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 第1章 贱命 永和三年,初雪未歇,御道结冰。 林知秋跪在玉阶之下,指尖冻得发青,额上一道血痕尚未结痂。天色沉沉,雪落无声,风如刀切,仿佛连人心也一并削薄了些。 “蠢奴才,连路都不会让。”陈公公冷着脸,手中拂尘甩得雪花四散,“若非你替陛下挡了那一掌刀,如今怕是尸骨无存。可惜救驾有功,也不过是条下贱命,赏也不赏个正经的。” 林知秋低垂着头,声音轻得仿佛雪落,“奴才不敢邀功。” 他说得恭顺,毫无怨意。可心底却冷得厉害。那柄刺客的匕首削破他肩骨,血还未干透。可太医院未曾过问,赏银无半两,只有一封懿旨,命他跪满三更,以儆效尤。 “陛下金口玉言,奴才谢恩。” 陈公公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林知秋低头伏地,一动不动。他不是第一次跪在这里,却是第一次……在心底对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生出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那人,明明知他救了命,却仍淡然无情,只一言,“罚跪三更。”连个“起来”都未赐。 天家恩宠,向来如刀。 宫人们远远望着,不敢多言。谁都知道,小林子不过是个洒扫御前的小太监,天子偏要将他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他面皮好看,顺眼罢了。自古圣心难测,今朝赏你一碗粥,明日便能让你喂狗。 林知秋不是没听说这些话。他只是听过就忘,从不记在心里。可今夜风雪大,他却突然觉得:冷得太久的心,怕也会死。 —— “林知秋。” 身后忽然一道太监尖细的嗓音,打断了沉思。 “陛下唤你进乾清宫。” 林知秋浑身一震,忍着酸痛起身,拖着跪麻的双腿,拢好破旧狐裘,朝宫门方向行了一礼,“……奴才遵旨。” 他不明白,陛下这时候为何要召他。是怒?是赏?还是,只是无聊? 可他知道,不论为何,自己都不能拒绝。 ——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御案前端坐一人,衣袍玄金,眉目冷峻,目光漠然而深沉。 正是当今天子,萧瑾言。 林知秋屈膝跪下,“奴才林知秋,叩见陛下。” 片刻无声。 他垂着头,不敢抬眼。掌心早已沁出冷汗,背后一片湿热。他听得案前笔墨搁下,龙椅轻响,一双靴影落在他眼前。 “伤哪儿了?” 声音冷淡,却意外柔和。 林知秋怔了怔,低声答:“奴才不敢有伤,皮肉小事,已无大碍。” “抬头。” 他心中一紧,却还是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那人立在烛影之中,凤目微眯,盯着他肩上的血迹与发间雪痕看了好一会,忽而弯腰,亲自替他理了理发鬓。 “你……为何替朕挡刀?” 林知秋一怔,嗓音发涩,“……奴才不敢。那一日,奴才脚滑,误入御路,实是……无意。” “是无意?”皇帝低笑一声,声音低沉,“可你跪了三更,一言不辩。你若不救朕,为何不说?” 林知秋垂首如磐石,“奴才身份卑贱,救君之恩,本不该提。何况……奴才是阉人,哪配邀功?” 皇帝眼底寒意一闪,忽然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你说,你是阉人,所以你低贱,不配恩赏?” 林知秋挣不开,只得仰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倔强与……近乎惶恐的倨傲。 那一瞬,萧瑾言的眸色沉了。他松开手,转身回座,却低声开口: “你从今日起,留在朕寝殿,近身伺候。再踏出半步,朕砍你双腿。” 林知秋心神猛震。 他想过会被逐出宫,也想过沉冤莫白,却从未想过…… 是这样的强留。 