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春台》 第1章 镜中月 四月的江宁总是多雨,绵绵密密的细雨如水幕般落下,铺在江南潺潺的河流和青砖黛瓦的屋头。 雨幕下的小巷幽长潮湿,朦胧烟雨中,杏花巷最里处的一户人家内,婢子们提着衣摆步在庭院内来回穿梭,在行色匆匆的人影中,江莳榆孤身一人站在屋檐下,望着青瓦沿边滴滴坠落的雨珠出神。 这是她来大庆的第十五年。 来这个朝代之前的事她或多或少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来这里的那个夜晚很黑,那天她正跑完最后一个程序回家,路边的灯时亮时灭,她看不清前方,只能通过反光避开水洼,在她正专心躲避水坑时,耳畔突然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下一刻,再睁眼,她便成了江家呱呱坠地的女婴江莳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缓缓伸出细若削葱的手,湿凉雨滴划过她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发出叮当清脆的响声,江莳榆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一下。 好在江家并非小门小户,而是永宁名门,族中子弟芝兰玉树,满门清贵,因此她虽然穿越到这个处处不方便的古代,但仍然无忧无虑的活到了今天。 甚至还比之前在现代的时候过得更好。 “小姐?小姐?” 少女脆嫩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定定看了眼面前的少女,身着桃红绸袄,豆绿背心,梳着麻姑髻儿,眨着水亮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这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小桃。 莳榆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小桃赶紧捋平了被她摸得有些毛躁的头顶,撅着嘴道:“小姐还问我呢,你在这底下站了这么久,也不知叫小桃给你添件衣服,一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办?” 莳榆哼了一声,骄傲地昂头:“着凉了正好,我就不用去学堂读书了,每天躺在房里假装养病,再让刘婆给我做些好吃的!” 小桃简直要被自家小姐的懒惰惊到了,永宁的世家小姐们为了嫁个好人家,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读书、学女红、学琴艺,而小姐呢,每天熬夜看话本,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要不是老爷随和,早将小姐赶出府去了! 她刚想再说什么劝劝小姐,忽然听到门前传来水花 刚才忙碌的婢女们赶紧收了手上的东西,安安静静地候在门两边,江莳榆皱了下眉。 父亲今日回来这么早? 还未来得及多想,她便习惯性地跨过台阶向下走,全然忘了院中还在下雨,小桃大叫一声赶紧从屋里抽了把油纸伞,慌张撑开跟在她的身后,还未站定,眼前的门就被人从外打开了。 刚踏进家门的江恒山忙着低头拍落身上的雨水,抬手间看见家里所有人都恭敬地站成两列迎接他,吓了一跳,只得无奈地放下手,将说了好几次的话再次重复道:“不是说了我回家不要搞这么大阵仗,你们该忙忙你们的,我就是回家吃口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摆什么官腔。” 江莳榆噗嗤一下笑了。 江恒山循着笑声看过去,发现自家小女儿也撑着伞站在迎接队伍里,赶紧走过去接过小桃手里的伞,语气里多了一丝宠溺:“呀,乖囡囡也来迎接爹了,嘿嘿,快进去快进去,别着凉了。” 说着便拉着江莳榆往里走,边走边回头看着还在绵绵细雨里的众人,挥了挥手:“快回去罢,我等会儿让厨房熬点姜汤,晚上让刘婆分给你们!” 众人忙着谢过老爷,小桃看着逐渐走远的父女俩,快步跟了上去。 厅堂内,江恒山将青色朝服脱下——大庆的朝服按颜色划分官阶,江恒山在永宁府衙任通判,乃正七品,故穿青色,圣祖不喜繁文缛节,于是为了官员穿脱方便,将朝服裁成了一片式的外衫。 青色的朝服被他随意挂在椅子上,江莳榆看着那抹绿,想起族中叔伯大多已加官晋爵在京城安了家,而他不惑之年依然是七品地方官。 