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优雅地气死天道》 第1章 铜钱赌局 子时三刻,夜最深时。鬼市的赌坊正是热闹时刻。来这无间赌坊的,有人有鬼,有仙有魔。求财求命。烛火幽绿,骰子灌铅,赌徒眼底泛着将死之人的癫狂。 “客官要赌什么?”样貌憨厚的庄荷问温夜暔。而后者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青铜刀币。他的指节修长,白得像地狱的修罗,好看是真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 庄荷貌似是怕长相温良的温夜暔不懂这儿的规矩,再给他悉心解释了一下:“我们这不看重那些身外之物。赌注一般是寿命,记忆,五感。当然客官也可以用重要的东西押注。” “新来的?”温夜暔抬眸问他。他不急着下注,看样子貌似在等人。 庄荷愣了一下,然后默默闭了嘴。 时过一刻,温夜暔这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他是不好惹的货色,没一个人起哄。 一道沉厚如钟,尾音带嗡鸣的声音从赌坊二楼传来。那人语速缓而稳,每字如珠落玉盘,他笑道:“昭妄何必久等。若我今日不来,我这小赌坊估计是要没了。”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见见旧友,又怎会砸了你的场子呢,释杀。”温夜暔眼尾带笑,可看起来像索命的恶鬼。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只可惜皮囊主人不将这好当事。 释杀暗暗翻了个白眼,瞬间位移到了赌桌旁。他使了个眼色,叫庄荷退了下去,亲自上阵招待这位旧友,释杀摆手道:“要押什么?” “三更月现。” 一瞬间,本来要沸腾起来的观众噤若寒蝉,了然无声。 释杀温笑着的脸庞有点要裂开的架势:“……您上我这许愿来了?” 温夜暔倒是无所谓的态度将青铜刀币扔了出去,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刀币的尾部上还刻了一个“暔”字。只是那刀币本要掉在赌桌中心,就被一枚凭空飞出的白玉棋子弹地偏离弹道,堪堪挂在桌边。 他挑眉,静听来声。 “我押雪里昙开。”那声线温润,如世家公子。 这两人一唱一和,颇像来砸场子的……要不是押雪里昙开的那位声音来自二楼,释杀真的要摆袖子送客了。 二楼是这赌坊的贵宾招待室,没点本事是进不去的。 温夜暔斜坐赌桌,蓦然来了一丝兴趣。他道:“阁下既然要与我赌,为何不现身呢,是怕赌输了吗。”虽然这激人的法子一点新意也没有,但对方还是现身了。 来人身形修长如青竹,肩背挺直似礼器架,衣物月白,鸦青为主色,像一幅褪了颜的古画,左耳一点白玉坠是唯一的亮色。眉眼如工笔勾勒,眼尾略下垂,带了点令温夜暔不适的悲悯,瞳孔极黑,像一汪深潭,右眼下有一颗位置极好的泪痣做点缀,总结一句,是个美人。只是美人的唇抿成一条线,周身又带着丝丝寒气,只感无福消受啊。 他身后踉踉跄跄跑来一个小童,怀里还抱着些像丝绸的玩意。 “阖先生,慢点……” 释杀嘴角抽搐,玛德原来是熟人。他咳了一声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两位的赌注是什么?” “五十年寿命。”温夜暔将一把银丝放在桌上,翘首以盼,“请”。 “我同他。” “……两位怕是要逼阎王改生死簿。” 温夜暔笑了,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玉菩萨也赌命?呵。也不知道那些寿命干净么。” “彼此彼此。” “比大小?”释杀问。 “大。”温夜暔说。 阖书礼没所在乎的压了小。 他们之间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沉静中带了些许没由来的尴尬。 