀,拂了拂衣袖,余留嗟叹,久久回响。 “旧时老将,巍巍英魄,不过是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者。” 第3章 竹林幽 第三章 皇城郊外,清溪潺潺,日光下竹影斑驳。 偌大的空地上,将士们训练的呼喊声整齐高亢,回响在静谧的山林间。 先前临照铁骑挤在御林军的校场,诸多不便。 所以前一阵子,苏清宴就向御上请求另辟校场,宋承帝欣然应允,便指了锦城郊外的一块空地,以供临照铁骑教练使用。 苏清宴和月阙牵着几匹战马,将其栓在新修的马厩中。 “陛下先前命临照铁骑与御林军一并护送纪国使团入城,郡主只让铁骑在旁辅佐,退居后位,收敛锋芒,但此次使团入宋,月阙以为,这是个展现的好机会。” 苏清宴轻抚着雪无尘洁白的鬃毛,神色淡然寻常,“虽我等是为宋军,但临照铁骑乃阿爹始建,爹当年以军功封王,如今物是人非,已是今非昔比。临照铁骑从泉城远道而来,更兼新将上任,皇城内外多少人都在看着。” “得圣上宠信时谦虚低调,才是皇城的生存之道。” “郡主谨慎行事是好,却不利于您的临照铁骑在宋国立威。” 苏清宴眉头微蹙,言道:“我军之威,当立战场之上,若持军行事太过,必容易遭陛下猜疑。” “偌大的皇城容不下一个临照铁骑的校场,这幽幽竹林,戚戚风声,还不够警示我们吗?” 月阙脸色微变,立马单膝跪地,拱手请罪。 “属下失言,望郡主宽恕。” “好了,起来吧。”苏清宴扶了他起身,目光越过月阙,看向校场中尚在训练的将士,“经此一役,临照铁骑可谓是出尽风头。“ “你是临照铁骑的副将,又是我王府心腹,想立威自然不错,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但今时不同往日,此非泉城,而是皇都,往后言语行事,务必三思后行,如今警醒你,亦是在警醒我自己罢了。” “郡主良苦用心,此番提点,属下当谨遵教诲,铭记在心。” 苏清宴颔首,将视线移至月阙的左臂,那身银甲掩住了伤势,不知恢复几何。 援纪一役的艰难,唯经历过方可知。 战功建立在鲜血之上,羌军的弯刀锋利无情,胯.下巨狼更是凶猛嗜血,稍微格挡躲闪不及,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被开膛破肚,身首异处。 “你的伤,究竟如何了?” “已经愈合了,余留疤痕,只是近日难免用兵,半夜里偶尔会有痛感。” 听着月阙轻描淡写的话语,苏清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是诚实,也是条汉子,明婉知你受伤紧张得很,我当时给你糊弄过去了。” “现下回了王府,不比军中条件局限,当是要好好医治一番。”言及此处,苏清宴突然想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纪御医。 明婉说他因通晓纪国语言,现下在使臣驿馆为水土不服的纪国使臣们医治,爹平日用的药物都是他制好了托同僚送来,方不知何日才可得见“尊容”,苏清宴此刻竟有些发愁。 月阙闻言,面不改色:“多谢郡主体恤。” “行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虽说断过的骨头更强壮,但还是劝你近日少用左手为妙。”苏清宴翻身骑上雪无尘,一夹马腹,余下几句叮嘱,“别老住校场,常回府里看看,王爷也总是念挂着你。” · 临近三月,满城春色盎然,市井街道繁华,路边的玉兰花树含苞待放,香气沁远,甚是可爱。 明婉放下车帘,隔开百姓吆喝叫卖的声音,轻声说:“郡主,俪贵妃宫里的婢子传话,说三月初春,宫中设宴,想邀郡主一同前去。” 方从宫中出来,苏清宴倚在马车的靠枕上小憩,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嗯,我知道了。” 宋承帝的结发妻子端宜皇后早年间过身,如今大宋并未续立皇后,俪贵妃是宋承帝后宫宠妃,位份最高,执掌六宫事,形同副后。 苏清宴跟俪贵妃交情不深,她自己从前不喜宫中应酬,但如今形势使然,她不好拂贵妃面子。 低调古朴的马车平稳驶过大街,无人知车内的是照霜郡主。 “吁!” 明婉一落马车,抬头见王府出来的人,连忙喊了一声:“纪御医留步!” 苏清宴微怔,闻声掀开车帘一角,余留小缝,往外瞧去。 王府门旁站有一位男子,着锦云白衣,身姿卓绝,似千雪山挺直凌冽的松柏,他斜负医箱,闻声作揖:“明姑娘。” 声若玉石,落入清溪,荡漾开阵阵涟漪。 她未曾想过这位纪御医,竟如此年轻俊逸。 “郡主,是纪御医来了。” 苏清宴低低应了一声,理了理略微褶皱的衣裙,随后掀帘,下落马车。 “微臣参见郡主。”纪寒时垂首行礼,苏清宴甚至能从上往下看见他那双黑而长的睫羽。 “纪御医不必多礼。” 苏清宴见到他,不由想起那盒冰青芍药所研制的妆粉,故多看了纪寒时一阵。 纪寒时抬头,一双清澈沉静的眸子恰好对上苏清宴探究的目光。 他有些微怔,倒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让苏清宴打量。 郡主微咳一声,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正值晚冬,门口尚风大,竟不知纪御医今日会来王府,稍后可愿随我移步西暖阁,饮盏热茶?” 苏清宴展颜浅笑,一双杏眸弯弯,等待着他的回复。 “郡主吩咐,微臣自当从命。”他躬身作揖,行之有礼,翩翩风度,却也透着几分不易接近的距离感。 “明婉,你且先去准备??。”?? “是。” 苏清宴心中掠过一丝困惑,更觉面前之人难以琢磨。 “百闻不如一见,纪御医,请。” · 铜炉内的银骨炭燃烧发出炸裂声响,无烟无味,却令一室暖融。 明婉轻轻掩上窗门,退至门外,屏退了廊下的仆从。 苏清宴和纪寒时相对而坐,瓷杯中清茶白烟袅袅升起,氤氲眼前。 “微臣本该早些时候来面见郡主,奈何使团来朝,纪国又恰巧是微臣母国,御医院派了微臣去使臣驿馆医治,故而来迟,还望郡主恕罪。” 他正欲起身谢罪,被苏清宴抬手制止。 “行医救人乃医者本职,何罪之有?如今宋纪两国修好,陛下十分看重,这都是应当的。” 苏清宴将新烹好的茶倒入,眼底含了几分清浅笑意,“此茶名‘云霭’,是纪国幽州的特产,我的烹茶技艺不甚娴熟,纪御医且先尝尝看。” “是。”纪寒时垂下眼睫,依言浅抿,适宜的茶温将茶叶烹得恰到好处,茶香萦绕鼻尖,入口清苦而回甘。“郡主有心,微臣觉得此茶甚好。” 苏清宴回以微笑,她眼观纪寒时举手投足,以及隐隐透露昔日饮茶的习惯,逐渐佐证了先前的想法。 那是常年养尊处优,才能养成的卓然贵气。 他并非凡俗人,可先前何以要笼络于她?还是,他另有所图? “说来,纪御医也许久未回故国,不知是否也挂念家中亲友。” 纪寒时轻轻颔首,面上宠辱不惊,一双墨眸沉静如水,“郡主所言甚是,微臣曾出身纪国士族,但早年间因家道中落,亲友早已散尽,微臣唯剩一身医术傍身,所以不远千里前来宋国,也是想为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他的背挺得笔直,像是棵宁折不屈的雪松,即便遭无情寒霜敲打,却仍存有一番傲骨。 苏清宴闻言,眼底微有讶异,未料想他会如此坦诚。 倒是她此前疑心纪寒时对临照王府有所算计,如今思来,自是有些惭愧。 “我曾听闻纪御医天赋异禀,医术精湛,况且纪御医如此年轻,若脚踏实地,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郡主抬举,微臣自当尽心勉力。” 茶过半盏,案上的香炉熏烟已然渐散。 纪寒时看向角落只剩余烟的炉子,忽地眸光一凝,剑眉微蹙,“方才茶香掩盖,微臣未闻到安神香的气味。”??他看着她眼底略有乌青,询问道:“不知郡主近日,可是睡眠不佳?” 苏清宴似是想起什么,轻轻颔首:“我确实睡眠不甚安稳,偶有梦魇,许是近日劳累的缘故。” 纪寒时见她微有困恼的神色,轻声问:“郡主可否容微臣把一下您的脉象。” “自然可以。” 褪去盔甲的苏清宴并无战场上的凶伐之气,也不骄矜,反而十分平易近人,落落大方。 今日一身淡绿色交领长裙更衬得她身姿窈窕,容色清绝,让人越发移不开眼,一时难以联想她持枪杀敌时,究竟是何种模样。 纪寒时自知目光冒犯,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苏清宴面上温和,装作不觉,并未出言怪罪。 她将右手置案,微掀长袖,露出半截白皙皓腕。 纪寒时垂下眼帘,半跪身前,他两指轻按脉搏之上,温热细腻的触感从指腹传来。 沉吟良久,只闻得两人之间的呼吸声。 感受到两指力量变重,苏清宴侧了侧头,有些疑惑又紧张地看着他。 “如何?” “郡主素昔身子强健,并无大碍,且放宽心。”纪寒时动作轻柔地将她那一截衣袖拉好,语气含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苏清宴看着他细心的动作,抬手时那素白衣袖无意轻拂过肌肤,留下微微的痒。 她墨睫轻颤,下意识回缩了一下手。 纪寒时自觉松开,面上带着歉意。 “微臣冒犯,望郡主恕罪。” 第4章 作花泥 第四章 三月初,风雪止,春花争放,香风拂面,正是赏花踏青的好时节。 苏清宴早早入宫向宋承帝请安,而后应邀前往御花园赴宴。 俪贵妃尚未到,宫妃们就在一边吃着鲜甜瓜果,一边坐着闲话宫中日常。 寂寂深宫,连新抽的枝芽都难以跃过面前四方高墙,人若是被圈得久了,便会变得越发规矩起来,然后被分作三六九等,各有排序。 得宠的妃嫔自然妆容精心,满身华缎,穿金戴银,坐于高位,睥睨众生。 苏清宴非宫中人,她不愿搅合进来。 向诸人行礼后,便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身旁坐着一位着淡紫宫装的妙龄女子,见苏清宴落座,面上微露惊讶之色。 “照霜见过娘娘。”苏清宴含笑与她行礼。 “照霜...你就是那位名动锦城,临照王府的照霜郡主吗?”她愣愣地问,眼底的惊讶更甚。 “正是,让娘娘见笑了。” “妾名唤卫疏意,并不是什么娘娘,前些日子妾随母国使团入宫,被贵妃分在储秀宫居住,如今尚无位份。”卫疏意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徐徐道来自己的身份,脸上未见丝毫怨怼。 苏清宴霎时了然。 前一阵入宋的使节只有纪国使团,面前这位卫疏意,想必就是她之前看到的那辆马车中的纪国贡女。 卫疏意紫衣淡妆,额间点缀一颗圆润的白色砗磲,在这姹紫嫣红的宫妃之间,更显得清丽脱俗。 “卫娘娘花容月貌,不落凡俗,蒙尘的明珠迟早都会被人发现的。” 卫疏意闻言温柔一笑,也不再去纠正苏清宴唤她的称谓。 “郡主出身高贵,容色绝丽,飒爽英姿,妾其实万分羡慕。” “妾的母国崇文抑武,国君居安却不思危,以致于朝中内乱,百姓困苦。父兄上前线杀敌,伤重不治而逝,家中已无人照拂,唯留一片哀声。” “妾父兄尸骨未寒,妾就被宦侍选作纪国贡女,被迫远离家乡千里,献给素未谋面的君王陛下。” 言至于此,卫疏意眼眶红润,却死死忍住不让泪水滴落。 苏清宴微侧身而坐,替她挡住周围看过来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认真说:“照霜虽与卫娘娘只是初见,但照霜觉得,娘娘并不是自甘堕落,自怜自艾的人。” 宋承帝正当盛年,勤勉于政务,关心百姓民生,非纪国新君可比。 “卫娘娘,照霜在纪国征战时,曾随军队经过边城,看到街道种有许多辛夷花树,花开时漫天紫云,秀美绮丽。可那时边城战况艰难,百姓都在忙于逃命奔波,最后也只能任其花瓣飘落在地,被碾成花泥,无人问津。 “今三月,辛夷花望春而开,若因移植别地而被埋没其香,岂非令人叹惋?” 辛夷花是纪国国花,在纪国境内几乎是家家皆种,盛开时芳香沉郁,能作入药,食之味甘,善通鼻窍。 半晌,卫疏意回握了苏清宴的手,她的手掌冰凉却渐渐有力,抬头时泪已回咽,眼神多了几分坚毅。 苏清宴便知道她听进去了。 “郡主金玉良言,妾记下了。” 言落,闻得脂粉香风忽至,伴着数下清脆的步摇碰撞声,众人抬望去,皆连忙起身行礼。 “参见贵妃娘娘。” “诸位免礼。” 俪贵妃姜琳琅肩披白狐裘,容貌端美大方,姿态华贵雍容。 她手中捧着个汤婆子在怀,进到院亭内也不肯脱下狐裘,似是畏寒。 “初春时节,百花齐放,御花园如此多娇,独赏岂非无趣。故本宫设此春日宴,便是想邀与诸位同赏,方才不辜负这春日之景。” “谢贵妃娘娘盛邀,嫔妾当愿与娘娘同赏美景。” 姜琳琅浅笑颔首,抬手示意宫女端上茶盏和点心,言道:“今日清晨时,本宫让人摘了新鲜的花朵送去御膳房,制成这几味宫廷点心,诸位莫要客气,且尝个新鲜。” 苏清宴看着陆续端上桌的茶点,那金玉瓷盘上摆着五六样不同花色的糕点,被制成各式花瓣模样,十分精致小巧,闻起来还有花香拂面。 “贵妃娘娘雅思,竟能想到以鲜花制作,实在是别出心裁。” “这鲜花糕点内馅软糯,味道香甜可口,模样更是精致。” “众位姐妹们的嘴可真甜啊。”俪贵妃慢悠悠地品了口香茗,玉指捻着绢帕又拂了拂手,“好了,都别顾着说了,品茶吧。” 妃嫔们笑得花枝乱颤,周围人也纷纷附和拍马。 这哪是品赏糕点,只不过是借了由头阿谀奉承罢了。 人人皆是花团锦簇的热闹,跟御花园的百花一般,旧的去,新的来,从未减少。 贵妃身旁的侍女走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姜琳琅扶了扶鬓边的绯色海棠花步摇,言道:“如今尚有春寒,本宫身子有些畏凉,御医正在候着,本宫就不打扰诸位雅兴,先行回宫歇息了。” “恭送贵妃娘娘。” 见俪贵妃离去,宫妃们也纷作鸟兽散,各自携伴相笑而去。 苏清宴倒是落了清闲,坐在亭中与卫疏意一起饮茶赏景。 卫疏意取了块玉盘上的糕点,浅咬一口,吃相十分文雅。 “纪国文人名士爱花惜花,妾也从未食过鲜花制成的点心,这皇宫里的御花园百花娇贵,平日养护想必就已费不少人力物力,但却能轻易供贵妃娘娘以作膳食待客,由此可见俪贵妃娘娘盛宠,想来真是用足心思了。” “能得陛下宠信不衰,便已远胜他人许多。”苏清宴盯着玉盘许久,却未曾动过桌上的任何糕点。 明婉从廊下快步过来,俯在苏清宴耳边,轻声说:“郡主,贵妃娘娘有请。” 苏清宴闻言颔首,遂回身与卫疏意道别:“卫娘娘,照霜尚有要事,怕是要先行告辞了。” 卫疏意为人善解人意,未问其缘由。 她含笑点头,与苏清宴行了平礼,“无妨,郡主慢走。” · 长乐宫华贵典雅,廊下屋檐满挂风铃,流苏轻摇,伴着微风作舞。?? 俪贵妃喜海棠花,宫院各处皆有所植,盛开时艳红如霞,绮丽多姿。 姜琳琅卧坐在宫殿主位,身上盖着绯色锦被,笑意盈盈地看着苏清宴走至近前。 “照霜参见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长乐康健,万事顺遂。” 姜琳琅是宋承帝昔日潜邸侧妃,宋帝登基封为俪妃,后生育三皇子宋璟明有功,被晋封为贵妃,如今二十有七,但素日里精心保养得体,容姿端方秀丽,丝毫不减其风韵。 “照霜郡主不必多礼。” “赐座,看茶。” “谢贵妃娘娘。”苏清宴拂了拂长袖,淡然落座,面上宠辱不惊。 “郡主从援纪一役凯旋而归,本宫便一直盼着能与你一见,本宫听闻陛下御赐封号嘉奖郡主,今日所见,果然才貌出众。” "贵妃娘娘赞誉,照霜愧不敢当。"苏清宴脸上微有歉意,言道:“照霜从战中归来后琐事繁多,又因安置校场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幸得贵妃娘娘盛邀春宴,照霜也能借此偷得半日清闲。” 姜琳琅听言浅笑,美眸流转间闪过一丝亮光,“照霜郡主往后得空,可要多来本宫的长乐宫坐坐才是。” “是,照霜自然乐意之至。” 姜琳琅与她饮茶寒暄几句,遂问起王府日常:“临照王近来身子如何?本宫听闻陛下先前指派了御医前去诊治,如今,可是大好了?” “劳贵妃娘娘挂念,父王身子已经好许多了。” 姜琳琅颔首:“那就好。” “陛下时常挂心临照王,本宫身为贵妃,奉命协理,日夜所见,理当为陛下分忧。”她抬眸示意,侍女从一旁捧过一个锦盒,徐徐打开,“这是羌国的百年山参,予临照王滋补养身最合适不过。” 苏清宴略看一眼,便已知是好物。 “照霜多谢贵妃娘娘的美意。” 明婉从后上前,恭敬地双手接过。 “说来,魏院判此前一直在为本宫调理身子,可惜他家中幼子有疾,陛下批准他告老还乡,现如今,是哪位御医圣手在替临照王治疾?” 苏清宴犹豫一瞬,如实回答:“是魏院判的同僚,纪寒时纪御医。” “纪寒时?本宫倒未曾听说过他。” 姜琳琅一双手靠在炭炉边取暖,纤纤玉指上的蔻丹红艳欲滴,似要遇热即融。 “纪御医在御医院内资历尚浅,本是由魏院判举荐为父王治病,他医术高超,平日也尽心尽力,确是位负责任的好御医。” 姜琳琅笑而不语,她垂眸烤着火炉,并未继续追问,似对这位籍籍无名的御医来历不太感兴趣。 俪贵妃后宫位分最高,又得陛下重视,执掌六宫,平日里自然多的是医技精湛的御医前仆后继。 预见此结果也是情理之中。 苏清宴安静地抿着茶,心底终究是微微叹了口气。 落霞渲染天空,连同金黄的琉璃瓦都被浇上一层薄红,燕子扑扇着翅膀从她们头顶飞过,随即剪落一地春风。 它们飞入眼前寂寥的深宫当中,转眼就被残阳吞去了踪影。 苏清宴一大早入宫,在宫里应付一日,早就有些疲乏。 明婉抱着盒俪贵妃赐的山参锦盒快步跟上,见她眉眼略有疲惫,担忧地问:“郡主可是累了?” “累,但是是心累,身体尚好。” 明婉无奈地笑了笑,“郡主净在胡说。” “冤枉,这是实话实说。”苏清宴放松地笑,回首见四下无人,她伸了伸懒腰。 抬头望那红霞将落,情不自禁感叹:“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作花泥 第5章 厄运鲤 第五章 “郡主,这可是宫里,行为举止要端庄持重些才是。” 苏清宴恍若未闻,她双手微提水碧色裙裾,一路小跑,在雨花池边停住脚步。 俗话说:“纪国辛夷,羌国美人,宋国锦鲤。” 锦城的皇亲贵胄爱养锦鲤,因为人们认为,锦鲤能带去好运。 所以雨花池的锦鲤也不例外,它们不惧怕人,被宫廷中祈愿好运的人们养得膘肥体大,重逾数斤。 “明婉,你快来看。”听到苏清宴靠近,锦鲤从荷叶边探出头来,以为是有吃食,全都围着游了上来。 “啧啧啧......” 苏清宴倚坐在石栏边,用手隔空逗着它们玩儿。 明婉无奈地笑看着她,开口嘱咐道:“郡主你当心掉池子里,到时候明婉还要寻人捞郡主,那就不好了。” 她闻言,笑骂道:“明婉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明婉怎敢。” 拘束整日,主仆二人此刻嬉笑怒骂,互开玩笑,心绪倒也比先前松泛许多。 纪寒时斜负医箱,从长廊台阶缓步而下,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致。 落霞残红,柔和地洒落碧裳间,照霜郡主手执干草,垂眸浅笑,逗弄着池中鱼鲤。 竟是一幅难得的岁月静好。 明婉侧身见到纪寒时,眸中微讶,微微欠身。 他颔首作揖,未出言惊扰。 苏清宴手顿了顿,似有所感。 她回首,看到纪寒时伫立石阶下,一时辨不清神情,有些恍惚。 初见那日的景象涌上心头,恍如昨日。 他淡然步至近前,恭敬行礼。 “微臣参见照霜郡主。” 白衣盛残阳,君子风华绝。 那一瞬,苏清宴竟觉得,纪寒时与她白日所见诸人全然不同。 有些东西转瞬即逝,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苏清宴从石栏起身,礼貌含笑:“纪御医免礼。” 她将手心里的那根干草松开,任其飘落池中,转而被游鱼当做吃食竞相争抢,激起片片水花。 “纪御医可愿陪我走走?” “微臣遵命。”他回道。 苏清宴走在前头,纪寒时便落下几步,在后面跟着她。 明婉见两人有话要聊,捧着锦盒自觉退去。 余霞将散,残留的夕阳将他们各自的影子拉得很长,即便日照尽力弥补,也难以缝合中间无形的沟壑。 身份有别,意味着要恪守规矩,不可冒犯僭越。 苏清宴微咬下唇,盯着地上相随的影子,想起今日俪贵妃闻他名时,那毫无波澜的神情。 纪寒时为苏长陵治疾是为医者职责所在,可她苏清宴并非是那些冷心冷情,知恩不报之人。 纪寒时规矩本分地跟随身后,两人一路缄默无言。 再走便至宫门,拐角处,连残阳也被高耸的宫墙阻隔,禁卫森严,飞燕难觅。 “纪御医这是刚从御医院里出来么?” 苏清宴知他背着医箱,此番属于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正是,今日御医院工作已毕,微臣正打算要出宫去。” 苏清宴又问:“回家?” 纪寒时闻言一顿,平静回道:“算是回家。” 苏清宴顿时想要抬手扶额,因为她忽然记起他说过自己在纪国家道中落,亲友散尽,锦城的落脚住处又怎能算是他真正的家? 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苏清宴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纪寒时抬眼与她平视,眸中清澈如泉。 “我有一要事,想要请你帮忙。” “郡主但说无妨。” 苏清宴看了他一会,神色变得认真:“临照铁骑的副将月阙,纪御医可认识?” 纪寒时思绪片刻,如实回答:“有所耳闻,但微臣并未见过月副将本人。” 她点头,继续说道:“月阙是我王府心腹,此前他在援纪一役中被羌军的巨狼所伤,那狼爪十分锋利,伤处登时血肉模糊,深可见其骨。随队军医当时已为他做好伤处包扎,如今恢复余留疤痕。但前些日子,我问起此事,他却??言半夜里伤口偶有痛感,我实在忧心,所以,我想托你去帮他看看,也好让彼此心安。” 纪寒时了然颔首,说:“月副将现如今在何处?近日微臣得空,定会过去看看。” 苏清宴微垂首,掩去了眼中不甘与落寞,轻声道:“在锦城郊外的竹林校场,你寻到那边,说明来意,门口的将士会带你进去。” “好。”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苏清宴听到了他语气中,几不可闻的抚慰。 像池边微风拂过清澈湖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数日后,亥时方到,皇城宵禁,街市静寂,不见人影。 更夫敲着竹梆子,一边走在大街上,口中念念有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寒潮未歇,关好门......唔!” 话音未落,更夫刚走至银杏街巷不到数米,忽而背后寒光一闪,一道黑影从屋檐隐蔽处掠出,照面未打,便已当即将人见血封喉。 那更夫惊恐地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 翌日,拂晓刚至。 锦城西侧的银杏街上一片喧闹,百姓围在附近,被眼前景象所震动。 纪国使臣所住的驿馆升腾出滚滚浓烟,如黑云压城,一时火光冲天,伴随着呛喉的烟雾和灼人的热浪,迅速席卷至周围屋舍。 御林军和临照铁骑的将士们拖着水龙,将其连通上护城河的水流,不停地往熊熊燃烧的房屋里灌去。 月阙见苏清宴过来,他脸上全是灰烟,来不及行礼,“郡主,纪国使臣居住的驿馆已经烧得焦透了,怕是就要坍塌!” 苏清宴盯着他,神色严肃,语气沉稳:“可有人受伤?” “火势突然,救出的纪国使臣受了轻伤,其他尚未知悉,大家正在清点人数。” 苏清宴环顾周围面上惴惴不安的百姓,当即吩咐:“你去通知命令,准备疏散周围的住户百姓,以免坍塌造成更多伤亡。”她顿了顿,又嘱咐道:“注意你自己的伤。” “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郑宸礼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名腿脚不便的少女,一瘸一瘸地走过来,苏清宴见到,小跑过去,连忙喊住:“郑总督,让我来吧。” 男女有别,郑宸礼礼貌颔首,没有推辞,便将人交给了她。 郑宸礼:“派去给使臣驿馆治病的御医,现下就在银杏街的明心堂里。” “好,那你万要留心。”苏清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郑宸礼接过士兵拎来的灭火工具,与她相视一眼,当即心照不宣。 他沉静点头,拎起水桶逆行而去。 明心堂医馆内,受伤的使臣们一边治伤一边痛呼,连连飚出母国语言。 苏清宴搀扶着受伤的少女坐下,但那少女却连忙用力抓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将军...将军姐姐.…..”她单薄的双肩因抽泣而颤抖,哭声断断续续。 苏清宴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大夫们都在这里,你会没事的。” 这少女面容清秀,稚气未脱,估摸着还未及笄。 “将军姐姐,我...我方才和那位说了谎,我其实...其实不是驿馆里的人。” “什么?”苏清宴怔了一下。 少女的手紧紧攥着脏灰的裙摆,脸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我爹爹,我是来找我爹爹…他是更夫,昨夜就该在银杏街附近打更,可爹爹……我爹爹他昨天一夜未归…...” “你名唤什么?告诉我你爹爹的名字。” “陈婉儿,我爹爹名唤陈青山。” 现下起火原因尚不明朗,恰逢纪国使臣来朝,这个节骨眼上意外突发,宋承帝定会问责。 火势之烈,蔓延之速,若非人为,苏清宴绝不相信。 思及此处,苏清宴心下微沉,只得先安抚道:“婉儿,你的腿受了伤,就先在这里好好待着,将军会帮你找到爹爹,好吗?” “好.…..我听将军姐姐的。”陈婉儿的哭声渐弱,随即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纪寒时从内堂端着汤药出来,一眼就见到了苏清宴。 她一身银白盔甲,墨发高束,秀眉紧蹙。 两人无言对望,他一双墨眸沉静如水,似清溪缓缓流淌而过。 苏清宴隔着病患人群,盯着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见纪寒时无事,她毅然转身,奔赴火场救险。 · 此时,一辆宝马香车从大街旁停下,街道上乱哄一片,无人留心在意是谁到此。 车内的人微掀帘子,往冒着黑烟的方向远远看去。 那人掀帘的手白皙纤美,肤若凝脂,玉指上染了层蔻丹,露在日光底下闪烁晶莹。 “殿下,那里似乎是纪国使臣所居的驿馆。” 同车的锦衣男子动手剥了颗玉露葡萄,递到这位名谓“殿下”的嘴边,眼含期盼地看着她。 宋锦媛隐于帘后,静静看着那处,她红唇微勾,眼角弯如月牙,似觉外头的嘈杂十分得趣。 但要细看,那双凤眸里却丝毫未有笑意。 美人檀口微张,衔住了面前递来的玉萄,她微伸手,一寸寸勾着锦衣男子的衣襟直到身前。 “殿下,正是白日,不敢孟浪。” 宋锦媛的手指勾着他的衣带缠绕了几圈,唇边笑意缱绻:“锦城风云将起,欢愉转瞬即逝。” “两国修好,父皇尤为看重,御林军与临照铁骑皆在皇城,谁会如此胆大包天,谁又会因此而得益?” “郎君,可要猜猜看?” 第6章 风波恶 第六章 宣政殿内,百官争论不休,七嘴八舌,如置锦城闹市。 “怎么会出现如此之事啊!” “是啊,是啊,这可怎生是好?” “皇城禁卫森严,突然出现此等大事,往后要如何安枕?” 宋承帝端坐正位,眼下略有乌青,似一宿未得安眠。 “众爱卿。”宋承帝威严出声,百官顿时静若雅雀。 内阁首辅独孤衡手持玉笏上前一步,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独孤爱卿有何要事需奏?” 独孤衡是皇亲国戚,为过身的端宜皇后幼弟,正当而立,却拥过人学识,持铁血手腕,又敢于谏言,深得宋承帝信任。 “使臣驿馆于昨日突燃大火,驿馆与银杏街百姓屋舍比邻相依,亦受波及,昨日东风呼啸,火焰乘风蔓延,难以抵挡,房屋燃塌,瓦砾飞溅,以致周围数人受伤。” “此火蔓延之迅速,又恰巧燃于纪国使臣所居之地,臣以为,此事实在蹊跷。” 宋承帝沉吟半刻,言道:“皇城脚下,竟有其事,是置安危于何处?实乃荒谬。” “御林军总督何在?” 兵部左侍郎周岳上前,依言回禀:“启禀陛下,郑总督此刻正与照霜郡主在起火之地抢险救人,并未参与今日早朝。” 独孤衡见宋承帝眉心沉郁,续言道:“陛下,兹事体大,两国修好之际不应有失,臣恳请陛下允准内阁,立即着手调查纪国使臣驿馆起火一事,以复慰盟国与我大宋交好之心。” 宋承帝面有怒意,遂下令:“内阁首辅主理,各部需竭力配合辅佐,速去查办,凡有关人等,由刑部缉拿入狱,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 · 晨时,连绵大火终被扑灭,浓烟渐散而砖瓦仍旧滚烫。 午后烈日照耀,脚下土地灼人,苏清宴与将士们小心翼翼地踩在坍塌的废墟当中,翻找着任何蛛丝马迹。 华贵的马车缓缓停落,独孤衡一身玄衣,脸色严峻,让人见之心生惧意。 “见过首辅大人。”郑宸礼从废墟处过来。 独孤衡颔首:“郑总督,陛下命内阁调查使臣驿馆起火一事,故而本官过来实地看看。” “陛下旨意,郑某自当配合。” 独孤衡望着远处正在搬抬碎瓦的御林军和临照铁骑,问道:“如今,可有所获?” “大火方扑灭不久,将士们正在努力搜寻,想必不多时便能有所获。 “首辅大人可先去旁边的明心堂里坐坐,稍作歇息。” “也好,本官去那边看看伤者。” 独孤衡跨入明心堂门槛,众人见他进来,痛呼声渐止,患儿蜷缩角落,亦不敢出声。 他环顾堂内,见一白衣男子半蹲角落,正在为老人诊脉,遂看了他半晌。 纪寒时有所觉,他抬头,见到来者一身玄衣华服,气质贵雅,但面上寒峻,似有要事。 独孤衡往纪寒时那处缓步走去,纪寒时站起,平静地看着他,躬身作了个揖。 “见过首辅大人。” 独孤衡恍若未闻,盯着他的脸,问:“你是医馆郎中,抑是宫廷御医?” “微臣纪寒时,是御医院指派来为纪国使臣诊治的御医。”他垂眸,神色淡淡,依言回道。 “纪寒时......” 独孤衡打量着他,思绪了片刻,却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些失望。 “许是我错认了。” “首辅大人在说什么?”纪寒时出声问道。 "没什么,见到纪御医,只是让我想起,从前认识的一个故人罢了。" 纪寒时沉静地看着他,未语。 “首辅大人!首辅大人!”刑部司务步敏言奔跑着跨入堂内,面带急切之色。 “医馆内的病患需要休息,诸位是否能安静些?” 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端着放满汤药的托盘,掀开竹帘从内堂缓步而出,眉间微有怒意。 “惊扰医馆病患和姑娘,实属抱歉。”独孤衡使了个眼色,示意步敏言出去再说。 “贵人大驾,但医馆现下诸事繁忙,恕民女无瑕招待,望贵人莫要怪罪才是。”秋青黛淡淡地看了独孤衡一眼,便蹲下身继续给病人喂汤换药。 独孤衡自知理亏,并未反驳。 他看着秋青黛似修竹般纤细挺立的背影一会,后再环顾堂内众人不安惊惧的神色,未觉异处。 “纪御医,陛下甚是关心此事,使臣百姓的安危当居首位,如若医馆有所需求,可随时找本官回禀。” “是,微臣明白。”纪寒时顿了一瞬,且应下了。 · “何事如此急切?”独孤衡从明心堂出来,有些不悦。 步敏言一凛,面上恭敬,拱手道:“御林军在驿馆旁的一间屋舍内发现男尸,下半身已被烧焦,但上半身及面貌尚且清晰,有人认出是前夜失踪未归的更夫。另外,将士们在尸体周围发现许多火石,该人或许与驿馆起火一事有关。” “刑部已派仵作验尸,不多时便有结论,请首辅大人先行移步。” 陈青山的下半身盖着白麻布,双腿烧焦已然缺失。 仵作围在一旁,正在仔细查验。 独孤衡和步敏言一并过来,见人行礼:“见过照霜郡主。” “免礼。”苏清宴身体半蹲,抱着哭到脱力的陈婉儿,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眼底有悲戚之色。 苏清宴先前答应过陈婉儿,要为她找到爹爹,但她未曾想,父女两人再见,却已是生离死别。 仵作的手指抚过陈青山焦黑的颈部,按摸了一阵,不多时便得出结论:“该人死于利刃割喉,失血过多,非火焰焚烧致死,生前亦未见挣扎之像。” 御林军将士从后过来,木托盘上放着一柄熏得灰黑的匕首,“属下们还在尸体旁边,发现了这个。” 仵作略瞧一眼,点头言道:“该利器符合此男子致命伤。” 诸人听言后,皆静默。 “爹…...”陈婉儿一时难以接受。 陈婉儿失声痛哭,埋在苏清宴胸前,那单薄消瘦的双肩显得无辜又脆弱。 苏清宴动作轻柔地顺抚她的肩背,温声劝道:“婉儿莫哭,姐姐在这里陪着你。” 郑宸礼见陈青山衣襟一处微鼓,眼光敏锐一凝,也不忌讳,蹲下身就往那处伸手探去。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不多时,他却从里头摸出一小块锐钝的碎片,郑宸礼将这块碎片置于手心,呈于众人面前。 那片银色白甲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在烈日照耀底下,依旧熠熠生辉。 苏清宴遂定睛一看,登时身体血液冰凉,脸上惊愕不已。 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这不是临照铁骑特用的银白盔甲吗?!”步敏言指着那块碎片,失声惊呼。 苏清宴怔然,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平白无故,临照铁骑的盔甲碎片怎会在一具尸体身上?! 独孤衡面露惊疑,将视线移至苏清宴身上,问道:“照霜郡主,这可是临照铁骑的盔甲残片?” “正是。”她失神呢喃。 观她现下身上所穿,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突然,苏清宴的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她眉头痛蹙,低头一看,原是刚还在怀中哭泣的陈婉儿,此时正低头撕咬着她的手腕。 抬头望着她的那双眼里,含着震惊,不解,悲伤和失望。 目光刺得苏清宴心头钝痛,比手腕撕裂之处更甚许多。 众人大惊失色,郑宸礼几步上前,立马拉住了陈婉儿。 事发突然,大家尚在震惊之中,故而未能及时制止。 陈婉儿松开嘴,鲜血沿着下巴滴落地面,她脸上泪痕未干,警惕地盯着苏清宴,像极了一头绝望脆弱的小兽。 “原是你们害死我爹爹!” “可我先前是如此相信你......”她伸手指着苏清宴,像是在泣诉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独孤衡眉头紧蹙,低声喝道:“将她带走。” 郑宸礼抱着不再挣扎的陈婉儿离开苏清宴身边,交托给明心堂的掌柜秋青黛帮忙照看。 “照霜郡主,如你所见,此事恐涉及临照铁骑,臣稍后需带郡主入宫面圣,但在那之前,臣先让人帮您疗伤。” 苏清宴沉默颔首,受伤的手腕低垂,任由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阳光底下,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此刻冰冷的身心获取到一丝暖意。 月阙在竹林校场,明婉和阿爹都在王府里头。 此刻谁能帮她?谁能救她? 独孤衡吩咐将士将尸体抬走送去刑部,郑宸礼正带着纪寒时从远处过来。 远远地,纪寒时见到苏清宴半蹲在地。 那身银甲沐浴着暖阳,她的右手无力垂落在阴影当中,鲜血正蜿蜒而下,周围却无人敢靠近于她。 纪寒时顿时眸色微沉,他拎着医箱朝她快步而去。 他蹲身,立马抓住那血肉模糊的皓腕,声音低沉,“别动。” 苏清宴倒是依言乖觉,眼无波澜地看着他:“纪御医,此刻倒是要让你见笑了。” 来时已听郑宸礼向他简述事情经过,纪寒时沉默地为她包扎着伤口,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苏清宴看着他半蹲身子,将她的右手置于腿上,仔细处理着伤口,倒也不好意思再计较什么男女身份有别。 那鲜血染上了纪寒时的白衣,蔓延而开,融合其中,瑰丽却刺目。 “劳纪御医帮我包扎得好看些,一会我要去觐见陛下,不能太过失礼。” 苏清宴嘴角漾出一缕淡笑,里头却是无人能懂的苦涩:“纪御医白衣胜雪,风姿卓绝,我还未曾见过,如你这般好看的御医。” “郡主伤得不重,尚有心思取乐微臣。”纪寒时手上力道有些加重,苏清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怔然抬眸,却见她的额头上已是冷汗密布,这才后知后觉。 那一句打趣,原不过是她转移注意力的玩笑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风波恶 第7章 借东风 第七章 君王端坐高堂,威严俯视群臣。 “独孤爱卿,驿馆起火一事,可是已有眉目?” 独孤衡先上前一步,答道:“禀陛下,御林军在驿馆坍塌周围不远,发现了一具男尸,相貌尚且清晰可辨。据在此地寻父的平民陈婉儿所诉,证实尸体是前日一夜未归的更夫陈青山。” “好端端地,怎会有人死在那?还是更夫。他可是死有蹊跷之处?” 独孤衡微抬手,示意刑部官员将仵作检验所诉记录,以及发现的物品呈上御前,“陛下明察,在发现陈青山尸首的数尺之内,将士们还在旁边搜查到一把利器匕首。刑部已派仵作检验,确认致死凶器就是此匕首。” “除了屋舍内发现有大量火石,另外,还在更夫尸首的衣襟内,发现了一块临照铁骑的盔甲残片。”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任谁也没想到,此事竟会牵扯到临照铁骑。 温思齐接过刑部证物,然后恭敬地呈到了宋承帝跟前。 宋承帝脸色不明,他翻看着那块熟悉的银白色残片好一阵,方才缓缓摆手,让温思齐带物退下。 事关两国和平,满朝文武纷纷静默。 他们一边低头打量,一边面面相觑,表面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照霜郡主,此属于临照铁骑的银甲碎片,发现于更夫的衣襟内,是为何故?且他身边还寻得火石,要作何解?”宋承帝阅过呈上来的文书,骤然发问。 忠臣最怕与君王失信。 可这未做之事,她如何得知?又如何能认? 苏清宴跪地叩首,复又抬头,答道:“照霜不知。” 独孤衡向前一步,说:“陛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可讲。” 宋承帝看向他:“独孤爱卿请讲。” “更夫有纵火之嫌,但如今已是死无对证。火石在前,银甲在后,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嫁祸挑拨,实在防不胜防。” 独孤衡角度刁钻,一针见血,让人深思。 “臣记得凡是将士甲胄,兵器辎重等军用物,损耗后兵部皆有明细记录,甲胄特殊,即便报废也不得个人私藏,不然要视为谋反之罪论处。事关皇城安危,更关乎临照铁骑声誉,臣不敢不谨慎,故来此之前,臣已传唤了兵部官员前来,此刻已应在殿外等候。” 苏清宴知道独孤衡一向是公事公办,但她心中却隐隐不安。 “独孤爱卿做得好。”宋承帝揉了揉隐隐发痛的眉心,随即抬手:“传进来。” 大内副总管温思齐手中齐拂尘一扬,朗声宣喊:“宣,兵部尚书潘旸觐见。” 众臣闻听此名,纷纷往殿门方向看去。 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走近御前,缓缓行礼,“老臣拜见陛下,愿陛下福绥安康,大宋海清河晏。” 宋承帝见到来者,沉郁的面色稍缓,说道:“ 潘尚书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兵部尚书的名头听着威风,其实并无太大实权。 潘旸三朝元老,曾出战立功,他为人清正廉洁,敢于直言,从未结党营私,宋承帝对他一向很是敬重。 可以说,没有人比潘旸更适合这个位子。 见独孤衡扶着潘旸起来,宋承帝面上半责道:“独孤爱卿,潘尚书一把年纪,身子骨不好,也就你才能把他请来。” 潘旸拍了拍独孤衡的手,一边咳道:“无妨,无妨。” “老臣应首辅所言,现已查阅兵部内的甲胄记档。”他又咳了几声,转首见到旁边跪在殿中还未起身的苏清宴,不禁心下几分叹惋,“但临照铁骑银甲较为特殊,之前铁骑驻扎泉城,一直是由临照王所管,照霜郡主班师回朝后,兵部内尚未存有临照铁骑甲胄损耗的记录。” 临照铁骑本隶属于泉城守备军,因边地特殊,从先帝开始就一直由封王管理,如今兵部翻不到铁骑的甲胄记录,也是情理之中。 但那便是查无可查。 先知更夫失踪,彻夜未归,而后又在燃塌屋舍寻得尸体,发现火石,贴身衣襟内藏有银甲残片。 如此凑巧,怎能不让人生疑。 可事到如今,陈青山究竟是畏罪自戕还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受伤的纪国使臣仍在医治,此事就需有人出来担责。 而桩桩件件,矛头所指,皆关乎临照铁骑...... 苏清宴腰板挺得笔直,语气里有着让人闻之动容的坚定与诚恳:“临照铁骑忠心可鉴,照霜望陛下明察秋毫。” 临照王病退,郡主如今也不过二十二岁。 此刻她却要独自在这诡谲汹涌的大宋朝堂里,扛住那些如无形刀剑般的流言和猜忌。 独孤衡躬身拱手,遂劝:“陛下,照霜郡主是大宋金枝玉叶,又是一军主将,若受牢狱,恐易令四方诸国猜疑,借此趁机进犯。” 潘旸亦道:“老臣也以为不妥。此事疑点尚存,若即刻缉拿照霜郡主,只怕也会寒了临照王与一众将士们的心,若因此事导致朝堂动荡,得不偿失。” 宋承帝也本在犹豫不决,但见二位重臣为临照铁骑说话,顿时便有一股脊背寒凉之感。 像是一记历代君王最忌讳致命的导火索,更让宋承帝下定决心。 “朕早朝时已经下旨,凡牵扯此事闲杂人等,一律缉拿入狱,绝不姑息。” 帝王最怕朝令夕改,何况大宋律法严明,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苏清宴心中猛地一沉,却只得隐忍不发。 宋承帝看着伏地不起的苏清宴半刻,而后落下一记定锤之音。 “着令,照霜郡主暂押大牢,以待候审。临照铁骑留守校场接受核查,不得擅离;御林军守卫皇城纰漏失职,全军罚俸禄一年,以儆效尤。” “另外,安抚盟国使臣以及更夫陈氏的身后事,独孤爱卿。” “臣在。” “好好安抚善后,不可轻视。” 独孤衡作揖应声:“臣遵旨。” 宋承帝赏罚分明,此番处理更是无可挑剔。 临照铁骑深陷漩涡,她不能盲认,此时也不宜多言,免得落人话柄。 皇恩浩荡,苏清宴得受着,还要恭恭敬敬地受着,才不至于让这蹊跷大火祸及临照王府,牵连到身边更多无辜之人。 “臣,照霜郡主苏清宴,愿遵陛下圣心裁决。” · 午后,临照王府邸内。 庭院石山盛好景,鱼鲤畅游松叶间。 不同与外面的天翻地覆,伴着声声竹铃悠长,廊下石盘棋局黑白交错,许久未有人肯落一子。 苏长陵笑观对面人,言道:“寒时,你心有旁骛,如何能下好此棋。” 纪寒时将手中黑子放回原处,无奈一笑:“王爷棋艺精湛,是微臣不敌。” 苏长陵也不揭穿,只是叹道:“闲时雅好,并非昔日所长,我如今老了,早就拉不动弓了。” 老将迟暮,实在令人叹惋。 纪寒时目光平和,却言道:“老剑犹有余威,断锋亦可杀敌。况且,虎父无犬女。” 苏长陵闻言爽朗一笑。 风霜的刻痕留存在他的面上,丰富的阅历使其刚毅坚韧。王的威仪,将的风骨,在临照王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宋帝圣旨已下,照霜郡主在今日午时入狱,事情似乎已无可转圜。 此刻,人们的目光都盯在了临照王的身上,甚至巴不得他按捺不住要出面。 “你非局中人,何苦蹚这浑水。” 纪寒时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天下如棋,烽烟将起,群雄无不逐鹿。然而皇城之水浑浊,郡主羽翼未丰,朝堂之上暗箭难防。” “微臣得王府知遇之恩,唯愿尽其所能,护佑王爷郡主安康顺遂。” 苏长陵虽因病伤了眼睛,可他也早在凶险无常的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对一些事情,自然洞若观火,心如明镜。 临照铁骑与王府命脉相连,息息相关。今日幕后主使者能冲着新将根基未稳,离间君臣之心;明日也就能变本加厉,陷临照王府于难以翻身的绝境之地。 王虽有余威,可也已许久未介入朝堂纷争。 许多明争暗斗,即便心有余力,也始终会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况且,没有人会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一众铁血铮铮的将士背后,也有着无数个爹娘的日夜牵挂。