果然,咸鱼的属性都是一脉相承的。 “在想什么?”江恒山温声问道。 莳榆笑着摇了摇头,侧首看去,发现江恒山一直在笑着看她,但目光却没落到她身上,不知发散到了何处,手里一直提着茶壶,溢出来的茶水铺满了小半个桌面。 莳榆歪了下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爹?爹?” 江恒山猛地一下回神:“啊?” 江莳榆指了指桌面,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自己也吓了一跳,将壶当作烫手山芋一样甩开,惊魂未定地抚了下心口。 江莳榆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莫不是朝堂的事? 江恒山目光躲闪了一下,犹豫片刻,试探道:“乖囡囡,你看你,今年已经年芳二八,正值豆蔻年华,爹想问你......呃,爹想问你,对于嫁人这事,你怎么看啊?” 江莳榆惊讶地瞠大了眼睛,心想老头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了? 江恒山见她有些意外,窘迫地挠了挠头:“这个,嗯......本不该是爹问你的,若不是你娘走的早,应该由她替你择一良人,毕竟知女莫若母嘛,但、也没办法。” 江恒山叹了口气,想到已逝爱妻,他又沉重起来。 江莳榆有些时候觉得江恒山不像古代人,准确地说,他不像古代的男人。 眼前这个男人两鬓斑白,是因为爱妻难产而亡一夜白头,这么多年族中长辈都劝他再娶一个,毕竟是江家大房的长子,无妻无妾,膝下还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可他却说:“为什么要再娶一个,不喜欢别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娶?为什么要生儿子,我这样一个平庸的人有什么香火需要延续的?” 怪人、怪人。 大家都这么评价他。 眼见着气氛不对,江莳榆赶紧打趣道:“爹这就想着让我走啦?莫不是看不惯我不读书又懒散的性子啦?” 不说还好,一说江恒山眼眶便红了:“唉......不是这个意思,爹肯定是舍不得的,再说你不爱读书,不喜女红又不碍事,人这一辈子,什么事能说得准呢,做你想做的就好了,”他顿了顿,斟酌说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江莳榆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觉得更加莫名其妙了:“没有啊。” 她反复扫视着江恒山的脸,试图从中找到点别样的情绪,但江恒山脸上只有一种挥散不去的忧愁,如同外面连绵不断的雨一般。 她想了想,放下茶杯认真道:“其实我觉得嫁谁都一样,只要那人品性好,家境殷实,方便我继续躺,呃,继续吃喝玩乐就好。” 江恒山嗔怪地瞪了一眼她:“莫要胡说,真的随便谁都行?” 江莳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别是天家就好。” 江恒山“噗”地一声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茶叶卷到了喉咙里呛得他咳了好几下才逐渐缓过来。 莳榆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不明白她爹为何如此激动。 江恒山红着脸,深深叹了口气:“我今日遇见京中户部和礼部的人了,他们一群人来府衙翻着未出阁女子的花名册,我预感不妙,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圣上又要选妃,咱们江宁府未出阁的女子不多,万一真有这事,你肯定是要被选进去的。” 江莳榆脑子里嗡声炸开,只觉初春的寒意渗进了骨子里。 她慌乱看向江恒山:“啊?那怎么办,爹,我不想进宫啊!” 江恒山摩挲着杯沿,面露难色:“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中意之人,要趁着选秀之前赶紧把婚事定了,皇宫那密不透风的地方可不是谁都能闯出一番天地的,你又身无长物,进宫肯定备受磋磨......” 江莳榆:“……” “唉。” “唉......” 屋外雨声不断,屋内则同时响起父女二人的叹气声。 