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坛双子星》 第1章 关系 距离2027届奥运会的开幕仅剩最后的四个月,以“养狼计划”为目的、被输送到瑞典教学了两年的段惜之,终于得以回国。 他穿着身简单的灰色运动服,此刻正坐在候机厅的座椅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边刷手机边等国家队的工作人员来接机。 #段惜之 回国# 爆! [呃,最讨厌的运动员,没有之一] [世乒赛被瑞典打爆,请问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退役前最爱看段惜之打球,结果巅峰期在世界杯被人剃了光头(比分0:4)爆冷出局,脸贴地退役后竟然去了瑞典执教……] [啊啊啊我真的超级嗑他跟裴忆,双子星到底为什么落得今天的地步qaq] [段惜之的旋转无人能敌,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要去国外……世乒赛看着裴忆3:4惜败真的心碎] [段惜之,你以教练的身份站在赛场外,看着昔日的队友站在球台前、被你教出来的运动员打败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段惜之的目光短暂涣散一瞬。 在想…… 裴忆怎么又受伤了。 段惜之将手机息屏,放回兜内。 * 四月份的天,正值春意盎然。 负责接机的是队里新来的后勤员小张,今年刚满二十岁,从接到段惜之的那一秒开始,就一直在通过后视镜偷瞄。 在他的眼神第四十二次落在段惜之身上时,段惜之开口了。 “想看就正大光明看吧。” “没有没有!”小张赶紧说。 段惜之没搭话,只悠悠撩起眼皮,闲散地靠在座椅上,平静地看着他。 “……好吧。”小张垮下肩膀,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我就是好奇,您跟……裴队,还有联系吗?” 段惜之笑了声:“怎么,你也是我跟他的CP粉?” “啊哈哈哈。”小张干笑,“我没别的意思,但一直有人传言您当年退役是因为跟他有过节,我好奇罢了。” 段惜之:“你觉得呢?” “我觉得吧。”小张还真分析起来了,“您跟裴队肯定没有过节,毕竟你们可是为国争光的双子星!包揽了近十年乒赛的冠亚军!怎么可能闹矛盾呢?!” “哦——”段惜之拉着长音。 “所以你觉得,跟一个势均力敌、每次比赛都会在决赛场上遇见、比分咬到打一局像打两局、互相都在拽着彼此的腿,生怕对方比自己率先完成大满贯的人,可以做朋友?”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金牌只有一个。 竞技体育是残酷的。 小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找补:“也是,那关系不好也挺正常的。” “所以你认为,有一个水平相当、每次比赛都不需要担心另外半区失守、同吃同睡同时训练同时挨批、配过几千场双打几万场团体、一起度过半生的人,不会成为朋友?” “呃……” 早知道不问了。 小张尴尬得想从车窗跳出去。 所以到底关系好不好? 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乒丝的心病。 段惜之和裴忆,同年同月同日生。 都在三岁接触乒乓球,八岁打进省队,十二岁进入国家二队,十四岁进入国家一队,十六岁开始参加各种国际赛事。 算起来,两人已经相伴二十二年了。 这样说的话,关系应该能称得上一个好字。 然而两年前段惜之拉黑了裴忆的微信。 这件事是怎么做到广为人知的呢? wtt赛事结束后,夺得冠军的裴忆接受采访时亲口说的。 * “吱嘎——” 车身缓缓顿住。 段惜之推开车门,将行李从后备箱取下。 随后站在原地,盯着那块“北城国家队乒乓球训练总基地”的牌匾看了很久,接着提起拉箱杆,神色淡淡地往里走。 段惜之回来了! 段惜之回来了! 段惜之回来了! 队内拉响一级警报。 训练楼共六层,乌泱泱攒满人头。 “我靠这长相!这气质!这身段!男神!活的!” “裴队不在吧?