他们可以为国而征战,抛低头颅,洒尽热血,却不能容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遭奸人陷害,草草结束前途和一生。 苏长陵坐正了身子,脸上郑重而认真地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即便天下如棋,本王也不能遂了那些请君入瓮人的心愿。” “王爷洞若观火,微臣佩服。” 纪寒时笑意清朗,两人目光碰撞,似在一刻间,就已达成了无声的共识。 拾回最后一颗棋子,入目棋盘所视,皆是道道交叉纵横的线条,如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环环相扣。 “按兵不动,布局之人自会露出破绽。” 沉吟片刻,纪寒时抬手将黑棋的棋盖盖上,语气坚定,胸有成竹。 “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借把东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借东风 第8章 慈母心 第八章 宫内钟声渐响,层层旷散,无意惊飞了朱墙边相依而憩的倦鸟。 年年如一日繁重复杂的课业,是那些天之骄子美好年纪中最难反抗的宿命。 此刻的文华殿,皇子公主们下学的时间到了,一众宫侍们早早守在门外,巴巴地张望着他们的小主子出来。 宋璟明刚刚收拾好书卷与笔墨,阮姑姑就已候在雕窗旁边,向他招手:“三殿下,贵妃娘娘在宫里等您过去呢。” “知道了姑姑,马上就好。” 大宋皇室阴盛阳衰,宋承帝的膝下子嗣不多,目前仅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 宋璟明是由宋承帝与俪贵妃所生,虽年纪尚小但母妃十分得宠,身份自然贵重。 如今三殿下尚未满十岁,他往文华殿也算不得久,但性格懂事乖巧,待人接物极有耐心,连在课上也屡屡有先生夸赞其勤奋用功,天资聪颖。 为奴为婢,阮姑姑自小伴在俪贵妃身边多年,好不容易跟着熬出了头,个中辛酸也最是清楚不过。所谓主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日夜尽心伺候着两位主子,不敢不用心。 俪贵妃唯此一子,可谓是倾尽了毕生的心血。 三殿下,是长乐宫的期盼与指望。 小主子争气,阮姑姑腰板挺得老直,脸上也有光。 这便是一如此刻,她面上堆满了欣慰的笑意,手边挽着个海棠雕花的红漆食盒,里面是俪贵妃早上嘱咐御膳房所作的糕点,尽是几味三殿下平日里最喜欢的小食。 她正要打开食盒,却见宋璟明忽然眼神一亮,放下课本,匆匆向外跑去。 阮姑姑见状,连忙喊道:“三殿下!您去哪啊?!” · 临近黄昏,初春微冷。 一位着玄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正立于廊外,他肩上披着御赐的墨貂狐裘,腰间玉带分别了一双麒麟玉佩,相貌俊逸,气度高华,遥望之那深邃眉眼,恍惚如见昔年风华正茂的端宜皇后在世。 “太子哥哥!” 宋璟明边跑边跳,一下扑入了那抹玄色怀中。 唯有在见到兄长时,他才露有几分少年天真恣意的身影。 瞧那一抬头,满眼皆是少年人不掺如何杂质的欣喜。 宋徊彻被他撞得后退半步,同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他掩饰得很好,宋璟明并没有留意到。 不过此刻他也不甚在乎,双手揽过幼弟,语气温和地劝道:“慢点,当心摔着。” 阮姑姑见到来者,脸色忽变,而后又连忙收敛,上前几步,恭敬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宋徊彻轻轻颔首,没有瞧她。 若说这宫里谁才是三殿下未来路上的阻碍,那便只有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了。 端宜皇后在宋承帝登基后不久便薨逝,只留下一子一女。且不论昔年帝后之间感情至深,自古皇家就重视正嫡,宋承帝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对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更是珍爱非常,视若明珠,有着与对其他皇子公主全然不同的期许。 不过,这些大人满腹之间不可言说的心思,与此刻的宋璟明无关。 “太子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子哥哥也是来接璟明的吗?” “太子哥哥,有没有给璟明带好玩的回来?” 面对三弟宋璟明的“夺命”连环问,宋徊彻展现出了极好的兄长气度。 他非但没有恼怒,而是半蹲下身,扶住年幼兄弟的肩膀,手边忽而一转,亮出了一个东西:“看,哥哥给你带了晋国的特产。” 前段时间,太子代表宋帝出使列国,历经数月,昨日方归。 一个比掌心稍小的方盒出现宋徊彻手心,鎏金般的墨色前端还有数不清的幽深小洞,引人探寻。细看去,里面还隐约藏有锋利的寒芒。 宋璟明小心翼翼地接过,发现这墨盒子虽小巧玲珑,但却是沉甸甸的。 他疑惑地问:“太子哥哥,这是什么?” 宋徊彻瞥了不远处正在张望这边的阮姑姑一眼,垂首,只用兄弟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神神秘秘地揭晓:“暴雨梨花。” 饶是宋璟明课上再如何用功,先生教的,也不过是些典赋经学,四书五经。 对年纪尚小的他来说,这题显然超纲了。 “那是什么?” “一种暗器。”宋徊彻缓缓起身,耐心地揉了揉他的头顶,“等你长大了,哥哥再教你怎么用。” 云间未落的日光飘扬地洒在兄长宽阔的肩背,似乎为他的身形也镀上了一层遥不可及的金边。 当下少年的心底,渐有一丝崇拜,油然而生。 虽只是单纯地羡慕兄长的见识广阔,殊不知此一念生根,他便会从此与权力的野心结缘。 “行,太子哥哥和璟明说好了,要拉钩!”宋璟明珍而重之地收起了小墨盒,拉住宋徊彻的尾指摇摇晃晃。 宋徊彻无奈失笑,眉眼纵容,也轻轻回勾住了他的手。 “好,哥哥答应你。” · 是夜,长乐宫内。 晚膳后,俪贵妃姜琳琅倚坐在软榻间,小桌边点了盏灯烛,轻轻摇曳的烛光映得她容貌华贵,更显气度雍容。 姜琳琅玉指间捻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寥寥几行,却让她秀丽的眉眼变得略有沉思之色。 阮姑姑半跪一旁,双手正揉搓着贵妃光洁却无一丝赘肉的小腿。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了,你还劳动这个。” “娘娘忘了,前几日内务府新拨来的宫女不知轻重,毛手毛脚还弄疼了您。奴婢是怕那些个粗使丫头有损娘娘贵体,陛下怪罪,如今可不敢让她们来伺候这些。” 阮姑姑从贵妃入宫就一直贴身伺候着,这话也就她敢说。 姜琳琅淡淡一笑:“嗯,的确还是阮禧你伺候本宫更舒心些。” 言罢,姜琳琅将已阅完的信纸凑近桌上灯烛,一小簇火焰顷刻攀升蔓延,她随意地将其扔入旁边炭盆,阮姑姑眼明手快,递上丝绸绢帕给她擦了擦指尖。 “老爷这个月寄了得有四五封家书了吧?说来,可真是关心咱们娘娘呢。” 姜琳琅不置可否,她唇边虽还带着笑,但眼里却是没了笑意。 “不过来来去去都是这些寒暄体己的话,本宫都听得有些倦了。” 贵妃的父亲是当朝六部中,负责掌管宋国律法牢狱的刑部尚书姜翰墨,是正儿八经,有头有脸的朝中大臣。 “老爷前段时间病了,陛下也重视得很,立马就拨了御医过去府里看顾。如今好了,自然会念着娘娘在宫中的好。”阮姑姑递来浸泡过海棠花的热巾,伺候贵妃净了脸。 “后宫与前朝的关系本就如此。念与不念,他都是本宫的至亲。” “娘娘说得是。” 夜渐深,几只寒鸦仍在深宫中不知疲倦地叫喊,一声声地像是在传递不详的征兆一般,听得姜琳琅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阮禧,璟明可安寝了?”贵妃突然按住她的手,不知道为何心底竟有些担忧。 三殿下当年是早产儿。贵妃为了生育三殿下,因此也落下了身子畏寒的病根,一直未能痊愈。 可以说,这些年贵妃娘娘一门的心思,全都扑在了三殿下的身上了。 日夜精心呵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天天就关心三殿下是否吃好穿暖,连陛下平日来了都有些犯嘀咕,在夫妻之事上总觉着贵妃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当然,宋承帝念她慈母之心,并没有过多苛责。 “娘娘,三殿下早早就歇下了,奴婢已经替娘娘去看过。夜深不宜多思,您别忧心了,早点安寝吧。”阮姑姑安慰道。 姜琳琅深深阖目,点点头,“那就好。” 她就着阮姑姑的手从软榻缓步而下,贵妃富贵娇态尽显,步步间皆有弱柳扶风之意,格外惹人怜惜。 姜琳琅一双略倦怠的美目悠悠望过窗外皎洁清冷的月,她矜持地轻抚发鬓,看似随意地问了句:“今夜,是谁侍寝?” 阮姑姑踌躇一会,回禀:“是琇贵人。” “嗯。” 这一声听起来辨不明情绪,但阮姑姑却知道,娘娘心里并不舒坦。 俪贵妃畏寒,众所周知。 入秋时分长乐宫窗门紧闭,宫苑四处堆满炭盆,直到春天也不曾断绝。 姜琳琅的身子骨不好,虽恩眷常驻,但却多年未有动静。为此,贵妃的母家不顾她的感受,就忙不迭地送了新人入宫,且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庶妹。 要与自家姐妹共享同一位夫君,娘娘心中又怎会不介怀呢。 服侍好贵妃安寝,阮姑姑正要将浅绯色挂珠帘帐放下,却听到姜琳琅轻声道,“照霜郡主......陛下真的将她打入牢中了?” 虽说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而前朝的事情也自有层层阻隔,短时间内难以知悉全貌,但俪贵妃久处深宫多年,自然也有她的过人之处。 这事在今日就听宫人们悄悄议论过,阮姑姑还细细去打听了一下,这才敢回话。 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亦放低了声音,“是呢,起火一事不知怎地竟牵扯了临照王府,郡主如今身为铁骑主将,龙颜震怒之下自然难辞其咎。 ” 她又叹了一口气,似乎也在替贵妃不平,“当日宴后,娘娘还拉着郡主关心了好一阵,想必郡主也对咱们长乐宫有些好感的,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出身临照王府,郡主不仅才貌双绝,又手握着边境重兵,是该好好笼络的。”姜琳琅盯着那锦绣织就的福禄安康帐顶好一会,才慢慢觉得自己身上酸乏得很。 “牢狱之罪磋磨艰苦,何况是郡主这样的金枝玉叶。阮禧,你悄悄去打点一下吧。” “娘娘,照霜郡主既已经获罪,旁人都恐避之不及。娘娘,您实在犯不上这般做啊......”阮姑姑苦口婆心地忙劝道。 “若她能洗清冤屈,本宫与皇儿就多了一个助力。” “若是她不能......那才真可惜了本宫的良苦用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慈母心 第9章 纵火犯 第九章 泠泠灯花映月湖,午夜寒凉,一道黑影掠过湖面未掀一丝涟漪。 偏僻的小院一派萧瑟,似乎久无人打理,墙上满是爬山虎,葱郁蓬勃,倒也不算毫无生机。 “吱呀——” 残旧的木窗漏了一缕风灌入,撩起夜行客微微浸汗的衣襟。 姜烨刚刚落地,抬眼就见到了昏暗的屋内尚立着一人,霎时顿住。 姜翰墨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这位刑部尚书虽年逾半百,但精神矍铄,眼若利剑,面目威严十足。 旁边一盏蜡烛已挂满残泪,映着那副铁面无私般的面容,一出声便足够能让狱犯们两股战战,不寒而栗:“姜烨,你可知道现外面是什么情形吗?居然敢在此时外出?!” “家主身子可好全了?这后半夜风大,怎地那么晚还要过来?” 姜烨不顾他严刑拷问般的目光,大步向前,自顾自地在圆椅坐下,还斟了杯茶,“既来了,家主请自便吧。” “你......” 姜翰墨看着男人桀骜不驯的懒散模样,霎时气得想把茶壶倒扣在人头之上。 他缓了缓,尽可能地心平气和道:“驿馆纵火案,陛下正在严查,你要是不想牵连到姜府,就该好好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能踏出去。” 这偏僻的避难所并没有人伺候,一壶茶水早就凉透了。 姜烨随便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而后对上姜翰墨阴鸷又压抑的视线,毫不在意地刺了句:“驿馆失火,不就是您的意思吗?” “宋国有句俗话说得特别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给我闭嘴。” “不管你先前服不服从我的命令,如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你跟我对着干没有任何意义。” 内阁首辅协同六部都在调查此事,姜翰墨知道他藏身于此并不是长久之计。 使臣驿馆的蹊跷大火是他主使的,姜烨性格张扬不驯,并不是一个好驾驭的人,怕他在这待着,迟早引火**。 他得想个法子早点送走这尊“大佛”才是上策。 “三日后一早,我安排马车悄悄送你出城,不会有人发现。” 姜烨敛了轻佻神色,语气含了几分认真:“我唤你一声家主,你怎么就当真了呢?我办事,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你们姜府上下。我千里迢迢到此,帮你做事仅是举手之劳,现如今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相伴在她的身边,再不分离。” 他清楚驱使自己干下这桩杀头大罪的并不是姜翰墨的吩咐与命令,而是他那颗缝缝补补,终于失而复得的心。 可一切儿女情长在大业面前又是何等渺小。 姜翰墨正想讽刺几句,可他忽然瞥见男人衣襟正下方有一小块红痕,像是女子刻意留下的一个香吻。 同为男子,他当然清楚这是何物。只是乍然之间便觉得十分刺目,暗自咬牙切齿时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今夜私会的爱侣究竟何等缠绵。 姜烨早已下定决心,反而目光无惧:“我不会离开这里,我的心只属于她,从未变过。” 铁面无私的姜翰墨听完忽而笑了,那双眼尾的皱纹更加明显。 他似乎胸有成竹,轻而易举就能拿捏到眼前人的命门。 “姜烨,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 “你以为姜府获罪,她就能独善其身吗?太天真了。我奉劝你不要再鲁莽行事,免得到了将来,追悔莫及!” 姜翰墨所言的字字句句,都似乎在暗喻着什么。 沉默蔓延在仍旧昏暗的室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灯烛摇曳,光芒将歇,每个人的心思都深藏着,也暴露着。 “但她从来都不是你可以随随便便利用的工具!” “你扪心自问一句,可曾有把她当过你自己的女儿看待?她只不过是你操纵的傀儡罢了!” 姜烨把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对峙的烛光下两人目光交错,男人握着陶瓷盏的手青筋凸起,似乎已到决裂边缘,再忍无可忍。 面前男人武力高强,且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但浸淫官场多年的刑部尚书,也不是吃素的,他并没有要退步的意思。 姜翰墨上前用力扯住男人的衣襟,那些暧昧的红痕在夜里晃得刺眼,他目光如炬,厉声问道:“那更夫身上的银甲碎片,不是你还有谁?!你知道我没想过要去招惹临照王府的人!” 纵火案本欲是离间宋纪两国修好不久,又还未稳固的同盟。可没想到横生枝节,竟然让此事无端牵扯到临照铁骑。 大宋的异姓王本就稀少,何况还是手握数万边境重兵的封王。 那可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然,也可能是香饽饽。 所谓伴君如伴虎,当今皇帝重权多疑,姜翰墨早就看出宋承帝正在有意防范临照王的影响势力扩大。 如果郡主有为,平衡得了这之中的君臣关系,那么临照铁骑在她手里将是大宋最坚不可摧的忠诚之军;如若不然,这堵新砌的墙仅需靠一点点外力,即可让君臣之间建立不久的信任土崩瓦解。 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历来帝王最忌讳之事。 一旦天平倾斜,导致各方猜忌,这支忠诚之军若在宋国无法自处,便有了可乘之机! 但,如今时机未到。 至少,不该是现在...... 可坏就坏在,郡主已经被牵连下狱,如果现在宋承帝借了由头,起了想要架空临照王权力,一举吞并掉这支边境重兵的心思,那才是姜翰墨最不想见到的事情。 闻言,男人的眼底只掠过一丝困惑,迷茫地问:“什么银甲碎片?” 姜烨并不清楚今日大宋朝堂所发生的争论,更对此案深处的细节一无所知。 “更夫衣襟内的临照铁骑盔甲残片,不是你放的?你知道俪贵妃正在笼络照霜郡主,此举对我们而言,实在是百害无一利!” 姜烨却回道:“那晚,我只负责杀人放火,其余的一概不知。” “你在说什么?这难道不是你干的好事?!”姜翰墨怔然般退后半步,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不可能”四个字。 “纵火目的已成,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姜烨的回话好似一桶彻骨冰冷的水从头浇落,让姜翰墨骤然惊觉,那一切秘密进行的计划似乎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入了不可预知的深渊。 · 翌日卯时,大宋刑狱中。 天光破晓,晨照从四四方方的铁窗洒入,给阴冷的牢狱衔去了一丝暖意。 苏清宴常年从军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旁边的“狱友”还在睡觉,她却已经起身。 说实话,牢狱里没什么可做的,她屈膝盘坐在微潮的被褥上,抬眸望着头顶一方小小的铁窗,心底竟感到有些平静。 大宋皇帝对她已经算体面了,普通的狱犯可没有这些棉枕被褥,只有一席茅草铺在冰冷的石床,还要伴着时不时穿网而过的硕鼠。 隔壁的狱犯就蜷缩在一席茅草之中,偶尔翻来覆去,嘴里还在嘀咕些什么。 苏清宴目光停驻在那人身上,见此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一时也瞧不清年岁几何。 不过现在,他们都有一样是相似的——那就是一样落魄。 外面的鸟鸣渐渐远去,不知就这样静坐了多久,几声清脆的敲碗声从刑狱的尽头传来,伴着几道毫无耐心的谴责与吆喝,周围渐渐开始有狱犯陆续起身的声音。 “放饭了!赶紧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睡是吧。”狱卒面色不耐地敲了敲铁栅栏子,一边嘲讽似说道。 “起来,起来起来!这里一天就只有一顿饭,不吃就拉倒,过了时辰爷才不伺候你们,饿了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狱卒本来也不算什么体面的官职,他们当差时有脾气也属常事。 但狱卒话音刚落,苏清宴余光就瞥见隔壁方才还在呼呼大睡的狱犯,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立马就从草席上起身,一顿动作行云流水,真让人看呆了眼。 初来乍到的苏清宴:“......” 那男人抬头就撞上了苏清宴略有惊诧之色的目光,他头顶固发的木簪子不知在哪磕掉了半截,墨发就这样松松散散地披落着,看起来许久没有打理,上面还沾了不少茅草根,囚衣也是脏兮兮的没个正形,衣襟口甚至微微半敞着,隐约能见男人底下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但整个人看起来仍是有些说不出的落拓与滑稽。 “咳。” 苏清宴微咳一声,似乎觉得这样直白地瞧人有些冒昧,于是收回了目光。 男人虽是刚醒,但一双眼眸明亮如晨星,只是掩在了缕缕打结的墨发之下,旁人看不太清。 隔壁的女子已经没有再打量自己,她就这样侧身靠墙坐着,那张脸未施粉黛,长眉清淡如若雾山,秀丽高挺的鼻梁侧上方还生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与她此时那微抿的唇瓣一般颜色,像极了一株从外移植而来的芍药,给这死气沉沉的牢狱增添了唯一一抹亮色和生机。 “你是新来的?”他问。 这座牢狱还关着不少人,苏清宴都没有见过。她此刻虽然没有看他,但却知道那人问得是自己。 于是礼貌地微偏了些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其实苏清宴来狱中差不多得有一天时间了,而且还在这里度过了一夜,只不过隔壁那人从她关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睡,好像雷打不动似的,如今一瞧,好像就只有饭点才能让他彻底清醒。 所以,民以食为天,这句老话是一点也没错。 男人没有再开口,苏清宴也就没有再理他。 没多久,就听到一声—— “饭来了啊。赶紧出来接饭!” 两个负责分发饭食的狱卒分工明确,先是习惯性地用木勺敲了敲桶子边缘,等将那些屈指可数的粥米再一次敲回桶里,然后才见到男人慢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行为举止甚至比自己还大爷,惹得狱卒忍不住开口骂道:“你他娘的快点!磨蹭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纵火犯 第10章 旁观清 第十章 “是是是,狱卒兄弟,我这不是睡得腿麻嘛。”男人吊儿郎当的语气属实欠揍。 当然,狱卒的回应也十分旗鼓相当,人家根本没施舍半个正眼瞧他,像是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狱卒快速打好了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再扔给他一个隔夜的馒头就往下一个去了。 眼见此景,身处此地,苏清宴也不想给谁添麻烦了。 她利落地下床穿鞋,在饭到之前先一步到铁栅栏前等着,谁知那狱卒转身瞧见她的正脸,吓得差点要跪下。 苏清宴:“......”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周围皆是狼吞虎咽的进食声音,这位差点腿软的狱卒是一早就得过吩咐的,新来的女子是位贵人,不可轻易怠慢,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这位狱卒兄弟,你......不用紧张。” 苏清宴心想,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把你怎么着。 但人心隔着肚皮,苏清宴并不清楚他心里那点小九九。 只不过,女子意外平和的目光与称谓,倒是让这位狱卒兄弟有些无所适从。 另外一位同僚性格比他要沉稳,他走过来拍了拍已经愣怔了的兄弟的肩,顺手拿过他手上的粥桶子,转头再与苏清宴说话时语气变得格外有耐心,甚至带着明显的歉意:“让姑娘久等,您的饭食已经提前备好了。” 说着,他取过手边一个木制食盒,苏清宴就这样看着那三层徐徐展开的盖子飘出一阵诱人的饭香,里面摆着几道宫廷佳肴,不免眼露惊诧。 “这是我的饭食?” “是的,姑娘安心食用就好。” 苏清宴垂眸,满脸复杂地端着食盘杵在原地好一会,听着狱卒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他们关上那扇戒备森严的铁门,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她携军班师回朝也没多久,所以苏清宴一时也想不到,究竟是谁,在帮她打点狱里的饭食。 可她心里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但现下不可否认的是,折腾半宿,苏清宴也实在有些饿了。 当她还在绞尽脑汁思考要不要吃的时候,隔壁的男人终于再一次开口说话。 “喂。” 他们两间牢房的位置都在最角落,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于远骞都看在了眼里。 苏清宴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支着半条腿,撑坐在床边吃饭的“狱友”身上,问了句:“......兄弟是有什么事吗?” 于远骞用力咽下那口干巴巴的馒头,随手拍了拍沾了碎屑的裤腿,然后大步朝她的方向走来。 “你先别吃。” 这个要求有点莫名其妙。 苏清宴以为他还没吃饱,也不好意思点破,只得先一步说:“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要不一起分点吧?” 对于一个正常体型的男子来说,就吃这点稀粥馒头捱一天,肯定是不够的。 何况此人的身型比大多数男子都要健硕魁梧,且看那身结实块头的腱子肉在囚衣底下若隐若现,苏清宴一瞧就知道这是个练大弓的好苗子。 而她向来都是有惜才爱才之心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很认真地回道。 见她面有疑惑之色,于远骞走到了两人一墙相隔的栅栏前,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苏清宴手里的食盘,一扫之前的懒散模样,格外专注的神情很难不让人误会。 苏清宴没有跟他客气。 她是真的不介意与人共享食物,毕竟以前在战场时她也是吃大锅饭过来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讲究。 但下一刻,于远骞忽然问道:“你身上有带银子吗?” “......” 银子?要银子做什么?难道他也想花钱打点饭食吗? 闻言,苏清宴怔了数秒,再重观于远骞异常认真的神情,倒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苏清宴转而垂眸,看着盘里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忽然扣住食盘的指节略微紧了紧。 这邢狱里头,人人都吃馒头稀粥,就她一人好酒好菜,细细思来,可不就是一件极其离谱的事情么? 她是当局者迷,而他是旁观者清。 感受到对方的善意,苏清宴放下了一开始对陌生人的警惕。她悄声挪了两步,再打量了一圈周围,然后隔着铁栏杆子,轻声低语:“兄弟的意思是,怕有人给我送的是一顿断头饭?” 男人斜斜地靠在墙边,微微挑了挑眉,仍旧一派吊儿郎当的姿态,语气却不置可否,“我怎么知道。不过建议你得自己想想有没有得罪人,谨慎些,总没错处。” 于远骞从来都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性子。 相反,他极其厌倦麻烦。 饶是大宋律法再严明,也有光照不到的犄角旮旯处,那里不断滋生着人世间最黑暗的恶。 被关狱里的这些光阴与年月,于远骞冷眼瞧见了太多这样的事情,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能让自己活得更长久些。 · 彼此不知晓对方身份的两个人,隔墙一时相顾无言。 苏清宴思来想去,也很难说清自己究竟得罪过谁。她初来锦城不久,经历过太多的道喜与拥簇,真真假假都一并隐藏在面带钦佩或是谄媚的笑意话语中。 她非贤者圣人,很难分辨得清。 驿馆起火的真正目的或许不是冲着她来,但那些疑似纵火者身上的银甲碎片,却错不了一点。 偌大的朝堂之上,她没有任何助力,只能仰仗君王的信任。 若是君王多疑,真的猜忌了自己,苏清宴百口莫辩。 “我看你头上的簪子不错。” 女子回过神来,笑了笑,“原来你是说这个。” 落到这番田地,苏清宴早已褪去了那身御赐的明丽宫装。 她是阶下囚,身上自然没有太多贵重物,她平日也不喜奢华,此时绾发的银簪倒是误打误撞,成了她现如今唯一傍身的“银子”。 说来,这银簪子还是她当年及笄时,临照王苏长陵赠给她的生辰礼物。 那时阿爹与她说道:“这是你娘亲生前给你打的簪子,她珍藏在妆匣屉子底下很久,我问了好几次她才愿意跟我说。你娘亲啊,是希望咱们宴宴可以像千雪山的芍药花一般,坚韧而美丽,善良却拥锋芒,懂得保护他人,也懂得保全自己。” “这就是你娘亲对你最大的期许。” “如今她不能亲手交与你,那今日就由阿爹代她相赠。祝我们的宴宴十五岁生辰大喜,一生安康顺遂,无病无灾。” …… 爹娘的祝愿犹在耳边。 不知是否因为触景伤情,亦或是苏清宴如今真的身陷囹圄,独木难支。 默然了半晌,苏清宴抬手抽出那支绾发的银簪,顶端的芍药花早已悄然拥有了岁月冲刷过的细小划痕,还有一个身为儿女,对故去母亲刻骨长久的思念之情。 那些娇艳欲滴的花瓣注定会经历外头的风吹雨打,变得圆滑,也逐渐变得沉敛,但始终芳香犹存。 女子如乌云般的墨发散落,柔和地垂在肩上,同时遮去了一双黯然神伤的眼眸。 凡有毒物,银可试出。 苏清宴依次试过每一道饭菜,银簪均无变色,她心底也莫名松了一口气。 “看来送饭的人,是真关心你。”于远骞在旁边调侃道。 “......多谢。”苏清宴说道。 于远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也不客气地回道:“真要谢的话,你可以把那道小炒黄牛肉让我。” “行。” 看吧,就知道他是没吃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旁观清 第11章 温柔乡 第十一章 龙涎氤氲满室,明黄的暖帐低垂。 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盖锦被,堪堪遮掩玲珑有致的身段,她就宛若无骨的蒲草,紧紧依偎在她的“磐石”身旁。 琇贵人姜玲珑生有一双含情眼,笑时眼尾微微上挑,若秋水流转般灵动万千,似一道能让无数男子为之甘愿沦陷的温柔刀。 “陛下看着似乎疲倦了许多,可是政务繁忙的缘故?明日臣妾吩咐御膳房炖壶参汤,下朝后让温公公送过去,可好?” “爱妃细致体贴,朕自然不能拂了你的心意。” “那陛下跟臣妾讲讲,近日都在忙什么呢?臣妾独处深宫,享着锦衣玉食,却只能看着陛下如此辛苦,实在心疼得紧。真想为陛下多分担一些,让您不那么劳累。”姜玲珑白皙无暇的玉臂慢慢攀上宋帝的肩膀,婉承雨露之后,她的语气含着无限的柔媚,宜娇宜嗔,让人忍不住怜爱。 “朕是一国之君,受万民敬仰,自然是要为此付出的。”宋承帝纵容着她此时的僭越,不禁抬手揉了揉倦怠多日的眉心,一边继续说道:“纪国使节所居的驿馆失火,朝堂上诸事劳心劳力,朕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片刻放松。” 姜玲珑轻轻拉住他正在按揉眉心的手,转而将其十指紧扣,语气有些惊讶道:“驿馆起火?这可关系着宋纪两国的大事,难怪陛下连日忧心。” “不过,御林军守卫皇城出现如此失职之事,陛下可要好好责罚一番才是,再不济就撤换成另外一批靠谱的将士,也能让陛下睡得安心些。” “爱妃为朕操心抱不平的样子,真是可爱又可怜啊。” “陛下......臣妾只是一点拙见,您英明神武,自然已有决断,若是不喜欢臣妾所言,就当臣妾胡言乱语好了。”姜玲珑说着要松开两人紧扣的手,但却被宋承帝重新紧握住。 “朝堂上有文官纳言进谏,后宫中有爱妃关切之语,朕有何不喜?” 像这样子的话,俪贵妃从不会与他说。 姜琳琅入潜邸时就是姜府的嫡长女,性情聪慧骄矜,更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 平日顺从臣服他的人见多了,偶尔也会喜欢那些别具一格的事物,即便宋承帝也不例外。 他把姜玲珑拥入怀中,缓和地道:“政务繁忙,后半月朕可能都不会往后宫去了。贵妃怜爱幼子抽不开身,你得空代朕多去建章宫陪伴太后,她素喜热闹。” 见宋承帝岔开话题,不愿多谈,姜玲珑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她极快地恢复了一贯温柔体贴的模样,贤惠道:“臣妾既已入宫,就是君王的妃嫔,同时也是陛下的枕边人。贵妃姐姐执掌后宫大小事宜,太后娘娘母仪天下,颐养天年,臣妾自然应该细心侍奉,以尽孝道。” “那就好。” 鼻尖萦绕着佳人近在咫尺的甜腻熏香,仿佛能让今晨处理朝政的疲惫一扫而光。 “可是累了?”宋承帝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鼻尖,含笑道。 宋玄钦是一位宽厚明睿的君主,更算得上是一位合格尽责的夫君,姐姐对他情根深种也是情有可原。 “那还不是都怪陛下嘛......” 怀中女子脸颊微红,手紧紧扯住锦被,一副撒娇的小女儿姿态。 宋承帝朗声笑着,将她一缕调皮的墨发拢到耳后,眼神之中更有款款深情,“等过了端午,朕封你为琇嫔,如此,你与贵妃两姊妹也都算是为一宫主位了。” 姜玲珑脸上喜不自胜,动作越发恭顺,似有万千柔情,欲语还休。 “臣妾多谢陛下恩典。”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长街静谧,偶有守夜的御林军排列整齐巡逻而过。 宫妃侍寝不可久留过夜,这是祖宗历来所定下的规矩,为得是警醒大宋君王与妃嫔不能过度贪恋眼前温存,将国家大事抛诸于脑后。 姜玲珑坐在御赐的暖轿里微掀帘子,吩咐旁边侍女要办的差事:“明儿记着,嘱咐御膳房提前备好参汤,陛下下朝后就送过去。” 侍女不敢怠慢:“遵命,主子。” 等到了寝殿,两位轿夫微倾轿辇,侍女便赶紧抬手扶着脸上已有倦意的姜玲珑下来。 春寒未歇,琇贵人下轿后立马拢紧了披风,她正要步入殿内,却在中途依稀瞟见,庭院间茂密花丛坐落的一盏石雕宫灯,此刻正轻轻摇曳在晚风之中,昏黄模糊,如同一轮虚无缥缈的雾月。 姜玲珑心里无端漏了一拍,她微微眯起眼睛,只为瞧得更加清楚。 身旁侍女未察觉到主子的异样,只是在旁说道:“主子,后殿的汤泉已经放好了,奴婢伺候您早些沐浴安寝吧。” 姜玲珑却拂了拂手,交代道:“不必,都吩咐人退下吧。本宫今夜有些累了,不想再有人进殿打扰。” 琇贵人模样生得娇艳,一颦一笑楚楚勾人心弦,面相看起来也是位很好说话的主。她今夜侍寝归来,得了陛下要加封嫔位的许诺,脸上更是容光焕发,宛如雨后初绽的玫瑰,眉眼间都含着遇逢甘霖后的盈盈笑意。 但她此刻下令的语气,却不容得任何人反驳。 “是,奴婢告退。”侍从们算是一向见惯,也没多说什么,赶紧招手退下了。 寒意无情拂过刚承雨露的娇柔身段,姜玲珑脚下微软,她借力扶住门沿,慢慢提裙入内,转身合上殿门。 “啪嗒。” 门锁的声音方落,顷刻殿内就有一阵冷风朝她席卷而来,然后,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从姜玲珑背后环绕,将自己紧紧拥住。 男人迫不及待地垂首,将头埋在她白嫩细腻的颈项间,深深嗅着她身上的芳香,感觉那颗漂泊无依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侍从们刚走不久,姜玲珑不敢吭声。 庭院的那盏宫灯是她与情郎相会的约定,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她刚才侍寝回宫,更没想到姜烨会在今夜过来。 “你喝了酒?” “嗯。来时喝了些。” “怎得回来那么晚。”姜烨在她颈侧低语,酒气萦绕身旁,姜玲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灼热的胸腔正在颤动共鸣。 “陛下宠爱琇贵人,温存之后也是念念不舍,所以今夜回来晚些。” 这句话就像是无情刽子手手中的一柄刀刃落下,血淋淋地劈开了姜烨的心。 男人沉痛地红了眼眸,隐在不明不亮的寝殿内,逐渐从温情缱绻化成为急切报复般的撕咬。 “他是不是也洒在了你的温柔乡里?” 她身上还沾着龙涎香的独特气味,那是专属于君王的味道,也是她如今名正言顺的“夫君”,所留下的痕迹。 他痛恨极了。 姜玲珑紧咬唇瓣,被他逼得忍不住蕴了泪,等到那滚烫的泪水落在男人的手上,他才渐渐被那点湿润的微凉震得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 “抱歉......是我的错......” 姜烨像是一头不小心伤害了爱侣的雄狼一般,难过地低伏在她的膝头,喉间沙哑极了,“对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 青梅竹马的感情至诚至深,他们都曾是彼此生命里不离不弃的伴侣。 可是天不遂人愿,更碍于如今身份有别,即便是两人难得相见一面,这途中也是有着无数万般危险的阻碍难以跨越。 “家主已经没有耐心了,我怕他,会对你不好。” 他向着最亲密的爱人剖开自己不安的内心,却对之前遇见的险阻绝口不提。 姜玲珑眼底动容地将他紧紧拥住,温柔地安慰道:“我快是嫔位了,父亲不会太为难我的,你放心。” 姜玲珑冰雪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更无儿无女,是最好掌控的人选之一。 能利用价值的绝不丢弃,其实她比谁都清楚姜翰墨的真实想法。 “阿烨。” 她低低唤他的名字,然后将无限温柔的吻落在男人唇边。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被迫背负着姜家的使命,人前人后都唤我琇贵人。日夜朝圣君主,卑躬屈膝,毫无真诚可言。” “此刻在你这里,我只想做自由无虑的玲珑,好吗?” 人间的面,是见一面,少一面。 她看着毫无防备的情郎,不忍再说出刺痛他的话。 甘愿坦荡的外衣尽数褪去,暖泉浸润着彼此疲惫与炽热,两颗心无所顾虑地紧紧相靠,却在天光破晓之前注定要化为虚无,只余留下温存缱绻过的回忆,供给长久寂廖的岁月蚕食。 · 与此同时,殿外的砖瓦在无人瞧见的角落极细微地动了动,比之晚风呼啸还要不动声色,丝毫不能惊扰里头汹涌的爱欲缠绵。 有道黑影似夜行的寒鸦一般,藏在暗处目睹了全程。 小半时辰之后,宋帝就寝的君殿传出一阵嘈杂混乱的声音,有夜晚守卫的御林军正在大喊道:“速速保护陛下!有刺客——” 郑宸礼正带着队夜巡,第一时间听到风声就往事发地点而去,他抬首刚好看到那一黑影从宫阙顶上跃下,身形十分矫健,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如今满朝都在为先前驿馆发生之事戒严,万万没想到此时居然还有歹人敢夜闯宫廷! 这不仅仅是在狠狠打他们御林军守卫皇城的脸面,更是在挑衅大宋君主英明神武的权威! 数百御林军持兵一拥而上,紧紧护卫君殿,郑宸礼当机立断取过大弓,搭箭勾弦,眯眼瞄准。 “咻——” 极刺耳的破风声,刺客微微侧首,脚下步履未停。 前面就是护城河,那支无情的箭矢速度极快,身后劲风避无可避,扎入血肉的那刻黑衣人身形微滞,然后刺客刚好就从想要借力而跃的树上坠落,郑宸礼即刻下令,带人前去抓捕。 谁知,城门边的御林军刚刚赶到,那人大手一挥,诡异的灰烟忽然间漫天炸开,映着追捕将士手中的火光,浓烈腥重的气味呛得人忍不住剧烈咳嗽。 等人们反应过来,那里早就没了刺客的身影。 郑宸礼望着面前波澜不惊的护城河,甚至来不及懊恼,他将沾上盔甲的粉尘捻在手里轻轻嗅了嗅,忽然间脸色微变,不可置信地呢喃道:“这是......羌军的狼烟。” 第12章 情不寿 第十二章 “吱呀——” 外头的晨阳与屋内腐朽的气味接触,融合成了一股破败又隐含生机的味道。 姜烨刚起,正在床边用水净脸,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下意识微眯了眼睛,似乎还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入。 来者的身形挡住了大半边门,像一道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的阴影,他来势汹汹,一句话未说,就抓起了桌上装着滚烫茶水的瓷杯,朝姜烨的方向用力掷去! 姜烨轻轻巧巧地偏了偏头躲过。 顷刻,破碎的陶瓷从身旁的屏风炸开,灼热的茶水飞溅到了他的手背上,顿时便红了一块。姜烨只是微微皱眉,他今日意外宽容,没有当场发作。 “家主来了。” 男人眼底隐有血丝,脸上还挂着昨夜纵.欲的疲惫之意,他此刻声音散漫慵懒,令得姜翰墨压抑的肝火更盛。 昨夜大宋宫廷闯入刺客,折腾半宿,陛下在朝中勃然大怒,一夜未能安然就寝。 消息传回府里时,姜翰墨当着夫人的面,摔碎了一件上好的白瓷釉瓶。 而他简直想都不用想,这夜闯宫闱的罪归祸首,究竟是谁...... 还能有谁?! “姜烨!你从前私会我女儿也就算了,我先前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东窗事发,陛下震怒,弄得满朝皆知,姜府托了你的‘福’,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哈哈哈哈......” “你的报复成功了......如今可满意了?!”姜翰墨突然间大笑起来,一扫从前的严肃之像,惊得在梁檐下扎窝的乳燕子慌不择路,重重摔在地上,眼看已是奄奄一息。 覆水难收,姜烨干脆破罐破摔,挑明了说话。 “我与玲珑自小就有青梅竹马之情,家主难道不知?若不是......若不是她被送入了宫中,我......我何至于此?” “你还有脸提?”姜翰墨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脸色与声音都阴沉至极,“我的女儿,也是你这种下.贱之人可以染指的?” 撕破脸皮之后,他的话语极其难听。 姜烨漠然地看着对方,陈述事实:“即便家主不愿承认,我也是与玲珑两情相悦,天地可鉴。” 姜翰墨:“一波还未平,另一波又起,你以为我还会保你这个痴情种?” “原定三日后送你出宫,现如今御林军已将锦城围成了苍蝇都进不去的铁笼子!你现在不仅插翅难飞,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对方言语中有着如此明显的割席之意,听着已足够让人内心一片寒凉,但姜烨还是说道:“只要不牵连到玲珑,宋帝打算如何处置,我姜烨都认了。只要玲珑能好好的,即便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我亦有何惧。” 冷心冷情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体会他此刻的感受。 真到了此番抉择的境地,姜烨一定会力保她万全。 言尽于此,姜烨只感到喉间干涸又沙哑,脸上甚至已有种走至陌路的冷然,他在那人怒气冲冲的目光下,手腕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他艰难地给自己斟了杯茶,仿佛给自己送行般决绝地仰头饮尽。 滚烫的茶水似在此刻灼烧得他五脏六腑撕裂,身心俱疼。 姜翰墨看着他的动作,眼睛忽然顿露一丝精光,很快却又消失不见。 “我现在就去报官自首。” 这一壶茶,就好似战前赴死的烈酒一般,平白让人壮了胆。 可姜翰墨却道:“站住。” “家主,你不必阻止,我意......” 姜烨正要踏出门槛,他却突然感到全身剧烈疼痛,尤其腹中肝肠寸断,额头霎时布满冷汗。 “你......”喉咙不停上涌腥甜的鲜血,姜烨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男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他的七窍不停溢出脏污的黑血,顺着槛边蜿蜒流淌而下,面目变得极其狰狞,就如同黄泉之中想要拉人坠入无间地狱的恶鬼。 “你这等不驯之人,我姜翰墨如何能安心重用?”这位年逾半百的刑部尚书此刻如同一位正在审讯罪犯的地府阎王,字字句句冰冷无情,满含算计。 “有软肋的杀手,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他冷漠地看着男人因痛苦而不停撕扯着衣衫和皮肉,看着他将昨夜缱绻余下的红印抓成道道骇人的伤疤,然后才幽幽落下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 午膳时分,日头甚烈,合欢殿的殿门大敞着,门前垂挂着一长串的珠帘,随着宫侍们进进出出,传来叮呤当啷的清脆声音。 寝殿焚着姜玲珑惯用的甜腻熏香,那夜缠绵的气息早已消散,无处可寻。 琇贵人今日打扮与往常有些不同,格外地素净。亮丽的乌发绾成流云髻,仅插着几支浅色的珠翠彩蝶,身上着的是一身藕粉色的长裙宫装,裙摆及腰以下疏疏落落地纹绣着梨花和柑桔,同时象征着如意吉祥的好兆头。 她独自坐在一张摆满了十几道宫廷佳肴的桌旁,如水葱般的两指正握着一双银筷,却迟迟没有动作。 侍膳的宫女见主子一直盯着那道葱姜煨羊肉出神,不由得问道:“主子,今日可是想用些羊肉?奴婢这就给您夹。”说着就要把锅里最肥美的一块夹到姜玲珑的碗里。 她却轻轻推开,说道:“本宫没有胃口。” 琇贵人的眉间似有忧愁,侍女轻声地慢慢劝道:“主子,虽然昨夜宫里入了刺客,但所幸御林军护卫及时,陛下无事,您不用太过担忧。” “那刺客是不是......”闻言,姜玲珑忽然用力按住她的手,侍女一时吃痛却不敢言。 “昨夜那个狡猾的刺客并没有被抓住,御林军总督射了一箭,刚好正中那人胸膛,若不是刺客扔了雾弹掩护,那是断断逃不出去的。” 侍女事无巨细地言说着昨夜的惊心动魄,姜玲珑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堵得难受极了。 他受伤了,还是胸膛要害之处,此刻不知道有没有事...... “宫里宫外连日多事,本宫的心就从未安定过。你今日帮我传消息回府,问候父亲安好。” 侍女知道主子的家父前段时日重病,身为女儿,问候一下也是应当的。 但今当务之急,嫔妃不是应该先去关心陛下的安好吗? 她一边疑惑地想着,一边口头应下主子的吩咐。 “本宫交代的事情你快去,还在这做什么?”姜玲珑见她不动,便立马催促道。 “是,奴婢告退。” 殿内恢复了清净,侍从们都在外头候着。 隔着微微轻荡的珠帘,有位好奇的侍从抬眼往里头瞧去,看到自家主子正小口小口吃着羊肉,但雪颊两边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尾透着潮湿的薄红,吓得她连忙收回了目光,心中不由得暗叹一阵。 咱们主子对陛下可真是用情至深,不觉让人感到动容又心酸啊。 · 四四方方的小合院里,拥有着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一棵巨大的松柏扎根在庭院正中央,翠绿的枝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在树荫之外,一排排整齐的簸箕摆放着,上面铺满了晒干的珍贵药草。 “秋姐姐——” 陈婉儿从外院小跑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新鲜的艾叶。 “婉儿,安静些,别扰了病人的休息。”秋青黛正立在一张宽大的木桌旁,手里细细地研磨着药粉,抬眼见到少女跑了进来,不觉缓声劝道。 “是......婉儿知道了。” “秋姐姐,那个哥哥......他怎么样了?”她将东西放下,然后在旁边观摩着秋青黛细致地配药动作,放轻了声音问道。 秋青黛闻言,清淡素雅的眉间微蹙,眼底不觉蕴着几分担忧和悲伤。 “嗯,折腾一宿,他喝了药刚睡下了,所以方才让你小点声。” “抱歉秋姐姐,婉儿不是故意的。” 秋青黛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抚说:“我知道。婉儿昨夜该吓坏了吧?现在已经没事了,别太担心。” 陈婉儿乖巧地点点头:“嗯呢。” 趁着秋青黛忙活制药的小半功夫,陈婉儿悄悄溜到二楼的小阁楼外,她双手低低地扒着一扇紧闭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往里瞧去。 男子就这样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呼吸时胸膛微微均匀起伏,让人不忍惊扰。 那扇镂空的窗纹并着头顶的松叶,从外洒落进一抹浅浅的暖光,映得男子高挺的鼻梁亦落下了淡淡的侧影,那一双浓翘的长睫紧闭着,宛似雨后空濛的远山,若玉雕刻般的脸部轮廓更如画中人般清绝无双。 可他如今病容脆弱,微蹙的眉心之间,像是藏着很多心事未解,隐忍又压抑,甚至看得出来睡眠并不安稳。 陈婉儿昨夜确实是吓坏了。 父亲故去不久,她又是小小年纪,心思格外敏感,之前那些无端的灾祸像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令她连日惶恐又害怕。 首辅当时就下令安顿,而秋青黛是明心药堂的当家掌柜,见她孤苦无依,便接了陈婉儿照顾这段时日。 陈婉儿夜里也睡得不好,秋青黛担心她,所以就让她跟着自己睡在一屋。 昨儿后半夜,陈婉儿再次梦醒,起来之后就想去外面解手,可她却没想到,那时院内的松树底下,竟然隐隐约约半跪着一个人影...... 第13章 乘风夜 第十三章 那夜并没有下雨,但却有一道水洼不停沿着松树底下流淌至陈婉儿的脚边。 院里只挂了一盏昏暗的竹制灯笼,空气里尽是浓郁的血腥味。她之前跟着那些受伤的纪国使臣一起,曾近距离闻到过,所以熟悉。 陈婉儿当时并不算清醒,一度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直到树底下的那个人抬头望来,模糊又清晰的容貌轮廓映衬在泠泠月光下,突然就惊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一支长长的羽箭从背后深深扎在了纪寒时的胸膛左侧,锋利的三角箭矢穿破血肉之躯,闪露着夺命般的寒光,不断从伤口溢出的鲜血浸得那身黑衣更加可怖。 他全身都湿漉漉的,膝盖半跪在地,一手支在地面,眼看快要撑不住了。 陈婉儿连忙跑进屋子里,拉着正在休息的秋青黛的衣袖,急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秋姐姐......”她声音带着哭腔,着急又无措。 秋青黛霎时醒了过来,刚看到她的神情,以为陈婉儿又做了噩梦,心疼之余便连声抚慰道:“婉儿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别怕,我在这里陪你,婉儿还好好的呢,梦都是反的,别害怕......” 陈婉儿哭着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外面:“不是的秋姐姐,那个御医哥哥......他正在外面......” 秋青黛闻言间脸色一变,立马掀开被子下榻跑了出去。 纪寒时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快要散架般不停叫嚣着疼痛,他当时扔下狼烟以后,当机立断潜入了护城河中,花了近一个多时辰,终于从连通至外面的脏污下水道内摸索爬出,紧接着却一刻都不敢松懈,直到奔赴明心堂里。 那支利箭正中胸膛,眼下已是失血过多,他坚持到此时完全是靠执着的意志力在强撑。 一向端庄的秋青黛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 纪寒时看着她跑过来,张口时的声音沙哑又沉寂:“师姐......大半夜的还是打扰了。” “你快别说话了!我扶你先进去。” 鲜红的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浸透的衣衫仿佛有千斤重,难为他还在言语间跟秋青黛客气。 陈婉儿眼明手快地从屋内取了御寒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纪寒时朝她微微点头,道了谢。 “怎么会弄成这样?” 秋青黛素来性格稳重,此时声音却有些颤抖,她扶着纪寒时饮下一碗吊着精气神的参汤,一边吩咐陈婉儿取来干净的剪子和绷带药物备用。 “忍着点,来不及给你熬麻沸散了,当务之急是先止血。” 箭还插在身躯里,每牵扯一下动作,五脏六腑都仿佛在撕裂剧痛,他现在甚至连抬动手指都十分困难。 纪寒时没有异议,他也是医者,自然最是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师姐,你不必顾虑,我死不了。” 男人的眼眸都似浸过了水,此刻黑亮而沉静,甚至还在安抚她紧张担忧的情绪。 湿透的黑衣寸寸剪开,秋青黛利落地用剪子快速断掉插在胸前的箭簇,握住尾端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拉扯着将残余的箭羽部分从血肉里猛地拔出! 顷刻,狰狞的伤口血流如注。 纪寒时随之痛苦地闷哼一声,霎时额间冷汗密布。 屋内满是浓重的血腥气,陈婉儿何时见过这般,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秋青黛用干净的纱布按住伤处,一寸寸沿着肩膀缠绕绷带止血,眼神专注,没有抬头地说道:“婉儿,害怕的话你先出去,帮我打盆热水过来。” “是。” 待她出去,秋青黛才将担忧了整夜的秀眉颦起,语气淡淡地质问道:“说说吧,师弟大半夜这是去了哪?幸好这箭没有射中心脏要害,不然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不过失了那么多血,要再晚点来也差不多了。”秋青黛责怪地瞥了他一眼。 见纪寒时意外地沉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既唤得了我一声‘师姐’,我必然不会见死不救。虽然你我多年未见,师弟亦与从前相比变化甚大,但昔日同门之谊仍是历历在目,我就算远在异国,也未曾忘却半分。” 在秋青黛的印象中,纪寒时甚少这般危险行事。他素来是个步步都有万全计划的人,性格冷静持重,怎的今夜亲自涉险不说,还差点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这根本不像他的作风。 “今夜,本是意外。”纪寒时有些疲惫地回答道,神情却看着不愿多讲。 秋青黛心里不免有些气,但看他神态疲惫,加上深受重伤,此刻也不是盘问缘由的时候,便说道:“罢了,你不愿讲,师姐也不再多问。只是有一事你需清楚知道,师父向来看重你,我是没想到他会放任你来宋国担任宫廷御医。“ “我虽是一介平民,但也算亲历过了这番蹊跷的使臣驿馆大火,更别说这诡谲莫测的宫内,常闻之吞人于无形,你别因为了一时的冲动决策,轻易弄丢了性命才是。” 言尽于此,陈婉儿刚好端了热水进来,秋青黛让她放下,留下一句嘱咐就携了婉儿出去。 “你先好好休息吧。” 虽是语气略微冷淡了些,但他能感受到秋青黛言语之中夹杂的关心之意。 纪寒时轻轻颔首,诚恳地道了句:“谢谢。” · 门被重新关上,男人缓缓躺卧榻上,明亮的眸子望着头顶漆黑的房梁,劫后余生的喘息与痛到麻木的伤口都使他精神愈发清醒。 纪寒时深深阖目,绷紧后松懈的面容终于蔓上了一抹难以遮掩的疲惫。 越痛的时候,人的脑海反而越是清明。 前段时日,纪寒时去过一趟已经戒严的竹林校场,他是去找月副将治疗旧伤,顺道探听内阁与六部连日翻查后的结果。 如他意料之中,那些人并没有找出任何关键的证据,能够证明临照铁骑与纵火案更夫存在着直接或雇佣关系。 当然,也没有更多的有利证明可以帮助临照铁骑洗脱之前的嫌疑。 事情越拖越久,对王爷与郡主就越不利。因为纪寒时目前在朝中并没有势力可凭靠,难保这期间各方暗处不会有人蠢蠢欲动,手眼通天,将“无”变成“有”,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是纪寒时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郡主仍在邢狱里,临照王苏长陵至今隐忍按捺不动,纪寒时正在暗处蛰伏,同时等待一个“乘风”的契机。 今夜合欢殿所遇,的确是一场意外。 他晚上在御医院值夜,偶然间敏锐地听到了附近屋瓦莫名松动的声响,当时便留了心眼。 谁知,那黑夜闯入者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径直地往合欢殿的方向而去,并没有察觉纪寒时跟随在后。 无意目睹妃嫔的私情,纪寒时明白今夜就是天赐的良机。 他逃离时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扔出狼烟,为得就是要混淆所有亲眼目睹者的视听。 夜闯宫闱,假扮刺客,桩桩件件,到底是杀头株连的大罪。 纪寒时没有跟秋青黛细讲,是因为他并不想牵连无辜之人进来。 所幸到最后,一切准备都值得,他虽受了伤,但也如愿借到了“东风” 不亏。 · 翌日,暮鼓声悠长,大臣们方从宣政殿下朝而出。 此时,一位身着华缎丽锦的妙龄女子正从皇宫的另一头过来,估摸着是建章宫的方向请安而来。 近身侍女从后给她撑了把遮阳的伞,然后与她一起立在回廊下等人。 朝臣见之纷纷行礼,不敢怠慢分毫:“臣等见过四公主。” 四公主宋锦媛乃已故的端宜皇后之女,出身高贵,同胞兄长更为大宋储君太子殿下,她虽在公主中序齿第四,但宋承帝相当宠爱,视若掌上明珠。 这位公主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姣好,双唇朱红,仿若三四月盛开的桃花般娇俏动人。最珍贵的是,她还随母生有一双极相似的凤眸,含笑时微微弯翘,不仅有明眸顾盼的倾城之意,更自带着几分有凤来仪般的高贵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宋锦媛脸上浅浅笑着,也不说话,拂了拂手就免了朝臣们的礼。 大臣们素知这位四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随和不拘,已经见怪不怪,“是,臣等告退。” 等了一阵,宋锦媛终于如愿见到了独孤衡从殿内出来。 “舅舅!” 少女喊他的时候仍是从前那般娇软亲切的语气,独孤衡遂跟旁边随行的其他朝臣道辞,便远远看着她提裙拾阶而来。 宋锦媛亲昵地揽住舅舅独孤衡的手臂,却偏头又跟着他身后的温思齐俏皮地说道:“温公公,本宫想与舅舅去御花园逛逛,晚些时候再来拜见父皇。” 温思齐自然恭敬答道:“是,四公主得空过来就是,陛下前儿还惦记着想与您一同用膳呢。” “后宫里许多娘娘不都盼着想与父皇用膳嘛,本宫就不占着名额了,得空陪父皇去看戏赏画就行。” “哎哟,瞧四公主您说的。陛下可是最疼您了,知道您爱看戏,早早就吩咐宫里的戏班子多排几出好戏,供您到时候过去点着瞧呢!” 这话可不好回,说不好可免不了要得罪后宫的主子们与公主,温思齐有些尴尬地赔笑了一下,打着圆场忙将话扯远了些。 独孤衡听着微微皱眉,一旁劝道:“媛儿,注意言辞分寸。” 他脸上有些歉意,接着道了句:“温公公别见怪。” 温思齐摆着手哪敢有意见,刚好听到陛下传他,连忙逃似的告退进去了。 两人结伴慢悠悠地走到御花园里,无数彩蝶绕花丛中飞过,百花香沁人,嫣红姹紫亦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独孤衡和宋锦媛并肩走着,不免闲话起家常:“媛儿,舅舅平日也不怎么会管束你的言行,但温思齐身份特殊,又是陛下近侍太监,你言语需得持重些,别叫人当面时难堪。” 他知道长姐这个女儿自小性格聪敏灵慧,主意很多,但端宜皇后去得早,宋锦媛又一直是由太后抚养长大,宋承帝一向对其偏宠,有时难免会失了分寸。 作为血亲和长辈,独孤衡自然有义务规劝。 “几月未见,舅舅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锦媛好不习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乘风夜 第14章 豹子胆 第十四章 少女几句打趣的话独孤衡听了也没反驳,他见到四公主的脸上笑得明媚灿烂,一颦一笑皆如故去的同胞长姐,连他心中都不免勾起了几分怀念之意。 也难怪,宋承帝会常常传唤她入宫陪伴身边,以慰对皇后的思念之情。 “舅舅,驿馆纵火案可有进展了?当日事发后不久锦媛曾偶路过,瞧见那边浓烟滚滚,周围更是乱哄一片,负责在现场清理残损的诸部将们定然十分辛苦。” 独孤衡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过多透露其中细节,只嘱咐道:“媛儿近日要是出门,记得多带些府兵近卫,陛下连日愁眉不展,锦城是断断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知道了舅舅。” 宋锦媛忽然快步走到前头,随手折了一支开得极雍容华贵的琉璃冠珠牡丹,旁边不远正有几位莳花弄草的宫女瞧见了,却也不敢前去阻拦。 这琉璃冠珠牡丹曾是在宋承帝登基那年就着手培育,端宜皇后刚好拥有着这样一双凤凰步摇——点翠的凤首垂坠琉璃,如秋雪般的牡丹会随人行走间轻摇慢晃,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是皇后生前最珍爱的饰品,常佩于鬓间,不舍摘下。 不过,后来端宜皇后去世,这些牡丹就摆在寂寥的深宫中无人可赏了。 宋帝下旨将皇后宫里仅存的几株琉璃冠珠尽数移植到御花园内,直到后面宫人们悉心培育灌溉,才有了如今这片宛若雪浪拥簇般的绮丽之景。 以此可证,帝后彼此之间深情难忘,而在宋承帝的心中,永远都会有皇后的一席重要之位。 即便时过境迁,四季轮转,御花园花开花落有尽时,但琉璃冠珠仍旧是这其中最明丽高雅的存在,无人可堪比拟。 宋锦媛将那支沾染晨露的琉璃冠珠捧握在双手间轻轻转动,“舅舅,你眼下乌青,近日定是没休息好罢。锦媛有空了回禀父皇,让他将官员们的休沐日延长多几日,这才好呢。”她瞧着独孤衡沉静俊朗的面容片刻,关心地说道。 独孤衡看她一眼,不觉间笑道:“舅舅有时候可真羡慕你啊。” 身在其位谋其政,若无案牍之劳形,自然也会没有那么多的烦恼。 少女却凤眸狡黠地回以一笑,说道:“舅舅如今身居朝中高位,又得父皇重用,自己年纪也不轻了,怎么都不见您成家呢?舅舅是不是羡慕着我府里有那么多面首?不仅看花了眼,每日连挑都挑不过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锦媛可是觉着,这世间甚少有人能比舅舅生得好看呢。” 大宋内阁首辅出色的容貌,在锦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大家碍于身份,表面都不敢过多议论。 此刻观之,首辅乌黑茂密的头发用一顶玉冠高高挽起,锋利剑眉之下却含着一双狭长而深情的桃花眼,厚薄适宜的双唇正微微紧抿着,有着那么一点高权重者,才能贴切拥有的微妙禁欲之感。 若是他再年轻几岁,那也是满街红袖招的俊公子啊。 闻言,独孤衡倒是略微出了神。 他从前曾结交过一位朋友,初见时容貌之俊逸绝伦,一如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只可惜,后来多年,那人早已杳无音讯。 “媛儿是不是又忘了舅舅方才的嘱咐。” 男人顿了顿步履,英俊的眉间挂了几分严肃,语气里也有温和的警告之意。 “是是是,锦媛知道了,舅舅说要我谨言慎行,我都记着呢!”宋锦媛一边小声嘀咕,“以后定要找一位,能彻底治得住舅舅这严肃劲的舅母才行。” 独孤衡无奈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舅舅的人生大事哪轮得到你这崽子操心。” 说实话,独孤衡也不是不想成家。 但他如何成家,更要与谁成婚,其实都不由自己做主。 宋承帝爱屋及乌,不但时常关照族人,姐姐留下的福荫也惠及了独孤家满门。 他虽是正儿八经的考了科举入朝为官,但升迁速度之快,年龄阅历之轻,早已远超许多朝中老臣,不由得令人瞠目。 当然,那些人皆碍于独孤衡的家室背景,不敢过多置喙,免得引火上身,自断前程。 独孤衡清楚自己在朝中走的每一步都仰赖着君王的信任,所以更不能因此僭越了规矩,“理所应当”地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世家女,让陛下左右为难。 在他未有寻到完全适宜自己的最优选择前,独孤衡宁愿洁身自好,将全部身心先投入到国家的朝政之中。 “舅舅老这么说,但要是母后在的话,一定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宋锦媛说着就将琉璃冠珠塞到他手里,转头就和侍女去追那斑斓多彩的蝴蝶去了。 · 御花园附近的西宫苑拐角,此时正有五六个太监拎着食盒粥桶匆匆而过,首领公公还在催促他们走得快些。 宋锦媛在一旁瞧见了,忽而敛了笑意,一双凤眸紧紧盯着那些人,然后幽幽地说道:“站住。” 首领公公被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得额头冒出冷汗,脚步连忙一顿,在见到是四公主之后更是战战兢兢。 “奴才拜见公主殿下。”他不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试探地问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起来吧,你们这是从哪过来?走得这样快,是没见到本宫在这里么?” 这位公主殿下不知为何突然发难,首领公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回道:“回禀四公主,咱家是刚刚从邢狱送了饭食出来,正要回去交差事呢。” “噢,原来是给罪犯送吃的。” 宋锦媛将绢丝团扇递给侍女,慢慢踱步,走到一人跟前,然后玉指轻轻点了点,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队伍最末尾的那个太监手里拎着个海棠雕花食盒,脸生得白净,眉眼清秀,看着年纪也不是很大,不知怎的竟被分配做了这种苦差事。 公主抬手捻住他的下巴,女子轻柔的香风环绕在自己身边,霎时令他不敢动弹分毫。 要说这四公主的喜好,那可是出了名的喜爱男色,尤其是那些容貌生得俊美的年轻男子。 传闻四公主心情愉悦时,出手更是大方,一度引得锦城许多未娶公子甚至心甘情愿排着长队,等着公主目光停驻,选自己入府里做面首。 “嗯,模样生得倒俊俏。” 首领公公听到了差点没给四公主跪下,但他没想到公主的下一句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冷厉无情:“只可惜,你偏做这种不要命的活。” 公主言语似有所指,其他小太监皆一头雾水,但那位清秀太监听了之后便瞳孔剧震,久久不能回神。 宋锦媛没想到此人那么草包,慌乱的神情憋都憋不住。 她嫌恶地松开了手,取了丝帕擦净。 独孤衡刚好跟过来,看到此景,皱着眉问道:“怎么回事?” 宋锦媛示意侍女取了地上的食盒,揭开拿给独孤衡看,一边说道:“舅舅,这宫里太监与人私相授受的事情真不少呢。别的狱犯都吃这些稀粥淡菜,但这位......就不知是给谁送的了。” 说着,她低头轻嗅,用手拂了拂食盒上残留的气味,缓缓笑着说:“嗯,好香的酒。” 独孤衡盯着那食盒,又将目光放在跪地的太监身上,缓声压迫道:“本官虽是外臣,但也能向陛下禀告此事。若你们一五一十招来,届时陛下或会网开一面,酌情定罪。如若不然,大宋宫规森严,皆依律惩处。” 那些个太监全都跪了一地,首领公公悄悄碰了清秀的太监一把,想示意他小心应付。 宋锦媛瞥着他们私下的小动作,不由得厉声喝道:“放肆!” “在本宫面前都如此这般,你们私底下该是如何大胆行事?是不是要等到严刑逼供,才敢招呢?” 首领公公吓得立马抖得跟筛子一样,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敢起了。 清秀的太监更是个温吞懦弱的性子,在压力面前根本不顶用,被宋锦媛言语一激就招了:“奴才...是给......是给郡主......” 闻言,独孤衡和宋锦媛对视了一眼。 想到昨夜闯入宫中并逃脱的羌国刺客,以及上朝时宋承帝似有隐忧的疲惫面容。 种种奇怪的巧合之下,里面的关系是否牵扯,独孤衡甚至不敢猜测深想。 “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首辅大人不怒自威,惊得周围路过的宫人们纷纷将目光偷偷地瞧了过来。 宋锦媛扯住独孤衡的衣袖,亦有些着急地跟他说:“御花园离关押罪犯的邢狱有段路程,会不会......” 独孤衡被她一语惊醒,冷静道:“媛儿,朝中官员若要去邢狱查探,舅舅需要先去禀明陛下,获批之后才可前往,不能僭越行事。” “舅舅,您也太谨慎了......” 如儿时一般,他轻柔地拍了拍宋锦媛的头,转而让侍女传了辆轿子,扶着她一手上去,然后道:“所以才说,舅舅是真羡慕你。快去吧,公主殿下。” “记住,照霜郡主,不能有事。” 宋锦媛不停牢记着独孤衡的嘱咐,她其实心中也清楚,若郡主再出事,临照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袖手旁观。 她重重地点头,催促着轿夫快马加鞭地赶往邢狱而去。 · 难得今日狱卒送了壶清酒,苏清宴随意地盘腿坐在与于远骞一墙之隔的地上,大方地拿了一个空杯子,给他尽数满上。 这段时间处过来,两人算是共落魄,已经是相互夹菜,互开玩笑的“患难”友谊了。 有时候苏清宴跟他闲聊时,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从前自己在军营里的日子。虽是艰苦,但苏清宴跟那些将士弟兄们就是这般平和共处,没有身份的高低,都是并肩而战,能互相信任,托付性命的同袍手足。 于远骞不羁直率的性格,正是他这个人的魅力所在。 举杯凑在面前闻了闻,醇厚的酒酿香气不禁勾出了于远骞压抑多年的酒瘾,他情不自禁叹道:“好酒啊!” 苏清宴却突然抬手按住那迫不及待的酒盏,眨了眨眼睛,“于兄啊,你看这是好酒,但咱们就这样干喝多没意思。” “这样,咱们都互相提一个问题,不想回答才喝酒,如何?” 这是民间酒肆常玩的小把戏,于远骞没想到她居然懂这些,琢磨之余,见她认真的神情不像作假,于远骞也被她说得来了点兴趣,于是道:“行,那我先问。” “好,你说。”苏清宴举杯向上拱了拱,表示自己正洗耳恭听。 于远骞隔着铁栏杆,陡然撞进她含着浅笑的眼眸。 未饮的酒却壮人胆,他问的是自己一直踌躇,却又不敢冒昧探知的其中一个疑问: “你是当今陛下的......妃嫔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豹子胆 第15章 毒中计 第十五章 苏清宴被他这个抛出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素衣,简直寡淡得不能再寡淡了。 “于兄,何以见得?” 女子似乎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还是反客为主,但于远骞并没有发觉。 他抬手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神情琢磨了好一会,直接道:“苏姑娘长得......很好看,跟这里的人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苏清宴笑得眼睛弯弯,“这算什么见解。而且,妃嫔获罪哪有来邢狱关押的,不都是去冷宫么?” 自俪贵妃掌管六宫后,御下严苛,甚少会有妃嫔生事,自然大家也许久未曾听闻。 “......姑娘言之有理。” 苏清宴口齿伶俐,将于远骞也绕了进去。 “于兄,喝酒。”苏清宴隔墙与他空中碰杯,先饮而尽。 “不过,我的确不是当今陛下的妃嫔,但勉强算皇亲国戚,我是泉城的郡主。” 于远骞正饮着酒,闻言差点一顿,醇香的酒液在喉间呛得他霎时脸色微红。 泉城位于宋国边境要塞,自先帝在世就由临照王管辖,她既说她是泉城郡主,那岂不是...... 于远骞忍不住再问一句:“你真的是......郡主?” 苏清宴点点头,“嗯,如假包换。” 他望着她此刻清丽温莹的容貌半晌,这下到于远骞自己沉默了。 “该轮到我提问了,于兄。” “于兄,你...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她的声音明显放轻,那双如清澈泉水般的杏眸朝他瞧过来时,并不会让人觉得冒昧或不适。于远骞敛下眼睫,神情有些许不自然,他悄无声息地将目光落向他处,苏清宴以为他是一时踌躇难言,语气不觉宽慰道:“于兄若是不便说,那咱们再饮一杯。” 说着又递过来酒壶继续满上。 “也没什么不能讲的。” 她只听得男人云淡风轻地讲述道:“我以前是工部的一个官员,负责修建皇宫内的护城河,后来因为差事出了点差错,被陛下迁怒下狱了。” 历来,护城河亦作城壕或城濠,环绕整座皇宫而建,担任着防御、运输等重要作用,不可忽视。 凡兴土木,建造帝王之宫殿,风水所聚。修护城河不仅仅是为了保卫皇宫,巩固帝权威严,更关于锦城百姓民生,长久□□。 数年的牢狱之灾,消磨了希望,蹉跎了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又何止是一点轻描淡写的小差错能够坦然揭过的。 只是大家都是明白人,彼此其实心照不宣。 苏清宴正在想要如何安慰面前的人,于远骞却忽然俯身,挨着铁栏杆,声线有点微哑,脸上看似毫不在意的轻松,但内心其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倘若我要与你说,我是被冤枉的,你会相信吗?” 苏清宴神色怔了怔,未按常理出牌,她悄声回道:“这就巧了,其实......我也是被冤枉的。” 贵为皇室,就连郡主都能被牵连冤屈下了狱,于远骞感同身受的同时,心中更是不由得地升起了几分怜悯之意。 他很难想象,苏清宴在外面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两人抬首时目光撞在同一处,互相沉默数十秒,蓦地,就这样看着对方的面容低声笑了。 所幸,面前的女子并不软弱自弃,甚至比于远骞想象中要洒脱得多。 待到再次碰杯,两人皆是一饮而尽,他们默契地将那些不足为道的委屈与沉重尽数回咽,一切又都好似重归往常。 不知不觉酒壶已经半空,苏清宴挪了两盘荤菜递过去,含笑道:“于兄,喝酒可不能没有下酒菜。” 正要准备动筷,于远骞适时地指了指她的头顶,眉眼温然地提醒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于兄果然细心。”她给他比了大拇指,一边笑着夸赞道。 照旧取了银簪逐一试过,但在她试最后一道孜然羊肉时,苏清宴一点点眼看着那抹不详的墨色爬染上纯净的银柱,她紧握簪子的手终于不可控制地微颤起来,一时间神色怔然。 熟悉刺骨的冰冷感受重新漫上心头,恍若那日朝中君王一锤定音的宣判那般,是那种久违的命运不由自主。 于远骞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跟随着苏清宴的目光看去,那片墨色赫然其上,无不透露着暗处之人费尽心思的恶毒算计。 先前顿顿无事,偏偏今日是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忘却了男女授受不亲,于远骞隔栏抓住女子细白冰凉的手腕,沉声唤道:“郡......苏姑娘,先别慌,那酒定然是没有问题的,这道菜......幸好及时发觉,到底没被奸人算计得逞。” 待苏清宴转首回过神时,他却在她的眼里读到了不一样的意思,而在于远骞读懂的刹那间,他心头猛然一震。 像是不敢置信般呢喃出声,“郡......郡主,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你莫要......” 于远骞看着她意外坚定决绝的眼神,那句劝人三思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听到她言:“于兄,我得谢谢这个人。” 苏清宴不清楚始作俑者为何到今时今日才肯下毒的原因,但她方才冷静地思考过了一番,觉得这未必是件彻头彻尾的坏事。 阿爹就在锦城,却一直迟迟没有出面替她与临照铁骑求情,由此可见父女之间心底无声的默契。 冒着疑云未散的风波直言请谏,不仅会遂了歹人算计的心愿,也会令君王更加疑心。 这会让苏清宴尽快重归清白,挣脱囹圄的机会更加渺茫。 邢狱多日风平浪静,苏清宴大约也能猜测到朝廷的调查并没有太大进展。 是她低估了幕后势力的能耐,也高估了对方请君入瓮的耐心。 苏清宴不能坐以待毙,她偏要借此番“好意”,换得自己尽早出去的一线生机! “如果我能出去,于兄,我要帮你洗刷冤屈,你不该在这里,我也是。” 她的语气异常坚定,眼神如是。 他理解了苏清宴的意思,于远骞默然地松开了她的手,忽然间觉得,自己好似对这位朝夕相处多日的狱友,并非真正的全然了解。 苏清宴完全不像寻常闺阁里圈养起来的软娇娘,也不似皇宫内娇生惯养的玉叶金枝。 她就是她自己,时刻都有清晰的主见与截然不同的想法,就像是不服天地约束的鹰隼,千山万水皆过眼眸,就算历惯风霜雨打,仍要固执地向上高飞。 不可否认,苏清宴有这样一种能让人心悦诚服的本事。 这短短的几刻钟里,于远骞选择了站在她的身边。 “郡主,若你真想如此做,那我助你。” · 烈日滚烫,一向怕晒的公主却拂开了侍女欲要遮过来的伞,漂亮的凤眸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急色,她不停地一声声催促着轿夫脚程加快,甚至承诺回去要赏他们百两黄金。 邢狱外,几个守门的狱卒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锋利的配剑刀鞘就这样随意地摆放一边,映着灼烈的阳光独自闪烁,不停地晃着来人锐利的眼。 宋锦媛三两下提裙快步过来,那些狱卒吓得怔了半刻,然后才连忙拍打瞌睡的同僚,赶紧叫起来整肃仪容。 平日守卫就已如此懈怠,难怪送饭的太监都能让人收买,轻而易举地给里面关押的人送进打点好的饭食。 “四公......公主殿下!” “微臣等参见公主殿下。殿下,此乃邢狱重地,若无君王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请殿下见......“ 他话音未落,“噗呲——” 公主脸色阴沉地拔出旁边一柄配剑,长剑出鞘时铿锵一声,顿时寒光凌冽,众人还未在公主突然驾临的惊慌失措中回神,那个回话阻挠她的狱卒就已左胸中剑,顷刻轰然倒地。 蜿蜒而下的鲜血从地面开出了一朵朵骇人惊闻的花,宋锦媛轻飘飘地将染血的长剑拔出,随意扔在他们脚旁,厉声说道: “尔等若敢阻拦本宫,便如此人,死不足惜。” 狱卒们也是贪生怕死的,他们跪地磕头,战战兢兢,连声求饶:“微臣不敢!” “哐当——” 里头忽然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听到有男子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救命!有没有人救救她!” 乱糟糟的声音不断传出,宋锦媛听后脸色一变,立马撇开诸人,径直地闯了进去。 邢狱里昏暗潮湿,一个巨大的“囚”字就篆刻墙面正中央,一方天井洒入的光照折在头顶,仿若微不足道的明亮般,宋锦媛一踏入这里就感觉身上格外寒冷,她素来娇生惯养,更从未亲自踏入到这种腌臜阴暗的地方中来。 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飘散在空气中,那些被关押的狱犯们好奇地打量着来者,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让人作呕的内心想法,宋锦媛隐而不发,她迅速转到回廊,终于见到尽头的一间牢房外乌泱泱地围了一圈人,赶紧跑过去察看。 这位宋锦媛素未谋面过的年轻女子,螓首蛾眉,姿貌娉婷,宛若此间泥潭里唯一的光亮。 此刻,她却像是易碎虚弱的瓷器般靠在栏杆旁昏迷过去,面色苍白,唇边溢着一道鲜血,地上有跌碎的瓷碗和洒落的饭食。 宋锦媛只瞧一眼,就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还是来晚了。 蔓延开来的悲痛,是因为亲眼历见美好却未能守护,最终在自己身边遗憾消逝。 狱卒们知道女子的身份,此刻皆是面色惊惧,他们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位身着华服的四公主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然后半蹲在苏清宴身前,那抬起的白皙莹泽的手指仍透着未沾阳春水的娇气,却在她探知到苏清宴仍有鼻息之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宋锦媛用力扯住旁边吓坏了的狱卒的袖子,眼底欣喜若狂地吩咐道:“快去,快去寻御医来!” “郡主,照霜郡主还活着......她还活着!” 第16章 应有罪 第十六章 未至上朝,此刻的宣政殿内,大臣们各分各派地围在一起,言语间议论纷纷。 “昨儿可听说了吗?照霜郡主在刑狱里中了砒.霜之毒!” “什么?!怎会如此啊?这郡主可是临照王的独女,若要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王爷焉能善罢甘休啊......” “你急什么,今晨听闻照霜郡主已经无事,应该问题不大吧。” “你说你的心可真宽,郡主如今无事,那可真算得上是天佑大宋了......你可知,手握重兵的......” 不同往日那般风平浪静,宫里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可藏。 早在照霜郡主中毒之事发生后的几个时辰内,首辅与六部诸大臣们就已经事先知道了这件令朝野轰动的事情,这盘根错节的朝堂含杂着各家关系,到了上朝之前几乎已是人人皆知。 宣政殿外的侍卫严肃守礼,即便他们比任何人都早看到了一辆象征皇室亲王的马车缓缓停落,脸上仍是一刻都不敢懈怠。 大臣们本还在明目张胆地议论,直到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宣政殿门尽头,忽然间,所有嘈杂的声音纷纷自觉静默。 许多朝中老臣早在先帝在世时就已见过临照王本人。 在未封王前,苏长陵还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镇国大将。他本就生得魁梧,眉眼锐利如锋,肩膀宽阔,腰腿强健,那是习武之人常年拉弓在战场拼杀练就的坚韧体质,即便后来苏长陵病辞军务,但临照王此名,在各国各地仍是余威犹存。 会挽雕弓马蹄踏,苏长陵曾是大宋边境牢不可破的靠山,也是敌军望而生畏的天堑。 虽然如今老将病隐,但苏长陵的胸膛仍旧挺直而立,昂首跨入殿门的那刻,一股凛然的正气扑面而来,临照王的威仪霎时展露,令朝中诸臣不敢小视。 照霜郡主被判下狱之时,临照王都能按捺不动,远远避嫌。 但如今郡主就在狱中好好服刑,却因意外身中了砒.霜之毒,苏长陵此刻出面,合情合理,无人置喙。 “陛下驾到——” 温思齐长长的一声宣读让众人全部回神,宋承帝一身明黄龙袍缓步而来,随后落坐于高台中央,他略略扫过殿内神情各异的朝臣们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落在一道身影前停驻,像是早早就预料到了临照王会来一般,威严肃穆的面容上并没有太多的诧异之色。 “众爱卿,今日有何事需奏?” 今日满朝文武都不敢先出风头,内阁首辅独孤衡只好率先打破沉默,他手持玉笏,朗声回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准奏。” “是,陛下昔日吩咐内阁诸部查办使臣驿馆纵火一案,目前已尽数核问临照铁骑校场内的所有将士军官,并未曾发现有与更夫来往的迹象,其衣襟内发现的银甲残片目前已移交由兵部官员细致核查,经查后,兵部发现此残片已有不短的年头,并非近五年内锻造的甲胄所落。” “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其他发现。臣等有负皇命所托,办事不利,还请陛下恕罪。” 诸部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附和请罪。 独孤衡一五一十地回禀,不断道出的事实证明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校场连日戒严,若非有人手眼通天,不然不会没有内阁诸部的官员发觉。 当日君王一诺千金,许诺牵连者绝不姑息的圣意已不可转圜,但要单凭此一小块碎片就断定临照铁骑有罪,本就有些草率,经不起人们的细细推敲。 如今连番核查后还是一无所获,临照铁骑的这个涉嫌纵火的罪名,更是摇摇欲坠了。 兵部官员紧接着呈递上审查文书,宋承帝略略翻看后便不禁揉了揉眉心。 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即便是再英明的君主,也有会犯错的时候。 宋承帝虽然勤勉政务,但帝王素来生性多疑,他又比先帝更忌惮自身的君权受危,当日情急之下以慰盟国,故而所作判决有些过急过重,这免不得要伤了一众精诚将士们的心。 “如此说来,朕也有责任。” “诸位先起来罢。” 宋承帝移开话茬,又道:“独孤爱卿,可还有别的要事需禀告吗?” “陛下,除了仍在追查夜闯宫闱的脱逃刺客外,另有一事,臣不得不亲自恳请陛下慎重考虑。” “独孤爱卿请讲。” 独孤衡说的就是昨天邢狱里发生的事情,作为亲历者,他陈述得更加事无巨细,“陛下,照霜郡主无故身中砒.霜,当日幸得四公主机敏,及时救危,但郡主至今仍未苏醒。臣以为邢狱里头潮湿昏暗,实在不利于养病,是否要先让郡主迁出狱中安养,待她复健过后,再行询问事情详由呢?” 话语刚落,独孤衡余光瞥到身侧的临照王上前一步,朗言道:“陛下,本王认为独孤首辅所言不无道理,但照霜郡主仍身有前案嫌疑,且不论狱中砒.霜中毒之事,驿馆纵火尚未查清,若因此番受伤而能被陛下免除释放,他日若兴人人效仿,多有不宜。” 独孤衡道:“大宋律法严明,且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必也无人敢以身涉险。照霜郡主身涉之事本就有些特殊复杂,臣只是建议缓办,并非不办。” 朝臣们的目光纷纷看向这位不卑不亢的临照王,心底皆难掩惊诧之意。 苏长陵以退为进,看似处处为宋承帝昔日判决的权威考量,实则是暗中施压,明示自己对案件关注了如指掌,更是在向大宋未能保护郡主安危而讨个说法。 “今日回禀驿馆纵火所查的证据已很明晰,照霜郡主是援纪一役的功臣,朕相信内阁调查的结果,也相信临照铁骑对我大宋的忠心。” 宋承帝面容宽和地说道:“临照王关怀儿女之心,朕亦感同身受。照霜郡主尚未苏醒,狱中无人亲自照拂,到底不宜长留。”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宋承帝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众朝臣个个都是人精,又怎会听不明白。 况且,那夜刺客脱逃时所用狼烟,乃敌国羌军常用之物,寻常人尚且难以获寻。此事足以证明大宋境内极有可能混入了不少羌国奸细,临照王与照霜郡主皆有护国之功,而在临照铁骑身涉其中的节骨眼上又意外频频,宋承帝担忧皇城生变,动摇判决的心思早已显著,言语之间亦有悔意。 当务之急,不仅需要好生安慰纪国使臣,更要舒缓表面隐而不发的临照王心中怒意。 “朕非圣贤,孰能无过。