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倾枝》 第1章 落泥 春日,漫天柳絮飞飞扬扬飘满京都城的大街小巷,西城坊间一片人景融洽,东城却是家家紧闭,生怕将祸水引到自己家门前。 前日皇帝下旨,礼部尚书赵家获罪抄家。 抄家持续了两日,赵府上下老小一片慌乱,抓的抓逃的逃,哭喊连天。 旨意上明明白白写着,赵家男丁一律斩首,女子没入宫为奴。抄家的官员当即便几乎将男丁斩杀殆尽,女子一律投入监牢。 牢里蚊虫四飞,老鼠在污水里横行。赵家养尊处优惯了的太太小姐们一进去,当即晕倒了好几个,剩下的都挤在角落里哆嗦,连哭都不敢放声哭。 唯独一人除外。 监牢房檐上的积水滴落在萧文殊额头上,冰凉一瞬,萧文殊睁开眼。 似曾相识的场景,耳边也是和那年一模一样的女人的哭声。兜兜转转四年,她又回到了这里——大梁关押重犯的典狱。 只不过她的身份变了。那时的萧文殊是敌国被俘的公主,如今的她,是礼部尚书赵毅的小妾。 “你……你快过来。” 赵家老母看萧文殊独自一人坐在牢房门口出神,生怕狱卒看她相貌美起了歹心思,忙不迭颤声喊。 萧文殊看过去,赵家女眷的惨状并不出奇,谁第一次从云端跌入泥泞,不是哭着喊着要爬起来呢? 她走过去,坐到了赵家小女儿的身边。 小姑娘抽噎着,说话都不利索:“姐、姐姐........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萧文殊摇摇头:“不会死,你没听旨意上说女眷没入宫禁为奴吗?他们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要你的自由身。” “萧文殊,你说什么!” 赵家正房太太低声呵斥,“阿愿还小,你吓唬她做什么?” 萧文殊没有再开口,但那个叫阿愿的姑娘显然听进去了,哭得更加厉害。 “我,我不想做奴婢!” 萧文殊目光淡漠。从前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可自从她为了活命把自己卖给赵毅,什么心气都烟消云散了。 忽然,一道脚步由远及近来到牢房外。 来者语气不善,将钥匙插在牢房锁孔里,三两下推开门:“萧文殊在何处?” 原本被来人吓得惊慌失措的赵家女眷一瞬愣怔,纷纷看向萧文殊,不知她为何会被提名。 萧文殊抬起头,目光冷静:“是我。” 狱卒冷笑一声,“来人,把她带出去。乔大人说了,要亲审她!” * 典狱已是阴森至极,可狱中刑室更是尤其可怖。 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刑具,墙角边燃了个火炉,噼里啪啦往外溅着火星子。 狱卒将萧文殊推搡进去,萧文殊险些没站稳,好在手扶着石壁,被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这是她进典狱的第二日,她反而平和了许多。 在得知赵毅获罪的那一刻,萧文殊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原来自己算计许多,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可慢慢地,她发觉事情不是没有转机——赵家固然是倒了台,但自己不一定要跟着他们去死。 萧文殊现在,就等一个机会。 “文安长公主,别来无恙。” 中年男人带着些许讥讽的声音从刑室中间桌案前传来,挟裹着小窗外和畅春风拂至萧文殊面前。 萧文殊抬眼。 她认出了那个男人,从前她的姐夫,如今的大梁刑部侍郎乔易之。 乔易之:“多年不见,长公主变了许多。从前的举国明殊,委身他人苟活至今,也是令人瞠目。” 萧文殊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盯着乔易之,这个害她姐姐一尸两命的男人,唇角溢笑:“哪里比得上乔大人,奴才做不够,在我父兄脚下摇够了尾巴,又跑到大梁来当哈巴狗。你用我姐姐,你发妻的性命换得一个小小侍郎的位置,可还心安?” 乔易之眯了眯眼,脸上冷了许多:“你唇齿功夫再厉害,也不看看如今身处何处?典狱归我管束,你固然硬气,可我有一千种法子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萧文殊笑笑:“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忍心杀害,本就不配为人。既然不配为人,又何必在我面前多言?你想干什么,尽管干。要是我死了,必定好好在你乔家列祖列宗面前,告你这个卖主求荣的两姓家奴一状!” 乔易之被她一激,险些就要让人动刑。可转念一想,又把一口气咬牙吞了下去。 他知道,要想从萧文殊嘴里问出东西,一味用刑不可,这是个软硬不吃的女人。更别说,那位贵人明说不许在她身上留伤。 乔易之气得牙痒痒,但不愧是能屈能伸之人,竟然还挤出了一丝笑:“长公主果然有骨气,在下佩服。我此次来,也不是想与公主为难,只是想问问,公主手上,有没有你夫君赵毅通敌的罪证?” 萧文殊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 赵毅获罪,罪名是与胡人里应外合,叛国重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罪过。无非是朝中几位重臣想借胡蛮的手除掉赵毅,究竟谁通敌,还未可知。 乔易之此时来问她…… 其意不难猜。 果不其然,萧文殊没沉默多久,就听乔易之压低声音,朝空中拱手:“阁老开恩。你若是一五一十说出来,便可得自由身,不用入宫为奴。” 萧文殊斜眼瞧他,冷冷地道:“我并没有什么证据,如何能说。” 出乎意料,乔易之一点儿不恼,反而面露喜色。在他看来,萧文殊这是妥协了,至于有没有证据——哼,那不是随手拈来? 他招招手,立刻有人送上一份文书。 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落在萧文殊眼中,便如同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而易举就能要了赵毅和赵家上下老小的命。 