释杀并不想掺和这两人的事,只是一味的摇骰盅。身侧数道热烈的视线投到他的手上……准确来说的他手里的骰盅上。 他什么大风浪没见过,摇骰盅的手抖都没抖一下。然后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那个骰盅炸了。 释杀:“?” 骰盅炸的连渣都不剩,里面的骰子落到桌上后也自顾自裂开。掉出了一个极小的物件,见光的瞬间炸出耀眼金光。那威力足以闪瞎凡人的眼睛。等诡异的沉默散去后,他们才睁眼看见了那个东西——那是半片青铜挂签,上面紧密地刻了些卦象,不过是残缺的。 “……” 温夜暔眯眼,皮笑肉不笑道:“哟,和尚。什么时候赌坊还兼职算命了?” 阖书礼暗中收走了挂签,放了个假残片。他此行就为这个。所幸围观者都闭上了眼睛,而温夜暔在看一脸懵逼的释杀,应该没人看见他的小动作。 阖书礼在摸那挂签的纹理的时候,突感一丝刺痛,只是没表现出来。他神情冷淡,转身在跟着他的童子额上点了一下,那童子才睁开眼睛。 “小棺,回府。”阖书礼说。 小棺忙手忙脚地将他手腕上的玉镯拿下来,瞬间成阵。 在踏进阵门的那刻,阖书礼转头跟温夜暔对上了视线…… 他说:“此局已完,既没有结果,那便算了吧。来日有缘,我请你到府上喝茶。” 温夜暔开口,让人有点他似乎咬牙切齿的错觉:“许久未见,就这样么?那小孩是你什么时候生的儿子?” 一片寂静,释杀怕他被阖书礼的眼刀杀了。 阖书礼拂袖离开,只留下悠远的声音:“我生没生儿子,你会不知道么。” 温夜暔终究是没有拦人,他将对方遗留的那颗白玉棋子攥在掌心,也没去管那片被调包的挂签。 阵门的落点在阖府,阖书礼从门里跨出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他摊开手心,那简直不能用血肉模糊来讲。 “小东西威力还挺大…” 小棺也随后出了门,他急忙将玉镯收好,然后去搀扶阖书礼,阖书礼也没排斥,任由他扶着。他身高八尺有余,被搀着要俯身,倒显得两人有些滑稽。 “阖先生跟那位大人认识么?”小棺问。他不怕阖书礼,也敢同他说话,阖书礼也没有表现得心有芥蒂。可以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小棺也很明智地没问过。 “认识,很久以前的朋友。” “哦。” 第2章 玉血绘江川,昭妄审亡人 至于是多久以前,估计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小棺是阖书礼从一场灾疫里面捡来的,也只跟了他寥寥几年,知道的并不多。 阖书礼道:“去书房。” “可是您的伤…”小棺有点不忍。 “无妨。” 终究是坳不过他,两人磕磕绊绊进了书房,小棺一步未停又跑出去找药材。 阖书礼坐到椅上,调节气息。那半块青铜挂签也终于被安置。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受过这种伤了。都说十指连心,今天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手掌的刺痛有向血肉根骨蔓延的趋势。 书案并不整洁,这一行来去匆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整理这些。 他随意摊开一张空白画卷,将手悬在画卷之上,玉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卷上,有种别样的美感。 血液在画卷上弯曲伸展,像有了生命一般。不多时,一幅图画就被绘出。那貌似是一张地图。 “岁晏留下的东西。”他吐息着,剧痛从指端传来,指尖如玉的光泽反衬着他此时脸色的苍白。玉化…他可以控制玉化了。这无疑是很好的。 在他庆幸之时,他猛地咳出一股新鲜的血沫,溅在衣襟上像绽开的石榴子,温热刺目,是久违的鲜红色。 画布上的玉血盘绕出一个圈,圈出了下一个要进发的地方。 