幸得众爱卿敢于提点谏言,朕亦能挽回自省。” “照霜郡主所涉之事,既已查多日亦无实据,当疑罪从无,即日释放,内阁好生善后。” 众人岂敢异议,独孤衡遂携官员们领旨:“臣等遵旨,陛下宽和圣明。” 驿馆纵火一案宋承帝不再追究,此番也算是终于揭过去了。 那么接下来,要严加查办的就是照霜郡主邢狱内身中砒.霜一事。 蓄意谋害皇室成员,若按大宋律法,其罪可诛。 姜翰墨久未上朝,现下他左右观望,终于找准时机,先行告罪:“陛下,可否容臣言说几句。” 宋承帝颔首,他转而见到姜翰墨今日在朝,言语不由得微讶道:“姜爱卿,多月未见,身子可好?难得你今日过来。” 姜翰墨闻言连咳数声,仍似病体未愈,他言道:“陛下,臣先前在家中养病,病躯本不宜面圣,但臣乍闻郡主昨日在邢狱遭歹人下毒所害,心中实在惶恐。臣自认有罪,邢狱乃刑部管辖之地,出现此等大事,臣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责罚臣御下之过失,恳求临照王宽恕。” “歹人?姜尚书,你也说了,你之前一直在家中养病,久未插手刑部事务,怎地如今有此一言,可是郡主中毒一事,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虽然俪贵妃的父亲就是姜翰墨其人,但姜尚书个人查案能力的确突出,宋承帝一向认可。若非他病中怕有打扰,先前的几场大案,就不是内阁首辅负责,而是由刑部尚书负责了。 独孤衡将目光落在这位年逾半百的刑部尚书身上,他心中虽有疑虑,但此番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首辅所言甚是,刑部现如今的大小事务皆由左侍郎步敏言决断,郡主中毒乃狱中饭食所致,步敏言素来事必躬亲,连狱中饭食都是由他亲自派遣调配,为此,臣来时速去查证了这其中关系,连番质问之下,发现步左侍郎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这刑部左侍郎前段时间还是小小的刑部司务,若非姜尚书仍在养病,人手短缺,宋承帝是断断不会提拔一个资历不深的新官上位的。 众人闻言纷纷一惊,宋承帝正襟危坐,亦在其间骤然发问:“步左侍郎今日可有上朝?他又与此案究竟有何干系?” “陛下,左侍郎已被关押。此事恳请陛下谅解,当日事急从权,故而臣一时未能即刻向陛下回禀批文。” 姜翰墨示意身后官员呈上签字画押的罪状,一边回道:“臣当时为防冤假错案,特派人仔细搜寻了左侍郎的府邸,不仅发现其地窖之中藏有狼头金若干,更发现了数封疑似通敌羌国的书信。臣内心震惊,亦惶恐不安,见其中几封白纸黑字有所提及,言羌国国君记恨临照王已久,欲要在照霜郡主身陷囹圄,无计可施之时,遣派奸细利用阴毒手段令王爷痛失爱女!” 姜尚书语气激愤,面上的爱国义愤填膺之情令人动容:“天佑大宋,所幸歹人最后奸计未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应有罪 第17章 梦囚笼 第十七章 传说,羌国始祖有炎帝血脉,曾经流落雪野,命悬一线之时得到母狼庇佑,哺育狼乳侥幸存活。后代羌人奉狼为神,以狼为其国图腾,日常所用器物更与狼息息相关,连流通的货币也如是,所以人们称之“狼头金”,便是此缘故。 炸裂的巨石掀起湖中惊涛骇浪,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无疑是姜尚书所言,步左侍郎亲口承认自己通敌叛国的罪状。 一字一句条条清晰,事无巨细地言说自己曾受到羌人蛊惑,内心贪图富贵,所以才替羌人作了几番走狗。 宋承帝震怒,将罪状阅后掷回托盘,言道:“未料想步敏言竟是如此为人,实枉顾朕曾升任他为刑部左侍郎!姜爱卿,你行事雷厉风行,觉察敏锐,做得好。” “如此看来,羌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恐怕当夜闯入宫闱的刺客就是那羌国奸细!”朝中有官员激愤地道。 “御林军总督何在?”宋承帝怒而拧眉,忽声唤道。 郑宸礼旁观已久,见宋承帝言唤,立马肃穆神色,应道:“臣在。” “从今日起,进出锦城的所有人,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需严格核查身份及归来去处,不得懈怠分毫,若有疑似为敌国奸细者,当即抓拿;若有反抗违令不遵者,格杀勿论,不容姑息!” “是,臣领旨。” 宋承帝目光微移,对着立于殿内许久未发一语的苏长陵缓和言道:“临照王,砒.霜之事,朕很是痛惜,定会给你与照霜一个交代。但眼下如此情形......皇城还需御林军与临照铁骑坐镇,朕才能够安心些许。” 朝上百官同在,君王如此坦诚,临照王就算是再有怒怨,也不能不领情了。 “陛下既然吩咐,本王自当尽心竭力。” · 大雪苍茫,寂寥的风声在夜里嚎叫。 苏清宴从孤寂荒芜的废弃冰壕里醒来,发现自己周围竟空无一人。 “灵犀!枫子!你们在吗?” 她趴在地上小声呼喊着,声音透着独属于十三四岁少女的清亮。 苏清宴怔了怔,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还有垂在单薄肩膀旁那条乱糟糟的马尾辫。 她不是在锦城吗?怎么年纪都变小了? 这到底是哪里? 夜风还在原野上鬼哭狼嚎,这里并没有人回应她。 苏清宴慢慢地吃力爬起,腿脚酸疼,双手更是冰冷,她睁眼遥望,不远处好似有摇曳不绝的火光,那里隐隐约约坐落着几顶大帐篷。 苏清宴像个荒野迷途之人,本能渴求温暖般朝着那边走去,但未行至百米,她便清楚听到了狼群正在酣睡打呼的声音,霎时吓得她心头一震,连忙跑到一块能遮掩自己身形的石头后躲藏起来。 宽大的帐篷牢牢扎在地里,顶部有一块飞扬的深红色旗帜,上面是狼首模样的图腾。 这是羌国人驻扎的营地。 不多时,一个身穿兽裘的宽胖男子拿着一盘东西从帐里出来,往狼群的方向而去。 狼灵敏的鼻子微动,很快就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的双眼宛如一点点深夜里诡异跳跃的萤火。 一盘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内脏就这样倾倒在洁白的雪地里,狼群瞬间蜂拥而上,撕扯分食着散落的血肉,霎时间鲜红的血液飞溅流淌,蜿蜒而下,空气里都是浓烈且令人作呕的味道。 苏清宴瞧着这般如同噩梦可怖的场景就真实地发生在跟前,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怕被发现赶紧捂住了口鼻,慢慢地从石头后挪步,想要即刻逃离这里。 谁知,有匹巨狼忽而回首望向她所在的地方,嘴角还挂着一块残肉未咽,那双狼目就这样紧紧盯着石头,然后一步步地朝苏清宴的方向而来。 它低伏了狼躯,前肢行走时骨头向上微微凸起,彰显着底下迅捷有力的肌肉,是一副准备狩猎的姿态。 苏清宴背部紧紧贴着石面,呼吸格外急促,她脑海里不断闪回过阿爹曾教给自己近身搏斗的各种方式,试图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思考出应付的对策来。 可狼不等人。 它猛地向前扑去,苏清宴只得在快要中招的前一刻紧紧抱头,护住要害位置。 但......没想到的是,狼就在自己旁边一尺不到的距离,却没有看到她,而是张口就咬住了雪地里出没的一只野兔。 正在喂狼的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一边说着苏清宴听不懂的话语,他一边用手拉扯着狼嘴里尚且完好的野兔尸体,示意它赶紧松口。 狼见到他便立即夹紧了尾巴,将捕获的猎物听话放开,随即发出一阵呜咽的叫声,方才那副凶猛的狩猎模样荡然无存。 苏清宴觉得很是神奇。 怎么在羌人的手底下,狼就能跟家养的狗一样乖巧呢? 她悄悄跟随着那个提着野兔的男子,见他一路走到摆放着整排囚笼的昏暗地方,然后又在某一间停下,把野兔扔进了里面,像是在施舍般喂食着囚笼里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 苏清宴借着帐外猛烈的篝火照耀,瞧清了笼子里面正蜷缩着一个少年。 他看着很是虚弱,甚至带着某种易碎的感觉,脏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一时看不清样子。 宽胖的羌人脾气不好,接连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与那些晦涩的狼语不同,这几句略带地域特色口音的话语,苏清宴倒是能勉强听得懂。 他语气隐有妒意,脸上的眉毛张扬且粗犷,一如其人。 “姜姬喜欢你,别他娘的不识好歹。” “肯乖乖听话,你就不用睡在这冰冷的笼子里,而是躺在姜姬的毛裘暖帐里,喝好酒吃好肉,明白吗?” 少年表现得十分冷漠,并没有答话,那宽胖的羌人嫌恶且无耐心地啐了一口,骂他是贱骨头,狗杂.种,一边又清楚此等情形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于是走开不管他了。 苏清宴听得直皱眉,对羌人印象更差劲了。 她悄悄躲在一边,等待羌人走远,怎知那少年却忽然抬起了头,敏锐的目光就直直地盯着苏清宴这个“不速之客”瞧。 “......” 不知是否因为他看起来比外面的人更无欺可怜些,苏清宴慢慢挪到他身边,少年的目光也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 离得近了,苏清宴能瞧见少年的睫毛很是纤长,夜里霜寒,上面甚至凝了一层薄薄的冰珠,随着眨动间忽闪忽闪。 不过,最摄人心魄的,当属于他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底色是透亮的琥珀颜色,像秋日寂寥的湖面,又似暗潮汹涌的深潭。 只可惜这里头时刻充斥着警惕之意,更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疏离感觉。 苏清宴从一直紧攥的保暖棉衣袖里伸出一只手,她握了握笼子外冰冷刺骨的铁锁,眉间漫上几分正在琢磨着如何打开的疑虑。 虽然似乎只有少年可以看见自己,但她仍不敢弄得太大声。那些狼饱餐之后都在舔舐着爪子,寒风呼啸之间,竟也没人留意这暗处发出动静的两人。 “这是什么锁......怎么跟我从前见的不太一样。” 少女嘀咕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半瑟缩在毛茸茸的衣领中,她眼底露着谨小慎微,动作却是胆大妄为。 不怕死的人都堆在了雪地里,或是入了狼腹中,轻易地瞧不见。 没有人会认为,她能解开这把锁。 许是饿了整日,少年也没阻止,他终于伸手拾起那只野兔尸体,若无旁人地张口咬了下去。 鲜红的血液猛地滋了出来,苏清宴眼底震动地看着他的动作,瞬间回想起那些狼群进食的凶狠模样,突然便觉得十分反胃,蹲在一旁恶心地干呕起来。 人惯吃熟食,只有野兽方才茹毛饮血。 再漂亮的少年,也有着狰狞可怖的一面。 只是苏清宴一时无法接受,他这般模样又和那些狼群有何分别。 苏清宴缓过了一阵,再回首时,那少年已经吃完了整只野兔,血淋淋的骨架不知被扔去了哪,他嘴角还染着一抹未擦净的血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秘而危险,透着某种嗜血的动物渴望,像是笼中的困兽在垂涎外头的猎物一样。 他是人,怎会是野兽? 她是人,怎会是猎物? 倏忽,剧烈的疼痛从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中传来,她愕然不解地抬头,撞入那双咫尺间异常通红的眼睛,少年在撕咬自己的手腕,大口大口地汲取着她滚烫的鲜血,像是在抑制内心深处沉寂已久的渴瘾。 “不......你不该这样......” 苏清宴惊痛地看着他,想要立刻从笼子抽出自己的手,可那少年只是看着瘦弱,实际却是力大无穷,一时间她竟是难以从中挣脱抽身。 “你在干什么?停下来......快停下来......” 少年仍在撕咬着,半张脸埋在了暗处,他的眼睛在此刻亮得惊人,恍惚像是这夜里半空骤闪的飞舞萤光。 苏清宴疼极了,她失血过多,面容比雪还煞白,额间冷汗密布。 这种痛感很是深刻清晰,仿佛是要将人的灵魂从躯壳抽离,彻底融入到少年的身体里,化成让他活下去的养分和生机。 第18章 不自医 第十八章 西暖阁的雕窗重新敞开,落入了一道久违的亮光。 苏清宴平躺在床上,因多日的昏迷不醒,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如今看起来病容虚弱,唇脸苍白,好似易碎的白瓷釉般,格外令人疼惜。 她此刻眉心紧蹙,一改往日平静安然的睡容,像是正在不停挣扎摆脱着某种痛苦的噩梦。 纪寒时刚去廊下煎了汤药进来,抬眼见到此景,立马在桌旁搁下药盏,往榻边快步而去。 旧伤未愈,他一动一静间都会牵扯到中箭伤口剧烈疼痛,纪寒时本该在卧床休养期间,但他仍是不顾秋青黛的反对毅然离开了明心药堂。 “不.......不要......” 女子的唇瓣微启,声音细若蚊呐,她不停呓语呢喃着几句话,像是在言说着某种不可轻释的执念一般。 “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她一字一句的呢喃清晰入耳,纪寒时半跪榻边,轻轻替她搭着脉,苏清宴未施粉黛的清丽面容近在咫尺,他素日沉静的眼眸悄然微漾涟漪,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到面上神情有些过于失态。 忽然间,榻中人的情绪骤然变得激烈而悲怆,苏清宴竟然激动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先前被陈婉儿咬伤的地方,被包扎未愈的伤处隐隐有伤口崩裂之势,她用力之大,鲜血瞬间染红,重新蔓延洁白的纱布不断溢出。 纪寒时从未见过她如此自伤。 即便是在梦里。 眼底惊痛之余,纪寒时连忙摁住她乱动的双手,女子细腻微凉的肌肤触感不断传来,与他此刻灼热的指尖温度截然不同。 挣动间,两人鬓衫微乱,苏清宴的衣襟亦翻开了一道皱褶,刚好从侧边望去,能窥见女子玲珑有致的姣好曲线,那一抹隐隐约约的温软雪白,更引得人无限遐思。 纪寒时眸中微暗,他悄无声息地替她掖好锦被,单手攥着她乱动的双手等待她渐渐平复。 究竟是什么梦,能让她如此悲伤而难过...... 不多时,见苏清宴重新安静地陷入沉睡,纪寒时轻舒了一口气,遂取了纱布重新仔细地包扎好溢血的伤口,再将她白皙微凉的手塞回了锦被里。 汤药放了一阵变得凉了些,他端过来,一勺勺仔细喂入,苏清宴被苦得无意识地皱紧了眉头,纪寒时抬手温柔地帮她逐渐抚平,敛眸时低语哄道:“良药苦口,郡主喝了好得快些。” 中了砒.霜之毒,若是稍有不慎,极易危及生命。 饶是纪寒时再冷静理智,与苏清宴生命攸关的事情面前,他也很难内心无动于衷。 纪寒时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宽慰病患也是医者仁心的一种表现。 明婉进来时,纪寒时正在旁边研磨药粉,西暖阁内很安静,他的动作亦没有太大声,仿佛是怕扰了郡主的安养。 “纪御医还在忙么。” 纪寒时朝她轻轻颔首,“明姑娘,郡主刚服药不久,微臣待会需回去一趟御医院取些药物,劳烦你多看顾着些。” 他对苏清宴方才梦魇之事只字未提,也是不想她的近身之人过多担忧。 “这是明婉应该做的。只是,郡主久未醒来,可有大碍?”她不由得担忧地问道。 “砒.霜毒性猛烈,常人若是误食,两三时辰未得医治便会危及性命,微臣怕再次损伤郡主玉体,故而斟酌用药是较为温补的方子,余毒仍需要时日缓慢排出,若是捂热发汗,兴许好得更快些。” “不过,所幸郡主素昔身体强健,食用的砒.霜亦不算多,医治及时,目前已无性命之忧。” “如此说来,明婉应在室内多添几个炭盆才行。” 纪寒时认可地点头,“明姑娘此法确实可行。” “不管怎么说,辛苦纪御医了。”明婉一边取出托盘里的干净衣物,正打算一会给郡主换上,她恰好想到什么,在纪寒时踏出门槛前又补了一句:“纪御医,您如今的住处可还有需要添置的东西么?我正好差人出去采购些回来。” 因着郡主中毒未醒,圣上格外重视,纪寒时又是先前照料临照王的御医,如今纪国使臣皆无大碍,不日就要回国复命,王爷面圣时提了几句,宋承帝略一思虑,就让纪寒时搬入王府里暂住,方便侍疾,日夜伺候。 宫廷御医去往臣子府邸日夜侍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明婉不晓药理,在这些诊疗事情上虽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是懂事理的,并不想让纪寒时觉得临照王府有丝毫怠慢他的轻视之意。 纪寒时略略沉吟,回道:“微臣想要些饴糖果脯,可否有劳明姑娘购些回来。” 明婉闻言虽觉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当即应下了。 · 黄昏将歇,纪寒时回到明心药堂时,秋青黛还在前厅接诊着今日最后一个病人。 他暂时不能回去宫内,一来是身上有伤,来往不便;二来是刺客风波未过,御林军总督郑宸礼并非粗莽之人,怕在宫内狭路相逢,更怕有人将自己认出,他就是那夜夜闯宫闱并脱逃的刺客。 秋青黛见纪寒时进来,没好气地说道:“这位公子,接诊时辰已过,明日请早。” 她再没理他,一边给妇人搭着脉,一边温声交代道:“夫人,求子一事不能操之过急,凡事都该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您身子娇弱,本就有些虚寒,更别说天天吃这些珍贵的大补之物,还未必合乎您的体质。咱们有句老话常说‘虚不受补’,您要听大夫的话,补好了身子再去求子,一切才能水到渠成,不然吃亏的是您自个。” 妇人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但又好似想到什么,脸颊微红,“可是秋大夫,若妾身的夫君日日索求,妾身又要谨守三从四德,不能随便拒绝夫君,不然婆家要他纳妾,那到时要怎么办呐......” 秋青黛听了顿时来气,苦口婆心般劝道:“当然要拒绝!你自己身子康健最重要,若是在体质虚弱时怀孕,那孩子能好吗?而且,男人不体贴夫人感受,净想着传宗接代,那要这男人有什么用?还不如趁早和离!” 她紧紧握着妇人的手,很认真地跟她说:“夫人,你要多为自己着想,孩子是父母满怀期盼而诞生的,若是有一方因此痛苦不堪,那不是都在遭罪吗?” 妇人似乎被她说到了心坎里,取了帕子默然拭泪。 “秋大夫,难怪妾身的妯娌老让我来明心药堂,今日多谢秋大夫的良方良言,妾身回去定然好好思虑,与夫君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如此便好了。”秋青黛包了药递给她,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送走了病人,秋青黛把门关上,挂起打烊的牌子,这才去理会纪寒时。 “师弟怎么还舍得回来?” 秋青黛一向如此,刀子嘴豆腐心,对待病患也是坦率直言,从来都是不欺不瞒,有一说一。 想到此处,纪寒时的伤口又传来阵阵灼烧的痛感,鬓边不由得渗出了些许汗珠。 秋青黛见他捂着左胸,疼得微弯了点腰,她连忙上去搀扶,怪责道:“你怎么回事,出去一趟伤口又崩裂了......” “师姐,我有要事。”他声音有些哑,摆了摆手想说没事。 “我当然知道你有要事,照霜郡主赦罪回府,在宫里身中砒.霜,想也知道你是去了临照王府里办差。只是,这差事就这般紧要?连你自己的伤都不顾了吗?” “师姐......我不是不顾,而是顾不上。” 难得他肯说清,秋青黛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又从药柜里取了几颗药丸,斟了一碗水一并递给他。 “郡主就这般矜贵,宫里没有别的御医可治了?非得是要你拖着病躯去救,医者不自医实在是没有人比你更懂了。” 纪寒时咽下药丸,将水饮尽,缓了缓方道:“师姐,今日回来,是因为寒时有个疑问实在不解。” 秋青黛倒是奇了,她倏忽蹙了蹙眉,“什么疑问?” 纪寒时略沉吟,道:“脉象往来艰涩,细而迟钝,如雨沾沙或轻刀刮竹,是什么样的病征,才会如此?” “脉细而迟,不能流利圆滑,是为涩脉也。”秋青黛长年钻研医道,经验颇丰,她琢磨了一会,又道:“我在明心药堂整日接诊,把过的病患脉象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你的这番形容,倒像是有睡眠症结的病患才会有的脉象。”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如今房价更是水涨船高,百姓们的生活压力不小,这样的病患我一日也能接诊到好几个,并不稀奇。我记得你的医术可不差,究竟有何不解之处?”秋青黛反问道。 “若是经过细细调理之后,仍是如此,脉象涩而有力,时而却又涩而无力,让人难以窥见真正的病症端倪......”纪寒时神情有些严肃,看得秋青黛有些微怔。 “医家常言,有邪而不寐者,去其邪而神自安。人始终是要休息的,若是长年作息不端,症结或会在某日忽然急转直下,初初只是容易健忘,时而乏力分神,到了后面可能会损伤身体的脏器,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我与你同出一门,师从的是同一位师父,若是连你都无法诊断,想必是极难对付的病症了。”秋青黛蹙眉沉思,忽而诚心建议道:“寒时,你何不请教一下师父?” 第19章 面遮纱 第十九章 不同于宋国尚留春寒的气候,到了四月里,纪国各地已经开始蔓延暑气,宽袍广袖是文人的标配,在这个崇文抑武的国家里,才子佳人们即便是再热也不舍得换下。 故而,使团千里迢迢从锦城带回来的薄纱凉绸在幽州风靡一时,成为了皇亲贵胄们都爱不释手的稀罕物,世家纨绔若是穿了这么一件飘飘然的衣衫出门,那是要被长街百姓们争相围观的。 午后,漫天紫云随微风簌簌而落,满园芳香,皆温柔地围绕在树下倚着藤椅小憩的美人身旁。 女子白皙若雪的手间躺握着本旧书,依稀能辨认出是张仲景所著的《伤寒杂病论》。 她容貌如似温玉,柳叶细眉,弯曲藏纳着浩渺远山的姿韵,身材窈窕,无端给人一种纤弱楚楚的感觉,再细看那秀丽的眉心正微微蹙着,似乎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连树下吹过的清风都忍不住想去替她抚平。 王妃素来有午睡的习惯,侍女到了这个时辰只需守在廊下,待她醒来的时候传唤便可。 这时,一位身着朝服的男子从长廊过来,他肤色很白,就像大多数的纪国文人那样,正因为白皙无瑕,所以俊美的五官看起来分外鲜明,尤其是薄薄的双唇,蕴着点淡红的色泽,像是雾气终年弥漫的高山,底下却是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侍女见到来者,正想要行礼问安,但纪无咎微微抬手,轻声:“无事,本王来服侍王妃就行。”侍女心领神会,一并带人退下了。 纪无咎悄声行至藤椅后方,王妃垂落的墨发不经意间擦过他的广袖,余留下纪无咎时常在外都仍会眷恋的兰花香气。 倏忽,他微俯身,轻轻地在那殷红的唇瓣落下一吻—— 王妃的眉心霎时舒展,她迷蒙地睁开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瞧着头顶正逗弄她的男人。 “你回来了。”她声音温柔,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沉闷,听着软软糯糯的。 “嗯,回来好一会了,看你老是皱着眉头睡觉,为夫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是故意的。”纪无咎含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还着重强调不是“故意”两个字。 许曼栀看破不说破,她打量着他身上的朝服,再估摸了一阵现在的时辰,问道:“陛下又留着你待了这么久?是赏名画,还是看好戏去了?” 女子的语气不免有些幽怨,因为她今日看了好久的医书打发无聊的时光,谁知道纪无咎在宫里陪着国君逍遥自在,乐不思蜀呢。 纪无咎:“都不是。” “那就老实交代。”许曼栀睨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但又被纪无咎轻轻掰正,半推半就地跟他一同接了个绵长而缱绻的吻。 分开时,许曼栀轻轻喘着气,将医书用力拍在纪无咎的胸前,低柔地骂了声:“登徒子。” 纪无咎稳稳地接住医书又放下,面色无奈地笑看着她,然后牵着她的手到树根底下的石凳一同坐下,说道:“咱们派去的使团已经从宋国回来了,陛下吩咐我善后,所以留得晚些。” 许曼栀有些惊讶,“为何?纪国的使团不是二月底才去的么?竟那么早就回朝了?” 纪无咎轻轻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敛眸道:“使团在宋国出了点事,不过无甚大碍,宋国国君还让使团带回了不少奇珍异宝,正中陛下所好,他爱不释手。” 忆起数月前,纪国与羌国的那场恶战,虽在边境,但战报频频传回,局势不容乐观。 当时仿佛人命就如同草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人人时刻都有性命之虞,连首都幽州城也有不少高门世家收到风声,忙于逃命,甚至连贵重的东西都来不及带走。 处处人心动荡,纪无咎扛住了千斤重的压力,第一个向国君提出请求邻国派兵增援。 当时的宋国使节并不好说话,要求派兵也并不是无条件的,要割地、要朝贡,还要他不得不向别人低头恳求。 皇兄是太子,新任君位不久,他在位仁懦,讲究无为而治,平日只晓琴棋书画,在大事面前却是只想一味逃避。 在他知道宋国使节旁敲侧击的暗示条件之后,甚至忙不迭地自作主张,想将幽州割让出去,让皇室尽数迁都南下,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纪无咎羞愤难言,他第一次在朝中顶撞皇兄,质问道:“陛下若是先逃,幽州无人坐镇,民心动荡,国不将国,那就是要弃城中数十万百姓于不顾吗?” 纪国君被堵得哑口无言,半天支支吾吾,语气不自然地憋出一句:“那不是还有你在呢吗?” 后来,宋国还是及时派兵支援了。 纪无咎跟宋国使节讨价还价,争分夺秒地辩论两国利益,终于是替国家守住了幽州,把边地的二座贸易小城开放出去,让宋国商团无忧穿梭,并答应年年朝贡,为得就是保住纪国最后的江山仍在。 援兵是如愿借到了,可骂名都让他这个皇兄新封的摄政王给担了。 纪国多数文人好面子,做不得向他国请求的卑微之举,在口诛笔伐之下,言辞格外刻薄犀利,摄政王头衔一时宛如黑称。皇恩加身,背后却是无尽的辱骂和鄙夷,纪无咎全都尽数咽下,不敢怨,也不敢悔。 所幸,捷报传回幽州,宋纪两国的战士铁骨铮铮,硬是在战场联合劈开了一条血路,连绵的火光是那位临照铁骑的主将点燃的,它如若燎原的星星之火,最终湮灭了羌军想要深入的脚步。 纪无咎抚着爱妻的发,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与歉意都收纳于眼底,却又被许曼栀默契捕捉,她轻声说道:“罢了,这纪国摄政王左右就是个苦差事,看似风光无限,但累的脏的都让你包揽了,你要支撑不住真的累了,届时我再去跟陛下说一声,让他撸了这头衔也罢,咱们去各国各地游山玩水,岂不乐哉?” 虽是认真玩笑的语气宽慰,但许曼栀比谁都深知纪无咎内心怀揣的大义,他不图皇权,不图富贵,只图国之太平,百姓安乐,唯此而已。 他说:“等到王妃出门不用面遮纱,本王定要带你去世间最美的地方走一遭。” 趁许曼栀眼蕴雾气,面上感动之余,纪无咎趁热打铁,捧上先前就精心好准备的礼物。 流光溢彩的长裙,薄纱轻软,触手温凉,许曼栀略轻抚了一下,惊讶道:“我曾听闻宋国锦城有二物十分出名,一是锦鲤,貌美可贵逾千金;二是锦缎,薄如轻纱,修身有度,抚之如触流水。” “没想到王妃足不出户,却晓得天下之物。本王不如你,实在是惭愧。”纪无咎打趣道。 “少来。”许曼栀剜他一眼,没有再动那些锦缎,“你不是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这些奢华之物么?定是使团从宋国带回的东西,百姓们若是瞧见了,那又得令幽州城内奢靡成风,人人争相追捧了。” “王妃远见。那这样......你只穿给本王看,可好?”纪无咎低凑在她雪颊边,瞧着她的耳畔越来越红,言语越发肆意撩拨:“夜下秉烛,良宵千金,定衬得曼栀极美。” 许曼栀被他的气息灼得脸上发烫,猛地站了起来,三两下取了托盘里的锦缎用力抖落,想要对比身形是否合衬,“大白天的说这个!你真是恬不知......” 她话音未落,就看着一封薄薄的书信从裙间抖落,掉在了满是绛紫色的辛夷花瓣之间。 信封之上有题名,纪寒时。 许曼栀怔了怔,从慢慢弯腰从地上拾起,回首撞见纪无咎眼底温柔的笑意,脸上竟少有地局促起来,“这......这是......” 纪无咎:“你日夜挂心的徒弟。这是寒时叫人从宋国捎回来的书信,跟着使团一并送回来的,相比那些看似华贵又值钱的锦缎,本王知道王妃更期盼的究竟是什么。如何,这礼物还算合乎心意么?” “不过啊,寒时这小子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出门在外也不怎么恋家。说来,也有数月未寄书信回来了吧?这臭小子,你回信时候定要好好责骂一番,让他长长记性,省得老师父一个人在家天天牵肠挂肚的,看得本王心疼。” 许曼栀扬起信封作势要拍他的头,纪无咎利落地躲开了。 “徒弟长大了不中留,青黛离得也早,现在两个人都在宋国,也算是能互相照应,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嘴上虽是这般说,但眉间的忧愁却骗不了人。 “老师父嘴硬的样子,当真是可爱啊。” “快先看看,寒时给你写了什么。”纪无咎揽着她的肩,看着她拆开书信,越看秀丽的眉心却皱得越紧。 纪无咎敛了玩笑的神色,轻声问:“怎么了?” 许曼栀将书信阅完之后递给了他,说道:“寒时在书信里虽仅是略有提及,但我看得出来,现在的宋国并不太平。他找我提了一个他和青黛都无法解决的病症难题,想要知道此症结到底该如何彻底疗愈......” 纪无咎一目十行,但他对其中一些晦涩难懂的医道用语不甚清楚,不由得说道:“寒时与青黛都尽数继承了你的衣钵,连他们都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想必是件相当棘手的问题了。不过,寒时并没在信中提及到那位患病者的名讳,本王更好奇的是,究竟是谁,能让王妃那素来冷静自持的徒弟,如此关心和担忧。” 许曼栀也不清楚,她轻轻摇头,思忖片刻,侧首与纪无咎言说时的神色格外认真:“无咎,我要去一趟宋国。” “我想去确认一下,寒时所言的此人病症,究竟是不是与我昔年曾亲眼历见的一件事有关。” 第20章 伤春秋 第二十章 合欢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琇贵人愈发不爱动弹了,偶尔侍女服侍姜玲珑起身时,她能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良久,等到侍女都替她换好宫裙,梳好发髻,她仍旧坐在那,一双潋滟的剪水眸就这样痴愣愣地望着镜中倒映的如花容貌出神,有时还会忽然问身旁的人:“本宫今日这身可好看?他来了,会喜欢么?” “你说,本宫如今是不是容貌迟暮了?他怎么都不来看本宫......” 侍女不懂主子内心的伤春悲秋,只是安慰道:“主子,您才二八年华,正是如花似玉的大好年纪,何故说这些伤感之语?况且,主子花容月貌,百媚千娇,后宫甚少有人可相比拟,陛下也素来怜惜珍爱,待您不同于其他妃嫔。” 宋承帝久不进后宫,侍从们都以为主子得了相思病,平日闲于殿内无人作陪,惆怅之余,才生了这些自怜自艾的想法。 姜玲珑蓦地笑了笑,遂将台上的铜镜取下,放倒遮盖起来,“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都不在,本宫何须费尽心思打扮,替本宫卸妆罢。” 侍女听了,面上略有踌躇:“主子,如今还是白天,未至夜里,若是有人进殿拜访或是传唤,主子却未施粉黛,怕也不相宜......” 姜玲珑不容她先动手,自顾自从如云的发鬓里取下一支发簪,侧目淡淡地睨她一眼,“你适才不是才说,本宫月貌花容,后宫甚少有人可堪比拟么?本宫若是不敷粉,不擦口脂不描眉,便会吓着人了?” 侍女连忙跪地,磕头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 琇贵人眉间漫上一抹不耐,拂了拂手,“这里无须人伺候了,下去罢,眼不见心为静。” “对了,若是有人想求见本宫,就道本宫是在休息,不见客。” 侍女忙不迭地点头,随后屏退了一众同样瑟瑟发抖的殿中木偶,掩门退下了。 姜玲珑卸净了妆容,慢悠悠地起身,从榻边的箱柜里取出一个锦盒,然后揭开,将研磨细致的粉末洒在缠花枝的鎏金香薰炉里,她重新盖上,将锦盒妥帖放回最隐秘的角落之中。 逐渐地,袅袅白烟从炉盖的缝隙中升腾而起,艾叶的味道初闻便有一股特殊的馨香味,但灼烧久了之后就是浓烈且呛人的气味,故而她需屏退侍从,才能不教人发觉。 闻了熏艾的味道,姜玲珑的身子更是乏得很,她换回了贴身寝衣,躺回榻里,正打算小睡一阵。 怎知,外头竟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贵妃娘娘,我家主子正在小睡,吩咐了不见客,娘娘要不等她醒了之后再过来罢。” 侍女尽职尽责地拦住了殿前刚下软轿,正要跨槛而入的俪贵妃,姜琳琅见状微微蹙眉,示意了旁边随侍的阮姑姑一眼,阮姑姑立马心领神会,声音变得高亢,神情严厉地斥道:“俪贵妃娘娘驾到,若按后宫尊卑秩序,该是你家主子出来跪迎,怎还有拦着让吃闭门羹的道理?!” 合欢殿的宫人们跪了一地,面面相觑,领头的侍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顶:“贵妃娘娘,琇主子今日实在是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待她好全了,定会去长乐宫向您请罪问安的,奴婢只是依令行事,并没有违抗不遵之意,还请贵妃娘娘见谅!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俪贵妃和她的侍从们就这样僵持在合欢殿前,宫廷的长街来往频杂,不少太监宫女溜着眼光偷瞄,使得那个回话的奴婢愈发不敢抬头。 姜琳琅把玩着右手食指间的红玉玺戒指,目光悠悠地落在里头紧闭的殿门上,说道:“你倒是护着自家主子,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 侍女一时也分不清贵妃到底是夸还是骂,只把头忙往地上磕去。 “既然你都交代了,你家主子身体不适,那为何事前不向本宫回禀?本宫奉旨协理六宫,自然要对每位服侍陛下的姐妹们关怀备至。”她示意阮姑姑扶了面前回话的侍女起身,瞧着她额头沾灰,鬓边渗汗却强装镇定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这样,不就是置本宫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么?他日陛下若询问起来,本宫该如何回答呢?嗯?” 侍女哪能细想到这层,作势又要跪下去请罪,但在姜琳琅看来,却有拖延消耗她耐心的意思。 阮姑姑忙扯住侍女的胳膊不让她跪,神情变脸比翻书还快:“你家主子与贵妃娘娘同出一族,自幼一起长大,感情非寻常人可比,退一万步说,姐姐关心妹妹,何过之有?” “你这般阻拦,倒是不懂事了些。但贵妃娘娘素来宽和,想必也不会与你计较。” 侍女眼睫轻颤,被她说得微微动摇。 而且,她又不禁想到近日琇贵人失魂落魄,伤春悲秋的可怜模样,一时更是挂心不已。 姜琳琅知道侍女不会再拦,于是吩咐了一句都在外头伺候,便搭着阮姑姑的手迈了进去。 阮姑姑方才推开殿门,刹那间,一股浓烈的熏香从室内涌出,姜琳琅皱着眉头,用帕子堪堪掩住口鼻,眼底有一丝嫌恶道:“这是什么个味道,闻得本宫心头直犯恶心。” 阮姑姑挡在前面,用手帮俪贵妃拂了拂飘过来的烟雾,一边探着头往殿内看去,“好像是用了几种熏香烘在一起的味道,闻着可真是呛人鼻子。” 姜琳琅:“真是乌烟瘴气的。” 殿内垂挂着锦缎薄纱,烟雾随开合的大门吹拂漫延开来,衬得寝殿一时如同太上老君的炼丹房一般玄乎。 姜琳琅转过拐角,此处的熏香味道淡了许多,她取下掩鼻的绢帕,然后吩咐着阮姑姑遣人将外头的香炉抬走,这才令殿内重归清静。 琇贵人姜玲珑就躺在床榻上,身子转向内侧,一动不动。 姜琳琅无端皱了皱眉头,开门见山道:“别装了,本宫知道你并没有睡着。” “贵妃姐姐怎么来了?妹妹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面见,为怕病气过人,姐姐还是请回吧。” 姜玲珑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傲慢的倦懒,毫不客气地给来者下了逐客令。 “噢?妹妹是得了什么病,竟这般严重?”姜琳琅轻易识破她的伎俩,也在言语中毫不留情地揭穿。 “听闻妹妹许久未面圣,姐姐也是心疼得紧,今日特来关心。”姜琳琅自顾自地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继续说道:“如今朝中大事皆毕,照霜郡主赦罪回府,纪国使团亦已回朝,而狱中砒.霜一事的幕后也已经惩处,妹妹是该好好休息。只可惜你的身子不适,不然本宫今日还打算去敬事房交代一声,让妹妹今夜侍寝呢。” 姜玲珑猛然翻起身,在榻上恶狠狠地盯着贵妃,苍白的面容有一丝裂痕。 “你少恶心我。” 姜琳琅此刻仿佛是位杀人不沾血的刽子手,她毫不忌讳地淡然一笑,面容依旧那般端庄明丽,“照霜郡主是本宫要笼络的人,究竟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怕死,还是真的蠢钝不堪,不然你岂敢买通了本宫安排的人给郡主下毒?!” “你从前不是连看人杀鱼都怕么?如今刑部左侍郎步敏言替你背了这口黑锅,血溅菜市,你倒是安然自在,却不想竟差点连累死所有人!” 姜玲珑被她连环抛出的信息惊得怔然,半天才反应过来,失神呢喃道:“你原来知道......你一早就知道......” “若不是你的侍女阻拦本宫入殿,本宫也没能认出此人,你竟还将她放在宫里招人显眼,如此浅薄的心机,父亲究竟是如何选中你入宫辅佐本宫办事的?”贵妃语气里满是鄙夷,谁知一句激起姜玲珑心底积累已久的怨怒。 她不管不顾地从榻上下来,连鞋履都未穿,雪白纤细的脚丫就这样站在冰冷的地面,指着面前妆容华丽的女人,痴狂地大笑起来,“果然是我的好姐姐,咱们姜府上下仰仗的靠山......不过在我看来,你也不过如此,身作傀儡却不自知,还要来我面前沾沾自喜,多可笑啊。” 姜玲珑此刻没半点妃嫔自矜的模样,她踉踉跄跄地走近贵妃,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挂着嘲讽:“难道妹妹被迫要与你共侍一夫,姐姐竟然这般高兴?” 说着,琇贵人又是一阵大笑不止,形容几近疯狂,无所顾忌。 姜琳琅淡然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像是被她戳中了压抑许久的心结。 陛下当年赐予她“俪”字作为封号,姜琳琅那时虽不大通晓宋国文学典故,但她却知道,“俪”字,常寓意为夫妻伉俪,感情至深。对尚且年少的她而言,这里头充满着君王所赋予的许许多多美好愿景,多年来她都一直视若珍宝。 而在端宜皇后过世之后,姜琳琅也终于好不容易从后宫熬出了头,如愿站在了离宋承帝最近的地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仅差一步,就能成为真正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可偏偏,姜翰墨却送了姜玲珑进宫。 她为孝道,不得不昧着心,去向陛下举荐自己的妹妹,让她与自己共侍一个夫君,在后宫中姐妹两人一同平分秋色...... 这些年,姜琳琅焉能不怨? 只是她从来没想到,妹妹竟然比她还要怨恨深重。 第21章 不由己 第二十一章 “你就这般痛苦,焉知本宫就从未痛苦过?你既然万般不愿,为何当时不反抗于父亲,让他别将你送入宫中。” 像姐姐这般早早就嫁入潜邸,俪贵妃显然是无法站在她的角度理解自己的。 姜玲珑似是笑累了,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她洁白无瑕的纱裙之下,是一副单薄瘦弱的身躯,却被迫背负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姜翰墨一心只为了大计,即便没有我姜玲珑,也会有第二人、第三人。他如此强势为人,我却势单力薄,如何能够与之相抗?” “你我不过皆为人棋子,半点由不得自己......” 姜玲珑将失魂落魄的脑袋慢慢抬起,一双昔日漂亮潋滟的秋水眸里如今全是自嘲之意,“不过,你处境比我好些,你有三皇子傍身,姜翰墨总免不了要顾忌着你的意思。所以近些年他就已瞒着你,将那些脏活累活都让我做了去,贵妃娘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想必落了不少清闲罢。” 姜琳琅闻她细细道来,眼底不由得微惊,“本宫以为父亲已经收敛了许多,平日在书信里也没怎么与本宫提及了。” “原来姐姐才是真正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可真是可怜呀。”姜玲珑难得平和地对着她一笑,挑明道:“说来,我也算是他制衡你的一个工具罢了。不过,姜翰墨自以为拿捏了我的软肋,想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办事,却未曾想,我并非完全信任于他。前段时间,我派人回府细探了一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纸张上残留着大片水痕漾开的泛黄痕迹,一字一句重阅时,宛如在无情地凌迟着她的心。 “姜烨此人,姐姐可还识得?” 姜琳琅初初听闻,便觉得此人名字十分熟悉。 她回想到小时候,家里的院墙低矮,每到午膳过后,大人都在内室小憩,邻街总有一个小少年悄悄踩着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树,给她们两个扔进去一包饴糖。 偶尔,他探头双手扒着墙壁,还一边好奇地观望着她们坐在廊下分糖吃的场景。有时候小少年不小心脚滑,弄出了动静惊醒大人,她和玲珑还会挤眉弄眼互相打掩护,告诉说是院外有只调皮的猫狸子想翻墙结果失败,所以才发出了大动静。而只有在等大人们瞧见无事继续休息的时候,玲珑才会悄悄开门跑出去,一脸担忧地看着小少年膝盖上的摔伤,把剩下的饴糖全都塞进去他正想卖惨喊疼的嘴里。 她记得玲珑总喊那小少年叫“阿烨”,思来想去,应该就是此人。 “小时候常来家里给我们送糖吃的男孩,就是他吧?” 姜玲珑点点头,可眼眶却逐渐红了起来,像是触动了内心巨大的悲恸。 “我与他青梅竹马,本能够修成正果,奈何命运无情捉弄,让我和阿烨彼此分隔......”她越说越是悲痛,手紧紧攥着信纸,“阿烨来了宋国,我本是满心欢喜,以为终于不用再分别两地,各自挂念,但不知怎地,他却帮了姜翰墨做事......纪国使臣驿馆的火,是姜翰墨吩咐阿烨放的。” “什么?!” 虽是平日家书往来,但父亲定然也知道姜琳琅正在笼络照霜郡主的心意,可驿馆纵火一案却又把郡主拉下了水,究竟是何意? 任凭她先前就是想破头,也没想到竟然是父亲干的好事?! 此举宛如一记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俪贵妃的脸上。 