乔易之:“也无须你说什么,你只要亲笔写下这封文书是真,阁老自会保下你。” 文书上所有文字汇聚成一句话,便是赵毅祸国殃民,罪无可恕。 室内沉默了很久。乔易之胸有成竹。 他知道这位曾经的长公主对赵毅没有过于深厚的情谊,此时一命换一命,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过了许久,他听见萧文殊轻声道:“没有这封文书,你们便杀不了赵毅,灭不了赵家满门么?” 乔易之尴尬。 这事说来也复杂,本来对赵家上下的论罪已有判果,赵毅死在斩刀下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知前两日又跳出一批大臣为赵毅喊冤,言之凿凿是有奸人陷害赵毅。 至于奸人是谁,不言而喻。 所以乔易之和他的顶头主子,都需要这封通敌文书被证实。 萧文殊是做伪证最好的人选。她本身对大梁诸位,都是一视同仁的仇恨。 萧文殊见他不说话,心下明了。 “恕罪。我无能为力。”她语气比柳絮轻,平静无绪。 她当年委身赵毅,的确迫不得已。但萧文殊有萧文殊的骄傲,要她翻脸对护了自己四年的人下手,她做不到。 乔易之手指骤然攥成拳,腾地从案后站起,指着萧文殊高声道:“你若不识抬举,便没有性命可留!” “你可知,今日阁老不但为你准备了一支笔,还给你准备了一杯酒——端上来!” 萧文殊看着那杯被端上来的酒,呼吸一凝。 那是一杯牵机,剧毒之酒,据说下腹便能立即发作。乔易之要杀她。 乔易之沉声道:“你是自己喝?还是我让人灌你喝?” 萧文殊背靠血迹斑驳的墙壁,退无可退。她不愿意为了性命害赵毅,可同时她也想保住自己的命。 可眼下,她还能拿出什么办法? 乔易之不会给她思索的时机,他显然不耐烦,对狱卒道:“去,灌她喝了。公主,你不愿意害赵毅,可你知不知道,哪怕你只留下一具尸体,同样能害死他!” 看着朝自己逼过来的狱卒,萧文殊瞬间反应过来。杀了自己不是乔易之等人的目的,他们是想用自己的尸体陷害赵毅杀人灭口! 乔易之森森看着眼前场面。 满朝皆知,赵毅把这个敌国公主当作红颜知已,有什么话都和她说,其中自然也能包括通敌因果。 只要把萧文殊的死栽赃给他,那何尝不是铁证? 两个狱卒钳制住萧文殊双臂,瓷杯抵在牙关上,酒已入半口,苦涩弥漫口腔。 萧文殊拼命挣扎,依旧于事无补。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要撑不住把那口酒咽下去,忽然一阵脚步由远及近,飞奔至萧文殊身前。挟制她的两个狱卒痛呼一声,像是被什么重重击打,松了手。 萧文殊剧烈咳嗽起来,不断干呕,模糊间听见乔易之的怒吼:“你放肆! 那个闯入监牢的人高喝: “太子殿下有旨,尔敢不从?” 室中骤然之间多了个人,还是东宫的人。乔易之瞬间缄口,有怒不敢言,恶狠狠瞧着眼前飞鱼服少年问: “太子殿下为何阻拦刑部审案?” “审案?”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刑部审案,动不动就要杀人?” 萧文殊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他挑着一只眉,手里握着方才打倒狱卒的剑柄,语气凌厉。 乔易之自知理亏,咬着后槽牙道:“太子殿下可否知道,这个女人是阁老点名要杀的。” 少年哈哈笑两声:“阁老?乔易之,你当的好奴才,都敢拿阁老压殿下了?这天下,什么时候变成文阁老的天下了?” “慎言!” “是谁该慎言!”少年变了脸色,脸上笑容消失殆尽。 他指着萧文殊,冷声道:“你听好了,太子殿下有旨给你——这个女人,我要带回东宫!” 第2章 太子 暴雨刚刚停歇,日光又奇迹般从还未散去的乌云里冒了出来。各殿香气与雨水蒸出的泥土气息缠斗在一块,**杂草的气味也不肯服输,共同混杂浮于皇宫上方。 太子妃手中的佛殊,已经转了三圈。 两个年轻宫女跪在她身后,双手合十,大气不敢出,如同锋芒刺进脊背。有个稍年长些的宫人打帘进来,看她们一眼,淡声道:“你们先下去。” 宫女如释重负,低头退出去。 “太子妃,那个女人不好了。” 进来的宫女名叫绣儿,跟着跪在蒲团上,状似虔诚,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在佛前能说的。 太子妃嬴氏阖眼,口中依旧低声念着佛号。过了许久,佛号声停,她也掀起眼皮,盯着那白瓷佛像,日光投下来,佛眼也泛了冷酷的光。 “不好了?”她冷笑一声:“太医院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那牵机药实在剧毒,顾小爷还是去慢了一步,让那女子喝下一点——太医的意思,是让太子妃拿个主意,是烧埋还是趁早移出去。” “移出去?太子回来见不着人,你们担得起过么。” 嬴氏起身,踉跄一下,制止了要扶她的绣儿,沉声道:“你拿我的帖,去请姚太医——你亲自去,务必让她保住那女子的命。” “太子妃……” 绣儿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太子妃,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何必呢?太子虽说让您照料她,可太医都说不行了,您不如,不如就让她去了。说到底,咱们宫里,不是女人越少越好么?” 她是跟着嬴氏入宫的侍女,事事都为嬴氏着想。这话说得没错,太子之所以对这个女人青眼有加,不就是因为男女那点事儿么。 可这样的女人越是多,嬴氏不也越力不从心? 嬴氏侧眼睨她,哼笑一声:“你啊,把太子和‘她’,都想简单了。太子救她,是有大用处的——这个用处,或许能保住我们所有人的命。” 她看着窗外暴雨过后的浓厚的雾,叹了口气。 “真是好大一场雨。你去罢,告诉姚太医,若他有办法,我就有重赏。” 绣儿应下,跟着就去请了姚太医。姚太医一把老骨头,正窝在太医院整理案脉,听见是太子妃吩咐,也不敢怠慢。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不忿。平日里他都是伺候宫中贵主的,那些位分低的妃嫔都鲜少会来叫他,这次居然要去给一个戴罪的庶人诊治。 横竖当作医者父母心,走进西暖阁,姚太医只看榻上的人一眼,便知大事不妙。 