江恒山看着女儿瞬间失去光彩的脸,心里更加烦躁,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激动道:“实在不行!爹就去给你招婿!正好马上要会试了,爹亲自去户科给你看看都有哪些青年才俊配得上我掌上明珠......” “笃笃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江恒山正说到激动处,被人打断,脸上难得出现一抹愠色:“谁啊?” 小厮恭声道:“老爷,是谢家公子。” 江恒山脸上的不悦一消而散:“啊,是怀瑾啊,快进来快进来。” 江莳榆听到这两个字一怔。 她僵硬地转头,发现纸窗上豁然出现一个修长挺拔的剪影。 江恒山没有注意到女儿神情的变化,满心都是和自己爱徒切磋棋艺的期待:“唉,再说吧,容为父再想想,你先回房罢。” 江莳榆目光闪烁了一下,乖顺地起身向门口走去,却走得无比缓慢,好像双腿灌了铅一样。 她...不太想见那个人。 尤其是在这种糟糕的时候。 眼看着自己离那挺括的身影越来越近,江莳榆不自觉捏紧了拳,在心中给自己暗暗打气:只是不对付而已!又不是豺狼虎豹,怕什么? 后方传来江恒山疑惑地声音:“韫韫,你手抖什么?” 江莳榆脑中的弦瞬间绷紧,眼眶发热地看向自己搭在门上的轻微颤抖的手,那只戴着翡翠玉镯的纤纤素手抚上纸窗,落在门外人上身的黑影里,乍一看好像在隔着门摸那人宽阔的胸膛。 莳榆感觉指尖被针扎了一下似得,收回手,改用脚将门踢开,原本高昂的头在这一刻低下,躲着注视着她的目光匆匆跨过门槛,贴着墙沿脚底生风地向前走。 等在门外小桃手一手挽着件海棠外衫一手拿着油纸伞,还没来得及将东西递上去,便看见自家小姐低着头快步略过她,害怕她又径直闯入雨中,她低叫了一声:“小姐!” 未料走在前方的莳榆吓得身子一颤,双腿一软,瞬间向下栽去! “啊......” 莳榆眼前一黑,心想这下完了,没想到小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二人对视之间,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呵。” 轻飘飘的笑声穿过淅沥雨声,径直传入她的耳。 莳榆瞬间站直了身子,扭头向后瞪去,发现男人那双漂亮狭长的眼正擒着笑看她。 她这才敢直视谢青岑。 不知为何,他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云纹长袍,黑发束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原本清隽俊雅的容貌因这透粉的颜色更添昳丽之色。 只是那冠没有戴正,玉簪斜斜插入冠中,少了几分往日的雅正。 见谢青岑还在看她,她在腹诽道:这家伙不会又在心中嘲笑她野蛮吧? 思及此,她不愿再看他,恼羞地瞪了他一眼,将散落在肩上的青丝利落甩到身后,昂首挺胸地继续向前走,只留给谢清岑一个潇洒离开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镜中月 第2章 镜中月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雨滴从檐角边上成串坠落,如同晶莹剔透的珠帘,此时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被雨水打湿的空气中除了青草香气外,夹杂着丝丝海棠花的甜美香气。 屋檐下,小轩窗内,江莳榆正坐在妆奁前,托着腮望着窗外被压弯的海棠花树。 她看着那一树开得正浓正艳的海棠被风吹得花枝烂颤,不由触景生情,沉沉叹了口气:“唉!” 小桃不明白小姐为何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将窗拉回一点,问道:“小姐怎么一回来就唉声叹气,是老爷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莳榆坐在木凳上的身子一扭,远山似得秀眉团在一起,狐狸般上挑的圆眼此刻低垂着,樱唇微微撅起,看起来像是要大发雷霆的样子,却因为过分娇艳的面容,总也让人害怕不起来,反而有种娇憨的可爱感。 那双往日里藏着狡黠的眼睛此刻泪汪汪的,她看着小桃楚楚可怜道:“小桃,父亲说我要进宫!” 小桃歪头想了一下,她还小,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天真问道:“进宫不好吗,我爹说宫里的人都吃好的喝好的,从他们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都够我们吃一辈子了!” 