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后遗症》 第1章 遇见你（一） 八月末，两场及时雨带走了几丝盛夏的炎热，才让下午三点半在火车站接人的艾晨没有汗流浃背。 半个小时前，艾晨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邻居宋阿姨登门十分钟后，她就被妈妈派来高铁站接人。 还没弄清具体情况，艾晨就在妈妈的催促声中出了家门，稀里糊涂上了去高铁站的公交车。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直到下了公交车才想明白。 “妈，你一没跟我说人家长什么样，二没告诉我人家的名字，我怎么接？”艾晨在公交站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哈哈笑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叫丁栩，我微信发给你。” 挂掉电话后，妈妈很快给艾晨发来一个名字，但没有照片，紧接而来的是连续三条足足有60秒的语音。 “丁栩是你宋阿姨的儿子，你宋阿姨多年前不是离婚了嘛，丁栩被判给了他爸爸，后来你宋阿姨改嫁到我们这里，这些年也没怎么跟丁栩见过面，时隔多年才见面，你宋阿姨有些紧张，再加上玥玥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从知道丁栩要过来的那天起，就没少发脾气，刚才更是不准你宋阿姨出门，所以才让你帮忙去高铁站接一下……” 眼看就到三点半，艾晨没有耐心听完语音，直接转了文字，快速看完后了解了个大概，又去车站广场的小店买了两瓶水，问老板要了一块纸板和笔，在纸板上写下丁栩的名字，“既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就只能用这种老办法了。” 然而，艾晨从三点半等到四点，都没人来跟她接头。 “妈，你是不是弄错了人家的名字，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都没等到一个叫‘丁栩’的人。”艾晨给妈妈发了条微信语音。 几分钟后，妈妈才回复一条。 “没有错，没有错，我刚刚特地问了一下你宋阿姨，确定没错，是不是高铁晚点……”宋阿姨的声音突然穿进，语音戛然而止。 一分钟后，妈妈发过来一串号码，“这是丁栩的手机号，你给他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艾晨快速拨了过去，响了好几声后，那端才传来一个略带疑问的“喂”。 “是丁栩吗？我是艾晨，是宋阿姨让我来接你的。你现在在哪儿？我在出站口等了很久都没见到你。” “我……我在车站警务室……” 警务室？是出什么事了吗？艾晨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现在过去找你。” 丁栩记得，艾晨是这样闯进他的人生的： 彼时，他坐在一间小房子里，光线不太好，空调开得很低，面对两个站务人员的轮番劝说以及一个手臂满是文身的小年轻不时地谩骂，他只字不语，只觉得这个世界吵人得很，还很阴冷。 艾晨推门进来时，门外的热风吹了进来，斜阳也打了进来，给阴冷的房间注入了温度。 “你们好，不好意思，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艾晨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丁栩的身上。 见面之前，艾晨想象过丁栩的样子，大致跟其他十五岁男生一样，是阳光、开朗灵动的少年。但事实是她错了，丁栩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少年该有的朝气，冷漠的样子仿佛对一切都不在乎。 “你是他什么人？”一个穿着站务制服的女人问艾晨。 “我……我是他姐姐，我来接他的。”艾晨说罢，迅速折叠起手中的纸板，走到丁栩身旁。 “这位旅客说你弟弟偷了他的东西，你弟弟不承认，一直耗在这里也不行呐，你劝劝他吧，要真偷了东西，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了，我们还能跟小孩子计较么？”另一个站务人员说道。 “我说了，我！没！偷！”丁栩冷冷道。 “你他妈再跟我犟？”文身男恶狠狠道，“我说了，把你的包打开让我搜，要真没有，我就当没事发生，你他妈倒是打开啊。” 可能是因为在房间里待太久了有些烦躁，急于结束目前的场面，亦或是觉得不想在初次见面的女生面前丢了面子，丁栩取下身上的背包，狠狠扔到地上，示意他们随便搜。 文身男去拾背包时，艾晨却一个步上前，迅速将背包抢了过来。 “他说了他没偷，谁主张谁举证，你说他偷了你的东西，你最好拿出证据，不然我们可以告你诽谤。” “呵，”文身男冷笑，“告我诽谤？