与此同时,温夜暔仍在赌坊逗留。释杀眉心直跳,遇上这祖宗准没好事。 “上楼吧。既然是来见旧友,喝上一杯总没问题吧。”虽然他算到会有旧识来寻他,但没有想到会一次见到着两位就是了。 温夜暔的嘴毒一直没改,他说:“和尚,我一直有个问题。” 得,这大爷一般不会有什么好问题。他心想。 “你那个小破庙每天的香火钱也不少啊,怎么还要开赌坊。” 温夜暔突然记起了释杀曾从自己这里赢走三天“笑声”的事,搞的他那几日杀人时都只能面无表情,顿时有些烦躁。 “……” 释杀沉默一瞬,“天机不可泄露。” “得了吧哈哈哈,和尚开赌坊怕是以后飞升了会被打入地狱的。”温夜暔说,他顿了一下,不自觉眯眼,眉心拧成川字,“你瞧见阖烬霜那会的表情了吗,我有些不爽。” 就没见你俩在一起谁爽过,释·翻白眼·杀吐槽道。 他们直直走进最里面一间房,房间布置看起来简直跟刚才的赌坊风格格格不入,像凭空镶嵌进来的一样。 “坐。”释杀说。他自己倒是蹲在一旁的柜子前翻找着什么,“你……怎么杀掉长老的?” 温夜暔又开始玩他那个青铜刀币,漫不经心感简直就要溢出来了。 “就那样杀的。”他用刀币比划了一下,“他死之前还要掐我脖子,被我一刀砍断了手。” “好歹也养了你那么久……” “行了,我来找你不是说这个的。”温夜暔并不是很想回忆那个老头是怎么死在自己手下的,“我听说,阖烬霜的族叔在你手里?” “哼,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释杀站起身,将一坛酒拿到温夜暔的身侧,“喝完酒,就带你去见他。” “你也倒真是不忌讳。”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黑暗中,每一声喘|息都显得尤为粗重,铁锈般的腥气粘在鼻腔里,像一把钝刀刮过喉管,每一次呼吸都灌进**的甜腻,浓得几乎能尝到血块的颗粒。 阖闻剑就是在这时醒来的。他发现他被束住手脚困在一把石椅上,周遭黑极了,连同感觉都放大了好几倍。捆他的绳子绝非凡品,他每动一次,那绳子便缩短一些,后面实在忍受不了,便放弃了。 黑暗中的时间像是凝固的蜜糖,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粘稠的挣扎,呼吸变得沉重,心跳在耳畔放大,却迟迟等不来下一声。 终于,在苦苦等待中,浑噩的他听见了脚步声。门似乎是石制的,推开时发出低沉的闷响。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石门开时刺眼的白光也跟着照了进来,打的他眼睛生疼,心里只想着闭眼。 “许久不见啊,族叔。”温夜暔垂眸俯视阖闻剑,他从来不喜欢阖家的人,对这位族叔更是深恶痛绝。 释杀没有过多掺和,他只是将房间内的灯烛都点上,便退去门外了。 “和尚,我要是弄死他怎么办?”温夜暔问。 “权当贫僧送你的礼物吧。”释杀说。 “好。” 阖闻剑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又在开口前把疑惑咽了回去。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死?”温夜暔将青铜刀币抵在他的颈项旁,“但可惜,我是来问你问题的,你没资格问我。” “三十年前,你们将阖夫人卖去了哪里?”他问,声音中带着让人一颤的寒意。 阖闻剑瞳孔骤缩,随即哼笑一声:“不知道哪来的野种,也配让我回答。” 温夜暔也不恼,对待这种人他也是手拿把掐,经验丰富。他随手在室内捞张残破不堪的布料塞进他嘴里,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岁晏早把你标记为‘弃子’,连你坟头的土都备好了。”他的嗓音像蛇鳞摩擦砂纸,每个字都掺着嘶嘶的气音,仿佛舌尖分叉,在耳膜上舔出一道湿冷的痕。 阖闻剑只觉寒意从头顶灌入,像一桶冰水顺着脊骨倾泻而下,连脚趾都冻得发麻,仿佛赤脚踩在雪地里。 “呜呜呜!呜!”他的眼珠凸出,给人一种随时会掉出来的感觉,全身上下的狼狈昭示着他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温夜暔看着他惊恐的表情,心里止不住的畅快,“怎么样族叔,想说了吗?” 他撤掉阖闻剑嘴里的破布,瞬间离远两步,将那破布团随意扔在了一旁。 “我……我说了能活?”阖闻剑问。 温夜暔笑道:“不能。但不说——”他唇角的笑冷了下来,“会死得像阖九川一样惨。” “果然是你!!”阖闻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阖九川的死状不是一般的凄惨,使他每每回想起来就忍不住地干呕。 “所以在哪呀族叔。”温夜暔问。 “皇…皇宫。因为少了祭品…他们说,只能让阖家大夫人填补空缺…妾室都不行。” “哦。那阖书礼的玉化呢?这个你也参与了,对吧。”他说的是疑问句,但出口却是陈述句。无疑在说,我知道你知道这件事,我要听详情,敢撒谎就走着瞧,实实在在的恐吓。 “你怎么知道!?”他惊恐地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件事只有我们内部几人知道……” “玉化详情。”温夜暔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阖闻剑颤颤巍巍地说:“禁术…是阖家祖传礼经中写的禁术。用‘守礼’换取肉身不腐,换取永生。只要他‘守礼’,我们阖家就不会断了香火。但代价是玉化,从身体里蔓延……” “继续。” “只要时日够久,终有一天他能肉生成圣,世世代代……保佑阖家。” “就这样?” “对……对,就这样。” 温夜暔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心脏抽疼。 释杀的声音横插进来:“不守礼会怎样?”这两活宝当年干的事可跟“礼”一点儿边都不搭。 “我……我不知道。” “您家的**,您不知道?施主莫再犯傻。”释杀非常专业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 “我有法子让你永不入轮回。你猜猜,那天道会站在哪边?”温夜暔手中的青铜刀币泛着幽幽蓝光,刀刃锋利无比,说起这话来,像是一个在地狱出生的索命恶鬼。 阖家世世代代跟天道“联系”,千年来受上边的器重,到了上一代才没落,灾厄降临,几乎绝户,剩下的他们就知道两个。一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阖书礼,还有一个是他们眼前这个人鬼难分的阖闻剑,至于其他有没有,就无从而知了。 活人的嘴硬,不如死人的舌头诚实。所以温夜暔才更喜欢审死人,活人太麻烦。 “会裂。他的玉身会裂,一寸寸裂开,”大概是被逼狠了,他逐渐有些疯魔姿态,“他会感到生不如死,日子长了,他的血也会变成玉色,一道道裂痕从他的心口蔓延,那裂痕就好比瓷器纹路,最终…” 他露出奸佞的邪笑,一字一顿:“这些裂痕,会让他碎成齑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吧。” 砰—— 温夜暔一拳砸在他的腹部,世界安静了。 他离开也只带走了那颗上面覆有阖书礼气息的白玉棋子。 “哎,真是作孽。”释杀也在黑暗中退下,连带着气息奄奄的阖闻剑。 第3章 开门,纸人送温暖 出了鬼界入口,天已蒙蒙亮。人间正值春月,繁花尽开,树林里的鸟鸣声也是清脆悦耳。只不过美景一般会由着赏景的人的心情变化而变化。 正巧这时温夜暔心情不是很美妙,玄色短打上不知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系上的铃铛响个不停,他一脚一株草,花儿倒没伤分毫。毕竟有个人爱花。 草:“有时候挺想叫叫自己名字的。” 他怒填胸臆,却无处发作。