他跪伏在地,久久不动,像是雪地里的一尊玉像。 头顶的声音凉如寒霜:“林知秋,你要记住,你救了朕一命,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朕的。” “你若死了,朕,便叫你连骨头也埋不得。” 第2章 雪夜囚笼 夜已深,乾清宫却灯火未熄。 林知秋静立在屏风之后,面色苍白,袖中手指悄然收紧。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暖意灼人,可他却觉得比雪夜跪地时更冷。 他不知自己为何被留在此处,更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皇帝坐在御榻旁,金冠微歪,龙袍未脱,只侧头看着他。 许久,萧瑾言淡声道:“过来。” 林知秋垂眼走出屏风,身姿挺直如竹,膝行至御前,低声:“奴才在。” “坐下。” 林知秋微微一愣。 乾清宫之中,除了贵妃与皇帝至亲重臣,无人敢在殿中落座。而他……不过是一名下等太监。 他轻声应了句“是”,却依旧只是跪坐在毯上。 萧瑾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你总是这样,不肯靠近,也不肯逃开。” 林知秋心头微颤,却不敢答话。 他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 明明是圣上亲口下旨,要他不得离殿半步;如今又讽他“靠近不得、远离不得”,这到底……是何意? “朕记得你。”萧瑾言语气忽然放缓,似随意闲谈,“你是那年冬日里,撞破太后寿宴花厅,拂袖而退的小宫奴。” 林知秋一怔,猛然抬头。 ——竟还记得?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他方入内廷,被调去太后处抄录佛经。一次误入宴席,为避风雪掀帘而过,不慎与皇帝短暂对视。 那时的陛下,还只是刚登基未久的新帝。眼神冷得像是九重寒渊。 林知秋从未想过,萧瑾言会记得这段插曲。 萧瑾言看他失神,淡淡勾唇:“你那时虽穿灰衣,却走得极稳,眼神极清。朕当时便想,此人……怕不甘心为奴。” “后来查过,才知你早已净身,出自罪臣之家。” “林知秋。” 他忽然唤他姓名,不加称谓。 林知秋心口微紧:“……在。” “你如今,还甘心为奴么?” 林知秋垂眸不语,指节在衣摆中紧扣,许久,才低声:“奴才……不敢非分。” “可你曾挡刀。”萧瑾言忽地起身,步步逼近,金纹靴底踏在地毯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你可知,若再偏半寸,便是死路?” “你当时,为何不退?” 林知秋喉咙涩得发紧。 为何不退? 他也想问自己。 明明本能应该是逃,可他那一瞬,心中一闪而过的,却是“不能让他死”。那是陛下,是这天下的君主,是…… 他自己也不知,是不是早已……乱了。 “奴才不敢妄言。”他垂首跪地,声音极轻,“若有罪,愿受罚。” 萧瑾言低头凝视他良久,忽而伸手,一把扯过他肩上的狐裘。 林知秋措不及防,肩头伤处被牵扯,疼得身形一颤。 狐裘坠地,露出里衣染血,伤口未敷药,血迹渗透成一团暗红。 “连个御医都不请。”萧瑾言低声冷笑,唇角却带着寒霜,“你以为,朕留你,是为了惩罚?” “你是朕的命。” “林知秋,哪怕你只是太监,是奴才,是贱命,是断根的身子,也只能是朕的。” 林知秋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惧意。 “你疯了……”他轻声道。 “是啊。”皇帝俯身,额头抵上他的额,“我疯了。” “疯在你跪地那夜,血从你发上流下,滴进雪里都不肯喊疼那一刻。” 屋外风雪未歇,夜愈沉沉。 林知秋被他揽进怀里,血迹染上龙袍,身侧炭火噼啪作响,如地狱中的赤焰,烧不尽命定的囚笼。 第3章 不许离开 太医院的药,一直没来。 