电视剧看多了吧？去，你去告。” 艾晨不想浪费时间在这副嘴脸上面，她从桌上拿了纸笔，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你们作为工作人员，应该去查清事实，而不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扣留一个未成年孩子在这里强行搜身。这是我的电话，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你们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们会配合你们的调查。但是，现在，我要带我弟回家吃饭了。” 艾晨的一番话让几个成年人都愣住了。 “走，我们回家。”转身对丁栩说话时，艾晨的语气柔软了许多。 丁栩没有说话，乖乖站起身，瘦瘦弱弱的他，个头与艾晨不相上下。 “想走？东西不交出来，你们俩谁都别想走。”文身男挡在艾晨面前。 与此同时，警务室的座机电话响了起来，工作人员接通电话：“对，是我们这里发的……找到啦？好的，哎，好的，辛苦你们了。” 挂掉电话后，工作人员眉眼弯弯对文身男道：“你的项链找到了，不过在另外一个站点，你给我留一个地址，回头工作人员会寄给你。” 文身男的怒气当即消了，打算离开，“行，那谢谢你们了。” “你们也可以走了。”另一个工作人员居高临下的模样对艾晨和丁栩说道。 “那你们是不是要给我弟弟道歉。”艾晨反倒不走了，“我弟弟总不能白受了这份委屈。” “小姑娘不要这么犟，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吧，一会儿家长该着急了。”工作人员像是打发小孩般。 “道歉？道你妈呢。”文身男冷笑一声，用力推搡了一下艾晨。 艾晨显然遭不住这么大的劲儿，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撞到了后面的桌子上。 几乎是同时，丁栩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烟灰缸，二话没说朝文身男砸了过去，若不是文身男抵挡及时，大概头会被砸破。 在场的人都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赶忙上前控制住丁栩。文身男骂骂咧咧要对丁栩动手，也被工作人员制止了。 “你他妈给我等着！”文身男在工作人员的劝解下骂骂咧咧离开了警务室。 两人走出警务室时，已经快五点。 艾晨心想：从高铁站坐公交车回家，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刚好能赶上回家吃晚饭。不曾想下一秒，宋阿姨的电话打了过来。 “好……我知道了……没事，不客气，拜拜。” 挂掉电话，艾晨看了一眼身旁的丁栩，微微叹了口气，“宋阿姨让我跟你说，他们晚上突然有点事，没办法在家做饭等你，让我带你去外面吃完饭再回家。” 丁栩沉默着点了一下头，从小的生活环境使少年变得非常敏感，他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导致她不能亲自来车站接他，不能在时隔多年再次见面时做一顿晚饭给他吃，甚至不愿意亲自打电话给他说明情况，但他感觉到，这个家跟那个家一样，并不欢迎他。 “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 “那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重口味的，还是清淡一些的……应该是清淡点的吧，你们那边的饮食都相对清淡。对面商场的三楼有很多食肆，我们去那儿找一家你喜欢的……” 艾晨一边领着丁栩往商场去，一边喋喋不休地跟丁栩介绍，她的话之所以这么密，是想转移丁栩的注意力，不希望他想太多。 宋阿姨说临时有事，她猜想十之**是玥玥闹脾气，一家人忙着哄着玥玥呢。 最后，他们选了一间人相对较少的店。 “你就带这么点行李？这里的冬天很冷的，不比你们那边。”落座后，艾晨目光扫过丁栩的背包，在车站的时候，她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丁栩没有说话，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他还没有完全离开那个家时，他就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衣服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像是垃圾一般堆在墙角。衣服都是极便宜的，放在塑料袋里也算相衬。 离开之前，他翻了一遍塑料袋，看着那些旧到发黄、褪色且皱巴巴的衣服，突然心生厌恶，像极了他无法掌控亦无法逃脱的人生。