湿发贴在萧文殊额上,她嘴唇太干,起了死皮,一张脸惨白,几乎没了人气。 几个宫女看见姚太医来,都宛若看见救星,识趣让开一块地方。姚太医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不忌讳,指尖搭上萧文殊手腕,思忖片刻。 绣儿着急:“太医,人到底还成不成?” 姚太医细细想了想,先吩咐徒弟从药箱里拿了几味药丸出来,强迫萧文殊咽下。 “牵机剧毒,所幸没有服下许多。若熬得过夜,便无大恙。” 此话一出,殿内人心提了个七八,纷纷看向萧文殊。都知道太医言下之意便是别无他法,若熬不过夜,这条命也就去了。 绣儿凝着榻上女子,心像被揪住,不忍再看,打帘出去。 她瞧着萧文殊这一条命悬了,本想回禀嬴氏,回到东殿掀起暖帘时却慌忙跪下——太子苏卫回来了。 “奴婢,奴婢给殿下请安。” 绣儿把本想对嬴氏说的话咽下去,有些慌张地问了个安。苏卫低头端详她,淡笑道:“怎么这样慌乱,面上都冒汗了。” 绣儿头埋得更低,嬴氏嫣然一笑:“都是妾平日里惯坏她们——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慢些说。” “是。太子妃,西阁那个——眼见不太好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有些顾忌苏卫听见。怎料嬴氏面不改色:“噢,你说文安公主。姚太医也没法子么?” 绣儿摇摇头。 嬴氏似有些愧疚,“没照料好文安公主,是妾的罪过。还望殿下恕罪。” “公主?”苏卫手放在膝上,语气无情无绪:“她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现在她是我皇家的罪人。” “是,妾失言。” 嬴氏给苏卫递了杯茶,隔了良久方问:“那妾斗胆问一句,要是萧氏果真没了生路,妾要怎么处置?” 苏卫没接那杯茶,嬴氏的小臂有些酸痛,缓缓将茶盏搁置在案上。 其实,苏卫没想过萧文殊会死。 他总觉得,哪怕只剩一口气,这个女人也是会挣扎着从泥泞里爬起来的。 他起身,嬴氏忙问:“殿下去哪儿?” “我去看看。倘若她真的不成,太子妃也不必麻烦,一口薄棺送出去便是。” 嬴氏应了。 苏卫走后,绣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问:“太子妃,奴婢着实不明白。瞧殿下的样子,并不在意那女子死活呀。殿下都不在意,太子妃怎么还为她请了姚太医?她实在是不配。” 嬴氏坐回去,手中捻着那串殊子,似笑非笑:“不在意么?若是不在意,殿下怎会去瞧她呢?说到底,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苏卫到西暖阁的时候,里面正一盆一盆热水往外端。 萧文殊醒了,浑身冷汗止不住地流,浸湿了褥子,也浸透了衣裳。 她眉头纠结在一块儿,看模样难受至极,神智未曾清晰,口中迷迷糊糊地喊着什么,无人能听得清。 她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走了过来,便伸出手去抓,抓到了一片袖口,奋力扯紧,身边传来惊呼声。 “殿下!快让她松开殿下。” 苏卫制止了那个要冲上来的宫女,俯视萧文殊,觉得有些陌生。 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她。哪怕四年前,入京道上,他看见的那个在囚车里的萧文殊,也是骄傲的。形容虽狼狈,人却还是公主。 苏卫开口的瞬间,嗓子有些哑:“她如何?” 姚太医在一边施针,神情也有些焦急:“按说醒了就该见好,可瞧姑娘这样,像是又毒发了。” 苏卫心里不痛快,还没来得及出言,又听姚太医道:“中了毒,身上发热也不打紧。可姑娘的气息一时比一时弱,怕是……怕是难了。” 东宫的庭院很深,眼下入夜,四周只剩下萧瑟,和暖阁中的急促紧凑甚是不搭。苏卫瞧着萧文殊,想抬手去触碰她额头,手一伸出去却又收回来。 他微昂起头,对太医道:“……你只管治,好不好,我都不怪你。” * 萧文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动了动身子,慢慢地才有了些真切的知觉。她轻轻咳了一声,想抬起头,却听一个人声道:“给她倒杯水。” 萧文殊愣怔片刻,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榻边坐了一个人。 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人是谁。 四年前京道,她与苏卫初遇,那时的苏卫是成王,现在的他,是太子。 苏卫褪去了外衫,身上只余一件墨黑色的常服。他坐在那里,静静看着萧文殊,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 “.....。是你,救了我?” 萧文殊有些不可置信。如果要让她在心中列出一个想杀她的人的名单,苏卫必定榜上有名。 那年萧文殊为了能够博得一丝生机,还害了苏卫一把,差点把他从太子位上拽下来。 “是我。”苏卫平静道。他低头看萧文殊,灯火映入眼眸之中,种种过往尽数吸纳。 “苏卫……” “你叫我什么?” 萧文殊深吸一口气:“……殿下。” 她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恐慌,只有深深的疑惑和不解。苏卫不明白,哪怕到如今的地步,她怎么还是脱不下那副公主的皮? 两人一阵沉默无言,窗外树枝相撞窸窸窣窣,苏卫眼中流转墨色,有些冷漠地问:“我救你,是为了问你三个问题。” 萧文殊不言,等着苏卫下文。 苏卫没说废话,直截了当问:“赵毅有没有通敌?” 萧文殊抬头,“殿下,你难道不明白赵尚书是什么样的人吗?还是说,你也想和他们一起构陷他?” “我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到一个结果。”苏卫语气淡淡:“萧文殊,赵毅获罪的前一日,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萧文殊摇头:“没有。” 