忽然,余光一抹亮色,他慢悠悠蹲下去,揪着花看个彻底——那是一朵未被殃及的野蔷薇。阖书礼最爱的花。可能是见花如见人吧,他冷笑道:“你倒是命硬。迟早气死我。” 腰间的铃铛随着动作狂响,他反手扯下铃铛,作势要扔到泥地里去。狂响的铃铛霎时间安安静静躺在他手心里。一人一铃奇妙地对峙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将铃铛系了回去。 “……连铃铛都要学人装乖。” 他随手给那朵野蔷薇上了个符,才站起身来。 林间雾气突浓,烬月楼的灯笼自雾中浮现,柳轻烟倚在轿辇上啃甘蔗。 她瞧见颇有点狼狈姿态的温夜暔,整个人都来了劲,她说:“哟,这不守夜人头头,温公子吗~温公子是被谁家的礼法栓了脖子,连铃铛都戴不稳?” 她是温夜暔的酒友,也是烬月楼的老板。虽然现在温夜暔来这基本上只交换情报不喝酒就是了。 烬月楼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会有一轮圆月高高挂在房檐之上。青瓦朱栏,檐角悬挂着风铃,一起风就叮叮作响。 她站直身子走向温夜暔,步伐妖娆多姿——如果没有啃甘蔗的话。柳轻烟年龄不小了,但皮囊仍然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总让新来的顾客误会,但并不要紧,因为她就喜欢戏弄顾客,某位阖姓男子曾问到:“你不觉得无聊吗?”她说:“不啊,这算是鬼生三大乐事之一。” “烬月楼新规矩,想进门,活人要解一道卦象谜题,死人要背一首自己的悼亡诗。”少女言笑着,又思考了一下眼前这位酒友的处境,“但是你活人不像,死人有距,算了。进门聊。” 门口竖立着两根木桩,木桩上带有兔子图案的灯笼,连门上的对联都焕了新。上联「进门先交钱,没钱交寿命」下联「喝茶需谨慎,谨慎也白给」横批「爱来不来」。着实有趣,这字,也着实眼熟。 温夜暔简直要笑了,他说:“你倒是有雅兴。”柳轻烟说:“鬼生长漫漫,不找点乐子怎么行。要不你猜猜是谁写的?”温夜暔:“滚。” 烬月楼从屋外看有些小,进门又是一番新天地。这里有点过于热闹,颇有节日庆典的氛围。一楼的棋馆热烘烘的,上了二楼,一楼的气氛就全然没有了,大概是用术法做了隔断,二楼是个说书台,人鬼仙什么都讲,那说书先生嘴就没停一刻,下面尽是专心听书的观众,三楼按照集市风格设计,只不过卖的都是稀罕玩意,什么六道诡草,什么护心甲片,堪比一季一开的灵界集市。 在他们上楼时,一个小孩直冲冲地撞上了温夜暔的腿,温夜暔安如磐石,那小孩到是后退两步坐到了地上。 柳轻烟默不作声后退一步,继续啃她的甘蔗,温夜暔想反手把她甘蔗劈了。 小孩撑地站起来,眼角红彤彤的,像是才哭过。 温夜暔才想开口就愣住了,这个眼神好熟悉,在哪见过来着。 下一瞬,小孩说了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温大人,我家大人出事了。” “你家大人是谁?”温夜暔有些烦躁,不安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小孩的表情突然有些空白,他有点,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 柳轻烟用她的甘蔗戳了戳温夜暔,抬首示意:“他心脏那处是空的,不是活人。” 那是纸人。 “冒犯了。”温夜暔用指尖点那纸人的眉心,将纸人内里的一缕魂识抽了出来。 小孩在白烟中变成了小纸片,纸片中心穿孔,钉了一枚玉色耳钉。 “他的。”温夜暔说。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柳轻烟挑眉道:“就一枚耳钉。” 温夜暔低笑道:“我送他的。” 废话,阖书礼这一对玉耳钉就是他亲手打磨出来的,怎么可能认错。 