莳榆被她问住,不知该如何解释宫里的凶险,于是只好用最直白的话说道:“可是小桃,我进宫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这一句果然直切小桃命脉,她瞬间作出一个哭脸:“啊?那你不要进宫啊小姐!进宫坏!” 莳榆觉得面前的粉团子太可爱了,忍不住去掐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脸,义愤填膺道:“所以我才不想进宫!进宫有什么好的,还离你和父亲那么远!” 小桃坚定得维护自家小姐,点头如啄米,气愤道:“对!没错!不要进宫!”,可她转念一想,又问道,“可是小姐,你可想到什么法子不进宫了吗?” 莳榆丧气地摇头:“爹说可以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先成婚,可你也知道,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若真是让我随便找个人嫁了,那不我如去死好了!” 结婚哪有什么好处啊! 小桃一听这话连忙捂住她的嘴:“呸呸呸!小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死了,小桃也不活了!” 莳榆一听,心里瞬间被暖意填满,怒气烟消云散,她哄她道:“好啦小桃,我随便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呀。” 小桃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她安慰莳榆道:“小姐别担心,万一哪天从天而降一个真命天子呢?” 莳榆听她这么说,瞬间笑了,可笑完后还是感觉心中沉甸甸的,她将身子转回去,继续托腮望着窗外。 她看着面前这个诗情画意的小院子——江府占地不大,但却修得精巧漂亮,府内花木葱郁盎然,所有居所都由一条曲折长廊相连,而她的海棠院正好对着父亲的书房。 她的眼神落到那大门紧闭的书房上。 透过细密雨帘,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谢清岑那张清绝的面庞。 她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不知道爹爹和他说了这事没? * 书房内。 与屋外阴冷潮湿的天气不同,屋内四角皆摆着过人高的烛台,橘黄色的烛光充斥着整个屋子,屋中央放着一张梨花木嵌螺钿的小圆桌,桌心置一铜炉,炉腹中炭火正红,一缕沉香的白烟袅袅生起,游丝般散入空气中。 桌边的一老一少正斗棋斗得不亦乐乎。 二人似乎听不到屋内炭火的噼啪声和屋外铮铮雨声,视线全落在棋盘上,江恒山掂着棋子沉吟片刻,笑了一下,然后胸有成竹地坚定落子! “啪!”清越的落子声响起,转眼间输赢已定,江恒山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双手环胸,笑的得意:“怀瑾啊怀瑾,不是为师说你,你这棋艺可退步了,如今还不如我了!” 谢青岑坐在他对面,谦逊低头:“确实,学生棋艺不精。” “哈哈,那你这可是太谦虚了,我也就赢过你这一回,”江恒山笑颜大开,刚才的忧愁渐渐隐去,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他感叹道,“还好有你啊怀瑾,不然为师今天这一天都心神不宁的。” 谢青岑轻轻笑了一下,端起手旁茶盏,掀开茶盖,茶烟暖雾般弥散,雾气氤氲了他眼中神色,叫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他低头品了口香茗,漫不经心地问道:“师父为何事而愁?” 江恒山拍了下大腿,叹气道:“唉,还不是莳榆的事,今天我去府衙守值,遇见了从京中来咱们这儿的户部和礼部侍郎,他们管张守中要未出阁女子的花名册,我一听感觉大事不妙,立刻托人问了问,原来是圣上又要选妃,韫韫还没有出嫁,肯定会被选中,可你也知道,韫韫这孩子,进了宫,那肯定是......唉。” 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女儿的不好,用叹气模糊过去。 谢青岑听见这事儿,表情也凝重起来:“确实是大事,不知师父您怎么打算的?” 江恒山白了他一眼:“怀瑾,你还跟我装,你我都知道,如今解决的方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让韫韫找个人嫁了!” 