苏卫颔首:“你知道吗,赵毅通敌铁证,是我的人从他桌案上找出来的,万没有假。既然他没有通敌,那么那封还没来得及传往关外的信,是谁放上去的?” “——我听说,除了你,就连赵夫人也甚少进赵毅的书房。” “……”萧文殊有些不可置信:“殿下怀疑我?” 苏卫注视她许久,方启唇:“你今日身子虚弱,我不问你。你我都知道,赵毅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不一定要断送一条命。就算你有恨,也不该是他这个护了你四年的人。” 他起身,就在走出暖阁的一瞬间,萧文殊喊了他的名字。 “苏卫。” 苏卫回头,看见萧文殊盯着自己,眼里有认真的质问。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活下去只为了报复?” 苏卫不置一词,但萧文殊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因为她接着道:“故国覆灭,亲人皆赴黄泉。我活着,真的只是为了活着啊。” 她勉强支起身,视线一刻也未从苏卫身上移开,一边艰难回忆,一边说: “赵毅获罪前一晚,是宿在我房中。他以为我睡着了,但是我听见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萧文殊顿了顿,就连语气似乎也在模仿当时的赵毅。那晚赵毅宿在她枕边,她迷糊间听见他的叹息。 “这是天命啊。” 第3章 旧恨 四月十五,赵毅通敌案有了转机。 言官们一夜之间改了口风,为赵毅喊冤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往内阁。文首辅不开口了,内阁诸位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向上探口风。 皇帝叫来苏卫和齐王苏全,坐在龙椅上,将一本奏章甩在桌上,问:“赵毅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那谏台帮子书生成天替他抱不平——你们,觉得朕有没有冤了赵毅?” 这话叫人不好接。到底是不是冤枉不重要,既然陛下承认给赵毅论罪是自己的决断,又怎么能驳? 齐王斜看了眼苏卫,见他不说话,干脆先开口:“依儿臣见,就算赵毅并没有通敌,也断不可留了。” “为何?” “自从赵毅下狱受审,朝中风波不断。倘若再论他无罪,恐怕朝中又有居心叵测之人要大作文章。” 齐王今年二十二,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所生。早几年,朝中原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可这几年来,在皇帝有意无意地提拔下,他风头一日胜过一日,也渐渐生了些别样的心思。 皇帝点点头:“照你这么说,他的确该死。” “罢了,你——” “父皇。” 苏卫开口,即使打断了皇帝口中还未说出的谕令。 “父皇断不会冤了赵毅,可也难免有奸人暗中作祟。父皇可知,前日查案的官差在刑部侍郎乔易之家门口捉住一个人。” “什么人?”皇帝饶有兴趣。 苏卫:“那人被发现,是因为夜叩乔家大门。据禁军口述,他一边敲门,一边急呼让乔侍郎救他性命。儿臣让人审了他一番,发现他只是个在长街上卖字画的书生。” “卖字画的书生。”皇帝手支着额头,低声重复了一遍。 “一介书生,能和乔易之扯上什么关系?” 苏卫不语,看向苏全,忽然跪下,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语气凝着:“那书上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尤其擅长模仿别人字迹。” 苏全藏在袖口下的手不自觉缩紧。苏卫此话一出,意思明了。那些证实赵毅通敌的铁证,必定是有人伪造。 赵毅和苏卫交好,苏全早就恨不得他死。 但若是由此契机重查此案,不但赵毅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就连站在苏全身后的文首辅一脉,也免不了被卷入浑水。 他不甘心:“父皇......” “行了。”皇帝摆摆手:“太子,你的意思朕明白。既然此事转机由你起,那就交由你去办。” 走出御书房,苏全叫住了苏卫。 “皇兄。” 苏卫回头:“你有什么事?”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但苏全也不恼怒,反倒笑了笑:“父皇发话,皇兄可有的忙了。哪日我在王府设宴,皇兄定要赏脸啊。” 苏卫不置可否,苏全又问:“我听说,皇兄向刑部要了个女人回东宫?” 苏卫凝着他:“嗯。萧文殊,你见过。” 苏全:“我记得她。当年萧氏为了活命,不惜攀咬皇兄。怎么四年过去,她落难了,皇兄不但不杀了她,还把她接进东宫好好养着呢?” “要是换做我,一定让她不得好死啊。” 他眼中藏着挑衅,苏卫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又为什么想杀萧文殊?” 苏全笑起来:“怎么会?她在我眼里,不过是个下贱的罪人。” 苏卫:“那年你在宫外闯祸,你母妃跪在我母后面前,说你愚笨,此生此世不会动不该有的心思。你若是不记得了,大可以回去问问她——再替我问她一句,倘若你真的动了那心思,她会不会按照当年誓言,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 苏全脸色一下子变了,难看至极。 自从那年他看见母亲涕泪交下,跪在皇后脚边起誓,那一幕便成了他心中永远的耻辱。 苏卫走了。 他没有回头。因为苏全眼中的仇恨不甘,还不值得他去看。 * 淅淅沥沥的雨丝敲在窗沿上,苏卫指尖翻过一页书,书房外传来女人哀凄地哭闹声。 有人拦着不让她进来,女人闹得越发厉害,苏卫皱起眉,将书本扔在桌上,朝外道:“放她进来。” 女人脚步声急促,进来便扑跪在苏卫脚边,声声凄泣:“殿下为何要带那个罪人回东宫?” 苏卫抬起她下巴,端详一阵,忽道:“我是太惯着你了么?” 女人浑身一凛,眼殊子转了转,依旧不甘心,放软了声音身段,倚靠在苏卫腿边:“殿下,妾不是容不下她。