纸人的用途太多了,可这种在中心穿孔悬挂信物的就那么一种用法,那就是用来追踪与这件物品有关的人,说是追踪,但也可以算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个人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柳轻烟实在觉得有趣,这对冤家,都恨不得对方死的透透的,可有些时候又觉得他们好像也没那么针锋相对。但她一向嘴毒惯了,她说:“你说烬霜是不是在躲着你?” “……” “你可以反追踪纸片主人的位置对吧?”温夜暔捏着那枚被“送回来”的耳钉,瞅了她一眼。 “……”怎么有种不帮忙就会大难临头的错觉。 寻纸溯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这玩意真的讲究天分,跟那爻辞一样的。他们三两步到了四楼,找了块还算干净的桌面,柳轻烟用不知哪来的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又将纸片放在了水圈中心。她在杂乱的衣服配饰中摘下三枚铜钱,又扯过温夜暔的手,在他食指上剌出一道小口,挤出的鲜血滴到纸片上,随即扔出铜钱。 铜钱落在水圈边缘,溅起细小的水珠,柳轻烟眯眼盯着卦象,忽然“啧”了一声。 “如何?”温夜暔嗓音微冷。 “坎卦为水,离卦为火——水火未济,人在东南,但……”她指尖点了点最外侧那枚斜立的铜钱,“卦象飘摇,他身边有东西在干扰追踪。” 温夜暔垂眸,纸片上的血珠竟像被无形之力牵引般,缓缓向东南方向蠕动,却在触及水圈边界时骤然蒸发。他冷笑一声:“鬼域伎俩。” 柳轻烟忽然凑近他耳侧,压低声音:“你确定要追?这血引术的反噬可疼了,何况……”她意有所指地瞥向那枚被送回的耳钉,“烬霜的纸人最听话,是来骗你的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温夜暔已将全部铜钱拿到手中,然后非常浪费地把大把血抹在铜钱上,“废什么话。” 柳轻烟在心里默默点赞:活爹,我真不该激你。 三枚铜钱猛地腾空翻转,水圈沸腾如滚油,纸片在嘶嘶作响中蜷缩成灰,一缕青烟却如活蛇般窜向窗外—— 东南方,黑云压城。 她脑中浮现了一棵参天大树,颜色绮丽,周围一整片森林为它俯首称臣,一整片啊……那森林分成了明显四个大块,春夏秋冬的景色一同出现,是她许久没见过的光景。 “晷童子,十二时辰钟楼都炼出来了。”柳轻烟乍然间来了兴趣,“你说他去那干什么。” “去。”温夜暔垂眸,将手上的血痕掩了去。 第4章 入梦 “此行不易,你不必随我同去。”阖书礼刚泡完药桶,身上带着一丝苦香味。他的指尖拂过药桶边缘,苦香混着玉化血的冷涩在空气中弥散。 小棺知道自己去了也是拖后腿,只得一声应下。他低头为阖书礼系紧靛青腰封,动作麻利的像在掩饰颤抖。 远处天边悬挂着的乌云正带着阵阵闷雷往阖府压来,阖书礼望着那片乌云,带上白玉质地的面具,蓦然转身拿上剑佩在腰间离开了。 安静的府邸与喧嚣的集市像被一刀斩离开来,眼瞧着乌云愈来愈近,街上的行人也加快了脚步。阖书礼一步十里,直朝着东北方去。 等到天色稍亮些,他已然到了一片密林中。密林深处,树冠一层摞着一层,连光都找不到透进的缝隙。高大粗壮的树交错生长着,从树枝上垂下的藤蔓足有手臂粗。他发现一节断裂的青铜锁链悬在枝头,锈迹斑驳处,依稀可见“十二时辰”的刻痕。 “到了。”他自语道。 十二时辰钟楼与其说是“楼”,其实就是一棵与周边的景色不那么合,显得很突兀的树。那树的树干高耸入云,抬首望不到顶,颜色也梦幻极了,却又让人不甚喜欢,只感心底发寒。 这楼的主人是晷童子,在他们这种人里还算出名,解决起来还算简单,只是过程稍微麻烦了点。除了特殊情况,他们一般不会主动招惹晷童子。树林寂静的可怕。到了楼里不安感就愈加强烈。 阖书礼扔出一张寻息符,本锋利如刃的黄裱纸不出两秒就飘然落地,他皱着眉又扔出三张,依然如此。寻息符落地一般就两个原因,一是寻的那个人或物在一个强大的结界里,二就是这个东西已经没了。阖书礼已经进入晷童子的结界里……那就只有第二种情况了。