说着他捏了下棋罐里玉润清凉的棋子,若有所思道:“可你也知道,这年头家世好、品性好的男人去哪里找?她娘怎么走的你也知道,人生尔尔,我不想她受此磨难。” 说着说着他心中泛酸,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惋惜道:“唉,怀瑾,师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清岑温声道:“师父您但说无妨。” 江恒山恨女不成才道:“要说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婿,那必然是你谢清岑,你父亲和我是同窗,又是故友,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但我们两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你和韫韫结亲最好不过,这是其一;其二,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品性自然是不用说,何况你天资聪颖,又能沉下心来耐得住寂寞,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你说你们两个这么相配,可偏偏韫韫不喜欢你,视你为豺狼虎豹,唉,这孩子……”说着说着他停顿下来,话锋一转,“但你和师父说句实话,你觉得韫韫怎么样?” 谢青岑放下茶盏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他缓缓回道:“学生一直把莳榆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这回答在江恒山的意料之内,聪明如谢青岑,他定不会把话说得那么死,不过他明白,这是没看上他家韫韫。 也是,韫韫和他性格相反,一个如春花般明媚,一个如霜雪般冷艳,就算成婚了也过不到一起。 罢了罢了,他安慰自己,韫韫会有更好的,是自己没这个福分。 屋外的雨渐渐停歇,谢清岑扫了眼窗外,此时已经日薄西山,他从坐上起身,对着江恒山道:“师父,不早了,祖母还在家中等我,我该回去了。” 江恒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抬了下手:“回吧,回吧。” 谢清岑向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屋子。 莳榆在窗前看了一下午的雨,实在是有些无聊,她打算不去想这些事情了,江宁的好男儿那么多,总会有一两个合眼缘的。 抛去烦恼,她心情便豁然开朗起来,刚打算起身将窗子合上,抬眸间便看见谢清岑从她爹书房里出来。 本该动身的她一下子愣住,定定看着前方,回廊雕花的矮栏外,沿路开着清一色粉白如云的海棠,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姿闯入她的眼帘,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垂着眸,神色泠泠,却更显风骨,濯濯如春柳般立于庭院。 江莳榆呼吸一滞。 她一时看得失了神,没想到谢清岑敏锐地捉住了她的目光,侧首看向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清岑每次看她的目光像把斧子,阴沉又锋利。 “他果然还在因为那件事记恨我。” 莳榆失落地想。 对方还在看着她,可她却因为心虚不敢再看,慌乱地抓起手边的书展开,将头藏在书下,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正在旁边擦书架的小桃一摸发现自己刚放在桌上的书没了,奇怪地回头看去,发现那本书此刻正被莳榆举得高高的,她看着将头埋在里面的小姐,有些莫名其妙:“小姐,你今天怎么看书了?离得这样近,你看得清吗?” 莳榆耳根一下子热起来。 不敢抬头去看谢清岑此时的表情,只得急忙转过头去喊小桃:“嘘!小点声、小点声!” 小桃只得噤声。 屋外的谢清岑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身旁的小厮叫他:“公子?” 谢清岑收回视线,温和回道:“……嗯?” 小厮热情道:“走这边啊。” “……嗯。” 