但宫中尊卑分明,今日太子妃为了那个罪人训斥妾,是不是逾矩?” “你去找她了?” 女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苏卫口中的她是谁。 她撒娇道:“殿下,妾不过是好奇去看看,太子妃便觉得妾要吃了那个罪人似的.......” 女人姓叶,居选侍之位。生的窈窕纤弱,仗着能与苏卫说上几句话,就连太子妃也不大放在眼里。 更别说萧文殊这个有罪的妇人。 听得太子带了个女子回东宫,赵选侍如临大敌。又不知道从何处打听到这个女人与太子相识在自己之前,更是心中不舒坦。 今日她本想趁着苏卫不在,给萧文殊立立规矩。谁知太子妃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后脚便赶来。不但当众训斥她,还下了令不许她再到西阁一步。 叶选侍不服气,转头就想来苏卫面前告一状。 苏卫听了,二话没说。 “来人!” 随机有宫人进来。苏卫也没废话,头也没抬下令,“拖出去,跪两个时辰。” 叶选侍脸上还挂着可笑的泪痕,一双眼瞪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哭叫一声,一把抓住苏卫袖口:“殿下!殿下为何责罚妾啊.......” 苏卫:“你既然不服太子妃管教,一定要我来管,那便出去跪着吧。” 叶选侍哭天抢地的被拖出去。苏卫合上书,雨丝似乎就坠在他耳边,黏腻不断,叫人心烦。 这一夜的东宫,格外安静。形形色色的人,揣着形形色色的心思,共同在暗潮中沉浮。 卯时,东宫上下便渐忙碌起来。宫女太监们早早换上值服各司其职,脚步匆匆。几个院里的主子能稍稍在榻上多留些时候,但不多时,也被身边大宫女拉开帐子,轻声唤醒。 萧文殊素衣披发坐在铜镜前,镜子里落出她未施粉黛却如清水芙蓉般的面孔。她静静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指尖轻轻触碰镜面,似乎真的摸到了那张脸。 萧文殊不喜欢自己的模样。 太柔弱了。 这样一张脸,只能藏在深宫,怎么能在如今世道拼出自己的天地呢? “娘子,该喝药了。” 身后帘子被抬起来,走来的宫女穿着碧装,眉目和顺。她是太子妃派来伺候萧文殊的宫人之一,与萧文殊相处不过三日,谈不上熟悉,却也是尽心尽力。 她手中托着一木盘,木盘上盛放的瓷盏一进屋子,屋中便弥漫苦涩的中药味,丝丝缕缕绕到萧文殊鼻尖。 萧文殊没有回头。 她自小便不喜喝这些苦东西,国灭之后,更是有什么病痛都自己捱过去,极少喝药。 如青走过来,把药碗搁置在萧文殊旁边的木案上,劝道:“太医说了,娘子身子向来不好,早该调理。如今娘子到了东宫,又承蒙太子妃关照,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萧文殊点点头:“是啊,我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再做出这样一副忧愁不断的模样,不就真是矫情了吗? 如青无声叹息,对萧文殊柔声道:“娘子把药喝了,随奴婢前去正殿一趟吧。皇后娘娘来了,指名要见娘子呢。” * “你说,是太子硬要把她接进东宫?” 东宫正殿中,檀香氤氲。当朝皇后坐在上首,身后两名宫女手持羽扇,静默而立。皇后手中捧着一暖炉,仪态庄肃,不苟言笑。 太子妃立于下首,垂眼恭顺,闻言答道:“回母后,此事儿臣不敢做主,的确是太子的意思。” 皇后鼻哼一声,似有责备之意:“荒谬。这样的女人,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入宫的?你也该劝劝太子才是。” 太子妃屈身,“是。儿臣也劝过殿下,可瞧着殿下心意已决,便不敢再劝,是儿臣的不是。母后,儿臣入东宫不算久,只知道这萧氏与殿下相识甚早,其余一概不知,敢问母后,可知萧氏是个怎样女子?若她品行不端,儿臣也不容她留在东宫。”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皇后瞧着她,许久不言,半晌淡道:“毕竟从前是公主,自小也是长于宫中,品行不端谈不上,不过留着她,确有些不妥。” 她顿了顿,道:“你可知,近日前朝为着这件事,闹得可谓不可开交。” 太子妃抬首,“诸位大人觉得殿下不该留她?” 皇后冷笑,语气森寒如同屋外树梢上久久不化的冰雪,“近日赵毅的案子又起风波,他手下属官翻了供。陛下又接到弹劾奏章,说赵毅当年为了保这个女子,包庇不少敌国余孽,实在有违国法。” “此事陛下十分在意,恼怒了好几日。你们这个时候把她迎进东宫,不是上赶着让那些言官口诛笔伐吗?” 太子妃不敢反驳,也不辩解,默默听着。殿内明亮,却四处弥漫着让人胆寒的气息,皇后深吸一口气,放下暖炉,问:“萧氏怎么还没到?” 宫女拜答:“回娘娘,奴婢已经传来话,应是不多时便到了。” 皇后不再言语。她入宫已然二十年,久居凤位,虽不是太子亲生母亲,却也是养育他成人,自然明白他的秉性。他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便是怎么也拉不回来的。若他真的心仪萧氏,强行将萧氏驱出宫,也有损母子情分。 再者.......东宫里,那叶选侍仗着母家势力蛮横妄行,是该有个人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道太子不是非她不可。 她扫了一眼静默的太子妃,语气稍缓:“罢了。你也不必觉得为难,待我见过萧氏,再做决断。” 萧文殊到的时候,已有宫人在外等候。宫人引她进去,待到站定,萧文殊俯身下拜,口中却什么也没说。 皇后瞥着她,也并不叫她起来,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忽然咳嗽起来。太子妃忙询问:“近日天寒,母后可是着凉了?” 皇后摆摆手,“不碍事,无非有些火气。” 她视线重新移在萧文殊身上,语气平静无波,但又藏着锋芒。 “你抬起头。” 萧文殊缓缓抬头,依旧一言不发,似乎只要皇后不问,她今日便可以一直不开口。皇后细细端详她,忽然笑了。 “我可算知道,太子为何喜欢你了。