姜琳琅从前帮他料理疏通宫内大小琐事,即便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可父亲竟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要断了她与璟明的后路,她如今却还在帮他为虎作伥...... 姜玲珑将贵妃脸上精彩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脸上闪过一丝快活的恨意,继续趁热打铁道:“妹妹只是想让姐姐看清姜翰墨其人,因为帮他做事,往往没有好结果。” “你费心告诉我这些,就不怕他以此用来对付你?”姜琳琅拧眉问道。 瘫坐在殿内的人沉默良久,一道清泪从她苍白的颊边滑落,一点点洇湿手上的信纸,她凄楚哀然地说道:“我本有软肋,可如今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阿烨死了,是姜翰墨杀了他!” 终于能够与人说出这句话,姜玲珑蓦地笑了起来,即便她未施粉黛,但那浅红的唇角微微弯翘时,仍自有万种情韵藏于其中,只不过如今细瞧,里头却已有了些许难掩的破败之意。 “姜翰墨杀他,是为了掩盖罪行,不被任何人发觉。” 姜琳琅神色逐渐变得惊诧,心中更是不可抑制般地生出了一丝唇亡齿寒之感。 “他就这般无所顾忌?” 姜玲珑蕴着双朦胧的眼轻轻睨她,直接道:“那么多棋子都在为他负重前行,姜翰墨有什么好顾忌的?用废了一个就杀掉废掉,他完全做得出,阿烨就是个例子。” “姐姐,我这一生未曾真正回馈过他的深情,他的拥护。我带着君王妃嫔的身份让他这辈子望尘莫及,也让姐姐你在后宫备受委屈与苦楚,我真的很抱歉,这一切并非我真正所愿。”姜玲珑任由信纸飘然落地,她双手轻抚着平坦的小腹,眸中尽是姜琳琅从不曾见过的款款柔情。 未掺一丝杂质,犹若泉水清澈见底。 姜琳琅已为人母,她震惊地看着姜玲珑的动作,终于站起身来,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你......” 她极缓慢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和自己脑海中生出的可怖念头作斗争,她指着地上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妃嫔与外人私通,本已是死罪。你当时行事胆大包天,怎没思虑过后果?如今你......你竟然还怀上了个......” 姜琳琅克制地把“孽种”两个字咽了回去,左右环顾,确定殿内就只有她们二人,然后才用力揪着姜玲珑纤细的胳膊拽着她坐回床榻边,声音变成了极轻的气声,言辞厉色地质问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啊?!” 贵妃的背后渗出了一身冷汗,像是某种芒刺在背般的危机感渐渐在她的身上、心间蔓延开来。 姜玲珑嗤笑一声,说道:“姐姐,我本没有你对他的深情,我早有意中人,怎可能会为了宋玄钦这个男人去生儿育女?我每一次与他亲近过后,都会饮下避子汤。” 她不仅大胆又无忌地直呼着宋承帝的名讳,更像是做了一件毫不后悔的事情那般英勇无畏。 除了那一夜侍寝回来,姜烨就在殿内,她来不及饮之外。 这些年的每一次触碰,她都不曾落下。 姜琳琅从未想过有这层缘故,不禁呢喃道:“你这是何苦呢......况且,避子汤极伤身子,若是被陛下发觉,定要兴师问罪。” “姐姐,我并不想让孩子成为姜翰墨将来可利用的工具,所以,我从不后悔我的这个选择。” 姜玲珑的话意外像一桶冰冷的水猛地浇灌过来,姜琳琅不禁想起皇儿今晨离开长乐宫,去上早课时的场景,那会他还揽着自己的手,半撒娇地与她说下课了想吃母妃亲手做的桂花酒酿丸子...... 璟明还那么小,她为人亲生父母,又如何能忍心将他一同推入这诡谲凶险的局中。 榻边的女子忽而扯住了贵妃华丽的锦缎衣袖,语气含有几分恳求,“姐姐,我从未请求过你什么,但今日我只想,我只想这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阿烨已经去了,我不想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留给他......” “混浊皇室血脉,若是被旁人知晓,你有几条命,姜府有几条命,都不够抵的!”姜琳琅心头仍有清醒,她低低地拂袖呵斥道。 “怀胎十月,玲珑自知瞒不住所有人,但若是孩子在宫里出生......姐姐爱子心切,定也不想三皇子未来路上有所阻碍,所以我恳请姐姐定要想想办法,帮帮玲珑......” 姜琳琅闻言微蹙了眉,贵妃在殿内来回踱步,同时也暴露了自己不安焦躁的心境。 “兹事体大,且容本宫再想想......”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姜玲珑只觉得倦怠,她躺回榻边,双目愣怔地望着合欢殿内富丽堂皇的漆柱与梁顶出神——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君王的所有物,包括宫里的每个人。 可姜玲珑如今回想起的,只有她和阿烨昔日在此地留下的美好回忆,零零碎碎,却又刻骨铭心。 前半生,她是身不由己的富贵笼中雀。 后半生,即便是真的要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她也不想再毫无尊严地跌在这满是污浊的泥地里,最后连自己心爱的男子都无法留住。 若要死去,姜玲珑想像一只自由无拘的鸟儿一般,如愿死在空中。 灵魂生生世世追逐着阿烨,与他一起化作天地间无名无姓的比翼鸟。 足矣。 第22章 莫隐忍 第二十二章 王府西暖阁,五六个熊熊燃烧的炭盆烘得火热,分别摆放在了不同的角落里,银骨炭燃烧时正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临照王府还生活在早已远去的冬日里。 苏清宴平躺在床上,光洁的额头不觉间渗出了许多热汗,周身感觉仿佛置于火炉周围,她难耐地皱着眉心,痛苦地挣扎了一阵,终于猝然地睁开了双眼—— 入目所见的色彩渐渐聚焦在眼底,苏清宴深深阖目,复又睁开,一时竟难以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昏暗潮湿的地牢,散落一地的饭菜、隔壁男子惊痛的眼眸,以及那日拆穿血骨般的剧烈疼痛...... 明婉正在用鸡毛掸子扫着木柜上的灰尘,转头时,正好瞥见苏清宴一动不动地睁眼盯着头顶。 她霎时惊喜万分,忙走了过去,喊道:“郡主,你终于醒了!” 苏清宴的头仍有点隐隐作痛,她闻声转动了下眼眸,看着熟悉的人就在身边,唇边用力扯出了一抹笑意,开口的声音却是多日未曾言语般的沙哑。 “明婉,我......还活着吗?” 明婉被她醒来后的忽然一语惊了下,但连忙反应过来,先动手掐了一下郡主的手背,证明道:“活着,郡主活得好好的呢。” 苏清宴疼得微吸了口凉气,又问:“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明婉略略掐算了一下,这才回道:“昨日刚过小满,已是五月中下旬,正值酷暑炎炎。郡主啊,你这可是睡了好久好久,季节都轮转了。” 瞧着明婉眼中心疼自己的模样,苏清宴心中亦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心酸。 倘若她自服砒.霜却没能活下来,估计爹和明婉她们都会...... 罢了,不能再胡思乱想。 看如今,陛下不仅赦了她的罪责,还容自己回府疗养,实在是皇恩浩荡,也算是当日牺牲的目的既成,苦尽甘来。 明婉扶着她卧坐起来,拿了软枕垫在苏清宴腰后,一边说道:“郡主,这个时辰王爷去宣政殿上早朝了,估摸着晚些就能回来与你一起用膳。你放心,陛下已经对驿馆纵火一案彻底翻页,不再深究了。纪国使团也早已回国,咱们临照铁骑现在也好好的呢,前段时间校场日常操练完毕以后,月阙还回了趟府里看望王爷和郡主,给大家报了平安,只不过当时你还没醒。” 苏清宴了然地点点头,“那就好。不过,阿爹怎么上朝去了,我记得阿爹可是最烦这些大大小小的朝堂事。他以前跟我说,要他去跟那些文人墨客掰扯辩论,还不如让他去战场里多砍几个敌将来得痛快呢。” “可不是。不过王爷爱女情切,郡主一直未醒,王府里的事情也总要有人出来主持。” 明婉脸上亦有无奈的笑意,她言语似宽慰般徐徐道出了其中原因。 再看到郡主能与她如从前那般悠闲地开着玩笑,明婉不觉感到有些恍惚。 “郡主,大病一场如若抽丝,砒.霜之毒到底凶险。你这段日子得好好听话地歇着,一切都有我们呢,你别太忧心了,养好精神再回校场,不可胡来。” 苏清宴与明婉自小感情深厚,此刻内心也是很感激她多日来的细心照应,立马答应般回了一句:“行,都听你的。” “不过,为何今日西暖阁竟这般酷热难耐?”说着,她目光逡巡,很快发现了屋内几个烧得通红的炭盆,一时吃惊道:“明婉,屋内怎么有那么多炭盆?难怪睡梦里把我热醒了!” 明婉把手上的鸡毛掸子朝向门外抖了几下,将上面灰尘尽数抖落,她侧首时笑语盈盈,如是说道:“郡主,纪御医说了,给你捂热些可以让郡主体内的砒.霜余毒排得更快,就是出汗难受了些,我每日都要给郡主换好几次衣衫。不过啊,今日看来,此法效果的确很显著。” 苏清宴抬手用袖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被她理所当然的话噎住了。 “夏日里都用冰块纳凉了,就我用炭盆,未免有些不太......” 明婉将掸子插回筒里,抬眸刚好看到院内廊下有一道人影渐行渐近,忽然像是有了底气一般,说话声音更大了些:“郡主,放炭盆的法子虽是明婉提的,但纪御医也觉得此法可行。医道明婉不精,郡主既要问,也得问对的人呀。” “你说是吧,纪御医——” 苏清宴闻言一怔,似乎对此有点猝不及防。 直到她瞧见那抹胜雪三分的衣角堪堪擦过深棕色的门沿,心尖忽然被羽毛轻轻撩拨了一下又提起,如平缓水面变得不再平静。苏清宴脸上略有错愕地抬起头,视线缓慢上移,那道遮蔽了半扇烈阳的宽阔身影,原来早已近在咫尺。 从前每次见他,纪寒时似乎都是穿着得体规矩的御医袍,今日竟是与往常不同。 干净的衣衫上疏疏落落地绣着雅致的松叶花纹,双袖雪白滚边与他头上的乌木发簪一样温润,虽然简单且朴素,却足够让人眼前一亮。 不过,纪寒时身影正逆着光,苏清宴不敢细瞧,只看到旁边的明婉朝他施了一礼,然后就跟怕她继续问罪似的逃得飞快。 这妮子真的...... 苏清宴一时心塞,缓了缓之后才道出一句:“纪御医,许久不见。” 女子在面前生动的一颦一笑,如今看来,真恍若隔世。 估摸着盆里的银骨炭都已经烧完了,薄凉的微风驱散了些许的热气,来人裹挟着清苦的药香跨槛而来,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可能是因为苏清宴正卧坐在床上,所以显得纪寒时朝她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格外具有压迫力,但她若肯细观,男子的步履并未有往常的端雅从容。 他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腾着袅袅热气的汤药。 床上的女子微蹙了蹙眉,神情显得有些抗拒。 纪寒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郡主,炭盆之事,还请莫要怪罪。” 他鬓边的墨发散落下了几缕,悠悠地垂落在轮廓分明的干净线条上,不仅缓和了初见时的疏离冷感,更多了几分沾染着世间尘俗的烟火气息。 苏清宴没道理要去质疑人家的医术,所以面上十分明理配合地点了点头,缓和道:“无事,只是我与明婉的玩笑话,纪御医莫要放在心上。” “纪御医请坐,不必拘束。” “微臣谢过郡主。” 纪寒时垂眸的脸色清淡得看不清情绪,他拿勺子轻轻搅动着碗内深色的药汁,陶瓷碰壁当啷的响声让她想起泉城夏日里街上买的一碗碗冰镇酸梅汤,不觉间此刻干巴巴没味道的嘴里竟有点儿馋。 可惜这里并没有杨梅,苏清宴也不能望梅止渴。 见纪寒时低头轻轻吹了吹勺中冒着灼雾的汤药,然后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悄然将勺子重新放回了碗里,似乎懊恼着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多此一举。 苏清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大夫切身关心病患的一种习惯,缓和般伸出手:“纪御医,我自己来就行。有劳。” “好。” 苏清宴低头小口小口地勺着喝,她虽说怕苦,但在外人面前却不想轻易展露。 纪寒时安静地瞧着她那副克制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包油纸袋,小心翼翼地轻轻摊开:“郡主,怕余毒未清,故而今日熬的药有些苦,佐着饴糖和陈皮,或会饮得喉咙更舒服些。” 他掌心上那一小包物事,是街上常见的饴糖,陈皮倒像是素来用作入药的,不过柑橘本能生津止渴,晒干九制后则是一股甘甜清新的味道,能中和苦涩,对身体也有裨益。 “等过段时日,微臣改良一下方子,药就没有那么苦了。” 苏清宴垂眸看着,睫毛细微地轻颤,伸出了手,“纪御医细心,那我都尝尝罢。” 她倒也不扭捏地取抓了好几颗,然后放入苦到发麻的嘴里,边品味边缓解。 一碗汤药终于顺利饮完,纪寒时自然地将碗接了过来,放回托盘,然后又递给她一方干净的手帕。 苏清宴接过,手帕蹭到嘴角时才闻到这上面有一股清浅的松木味,其中还夹杂着一缕使人心宁的药香,或因是主人常伴药石,故而沾染一同的缘故。 “郡主,微臣还得去看看晚上要煎的药,您刚醒不久,若有不适,记得及时告知,莫要隐忍不言。” 武将向来对疼痛耐受度很高,可能是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纪寒时就曾诊疗过不少,故而有此叮嘱。 她回神时,纪寒时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言说间已有离别之意。 “纪御医既有嘱咐,我必然是会听的。” 苏清宴正犹豫着要不要留他用膳,不过话到嘴边时,人家已经走了。 就像一阵清风徐徐而过,利落也无半点留恋。 她忽然意识到,纪寒时的手帕还未取走,浅淡的松香仍在身边环绕,苏清宴轻轻叹了口气,只能盼下次能有机会,再将其物归原主。 第23章 水中月 第二十三章 “喂喂喂,你听说了吗?宫内有位得宠的娘娘,竟然被钦天监言说命格与陛下犯冲,连夜被送去寺庙里当姑子了!” 今日茶楼的说客不在,客人们倒是惯会自娱自乐,不仅一边自斟自饮,还绘声绘色地谈论起近日锦城的八卦来。 这一有人开口,旁边的人都被吸引了目光看过去。 “啊?竟有这等奇事?” “听闻钦天监可是宫内一个极其玄乎的地方。譬如当年陛下还未登基,钦天监就上报了各地的祥瑞预兆,先帝才因此坚定了立储的想法。” “可不是嘛。都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钦天监的官爷。”一位身着浅绿色衣袍的雅客手间转着把折扇,脸上神神秘秘,像是知道着许多内情。 坐他对面的兄台有点按捺不住,却也说道:“当今圣上五年才办一次选秀,能被选上的女子又屈指可数,这偌大的后宫本就没几个人,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命格犯冲,现在却说冲撞了呢?” “哎,你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那把折扇在他跟前点了点,绿衣男子便也自斟了壶茶一口饮尽,继续道:“听闻这位娘娘前些时日可得宠了,弄得俪贵妃都有不少怨气,如今这么一着,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贵妃的心里肯定畅快了不少。” “哈哈哈哈——” 听客们纷纷捧腹大笑,想必过不了多久这茶楼的说客就得换人来当了。 “历来后宫拈酸吃醋的事情海了去了,你小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席间有人好奇问道。 “那是因为我干爹在宫里头当差呢,犄角旮旯听来的东西给灌醉后什么都说......” 有人嗤笑地指着他,不禁笑骂道:“就逮着你干爹一个人使劲薅是吧?了解还是不够深入啊!再探再报!” “少来,我干爹忙得很。再说了,那还有人如我们这般清闲......” 老茶楼里的茶叶就是香,苏清宴和明婉就坐在窗边的最角落里,茶还没喝多少,七嘴八舌的闲话倒是听了一耳朵。 明婉把那碟桃花酥放在她跟前,说道:“郡主,尝尝这个,茶楼当季限量的。” 苏清宴依言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不忘嘱咐:“在外唤我一声‘小姐’即可,别喊郡主,怪招人显眼的。” “知道啦,苏家大小姐。”明婉朝她一眨眼。 明婉忽然问道:“不过我倒是真好奇,这位去庙里的娘娘究竟是谁?” 苏清宴吃完了整块桃花酥,现下唇齿间满溢桃香,甜滋滋的,她轻轻摇了摇头,“我许久未入宫,确实是不知道。” “小姐三月的时候不是去了俪贵妃的赏春宴么,当时可有留意到哪位娘娘比较得宠?” 苏清宴仔细琢磨了一阵,说道:“最得宠的自然还是贵妃,当日宫妃们都围坐一团,跟花团锦簇似得让人感到眼花缭乱,我印象深的只记得一位。” “那女子当时未有名分,只住在储秀宫,不过本人当真是出水芙蓉,淡妆得宜。” “听小姐这般说,应该是个极清丽的妙人儿了。” 苏清宴点点头,“如今陛下厚待纪国,连回赠给纪国的朝贡礼都珍贵非常,想必也不会亏待她。” “要这样说的话,小姐应该很快就要与她重逢了。”明婉浅笑道。 “为何?”苏清宴倒有些不解。 “小姐忘了吗?马上临近端午,宋国民间亦有花灯焰火、赛龙舟宴,宫内就更不用说了,听闻陛下还在日夜泉行宫举办宴会,届时会邀请所有皇亲国戚乃至地方官员一同前去,王爷和郡主自然都要去赴宴的。” 明婉刚好想到了今晨纪寒时给她从外头带回了一包芦叶,又道:“而且,现在连包粽子的新鲜粽叶都很难找到,可见百姓们对节日的重视。纪御医今日刚好从外面拿了些过来,说是御医院多出来的,过几日我们也能和王爷一起在府里包粽子。” 苏清宴自那日之后就没再见过纪寒时了,她也是后来醒了之后才知道,纪寒时原来被宋承帝吩咐暂住在临照王府里,为得就是要方便御医能够日夜照顾,直到郡主苏醒。 说来惭愧,明婉经常在清晨过来西暖阁收拾,顺道来给苏清宴换洗衣服,每次,她都能看到纪寒时就在她床边木踏上靠坐着闭目养神,就这样在她跟前守了整夜,衣带不解,寸步不离。 直到明婉一踏入门内,他才被动静扰醒,眼底下还有点乌青,一看就知道昨夜又没怎么休息好。 要用明婉的话来说,就是郡主虽在病里,却也不忘折腾人,让人一刻都放心不下。 但这些都是苏请宴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当她想当面与纪寒时道谢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如愿碰见过他。 纪寒时的手帕早已洗净,仍留在苏清宴的身上时刻带着,如今就像是小心翼翼地怀揣着一块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苏清宴浅抿了一口茶,缓了缓问道:“你今日见到他了?” “是啊,纪御医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明婉点头后又道:“估计是有差事吧,也没聊几句,放了东西就离开了。” “原来如此。不过连我们六边形管家明婉都找不来的东西,被纪御医一下找到了,你反思一下。”苏清宴不禁揶揄道。 “纪御医拿回来的新鲜芦叶,看着像是刚从田里收割的,不像是在御医院拿的,这明年要是找他提前预定,我定能在端午街上,赚得盆满钵满。” 苏清宴闻言微讶,不由得道:“听你怎么一说,这倒也是条生财的路子。”她方才听茶楼的雅客八卦,如今也是有样学样:“明婉,再探,再报。” 以苏清宴郡主的身份,的确不太适合直接去询问人家的去处,况且她现在已经痊愈,无病无灾地更不方便打搅人家了。 明婉似乎与纪寒时更熟络些,他们在一起聊天的话,或许与跟郡主相处比起来,没那么多繁琐尊卑的礼节,也能更随心自在些。 “郡主的任务有些艰巨,没有银子很难替你办事啊。”明婉的笑容有些狡黠,看着对面喝茶如喝酒般自斟自饮的人,到底心软了些,又道了句:“我与郡主共事多年,可以给你打个折。” 苏清宴举杯欲抬手,倏忽脸上的笑容竟比她还灿烂。 “我给你打骨折。” · 悠悠粽子香,一岁一安康。 端午这日,朝中大臣乃至皇亲国戚都在去往日夜泉行宫的路上,宫里派去王府里接人的马车不如从军多年的战马训练有素,行宫路途遥远,难免有些颠簸,不过车内坐着都是自家亲眷,并没那么多拘束。 苏长陵父女,以及月副将三人皆为武人,自然无事,只是苦了明婉,一路上煞白了一张小脸,看得让人心疼。 苏清宴闲来无事,动手剥了齐州进贡的柑橘,逐一分给车内的人。 月阙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接过:“多谢郡主。” “月阙,最近校场还好吗?”苏长陵倒是吃得有滋有味,边吃还不忘关心临照铁骑。 苏清宴知道阿爹素来就喜欢吃这些酸甜多汁的瓜果,所以把最大的两瓣分别留给了他和月阙,自己只尝了一点。 可惜明婉没有胃口,摆了摆手就靠着角落休息了。 月阙恭敬地回道:“都好,那会还未解禁的时候兄弟们只能困于校场,心里着急,也挂念着王爷和郡主,如今你们无事,我们自然一切都好。” 苏长陵颔首,也不忘嘱咐,“那就好,得空的话,多回来看看。” 人与人的挂念是相互的,临照王也向来如此,不遮不掩,把所有的将士兄弟都视作了家人。 “是。”月阙心底不免有些动容,连声应下了。 趁对面两人闲话聊天的时候,苏清宴还自留了大块橘子皮,侧首时刚好瞥见明婉窝在角落,表面看着像是在小憩,白了张小脸却仍在偷偷瞧着对面,好像不想错失每一分每一秒难得的共处时光。 苏清宴往两边都瞧了又瞧,得出的结论是明婉妥妥的单相思,心底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然后,她就把橘子皮递在明婉的鼻子下方,明婉霎时回过神,苏清宴朝她示意了一下,用口型轻声说道:“给你的。闻闻这个提神,没那么难受。” 明婉伸手接过,感激地点了点头。 苏长陵的目光也转移了过来,言语关切:“明婉,还行吗?” 说着,他掀起帘看了一眼外面,偌大的湖面正倒映着绚丽烂漫的红霞,水面上漂浮着花灯点点,隐隐约约有空灵悦耳的丝竹声正从前方传来。 “看着也快到了。” 明婉轻轻摇头,摆手说道:“多谢王爷关怀,明婉无事。” 苏长陵看她强撑的模样,也担心地皱了皱眉,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样可不行,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等有空了就让宴宴带你去校场学学功夫,当作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不知是不是苏清宴的错觉,她见明婉听到这话之后,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 感受到行进的马车停下了,月阙利落地翻身出去查看,不一会就掀开车帘,向里头招呼道:“王爷,郡主,行宫已经到了。” 苏长陵颔首,脸上也不着急,只是示意着让不舒服的明婉先下车去,但明婉坐着颠簸了一路,腿本来就有些软了,站起来都看着有些费力,苏清宴顺水推舟,连忙吩咐道:“月阙,你帮忙扶一下。” 月阙眉间犹豫了半秒,还是依言伸出了手。 已至夏日里,男子穿的是随行方便行动的劲装,紧贴的布料勾勒着男子健壮有力的手臂肌肉,摊开的宽大手掌于手指根部能清晰看到常年用兵所留下的茧子,明婉垂眸时眼里虽划过了一些不自然,但也并没有娇气女儿家的扭捏,仍是将手搭了上去。 女子的手都很柔软,她的掌心还带着点微凉的汗意。 月阙只是借力给她撑了一下掌心,明婉很快就提着裙摆溜达下车,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人家已经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地上,看起来是一点事也没有。 他嘴角微不可闻地嗤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第24章 醉今朝 第二十四章 日夜泉行宫,乃先帝登基当年始建,位于齐州城与皇都锦城的交界边缘。 齐州地理位置特殊,整座城都位于一座死火山的脚下环绕而建,自古以来四季鲜明,有温泉常年供应不说,能作贡品的当季齐州柑橘,风味更是一绝。 日夜泉的名字是先帝起的,先帝早年间喜爱游历名胜,在未封王前曾偶至此地,回宫后便向太祖请求将来想在齐州开府,数年后果真应允,封地就划在齐州境内,直至后来太祖驾崩,先帝登临至尊才搬去了皇城之中。 所以,当今陛下少时的记忆大多都在此地,年年故地重游,也乐邀众人趁着端午佳节,一同图个清闲畅快。 苏清宴扶了苏长陵下车,颇好奇地看了一圈周围葱郁的山林,忍不住问道:“爹,你从前可来过这?” “来过。先帝跟当今陛下一样,几乎年年都来,我不带兵时得空也跟着去了几次。” “原来如此。”苏清宴恍然大悟。 温泉宫的前殿门口已站了不少人,后头跟着的马车也陆陆续续下来了宾客,太子太傅晏知行就在后头,他今日一身常服,身后还跟了个满脸写着对赴宴之事不耐烦的俊逸少年郎。 苏清宴刚好抬头,就瞧见他们一行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过来。 苏清宴轻轻扯了扯苏长陵的衣袖,然后先一步回身行礼,“晏太傅,端午安康。” 苏长陵还怔了一下,才发觉身后来了不少人,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来者身上,神情不禁有些恍惚,“这是......知行兄?” 晏知行的年岁只比临照王虚长了一些,这些年应是操劳不断,不比临照王病退后保养得宜,他的头发几乎已经斑白了,虽然见到苏长陵仍如旧日般熟络地称呼着自己,但他仍不敢忘了礼节,拱手作揖:“老臣见过王爷,郡主。” “知行兄,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苏长陵上去扶了人的手起身,语气感慨道:“你我得有十几年没见了罢?前些日子本王上朝去,倒也没见着知行兄,不然早想和你叙旧一番,好好喝上几杯呢。” “多谢王爷仍记挂着。前些日子臣的确身有要事,太子殿下的课业繁重,臣实在抽不开身,已经数日未至朝上,不然臣应该早些去王府登门拜访才是。”晏知行如是说道。 苏清宴眼看着苏长陵欲要拉人豪饮放纵的样子,不禁微咳了一声,提醒道:“切记,饮酒过多易伤身。” 晏知行亦认同地点头,帮着打了圆场,“郡主提醒得对。你我已不比当时年轻,臣素知王爷海量,不过如今王爷身子更要紧,小酌怡情,多饮的话臣也得吃不消了。” 苏长陵朗声笑道:“知行兄还是老样子。” 他目光越过晏知行,落在了他身后的少年身上,眼神微讶,“这位是......” 晏知行半推着少年露出身来,介绍道:“这是犬子,今日随臣过来赴宴的。”他微蹙眉,转头提醒着仍在出神的少年,说道:“柯舟,这是临照王与照霜郡主,快些见过。” 晏柯舟霎时闻言,立马敛去了不耐的神色,顺从有礼地作揖拱手,“舟见过王爷,见过郡主。” 苏长陵如长辈一样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感慨道:“原来是小舟,都长那么大了啊,本王以前还去喝过他的满月酒呢。” 晏知行颔首笑道:“是啊,王爷还记着呢。” “宴宴,那爹跟晏太傅先进去了啊。” 苏清宴点头,来回叮嘱着他要少喝点,苏长陵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心。 晏知行抚着长须,回头跟他儿子也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跟临照王并肩而行先入殿了,留下苏清宴和晏柯舟在原地,有些不熟尴尬地看着彼此。 少年估摸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生得俊秀,一双剑眉却颇有英气,他穿着身意气风发的赤红色窄袖长袍,苏清宴眼尖,看见他缚臂的护手是由墨铁锻成的,上面还刻着两行字,她看不太清,但能从细微的凹陷和磨损中看出,其主人经常在使用这双护手。 晏柯舟从方才行礼时就一直盯着自己看,苏清宴亦坦然回视,直截了当地问了句:“你在看什么?” 他被人问得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轻声回道:“舟只是在想,照霜郡主的身手该是怎么样的。” 苏清宴微挑了挑眉,问道:“难不成,你想跟我切磋吗?” 苏清宴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下,心道这小子居然是个喜欢干架的性子? 晏知行乃宋国博学鸿儒,早年间就由宋承帝钦点为太子太傅,想必他父亲并不精于武道,怎么他的儿子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不对文学诗赋感兴趣,竟是对武学感兴趣? 见少年诚恳地点头,眼神忽亮,试探道:“郡主,真的可以吗?” 苏清宴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却摆了摆手:“今夜宫内宴席,此刻不是你我切磋的时候。” 眼瞧着少年眼底的光就这么暗淡下去了,她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道:“改日若是有空,可与你切磋一下,但不是现在。” “郡主一诺千金,那就说好了!”晏柯舟连忙点头答应,好似生怕她反悔一般。 苏清宴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心道。 这少年倒有点意思。 · 前殿内灯火通明,诸地宾客已经尽数落座,将大殿围成了长长一圈。 殿中间的高台之上,乃宋承帝与萧太后,旁边则是太子与俪贵妃,再往下去才是皇子公主等人,按嫡庶逐一排序,分别而坐。 苏清宴随临照王坐于上层座的一侧,跟独孤首辅与晏太傅并列。 苏长陵正低头顾着与晏太傅聊话,刚好独孤衡的目光看了过来,苏清宴缓缓举杯,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独孤衡今日也是一身常服,未穿戴朝服高帽,玄色的长袍端雅华贵,与头顶银白的玉冠交相辉映,虽对皇室亲眷来说略显朴素,但低调之中也隐隐彰显着卓然的身份地位,一如他的作风那般,沉稳而内敛。 苏清宴不免有一点出神,因为在男子的气质方面,有一人与独孤衡有些许相像,只不过多日未见,她有点恍惚了。 独孤衡亦抬手举杯,两人侧身隔桌无声敬过,酒入喉间,苏清宴的脸上带着感激的笑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即便那段昏暗寥落的日子已经过去,但苏清宴从未忘却,也从未忘记身陷囹圄时帮过她的所有人。 苏清宴的旧案已被宋承帝赦罪揭过,而于远骞的陈年旧案要翻,只能借助于他人之手。 她是武将,也已身处这暗潮涌动的锦城之中,她开始逐渐懂得,原来朝中上下的许多事情,是需要靠关系去打点的,不然像于兄这般无权无势,只能被人当做出头鸟献祭背锅,在狱中无奈蹉跎着岁月。 苏清宴如今大难不死,更兼挣脱牢笼,自然也不曾忘记当日承诺,施以援手。 当然,也不是说作假胡诌无中生有,利用权力去帮他摆脱牢狱,而是借独孤衡在内阁的话事权重翻旧案,把于远骞迟到多年的清白逐一返还。 见到独孤衡朝她微微点头回敬时,苏清宴心中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 因为她知道,于兄已经无事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正义还是迟到了太久。 · 四海宾朋皆在,宋承帝今日龙颜大悦,带着一众亲眷,朝前来的宾客们举杯。 “今日是端午佳节,宋国民间亦有团聚庆宴,朕邀诸位来这日夜泉行宫,还望今夜人人不拘开怀共畅饮,朕也能借此与四海而来的宾朋一同乐一乐!” “祝陛下与太后端午安康,福绥永年;愿大宋国泰平安,海清河晏!”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子齐声高呼,宋承帝一拂广袖,朗声道:“排筵!” 雅乐缓缓奏响,舞姬水袖轻扬,行走间更有香风拂面。 她们在台上轻歌曼舞,众人在台下畅谈豪饮,一派歌舞升平,人人皆是乐不思蜀。 等到酒过三巡,明婉拦下苏清宴饮的最后一杯酒,在旁边出声劝道:“郡主,不能再饮了,一会酒劲上来,就该难受了。” 苏清宴也听话地点点头,跟她小声抱怨道:“怎么个个都要过来找我敬酒,弄得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明婉无奈笑道:“许是那些地方大臣也是头一次见到郡主,他们不敢敬王爷,便都跑来敬你了。不过王爷那边现下有月阙看着,你不用太担心。” “也好,我更怕爹喝多了,有月阙看着就行。” “明婉,我想出去透透气。” “郡主,我随你去罢。” 苏清宴利落起身,神情状态看着倒也不似酒醉,她用力按着明婉坐下,摇了摇手:“你忘了,我本来就不喜欢应付这种场合,而且我都待了那么久了,也该出去松乏些了。武将的酒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差,放心吧,我没事。” “不过,待会爹要是问起来,你照旧说我不胜酒力,出去透透风去了,晚些会自己回房休息。”苏清宴朝她眨了眨眼,暗示明婉先帮她应付一下。 主仆两个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明婉当即心照不宣。 “行吧,郡主既要出去,我也拦不住。不过一晚上这些佳肴你都没动过,是不是不合胃口?” 苏清宴正想解释,结果听到她又说:“那明婉就不客气了,郡主自个出去时注意些,毕竟我对行宫也不是很熟。” 说完,明婉已经拿起了筷子,不再管她了。 “我只是酒喝饱了没胃口,你替我多吃点。”苏清宴抬手捂额,不禁笑言道。 怎料她话音刚落,忽然间,苏清宴的视线却瞥见对面桌的偏门暗角处,有一抹熟悉至极的雪色衣袂,于觥筹交错的人群中悄声掠过,恍若不起眼的一抹惊鸿照影,勾得人迫不及待想要追逐而去。 第25章 随他去 第二十五章 宫内的规矩虽多,但宋承帝有心,尽数仿照着民间端午过节的习俗,在行宫的内河岸亦有花灯摆满,此刻一同映在夜里,灯烛随风摇曳,像是一盏盏满载着人们或轻或重愿望的漂流小船,正随波逐流地往深处荡去。 纪寒时就站在河边的石栏旁,他肩上斜负着医箱,正和一位同僚讲着话。 宫廷御医来这里并不意外。 历来圣上出行,为得是防止意外突发,或是哪个皇室贵胄忽然身子不适,御医随行伴驾,就得日夜候着。 苏清宴一只手扶着殿梁,居高临下地窥视着底下的人,直到他将随身的医箱递给同僚,与其作揖拜别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住那个也即将准备要离去的身影。 “纪寒时!” 今日是佳节,殿内共欢宴,余他一人与这皎洁却寂寥的明月相伴,苏清宴第一次迫切地想突破这层名叫“嫡庶尊卑”的隔阂,挽留下那抹一直以来都难以捕捉的雪色。 男子闻言,猛地身形一顿,回首时,苏清宴从他脸上看到了有些意外的惊诧之色。 纪寒时抬首时刚好见到,多日未见的照霜郡主手提着裙裾,拾阶踏月,朝他而来。 郡主身影逆着背后的光,在喧嚣热闹的宴席之外,他眼里好似只剩下她一人。 人不由得错愕地怔在原地,直到苏清宴开口,轻声言道:“纪寒时,你要再走,我真不知道在哪才能找到你。” 男子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迷惘之色,便问道:“郡主......是在寻微臣吗?” “你的手帕,上次忘了取,已经洗干净了,如今还你。”说着,她就从袖中取出了那方白净的帕子,物归原主。 “郡主原来是为了这个。”纪寒时接过,淡淡地垂下了眸。 “其实,也不全是。” 纪寒时有些微微错愕地望着她。 其实苏清宴的眼型很好看,是人们常说的“杏花眼”,生得圆圆的,潋滟的眸子里头干净而清澈,像此刻微微荡漾的水面一般,所有情绪都是可以轻易被瞧见的。 但也正因为瞧见了,所以纪寒时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或许生了错觉。 “每次喊‘纪御医’都怪见外的,你我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若是你不介意......往后我便喊你的名字。” 苏清宴一双清亮的眸子就这样瞧着他,言语直接得让人感到惊讶。 闻言,纪寒时墨睫细微地颤了颤,脸上蕴着几分和煦宽纵的笑意。 他说道:“只要郡主喜欢,微臣便没有任何异议。” · 两人漫步到河岸,花灯就在身旁漂浮,夜风拂着水面徐徐而过,轻轻撩起苏清宴脸颊旁的几缕碎发。 不知是否因为在宴上饮了酒的缘故,她的耳廓旁正微微泛着点红,此番美人微醺的模样是纪寒时从未见过的人间姝色,不过其本人却好似全然不知。 他听着她有些遗憾地说:“都到这个点了,不知行宫外的焰火盛会是否已经结束了。” 纪寒时估算了一下时辰,回道:“微臣曾听闻齐州并没有宵禁,乃当年先帝封王时的特许。‘日夜泉’此名的寓意是指齐州的温泉四季皆宜,无论晨时还是暮夜。” “今日端午佳节,想必街上正是热闹时候。” 苏清宴听到他的这几句话,心里更是蠢蠢欲动。 难怪饮酒之人的胆子,素来更大些。 “听你这般说,我倒更想去了。” “郡主想到外头看看?”纪寒时虽是这般问了,但他并不意外。 苏清宴顿了顿脚步,侧首看他,“难道,寒时有法子?” 纪寒时好似未曾习惯郡主这般称呼自己,脸上微怔了一下后,缓缓点头,“日夜泉的行宫有偏门,微臣今日就是从那边进来的,偏门恰好连通着齐州数条大街,马车停落时微臣特地留心了一下,所以知道。” 苏清宴依稀记得他们是从正门进来的。 因为今日跟得是宋承帝派来接送的马车,她见到马车外面的装潢华贵非常,除了中间路途稍微颠簸之外,甚至没有什么好诟病的地方。 此刻听着纪寒时如同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云淡风轻地道来,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若让你带我去,被发现的话,寒时会怕吗?”苏清宴忽而这般问道。 他轻轻摇头,没有犹豫地笃定回道:“微臣不怕。” 援纪一役,照霜郡主带兵奇袭,神不知鬼不觉地点燃了羌军粮草,彻底遏制住敌军继续深入的步伐。 随行的御林军此刻都守在殿前,偏门根本就没几个守卫在守。 思忆起王爷与郡主被困锦城的数月里,备受打压,身陷囹圄,如今好不容易挣脱泥潭,想必郡主的心中也会时常想念,从前那些在泉城恣意策马驰骋的日子。 苏清宴是渴望自由的鹰,她属于浩渺广阔的原野,本不该被拘束在这里。 郡主既想去,他便带她去。 · 湖心泛着一叶小舟,少女打着哈欠从船内掀帘而出,发现兄长正心不在焉地划着桨,目光一边瞧着岸上的某一处。 宋锦媛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刚好看见两道相携的人影轻易地绕过了门边的守卫,一起消失在尽头,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少女桃红的唇边慢溢出一抹笑意,她说道:“哥哥你看,像我们这般出来逃宴躲懒的人,还真不少呢。” 宋徊彻收回了目光,看少女坐在船头正垂手拨动着一汪平静的湖面,说道:“妹妹既想泛舟游湖,我哪有不依的道理。” 然后便听得她轻哼一声,一张小脸变得有些气鼓鼓的,语气也不由得抱怨道:“哥哥之前代父皇出使列国,就给三弟带了礼物,倒是忘了我这个妹妹。” 宋徊彻无奈笑道:“只这一样,妹妹也要争吗?” “争。为何不争?”宋锦媛较真地看着他,从湖面收回手时将指尖的水滴故意扬了宋徊彻一衣袖,太子殿下也不恼,由着她闹。 “就连今夜的游湖泛舟,三弟都想跟过来,若非我阻止,他是不是就要去告状父皇?” “璟明正是好玩乐的年纪,并没有恶意。” 宋徊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像是有着莫名的怅然。 “而且,璟明的生母是俪贵妃,位比副后,宠冠六宫。” 宋锦媛微挑眉,不甚在意地道:“那又怎样?” “母后乃是父皇的结发妻子,入主中宫,哥哥还是父皇御封的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岂是后宫诸妃嫔所生的庶弟庶妹可比!” 宋徊彻淡淡睨她一眼:“锦媛,莫要胡言。” “锦媛并不觉得自己有错。锦媛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难道不都是事实么?”四公主坦然回视,白皙无暇的颈项微抬,映在泠泠月色中,宛如一只高傲自矜的天鹅。 “这话只在哥哥面前说也就罢了,可别在旁人面前说。不然,定要生出风波来。” “锦媛不懂,为何哥哥要如此谦让纵容着三弟,他年纪尚小,刚去文华殿亦不久,任凭他如何用力追赶,也比不上哥哥在父皇心中的分量。” 宋徊彻轻轻摇头,却言道:“历来帝王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数不胜数,父皇与母后也定然不愿看到此景。若能与其他兄弟姐妹相处和谐,兄友弟恭,父皇看到也会欣慰,俪贵妃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哥哥意在仁善,可未必他人都是如此这般。倘若真有那日,我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宋锦媛不禁思忆起母后薨世时的场景。 虽举国同哀,但对于宋国的黎明百姓而言,不过是宫内一位素未谋面的皇后主子离世了,除了丧期之内不能娱乐外,几乎无伤大雅。 但对于宋家的两个嫡兄妹而言,却是自小庇佑自己的母亲遽然离世,倘若无父皇的宠爱,他们就会沦为所有人的眼中钉,惶惶不可终日。 “哥哥,父皇正当盛年,或许后宫还会有很多的皇子公主出生,若我们一直没有强有力的凭靠,当山雨欲来之时,极有可能会因此动摇威胁到我们的根本......” 宋徊彻眼底微讶,脸上亦有欣慰之意,“妹妹,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哥哥觉得这样很好。” “哥哥文武双全,妹妹不过懂些皮毛而已。” 宋徊彻也不说破,只道了句:“人若懂得藏拙,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 太子殿下十六岁时跟随晏太傅参加中原清谈盛会,当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百家争鸣,各抒己见。宋徊彻能在人群之中与各家名流侃侃而谈,应对得宜,乃当年流传一时的佳话。 宋锦媛拉着他微微被水浸湿的袍袖,摇摇晃晃:“那哥哥可有猜到,锦媛所说的靠山,究竟是谁吗?” 手中船桨停顿,原来小舟已泛至湖海尽头,仿佛人只要向上抬手,就能捕捉到那抹皎洁的月光。 太子殿下肩盛月华,回眸时的眼睛里蕴满晨星。 他须臾答道:“泉城守备,临照铁骑。” 第26章 烟火灿 第二十六章 齐州大街,名不虚传。 没有宵禁的地方,连空气都充斥着久违的恣意,长街飘散着粽子与柑橘融合的香味,勾得人深夜里胃口大开。 苏清宴在泉城时也曾这般,逢年过节,与三五好友一同结伴,去最热闹的茶楼酒肆,畅快豪饮,舒缓心情。 身旁有几个小孩手中拿着热气腾腾的糯粽子玩笑嬉闹着跑过,苏清宴好奇地瞅了几眼,发现那粽子上面竟还有澄黄晶莹的橘肉,浇盖着一层汤酱,闻起来香喷喷的,是她从未尝见过的当地新颖特色。 长街拥挤,人来人往,女子并未仔细留意脚下,她注意躲着顽皮的小孩在周围跑来跑去,却忘了留心身旁正在驶过的牛车。 纪寒时眼明手快,攥着苏清宴的手腕带着她往旁边小摊的空位躲去,待牛车闹闹嚷嚷地穿过长街,才惊觉两人是面对面挤在了一块逼窄的狭小空间里。 