他跟着他走了几步,快到大门时,趁着小厮转身的空档,谢清岑忽然反应过来,匆匆回头扫了一眼刚才的方向,却只能看到大大的《孟子》二字。 小狐狸还在躲着他。 于是他只得收回视线,垂眸间,眼底淌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莳榆感觉自己躲了好久,脖子都有些疼了,心想对方应该已经走了,想抬头,但又不放心,用嘴形无声地问小桃:走了吗? 小桃点点头:“走了走了,早走了。” 莳榆长舒一口气,伸展了一下扭得酸疼的腰和脖子。 小桃见她这样辛苦地躲着谢清岑,心中感慨:要不是当年那件事,小姐和谢家公子应该不会变得如今这样陌生吧。 她看着莳榆,发现对方又托着腮望天,只是这回望了没多久,她忽然听见小姐喃喃道: “小桃,你觉得谢清岑怎么样?” 第3章 镜中月 小桃看着小姐苦闷的模样,想起了二人初见时的场景。 其实小姐和公子第一次见面时,不是这样针锋相对的。 彼时也是四月,老爷安排了刚从江南来的丹青师傅为小姐画像,那是一个和今日完全不同的艳阳天,院子里开满了桃花、梨花、还有小姐最喜欢的海棠。 谢公子来的时候,姑娘正站在海棠树下,倦倦地等着师傅画完,一听见身后有声音立刻转过头去,以为是老爷回来了,没想到是刚从安阳老家奔丧回来的谢公子。 他是来告诉老爷故友过身的消息的。 小桃现在还记得,小姐回眸的那刻,谢公子那双本来低垂的双眸明显瞠大了一瞬。 按理来说,俩人是不应该走到今天这步的。 难道……还是因为从前那事? 她没有再说话,听见莳榆继续碎碎念:“如果非要嫁的话,谢清岑也不是不行,毕竟长得还行,可之前那件事闹的太大,他应该很讨厌我吧。” 小桃在一旁挠了挠头,心想要不要告诉她其实谢公子不讨厌小姐。 她斟酌道:“小姐,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想太多了,谢公子他人挺好的。” 莳榆认同地点了点头,谢清岑人品方面是没话说,但想着想着她又皱眉:“那你说,这么好的人,二十几了怎么不娶亲啊?” 不会那方面有问题吧? 她想了想,煞有其事地对小桃说:“小桃,你有空去打听一下,谢清岑有没有喜欢的,为什么都二十几了还没娶亲?” 小桃连忙记下,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小姐怎么突然对谢公子这么感兴趣了,江宁也不是没有尚未娶亲的世家公子啊?” 莳榆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想辩驳,脑海里却反复浮现谢清岑那张脸,她突然没来由得慌乱起来,红着脸道:“嫁人当然是要嫁好看的,谢清岑也就那张脸合我心意,了解了解总没错,毕竟知根知底,当然了,有更好的我也是要嫁的!” ……行吧。 小桃看着自家小姐像烧炭一样红的耳根,看破不说破。 被选秀这事闹了一天,此时日头已经落下,莳榆摸了摸肚子,心想刘婆怎么还没叫饭,刚想再去找江恒山说道说道,就听见刘婆敲响了门:“小姐,老爷今天在屋里用饭,叫你一起去呢。” 莳榆一听放饭,立刻蹦蹦甜甜地跑出去,围着刘婆像只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问:“刘妈妈今天吃什么?有没有我最爱吃的青豆炒肉,我听说今天王厨子钓了两条鱼上来,有没有做白玉鱼羹?” 刘婆年纪大了,经不起闹,但又实在喜欢这漂亮可爱的小粉团子,一边白她一边笑:“你爱吃什么嬷嬷我能不知道?早准备好了,快去吧!” 莳榆欢喜地向前去,却被沈嬷嬷叫停:“诶!反了反了,先去书房!” 莳榆一顿:“爹爹他没在屋里?” 刘嬷嬷无奈:“我叫了老爷好多次了他也没出来,还在书房呢,小姐叫了他一同去吧。” 莳榆只得转身去书房找江恒山。 她推开门,发现江恒山正背对着他,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他正看得聚精会神。 莳榆想吓吓他,于是轻声绕到他身后,看见了还在冒着热气的两盏茶和棋盘上几乎铺满了的棋子。 应该是刚才他们在这儿喝茶下棋来着。 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可余光里,湘妃椅与湖蓝锦垫的夹缝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莳榆的心砰砰作响。 不会是谢清岑的东西吧。 偷偷瞥了眼江恒山,发现对方还在看书,她蹑手蹑脚地拉开锦垫,发现里面藏着一块灵芝如意白玉坠。 大庆喜欢把菌子刻在玉上,因为菌子谐音“君子”,菌子玉坠就是君子如玉的意思。 