我记着,他只与你见过两面,便能多年对你念念不忘,想来,你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第4章 小轿 萧文殊察觉到了皇后言辞中的的暧昧,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强稳住身形,一字一句地回道。 “妾已是无家无国之人,既被赵大人所救就是他的人了,妾愿为夫君侍奉赵家老小。”她姿态卑微,语气却是万分坚定。 她萧文殊是命贱,但也不会任由自己被这般嘲弄摆布。 赢氏眸中划过几分诧异,迅速接茬:“母后,既如此……” 她的声音被皇后抬手止住,皇后嘴角漾起温柔的笑,吐露出的言语也令人如沐春风:“竟有这般孝心,是个好孩子,快些起身吧。” 萧文殊本就心力憔悴,加之跪了这些时候,早就失了气力,生生被身后的嬷嬷架到了圆椅上。 “真是我见犹怜。”皇后扫过萧文珠白腻的脸上细密的汗珠,心下已经有了七分成算。 女官为萧文珠上了新茶,萧文珠迟迟不接,眼神顿在茶盘之上,精美的茶碗边赫然是一个脏污的络子,水雾缭绕间刺痛着萧文珠的双眼。 那是萧文殊亲手打给阿愿络子。 赵府的人们虽面上不显,但打心底都讥诮她的出身 ,除却年幼的小姑子阿愿真心待没有一人真心待她。 皇后将这阿愿专有的物什摆上明面,这是**裸的敲打。 萧文殊曾经天真地认为没入掖庭已是赵家人最坏的去处。 她没有想到的是,齐王并非太子,以他眦睚必报的心性,他对待视为眼中盯的赵家必定是加倍残暴,届时若是没有皇后太子等人从中调停—— 教坊司,就是赵家女眷的归宿。 萧文珠颤抖着手接过茶盏,温热的茶香席卷了她的五感,带她回到了最混沌的日子。 她曾在那魔窟停留过,事到如今,恐怖的阴影还会时不时的缠上她。 皇后端坐高处,将萧文殊眼神空洞地将茶一饮而尽的样子尽收眼底,有软肋的人才更好利用。 转眼对上太子妃投向她疑惑焦切的目光,心下暗叹,赢氏出身大族,从不肯为她所用,这个萧氏操控起来倒是顺手。 “本以为你心里藏奸,没想到是竟是个妙人,赵尚书能有你伺候着,真是好福气。”她扬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皇后转向太子妃,“既然太子中意萧氏,不如就遂了他的愿。”她笑吟吟地道:“和太子做个伴。”她像是在谈论一只猫儿的去留。 长袖下的手指紧扣,短短的甲钝入肉里,萧文珠面上却是一副顺从的模样。 赢氏算是想明白了,皇后自见到萧氏起就没打算让她搬出东宫。 她心中暗恨,却不得维持太子妃的体面,忙起身谢恩:“儿臣谢太后成全。” 萧文殊失魂落魄地起身,也跟着跪了下去,她的前额被冰冷的地砖压迫地生疼。 他们将下位者视为草芥的虫豸,当她萧文殊是没有血性的玩物吗?你们真是小瞧了她,敢让她入门,今后,定让皇室永无安宁之日! 皇后见太子妃那强颜欢笑的面孔,心里如明镜似的,缓缓开口:“你们二人都是侍奉太子的,有些事儿还需要明了。”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两人齐声答道。 见她们俯首帖耳的样子,皇后勾了勾唇:“快些起来,不过一些女人间的家常话罢了,何必如此拘束。” 她慈爱地将二人招呼到身边,竟真的唠起家常来了:“前几日看见娘家嫡长孙真是愈发讨喜了。” 太子妃神色一滞,却还是笑着应和:“与殿下成婚这么些年,儿臣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她眸光流转,直勾勾地盯着身旁的萧文殊:“若是妹妹能为殿下诞下一二半女,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文殊听出了赢氏这话纯为恶心她,顿觉世事荒谬,她与苏卫的孩子?她与狱中的赵毅都还未断干净。 “妾身伤了身子,恐怕没有这子嗣命数了。”萧文殊垂眸道。 “是吗?太子妃拾起的萧文殊手,柔声宽慰:“妹妹放心,本宫会为你找最好的大夫。” “罢了。”皇后扶了扶眉骨,面上去并无震惊之色,想是已经把萧文殊的底细摸透了。“子嗣的事以后再论,黄女官——” 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官从屏风后走出,她恭敬地对萧文殊道:“奴婢负责贵人的册封礼。” 册封礼当日,京都突然刮起了妖风。 起初,它带来了遮天蔽日的黄沙,所有房屋上都盖上了层浊黄的沙砾,吓得京都人纷纷禁闭门窗,都以为胡蛮来犯。 午后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倾盆大雨,满天的雨水随着大风乱舞,不管不顾地洗涤着一切污垢。 萧文殊就在这是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送进了东宫。 漆黑的轿中萧文珠跟着轿子颠簸摇晃,时不时有雨珠飞溅进来,她轻轻抚摸着精致的轿帘。 这喜轿于她,不过是漂亮些的囚车罢了。她把自己卖给赵毅时,比如今光这景更加凄凉,在她看来,没什么两样,从一个牢笼进另一个牢笼。 如果她故国的旧人还在,一定会像这惊雷一般,震颤心肝地咒骂她吧。 萧文殊入东宫,赵家人只是个籍口,而她真正的野望则是不可言说的。 “良娣,到了。”帐外传来采薇的声音。萧文殊被她扶出了轿子。 萧文殊坐在喜床上,听着丫鬟们忙活的声音,这些繁文礼节,她早已经历了一遍。 待她们都离开了,她听见采薇轻声细语地道:“良娣,皇后娘娘请您尽管放宽心,从前的事都是浮云,先下您成了太子殿下的女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萧文殊猛得掀开了盖头,红烛下她面容摇曳着摄人心魂的光,她眸中却异常坚定,只是问一句:“我何时能去见赵家人?” 采薇是皇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确保她能够在太子身边为皇后所用,萧文殊也懒得跟她客套。 “良娣莫急,待您在这东宫站稳脚跟,有了太子的宠爱,还愁见不到想见之人吗?”采薇这话说妥帖温柔,却又绵里藏针。 她萧文殊必须成为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才能对皇后提出要求,思及此她就一阵恶心。 “我知道了。”萧文殊垂眸,脑海中浮现出苏卫的身影,明明是不露圭角的端方之人,与她的交集不过寥寥几面,两人甚至还有未解之仇,为何人人都认为太子会对她另眼相看? 正思考着,一个婢女推门而入,竟未见有人通报。 “太子殿下今夜留宿书房,良娣不必等了,早些睡吧。”那婢女敷衍地行了礼,传完了话转身就走。 “怎会如此”采薇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姐姐请等等。” 听到即将独守空房的消息,萧文殊反而释然了,自顾自地拆卸起来繁重的钗环。 男女之间不就那点破事吗?正好,她可以在今晚好好思考应该如何在这东宫苟下去。 待她为自己梳洗完毕,采薇也带满脸地笑意回来了,她跨过门槛,萧文殊见她带着一个食盒,还以为是专程带给她的,却听采薇解释道:“奴婢打听清楚了,太子殿下今日头风犯了,先如今各宫娘娘们正上赶着侍疾呢。” “侍疾?”萧文殊秀眉微簇。 “是啊。”采薇忙不迭地催促。“良娣您也须在太子面前露个脸了。” “可是。”萧文殊觉得这事疑点重重,下意识地想拒绝。 采薇却已最快的速度打消了她的疑虑,她突然正色:“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若此事一月内干不成,齐王那边的势力她可就弹压不住了。” 她们二人现在是利益共同体,若不能使皇后满意,她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去便是。”萧文殊现在受不起威胁,伸一头是不忠缩一头是不孝,既然做了做出入宫的选择,只得一条路走到黑。 青宫,太子妃的寝殿,她跪在殿内的小神龛前默念着佛经。 神龛前是各类奇珍异果,檀香缭绕,尽显上供人的诚心。 周围的婢女个个敛息屏声。 一名宫女匆匆地入殿,跪坐在她耳畔密语了几息。 她那张慈悲为怀的脸孔露出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她果真的去了书房?”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千真万确。”说话的正事萧文殊所见婢女。“她的丫鬟听信了奴婢的话,奴婢亲眼看见她们主仆二人被人领着往书房那去了。” “菩萨保佑。”赢氏感叹出声,她转动手中的念珠,又语气虔诚地道:“菩萨保佑殿下早日康复。” 那婢女看着太子妃这般姿态,面上还是谄媚的笑着,悚然之感却从脚心升起。 在这东宫,太子对人最是宽和,可唯独有一条不能触碰的禁忌——不要在太子犯了头风之际靠近书院。 曾经有个想要邀宠的李选侍,在太子犯头风时别出心裁送了羹汤给太子。 第二日却没有人再见到过她。 太子妃对外宣称此女因病暴毙,还给他家中许多赏赐。 可是宫里的人都门清,那位李选是因为闯入了太子的书房…… 今夜,萧良娣怕是凶多吉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小轿 第5章 藏娇 萧文殊手提着盏微亮的宫灯,在狭窄的竹道上踽踽独行。 采薇早就离她而去,再三嘱咐她要好生侍奉太子殿下。 风弄竹林,竹影绰约,萧文殊却无心欣赏这风月景致,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向远处那暖光靠近。 她越是靠近书房心下愈发惊惧,眼前不仅没有忙活着侍疾的太子妃妾,甚至不见一个婢女的身影。 萧文殊想要回头,却瞥见太子书房中那明亮的灯光和堆叠着的文书。 一股强烈的**指引着她走进了书房,她将宫灯收好,稳下心神缓缓出声:“太子殿下,嫔妾萧氏求见。” 久久不闻应答。 萧文殊犹疑着起身,提着食盒,向里间走去,同样是空无一人。 她退回岸几前,她清楚地看见,文书上朱红的“赵毅”二字。 文书上列举着的赵毅案的条条疑点,她颤抖的眸快速扫过,最后定在文末的署名——裴恣。 他是大理寺少卿,太子的表侄,也是当日救她出监牢的少年,裴恣为赵毅平反似乎合情合理。 可是……萧文殊目光下落,她看到在文末,太子的墨印,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现着“驳回”。 萧文殊眯起眼睛,分明在前几日,太子还对她步步紧逼,摆出一副誓要为赵毅平反的姿态,甚至还怀疑是她萧文殊故意陷害赵毅。 这封被驳回的文书似乎剥开了太子伪善的一层面具。 “真是有趣。”萧文殊喃喃自语。 她小心地将文书放回原位,分毫不差,见四周未生异变,本打算就此离开,临到门口,又折返了回来,直接在太子的书房中翻找起来。 自亡国那年起,萧文殊一直在生命线上挣扎,却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族人。她在赵府拼命地讨好赵毅,为的不过是他手中的消息。 每每在他的枕边,她都算计着如何能让这个男人更依赖她一些,慢慢为她所用。 萧文殊确实做到了,下狱前的赵毅几乎沦为了她的傀儡,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萧文殊也通过他打探到了许多故国的消息。 遗憾的是,即使身为吏部尚书,赵毅权柄依旧有限,太子可就不一样了,皇帝痴迷炼丹,不问朝政,军国大事皆出于东宫。 萧文殊苦苦搜寻了半天,也就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宗室旁枝被流放给披甲人为奴的消息,卸了气般地瘫坐在地上。 她还记得那一天,山河俱碎,为保皇室体面父皇一把火将宫殿点燃,她所有的亲人们或许都已经葬身在了火海里,只有她还心存侥幸的在敌人手下苟延残喘。 时间容不得她在这里自怨自艾,她撑着手肘艰难起身,转头收拾起了书房,将一切恢复原样。 萧文殊注意到一整部论语被她弄得稍微移了位,伸手去摆正,却发觉这触感不对。 她将整部论语轻松地取了下来,放在手中摇了摇。 竟然是空心的书。 她沿着书封将这部论语打开,里面的东西却令她十分眼熟。 空心的书中整齐摆放着女儿家的首饰,都是很老旧的款式,却至今都光华如初,显然是经常被人保养把玩。 她怎么不会认得,这些首饰分明是萧文殊做公主时的物件!竟都被苏卫搜罗去了。 