林知秋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忘记,也不是怠慢,而是刻意。 他从乾清宫退下已是三日,伤口却越来越烫,夜里翻身时仿佛刀割,额角时常渗出冷汗。他没敢多言,只在御膳房打扫之余向值守小监低声提了一句:“可否求御医几味退热药?” 谁知那人闻言却惊得脸色一白,连忙低头拱手:“林公子……这事,奴才不敢问。” “你如今是陛下钦点的人,奴才们……哪敢乱插手?” 林知秋手中拭布顿了一下,半晌,只低声道了句:“……我知道了。” 那日过后,他再没提药的事。 身体还撑得住。他不是第一次受伤,也不是第一次明白,身体是自己的,不能随便托付。 但当夜里发热至极、口干舌燥时,他还是悄悄地、违旨走出了乾清宫的侧门。 ——他不是逃,只是去太医院讨些退热丸子。 可他没想到,才走至御花园南廊,便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玄金袍角迎风翻起,皇帝站在月下,背对月色,看他的眼神比寒光更冷。 “林知秋。” 声音极轻,却如轰雷炸响。 林知秋猛地停住脚步,雪地上脚印深浅交错。他想跪,却又被皇帝一把拎住领子。 “你要去哪?” “……太医院。”他低声答,眼中满是小心,“只是取药。并未想离宫。” “你病了。”萧瑾言垂眸,声音带着克制的压抑,“却不告诉朕?” “你宁可拖着伤走到御花园,也不愿开口让朕为你叫个太医?” 林知秋的身子被抵在廊柱边,冷风扑面而来,他的伤口被拉扯得微微渗血,但他只是安静地垂眸。 “……不敢惊扰陛下。” “你敢。” 萧瑾言声音低哑,仿佛在忍耐什么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人,月光落在他发梢,映出一片苍白冷光。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总能让自己疯掉。 “你以为朕让你留寝殿,是为了什么?”他猛地压低声音,近乎贴着他的耳说,“是怜悯?是赏赐?” “不,林知秋,是惩罚。” “朕恨你一言不发地挡下那一刀,也恨你救了朕,却对朕视若无睹。” “你不爱朕,朕偏偏要你爱。” 林知秋面色惨白,指尖微颤。他忽然明白了:这位帝王不只是偏执,也不仅是占有。他是真的……疯了。 “陛下,我……不是女子。” “你也不是人。” 萧瑾言眼神幽深,像极了前朝旧史上记载的暴君:“你是朕困在这宫里的一只鸟,一块玉,一道罪。” “你逃不得,也……别再求走了。” 那夜,林知秋被带回乾清宫,不准再踏出半步。 殿门紧闭,窗棂封死。 宫中人都说:林知秋得宠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宠,是囚,是冰冷的囚。 他每日起身梳洗后,只能坐在书案前抄经,或随皇帝一同用膳、听政,始终不被允许离开皇帝的视线。 皇帝一日不在,他便被命留在寝殿等候。 “你该学会依赖朕。”萧瑾言如此说,“这样,朕才安心。” 可他不安心,林知秋也不安。 他怕有一天,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第4章 香火人偶 乾清宫的寝殿今日格外安静。 天色微亮,宫人便悄声入内,将金丝纱帘拉开半幅,又点燃龙涎香。殿中早已备好香案、供桌,百味香木错落摆放,连最罕见的西域沉水香也在列。 林知秋坐在殿中,身披白裘,眉间一点朱砂被重新描得更艳。 他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今日没人告诉他要做什么,却人人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他。 直到萧瑾言亲至。 那人一身玄金袍,神色淡漠,目光在香案上停了一瞬,才落在他身上。 “备香。” 内侍应声,将三炷长香捧至御前,点燃,香气缭绕如雾。 林知秋下意识便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按住肩膀。 “坐着。”萧瑾言淡声,“你今日,是香火所供,不是奴才。” 林知秋面色微变。 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香供之礼。 是宫中极少启用的古礼之一,常用于供奉先帝、圣贤,或某些“神谕”之人,象征“祭而不拜”“奉而不驭”。 而今,皇帝竟以此礼,用于活人——用于他。 “陛下……”林知秋嗓音干涩,几不可闻,“奴……不敢受。” “可你受了。”萧瑾言垂眸,抬手拂去他鬓角微乱的发丝,语气温柔得近乎慈悲,“你挡过刀,救过朕。朕供你一回,不为过。” 林知秋垂眸不语,手指绞紧袖角。 可他知道,这不是恩赏。 是囚笼上加的一道锁,是皇帝在告诉他:“你不是人,是神,是偶,是朕供起来的东西。” 他低微,却不能离去;他卑贱,却不许他死。 香案前香烟袅袅,殿门紧闭,气味甜腻浓重到几乎令人窒息。 萧瑾言静静看他,道:“你可知此礼,原本只用于故人?” “朕愿你不死,也愿你……一生在朕眼前。” 林知秋听得心头一颤。 他低声:“陛下为何执着于此?臣……无甚过人之处,亦不敢妄念上宠。” “我看过你旧档。”萧瑾言声音低沉,“你父为前朝叛臣,一夕抄家入狱,母亲缢死,你入净院那年,才十二岁。” “你忍辱负重,从不求恩典。这样的人,若动心,便永不会背叛。” 林知秋一怔,随即苦笑。 “陛下错了。” “臣心如灰,不敢动情。” 萧瑾言眸色幽暗,却笑了。 “你不动心……也无妨。” 他将香插入炉中,回头看他:“那朕便替你动。” “替你求,替你恋,替你疯。” 林知秋望着那三柱燃烧的长香,忽然想起童年时在寺庙里看过的一尊木偶神像。 神像无声无息,香火不断。 千人跪拜,万人朝奉,没人问它痛不痛。 — 那一日,他被供在御前,如偶,三炷香燃尽,香灰坠落,在他脚边堆起一圈。 皇帝饮茶、用膳、批奏章,皆在他面前,仿佛他是灵,是神,是一种活着的信仰。 那夜,林知秋烧了一场大热,梦里自己坐在香案上,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一个身着龙袍的男人,跪在自己脚前,低头献香。 他说:“你若无心,那就由我替你执念。” “你生是朕的香火。” “死,也是。” 第5章 御前问情 天凉露重,乾清宫的花窗悄然关闭,隔绝了外头传来的秋蝉声。 林知秋半靠在御案旁,额头细汗未退,眼神却依旧清醒。 那一夜香供之后,皇帝并未再强留他夜宿,却命内侍将寝殿临近东偏殿清理一新,赐名“秋榻”,专为他设。 ——这是御前仅次于皇后所居的位置,甚至比贵妃殿还要近一步。 他不能拒绝,也无法离开。 日复一日,殿中所有事,他都知之甚详:皇帝何时起驾,何时御膳,何时看奏折,何时沉思不语。 像被绳索捆住的兽,也像被火焰炙烤的供品。 这一日黄昏,他正替皇帝研墨。 手腕因旧伤微颤,却一字不漏地研得极匀。 萧瑾言坐于案后,忽然开口:“林知秋,你可知朕为何留你在御前?” 林知秋低头:“陛下怜奴才微命,赏以温养。” “非也。” 萧瑾言将笔轻搁于墨石,起身,步步逼近,直到手指抬起他的下颌,迫他直视自己。 “是想看看,你何时动情。” 林知秋一愣,唇角一抿。 “你我身份天差地别,奴才怎敢妄念情字?”他声音淡然,话语中尽是规矩和分寸。 可皇帝笑了。 “你守得住口,却守不住心。”他低语,“香案那日,你看着朕的眼,是怕,却也动了。” 林知秋想退,手臂却被紧紧攥住。 “你若没有半分情意,怎会在梦里唤我?” 林知秋骤然一惊,眼中浮现一丝慌乱。 “你夜里发热,唤朕三次。”萧瑾言语调极轻,却带着令人动容的执拗,“你喊‘别走’,还握着朕的衣角。” “林知秋——你动心了。” 林知秋僵住,片刻后缓缓开口:“是热昏了神,不作数。” “你连梦都不肯认?”皇帝低头,额贴上他的眉心朱砂,“你不要紧。朕认。朕替你认。” “你说你不爱朕,朕偏要你日日对着朕坐,一起用膳、听政、抄经,看你那点心意何时藏不住。” 林知秋垂眸不语,许久,才轻声问:“……若终不动心,陛下便放我走吗?” 