最后，他只拿了几件正当穿的衣服，至于秋天该穿什么，冬天又如何度过，根本不在他当下考虑的范围。 毕竟，也许，在天气变冷之前，他说不定就因为某些意外而死去了呢。 “没事，回头我带你去买。”见丁栩不回答，艾晨笑嘻嘻地又将话题圆了回来。 为了照顾丁栩的口味，喜欢吃辣的艾晨一道辣菜都没点。 “来尝尝我们这边的特色莲藕汤，很好喝的！”艾晨给丁栩盛了一大碗汤。 “谢谢。”丁栩道。 艾晨莞尔一笑，虽然性格孤僻了点，但到底也是有礼貌的孩子呀。 吃完饭，天虽然还没黑，但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小县城的公交车跟县城的人一样，起得早，回得也早。 艾晨准备打车回家，远远却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刚刚在车站警务室见过的文身男，男人身边还跟着几个混混模样的人。 文身男似乎也看到他们了，带着不忿的神情朝快速朝他们走来。 艾晨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不由分说抓住丁栩的胳膊，拉着他就往前跑，她不知道跑到哪里才算安全，只知道脚步只能加快不能停下。 文身男一伙儿本想追上去，但这么多人追两个孩子，未免过于显眼，“别追了，只要他在这个县城里一天，我多的是机会教训他，敢跟我动手的人，在整个宁城也数不出来几个。” 第2章 遇见你（二） 艾晨拉着丁栩跑了两条马路才停下，两人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怎么了？”丁栩刚才只顾跟着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在车站刁难你的文身男……我刚看到他带着一帮人朝我们走过来……我担心他会伺机报复你。”艾晨说话断断续续，努力平复呼吸。 丁栩没说话，去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一瓶水递给艾晨。 “谢谢。”艾晨拧开瓶盖咕咕喝了几大口，喝完才发现丁栩只买了一瓶，“你不喝吗？” “不喝。” 丁栩不是不想喝，他全身上下只有十块钱，刚给艾晨买的那瓶电解质水，花了六块。 早上出门前，他问爸爸要五十块钱备用，爸爸却说车票都买好了，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只给了他十块钱吃午餐。高铁上，丁栩将乘务员小推车上的食物问了个遍，才发现十块钱买不到任何午餐。 他攥着十块钱饿了一路，好在高铁速度快，如果不是那个被称为妈妈的人执意给他买高铁票，或许他要忍受更长时间的饥饿。 大家都挺忙的，没有人在意他饿不饿。 但是，艾晨注意到了他因为干渴而舔嘴唇的细节，有一些猜想浮现，但她没有花时间去推敲，转身去小商店买了一瓶一模一样的电解质水。 “你请我喝水，我也要请你喝。”艾晨说话时好看的笑脸，像是夏季暴雨过后的彩虹，绚丽了天空，点缀了丁栩灰蒙蒙的心墙。 丁栩前面说过不喝，现在就算给他买了水，他可能也会因为不好意思而不喝。想到这一点，艾晨拧开瓶盖后才递给他，“我们来干一杯，庆祝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庆祝我们跑赢了文身男。” 她这么一说，丁栩自然而然接过水喝了一口，喝了一口就会喝第二口…… 在他们坐上出租车时，艾晨偷偷看了一眼丁栩手中的水瓶，已经被喝掉了一大半，露出满意的微笑。 丁栩握着艾晨买的水，看着窗外的街景思绪游离。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逐渐亮起，车窗半开，夜风吹进车内，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青草香。 “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艾晨的话将丁栩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于他而言，妈妈的形象是模糊的，是即便在梦里也捉摸不住。这么多年来，不过今年跟妈妈频繁通过几次电话，如今马上就要见面，他不知道在见面的那一刻该说些什么才显得自然。 手中的塑料瓶被他捏了又捏，发出噼啪声。 “是不是紧张了？”艾晨探头到丁栩面前。 丁栩没有回答。 “看你刚刚在车站打人的气势，不像是会因为这种事而紧张的人呀？”艾晨并非真的调侃丁栩前面打架的事，只是想缓解一下丁栩的紧张。 “我没有。”丁栩性格虽然孤僻，但很少会做出刚才那样冲动的事，大概是在警务室里待了太久，加之几个大人毫无根据的指责让他心理压抑，最后在看到文身男推搡艾晨时爆发出来。 “对了，你有微信吗，我们加个微信好友吧？” “我没有微信。” 艾晨不敢置信，现在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都有微信，初中毕业的丁栩竟然没有，但她没追问到底。 “也没关系，我家跟宋阿姨家是邻居，打开门就能见到。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可以随时找我。” 两人说话间，丁栩的手机响了，在看到丁栩掏出手机时，艾晨明白为什么他没有微信了。 他的手机只比老人机高级那么一点点，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大概连微信都无法使用。 丁栩接完电话，发现艾晨正盯着他的手机看，在这个水果手机盛行的时代，他的手机确实很有些年代感，若是换成大多数爱面子的同龄人大概多少会有些难堪，但他没有，只是大大方方收起手机。 “宋阿姨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是我同学。” 不长不短五个小时的车程，丁栩手机唯二响的两次，一次是艾晨打的，一次是他同学。反而他的亲人，从未过问。 艾晨家所在的小区已经有些年份，是老式的楼梯房，一梯两户，一共七层，她家和宋阿姨家在六楼。 “爬楼梯有些累吧？前段时间听我妈这里准备加装电梯，以后就不用这么累了。”艾晨爬楼时也不忘向丁栩介绍小区的环境。 到了六楼，两人停在宋阿姨家门口，丁栩的内心随着敲门声而忐忑着。 敲了好几次门，依旧没人开门。“是还没回来么？”艾晨正疑惑着，自己家的门开了。 “我听到敲门声，猜到是你们回来了。”艾晨妈妈打开门，“先进来吧。” “妈，这是丁栩。” “快进屋吧，一路上累了吧？”艾晨妈妈热情将丁栩迎进门，本想帮他拿行李，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丁栩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就这么点行李？” “可不是嘛，他背包还轻得很，估计都没带什么东西。”艾晨补充。 “没事，到家了，以后缺什么再去买。”艾晨妈妈说着，接下丁栩的背包，直接放去了家里的书房。 说是书房，里面也放了一张小床，平时家里来客人时会睡这里。 艾晨招呼丁栩在客厅休息，随即跟上妈妈的脚步来到书房。 “妈，你把他行李拿房间里干吗呢？宋阿姨他们不会今晚都不回家吧？”艾晨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客厅的丁栩听到。 妈妈一脸无奈：“难说，不过不管他们回不回家，丁栩都要暂住在我们家。” “为什么？宋阿姨家不也有三间房吗？”他们两家的户型是一样的，都是三房两厅的格局，“她家就玥玥一个孩子，不还空着一间房？” “玥玥不还养了一条狗嘛，她家的那间小房间很早之前就改成了小狗住的房间。你宋阿姨原本打算是让丁栩住小房间，把狗窝挪到客厅，哪知玥玥坚决不同意，四点钟那会儿还在闹呢。” “那宋阿姨也同意了？房间宁可给狗住也不给她亲生儿子住？”艾晨不敢置信怎么会有妈妈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你宋阿姨不同意有用吗？她家谁做主你又不是不知道，丁栩也不是玥玥爸爸生的，玥玥不同意，他爸爸自然是站自己女儿这边，你宋阿姨人微言轻，实在是没办法才找我们帮忙，问我能不能让丁栩暂住在我们家，等说服了玥玥再让他搬回去，我也不好拒绝。” 妈妈善良心软，很少会拒绝别人的请求。 “说得好听，就玥玥那个性格，想让她接受丁栩，根本不可能。”艾晨忿忿不平。 “哎，先就这样吧，玥玥爸爸不是在城北那边买了一套更大的房子嘛，听说已经装修好很久了，估计过两三个月就会搬过去，到时候应该有地方给丁栩住。” 艾晨叹息，看了一眼蜷着身体坐在客厅沙发的丁栩，明明是蓬勃生长的年龄，他瘦瘦弱弱的样子像是还未盛开便已枯萎，内心不觉翻涌一阵酸楚。 大概是从这一刻开始，艾晨的心里埋下了好好照顾丁栩的种子。 回到客厅后，妈妈没有跟丁栩说太多原因，只说是宋阿姨家的房间还没收拾好，让他暂住在自己家。丁栩仿佛已经习惯了被安排，没有任何疑问，只是礼貌道了声谢谢。 晚上九点半，丁栩躺在床上，陌生的环境让他无法产生睡意。 他听到敲门声，开门声，说话声。 一个声音是艾晨妈妈，另一个声音，是她在电话里听过的妈妈的声音，比打电话时要近，比电话里听到的要远。 “睡了吗？” “嗯，睡了，孩子估计累了一天，我让他早点洗澡休息了。” “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 丁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早晨醒来时，已经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大脑短暂宕机后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在从前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了。 