能改变一整片森林的时间流转的晷童子强吗?强。能杀了这个晷童子的东西强吗?不用说,定然是位狠角色了。 他小心上前,步步警惕。诡异的黑暗包裹住他。不知从哪来的风拂过他的鬓角,灌进他的耳里。空气中响起了唰唰声,像粗麻绳在地上摩擦。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阖书礼只感头晕目眩,有冰冷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脚踝。 “散!”猛火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来,给周围映得亮堂堂的,打斗、术法的痕迹在天眼下一览无余,站在远处树杈上的人睁开眼。 他撑住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如今玉化得厉害,以前的能力估计只能使四五成出来了。这共感纸人曾被他用来哄骗某个人,脱壳时也只是有些难受,可现在…… 他用食指在唇边擦了一下,沾下来的血又被涂抹在左手出现“玉裂”的地方,那块如裂谷般的血肉瞬间长好了,完美如初。也挺好的,他想过,自他发现玉血能愈合一些小范围的玉裂那天起,整日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几寸。 阖书礼直挺在树杈之上,不知何时身后多出现了一轮圆月,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明明很美,却显得……格外孤寂。 “阴烛,”他喃喃道。现在正面对上阴烛的胜算很小,更遑论他吞了晷童子。可也正因为他吞了如此强大的晷童子,体内诡脉尚且不稳,反倒添了几分可能。成功皆大欢喜,不成功无非是记忆再无摸索着重来一次,但他不能,也不想再坐以待毙了。这次记起来全是运气,下次……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在自己的运气上押注了。 阴烛行踪莫测,他总躲在黑暗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可能是某个角落,也可能是某个物体在光亮处投下来的影子。一个纸人一个纸人地找太耗费时间精力,所以他干脆以身入局。 这十几年来,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要杀他,他曾罕见地纳闷过,我怎成了香饽饽?他一边寻找自己是谁,一边斩杀这些腌臜货。直到某一次,他遇见了极其强大的存在,在无数次交锋后,还是见了血。有一两滴溅到了那邪物的唇上,它立刻兴奋得舔舐干净,身上的血痕乍然间消失了一半。阖书礼顿时心冷了,使尽全力,一击毙命。可自己也伤得好不到哪去,一瘸一拐回了住所,修养了好一阵时间。 他用剑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凝神聚气,用玉血串起了一条长链,那链子细细一条,蹿出去将树捆了两圈,方圆几里出现异响,有东西从地底爬出来,林间响起了簌簌声。 “喜欢玩捉猫,那我就让你,”他轻盈跃下,站稳脚跟,将剑插|入地里,一字一句道,“无处可躲。” 剑身冒出火光,明红色又往上顺着血链蔓延,所及之处明亮一片。突然,未波及到的黑暗缝隙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原本躁动的树林霎时间安静下来,远处的风吹来一阵阵香甜的梦。晷童子有让生物做梦的能力,极少数能直接改变生物自身的时间流转,阴烛吞了晷童子,算是直接承接了他的能力,无师自通。 几只黑色的甲壳虫直挺挺飞向阖书礼,他挥手就将它们消灭殆尽。影蛊,阴烛用来影响控制目标的玩意,他不幸中招过一次,那时候长记性了便自己钻研出一套消灭的法子,还算管用。 血链骤然窜射,狂风炸开,如无形中花在空气中怒放。 然后他闻到了雪味。