男人紧紧攥着她,两人双色的衣袂摩擦紧贴,略微急促的呼吸咫尺相缠。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眸中,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苏清宴垂下眸,后知后觉地感到心跳无端加快,她局促的目光不敢轻抬,只紧紧盯着纪寒时身前严丝合缝的月白色衣襟,试图从中慢慢缓过神来。 旁边的水果摊主正招呼着客人,他为了躲让人群,连摊位都移动了几分,苏清宴忽然感觉到一股大力从后腰猛地推来,紧紧相贴的两人猝不及防,纪寒时立马松开了原本攥着的一截皓腕,转而往她受力的身后紧紧护住,同时揽着苏清宴的腰往自己的怀里带去。 后面的摊主满脸笑意地送走了刚刚光顾自己的客人,回过神时,才发现小摊车不小心撞到了人,眼下瞧见,摊主连忙连声道歉,面色十分诚恳。 纪寒时低首见她无恙,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摆了摆手,方才跟摊主道了声无事。 也许是纪寒时就在身边,苏清宴甚至一时忘了自己还是位武将,她原可以自己灵巧避开的,实无需一位不会功夫的御医相帮。 但男人的反应很快,倒是让苏清宴有些惊讶。 只不过方才事发突然,她的双手不可避免地抵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纪寒时温热的躯体触感从苏清宴手心不断传来,陌生的灼烫温度令她有些无措地微微蜷缩了指尖。 苏清宴错愕抬头,恰好撞入面前男人一双幽深不明的眼眸里。 可她还未清楚细瞧到里面暗涌的浪涛,就意外地听到了纪寒时与自己说:“郡主,长街人多,要留神些。” 苏清宴猛地回过神来,略窘迫地双手轻轻推离纪寒时的胸膛,主动地拉开了两人有些暧昧不清的距离。 从纪寒时的视线看过去,女子圆润小巧的耳廓正蔓延着一抹可疑的薄红。 不是酒醉,而是显而易见的,男女不小心接触之后的无措与局促。 纪寒时心中明了,月白袍袖之下的指节攥了又松,仿佛方才无意碰到的女子腰部,一抹细腻的触感仍旧存在,甚至有些微微灼烫起来。 后来,他便听到苏清宴轻声与自己道了谢,先行岔开了话题。 “我方才看到别人在吃一种盖浇着橘子肉的糯米粽子,应是齐州当地特色。寒时可知道,哪里有得卖么?” 纪寒时轻轻颔首,目光遥遥望向长街一侧围满了人的地方,“微臣方才留意到那些糯香是从空地广场处传过来的,应是这里。” “那走。” “我请客。” 苏清宴杏眸明亮,她忽然伸手,牵住了男子垂在身旁的月白色长袖一角。 像是意料之外的,纪寒时眼底难掩惊诧,面上欲言又止:“郡主,你......” 苏清宴听到了,但头却没回,只顾攥着纪寒时的袍袖,恰似他方才攥紧自己手腕的力度一般。 照霜郡主就这样带着他,往人海的方向而去。 纪寒时还听到她说:“长街里人太多了,怕你走丢又寻不着,所以,我来带路。” · 原来齐州的糯米粽子不仅有冰镇的、也有加热的,十分顾及普罗大众的喜好。 苏清宴围在摊前,看那个女摊主熟练地从冰块堆叠的木桶里挖出一勺刚刚蒸好的糯米,然后将其放到已经卷成螺旋状的新鲜粽叶之上,又在旁边的陶瓷大缸里捞出一大勺澄黄色的甜酱,里面夹杂着一块块剥净挑完籽的新鲜橘肉,就这样一股脑地浇在冰镇的糯米之上,一道齐州人当季最爱食的甜点就做好了。 “姑娘,一份三文钱,两份我收你五文钱就好!” 苏清宴点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一并递给摊主,然后双手接过刚做好的两份盖浇糯米,浅浅地笑着道了谢。 纪寒时看着郡主满脸雀跃地过来,素来沉静自持的神色亦被苏清宴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唇边不觉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他伸手接过,亦道了谢。 苏清宴把木勺递给他,想让纪寒时先尝尝味道。 “老板娘刚刚给做好的,尝尝看。” 纪寒时在她热烈期盼的目光下轻轻勺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入口即化的柑橘酱在舌尖漾开一抹酸甜的味道,冰镇软糯的白糯米煮得烂熟,佐着大块清新的柑橘肉一同咬开,霎时间,唇齿里都是独属于齐州盛夏的沁人香气。 “很好吃。”纪寒时中肯地说道。 苏清宴也不客气了,跟着挖了一勺,放入口后眼神一亮,不禁感叹道:“还真是好吃。” “泉城的暑热很短,连甜瓜与荔枝都要从千里迢迢的地方运送过来。不过,泉城草原辽阔无垠,放牧牛羊成群,我家那里的冰奶茶也是一绝,丝毫不比齐州的特产逊色。” 纪寒时耐心地听着苏清宴如数家珍一般道来自己曾所历见的事物,他偶尔接话言说几句,两人看着倒也似寻常好友般无甚隔阂。 倏忽,长街众人闻得无数声冲破夜空的巨响。 “咻咻咻——” 沉寂的夜色骤然被璀璨而升的焰火点亮,大簇的火树银花,与挂在夜幕的熠熠晨星交相辉映。 苏清宴惊讶地抬头,发现原以为他们早就错过的端午焰火,此刻却已经布满面前整片夜空。 趁着城中暮鼓未道时辰更迭的前一刻,女子笑意盈盈地于人群之中蓦然回首,周遭吵嚷的欢呼与她背后的烟花都像是息声了一般,纪寒时终于看懂了她想要对自己言说的话。 “纪寒时,端午安康。” “谢谢你愿意带我出来。” · 怕被他人看见,苏清宴匆匆地与纪寒时道别,待回到行宫住处时已经很晚,因怕吵到附近休息的宾客,于是她悄悄翻了窗进去。 明婉就伏在前厅的桌上睡着了,旁边一盏灯烛已经燃了大半,暖色的火光仍在微微摇曳,看得苏清宴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愧疚。 所以,于心有愧的郡主取了旁边榻上的薄毯,正要盖在明婉身上的时候,伏桌而眠的人忽然在睡梦里打了个懒懒的哈欠,她睡眼朦胧地半支起头,微眯着的视线里在看到苏清宴以后,睡意霎时消退了大半。 她惊呼道:“郡主!你还舍得回来?!” 苏清宴脸上担惊受怕地看了一眼四周,连忙让她噤声。 “明婉,我的好明婉。拜托姑奶奶小点声,现在都凌晨时分了,隔壁房都在睡觉,可莫要吵醒了!” “原来郡主也怕吵到别人吗?!” 明婉坐直起来,秀丽的眉心微微颦起,“郡主半夜三更才回宿,这出去透气醒酒也未免太久了吧?若不是信任了郡主的身手,明婉可真就要去王爷那边告状了。” “说吧,去哪野了?” 苏清宴被她严肃的眼神瞧得败下阵来,连忙交代:“去齐州大街看端午烟花了。” “仅是如此?”明婉虽是狐疑地抚着下巴,但却并没有怀疑到别人身上,“不过,郡主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胆大出格了?逃宴不说,还私自溜出行宫......” “我不一向如此么。”苏清宴没有看她,也跟着挪了圆椅坐下,她给自己斟了盏茶,润了润嗓子。 “人在锦城拘束久了,偶尔做点出格的事,也算是一种排遣舒缓的方式。” 明婉听到她这般说,倒也不免有些心疼,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呢......陛下就这样容着临照王府留在锦城,屡屡赏赐,实为打压,始终是不肯松口放我们回去。” “陛下圣心难测,我又刚出囹圄不久,临照铁骑不能再陷入风波之中,但我亦实在不敢向陛下请求携军返回泉城......” “左右为难,僵持不下。” 苏清宴跟着叹了口气,连斟了几杯早就凉掉的茶,一口饮尽。 “请求一出覆水难收,陛下还未必允准,届时还要备受朝野瞩目非议,郡主可得三思啊。”明婉担忧地劝道。 “我知道。”苏清宴指尖摩挲着手中圆润光滑的茶盏。 连行宫都能用如此华贵的珐琅彩茶具,想必一些偏远地方的臣子内心也会深感圣下宽厚,有若宾至如归之感罢。 苏清宴敛眸,轻轻推开茶盏不愿再动,似是厌倦,“在那些困顿牢狱的日子里,我曾在里头反复思索了很久。陛下忌惮我们临照铁骑,无非是怕封王生有异心,拥兵自重,威胁帝权。可临照王府的忠诚之心天地可鉴,若我执意请求回去,爹定会被陛下牵制于锦城永无回返之机,我身为儿女,是断断做不得这种事的。” 明婉脸上亦怅然地道:“可是说到底,泉城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根始终是属于那边的。” “执念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东西,但要轻易展露出来,可能会变成自己的把柄与软肋。我想念泉城的风雪,还有那里许久未见的故友,可若回去注定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如今的我们,当真负得起吗?”苏清宴一番清醒克制的话语,却又像是在警醒劝说着自己。 暮夜星辰散尽,人们后知后觉地惊悟,原来竟是烟花易冷。 “明婉,或许,我们都该想想别的出路了。” 第27章 仰见山 第二十七章 旷野的风穿过少女张开的指间,赤色的抹额系带伴着她的墨发一同翻飞,华灵犀大大咧咧地坐在瞭望塔上,双脚悬空,在数十米高的墙外轻轻晃荡。 旁边的守城兄弟早就习惯了华灵犀数年如一日的姿态,她就如她已经牺牲的父辈那般,风雨无阻,世代忠诚地守卫着泉城御敌的关隘。 只是,当日那些奉旨赶往援纪一役的兄弟们,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王爷与郡主也是。 大家都像是被某种不可抵御的东西困住了脚步,出不去,也回不来。 华灵犀现在连喝酒,都不知道找谁喝了。 少女孤寂又落寞的身影,无意倒映在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原来姐姐在这,真让人好找啊。” 一道戏谑轻佻的年轻男声从她身后传来,守卫冷眼瞧着他的样貌,一时面上如临大敌,正想长兵出鞘拦住人,但华灵犀还是坐在墙边,头也没回,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便让守卫收鞘退下了。 说话的男子容貌生得极是俊美,尤其是那头褐色的长卷发,他不似中原人那般束着发冠,而是恣意潇洒地任其披落在肩上,之间偶有几缕精心编织成了细细的发辫,尾端上面还垂坠着几颗未经打磨的红宝石。 他的身形也不如将士那般壮硕,宽肩细腰,仿若异国街艺上逗弄戏耍,博取看客喝彩的一尾灵蛇,华灵犀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脆弱的脖子掐断。 华灵犀并没有回应他,仍是独自遥望着远处覆雪的山峰,泉城虽是临近七月,一派草长莺飞,但在那些连绵又难以企及的高峰之上,经年的霜雪却未有融化的迹象。 男子也不恼,就挨着她坐下,以盘腿的方式在细窄的墙上堪堪维持着重心,看起来简直比自己还不要命。 华灵犀淡淡地侧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分明年长我好几岁,这般唤我作姐姐,属实不相宜。” 宋国人尊老爱幼,敬重长辈,又多讲究嫡庶尊卑,男子随意的称谓不免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男子却无所谓地耸肩,十分随性地回了句:“我喜欢。” “祁影,少来烦我。” 少女姣好的脸上略有不耐地皱了皱眉,她利落地转身从墙上翻了下来,拿起旁边的配刀欲要离去。 这位名唤“祁影”的男子也连忙跟了过去,先一步拦在她的面前。 “让开。”华灵犀语气冷酷地警告道。 “......灵犀,你若是真嫌我麻烦,为何又要在羌国把我救回来。” 祁影眼底不解地看着那个神情冷漠的少女,想要弄清楚一直以来都纠结在他心中的困惑。 华灵犀顿了脚步,坦然回视着祁影。 羌国是个多部落聚居的游牧国家,那里的人们崇拜狼神,拥有着丰富多彩的草原文化,且都生着极具异域特色的碧眼褐发,昳丽容貌。 男子往往骁勇善战,驯狼熬鹰不在话下;女子则是能歌善舞,千柔百媚风情万种。 不过,羌国境内的万里雪原极其荒芜,多数地方仍是不毛之地,寻常作物根本无法在此地成活。 故而,羌国历代的先民主要靠掠夺邻国资源与打猎为生,他们经常跟随四季变化而游牧迁居,往往行踪不定,不熟悉羌国境域的人极易在荒雪中迷路,即便羌人屡屡侵扰邻国边城,诸国也对此毫无办法,他们犹若烧不尽的野草,一到秋冬时节更扰得人不胜其烦。 祁影是华灵犀从宋羌边境的一个人口黑市上救回来的。 这种黑市在各国的边境地带并不少见,羌国人往往拥有着比中原人更好的身体素质,而且大多生得貌美,各具特色,常常吸引着无数达官显贵前来探寻。 男子或当随身护卫,而女子则当作妾室,更有大胆者以此豢养娈.童,屡禁不止。 当时的祁影衣衫褴褛,蜷缩在角落,被一位褐发碧眼,留着络腮胡子的商人当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他白皙的手腕脚腕都挂着沉重的铁链,磨损的肌肤甚至结了新旧的血痂,随着人的挣动间发出阵阵令人心惊的牙酸声响。 华灵犀到那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富人在商谈价格,商人为了展示自己的“商品”,甚至不惜拿着带刺的藤条一下又一下地鞭打笼中人的后背,迫使他在几乎奄奄一息的痛苦中展现自己摄人心魄的容貌,引得路人心甘情愿为其惊艳绝伦的美色散财。 富人虽是被祁影的容貌所惊艳,但看着他身体如此羸弱,想必也不能成事,仍是不满意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华灵犀见状,便把随身携带的银子全搁在商人的台面,伸手指了指笼子里的男人。 商人眼光极尖,一边打量着她身上的布甲,以及腰侧的配刀,小心猜测着来者的身份,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敢问女侠,您是从哪里来?” 商人说话时带着些口音,他的目光很是直白,因为他发现华灵犀的相貌带着一股杀伐凛然的英气,像是一把藏锐锋芒的兵器,轻飘飘地瞥着自己时,宛如有一柄出鞘的刀剑,正抵在自己的咽喉之上,令他忍不住心中暗自打鼓。 羌国虽跟周边邻国水火不容,但也是那些拿着兵器,骑着狼靠掠夺为生的羌人惹下的陈年旧仇,他们底下的百姓还是要生活的,那些人手无寸铁,只关心自己的饭碗,并无意想与别人引起争端。 “卖,还是不卖?” 华灵犀明显不想跟商人掰扯自己的身份来处,只是神情淡淡地落下一句话。 商人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立马先把桌上的银子收入囊中,连忙点头道:“卖,当然卖!” “女侠肯要,那是这小子的福气!”说着,他便要把笼子的锁解开。 但下一刻。 “哐当——” 不劳人动手,商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面前的女子腰间配刀骤然出鞘,狠狠地劈向了他正准备开锁的地方。 生锈的铁锁原已经不堪一击,顷刻分裂成两块废铁,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终于解脱的沉闷声响。 商人颊边的一缕头发被少女突然出鞘的刀锋齐齐削断,他后怕地连忙捂着脖子倒退了几步,震惊又笨拙地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看着华灵犀捞起笼中人的胳膊,搭在了自己单薄的肩上。 “你快死了。” 少女垂眸打量着他几乎是堪堪遮体的衣衫内部,忽然蹙眉道。 这是祁影脱离牢笼时,最后清醒地听到华灵犀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思绪回笼,两人在瞭望塔上剑拔弩张又水火不容的气氛着实压迫逼人。 华灵犀内心惊讶于祁影的学习能力,因为他最初说话都仍带着羌国口音,甚至不太理解宋国人说话的意思,可是如今听来,几乎已与自己无甚分别。 当她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只隐隐觉得不安。 将士同僚对羌人警惕几乎已是本能,可若是像祁影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融入他们其中,最终混淆了彼此视听呢? “我救你只是当日碰巧。” 华灵犀不是神仙,黑市里有着数不清如他一样的人,她救不了那么许多。 祁影一双碧绿的眼底划过一抹痛苦之色,仍是不死心地问:“难道,我竟是你随手买回来的一件‘商品’吗?我陪伴你的那些日夜,对你而言,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能轻易拥有的吗?” 华灵犀忽而微抬眸望着他,说:“祁影,你跑来跟我抱怨这些,究竟想如何?还是,要以此来质问我答案?” “我能去黑市本就是意外,我从来没有那种买卖人口的需求,当日花钱纯属是我个人乐意,我让你出来治好伤是想着有朝一日放你回去羌国,因为你并不属于这里。” 她话语中的驱别之意如此明显,甚至不加掩饰,一如华灵犀昔日直率的性情作风。 祁影被她的坦诚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灵犀,你对羌国的深仇大恨......也包括我在内吗?” 华灵犀怔了一下,却是轻轻摇头,“杀我父辈的是持械御狼的羌军,这点我很清楚。” 穿过旷野的风,从阻隔着两国的边境线上吹来。 华灵犀深知,她始终无法留住停落在手里的一缕清风,即便它来时携雨带雪迷了自己的眼眸,可它也终归是要回归来处的。 祁影认真地看了她良久,深深阖目复又睁开,忽而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用力拥住了那个银白钢铁浇筑而成的少女身影。 华灵犀怔在原地,双手垂落两侧,并没有阻止他。 他的头顺从地贴靠在少女的耳畔,启唇时,像有一句句灼烫心灵的撩拨,使人霎时间内心震动不已。 “宋羌接壤的秋叶湖真的很美,无数伴侣都曾在那里向天起誓,共同许下厮守终生,不离不弃的忠贞誓言。羌人崇拜狼神,而狼一生,也只会拥有一个伴侣......” “秋叶湖本已艳丽如血,无论多少高山之水与之相融,仍不可轻易释也。” “王爷与郡主被困皇都,其他铁骑兄弟一日不归,我就替他们牢牢守住泉城的每一次日升月落,直到我,守不动为止。” 就算连祁影,也要被华灵犀此刻的坚毅所折服。 他钟爱的人是无数泉城百姓的靠山,也是他曾活在泥潭里时,唯一仰见的光亮。 败给眼前的“和平”二字,是祁影今生最难释怀的痛苦无奈。 但所幸的是,他从中窥见到了少女强硬冷酷背后深藏的柔软,是那身钢铁之下,一颗永远灼热跳动的心。 “你守你的国,我回我的家。” “望今日别后两宽,各生欢喜,彼此珍重。” 第28章 正疏意 第二十八章 七月初,拂晓至。 宋帝终于下旨从行宫回朝,而一切从齐州留下的记忆,也终将把那些仍在惦念美好的人拉回到现实。 回程的苏清宴着一身轻装利落,墨发高高束起,琼鼻侧端的朱砂痣衬得人国色天姿,丝毫不亚于伴驾随行的宫妃昳丽。 这样一位女子正策马骑行在浩浩荡荡的回朝车队旁,难免会有不少官员欲遮又掩地向她瞧了过来,待看到苏清宴视线逡巡而过之时,又都悄然藏回了探寻打量的目光。 苏清宴在路过一辆隐露香风的车轿之时,一只纤纤玉手轻掀帘子,忽然出声唤住了她。 “照霜郡主。” 于是,苏清宴微微勒马回首,便瞧见一张出水芙蓉般的丽颜,正对她含笑盈盈。 见之,苏清宴眉心舒展,亦尊敬地回称道:“卫娘娘。” “多日未见,郡主可愿入轿一叙?” 苏清宴轻轻颔首,翻身下马,拱手道:“卫娘娘相邀,照霜恭敬不如从命。” 嫔妃的车厢总是弥漫着一阵沁人心脾的熏香,与其他宠妃所用的不同,卫疏意用的是一种极其清新淡雅的草木香,闻起来格外舒心。 卫疏意清丽秀美的容貌如旧,不过较之昔日初见,她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温柔与从容,仿若一株空谷幽兰,静静地在角落盛开,却仍能引得慕名而来的寻芳蝴蝶逗留。 她今日着的是一身妍丽却不妖艳的淡紫罗裳,腰腹间纹绣着一朵朵渐变润白的玉兰花,宛若向上簇拥般,衬得那抹纤腰更加不盈一握,乌黑亮丽的墨发被轻绾成了娴静得宜的随云髻,光洁白皙的额间垂坠着一颗莹润光泽的水滴珍珠。 看得出来,卫疏意的妆容打扮比往日用心了许多,但却又不过分喧宾夺主,恰似卫疏意新宠嫔妃的身份。 难得的是,她虽得宠,但行事作风既不张扬也不出格,谦仪婉静,宠辱不惊。难怪陛下要御赐卫疏意一字封号为“舒”,果真是妥帖极了。 “照霜还未曾恭贺娘娘晋位之喜,如今见娘娘容光焕发更胜往日,想来陛下对娘娘定然十分爱重。” 卫疏意脸上清浅一笑,也不否认。 仍旧如初见那般与苏清宴共饮香茗,脸上随和地与之相谈:“本宫身居后宫,可惜你我不能常常相见,虽是一桩遗憾。不过,今日见到郡主如昔日宫宴初见那般飒爽英姿,本宫当真欣慰,也有感慨万千。” 言落时,卫疏意黛眉微蹙,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本宫也知道,郡主,是真受苦了。” 毫无疑问,卫疏意的一颦一笑都能轻易牵动起君王的心弦。 她此刻眼中流露的真诚与关切,无垢而清明,没有掺杂半分算计,令苏清宴内心看得不免几分动容。 苏清宴双手作揖,脸上的神情亦有诚挚:“娘娘虽久居深宫但始终心若明镜,如今便如娘娘所见,照霜已经平安无事,今日能与娘娘重逢,在此闲谈叙话,应是照霜多谢娘娘的关怀之意才是。” “你我之间何必拘泥这些繁琐礼节,本宫今日寻了郡主过来,其实是因为有一事不解。” 苏清宴浅抿完一口茶,微微坐直,说道:“照霜洗耳恭听,娘娘但说无妨。” 卫疏意颔首,遂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事,轻轻放在两人面前的小桌之上。 “妃嫔晋升,多安排在节庆之间行册封之礼,为的就是喜上加喜。而本宫却有一事不明,早在之前就于宫中听闻琇贵人要在端午时被册封为琇嫔,但就在册封前夕,琇贵人却因八字与陛下不合而被送去寺庙为尼,本宫是觉得,此事着实蹊跷。” “这支发簪,是本宫在琇贵人被送出宫的偏门小道旁拾得的。当时,那顶载着琇贵人的小轿走得快,故而她未有发觉自己遗落了东西。” 闻言,苏清宴伸手拿起桌上的簪子,细细端详起来。 发簪用的是寻常的花梨木,看得出来制作者的雕刻手法很是生疏。 那朵娇艳欲滴的梨花虽是有形,但并不顺滑,尾端偶有刮手的地方未曾修净,花蕊是由温凉的黄玉镶嵌而成,微微沁色,其主人应当经常抚玩,上面留有一层新旧交叠的圆润包浆。 “这是寻常发簪,看起来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妃嫔出宫为尼本就是奇事一桩,虽然苏清宴曾在茶楼听到了些闲言碎语的揣测,却因近来连日事忙,倒也一时没有往深去想。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妃嫔竟然还是琇贵人。 细细琢磨,苏清宴心底生出了一阵奇异之感。 在琇贵人未出宫之前,也应当是位颇受宠爱的嫔妃,而且琇贵人的族姐还是宠冠六宫的俪贵妃。 贵妃素日喜好奢华之物不假,只是难道,贵妃的妹妹竟是个截然相反,爱朴素节俭的贤惠性子吗? “郡主,且细看那发簪中段,上面其实刻有一字,虽是经年累月有些磨损,但本宫看着,却不像是宋国书写的字样。”卫疏意细心地指出了发簪的不明之处。 依言,苏清宴握着手里翻转了一下,再细看时,发现果真有一字赫然其上。 她琢磨了一阵,却与卫疏意同样,心有不解。 “这确实不是宋国常用于书写的字样。” 苏清宴轻拿轻放,亦摇头,“娘娘请见谅,这发簪上的刻字,照霜也是初次见得,实在是不明其中含义。不过,听娘娘方才描述,琇贵人连出宫亦不忘携带这支发簪,想必是件贴身的珍贵之物,虽然花梨木的价值不高,也算得上常见,但或许于琇贵人而言,却是件有着特殊意义的物品。” 卫疏意点头,同样认可苏清宴的猜想,于是说道:“后宫流言蜚语甚多,本宫也听过不少,虽在陛下面前曾试探着问询过琇贵人离宫的缘由,但陛下对钦天监所言的话讳莫如深,似乎并不愿与本宫多谈其中详细。” “本宫从纪国远道而来,在宋国之内信任的人并不多,本宫与郡主有一见如故的亲切之感,所以才在今日坦言说与你听,也算是倾吐了本宫萦绕心头多日的困惑。” 苏清宴点头,重新给她斟了热茶。 期间似乎无意想到了一人,她手上动作一顿,便如实说道:“娘娘心中困惑不解,照霜也想为娘娘排忧解难。不如这样,娘娘现下不方便出宫,那这支发簪,可否借照霜拿出去几日?” “郡主有法子?”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一种稳妥解答的法子。只是照霜在宫外识得了一位可信任之人,或许他可以帮忙看看。” 卫疏意莞尔一笑,温和的面上表示了理解与懂得,说道:“郡主信任,想必是个可靠之人。这发簪上的文字晦涩难明,若能解开其中含义,或许就能知道琇贵人为何会在突然间出宫了。” “娘娘是不相信钦天监所言,八字相冲不合的话吗?”苏清宴将发簪妥善收好,面上好奇地问了句。 卫疏意轻轻摇头:“其实本宫并非全然不信,只是琇贵人之事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不得不引人深思。” “宫妃入宫侍奉,必定要家室清白,生辰八字也会在进宫前一同记档。钦天监的一言一行孰轻孰重,关乎国祚,即便陛下不愿在意,太后也定然会出面干涉。” “郡主先前在狱内身中砒.霜,最后虽是那刑部左侍郎步敏言获罪问斩......”卫疏意忽而微微倾身,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像是怕被外头的人听见,“但本宫听闻,当日乃是由刑部尚书姜翰墨带头揭发,言说步敏言通敌羌国,府内搜寻证据确凿,所以才引出狱中饭食下毒的真相。” “朝堂之上众目睽睽,加之那时郡主昏迷未醒,当时陛下怒不可遏,谋害皇室未遂与通敌叛国两桩重罪,隔日便下令问斩,甚至都没有细细盘问步敏言更多信息。” 这些并不是秘密。 当日朝上,她爹苏长陵就在,后来也都事无巨细地讲述给了自己听。 事关自身,苏清宴越听越是蹙眉,心中好似慢慢有了个从前不敢细想的猜测,但模模糊糊,仍未捕捉到其中关窍。 苏清宴语气深沉地道:“刑部尚书姜翰墨,乃俪贵妃与琇贵人的亲生父亲。” 卫疏意认真点头:“正是。陛下长久宠爱俪贵妃,昔日亦如此宠爱琇贵人,皆与宠信刑部尚书姜翰墨分不开干系。” “娘娘是觉得,琇贵人离宫一事与步敏言犯下的重罪之间,这其中拥有着什么联系么?” 沉吟半晌,卫疏意方才肯道:“一前一后不过相差月余,本宫只愿一切猜想都只是猜想而已。” 卫疏意面色幽沉,看起来心事重重,她攥着苏清宴微凉的手,像是初见时互相给予支撑的力量一般,说道:“郡主是援纪一役的主将,不仅对本宫母国有恩,昔日亦有对本宫的良言开解,本宫实在不愿看见郡主再有一丝一毫的受伤。” “本宫知道人的信任都是相互的,今日郡主帮本宫排忧解难,他日郡主若有难处,本宫亦会竭尽全力相助。” 苏清宴看着卫疏意诚挚的眼神,慢慢地回握了那柔若无骨的手,像是终于肯艰难地迈出第一步,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 “能得娘娘如此相待,照霜感念于心。” 第29章 与明月 第二十九章 “吁——” 黄昏之时,苏清宴方从竹林校场操练回来,她一踏入府内,就闻见了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 身后的月阙帮她牵了雪无尘栓在马厩里,便听到郡主朝厨房里头大声唤道:“明婉!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谁知,回应自己的不是明婉,而是临照王苏长陵。 “宴宴回来了?今日是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大菜!”苏长陵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了两盘菜,正冒着腾腾热气。 苏清宴连忙上去接了过来,端到院内的大理石桌上,奇道:“爹,今天是什么日子,竟劳动您亲自下厨,好生稀罕。” 苏长陵虽贵为王爷,但其实他的厨艺并不差。 小时候,苏清宴就曾经听府内年长的家眷们说,爹这个常年行军打仗的糙汉之所以能追到出身江南大族的名门闺秀,就是因为母亲很喜欢吃苏长陵做的饭菜。 这也是父母辈当时一段结缘的浪漫回忆了。 因为自母亲去世后,苏清宴就再没怎么吃到过苏长陵亲手做的饭菜。 不像幼时她老嚷嚷着想吃,后来苏清宴长大了也才慢慢理解,是苏长陵怕触景伤情,所以才远离庖厨这么些年。 苏长陵神神秘秘不愿多说,刚好瞥见苏清宴身后过来的男人,招呼道:“正好,月阙也回来了。” 苏清宴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看爹愿意作出改变,心中也着实替他高兴。锦城是不比泉城住得舒心,但他们也要慢慢去习惯和融入。 “行的,那我先去换身衣服再过来吃饭。”苏清宴眼尖地看到廊下一抹藕色衣袂,念及旁边的月阙,连忙喊住:“明婉,我们刚刚从校场回来,月阙久不归府,定然也不知道他自己的衣物放哪了,你带他去换了身再过来。” 明婉刚好端了今日做的解暑清凉小食与糕点过来,闻言,低低应了声。 月阙轻轻点头,客气道:“有劳。” 苏清宴看着两道一前一后的身影,暗自腹诽:“明婉我已经努力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机会,攻克掉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 · 说来,锦城的临照王府要比泉城的家要气派得多,而且皇城脚下寸土寸金,这其中多少也有着宋承帝重视临照王的缘故。 明婉带着月阙穿过长廊,一路上不敢回头,她是第一次觉得府内的道路是如此弯绕曲折。 月阙从不是个惦念安稳的人,他在战场上杀敌拼命,以显赫的军功封了临照铁骑的副将,仅次于郡主。 他素日只住留在校场,日夜带兵操练,从不懈怠。 故而,临照王与郡主一直都很放心地将铁骑的弟兄交给他管理。 “吱呀——”明婉伸手推开房门,目光稍微逡巡,便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柜子之前,翻出了几件干净的男子衣衫。 她垂眸,摊开衣物,将折叠的褶皱捋顺,一边说道:“之前的衣服都收在这个柜子里了,你跟郡主常年在外征战,身段与旧日尺寸怕不合身,都已择出来重新裁量过了,你看看哪套合适。” 月阙看着她细致的动作,妥帖的话语,忽然间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身量尺寸。” 明婉闻言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明婉入王府侍奉要比月阙要早,因为明婉是苏清宴母亲江晚瓷故友的女儿,谁料早年间故友家中忽生变故,一家子受到牵连,明婉的父亲更是沦为罪臣,江晚瓷那时花了许多功夫去打点疏通关系,才将明婉从泥潭里捞出来,收入了王府内。 曾经,明婉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只奈何造化弄人,一度从云端跌入尘埃...... 她素来是个温柔和婉的性格,临照王府于她有大恩,王爷和王妃更视她为家人,她感念于心,也从不自怜自艾,一直勤恳细心地做事,将来未必就没有出头之日。 苏清宴还与她说过,要给她择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若是在从前,明婉兴许会答应郡主的安排。 直到月阙出现,她发现,其实能一直留在王府里,也挺好的。 月阙是王爷从外头带回来的,听闻是战乱后背井离乡,来到宋国逃难的流民。苏长陵当时看他一身铁骨,便把他带了回去,还收入了临照铁骑里历练功夫。 几年相处,明婉也算是了解月阙这个人。 生性沉敛寡言且冷淡,只对从军之事上心,平日里根本不着家,先不论武将在战场拼杀凶险万分,让人日夜担惊受怕,要严格说起来,月阙根本算不得什么良配。 可偏偏,明婉就是动了心。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面对眼前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男人,坦诚的目光里亦有点点破罐破摔之意,“你我在王府共事多年,难道还算不上彼此了解么。” 月阙后腰靠在桌沿,安静地听她说着话。 女子的声音很低柔,里头夹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愁然,令他俊朗凌冽的剑眉微微一皱。 “明婉,我本算不上什么良配。” 明婉倏然抬眸,未料到被人轻易看穿内心。 惊慌之中,连说话也打了磕巴:“月阙,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是武将,打退堂鼓对她来说极其容易。 谁知闻言,月阙的眉心拧得更紧。 “你先换衣吧,我出去了。” 言落,明婉把衣衫全搁在桌上,擦肩后欲离。 月阙的手更快,伸手攥紧她纤细的手,用力拉了回来。 明婉有些吃痛,眼睛倏然一红,“你干什么,先放...放手。” “明婉,我们说清楚。”月阙力气轻了些,但仍不放开,说话的语气比往日的冷淡截然不同。 与明婉正相反,月阙做事从来都不拖泥带水,更不会有打退堂鼓的想法。 月阙不是不清楚明婉的心思,但是他没法直接回应,两个人都是在为王府办事,免不了常常相见,他不想因为这些事而影响彼此心绪,可奈何这一拖,却乍然回身发现,素来小心翼翼的姑娘,已经在他身上越陷越深。 “说清楚什么......”她被月阙用力拉着,殊不知武将力气大得很,一时也不怎么怜香惜玉,半边身子几乎失衡地撞上了男人宛若铜墙铁壁般的腰.胯间,撞得明婉一侧骨头生疼。 月阙这才发觉明婉的眼尾有点红,一滴因为疼痛溢出的泪珠挂在眼尾,固执地不肯滑落。 他抬起手压了过去,温热的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缓和低声道:“能不能别躲。” “只有聊清楚了,才能真正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说呢?” 明婉一时也不敢动了,白皙的脸蛋因他的动作,罕见地微微发烫,但眼底却是兵败如山倒般的悲戚,“月阙,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必再说了。” “我年纪也不小了,确实该清醒一点,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到老,郡主之前跟我说了,等我想清楚了,她就给我择个好人家......” 但是,人就是会意难平的,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始终会留有遗憾,念念不忘。 明婉撇垂着眸都不敢看人,越说头耷拉得越低。 月阙还不了解明婉,那这些年算是白处,她每次说假话就会目光躲避,比如在王爷面前,帮郡主打掩护的时候。 “若你有好的选择,我会替你高兴。”月阙让她抬头与自己相视,不容躲避,“我这般说,只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认清你眼前的人,确实不是什么良配。” 至少对明婉这样和婉顾家的女子来说,不是。 朝夕相处这么些年,两人也算是陪着王爷和郡主一路过来,眼下他们被困锦城,大家处境相同,无非都是追随主子同甘苦,共患难。 明婉这心里,其实是不愿外嫁的,她此刻无非就是悲观地刺痛着自己,也倔强地不肯在月阙面前承认自己脆弱。 若是她不与人成婚,明婉也是打算要一辈子都陪着伺候郡主。 明婉半晌没吭声,直到月阙开诚布公地与她说出这番话,她才后知后觉地从里头琢磨出了一点端倪来,“......认清?” 月阙看着明婉略显迟钝的模样,平日浅淡的唇角不觉间微弯了些弧度,内心一时深觉到她的单纯是有多么难能可贵。 “你不明白?” 男人咫尺间生动的笑意令明婉怔住,可见到她,仍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面有不解。 月阙深深吸了一口气,耐心道:“郡主给你择了哪户人家?我去帮你看看。” 明婉愣愣地道:“郡主......还没有择。” “那你还考虑......”他用着意外平和的语气,一点点逼问。 月阙松开桎梏,明婉却猛地后退半步,重新呼吸到的空气感觉让她感觉头脑清醒了点。 “不考虑了。” 月阙顿时敛去了笑。 “你说得对,你是武将,常年于征战沙场,凶险万分,未必真的适合我。而且,私自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月阙深深阖目,复又睁开,他甚至觉得明婉这招以退为进,比任何交手过的敌军都难应付,也都要高深。 他一步步走近她,直到把她逼到后背仓惶地抵住柜子。 “的确是我从前眼拙,竟未真正懂识你。” 第30章 有客来 第三十章 明婉乌黑的睫羽此刻仿若受惊失措的蝶翅一般,扑闪着落下层层细碎的光。 “你有你的抱负,我也有自己的坚持。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男人此时并不完全能够理解女子内心的复杂和纠结,月阙正想说什么,结果听到门外几声—— “咳咳咳......” 苏清宴担心明婉,于是掐着饭点将近,过来寻她,谁知就刚好撞见月阙正把人逼到了角落里。 他们同时回头,望向声源处,两人的脸上皆是神情各异。 苏清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边说道:“你们怎的去了那么久,月阙也还未换衣服?内院那边马上用膳了,爹还在等着呢。” 临走前,苏清宴想到了什么,微微侧首:“明婉,晚点收拾好屋子,让月阙今晚留下来过夜。竹林校场路远,街上宵禁后黑灯瞎火的,来回也不方便。” 月阙和明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应下了:“是,郡主。” 苏清宴他们回到内院时,看到苏长陵正在与一人谈着话。 久违且熟悉的身影笔挺地坐在那,仿若一棵傲然的松树一般,上面积着皑皑白雪,于炎热的黄昏中悄然融化,携来如见清风般的凉意。 纪寒时先一步看到了他们,沉静的目光悠然投来,他缓缓地向苏清宴那边点了点头。 “宴宴怎地去那么久。”苏长陵只是回首随意问了句,语气里头并没有什么责怪之意。 月阙见状,先行告罪:“王爷见谅,是月阙耽搁在先,郡主不放心去寻我们,一来一回所以迟了点。” 临照王宽和地笑了笑,了然点头,道了声无妨。 纪寒时的眸光落在了苏清宴的身上,她巧妙避开对视之意,却仍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指尖,然后慢慢走到跟前。 从两个联排座位,与一个挨着纪寒时坐的位置上犹豫了半秒,苏清宴心底暗叹了口气,最终选择了后者。 郡主得体大方地落座,脸上莞尔笑道:“原来王府有贵客来,难怪爹要亲自下厨,还要瞒着我不愿讲。” “难得月阙也在。”苏长陵朗声笑,招了招手招呼着他们落座:“寒时近日事忙,他也是刚从宫里办完差过来。” “王爷相邀,微臣自然从命。”纪寒时礼貌颔首,又道:“夏至已至,宫内有不少人都中了暑热,近日御医院都在忙着分发熬制降火的汤药,今日差事下得早,微臣就一同带了些过来。” 说着,就把一手提的十几包药材拿了过来。 “纪御医,一并交给我就行。”明婉眼明手快,接过后拿进了厨房。 “劳烦明姑娘。”他点头递了过去。 苏长陵轻轻拍了拍纪寒时的肩膀,眼里赞赏道:“寒时向来思虑周全。不过也巧,明婉今日也煮了绿豆百合汤,清热解暑,一会都留下一起用些。” “是,多谢王爷。” 苏清宴瞧着爹和纪寒时很是熟络的模样,倒是有些意外,“爹的厨艺还是那么好。今日托两位的福,我也算是终于能够一饱口福了。” “只要宴宴想吃,爹以后就常做。当然了,希望能与今日这般一同团聚,大家都在就最好。” 人年纪大了总会念家的,连临照王也不例外。 苏长陵夹了一块肉放在苏清宴碗里,继续道:“宴宴之前从狱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昏迷着,早闻砒.霜凶险,大家都心急如焚。幸好寒时日夜守在跟前替你诊疗,眼看渐渐有了起色,为父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下。” 苏长陵关切的话语让苏清宴心头一热,有些愧疚地低低唤道:“爹......女儿让您担心了。” “我与你母亲,就只有你这么个女儿,为父自然是要好好答谢人家的。”苏长陵宽慰般拍了拍她的手。 “微臣粗通医理,救人只是行医本分。那时候明姑娘也在旁时常看顾,不过郡主素昔身子强健,而且发现及时,也算是这砒.霜无可奈何。” 苏清宴侧眸看着纪寒时,他的神情依旧是那番宠辱不惊的样子,仿佛这世间的权名,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他的话语间谦逊有礼,从不居功自傲,难怪爹的眼里总含有着赏识的光。 纪寒时身任御医,虽是不近朝堂,但时常出入宫闱,且精通医术,对临照王府而言,是个很不错的后勤助力。 月阙也在一旁说道:“纪兄过谦,您之前也曾替我疗愈过旧伤,如今我早已好全,足以证明纪兄不仅医术高超,更兼有医者仁心,妙手回春。” 初闻月阙所言,明婉眼底隐隐有担忧之色,但听到后面已经无事,内心又松了一口气。 “月副将过奖。” 月阙举杯和纪寒时相碰,男人之间内敛的感激尽在这杯中道尽。 “郡主。”明婉忽然在旁边轻声唤她。 “什么?”苏清宴略微回过神。 苏清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好像有些变了,连平日熟识的纪寒时,都要被她暗自琢磨着算计在内。 倘若逢人遇事都要考虑是否有利用的价值,她是不是也要同那些整日阿谀奉承,背地攻于心计的人一般,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桃花酒,你素日喜欢的。”明婉顺手给所有人都斟了一杯,正准备要往郡主的杯里倒入。 苏清宴却伸手挡了挡,说道:“不用,我今日不饮酒。” 明婉一时间愣了愣,纪寒时也将视线挪了过去,不过还是月阙先行说道:“郡主从前在军营里就喜欢与兄弟们小酌几杯,难得今日不与人畅饮。” 面前揭老底,也就熟悉她的人会做。 不过此刻纪寒时也在这里,苏清宴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苏清宴轻轻剜了月阙一眼,立马夺过明婉手里的酒壶,又给他重新满上,一边说道:“桃花酒醉人,长夜漫漫,反正月阙今夜又不归校场,那就替我多饮些。” 月阙面上无奈地摆手:“属下失言,郡主恕罪。” “晚了。”苏清宴脸上佯怒道。 苏长陵看着这些后辈们互开玩笑的样子,院内一派其乐融融,他心情也难得愉悦,“宴宴,你不喝,爹能喝点吗?” “可以。”苏清宴脸上挂着孝顺且宽容的笑意,接着补了一句:“但只能喝一点。” · 饭毕,夜色已然朦胧欲沉。 苏清宴陪明婉他们收拾了东西,转头见到苏长陵还在拉着纪寒时在一旁叙话,言语间已有相互道别之意。 她在原地踌躇一会,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爹,我待会送寒时回去罢。” 闻言,苏长陵倒有点惊讶,他正要说些什么,但听苏清宴又道:“雪无尘就在马厩里,我顺便带它出去溜溜,不然换了地方,它老撂蹄子。” “也好,让寒时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那宴宴就好生送他回去。”苏长陵轻轻颔首,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多谢王爷今日相邀,那微臣就先告辞了。” 纪寒时作揖,拜别了临照王。 “去吧,你们来回路上注意安全点。”临走前,苏长陵还不忘嘱咐了一声。 “是。” “女儿知道了。” 苏清宴随后侧首,与纪寒时道了声:“走吧。” 两人去到王府内的马厩时,雪无尘正对着旁边的马匹,鼻子不停喷着热气,一脸挑衅又欠揍的模样。 跟百姓们惯用的驴车牛车不同,马匹属于宋国皇室贵胄出行的重要工具,六艺之中,骑御算是必修课之一,但苏清宴自幼学的是如何在马背杀敌,故而也有不同之处。 