萧瑾言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你若真一生不爱朕——” “那朕便陪你,不爱一生。” 这句轻描淡写的誓言,比情话更骇人。 林知秋抬眼看着他,第一次没有掩饰眼底的恍惚。 他们之间隔着重重身份、规矩、肢体的距离,但最遥远的,是一个将情当命,一个将命当情。 当夜,御前传来一道旨意: 林知秋,暂为“侍中”,留居御前,听宣听命,册封另议。 ——太监无爵,却得“侍中”二字,几乎等同半主子。 朝臣哗然,却无人敢言。 林知秋立在殿前,看着那道御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是宠吗?还是钉入他骨血的又一根金钉? 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爱。 是你不爱,却被爱困住。 而那份“爱”,来自一位帝王。 第6章 封口 黄昏的乾清宫格外寂静,连宫鸦都不敢在檐上啼鸣。 林知秋立于御案之前,低眉顺目,指节紧绷。他已站了半个时辰,皇帝却仍未从后殿归来。 昨夜的“侍中诏令”一出,朝野俱惊。一个太监,哪怕名义上无爵无禄,受此殊宠,也足以引来众矢之的。 更别说,林知秋并非纯净之身的“皇后旧人”,而是下等净院出身。 有心人怎会不言? ——流言很快传了出来。 “那人……怕不是当年净院中走错门的小祸星?” “听说是前朝余孽之后,十二岁才净,谁知是否真净过?” “皇上这是宠的谁?怕不是宠得脑子都坏了……” 宫中暗语,早已传进乾清宫。 林知秋听在耳里,不言不语,却夜夜难眠。 他知道,这样的宠爱,是高台,也是悬崖。 而今,果然来了。 殿门“吱呀”一响,内侍匆匆掀帘进来,低声一句:“陛下驾回。” 林知秋连忙行礼跪下。 “知秋叩见圣上。” 萧瑾言今日神色极冷,玄袍未换,长靴落地有声。 他未让人扶起,径直走到林知秋面前,一字一顿问:“你今日,可听见了什么?” 林知秋垂眸:“微臣不敢妄听宫中闲言。” “可你听见了。”皇帝忽然弯腰,手指挑起他下颌,目光压人,“你不问,不辩,不哭,不怒——你总是这样。” “让朕……恨得咬牙。” 林知秋嗓音低哑:“陛下若信臣,自然不需臣辩;若不信——臣说百遍也是空。” 空气沉得像要滴水,半晌,皇帝冷笑一声。 “好,很好。” “来人。” 帘外顿时跪下两个内侍:“奴才在!” “传朕口谕——将今日午后在御花园妄言之人,统统押入慎刑司,不问出身,不问品级,一律封口。” “若再有一人妄议,立斩。” 殿内骤然安静。 林知秋微怔,脸色骤白。 “陛下……” “你怕朕杀人?”萧瑾言眸光森寒,“你怕他们说你?” “你不必怕。”他俯身,在林知秋耳畔低语,“你是朕亲自选的侍中——谁敢说你,不如死。” 林知秋只觉一股寒气,从脊背直窜天灵。 他明白,皇帝不是真的怕他被辱—— 是怕他动摇,怕他离开。 怕他的心,有一丝要走的念。 萧瑾言这一举,不是震慑外人,而是在他心口封了一道死锁。 — 乾清宫外,夜色将沉,沈太医立在西偏殿外,手中捧着药盒,眉头紧蹙。 这是他第二次配药为林知秋。 这一次,是被传召。 前次林知秋发热,虽为内热夹风,但体内隐有旧伤毒性未清,反应异常。 那种毒,似有压抑情志之功效。 他回忆起林知秋刚入宫的那一年,曾在净院住过三月,后被调入御膳房,断档太多。 ——一个太监,身体中为何会有“锁情汤”之毒? 沈太医轻声吩咐程楚:“回去查一下净院当年的配药卷,尤其是林字辈那批。” 程楚皱眉:“你怀疑他不是自愿净身的?” 沈太医没有回答,只轻轻将药包压进手中木匣。 “若他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又如何能奢望心是自由的?” — 深夜,林知秋饮尽汤药,未及擦唇,忽见皇帝立在帘外。 他一惊,欲起身,皇帝却走近,拿帕子替他拭去唇边药痕。 “你不必怕。” “朕不许你怕。” 林知秋望着他,终究只低低一声:“……谢陛下。” 