定睛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是上午十点。他慌忙起床，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打开房门准备接受批评。 “你醒啦？”没有任何责备的声音，映入他眼中的是艾晨的笑脸，“快去洗漱吧，我把早餐热一下，宋阿姨说等你吃完早餐带你去商场逛逛，买点必需品。” “她……来过了吗？” “嗯，八点多的时候来了，没叫醒你，说让你多睡会儿。” 早餐是艾晨妈妈一大早现包的饺子，已经蒸过一次，热一下就能吃。 宋阿姨来时，丁栩正往嘴里塞第五个饺子，片刻的四目相对，两人相继移开视线，表面看似冷静，其实内心早已慌乱。丁栩不敢抬头，不停往嘴里塞着饺子。 “栩栩。”宋阿姨叫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眼眶瞬间红了，脸上却依旧挂着用来掩饰内心慌乱的僵硬笑容。 丁栩没有抬头，拿筷子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有多久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好像自从妈妈离开后，就没人再叫过。爸爸从未喊过他的小名，甚至很少叫他的名字。 “一会儿我带你去买些必需品，快开学了，学习用品也买一些，给你找的学校跟艾晨是同一所……”宋阿姨说着，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夺眶而出，没见面之前，她没想到丁栩会瘦成这个样子，都快脱相了。 艾晨偷偷回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俩。再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装饺子的盘子已经被洗干净放在餐桌上。 她换了身衣服，约好友林茜去学校附近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回学校参加高三年级的动员大会。 距离九月一还有一周的时间，按照学校的传统，高三年级的学生会提前几天开学，所以她的暑假要提前结束了。 在学校听完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的发言，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四点半。 她刚上到六楼，却见丁栩蹲坐在家门口，“丁栩？”她对上丁栩疲惫的眼神，猛然想起自己忘了给他家里的钥匙，明明妈妈早上出门前反复交待过她。 “对不起，我忘了给你钥匙。”艾晨连忙提起地上的塑料袋，这些应该就是宋阿姨带他去买的东西，可是塑料袋轻得很，压根就没多少东西，“可是宋阿姨不在家吗？” “他们去外面吃午饭，好像还没回来。” 这似乎是两天来，丁栩跟艾晨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吃午饭？等一下，午饭？她去吃午饭没带你？”艾晨疑惑。 丁栩摇头。 也就是说，宋阿姨在吃午饭之前让丁栩回来了，丁栩不仅没有吃饭，还被锁在门外等了几个小时。 艾晨内心说不出的气愤，又带着忘记把钥匙给丁栩的自责。 第3章 遇见你（三） 开学典礼这天，艾晨作为高三年级的学生代表在典礼上致辞。 九月初的阳光很好，温柔地洒在操场上，洒在站在主席台上致辞的艾晨身上，微风轻轻地吹动她的发丝，不疾不徐恰恰好。 “这位学姐长得好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知道她，我姐是她的同班同学，她叫艾晨，是学校出名的尖子生，长得好不过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有男朋友吗？有喜欢的人吗？” “拜托，人家正是冲刺高考的时候，怎么可能谈恋爱，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啊？再说了，我觉得像她这么优秀的人，一般人配不上她。” …… 高一六班的方阵里，几个同学低声谈论着，传进一旁默不作声的丁栩耳中。 再次看向艾晨时，他的眼中有不具名的羡艳。 高一新生都来自不同初中，所以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是陌生的，一些性格外向的同学已经打成了一片，丁栩的同桌赵小亮就是一个自来熟的男生。 才几分钟的时间，赵小亮就将丁栩的基本信息问了个遍，得知他是从港市来的，整个人震惊不已：“港市可是大城市，你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读书？” 