作为武将,苏清宴对马匹的要求很高,要服从命令,更要具有难以驯服的烈性。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雪无尘抬首,刚好见到苏清宴往这边过来,立马分散了注意力,紧接着对着她低鸣一声,像是在抱怨苏清宴把自己拴在这里那么久。 “不知,寒时的骑术如何?”她忽然问道。 纪寒时看了一眼雪无尘,轻轻摇头,答道:“不甚娴熟。” “无妨。术业都有专攻。”苏清宴了然点头,解了绳牵出来,轻轻抚摸着雪无尘洁白的鬃毛,然后跟身后的人解释了一下:“雪无尘不喜欢被拘束着,它不开心了就爱撂蹄子,你别见怪。” 纪寒时见到她垂着眼眸,动作耐心地安抚着有些燥动的马儿,理解道:“它与郡主是无言的战友,感情甚笃,定然相互信任。” “水清无鱼,雪净无尘,便是它名字的由来。” 苏清宴点头,又言:“雪无尘本是泉城草场里驯服的野马,性格勇猛不羁,它与我征战出生入死的这些年,我早已视若家人。不过,我愧疚的是,锦城并没有广阔的跑马场,拘束了雪无尘这些时日,它难免不快。” 苏清宴已经整理好马鞍,她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朝着站在地面的男人伸出了手。 郡主今日换了身干净且疏落的收腰白袍,护手恰好是墨色纹绣祥云的图案,乌发轻挽,更给人一种利落干练,意气风发的飒爽感觉。 “今夜没有饮酒,寒时不必担忧。雪无尘虽然看起来难驯,但只要是我骑着它,它便只会听从于我,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郡主放心,微臣没有顾虑。” 纪寒时的脸上蕴有清雅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来,轻轻搭上了面前女子的手。 第31章 揽细腰 第三十一章 女子温热的掌心上方,能感觉到有一层浅浅的茧子,应当是长年习武的缘故。 她的手并不算柔软,但很好掌握,给人一种踏实且稳健的安全感。 苏清宴使了点力,同时握紧纪寒时的手用力拉了一把,他顺势一踩马镫翻越上马背,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她的身后。 雪无尘又嘶哑着低鸣了一声,似乎并未习惯会有第二人骑上自己。 苏清宴轻轻拍了拍它的颈项,低声哄道:“乖。回来给你吃两根萝卜。” 雪无尘听懂了她的意思,顿时变得有些亢奋,前蹄使劲刨着地面。 苏清宴没有回首留意纪寒时,但握紧缰绳时垂着眸轻声说了句:“雪无尘从未载过第二人,寒时得坐稳些。” 纪寒时闻言微怔,转而笑言道:“郡主能如此说,是微臣的荣幸。” 出了大门,苏清宴才突然惊觉,自己竟然不知道纪寒时的住处。 “寒时,你住哪?” 纪寒时依言回道:“微臣住在平康大街的东面。” 苏清宴略一琢磨,大概知道在哪。 平康大街离王府有些远,属于是锦城内的郊区边缘了,还靠着河岸,一到阴雨天格外潮湿闷热,是蛇虫鼠蚁最喜光顾的地方。不过好在,那儿的地价还算便宜,故而仍有不少百姓住在那边。 只是,宫廷御医的俸禄竟这般低么?纪寒时怎么会住在那里。 虽是心有困惑,但苏清宴到底没有询问缘由。 夜风吹拂额发,长街灯影重叠,皇城已悄然进入宵禁。 苏清宴今日不饮酒,其实就是为了能有与纪寒时单独相处的时间。 她有事相求。 “异国的文字,寒时可曾了解?” 女子专心策着马目视前方,并没有回首,她忽然而问,打破了彼此良久的沉静。 纪寒时安静地垂眸,眼底映着两人衣袂随风相随,像是一道道纠缠不断的命运羁绊,令人在思索间略微出了神。 他收回视线,如实回道:“微臣早年游历各国行医,或许识得一些。” 苏清宴心中有数地点了点头,又问:“羌国的文字,寒时也懂么?” 仿佛是她无意提问的话语,纪寒时的目光却倏忽变得幽暗了几分,连剑眉都似蕴了层霜雪般清冷。 “略懂一二。” 但他回话的时候,一如往日待郡主那般温润端方。 太好了,总算没找错人。 苏清宴不明就里地心道。 她正要言说相求之事,不过到了长街拐角,刚好与一队夜巡的御林军撞个正着,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让卫兵注意到了他们,立马出声喊住。 “站住!什么人敢在城中宵禁时疾驰?不要命了吗?!” “吁——” 苏清宴勒马急停,雪无尘嘶鸣一声,不满地喷吐着热气。 她调转马头,朝追赶而来的御林军拱手:“本宫今夜奉临照王之命护送贵客,出来时还未至宵禁,实无意惊扰各位巡卫兄弟,请见谅。” 领队的御林军定睛一看正策马回首的那名女子,即刻让身后的兄弟们都收了兵器。 “原来是郡主,末将眼拙。” 领队暗自打量着郡主身后的人,那名男子身影逆着光,立于地面的巡卫瞧得不算真切,只觉得此人宽阔笔挺,与郡主保持着君子距离,观之颇有风骨。 虽然内心有出于对临照王府的天然信任,但领队仍然谨遵圣旨,依然需要例行询问:“郡主这是要带人出宫吗?如今城门已经下钥,若要出城去,怕是要得旨意。” 前段日子意外频频,宋承帝对锦城出入管控也逐渐严苛,御林军也是奉命办事,况且是她宵禁出行再先,苏清宴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苏清宴摆了摆手,否认道:“不出宫,本宫只是护送贵客去平康大街,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平康大街”一词多少让人感到心有疑惑,不过念及郡主与自己同为武将,也时常操练晚归,既然此番无需出城,御林军通融一些也是无妨的。 “郡主既不出城,那末将就无事了,仅是例行询问,还望郡主莫怪。” 领队作揖,接着便让开了道路。 “怎会。”苏清宴朝人和悦一笑。 马上的女子展露笑颜,明眸皓齿,仿若皎月照影惊艳了暮色。 夜巡卫基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见此佳人笑靥如花,更是挪不开眼了。 纪寒时见状,清越的眸光略沉。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身躯忽然微微贴近苏清宴的后背,然后却在两人相隔一寸时止住,轻声言道:“微臣给郡主添麻烦了。” 男人的呼吸很近,苏清宴感到耳后肌肤微微有点灼烫,指节不自觉地扣紧了缰绳。 “寒时不必多虑。今夜你是王府贵客,我自会好生送你回去。”郡主镇静心神地回道。 御林军并没有全部撤走,领队回首时刚好看到两人坐在马背上一前一后地交谈,气氛莫名有些暧昧的模样,心下更是好奇。 照理说,这照霜郡主其实已至出嫁年纪,若非常年带兵,估摸早已成婚。 难道这位,她口中需要护送的“贵客”,竟是郡主的未来夫君? 很显然,目前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走马长街,灯影明灭,头顶有皎月高悬。 “驾——” 女子一声娇喝,雪无尘得到指令,开始快马疾驰起来。 而疾驰之中,未长久修习过骑术的人难免会猝不及防地重心后移。 于是,一双宽大而结实,属于男人的手臂,理所当然地轻轻环上策马者的纤腰。 陌生却熟悉的感觉,令本在专心策马的苏清宴霎时间分了神。 垂眸略看,只见那双白皙且骨节分明的长指正轻扣在自己腰间,她头一次发现,原来有人的手会生得这般好看,指甲整齐圆润,传递而来的触感温暖厚实,宛若是被细致雕刻过的塑像,才能拥有的干净与完美。 “寒时若是不惯,我便策马慢些。” 她看不见身后之人的神情,只是出于习惯,体贴地为了他人而考虑。 “无妨。郡主只管策马便是。” 言罢,苏清宴却感觉腰间的手,力度骤然略紧了些。 长睫细密轻颤,连苏清宴自己都未曾留意到心绪有一刻忽然泛起了涟漪。 女子并没有点破男人的口是心非,而是一路的思绪飘得极远,仿佛又把她的记忆拉回到了两人在齐州大街共处的那天晚上。 譬如那时,纪寒时揽着她躲避撞来的摊车。 或如今夜,策马搂腰,仅是为了稳住身形而不被雪无尘疾驰时颠簸落地。 一切都似乎是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 待他们到达平康大街时,周边住户的百姓窗门已经紧闭,只是偶尔在窗沿缝隙之间泻出了几声小儿夜啼,方才给此处的夜深寂静平添了几分人气。 苏清宴翻身下马,打量着周遭,眉心不觉微蹙。 纪寒时住处在东面,刚好靠着河岸,月光洒落水面倒是波光粼粼,别有一派意境。 只是这里的环境虽是清幽,但到底远离繁华的主城区,一来一回并不方便。 纪寒时似乎能看出她所想的顾虑,于是道:“平康大街虽然偏远,但锦城的驿站四通八达,微臣也经常乘坐顺路马车去往城中各处,郡主无需替微臣担忧。” 苏清宴微怔,思忆起他曾言自己出身世族,只可惜家道中落,旁人兴许难以体会到那种云端跌落尘埃转变的感受吧。 “难得寒时想得开。” 纪寒时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慢慢摊开,对他说:“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女子的声线低柔,像是一片悄然飘落的羽毛落入湖面,漾开片片轻漪。 “郡主是指方才所言,异国文字的事么。” 两人面对面地站在街口,只有头顶几盏垂挂在门檐的灯笼映着脚底一片,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把他们两人的身影都分别浇上了一层能彼此共通的朦胧之意。 “正是。” 苏清宴初初便觉得发簪上的刻字有些眼熟,只是她没有十全的把握,不敢在卫疏意面前轻言决断。 她将东西递给纪寒时,是因为曾偶闻明婉所言,纪寒时早年游历各国行医,以他的明睿细致,应当一路见多识广,或许识得。 纪寒时定睛细观,借着半道昏黄的灯光识出了簪上的羌国文字。 垂眸的瞳孔微动,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但待他抬首时又恢复往常。 “上面刻的是‘烨’字。”纪寒时解答道。 苏清宴琢磨了一会,在脑海中也未曾搜索到拥有对应字眼的人,“这听着倒像是一个人名。” 若真如卫疏意当日所言,此发簪乃是被送出宫为尼的琇贵人所有,那这个‘烨’字,思来想去,也与当今的圣上名讳无关。 一位身居后宫的妃嫔,为何会拥有刻着他人名字的贴身之物? 纪寒时将其递还,见她面有愁意,便开口道:“发簪估摸已有不短的年头,郡主是从何处得来?” 苏清宴回过神,眼底却有些闪烁,“是我一位朋友的东西。” “郡主,微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可讲。” 抬眸见他神情认真,还带着些许少见的郑重,苏清宴本还有点迷惘,见状,心不由得亦被稍稍提起。 “寒时但说无妨。” 纪寒时沉吟一会,便道:“之前宫内夜入刺客,再加上刑部左侍郎已被告发通敌羌国,斩首菜市,陛下如今对羌国相关之事讳莫如深。羌国文字并不难辨,微臣也仅仅粗通一二,不过听闻刑部尚书精于此道,多有钻研,微臣是以为,此物不便久留于郡主身边,恐惹事端。” 苏清宴闻言心中一凛,脸色陡然变得沉重。 她原不敢跟纪寒时交代此物由来,是怕又添更多的牵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揽细腰 第32章 露端倪 第三十二章 “寒时一席良言,仿似醍醐灌顶,令人耳目清明。” 苏清宴妥帖地将发簪重新收起,朝他浅施一礼。 发簪是她执意要从卫疏意那里借来的,苏清宴与卫疏意的相交算得上坦诚,像这种费尽心思的谋算,卫疏意实在没有必要这般做。 千里迢迢而来,卫疏意以贡女身份进献君王,本就无所凭靠,她与苏清宴坦诚交心,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去算计于临照王府? 利大于弊。 不过纪寒时倒是提醒了自己,此发簪疑点颇多,确实不宜久留。 苏清宴甚至不敢深想其中关窍,因为发簪的主人身为后宫妃嫔,是否忠贞于陛下已无从考证。况且她一个王府郡主的身份,朝陛下谏言内宫之事,属实不相宜。 苏清宴得寻个机会向卫疏意点明,避免彼此都陷入了未料的风波之中,吃亏了自己。 不过如今,苏清宴觉得更为难得的是,有人竟将临照王府的荣辱放在了心上。 苏清宴并非草木,说不感动都是假的。 只是纪寒时总看似不图回报,她连他的好恶亦无从知晓,除了能如爹那般相邀到王府作客,实在也想不到自己究竟能回馈他一些什么...... 纪寒时留意到,郡主此刻行的礼竟是宋国女子的万福礼,一时不免有些微微讶异。 “郡主冰雪聪明,即便没有微臣提点,亦能自悟。” “身在其中,未必有他人看得真切。”苏清宴朝他浅浅一笑,言语至诚:“寒时,我该谢谢你才是。” 纪寒时看着面前女子弯弯的眼角,像是在此刻将漫天星辰都一同囊括在了眸内,引得人想去一探究竟。 “郡主若要谢......”静观苏清宴眼底极快地划过一丝惊讶,男人面上气定神闲,继续道:“八月校场切磋之后,郡主可否随微臣去一个地方。” 苏长陵今日便与他聊了校场的事情,毕竟他与王爷弈棋多次,算是相熟。 武将切磋,真刀真枪,难免有磕碰受伤的地方,苏长陵是想请他去看顾一二。 苏清宴脸上难掩惊诧,是因为她原来还在绞尽脑汁思索,究竟要如何回报人家的多次相助,怎料纪寒时率先开了口。 若是赠金银财宝难免俗气,更有贿赂笼络之嫌。况且,她以为,纪寒时并非是那些贪图财权之人。 但若是他开口说想要换个住处,苏清宴也是会答应的。 可他提出的这条件与方式,为何是关乎她自己? “校场切磋,是爹跟你说的么?” 纪寒时轻轻颔首:“王爷刚好提起,微臣届时亦有空,就应下了。” “原是如此。” 雪无尘低鸣一声,在她身旁刨着蹄子,像是在无声催促自己莫要冷落了它。 但见天色已晚,苏清宴翻身上马,正要作揖,与纪寒时道别。 “郡主。” 男人此刻唤她的声音略带低沉沙哑的质感,一双眸子在灯影下幽暗不明,望得苏清宴心下有些无措。 “......什么?”她呢喃出声。 “郡主是要回去了么?”他忽而反问道。 虽然两人一个站立于地面,一个则坐在高高的马背之上,但纪寒时此刻言语中给她的感觉,似乎仍有一双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环绕着自己一般,令她无法躲避与逃离。 “嗯,寒时还有事?” “郡主,还未答应微臣。” 纪寒时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带着点循循善诱的错觉。 “自然可以。只是寒时方才所言......究竟是要去哪里?” 苏清宴刨根究底,是想问得更清楚。 怎料见他唇边含笑,好似全然没有发觉,这个条件究竟是利于谁。 “微臣想带郡主,去山间看日落。” · 明心药堂的门槛修了又补,仍是逃不掉要被接连踏破的命。 一年四季,锦城看病的人只多不少,秋青黛虽然怕繁琐之事扰心,但她对病患却是极其耐心的。 这承自于教授她医道的师父,不仅教会了秋青黛如何运用精湛的医术,更让她明白,解救含灵之苦,何为医者仁心。 一位女子窈窕翩然地穿堂而过,连面带痛苦之色的病患都忍不住将注意力稍稍转移。 许曼栀头戴斗笠,洁白的轻纱之下是温丽秀雅的容貌,她轻撩薄纱,露出一副美娇颜,柳叶细眉之间含蕴着几分慈悯,她施施落座于看诊台中,素手轻招,声音温和:“夫人,请过来这边罢。” 只见等候看诊的众人之间,正有一位环抱幼儿的妇人。 她额头扎着素色布条,被汗浸成了薄薄一层深色,双袖用绑带固定上撩,一双经历风霜的坚韧臂弯轻轻摇晃,襁褓里的幼儿白净,但妇人的脸容却暗黄,神态疲惫憔悴,应当是常年干着劳累的活计,养家糊口。 但她似乎不想给人添麻烦,一直是老老实实排着队在后面等候看诊。 秋青黛正专注地在旁边搭脉,听到师父叫唤,亦将目光挪移过去。 然后见妇人犹犹豫豫的踌躇神色,眉心不由得微蹙,于是温声催促道:“夫人,您先带孩子去许大夫那边吧。明心药堂向来尊老爱幼,先让孩子看了病要紧。” 妇人感激地点点头,这才肯抱着孩子过去,一边还连声跟旁边的人道歉。 许曼栀伸手探了探妇人怀中幼儿的额头,滚烫的高热令那张小脸变得有些异常通红,妇人垂首见到孩子难受模样,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夫人,孩子是何时发热的?”许曼栀有条不紊地配了药,伴了小半碗水哄孩子服下,方才出声问道。 “昨儿夜里。”妇人的脸上有愧疚之意,像是没料到孩子的病会在今晨忽然加重。 许曼栀心里叹了口气。 宋国寻常百姓家中,一般多是男子外出挣钱糊口,女子则是在家中养蚕织布,照料儿女。 但妇人一瞧就是刚刚忙完辛苦活才带孩子赶来看病的,可以想见,其家境并不殷实。 设身处地理解到她的难处,许曼栀便也不忍再苛责这位可怜的母亲。 这里偶有穿堂风,并不算热,许曼栀抬首见妇人大汗淋漓,竟在无意之中,窥见了一些奇怪的端倪。 她眼眸倏忽变得凝重,于是道:“夫人,可否容我把一下您的脉象。” 妇人囊中本就羞涩,正要摆手拒绝,但又听得许曼栀轻声说道:“夫人不必担忧,我仅收您孩子的诊金即可。” “多谢许大夫。”妇人听言,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伸出了手。 许曼栀行医经验丰富,她一搭脉象,细眉便轻轻颦了起来。 看似强有力的康健脉搏之下,细探其中,却是往来艰涩,细而迟钝,如雨沾沙或轻刀刮竹...... 果然如此! “夫人,您平日可有吃生食的习惯?” 妇人摇了摇头,回道:“虽然妾身家境贫寒,但一饮一食之上却不敢马虎,都是煮熟才敢用的。” 许曼栀认可地点头,宽慰道:“夫人莫忧,这俗话都常说‘人食五谷,难免病痛’,所幸您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忧虑的眉心舒展,妇人这才宽心地点了点头,谢过许曼栀。 结完诊金,许曼栀忽而想起什么,习惯性随口关怀地问了句,“夫人,您家住哪?” “平康大街。”妇人如实回道。 许曼栀初来乍到,并不了解平康大街为何处,只眼下先吩咐了马车,送了母子二人回去。 待明心药堂打烊关诊,秋青黛收拾着药品刚好瞧见许曼栀眉眼忧愁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师父,今日看诊可是累着了?” 许曼栀自嫁与纪无咎为王妃之后,就再也没怎么出台看诊了。 秋青黛一开始还埋怨过师爹因此束缚了师父施展医术的羽翅,不过后来才渐渐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无奈之举。 许曼栀不是没有尝试过回归,她挂名在别的药堂偶尔接诊病患,但因为纪无咎这个摄政王当得属实憋屈,有一次那些政敌打听到了摄政王的家眷就在药堂,找人上来闹了一通,打砸坏了不少珍贵药品,还误伤了王妃。 虽然那些人最后都被惩治,但至此之后,许曼栀就甚少在纪国露面了,即便出门也是面容遮纱,头戴斗笠。 秋青黛是真心疼师父,但许曼栀善解人意,还总是宽慰她安心,还说自己在纪国过得挺幸福的,就是不能重操旧业罢了。 “我倒也不累,我是许久没有这般过了,心中甚是想念。”许曼栀时不时望向门外,呢喃道:“寒时怎么还不回来?” 秋青黛无奈地笑了笑,“师弟总在外忙,就是不着家。师父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 闻言,许曼栀叹了口气。 “之前听你提过,寒时前段日子都住在临照王府,负责照顾那位照霜郡主?” 秋青黛点头,对此也是有些不解:“按理说当今圣上甚是宽待临照王府,但这郡主在锦城多灾多难不说,还差点被毒害殒命。有时候一些事情总是福祸相依,当真令人无福消受。” “师弟老是介入着这些朝堂宫廷内的浑水,我是真担心他一个不留神,也被人算计进去了。” “师父得空可得劝劝才是。” 许曼栀听着微微蹙眉,之前竟全然不知其中关窍。 也难怪当日纪无咎不愿细讲。 “我虽久处府内,未曾谋面过郡主本人,但照霜郡主于纪国有大恩,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许曼栀面有疑虑地问道。 “师父,这可当真是说来话长了......” 第33章 师门情 第三十三章 “师父想了解什么,只管问寒时便可。” 年轻的男子声线清越,他斜负医箱,长袍翩袂,因在暑热里,鬓边还微微浸出了些汗,衬得一双漆黑的眸子格外透亮。 见纪寒时跨槛而入,许曼栀瞬间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让师父担心,是寒时的不是。” 纪寒时正要在许曼栀面前屈膝行礼,却被许曼栀抬手扶住。 仔细打量着面前挂念已久的小徒弟,她这位“老师父”终是叹了口气:“多年不见,回来就好。” 秋青黛见不得这些煽情,于是默默过去把堂前的门关上。 “师弟回来正好。这些天飞鸽传书就像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我们都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她语气略有责怪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纪寒时素知秋青黛话直,他脸上亦有愧疚之色:“宫内连日事忙,未能及时给师父师姐回讯,寒时很抱歉。” “罢了,都说百封家书不及亲见一面,如今能看到你们在宋国好好的,我也放心不少。” “师父说的是。” 秋青黛颔首,引着两人去往内院落座。 四方合院清幽,围绕的松树下还摆了张竹桌,一阵阵药香随风弥散,浸染着明心药堂内的所有人。 纪寒时的手上握着瓷盏,长睫默然垂落,在白皙俊朗的面容上投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所有不能言明的情绪都掩盖在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之下,轻易地瞧不着。 若是平日闻嗅到药香的味道,人的心境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清静许多。 可面前之人如今心事重重,岂非是一缕药香能够冲淡的。 “寒时。” 许曼栀轻唤了他一声,怎料人却没应。 一双似远山的秀眉微微蹙起,于是又唤了声。 ......仍是没应。 秋青黛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寒时这才抬首,慢慢回过神来。 “师父在唤你,师弟怎么在发呆?”秋青黛面容略带疑惑地看着他,眼底却是如旧清澈的关切之意,“宫里琐事繁多,师弟可是遇到了不顺心之事么?” 纪寒时轻轻摇头,不语。 秋青黛看他这般模样,倒是觉得稀罕。 但她也清楚纪寒时不愿开口,旁人强迫无用,只是轻轻点醒道:“师弟,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莫要好了伤疤却忘了疼啊。” “什么好了伤疤?”老师父在旁闻言,眉心却皱得越来越紧。 许曼栀收徒很是随缘,她这个小徒弟还是机缘巧合收下的,十六岁就拜入了自己的门下。 她最是了解这两个徒弟的性子。 大徒弟秋青黛赤忱直率,心怀大义,遇事不平便会拔刀相助;小徒弟纪寒时清冷寡言,总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样,虽然对着常人难敞心扉,但他对亲近之人总是愿意倾尽所有,即便是他自己吃亏亦不自知。 秋青黛和纪寒时的成长经历截然不同,也造就了彼此全然相反的性格。 徒弟长大总有远走的一天,她虽为人师,也并不能强求他们留在自己的身边。 秋青黛比他早几年学成,在宋国开设了药堂,后来纪寒时也离开了纪国,周游各地悬壶济世。 如今细细算来,亦三年有余。 三年不见,青黛依旧,但寒时却变化甚大。 她如今才深深觉得,徒弟们老是报喜不报忧,利大于弊,总像是有很多事情瞒着她不愿说。 “难道为师竟还是个外人?”许曼栀的脸色倏忽变得严肃起来。 “寒时并非这个意思。”纪寒时见瞒不过去,心底叹了口气,于是交代道:“只是我之前不小心受了点伤,如今已然痊愈,还望师父莫怪。” 纪寒时知道许曼栀和秋青黛都是为了他好,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方便让亲近之人知晓罢了。 多年养成的独自行事的习惯,可能是出于保护,也可能是怕连累到她们。 可在许曼栀她们看来,似乎是无形之间,被赫然划分出了一道界限。 不仅隔绝了自己,也隔开了她们。 “已然过去之事,为师不想追究。” “我知道你们都是令人省心的徒弟,即便在异国他乡也能好好照顾自己。但我今日所见,寒时眼底乌青,昨夜定然未曾好好休息,教我如何不担忧?” 许曼栀从前看病患脸色就能辨出哪里有病灶,即便纪寒时极力掩饰,但她就是眼尖得很,并没那么好应付。 “你与为师虽无血缘,但多年师门之情,我们一直是彼此坚实的后盾,何必有所顾虑?” 秋青黛亦点头,劝道:“师父和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若你有事,我们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纪寒时默然垂眸,眼底微动,掩饰良久的一汪冰封幽潭,似乎有一丝动摇的裂痕。 沉静半晌之后,他终于说道:“师父与师姐觉察敏锐,是寒时甘拜下风了。” 纪寒时是想起了苏清宴昨夜给他看的那支发簪,他回去以后,整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思重重,几乎整宿未眠。 若他没记错,这支发簪应该是合欢殿那位琇贵人所有。 他从前曾被御医院派去合欢殿,为里头的妃嫔请过一次平安脉。 琇贵人当时一席素衣,浅施粉黛,慵慵懒懒地卧坐在榻上捧书阖目,她在寝殿内用于绾发的就是这支梨木簪子。 纪寒时那会稍微抬头留意了一下姜玲珑的发顶,结果被榻上之人掀眸时捕捉了视线,他正要请罪,但琇贵人笑意盈盈地摆了摆手,却转而夸赞他容貌俊逸,不似宫内御医,甚至问询了他的名讳。 故而,纪寒时对此事印象深刻。 而且苏清宴并不愿告诉他簪子的真实由来,纪寒时回去之后思虑了良久,不断回忆起郡主昏迷不醒的那段时日,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后怕,脊背亦霎时感到一阵寒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深藏的心绪,时至今日亦无法释解。 “寒时在宋国宫廷行走多日,所见所闻,忽觉有一事,需要去查探一番真相。” “何事?”秋青黛奇道。 “师父或许不知,但此事师姐想必略有耳闻。” 纪寒时目光挪移,轻轻摇晃着茶盏中的翠叶,道:“后宫有一妃嫔,因八字与圣上冲撞,被送入庙中为尼。” 秋青黛恍然大悟:“原来是说这个。这事我曾听病人在候诊时相互议论过,我听到了些。” “宋国的庙宇我不算熟悉,所以目前也不是很清楚这位妃嫔究竟去了哪里。”纪寒时俊朗的眉梢此刻蕴着点踌躇。 “宋国信教徒不少,香火鼎盛的寺庙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一到节日里更是门槛接连踏破,而且护佑的神仙又各司其职,分门别类,若要盲寻,无疑大海捞针。”秋青黛如实说道。 纪寒时显然也知晓其中困难之处,于是点头:“嗯,或许我要去找人打听一下。” “此事虽然在百姓的街头巷尾广为流传,但到底涉及宋国宫廷秘辛,师弟若执意探寻,定要慎重。”秋青黛语气认真道。 “多谢师姐指点。” 纪寒时接着说出了一个反复推敲后,已经有些肯定的猜想:“这位妃嫔是俪贵妃的妹妹,他们的父亲都是刑部尚书姜翰墨......” 许曼栀好似觉察到了其中异常之处,忽而说道:“姜姓?” 纪寒时轻轻颔首:“出宫为尼的妃嫔是琇贵人,与掌管后宫的俪贵妃一样,她们都姓姜。” 头顶葱绿的松树伴微风簌簌而响,几只麻雀悄然落脚在枝丫上歇息,偶尔斜头歪脑地睨着底下的人。 “宋国君主竟未发现不妥之处么?”闻言,许曼栀眉心一蹙,又道。 “刑部尚书姜翰墨乃是宋国朝廷重臣,其长女自潜邸时就嫁与当今圣上,如今在掌权后宫多年,更育有三皇子,一家人皆深得宋承帝宠信。” 秋青黛□□,很快听懂了两人想表达的意思,但她仍是面有疑虑地道:“姜与羌,虽用宋国文字书写颇为相似,但也可能只是巧合。” “未必是巧合。” 许曼栀轻轻摇头,她听到此处,眼神已然凝重。 许曼栀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早年间曾游历到过羌国境内,一个名叫‘呼延’的部落首领诚邀我去医治他的母亲,可惜的是,他的母亲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我用尽药石,也回天乏术。部落在举行盛大葬礼之时,我亦在场,那墓碑上写的姓氏,赫然为‘姜’。” 闻到此处,秋青黛面上难掩惊诧,斟茶时还差点不小心烫到了手:“如此,那羌国的狼子野心,岂非昭然若揭?!” 许曼栀不置可否:“揭与不揭,也得宋国的君主心中有数。” 纪寒时点头,亦是说道:“怕就怕在,刑部尚书只手遮天,当今圣上恐对此一无所知......” 关乎纪国的大事,许曼栀不敢轻视,但最坏的结果也已在心中悄然浮现。 她郑重道:“宋纪交好不易,若盟约被歹人挑拨算计以致最终瓦解,来日羌国恐怕更加肆无忌惮。” 但许曼栀话锋一转,又道:“寒时,你今日所言,可是因为其中关于着照霜郡主?” 许曼栀忽而将目光挪移在纪寒时一向沉静自持的面容之上,她好似看破了面前人的精心伪装,心中了然。 此话不是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日光与树影斑驳地洒落在男人的侧颜之上,映得他一侧轮廓透亮,胜雪三分。 而没有光的地方,晦暗且朦胧,好似携影相随,都一并融合在一副面容之上。 极其矛盾,但又意外和谐。 纪寒时难得释然一笑,轻声回道。 “师父知我。” 第34章 无方楼 三十四章 意欢楼乃是锦城人人皆知的温柔乡,销金窟。 异域佳人穿软纱戴银铃,于高台之上轻歌曼舞,更有富家子弟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是个连风流雅士都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的好地方。 只可惜台上舞姬只可远观,不可近触,偏生有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缥缈之感,无端勾得看客们心痒难耐,连连饮酒,拍手叫好,只为博美人目光留驻。 清悦的琴曲声渐渐响起,身姿窈窕的舞姬开始在圆台中央翩翩起舞。 那台上美人乌发如云,秀眉入鬓,额间点缀着花钿朱红,与那身水袖衣裙上的流光交相辉映,缱绻的乐曲悠长婉转,秋波暗送之间,和着那动人歌声,分外醉人心脾。 寻欢客凭栏饮酒,风流士对景吟诗,佳人低首软语,更有红袖添香在侧,难怪人人都甘愿沉浸在这无尽绮丽的温柔乡中,不忍抽身。 “哟,哪里来的俊公子啊。” 一位穿戴艳丽的女子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过来,扑面而来的浓郁脂粉熏香直往人鼻里钻去。 纪寒时有些不习惯地微微皱了皱眉,轻轻放下了酒盏。 钟妈妈见他一直盯着圆台中央正在翩翩起舞的头牌舞姬,一顿上下打量过后,任凭自己拥有着丰富的阅人经验,也仍是瞧不出纪寒时究竟是何身份。 朝臣不像,皇亲贵胄亦不似。 这般优越的容貌,难不成是那公主府里,出来偷腥的面首?! 不过,她素来对模样俊逸的男子总是格外宽容些。 “公子怎得一个人在这喝酒,可是想让咱们的姐妹一同作陪呀?” 纪寒时未应,他凝着神静听了一会,闻音识曲,台上所奏演的,正是一曲《长歌谣》。 但今日纪寒时来意欢楼,其实是另有目的的。 不过钟妈妈如此开门见山,他便也入乡随俗,认真扮作一副真来寻花问柳的纨绔模样。 像是沉浸于动人的歌曲当中,开口不禁赞叹:“长月当歌,邀人同醉......” “公子好耳力。” 一位打扮极具异域风情的貌美女子,正从身后婀娜多姿地缓步而来,昳丽妩媚的秋水眸里笑意盈盈,轻薄的纱袖隐隐约约展现出底下雪白细腻的肌肤。 佳人丰神绰约,袅娜娉婷,生得更是一副沉鱼落雁,独占姝色的好样貌。 钟妈妈捻着帕子,一双美眸流转过一抹精光,招手道:“玫姬来得正好,你就陪这位公子饮酒吧。” “是,钟妈妈。” 玫姬含笑点头,施礼福身,然后将执于手中的小巧折扇,递到纪寒时跟前。 “公子,便让奴家伺候您吧。” 纪寒时虽然面色无澜,看起来并不如他人那般急切,但仍是知情知趣一般,欣然接过了玫姬手里的折扇,回应道:“卿乃如斯佳人,在下岂能辜负。” 稀罕地见到这位气质清冷,容貌俊美的公子如此这般,钟妈妈笑得花枝乱颤,语气暧昧:“意欢楼的姑娘可都是精心调.教过的,公子虽然脸生,但真是来对了地方。” “玫姬可要好好服侍,莫要怠慢了公子才是。” “玫姬知道。”佳人低眉顺从地应下,然后向纪寒时说道:“公子,这边请。” 轻盈的纱袖拂身而过,隐有暗香浅浅浮动。 纪寒时轻轻颔首:“有劳。” 玫姬引着纪寒时往的二层阁楼而去,那里通常都是接待专门贵客的地方,是青楼女子们的“闺房”。 通过莺莺燕燕的长廊,热闹的凭栏亦有不少男男女女正在勾肩搭背,互相暧昧。 待到转过一侧安静的拐角后,纪寒时才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一派的清冷,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像是一位误入花丛的端方世家公子,但脸上却没有初次登临青楼的局促。 玫姬小心翼翼地斜睨着身旁的男人,如碧玉润彻的眼底划过了一丝疑虑与揣测。 纪寒时似乎能知道她的内心想法,于是在她闺房门口前,顿了脚步。 “玫姬。”他语气辨不清任何情绪,听起来无波无澜。 玫姬心中无端有些踌躇,柔声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沉静半晌,便听到他说:“多年不见,竟不认得了么?” 男人低沉且清越的声线从未变化,只是他的模样变化甚大,玫姬虽一路怀疑,却未能肯定认出。 直到现在,他开门见山。 “主......主子?”玫姬瞳孔微微放大,玉手掩唇,难掩脸上惊诧。 纪寒时停下步履,自如地推门而入,待玫姬一同跟随入内以后,才伸手关上了门。 她愣怔地站在原地,罕见无措地看着男人宽实挺括的背影,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无方楼已经解散,你实在不必如此称呼我。” 无方楼,昔年纵横分布于各国驻点,其以药石和轻功闻名于世。楼中人多擅医道,悬壶济世游走于各地探知情报,也有特立独行者,专攻毒物,活人不医。 许曼栀是无方楼的创始人,她与秋青黛主职医道,而纪寒时多有涉猎,更擅长轻功,平日各司其职。 无方楼一开始不属于任何势力,楼中人也从不掺朝堂斗争,只各为心中所念,求一隅安身之所。 不过后来,自许曼栀嫁入纪国成为摄政王妃以后,楼内人心浮动,那位活人不医的成大夫第一个宣告退隐,后来也陆续有人退出,无方楼的驻点再也无法继续维持,故而日渐式微。 玫姬轻轻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纪寒时如今大不相同的容貌,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戚。 “玫姬始终记得,是主子竭力把我从羌国的人市里赎回,告诉我人命贵于自重,并不卑贱。虽然无方楼的人已然散尽,但主子的大恩,玫姬却从来没有忘记。” 玫姬不懂医道亦不会武功,按理说是不能入无方楼的。 是纪寒时执意带她进去,给那时无处可去的自己,谋求了一个容身之地。 “难为你还记得。”纪寒时眸光平静地看着她,缓缓叹了句:“还是如从前一样,虽身处污浊之地,却是个难得的赤诚之人。” 玫姬闻言,触动心伤,几欲落泪。 人们都常说,青楼女子不自怜、不自爱,满身污浊,即便赎身也难洗清从前身上沾染的斑斑劣迹。 可有人始终记得,她曾经也是干干净净的。 虽然身不由己,但那颗赤诚的心却从未因此蒙尘。 “玫姬不曾改变,可为何主子......主子如今竟都要遮掩真容行走了么?”玫姬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不解地问出了心中困惑。 “异域之人,该在宋国如何自处......” 纪寒时徐徐展开手中的折扇,上面纹绣着拥簇怒放的殷红玫瑰,一如其主人妩媚动人的容貌,窈窕瑰丽。 她直直盯着人瞧时,无端摄魂夺魄,却不自知。 纪寒时心里叹了口气,又自觉地将目光别开,说道:“其实你我都很清楚,再平缓无波的泥潭,也是会吞没人的。” 宋纪交好,皆视羌国之人为豺狼虎豹,天生的血缘,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东西。 “成大夫曾言,易容之药极伤身子,主子又是何苦......” “无妨。” 都用了这些年了,他早就习惯了。 男人把折扇递还,玫姬将其紧握在手心,上面甚至能感受到方才之人尚残留的温度。 纪寒时越是轻描淡写,玫姬的心越是被其紧紧揪住。 “主子是何时来的宋国,怎地不知会玫姬一声。”她语气低婉,似有怨惆。 纪寒时的眸光轻轻落于她的身上,眼神里未掺任何目的与算计,格外地认真,语重心长却又不容人拒绝:“玫姬,我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如今你是自由的,已非昔日那个笼中困兽,何必屈居人下。” 他的语气邈远难掌,好似并非只说与她一人听。 “今日来此,其实是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主......公子既有要事,且说无妨,玫姬若能相帮,定然不会辜负公子。” 第35章 寻芳客 第三十五章 雪无尘难得认识新伙伴,它们都是从草原而来,此刻一路并骑,又像是在相互比较本事一般,皆不愿意落于下风。 苏清宴脸上含着薄薄的笑意,微诧地问了句:“你这马儿好血性,它叫什么?” 晏柯舟握着缰绳,放缓了马匹行使的速度,眼神不禁有些怀念地回道:“逐星。它叫逐星。” 逐星通体为深墨色,像一团极致的乌云,最具有点睛之笔的地方是在其马蹄之上,零星的银灰色斑点点缀在墨夜之间,每当它跑动之时,点点银光浮动流彩,仿似逐星踏月,真算得上是某种巧夺天工的浪漫展现。 “你这样好的马儿,即便是在泉城也不多见啊。”苏清宴心中稀罕地感叹道。 晏柯舟生性张扬不驯,此刻一身赤炎般的红衣在马背上随风翻动,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令苏清宴不禁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见晏柯舟如数家珍,又听闻他继续与自己说道:“逐星是太子殿下赠予舟的十六岁生辰礼,舟与逐星磨合相伴一年有余,它是我此生骑过的最好的良驹。” 因晏柯舟的家父任职太子太傅,故而晏柯舟幼时就是宋承帝钦点的太子伴读。 他与太子两人同窗多年,可谓情谊深厚,虽然已经离开文华殿许久,但这段美好的青葱岁月一直是晏柯舟珍藏在心底的珍贵记忆。 说来,苏清宴只在那天的日夜泉行宫的宴上远远见过太子本尊,依稀想来,虽然记忆中面容有些模糊,但那高挺端方的风姿却是那天宴上一道极为出色的景致。 不过太子殿下似乎总有事务缠身,目前也未有册立太子妃。 想必宋承帝和太后都常常为此着急。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应当是位极好的人。”苏清宴如是说道。 晏柯舟轻轻点头,半晌沉吟,回道:“太子殿下是舟此生最敬爱的人之一。” 惊讶于少年的坦率,苏清宴杏眸浅笑,于是道:“倘若他日有缘,晏公子可否带本宫去拜见一番?” “太子殿下素来性子宽和,自然可以。”少年当即应允,不过他又说道:“听闻临照铁骑与御林军要在八月初举行一场比武较练,不知舟可否有机会前去一观......” “校场多是武将,自然欢迎晏公子这般身手矫健的少年人前去切磋较量。” 御林军参与演练乃是圣上特批,外人未必能够入内,但照霜郡主为临照铁骑主将,自然可去禀告一声,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吗?舟真的可以去吗?” 晏柯舟连连追问,像是满脸不敢相信。 今夜本也是苏清宴与临照王应邀前去晏太傅府中做客,虽然此前王府曾有谨慎避嫌,但如今两家私交还算不错,爹成日得闲,有人陪他叙叙旧也挺好的。 况且,苏清宴还未兑现当日答应与晏柯舟切磋的承诺......如今大好的擂台,她自然不会拒绝少年的请求。 “你忘了,之前我还答应要与你切磋来着。”苏清宴和悦地笑了笑,诚心邀请道:“校场多得是能施展拳脚的地方,届时咱们就在那儿不见不散吧。” “舟多谢郡主!” 晏柯舟侧身拱手,怎料礼毕抬头之时看见郡主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前方,面上一双清丽的远山眉轻轻蹙起,脸色也变得晦暗不明。 一至夜里,锦城的烟花柳巷,勾栏瓦肆中弹唱的笙歌隔岸传唱,整宿的绵延不绝。 红粉色的妍丽花灯随风摇曳,莺莺燕燕的温香软玉,满街都有红袖招。 于是,一段洁白的衣袂在这其中就更加惹人瞩目,但最招蜂引蝶的,则是其主人那张俊逸非常的端雅面容。 素袍加身,墨发如绸,看似格格不入的一株雪柏,但又与周遭环境融合得意外和谐,好似那身洁白的衣衫并不能代表真正的纤尘不染,不落红尘。 人非圣贤人,亦是诸般饮食男女,就连纪寒时这般清淡性子的人都不能免俗。 只是为何,苏清宴眼见此景,心中莫名有些想法竟在悄然转变,一时间堵得内心微微发涩。 郡主忽然勒马急停,惊得身旁策马的晏柯舟随着她的目光定睛看去—— 意外熟悉的面容,竟是那位前不久刚替晏府夫人诊过脉的宫廷御医纪寒时。 隔岸而望,那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也留意到了他们。 晏柯舟微怔了怔,正想打声招呼。 怎料照霜郡主忽然策马转身,像是面前有着一道道无形的拒马拦住去路,她再不愿走那条热闹花街、宽阔无比的大道,而是一言不发地回头,往原路折返。 晏柯舟摸不着头脑,连忙且不解地喊道:“郡主!您怎么......” 锦城条条大路多是相通,前路不走亦有后路,苏清宴遇见此等熟人心中实在尴尬,只是没想到晏柯舟唤她的动静太大,意欢楼门前的佳人都往他那边吸引了看去。 一瞧到那位血气方刚的俊朗少年,花楼的姑娘一时间亦雀跃不已,百媚千娇地连声招呼着晏柯舟,似乎想邀他前来一探此间销金窟、温柔乡。 纪寒时怔了神色,是万万没想到能在此地与郡主相遇,更没想到晏柯舟亦在她的身边策马并肩而行。 见到苏清宴转身欲离,他甚至来不及话别身旁相伴的玫姬,只顾往他们的方向快步而去。 步至石桥之上,便喊道:“郡主留步——” 那声渐行渐近的呼唤,男子意外敞亮的声线混合在月光皎洁的夜里,像是花街隔岸拂来的一道凉风,虽略略弥散了心头萦绕的暑意,但也的确立竿见影地让郡主勒住了马蹄。 人在后头呼喊,她再往前走,就不礼貌了。 莫名的躁意还未下眉头,却又无端攻上心头。 苏清宴进退两难,权衡之后,心中只得无奈叹气。 “微臣见过郡主。” 身后的人已然到了近前,纪寒时虽是追赶而来,但此番气定神闲,又从容地向晏柯舟作了个揖,“晏公子。” “纪御医。”晏柯舟朝他明朗一笑,同时在马上回了礼。 雪无尘是草原野驹,体型高大,而郡主虽是女子,但因本身常年习武,身形修长,体态匀称有度,窈窕挺拔。 苏清宴今夜着的是一身渐变的素色衣衫,自腰部以下是层层叠叠逐渐加深的碧绿涟漪,繁复纹路的浅色花朵点缀于裙尾之间,清媚婉约,但又不失疏落。 为了能够策马方便,她底下依然穿了双便于骑行的浅色长靴。 纪寒时立于地面也需微仰着头,方能清晰瞧见那略微绷紧的背影,似修竹般坚韧,又如此夜朦胧的一轮碧月,直教人心底由衷生出了一点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来。 静了几瞬,苏清宴勒马回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 晏柯舟悄声在旁静观,那一刻他竟能感受到,女子身上克制且压抑的威严感,正如层层递进的潮水那般暗涌着倾泻而来。 谁都知道,照霜郡主是出了名的随和,不仅少有皇室的架子,甚至很少以自己尊贵的郡主身份压迫于人,但今日怎地...... 难道,两人之间竟有过节? 