萧瑾言似笑非笑:“你还是不信朕。” “没关系。”他俯下身,眼中盛着狂风般的情绪。 “你信不信……朕都信你。” “你是朕的信仰。” 第7章 双影 金銮殿上,朱日正烈。 群臣伏跪,奏章如雪。朝会末尾,左相顾瑾忽奏本一封,声若寒刀: “陛下近来提拔一位‘林侍中’,然身份来历不详,微臣斗胆请求校查其净院籍卷,以防有人假名入宫,欺君之罪。”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住口。”萧瑾言眸中含霜,袖中龙戒轻转,却未立时发怒,“林侍中由朕亲审入籍,有疑者,可呈具体证据。” 顾瑾眼神沉了沉,缓声道:“……臣不敢无端质疑陛下,只是‘林’姓本为前朝忠烈之姓,百年不赦,慎之又慎。” “若误容奸细,恐生后患。” 殿中一瞬寂静无声。 林知秋此刻正在乾清宫中临写经卷,不知朝上风起云涌。 而皇帝,只轻飘飘一句: “既如此,准奏。去查。” “但查得无错——左相,就以‘妄奏惊驾’论罪。” 顾瑾顿首:“谨遵圣命。” 萧瑾言袖后指节绷紧,掌心隐隐泛白。他唇角却含笑,冷到骨子里。 “林知秋……”他低声,“你到底是何人?” — 净院,后档房。 程楚夜入,无声潜行。 沈太医站在屋中,捧着尘封的卷轴,神色凝重。 “你确定这一页……是林知秋?” “字迹没错。”程楚沉声,“但出生处却被涂抹重写,入宫年纪也不对。” “这里写他八岁净身,实为十二岁入宫。” 沈太医指着纸边残痕:“这里原写的不是‘宫人子’,而是‘忠臣之孙’。” “这是伪造。” 两人相视一眼,空气一凝。 林知秋……竟真与前朝有关。 “若让皇帝知晓他是旧臣之后……”程楚话未说完,就被沈太医一把按住肩。 “闭嘴。” 沈太医轻声道:“皇帝不会放他走的。” “他不是宠,他是信仰,是执念——若信仰崩了,这个帝国,会跟着疯。” — 乾清宫。 林知秋伏案抄写经书,手腕轻颤。萧瑾言步入殿中,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知秋。” 林知秋起身:“陛下。” “你可知你姓氏……曾是逆臣?” 林知秋一震,笔落纸上,溅出墨花。 “你是否伪造了籍卷?” 他没有答,亦没有辩。 萧瑾言冷声:“你为何不说?” 林知秋轻声:“臣若不是‘林’姓,又怎会入宫净身?” “臣早已将姓氏、血脉、记忆……一并净去。” “陛下要信,便信;不信,臣……无可辩。” 他跪下,一语不发。 皇帝缓缓走来,将他扶起,指尖掠过他的肩颈,像在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 “你不怕死?” 林知秋轻声:“死,比被误信……轻得多。” 萧瑾言低头,将他揽入怀中,声音低哑: “你休想死。” “你骗也好,真也好,你都只能活着,只能在朕身边。” “你若真是旧臣之后,朕更要你一生俯首。” 他低声,“让你明白,朕掌天下,亦掌你。” 林知秋没有动,眉眼沉静。 可他指尖,却微微发冷。 第8章 药引 宫中十月,寒意已入骨。未时初,林知秋忽觉胸口剧痛,血气翻涌,竟在御前昏厥。 萧瑾言将他抱上龙榻,衣袍皆染血迹,吩咐召太医:“叫沈太医,立刻。” 沈太医匆匆入殿,撩袍跪地,一见林知秋神色,面色骤变。 “气息紊乱,脉象浮躁夹寒……是旧毒未清,加之情绪惊扰,逆血攻心。” 他轻轻掀起林知秋袖口,只见腕侧一抹黯紫——是锁情汤残毒再起。 “此毒……需用药引拔除。” “什么药?”皇帝问,目光逼人。 沈太医沉声道:“需以红砂骨为引,此药极烈,常人难承——” “知秋能承。”萧瑾言冷声打断,“你配药,朕要他醒来。” 沈太医眼底闪过一丝为难,缓声:“若用红砂骨,须以静心草为辅,引导其心神自稳,否则药性反噬……将损其七情。” “静心草呢?”皇帝追问。 沈太医咬牙:“……须入净院后殿采集。” 萧瑾言眯起眼:“你要回净院取药?” “此草仅生净院幽井边墙根,宫中他处无有。” 皇帝眸光骤冷,拂袖而立。 “你不可去。” 沈太医一怔:“陛下——” “净院是何处你我皆知。”