看着静躺在夹缝里的玉佩,没来由的,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想把这块玉佩藏起来。 她悄悄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一边观察着江恒山一边轻拉着玉佩上的绳结,然而就在她快要把玉佩拉到袖子里时,江恒山突然回头,惊喜道: “呀,韫韫,你怎么来了?” 江莳榆眼疾手快地把玉佩拉到身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想了个招,脸不红心不跳道:“刘嬷嬷喊我来叫爹爹您吃饭,但我看您读书正认真,所以就想坐在这里等您。” 江恒山看着女儿甜甜的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哎呀,这有什么要紧的,叫我就是了”,他又看了一眼莳榆,心知肚明道,“饿坏了吧,咱们赶紧去吃饭吧。” 莳榆连忙点头,却不动地,江恒山走了两步,回头道:“嗯?怎么还坐在这儿,不是饿了?” 莳榆立刻托腮望着江恒山,上挑的杏眼里流转着崇拜的光:“我觉得爹爹您走起路来雄姿英发,伟岸非常,我想多看看,不然过几天您去值守我就又看不到了。” 江恒山被她哄得有些头晕目眩,连忙大笑道:“哈哈哈好好好,多看多看!” 说着更加放开了手脚龙行虎步地走出去几丈地。 莳榆见他终于走远了,长呼一口气,把玉佩藏到了袖子里。 晚饭时,江恒山又在桌上喝了许多酒,还说了江宁几个未娶亲的才俊,可莳榆完全没听进去。 她在想等谢清岑来找玉佩时,她该说些什么。 * 但接下来几天,谢清岑都没有来。 这天早上,江恒山火急火燎地叫小厮备车,手里提着好多东西,莳榆当时正端着厨房新做的点心在院里晃悠,看江恒山难得为什么事情着急,好奇道:“爹爹这是怎么了,急着去干什么?” 江恒山看见自己宝贝女儿出来了,焦急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一抹额头上的汗:“谢家老太太前几天着凉病了,我想去看看她,但最近平昌发了大水,河口决堤,府衙正在合议此时,我不好不去”,说着他看了眼外面,车还没来,他大喊一声,“车怎么还没来啊?” 原本懵懂的莳榆突然灵光一闪,叫住他:“爹,要不我替你去吧。” 江恒山奇怪道:“你去?你不是惯讨厌怀瑾那孩子的吗?” 莳榆卡了一下,解释道:“但谢家祖母还是很好的呀,之前见到她还送给我好多好吃的呢,况且爹爹你和谢伯伯交好,他如今不在了,他的母亲病了你不去看她也说不过去呀。” 江恒山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把手上的补品交给莳榆,临走前还嘱咐她道:“你去了谢家,可千万别在谢老太太面前和怀瑾争执,你在家如何娇蛮都好,在外可要守规懂礼。” 莳榆可不愿听他唠叨了,敷衍着将他送走,便和小桃一起去谢府了。 谢家里江府不远,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和管家说明来意后,谢老太太的女侍王嬷嬷便带着她们走到了后院老太太的居所。 一进门,莳榆便被屋子里气派的装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红毯,金丝楠木的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屋内正中央摆着一架仙鹤展翅云屏风,好不气派。 莳榆心想不愧是平昌侯的独女,即便是下嫁,儿子又英年早逝,家中没了顶梁柱,吃穿用度也非比寻常,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透过半透明的银丝底纹,莳榆看见谢老太太半倚在床头,向她招手:“可是江家那个小姑娘来了?快让我这老婆子瞧瞧!” 莳榆一听赶紧碎步走上来,乖顺地行了礼:“谢老夫人万安,我父亲听说您病了,担忧的很,特地备了些药材补品,本来是想亲自来看望您的,但因为府衙临时有事,这才叫了我来,不知您好些了吗?” 谢老太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年纪大了体弱而已,你莫要站着了,快落座。” 莳榆被王嬷嬷扶到床前的凳子上,她这才敢抬头看谢老太太。 此时她头戴黑绒牡丹抹额,身着素色棉麻里衣躺在床上,笑容倦怠,完全不似上一次她见着她时那样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只不过上一次她们相见的场景实在不太光彩,如今她见她病了,又心疼又恐慌,坐立难安。 