不同往日的冷冽,其中带着丝丝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暖意。集市的叫卖声,孩童的嬉戏打闹声,喧闹却不惹人心烦。 “小二,上酒!今夜不醉不归!” “小花,下雪了,来添些衣裳,别染了风寒。” “卖糖葫芦嘞~” “娘子,来猜猜灯谜啊……” 这些声音中有一道是呼唤他的……三十多年未闻,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是母亲的声音。 “书礼,到娘亲这来。”字字句句,如同利剑一样,扎入他的心里。 他有瞬间愣神,脚上被地底伸出来的手束缚住了,分寸难挪。那声音的主人却不顾他的如何,一步一步靠近他,最终将手搭在他的肩头。 “在发哪门子呆?”宽大的狐裘将他整个人团团围住。秋闻霜蹲在他面前替他系了带子,还跟顽童似的系上个蝴蝶结,“真跟个小玉人似的,不愧是我儿子。” “娘亲?”阖书礼眨巴着眼,他这夜本在祠堂受罚,跪到一半快睡着了,忽地就跑出了府门,再睁眼,就在街上了。他问秋闻霜:“您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秋闻霜用手轻刮他的鼻子,笑道:“家中佣人我已遣散去歇息了,你父亲进了宫,我也正好想带你出来散散。”然后她又调转了话锋,“书礼的脚程何时这么快了,娘亲差些没跟上。”她轻轻捏住阖书礼的手,站起身来,引着他走。 酒家,小摊,石桥,一路沿着河水,到了庙宇。每逢年过节,庙里总少不了香火,今夜亦是如此,圣金寺是当今城里最大的寺庙,据说在这里投愿也异常灵验,可秋闻霜不信这些,连带着阖书礼也不信,阖父也便随他们去了,并不强作要求。 人群熙攘,有相伴的侣人,有无间的密友,也有一家人一起来的,今宵月圆。木鱼声伴着梵音,寺庙的标配。 圣金寺的台阶对十一岁的阖书礼来说还是有些高了。他提着过长的衣摆往上爬,腰间的蟠螭玉坠在月色下泛着青白的光。身后秋闻霜的衣尾扫过石阶,发出沙沙的响声。 "书礼慢些。"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他熟悉的、蜂蜜水般的甜味,"当心..." 话音未落,阖书礼的玉坠突然被什么击中。红线断裂的刹那,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从经幡后探出身子,手里还拿着弹弓。那枚击中玉坠的松子正巧落进阖书礼衣领,冰得他一个激灵。 "!"他皱眉要去捡落到地上的玉佩,却见一只绣银竹纹的靴子踩住了红绳。抬头时,对上一张比女孩还精致的脸——眉间没有朱砂痣,倒是右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像不小心沾上的墨点。 来人弯腰捡起玉佩时,阖书礼注意到他腕上缠着褪色的五色绳,是去年端午的旧物。更奇怪的是他腰间挂着的半块残玉,断裂处竟看着熟悉。 "还我!"阖书礼向他摊开手。那人却把玉举高了,残玉与蟠螭玉在月光下相映,突然同时泛起微光。 秋闻霜突然隔开两人。"温小公子。"她将阖书礼护在身后,声音比落在石阶上的雪还冷,"令尊可安好?" 小温公子眨了眨眼,突然将两块玉都塞回书礼手里:"它们认得彼此。"他凑近阖书礼耳边飞快说了句"后山白梅林见",转身跑进香客群中,银竹纹的衣角一闪就不见了。 "娘亲,他..." "别碰那残玉。"秋闻霜用帕子包住蟠螭玉擦拭,书礼却看见玉上根本没有什么灰尘,倒是母亲的手帕沾了淡金色的痕迹——就像他去年摔伤膝盖时,那滴怎么都擦不掉的、蜜蜡般的血。 “娘亲……”阖书礼突然觉得奇怪,但是又指不出来。 秋闻霜又拉着他快步走去了正殿,正殿前面是人工开凿的弯弯曲曲的水渠,它连接着寺庙和庙外的长河,那是用来放河灯的。因为河灯数太多,此时它俨然成了一条长龙,从殿口游向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