萧文殊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书中的一只玉玦,细细的摩挲着玉面的纹路,这玉玦本该是成双成对的。 她很快就从迷惘的深思中挣脱出来,将《论语》放回原处,更加仔细地观察这座书房,视线定格在离书案最近的书架上。 萧文殊往脚下垫了凳子,准备一本一本地检查上层的那些大部头,她敲了敲最左侧的第一本,使劲想要将它抽出,却以失败告终。 萧文殊看着书与书宽大的间隙,顿觉有异,试探着向里一推——霎那间天旋地转。 她的脚下一空,连人跟着椅子掉入黑暗里。 萧文殊险些后脑勺着地,幸亏她下意识地侧身,加之这个地窖挖的挖得不深,她只是左手受了点伤。 头顶的亮光在一瞬间消失,萧文殊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血腥味。 明明极有可能命丧于此,萧文殊却咯咯地笑了起来,为自己狼狈的姿态,为此夜的疯狂,为了这般歪打正着。 正所谓狡兔三窟,有些权势的人就喜欢建些地道私牢什么的,很显然,苏卫也有这个爱好。 “谁?”沙哑的声音仿若受伤野兽的哀鸣,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万分瘆人。 “跟你一样。”萧文殊晃悠着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不可能。”那声音讥讽地道:“你是他的人。” “谁的人?”萧文殊不解,她已经离这个让一段距离,不敢再靠近。“太子吗?” “别跟我提他。”那人情绪突然激动,语气中似乎含着滔天的恨意。 “哦~”萧文殊眼珠子乱转,心中预想了无数地可能,这人好像不能动弹,被太子囚禁在这里,是政敌?仇人?还是情人。 她左思右想,觉得太子这人平时看起来正正经经的,说不定有些特殊癖。 眼前这人——说不准是他的那啥,此其次,嘴上跟着婉转的问了出来:“你是太子的囚徒吗?” “呵。”那人冷笑:”“也算贴切。” 萧文殊皱皱鼻子,她懒得跟这人讲谜语,她只想知道怎么出去。 “同时天涯沦落人嘛。”她又走近了几步,向虚空处作揖“您可知道出路在哪,我出去了就找人来救您。” 她的嬉皮笑脸换来的是长时间的静默。 就在萧文殊准备自寻出路的时候,那人却答非所问:“你靠近我一些。”那是一种难掩激动又拼命将嗓音放得轻柔的动静。 听得萧文殊毛骨悚然,她一下窜得几米远,忍不住开骂:“你疯了吗?” “我没疯,是他疯了。”萧文殊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还粗粝如沙的嗓音,这会却轻声细语起来,语气中竟还带着委屈。 “闭嘴!”萧文殊委实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她开始四处摸索,寻找潜在的机关。 “只要你靠近我一点,我就告诉你出去的办法,我保证。”他极尽蛊惑之能。 萧文殊才不吃他这一套,并且大声的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我靠近一点?我一靠近,你就把我耳朵咬掉了怎么办?” “我怎么舍得伤害你?”他似乎想要扑向萧文殊,身上传来铁链甩动的声响,他将语气尽量调得平缓:“我的四肢都被人拷住了,要宰割也是你宰割我。” 萧文殊不禁感叹苏卫玩得可真花,可他还是不能轻易信任此人。 她迟疑地开口试探:“你可知道你能镣铐的钥匙在何处?我可以帮你。” “自然是在那个人手里。”黑暗中传来他愤恨的声音:“他是永远不会放我出去的。” 萧文殊听得头皮发麻,经过她的一番摸索,她没有找到任何的凸起,这个人似乎是她出去唯一的希望。 “你要是能帮我出去,我必报答你。”她一步步靠近地靠近那人的位置。 在黑暗中,她触碰到了冰冷的铁链,她心下一紧,这铁链起码有手臂那么粗,锁一头猛兽都措措有余。 “到我这来。”他轻声呢喃,温柔缱绻得像是在对情人低语。 萧文殊再也不敢靠近,只是冷冷地道:“就在这说吧。” “好,我说。”他声音沙哑:“开关就在我的身后。” 萧文殊下意识就是质疑,但是转念一想,此人被捆绑在此,确实不可能碰到自己身后的墙壁,可是他这样句句诱导她靠近,实属可疑。 萧文殊偷偷将头上的银钗取下,攥紧在手心,若是此人胆敢造次,她就将他的脸扎成马蜂窝。 萧文殊缓缓地朝那人的脸靠近,黑暗中,她与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却浑然不觉,她将自己温热的呼吸打到他的脸上。 一只手终于触碰到了墙面的凸起,萧文珠迫不及待地按了下去。 整个人几乎贴在里那让的身上,鼻尖除了血腥味还萦绕这一股淡淡的冷香。急促的呼吸声喷洒在她的耳边。 轰隆! 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暗门,流动空气洞门处刮来。 突如其来的狂喜压过了萧文殊的不适,她下意识向那处暗门跑去。 “等等。”那人的声音从身后穿来。“你说过要报答我的,不许食言。” “你也说了,能放走你的只有太子,我无法左右太子的想法。”萧文殊握紧了手中的银钗。 “你确实不能。”那人语气平静,忽而扬起几分希冀:“我成天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希望有人能够配我说话。” 他身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他近乎以央求地姿态与萧文殊谈起条件:“每旬的这一天,你能来看看我吗?” 萧文殊被他的要求雷得外焦里嫩,这完全不想是一个心智正常的成人能够说出的话,反而像个缺爱的孩子。 她在颅内脑补了一出苏卫如何对他自小强制哎的戏码,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她回答地干脆:“不许将我的事透露半分给苏卫,我每月都来看你。” “好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知是否是萧文殊的错觉,她竟从这男人的嗓音中听出了窃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