丁栩只是偶尔回答一下赵小亮的问题，赵小亮也不介意，噼里啪啦单方面输出一堆问题，直到老师来了才停。 课上到一半，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女生的身影，“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女生吸引班上所有同学的注意力。 老师皱眉看了女生一眼，不悦道：“进来吧。” 女生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大一码的校服，懒洋洋地进了教室，根本没把老师的眼神警告当一回事。 “王莉莎你干吗去了？”女生刚坐到座位上，后座的赵小亮伸长脖子低声八卦，“又去看你意中人了？” 王莉莎微微转头，赐给他一个字：“滚。” 赵小亮跟王莉莎是初中同学，所以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口中提到的意中人，是王莉莎喜欢了很久的一个男生，但那个男生似乎很害怕王莉莎，每次见到她就跑。 初中三年，王莉莎都是老师眼里的刺头，男生与她相反，是懂事听话的好学生。 丁栩坐在斜后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好奇心驱使他打量了女生。 女生很漂亮，只是冷漠的样子以及无视一切的眼神让人觉得很难靠近。 王莉莎感受到了丁栩投过来的目光，转头斜眼看了他一眼。 在对上王莉莎眼神时，丁栩莫名有一些触动，仿佛与她眼神中的某些东西产生了连接。 王莉莎亦是。 上午最后一个课间，丁栩从洗手间回来就看到艾晨站在他教室门口，旁边还站着那两个在开学典礼上讨论艾晨的男生。 丁栩走到艾晨身后。 “找我吗？” 艾晨听到声音，笑靥如花：“对，我来给你送东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是饭卡，我给你充好了钱，中午可以去食堂吃饭。” 丁栩接过卡，“谢谢。” “你别多想，充饭卡的宋阿姨给我的。我先回班了，中午记得好好吃饭，吃多点。” 高三年级跟高一高二年级不在同一栋教学楼，艾晨过来时就花了些时间，再不走的话，上课铃就要响了。 丁栩回到教室，赵小亮马上贴了过来，询问他怎么认识艾晨，两人是什么关系；不仅是赵小亮，班上另外几个男生也纷纷朝他投去目光，有羡慕有疑惑。 “邻居。”似乎这两个字是此刻最好的答案。 一听两人是邻居，赵小亮的眼睛更亮了，问题一个接一个，上课铃声都无法让他停下来。 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赵小亮已然跟丁栩成了朋友，像丁栩这种时常沉默的人，身边就需要有一个像赵小亮这样的朋友。 实高校园内有食堂，但并不强制学生在学校吃午餐，有些学生家里中午没人做饭，会选择在学校吃，艾晨就是其中的一员，但宋阿姨不用上班，每天中午都会在家做饭给玥玥吃。 所以，当宋阿姨让艾晨带着丁栩在学校食堂吃午餐时，艾晨起初疑惑，但结合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很快就想通了，让丁栩跟玥玥同一张餐桌吃饭的话，指不定会出闹出什么乱子来。 上午放学后，艾晨本想叫上丁栩一起去食堂吃饭，但给林茜讲题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她们到食堂时，已经有一部分人吃完了。 艾晨看见了丁栩，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女生，对面坐着一个男生。男生和女生不时说着什么，丁栩则沉默着吃饭。 这一幕让艾晨很欣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吃饭搭子，看来丁栩的适应能力比她想象中强。 艾晨没有去打扰他们，打了一份饭快速吃完后，就跟林茜一起回教室了。她没有发现丁栩追随在她身后的目光，一直到看她不见。 县城的高中相对大城市的高中而言会更加严格一些，除了全校统一的早自习外，高三年级还要上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到八点半。为了节约往返的时间，艾晨晚餐也在学校解决。 丁栩不清楚这个规定，在高三教学楼下面磨蹭了很久，想看看能不能恰好遇到艾晨，最后是听到两个高三同学的对话才离开。 “你也不回家吃饭吗？” “不回了，六点就要上晚自习，在学校附近随便吃点什么就行。” …… 北冶县不算小，要在县城里找一个人不是易事，丁栩没想过会再次遇见那个文身男，且对方似乎就是专门找他而来的，他刚走出校门，就被几个人痞里痞气的小青年围了上来。 丁栩试图从旁边绕出去，但被拉了回来。 校门口的保安见状不对，正要出来查看情况，文身男突然搭上丁栩的肩膀，将他带离校门口，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处巷子里。 