晏柯舟这般胡乱思索,也能恰巧解释方才郡主看到纪寒时在花楼门前,那一瞬晦暗不明的眼神意味。 “纪御医,今日倒是巧遇。” 女子略微启唇,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夏夜里猛然令人降温清醒的雨水那般透彻。 见气氛与局势不对,晏柯舟小心翼翼地开口:“郡主,此地相谈不相宜,不如我们都至茶楼里叙话吧......” 苏清宴却轻轻摇头,说道:“天色已晚,劳晏公子亲自相送,过了前道就是临照王府,我自回便是。” 郡主言语间的拒绝之意明确,他显然也成了这段奇怪气氛里无端被殃及的池鱼。 父亲交代了让他好生相送郡主,但郡主如今吩咐留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晏柯舟左右互瞧,半响也没个结果,只得拱手话别:“是,那舟就先告辞了,郡主慢归。” “嗯,去吧。回去的路上当心些。”女子轻轻颔首,仍不忘善意地嘱咐一句。 “是,舟知道了。” 晏柯舟心下微缓,莫名松了口气。 男子们的视线短暂相接,纪寒时朝他轻轻颔首,亦作拜别。 赤衣少年的策马声渐行渐远,而吴侬软语的青楼佳人仍在低婉高唱,水袖翩翩,引无数风流才子流连忘返。 花街的热闹此刻传到两人跟前,却湮灭成了一片默然的沉寂。 苏清宴将目送少年的视线挪回,却瞥见纪寒时仍伫立于地面,遥遥地凝望着自己。 像是一位世间天地固执于追云逐月的凡人,在无声仰望那一轮难以触及的皓月。 她被他无端灼人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但下一刻又像是在跟旧友重逢叙话般寻常寒暄。 “意欢楼的花酒好喝么?” 言落不待人回,苏清宴的目光落在意欢楼门口尚张望此处的几位年轻姑娘身上。 虽是隔得有些远,但她仍能辨识到,那个身着缥缈纱裙,婀娜多姿的姑娘,应是位容貌倾城的绝代佳人。 就连此等佳人都对他念念不忘,她亦不得不感叹纪寒时的确魅力优越。 苏清宴一向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而面对朋友,她总是宽容有度,任其玩笑亦不恼怒。 可纪寒时对她而言,似乎有那么些许的不同。 虽然前段时间两人放下了身份隔阂相谈甚欢,但今夜的相逢,却令她无端感到心头略略烦躁,不得纾解。 纪寒时眼神清亮,并不似纵饮了花酒的风流雅客,他须臾回道:“花酒虽是甜醉,但微臣觉得,不如郡主当日亲手烹的‘云霭’令人唇齿回甘,时至今日亦令人念念不忘。” 那话尾最后的几个字,像是一段刻意蛊惑人心的低语。 苏清宴指节略扣紧了缰绳,极好地掩饰着无风起浪的心绪。 第36章 误良宵 第三十六章 夜风撩人衣袖,他的话语更是令人无措。 半晌的沉吟,忽然听得苏清宴淡淡开口:“‘云霭’难得,我当时亦托人寻觅许久,难为你还记着。” “郡主给微臣亲烹一盏旧乡茶,犹记当日茶味清苦回甘,微臣至今铭感于心,从而时常惦念。” “只是一盏茶而已。”苏清宴别开视线,目光落在映着月影的湖面,言语听不清情绪:“人这一生要惦念的东西太多了,执念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么。 纪寒时无心风月,只是望着那道尽洒清辉的窈窕修长背影,听着女子的声音逐渐变得缥缈难掌,纪寒时心底竟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锐挫般的钝痛,丝丝缕缕,逐渐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可他偏偏想要亲自去拨开那层迷雾,于是乎坦然回应道:“于寒时而言,只要是与郡主相关之事,微臣都需时刻谨记,从不敢忘却。” 提念旧情是个极其俗套的法子,苏清宴底下虽是心湖微漾,但她回首凝视着纪寒时平缓从容的神色良久,还是琢磨不出任何谴责他人出入花楼的理由。 身份尊卑的高低,郡主能够跨越无视。 可眼下两人之间的关系说白了仅是朋友,别人爱去哪去哪,这是他的自由,苏清宴又如何能多管纪寒时的闲事? 这是件极没道理的事情。 隔岸缱绻绵延的春曲已唱了半阙,风中阁楼上摇曳的灯影将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拉长到了极致。 直到阵阵静谧无声的沉默蔓延,立于地面向上仰望之人,方才忽抬见郡主朝自己伸出了手—— 然后便听得她对自己说:“上来,我送你回去。” 纪寒时微仰着首,忽而朝苏清宴敞开一抹清浅笑意。 像是倏忽间细雨落下,风也一同无声融入了这抹夜色里,仰望者终于用力攥住那轮渴盼已久皎月,他随后亦知礼般回道: “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 · 意欢楼前,三两丽影携伴渐散,玫姬伫立原地,遥看到那头两人共骑的身影,心底无端感到阵阵发涩。 旁边一女子淡淡地斜睨着她如今这副模样,不禁莞尔笑言:“看来这位俊俏的公子一早就已心有所属,玫姬这般好的容貌和技艺却不能留住其心,实在是令人惋惜呀。” “方才的公子并非寻常雅客,休要胡言毁人清誉。况且,折香,你我都是一样的人,谁又比谁高贵呢?”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我只是言说了那位公子一字半句,您就跟我急眼了?” 折香闻得后面半句,秀眉紧紧颦起,不由得嫌恶道:“仅是几日不见,玫姬的口齿伶俐功夫倒是越发见长。不过,谁跟你是一样的人?咱们出身不同,你与我更有云泥之别。” 玫姬却语气平淡,不痛不痒地回敬了她一句:“折香,你不会真的相信,你的家人终有一日会赎你回去吧?” 早闻折香曾是世家女子,只是家道中落被父辈卖至青楼,她一直惦念着有朝一日亲人能将她赎回去。 这种事情见多了,也只有想法天真的人才会坚定相信。 那个亲手送自己入深渊的人,又怎会忽然大发慈悲,再将自己从此地捞出去? “出身卑贱的蛮夷,活该在这勾栏瓦肆里供人赏乐。”折香气急败坏地骂她,姣好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变得逐渐扭曲。 “蛮夷也好,世家也罢,你我如今处境相同,你的话不会刺痛我分毫,而我更无意与你深交,劝你别再来招惹我。” 意欢楼里为雅客争风吃醋的事情屡屡发生,“姐妹”之间唇齿相讥更是家常便饭,就连玫姬初入风尘时都偶有不解。 玫姬漠然地留下一句警告之后,视若无睹地与折香擦肩而过,却未看到,背后之人自她走后,愈发阴狠的神情忽然荡开了一抹笑意,意味不明。 · 夏夜偶有蝉鸣,伴着声声马蹄急踏。 不知是因为其主人起伏的心绪,还是因为她想在宵禁前将人送达目的地。 纪寒时垂下两扇乌黑的睫羽,目光不动声色地瞧着那截白皙秀丽的颈项,浅淡的冰清芍药气味熟悉至极,想必那盒他亲制的香粉郡主经常有用。 冰清芍药,只长于千雪山的峭壁,十分难以摘寻。 照霜郡主便也是这样的女子。 思及,纪寒时心底暗叹了口气,他觉得今夜的莫名焦灼,兴许是因为郡主误会了自己。 但在这话语难言的无奈之余,却也有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各怀心事的两人共乘着一匹雪驹,颠簸之中也令他们相贴的距离越来越近。 顺势环上腰间的手是温热的,一如身后之人呼在耳畔的呼吸。 咫尺间,苏清宴细嗅到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甜腻,眉头不由得一皱。 不过身后之人似有觉察,于是低声问道:“郡主在闻什么。” 背后那一道低沉的嗓音离自己极近,温热的呼吸似乎是呼在了自己的后颈,更无端引起她肌肤一阵颤栗。 苏清宴心尖微颤,但缓过来之后又不免觉得好笑,于是知情知趣地点破道:“佳人脂粉甜腻,沁醉心脾,想必纪郎度过的是一个价值千金的良宵之夜。” 良宵...... 关乎风月的字眼能自郡主口中提及,也属实难得。 不过眼下纪寒时最琢磨不肯放下的,却是郡主称他的那句“纪郎。” 虽是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语气说出,可偏偏又因是郡主所说称谓的原因,听着竟平添了半分说不清的缱绻之意。 雪驹在夜里疾驰,腰间的双手也逐渐收紧。 “若真是一夜良宵,微臣也不至于早早奔赴郡主而来。可若是微臣不来,郡主便要与晏公子策马同游了罢。” 苏清宴本目视前路的眸光闻言微震,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出声:“这倒是我的错了?” “微臣不敢。” “我与晏公子仅有数面之缘,非你想的......” 苏清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向纪寒时解释,顿感心中一杆天平莫名其妙变得倾斜,于是颇为生涩地堪堪止住了话语。 “晏公子不仅才貌双全,更出身鸿儒世家,父乃当今太子太傅,若临照王府与其交好,自有许多益处。” 听得他缓声从容地道来其中深意,苏清宴不免一怔,喃喃道:“纪郎倒是懂得颇多。” “嗯。”纪寒时揽紧那抹细腰,也不反驳否认。 等到瞧见女子如玉般圆润的耳廓边慢慢变得微红,才一点点道出心声:“微臣是向着郡主的。” “一直都是。” 第37章 不速客 第三十七章 山野葱郁,细雨朦胧,清心渺远的禅音从四面八方回绕谷间。 “施主,晚夜雨骤,山路怕不好走,今日就念到此处吧。” 一位腰宽袖阔,圆领方襟,身着海清大袍的姑子双手捻着佛珠跨槛而来。 她抬手轻拍那一位坐跪蒲团上,仿若入定般的女子瘦削的肩,轻言提醒道。 那女子稍稍醒神,顺从地垂睫颔首,几缕未绾的墨发贴在颊边,衬得人容色胜雪,格外素净柔婉。 了净主持扶了她的手起身,交代了几句嘱咐,留下一柄油纸伞后方才离去。 姜玲珑扶着酸涩的后腰缓缓站起,抬首便与满屋神佛打了照面。 莲台上的观音相貌慈悲,玉眸静垂,手持金瓶玉露,一派悲悯众生之象,但此刻门未关紧,泄了几缕夜风,冷不丁地让她打了个寒战。 自姜玲珑离宫出家,已有数月。此间山谷幽静,平日倒也无外人打扰。 她知道这是姐姐姜琳琅的细致安排,因为俪贵妃比谁都怕这件事情的真相败露,牵连到姜府满门,包括她最重视的三皇子前程。 女子宽大的衣袍遮掩了略微起伏的小腹,所幸寺庙里的众人包括了净主持,都还未知道这位宫里来的娘娘其实身怀六甲。 十月的瞒天过海,姜玲珑小心翼翼怀揣着这个背德欺君的秘密,为的是待瓜熟蒂落那日,她能带着出生的孩儿远走高飞,逃离宋国这个是非之地,重新生活。 弯腰执伞的动作对她来说略有吃力,姜玲珑一时间没有留意到门后正立着一人。 她转身时余光瞥见,被那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男人,吓得几乎要大声惊叫起来:“你——” 纪寒时眼明手快,仿似一道劲风掠近她身前,抬手先是捂住了姜玲珑未喊出口的惊呼。 “唔......” 男人身上月白色衣袍沾染着雨露,他手上的力气甚大,几乎要让自己无法呼吸。 娇生惯养的女子眼含热泪,一脸惊惧地摇头示弱,怕的是纪寒时冲动之下伤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而这时,一道清丽悦耳的女声从门口处传来,略有责备地制止道:“寒时,切勿动武。” 言落,纪寒时陡然松开手,姜玲珑失去桎梏,这才喘过气,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许曼栀掀开头上斗笠,露出一副不输宫妃昳丽的姣好容貌,她目光温和,一边搀扶着女子坐回绵软的蒲团上,一边轻声嘱咐道:“姑娘,地上凉,仔细些。” 姜玲珑也没挣脱,只是脸上惊魂未定地巡视着二人,受到惊吓略显苍白的唇瓣紧咬着细颤,半天不敢吭声。 满屋神佛俯瞰众生,庄严的宝殿内男子立于一旁,脸容格外冷漠,而搀扶自己的女子却温婉可亲,令姜玲珑一时间竟也摸不准来者路数。 此地远离皇城,偏僻少有人知,观其二人姿貌,姜玲珑觉得他们不像图财......可那男子偏偏身手矫健,似乎轻易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而且,看着还有点眼熟......只是她一时竟也无从想起。 难道,锦城内的事情已然败露?!还是说父亲已经知晓原委,为保姜府上下,要大义灭亲,拿她清理门户?! 这二人,莫是要来取自己性命?! 姜玲珑这样想着,却忽然冷不丁地听到男人一句意味不明的问候: “琇嫔。别来无恙。” 闻得一道冷然声音唤出自己的宫内旧称,姜玲珑错愕地转过头,惊疑地打量着他的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颤抖着开口指着说话的人低呼:“你......你......你是那日给我请脉的御医?!” “你来此处作甚......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宫内出了变故?! ......还是姐姐遣了人过来传信? 寺庙里消息闭塞,姜玲珑没办法询问那些整日吃斋念佛的姑子,借此打听宫里的事,此刻这位眼熟的御医贸然出现在这里,又似乎不曾怜香惜玉,恐怕......是来者不善。 当然,纪寒时很快就佐证了她的内心想法。 男人似乎能轻易获悉她内心的惊惶:“长乐宫安好。只不过贵妃策划的冲撞天象着实高明,不仅瞒过悠悠众人,还瞒过了当今圣上。” “琇嫔心安理得地偏居一隅,不闻不问。可见这欺君之罪,在你心中也不过尔尔。” 纪寒时话语字字珠玑,根本不复当日初见般恭谨细微的御医模样。 “你......” 一时间,殿内几乎落针可闻,姜玲珑只忽觉身上阵阵发凉,腹中更是隐隐作痛。正值下夜,那白皙的额头却瞬间密布着冷汗,她的一句话堪堪被噎在喉间,硬是没了底气和后续。 女子异常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从而证明了他们当日的猜测多半属实。 姜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她其父姜翰墨扎根在宋国朝廷已久,更掌管着刑部上下以及牢狱重地,此番牵扯之广,恐怕会连着萝卜带出泥,如今还轻易动不得。 许曼栀拧着眉,旁观一路,本不想掺和,但见到姜玲珑现在此副模样,一手捂着腹间,痛苦地低吟着。 出于医者对病痛敏锐,她连忙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然后两指迅捷地搭在了姜玲珑的脉搏上。 半晌沉吟,许曼栀忽而惊诧抬头,望向纪寒时。 “她怀有身孕。” 宫内妃嫔有孕出家可不多见,龙嗣之事可大可小,宋帝不可能会不知晓,除非......她是在宫外时才有的孕。 但许曼栀按其月份来算,却总觉有不对。 纪寒时知晓部分内情,脸上并不意外,只是微挑了挑眉,话语难辨:“倒还有意外之喜。” 姜玲珑吃力地抬眼,一边却死死攥住许曼栀的手,力气之大,许曼栀的手臂几乎要留下一片骇人的淤青。 但见师父不管不顾,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白净的药瓶,纪寒时见状皱眉,眼明手快从她手里接过药瓶,反而先拉了许曼栀起来,挣脱开姜玲珑的抓挠。 许曼栀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师父,让我来。” 许曼栀侧目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这才揉了揉生疼的手臂,轻轻点头。 “她此番胎气震动,血气上涌,稍不留神可能危及性命与腹中胎儿,我们既然是来寻求答案,凡事不可做绝。寒时,你需得仔细些,为师先去外头等你。” 她徒弟既然这般说,许曼栀还有什么不懂的,于是交代几句便识趣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姜玲珑还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男人不疾不徐地踱步到她面前蹲下,倒出瓷瓶中的药丸,二话不说捏住她无力挣脱的下颌,灌进了嘴里。 姜玲珑对此猝不及防,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期间却不忘抓扯着纪寒时的衣襟不放:“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你这是要害我?!还是毒死我?!” 纪寒时松开她,将空掉的药瓶把玩在手心端详,俊逸的面容罕见地浮现出一抹笑意,但细看却笑不达眼底。 “毒药,有时也是一种良药。” “但若人咎由自取,选错了路,最终导致自食其果,那才真是药石无医。” 第38章 请入瓮 第三十八章 纪寒时给病患喂药的手法熟练且刁钻,即使姜玲珑双手不停抓挠着灼烫的喉间,也没办法把已吞没腹中的药丸弄出。 女子声音嘶哑,似乎精疲力竭:“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迫害于我?!” 好一个无冤无仇。 纪寒时缓缓踱步到慈眉善目的塑像跟前,坦然与其相视。他负手而立,月白的衣袂随风微动,却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叫姜烨,对么。” 男人的话语很轻,似乎只需要说与姜玲珑一人听到便可。 可这一石惊起千层浪,身后的女子忽然间僵在了原地,像被石化了一般。 已故爱侣的名字从一位陌生的男人口中提起,无疑是久违且惊骇的。 姜玲珑甚至一时间忽略了此刻身上的疼痛。 “你怎么会知道......你在哪知道阿烨的?!是不是......他......他还......” 抱着有点微弱的念头,姜玲珑本瘫软在地,但此时却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那副空寂经年的身躯,她一点点挪爬到纪寒时的鞋履旁,用尽全力抓住那抹衣袂,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这位...公子!你究竟是......究竟是谁?!” 即使是渺茫若尘埃般的希望,她也用力抓住,不管对方是否怀有别样的目的,姜玲珑也只想要听到结果,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和渠道。 这对困于山野,消息闭塞的人来说,简直仿若久旱逢见甘霖般珍贵非常。 但很快,便见纪寒时轻轻摇头:“我的身份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姜烨的结局,未必不会再次重演。” “你说呢?” 目光淡远地落在她身,似乎隐隐约约带着点荒谬的关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看似关心的话语此刻却听着字字诛心,宛如一盘冷水当头浇下,眼看着姜玲珑眸中的光逐渐熄灭,变得灰暗。 姜玲珑微动了动唇,仍想追问,但见到纪寒时不愿细说的模样,一时便也欲言又止。 其实纪寒时要摸索出姜烨的真实身份并不难,因为当日潜入宫闱,他就曾见过此人。 从遗落的发簪觉察出疑点,顺藤摸瓜寻到寺庙,虽费功夫,但待人见到这位身怀六甲的妃嫔时,那位从前隐藏在琇嫔背后的“情郎”,他的身份和姓氏,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件纪寒时可趁手的把柄。 半晌的静默,纪寒时挪动着步履,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人的手,同时落下一句更令人震惊的话: “不过琇嫔娘娘若要细究,我与你也算得上是系出同族。” 同族?! 姜玲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转过身,死死盯着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容良久,硬是没找到一点符合的特征。 “可你分明......” 怎可能呢?他分明就是中原人的模样...... “非得是褐发碧眼,才可能是羌人么?”纪寒时将目光落回到姜玲珑的身上,其中话语的答案不言自明。 “倘若真拥有如此明显的样貌特征,如何能够瞒得过当今圣上?又如何能扎根宋国多年,不被他人察觉?” 这话倒是正中了姜玲珑埋藏心底多年的怨念缘由。 因为姜翰墨当年执意选她入宫,就是因为她的生身母亲是中原人,而姜玲珑出落的容貌亦偏中原人的模样,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多年以来,每当姜玲珑在那座华丽的宫殿辗转难眠,午夜梦回之时,她都不止一次想要亲手毁掉自己这张脸。 可若如今毁掉又有何用,她都已经被送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当中,未来的自由与光阴,一眼就望到头了。 “公子句句所言,当真是杀人又诛心。” 美人着素袍,眼蕴泪珠的模样着实容易让人心生怜悯。 可偏偏纪寒时此刻的心境无波无澜,脸上更是一派风平浪静,比这庙里修行的姑子看着还要清心寡欲。 男人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接二连三的震惊几乎席卷了她此刻心绪,眼前人显然最是深谙循序渐进之道,请君入瓮的技艺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无人可堪比拟。 苦涩晶莹的泪水从女子秀丽的面庞滑落,她一手捂着自己身上的“软肋”,同时展露出了的,还有兵败如山倒的脆弱。 “琇嫔娘娘,既然您如今疼痛渐缓,精神清醒,可否容在下多言几句?” “公子费尽心思寻到这里,又知晓如此多讯息,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不如开门见山,也好过一刀刀剜着人血肉折磨来得痛快。” 直至那一剂良药生效,她的四肢力气渐复,腹中胎儿似乎也变得安稳,姜玲珑这才忽然惊觉,原来纪寒时给她吃的并非毒药。 “既是同族,那我们就有着共同的利益不是吗?” 姜玲珑琢磨着他话语里的暗喻,反问道:“我不晓公子的身份,只闻片面之语,如何证明公子与我会有相同的利益?” 纪寒时先是无声地笑了笑,像是十分体贴病患那般,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然后一字一句回道:“共同的把柄,算么?” “......把柄?”姜玲珑愣愣地接过,然后望着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睛,无端的压迫感竟令自己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肩,气息便陡然弱了几分。 但很快,这种压迫感就消失了,男人重新站起,探出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擦过观音莲台上的细灰,然后捻在指尖细细摩挲,“扪心自问,数月吃斋念佛,面对满屋神明,日夜聆听禅音,可有平息过一点点,那些仍埋在你心底的仇恨?” “‘家国’二字,对我们这些异族人,是否太过沉重?为自己着想难道就是自私自利么。” “那些既得利益者,牺牲无数人,却在背后安然享受果实,凭什么。” 纪寒时把他人的软肋伤处寸寸剖开,表面像是给人明心,但却是以另一种巧妙的方式,将人拉入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姜玲珑面对他的话语,微怔地垂下眼睫,在目光触及自己那微微起伏的小腹之时,心头无端升起一种执念。 如同星火点点,重新在满目疮痍的心上掀起又一阵风雨惊涛。 是啊,苦痛都让她受了。 那些人凭什么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纪寒时运筹帷幄,步步算计,在他人心防堪破之时,终于伸出手:“仇怨未报,焉能安睡?就算是为了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娘娘也该打算以后,不是么。” 姜玲珑犹豫了数秒,其实内心也在不断权衡,但触及男人的目光坦诚,又念及腹中孩儿心切。 即便是昔日再蛇蝎歹毒之人,为母时的心防又能有多坚硬呢。 见她沉默,纪寒时便循循善诱,直切痛点:“娘娘临产的月份也不远了,在下既通医道,届时定会力保娘娘的孩子顺利降生,娘娘也能少吃点苦楚。” 姜玲珑垂下的睫羽闻言间细微地颤了颤,内心的防线逐步被言语侵蚀,动摇之意渐渐浮现。 此处山高路远,找稳婆为她接生是何等艰难险阻,眼下能知道她怀有身孕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纪寒时如今提出的方方面面条件,不可谓不诱惑。 姜烨的遗腹子,是如今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不允许,也无法接受中间有任何闪失。 日暮已沉,山中禅音空渺远,满屋神佛亲闻见,女子的声音凿凿,目光坚定非常。 “只要能保我孩儿平安降生,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久等了。 这两个月三次较忙,天天加班到十一二点,更新确实不太稳定,但我会坚持完结。 感谢你愿意看我的小说,感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请入瓮 第39章 斜阳错 第三十九章 “郡主,真要去吗?” 明婉被苏清宴半推半拉地站在了铜镜前,今日她破天荒地穿了身轻便的布甲,此刻正满脸不自在地看着郡主在给自己调整那双紧缚的护手。 “当然。”苏清宴帮她系好护腿后,让出几步打量着她全身:“爹之前说了,得让你多强身健体,今日机会难得,不能错过。” “再说了,我也难得见你穿成这样。好看的,多有精气神啊!” 明婉哭丧着一张脸,仿佛全身心都在抗拒,但也知道推脱不得,所以先预告道:“好吧。我只是怕打不过你们这些孔武有力的武将,到时候就要给郡主丢脸了。” “咱们校场的兄弟自然懂得怜香惜玉。”苏清宴倒是轻了轻摇头,乐观地安慰道:“没事,我们切磋都是点到为止的。” 两人出了西厢阁,门口的月阙已经牵了马在候着,见她们出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今日穿着最独特突出的人身上。 男人英气俊朗的眉峰不觉漾开,但行礼时仍旧一丝不苟,不错分毫:“郡主,这个时辰赶过去校场也差不多了,郑总督带领一队御林军精锐过去,咱们的兄弟也在摩拳擦掌准备着。” “好。” “今日天气晴好,想必是个施展拳脚的好日子。” 苏清宴颔首,随后利落地翻身上马,再搭了把手让明婉坐在后面。 一夹马腹,雪无尘兴奋地嘶鸣一声,一马当先往前而去。 月阙紧随其后,他望着那道纤细的背影着了身轻甲,束腰后更显窈窕,不盈一握。 女子在雪无尘猝不及防的疾驰后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男人见状,眉眼便也不觉含了两分笑意,像是在某年某天的某个时候,本来生活习惯都互不相关的人们,因为偶然机会,有了一次更深的交集与了解。 · 竹林与斜阳交错,疏落的风拂在脸上,马上到校场门口时,苏清宴似乎在那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吁——” 苏清宴翻身下马时,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便也适时回首,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那些轻易不展露的沧桑从不写在脸上,而是写在一双始终清澈的眼眸中。 女子惊喜地呼唤:“于兄!” 郡主朝他挥着手,于远骞立马放下了手中尚在擦拭的兵器,大步跑向前,在将士弟兄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拥住了她。 明婉站在一旁,眼见此景,脸上难掩惊诧之色。 苏清宴大抵也是能理解于远骞的。 缺失的自由,流逝的光阴,像无情刀刃,曾日复一日在身困牢狱中的他心里凌迟。 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于远骞来说,却是如获新生般的救赎。 “郡主。好久不见。” 男人点到为止很快松开了她,低沉的嗓音道出一句久违的问候,令苏清宴忆起那段身困囹圄的日子,不由得感慨和苦涩。 她轻轻颔首,关切地问:“都还好吧?” 于远骞朝她笑了笑,眼睛很亮,好似从未惧过头顶的烈阳直照。 “承蒙郡主与首辅关照,于某如今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 苏清宴颔首,然后便跟于远骞邀请道:“今日校场比武,于兄既然来了,那就留下一起看看。” “巧了,月副将也一早相邀于某,所以今日于某才能在这里重新见到郡主。” 苏清宴恍然大悟,不由得一笑,“那正好,其实临照铁骑正需要于兄这样的汉子。”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真实可信,并非玩笑,郡主半叹半揭,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当日在狱中初见,于兄身形魁梧,腿臂宽实,是个天生练家子的料啊......” 这倒叫于远骞惊讶了,“郡主大义,但于某从未习过武,怕是会辱没临照铁骑威名。” “于兄何必过谦,月副将此番安排,倒也是与我想到了一块。于兄是天生的练家子,习武人人都可以习,但身体条件的天赋,往往会更加事半功倍,今日正好有机会,何不一试?” 郡主如此坦诚,于远骞便也不再推辞,随即应下了。 两人方才叙旧寒暄完,月阙就从身后过来,目光落到于远骞身上时,朝他点了点头。 “月副将。”于远骞抱拳。 “于兄,一道去吧。”月阙从马上取了一身轻甲过来,二话不说先递给他。 苏清宴乐见此景,悄悄在心里给月阙比了个大拇指。 “郡主与月副将多番相邀,于某又怎好再作推拒,多谢。” 于远骞从也不是个纠结的人,他拱手行礼谢过,穿上新甲后果然更加英姿挺拔,铮铮甲胄与他其人亦十分相衬。 苏清宴上下打量,颇为满意道:“俗话都说,好马配好鞍,兵器要趁手。我待会让月阙带你去武器库,于兄多挑几.把适合的先用着。”然后转首再跟旁边的月阙示意:“明婉也去,把灵犀之前赠我的那把兽皮短匕给她。” 明婉是知道这匕首的来历的,连忙摆手,倒也不是为了避战:“这可是灵犀自己亲手做了好几个月的,郡主怎么就给我了?” 那兽皮还是用的狼皮,羌军的狼格外凶狠勇猛,能得到一副狼皮,也算证明了那位远在泉城,镇守边关的女将拥有的过人实力。 苏清宴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半是诱哄半是笃定道:“因为你合适。” 明婉一头雾水,想必也没细想到深层,郡主的安排其实别有用意。 “见过郡主。”这时刚好一位领头将士从旁过来,顺道告知一行人御林军已至校场,随时可以开始比武。 “不必多礼。” 言落,苏清宴忽然目光一转,往后瞧去,令人意外的是,将士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纪寒时早早来到校场,方才正要随了领头的将士一同过来门口迎接郡主,不过,他刚来就撞见那一幕。 苏清宴正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拥在了怀中。 甚至是两人分开时,郡主朝人展露笑颜,看起来似乎心情极佳。 他们看起来格外熟识,且两人都着铁骑轻甲,银白色盔甲正映着一道道斑驳的阳光,仿佛熠熠生辉。 “纪兄也来了。” 因着先前疗伤的缘故,月阙与纪寒时此前便已熟悉,还是他先开口打的招呼。 苏清宴确实心情颇佳,见到他走近时,杏眸弯弯:“寒时来得好早,让你久等了。” 那一夜策马同游,灯下宣誓的忠心话语,其实是无形之间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所以今日苏清宴也大大方方地在其他人面前,温和又自然地唤出纪寒时的名字。 纪寒时轻轻颔首,倒也一贯清冷模样。但不知怎地,今日却见他眉眼之间,似乎隐隐约约藏着点戾气。 不应当。 略诧异间,男人回道:“不久,微臣也是刚来。” 不过此刻见纪寒时言语如旧,脸色也并无丝毫不妥之处...... 寒时这般端方自持,清冷心性之人,苏清宴觉得,大抵也是自己生了错觉了。 第40章 寒光凛 第四十章 幽静的竹林校场难得热闹,而此刻战鼓震天,有两位穿着盔甲各异的汉子正在台上摩拳擦掌,朝对方抱拳行礼。 临照铁骑首个派出战的,便是方才接引郡主一行人的领头将士—— “临照铁骑刘长风,请指教。” 御下严苛是其他铁骑同袍对他的固有印象,因为刘长风行事为人总是一板一眼,但他带领军队操练前进时又格外奋勇,其实深入了解过后,会发现他本人不但极讲义气,也极其护短,即便平日训练的手下们多有抱怨,但在刘长风站上台的那一刻,临照铁骑的欢呼声与鼓舞声,亦是前所未有的高亢与激昂。 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比武切磋,但两军代表都不愿丢面,故而看客也都屏息端坐,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 御林军首派的则是一位相貌颇为俊朗的青年,但其实如果忽略他的样貌,只看那一身坚实有力的肩背线条,就能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安全感。 “御林军林栎,请指教。”青年人提枪抱拳,丝毫不惧刘长风手里寒光凛凛,饮血而生的鬼头刀。 若论身体素质,两军相差无几。 林栎承自浩然严谨的皇卫军,刘长风亦是边境战场拼杀出来的好儿郎。 这样势均力敌的首场对抗,必定精彩。 台上。 苏清宴与郑宸礼并排而坐,当第一场切磋开始之前,两人尚在客气寒暄,不过因为此刻的激昂氛围使然,武将比较放得开,周围呐喊助威声难免盖过了彼此说话的声音,所以郑宸礼侧首倾听时,苏清宴自然而然靠得近些。 台上铿锵之声不绝,刘长风与林栎各有回合,鬼头刀讲究力量的运用,劈砍时步步紧逼,而长.枪则略有不同,多看时机与使用者的灵气,随机应变。 当鬼头刀从长.枪杆上划出一道耀目的火星飞溅,而在即将刀削到林栎的手臂之时,林栎一个敏捷的旋身,立马转换了身位,鬼头刀一路疾砍,伴随着火星相携从头到尾,直到枪把的圆形尾端像一个坚硬的阻碍,竟然让刘长风生生停住! 众人只见林栎用持枪的最后一只手,把持枪杆在地面借力一旋,鬼头刀失去阻碍,从而重重落地,此招的威力便也随之消逝了。 苏清宴并不吝啬赞叹:“郑总督首派出场的兄弟,果然武艺精湛。” 郑宸礼微微笑了笑,面上倒也宠辱不惊:“林栎是御林军营中出了名的枪痴,他素日最中意的事情,便是这个了。” “世间武器俱有千百种,但能练到极致的,除了天赋,更是日夜操练的努力与汗水,同样不可忽视。” “能得郡主赏识,乃是林栎此等良将之幸。”郑宸礼朝她轻轻颔首,眼底很是明亮。 二人同为武将,又各领朝廷重兵,郡主能够赞赏御林军的任何一个部下,郑宸礼都会感到与有荣焉。 倒是苏清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面上谦和。 继续专注台上,两军主将偶尔搭话点评几句台上所用招式,倒也觉着十分得趣。 晏柯舟和纪寒时恰好落座在郡主后头不远处,晏柯舟虽然坐在外面,但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自是兴奋观战不必说,但无人留意到的是,他身旁之人的微妙变化。 “这鬼头刀耍得好生厉害!长风力气当真惊人,这般费力的招式都能给抡起来,好似那刀本身就轻飘飘似的!” “轻飘飘可打不出这种步步紧逼的效果,要我在上面,也许只能被动防守了。” 旁边观战的将士都在议论,氛围火热。 不过,此刻台上更火热。 刘长风对敌经验丰富,曾在边境御敌之时,用一柄锋锐的鬼头刀惊退羌军狼骑,不可谓不凶猛。 连躲了几枪捅刺,他找到了反攻的时机! 挥汗如雨但灭不了那柄刀刃下连绵不绝的火星,若他此刻锐利的鹰眸一般明亮。 在数十招的见招拆招之中,刘长风转变了进攻方式,在一招佯攻之后,他不再从头顶挥刀落下,而是瞅准林栎防守的空档,从他脚底抡刀而起! 林栎不由得瞳孔微震。 枪招胜在变换万千,或捅或刺,往往能给人致命一击。 鬼头刀多是运用一击,便让敌人彻底失去行动力。这黝黑的大刀看起来虽重,但刘长风的动作并不笨重,林栎此时用长.枪回防,已是不及...... 枪与刀的首决,已见分晓。 台上屏息凝神,同样沉寂数秒,才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 刘长风的刀终于从林栎的下半部撤出,两人汗如雨下,林栎并不十分在意这场落败,他久违一笑,像是紧绷整场的弦终于可松,抱拳道:“兵不厌诈,栎输得不亏。” 刘长风收刀入鞘,抿了薄唇淡然地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拉着与林栎用力拥抱了一下后松开,真诚道:“你的枪技很好,若论用枪,我不如你。” “兵器无分高低,栎也从中受益良多,往后再对敌此刀,栎必会更加谨慎。” 青年人即便落败,态度仍旧不卑不亢,刘长风朝他抱拳,一时亦深感后生可畏。 挑战者归来,郑宸礼起身,无言地拍了拍林栎的肩背,苏清宴倒是说出了刘长风的心声:“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挂心。况且你这般年轻,后生可畏。” “郡主赞誉,栎必要更加勤勉,不负期待。” 苏清宴鼓励般与青年碰了碰拳,恰好郑宸礼回来,倒也不是落座,苏清宴何等敏锐,不等他开口,先说道:“兄弟们都热身结束了,我与郑总督是不是也该上去比划比划?” 郑宸礼了然地点点头,侧了身让道:“郡主这般说,郑某岂能推拒。” 于是他伸手示意道:“请。” “请。” 旁边一众将士都听到了,一时间台上气氛更加热烈和期待,晏柯舟甚至听到旁边御林军的兄弟问了一句:“咱们总督同样擅用长.枪,难道郡主也是吗?” 晏柯舟与苏清宴熟识,也比其他人清楚些,所以跟人解答道:“郡主在援纪一役所用的兵器就是一柄红缨枪,乃临照王亲锻,比男子所用的枪型更加轻韧灵巧。” 宋军所长,自然不必多说,而临照铁骑的威名,也是从一杆长.枪开始的。 承自父辈,照霜郡主的枪技自然不会输给他人。 但晏柯舟话音刚落,众人却听得苏清宴朝月副将吩咐道—— “且去取我的刀来。” 第41章 锻刀台 第四十一章 郑宸礼的枪尖环上别挂着一根边缘洁白的翎羽,而羽毛中间的颜色鲜红,若泼溅状的血液般昳丽惊心。 据传,此乃南边小国一种极珍奇的鸟类尾羽。 许多年前,此国守城将军在一场战中拼杀力竭,被敌人重伤倒地,他临终前呕血,恰巧溅于身旁传令鸟的尾羽之上,那血便也当即洇开一片鲜红。 尾羽烈红如旧,永不褪色。此痕既昭己身已为护国而殉,也证英雄末路,可叹且光荣...... 后来,当地百姓常取此鸟翎羽悬挂于榻旁,其中寓有“护佑平安,兴盛康健”之意。对于常年刀口舔血之人而言,这是一种图求吉利的美好祈愿。 不过,那遥远的南方小国早已淹没历史长河,而此鸟目前也近乎绝迹,想必也只有宫廷珍藏,御上所赐,众人今日方能有幸窥探一二。 至于苏清宴为何知晓这般清楚,是因为苏长陵也曾拥有一根这样漂亮稀奇的翎羽。 只不过她幼年时贪玩,不知珍稀之物价值几何,便随意取了那轻飘飘的羽毛放在湖中玩耍,当作一叶小舟任意胡闹。 那时她稍不留神,羽毛就已被流深的湖水裹挟着飘远,追也追不上了。 听说,先帝还曾问过父王,所赐翎羽为何不悬于武器之上,苏长陵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便回说是给苏清宴挂于榻旁,图个如意平安。他还说,他此等武夫常年战场拼杀,更怕糟蹋了这御赐之物,故而为之,望陛下原谅。 彼时君臣关系深厚,先帝遂笑,言他牵念家国无可厚非,便也不再深究。 ...... 校场内,众人热火朝天,交头议论声不绝于耳。 未多时,月阙便从校场的武器库中归来。此刻他手中正端着一把被布条神秘包裹着的,一柄黑黢黢的物事。 照霜郡主要用的武器如此神秘,众人的目光也不自觉跟随而去,连郑宸礼亦稍稍敛容,面露几分肃色。 苏清宴明媚妍丽的面容蕴了几分笑意,她从容接过武器,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包裹,逐渐展露出的,竟是一柄令在座诸人见之骇然的兵器——羌国狼弯刀。 弯刀手柄特殊,形似狼首,张牙舞爪,映得此刀更加阴气森森,令人见之不寒而栗。 援纪一役,艰难险阻,血流漂杵,亲历者皆言现场惨不忍睹。 那一个个倒地死去的羌军手里,都死死握着眼前这柄一模一样的弯刀。 谁知敌人毙命以前,又有多少同袍祭于此? 如同敌军杀伐决断,踏破城门,直指同袍的仇与恨,既然双方刀已出鞘,岂有收回之理? 苏清宴稳健行至台间,碧空曜日映出那身银甲凛凛锋芒,光耀无比,竟削减了那兵器自带的森然之气,人们只见郡主唇角微弯,抱拳道:“郑总督,请赐教。” 郑宸礼已是满脸认真与慎重,亦是抱拳回之:“郡主,请。” 如在战场刀剑无眼,何须多言,哪会等人准备,就在言落一息之时,众人已见苏清宴率先持着那阴狠弯刀直冲而去,像是首招就要直接攻至郑总督命门—— 郑宸礼反应亦速,当即枪身一甩,竟是不避,而是迎上挑去! 原本枪已是轻敏之兵,但那是与常用兵器相较,此刻即便是不懂武学的凡夫俗子,亦知狼弯刀更灵,也更速! 仿佛身临其境,重新经历那段已是旧记忆中的残酷战场,苏清宴忽而粲然一笑,人们只见她身形一斜,不仅躲过枪兵突刺反攻,且看那弯刀随主,如影随形,竟然改道刺向郑宸礼的腰间软肋之处! 光照其背,旁人都见那银甲凛凛,弯刀锐利,避无可避! 照霜郡主的招式是如此阴狠毒辣,这巨大的反差不禁让人纷纷屏息——此招诡谲,郑宸礼要作何解? 何解? 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此等危急之际,一杆长·枪若疾风狂舞,拔草寻蛇,忽然间回转半圈换为防守,颇有荡气回肠之势。 枪的力度之大,竟生生荡开了弯刀攻势,枪身在弯刀刺来之时迸溅出零星火花,激得苏清宴迅速避让,往后急退而去。 几尺之距,她紧握着刀柄,另一手扶着被震得半麻的手臂,秀丽的眼眸跟浸了水一般明亮。 苏清宴轻轻咬了咬唇角,手臂仅缓了数秒,似乎仍意犹未尽,她一个箭步往前突刺,不停地与郑宸礼一方发起攻势,乐此不疲。 两兵相接,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而场上二人不知不觉已过数十招,在诸人看得入迷之际,都以为两军主将胜负难舍难分之时—— 郑宸礼使出了一招漂亮且精准的长.枪挑击,仿若四两拨千斤般令人惊叹的枪术技法,弯刀瞬间被不可控的外力挑飞脱手,在座皆难掩惊诧,目视着黑黢黢的锐器在空中旋转着数圈坠落,深插泥土之中,发出一道沉闷声响。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两军主将面上皆是汗水,苏清宴笑吟吟地看着郑宸礼拾回那柄弯刀,郑重其事地递到她跟前,抱枪作揖:“郡主,承让。” “俗话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清宴不敌郑总督枪法技艺,此战甘拜下风。虽输,但我甚是痛快!” 苏清宴上前,张开双臂,大大咧咧地拥抱郑宸礼,不拘小节般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分开,即听得郑总督似是感慨般言道:“郡主是在援纪一战凯旋而归的主将,此番毫无保留地为我等演示羌国弯刀招式,当是一场胜过百场,我等御林军皆是受用无穷,郑某不胜感激。” “郑总督眼明心亮,枪法绝群,我亦有所裨益。” 苏清宴似乎没有一丝丝被对方看透的窘迫,照霜郡主向来坦荡且明媚,她轻轻眨了眨眼眸,狡黠而道:“弯刀不敌长.枪,故而邪不压正。” 郑宸礼内心颇为动容,郑重其事抱拳而道:“天命庇佑我大宋,郡主苦心多为安民术,以身作则,乃诸君儿女榜样。” “知己知彼,未来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