见她不说话,谢老太太笑得更开了,温和问道:“上次见你还是在江家大宅里,现在想来已经四五年的光景了,如今出落得愈发漂亮咯,不知婚配没有?” 莳榆白皙脸皮瞬间涨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帕子点了点脸颊:“回老太太,还没有呢……” 谢老太太见她害羞,愈加喜欢起来,开玩笑道:“那可有喜欢的人吗?若是没有,我们家岑哥儿也不错,你们要不要相看着试试?” 莳榆一下子愣住,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老太太见她呆愣的样子,用手掩住嘴,向她歪头说道:“我们家清岑可总是念叨你呢!” 莳榆脑子里“轰”一声炸开,心跳如擂鼓,额头上冒着细汗——不会是这厮在背后嚼她舌根吧! 谢清岑这人她是知道的,从第一次见她时就皱着眉头,后来又发生许多事,每次他都拿一大堆道理框住她说她无礼,自从那事以后,平日里看她的眼神更像是要将她活剐了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她一听谢祖母这么说,有些急了,为自己辩解道:“太太,我不是……” 谢老太太眼神讶然,似乎也要说些什么,可二人都还没说清,就听见门被人推开,清洌的男子声音响起:“祖母,我回来了!我给你买了明月楼的软酪和虾羹,可好吃了,你……”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她们,待看到床前的人时瞬间顿住了身子。 莳榆看见谢清岑,同样也说不出话来了。 少年一袭淡蓝长衫,青丝如瀑,光洁的额头下眉若远山,目若秋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气和阵阵白兰香,一时薰得莳榆脑子懵懵的。 她看见谢清岑扬起的嘴叫在看见她时落了下去,心中沉闷起来。 周遭氛围瞬间变得奇怪起来,小桃赶紧戳了戳自家姑娘。 莳榆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有多傻,思绪回拢,起身笑盈盈地行礼:“清岑哥哥,好久不见。” 谢清岑还是没说话,只不过在她叫他哥哥时,眸光闪烁了一下。 莳榆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声,下次再也不自讨没趣了! 谢清岑一直不理她,谢老太太也不知为何只是看着他们笑,莳榆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给自己找借口:“太太,时候不早了,清岑哥哥也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您。” 谢老祖母倒是没有挽留她,还是亲切随和地点头,嘱咐了几句,吩咐谢清岑道:“岑哥儿,快送送江姑娘!” 莳榆一听这话,耳根子红得要滴出血来,走得更快了。 谢清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跟在莳榆后面,莳榆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临到正门前,他突然开口叫住她:“江小姐。” 莳榆堪堪回头,望着谢清岑快哭了。 谢清岑看着那双水盈盈的杏眸,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喑哑:“我前几日在府中丢失了一枚玉佩,你可曾看见?若是没有,可以劳烦江小姐帮我找找吗,那是亡母遗物,我……”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莳榆的脸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她气哄哄地从袖口里拽出那枚玉佩,不快道:“伸手。” 谢清岑呆呆地伸出手。 “啪”的一声莳榆将玉佩拍在他掌心:“还给你!” 却不想抽出手时,指尖划过他的掌心。 又疼又痒,还带着阵阵酥麻。 谢清岑如玉的指节轻颤,鼻腔里溢满刚才少女手掌落下时的馨香。 莳榆将玉佩还给他便走了,只留下亭中的男人,望着她离去的模样神色渐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镜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