这个巷子平日难以照到阳光，一下雨就会长时间积水，墙面和地上长满了苔藓，散发着浓烈的潮湿味道。 “我就说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是吧？”文身男嚼着槟榔，用了拍了两下丁栩的脸，“我就说北冶怎么会有这么有种的人敢对我动手，原来是外地来的。” 文身男似乎是已经弄清了丁栩的一些信息。 “说说，今天准备怎么赎罪吧？” 文身男贴得丁栩很近，嘴巴里散发出来的槟榔味让丁栩觉得反胃，但丁栩并不害怕，最多不过是拳脚相加，他曾感受过被打到濒死的感觉，尝过从头顶流下来混着眼泪的血水的滋味。 文身男见丁栩没有一丝害怕，心里更加不爽了，他吐掉嘴里被嚼到只剩一堆纤维的槟榔，抬脚狠狠踢在丁栩身上，其他人见状立马跟上，一阵拳打脚踢，将丁栩打趴在地。 丁栩的脸被按在苔藓上，湿湿冷冷。 “轩哥，你妹。”一直站在不远处放哨的人突然喊了一句。 “你妹！”文身男以为他骂人，恶狠狠回了一句。 “不是，真的是你妹，王莉莎。” 听到王莉莎的名字，文身男肉眼可见有些许紧张，背手示意手下的那些人把丁栩给挡起来。 王莉莎走近，“你在这里干吗？不是说了不许来我学校周围闹事吗？你又打人了？” “没有，就是跟兄弟几个在这里抽烟。”文身男理了理刚才因为过于激动而弄乱的头发。 王莉莎太了解自己这个哥哥，“后面藏着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文身男挽上王莉莎的肩膀，试图遮掩过去。 王莉莎猛然转身，用力穿过挡在丁栩面前的几个人，果然是打人了，再细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竟然是丁栩？ “你们打的？”王莉莎扶起丁栩，大喊了一句。 几个小弟都不敢说话，文身男摸了摸鼻子，眼神躲闪不定。 王莉莎扶丁栩坐在一块石板上，观察了一下他的伤，“还好吗？” “四肢健在，没事。” 丁栩用衣角擦了擦粘在脸上的苔藓，有一小块漏掉了，没擦干净，王莉莎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 “谢谢。”丁栩以为她是要给他纸巾，已经伸出手接，没想到王莉莎并没有把纸巾给他，而是直接帮他擦去脸上的脏东西。 “王轩，你以后再敢动他一下试试。”王莉莎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霸气的话。 “行行行，我以后不动他了。”王轩答应地非常果断，“还没吃饭吧？哥带你吃饭去。” “不饿，不吃，你们快走。” “那哥给你点钱，你吃点好的。”王轩说完，分别从三个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十块，塞进王莉莎的校服口袋里，“哥走了，有事记得找哥。” “你不来就不会有事。” 王轩无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槟榔，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带着几个小弟离开了。 王莉莎再次确认丁栩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去医院做检查，丁栩摇头。 “可是，你这个样子回家的话，父母会担心的吧？要不要去我家清洗一下，我家在这附近。” 丁栩依旧摇头。 “你放心，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不会让你尴尬的。” 那就更不能去了，丁栩心想，但没有说出来，而且，根本就不会有人担心他。 两人刚走出巷子，迎面就撞上刚吃完晚饭准备回学校上晚自习的艾晨。 “丁栩，你这是怎么了？”艾晨惊慌。 “被人打的。”王莉莎回答。 “谁打的？你们认识吗？要不要报警？” “人都走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我路过的时候就看到有人打他，就……就喝退了那些人，那边又没有摄像头，你报警也没用。”王莉莎隐瞒了打人者是她哥的事。 “那谢谢你。”艾晨道了谢，又看了看身上、脸上、头上全都脏兮兮的丁栩，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学校请假。” “不……”丁栩话没说话，艾晨就跑开了。 “那你在这里等她，我就先回家咯。”王莉莎见有人照顾她，放心了一些，“如果去医院做了检查，记得告诉我花了多少钱，我会还给你。” 王莉莎说完也离开了，她走的方向与艾晨走的方向相反，丁栩站在原地，看看左边逐渐模糊的背影，又看看右边慢慢融入人群的短发少女，缠绕在心脏深处那些已经枯死许久的藤蔓，仿佛在慢慢长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