萧瑾言冷声,“你若去了,外头该怎么说?” “朕不许任何人,以净院为由,查知秋过往。” 沈太医叩首:“臣无意揭旧,只求救命。” “你听不懂?”皇帝忽然逼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压低声音道: “哪怕他死,朕也不要他身世再被人知。” — 宫外,程楚守在偏殿,一见沈太医出来,便迎上:“如何?” 沈太医只冷声:“皇上……不许取药。” “他怕什么?” “怕过去的林知秋,比现在的更让他无能为力。” “怕知秋曾经自由,怕他不是他造的‘神偶’,而是另一个、真正的人。” — 夜半,林知秋醒了。 他睁眼望见帘后昏黄烛影,皇帝倚榻未眠,黑袍半褪,神情疲惫而偏执。 “你醒了。”萧瑾言走近,俯身替他拭额角汗水。 林知秋声音微哑:“……我还活着。” “你会一直活着。”皇帝捏住他指节,“朕不许你死。” 林知秋嘴角微弯,却笑得寡淡。 “陛下救我……是因情?” “还是因执着?” “若有一日你厌了呢?” “朕不会厌。”皇帝低声,“你可以恨朕,可以厌朕,但你不能离开。” “哪怕你心中有人,哪怕你想死——朕也不放你走。” 林知秋眼底划过一丝波澜,却终是闭上眼。 “若臣死了,陛下会为臣穿孝吗?” 萧瑾言愣了一瞬,片刻后,低声:“……朕会毁你棺木,夜夜守你尸身。” 林知秋终于笑了。 “原来……这便是陛下的情。” — 宫墙外,程楚带回一包药草。 “偷来的,净院角门守得松,我夜里取了。” 沈太医看着那包草药,指尖颤了下:“你……你若被抓……” “我甘愿。” “他死不得。” 两人相视无言,风过竹窗,月色如霜。 第9章 镜前 林知秋醒来的第三日,天还未亮,乾清宫便燃起异香。 不似宫中常焚的沉水、龙涎,而是一种柔冷带火的香气,带着淡淡的朱砂与麝气,沁人心脾,也令头脑微晕。 帘外,宫人低声禀报: “圣上吩咐,侍中旧衣已不合身分,需更换新制长衣,属正六品侍位专属。” “另——旧物、旧衣、旧木匣,皆已焚去。” 林知秋怔了怔:“……全烧了?” 那箱旧衣,是他入宫头三年穿过的补丁袍,是在净院唯一不需跪拜时缝过的墨灰裘,是他每一段“无名”日子留下的痕迹。 宫人低声:“圣上说,侍中既为‘御前之人’,当与过去断得干净。” 林知秋垂下眼:“我明白了。” 他接过新衣,素白金纹、丝缎重锦,一眼便知—— 这不是新衣,而是“新生”的象征。 — 偏殿内,铜镜高悬,宫人为他执梳更衣。 衣领轻展,露出锁骨下方一抹淡红,那是幼年旧伤,曾被烙印。 “请容奴为您遮痕。” 林知秋摇头:“不必。” 他看着镜中人——白衣冷面,眉目如画。 他想了想,忽然道:“可否将额心那点朱砂,去了?” 宫人怔住:“那是圣上亲绘……” “我不想再戴。”林知秋目光极淡。 朱砂如印,像是某种誓言。他没有答应,也不愿承诺。 — 当他着新衣跪在御前时,殿内所有人都静了。 他低眉而立,衣袍垂地,不再是那个衣角染血、手执箒帚的下等宫人。 皇帝看着他,眸色如夜。 “你不喜欢新衣?” 林知秋轻声:“臣不配。” “你配。”萧瑾言走下龙阶,亲手执起他的腕,“你在朕眼前抬起头。” 林知秋抬眼,两人四目相对。 那一瞬,他忽然看见自己映在皇帝眼里。 不是太监,不是宠臣,也不是祭祀神像。 而是—— 一个被灼热目光锁住的,彻底失去退路的人。 “你想逃?” 皇帝忽然低声,“朕若许你走,你真会走?” 林知秋垂眼不语。 萧瑾言笑了:“朕说过,朕不会让你走。” “从你救朕那一刻起,你就只属于朕。” — 当夜,沈太医取来药包,将程楚留下的草细细煎制,候火三次,苦香升腾。 林知秋却没有如往常般饮下。 他看着那碗黑得近墨的药汁,缓缓问道: “太医,你信前生今世吗?” 沈太医一顿:“下官不敢妄谈命理。” 林知秋笑了笑:“我小时候梦见过很多次火,一场烧不尽的火,把一个院子、几口人、一本册子,都烧干净了。” “每次梦见,醒来手上就会疼。” 沈太医低声:“那可能不是梦。” 林知秋微微闭眼。 “你说,若一个人连过去都不记得了,还算是自己吗?” 他睁眼:“还是说……是这世道,容不得人记得过去?” 沈太医没有答话。 只是轻轻把那碗药推近他手边。 “再不喝,就冷了。” — 乾清宫中,皇帝倚窗未眠,殿门静开,顾成玉缓步而入。 “陛下唤臣?” “卷宗查得如何?” 顾成玉低头:“如陛下所料,‘林知秋’原名未可考,净院卷宗多处删改。” “不过臣倒查出一人——当年净院中曾收过一个‘林远’,与林知秋年岁相近,且同期入宫。” “只是此人早被记作亡佚。” “林远?”皇帝反复咀嚼这个名字。 顾成玉低声:“传言,他是前朝忠臣之孙,进宫前,曾随母亲隐居西南。” “陛下,若林知秋便是‘林远’,那他是……” “你不许查。”皇帝眼中倏然寒光乍现,“这事到此为止。” “但陛下——” “再说半句,你便也跟那册子一同烧了。” 顾成玉咬牙:“……谨遵圣命。” 他退出殿门之时,听见皇帝背对着窗,低声喃喃一句: “他是林远也罢,是林知秋也罢……” “他都不会再是别人了。” “他只属于朕。” 第10章 不许哭 夜深沉,乾清宫内一片寂寥。 林知秋裹着薄被躺在榻上,身上药香未散,呼吸微滞,脸色苍白。他未哭出声,只是眼角一直淌着泪。 那泪静默无声,顺着鬓发滑落,浸湿了枕巾。 他不是第一次哭,也不是第一次咽下所有情绪。 只是今晚,他忽然不想再忍。 那一箱旧物,那一点朱砂印,那句“你只属于朕”—— 他明白,自己连“悲伤”都要先得皇帝允许。 门外忽传脚步声,未及起身,萧瑾言已推门而入,未带宫人,也未预告。 “你又哭了?” 皇帝走近,蹲身在他榻前,一手抚上他眼角。 林知秋下意识偏头,却被他按住下颌。 “你哭给谁看?”皇帝语气冷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执拗。 林知秋低声:“臣只是……头疼。” “你是伤心。”萧瑾言盯着他,“因为朕焚了你旧衣?” “因为朕唤你改名?” “因为朕不许你再提那身世、那院子、那过去?” 林知秋闭眼,不语。 下一刻,他却被皇帝一把揽起,按坐在怀中。 “那你哭够了没有?” “哭够了,就笑一个给朕看。” 他强硬地捏住林知秋的下巴,拇指拭去泪痕,冷笑着贴近他的耳。 “你越这样……朕越觉得你还在骗。” “你心里还有别人是不是?” 林知秋一震,脸色骤白。 “是不是?!” 他忽地挣开皇帝的手,声音颤抖:“陛下……何苦逼人!” “臣不是哑石,怎会没有过去?臣不是死物,怎能没有情绪?” “臣是人。” “是被净过身、剥过名,却还在活着的人。” “臣哭,不为谁,只为自己。” 这一席话出口,殿中一瞬死寂。 半晌,皇帝起身,声音冷得像雪。 “你不想再哭?” “那朕成全你。” 他转身,一掌将案上铜镜砸落,碎声清脆。 “从明日起,不许他再照镜。” “不给他任何能让他‘回忆’的东西。” “朕要他……从此只有朕。” — 天微亮,沈太医入宫换药,一见林知秋神色,便察觉异常。 “你昨夜哭过?” 林知秋摇头,眼底空茫:“没有。” 沈太医抿唇,轻声道:“若有一日……你撑不住了,走不掉了,就记住一个字。” 林知秋微怔:“什么字?” 沈太医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秋’。” “你若是林知秋,就该活得像‘秋’,哪怕枯,也有傲骨。” 林知秋看着掌心那字,忽然觉得鼻腔发涩。 “可秋过便冬,冬便无春了。” 沈太医起身:“冬不过一季,人活一世。” “你若信他心,便守;若不信,就活出你自己。” — 当夜,程楚在太医院内被召去慎刑司问话。 “你三日前为何出宫?去往何处?” “为何盗取净院旧药?” 程楚低头不语,只说:“为救人。” 那人冷笑:“救一个太监,也值得你冒罪?” “他不是太监。”程楚抬头,眼中冷意凛然,“他是人。” — 偏殿外,顾成玉靠在廊下,听着夜风,低声自语: “陛下,你越是想困住他……越是留不住他。” “情若成牢,心便逃得更快。” 他转身入夜,衣袍如羽,步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