裴队今天有联赛,好想看他俩打一场球,极致的速度碰上极致的旋转,想想就很刺激!” “别想了,他俩都闹掰多少年了……” “2023柏林奥运会时还好好的,谁能告诉我他们关系为啥突然变成这样?” “呃……其实他俩关系本来也一般。” “我记得柏林奥运会前最后一次封闭训练结束时的聚餐,他俩都没跟对方说过话。” “毕竟都是男单,比起队友更像对手,关系不好才正常。” 二队的几个队员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段惜之将行李暂寄在运动员宿舍一楼。 而后转身,向训练中心走去,还有场会议在等他。 国际乒联的王副主席、乒羽联合协会的宋局长、乒乓球队总教练的崔指导、男队总教练组组长冯教练……满满一桌,比起对他归国的欢迎,更像对他的一次三堂会审。 段惜之礼貌地打过招呼。 “坐吧。”崔指导示意。 段惜之拉开椅子,坐下。 会议内容总共分为六大块。 前面主要是在感谢段惜之为“养狼计划”做出的贡献及牺牲,中间再把世乒赛没能夺金的遗憾单拎出来强调一番,以表重视…… 后面段惜之就没再听了。 刚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 老实说,他现在有点晃神。 直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裴忆。 段惜之惯性地一抬眼。 “下面宣读教练团队的调整计划。”崔指导开口。 “经教练组的再三商讨,最终决定将裴忆的原教练宋临调去男二队,主教练改为段惜之,请大家针对各自的运动员制作训练计划,全力备战2027伊尔卡布什奥运。” 段惜之愣住了。 他?给裴忆做教练?? 裴忆?裴忆??裴忆??? “我拒绝。” 一桌子领导齐刷刷看过来,就那么定定地看着。 会议室的氛围霎时变得凝重,压得人快喘不上气。 “好。”崔指导说,“那会后段教练留一下。” * “首先。”段惜之冷静道,“我不具备教裴忆的能力。” “是吗?段教练没必要谦虚,世乒赛上那名瑞典选手是如何大放异彩的,大家有目共睹。” “那是因为裴忆有伤。” “运动员谁身上没点伤病?恢复期够快才是要理。” “裴忆都快三十岁了,身体再好也不可能跟年轻球员一样,更何况他依赖速度打相持,保守治疗的情况下无法适应这么多高强度的赛事,他需要休息。” “啊——”崔指导抑扬顿挫,“三十岁了。” 段惜之不吭声了。 “还有什么事吗?” “……” “那我先过去了。”崔指导拍拍他的肩膀。 段惜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疲倦地瘫坐回椅子上,淡然地望向天花板。 末了,无奈地笑起来。 * “啪——!” 一记暴力扣杀。 “我靠裴队……” 负责陪练的是二队成员黄杰。 “谋杀啊!”他夸张地抱住自己。 裴忆双手撑在球台上,垂着脑袋,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落在桌面,晕开一片水渍。 “继续。”裴忆抬头。 “不了吧……”黄杰犹豫,“今天才打完联赛,都没好好休息。” 裴忆哦了声,转而去休息区拿起保温杯,仰头灌水。 “裴队今天怎么了?”黄杰忍不住嘀咕。 “嗐。”另一位队员凑上来,“段惜之回来了呗,听说还空降成了他的主管教练。” “啊?”黄杰震惊,“他俩原来不是队友吗?” “就是说。”那人煞有介事,“结果现在段教压了裴队一头,搁你你心里舒服?”说完,又从上到下把黄杰打量一番,“更何况你这个穿着……” “啧啧啧。” 黄杰难堪地扯掉橘色发带。 “啧啧啧。” 黄杰难堪地扯掉红色的髌骨带。 “啧啧啧。” 黄杰难堪地扯掉黑白格的护腕。 橘色发带、红色髌骨带、黑白格护腕。 这是段惜之身上最具标志性的符号。 “休息好了?”裴忆撩了把被汗水涔湿的头发,露出一张帅气逼人的脸,只是目光依旧淡漠凌厉,“休息好了就继续。” 黄杰:“……” 再也不敢喜欢段惜之了。 已老实,求放过。 正手爆冲、反手拧拉。 侧切、变线、摆短、撕对角…… 黄杰被打得头昏脑涨到满眼都是乒乓球。 “哔——” 刺耳的哨声中止了这场比赛。 裴忆低气压地斜过去一眼。 助教心虚地吞口唾沫。 “什么事。”裴忆将毛巾搭在脖颈处,走近。 “呃……”助教被他的气压震慑得后挪两步,随即站定,“你的脚腕,该喷药了,不然,影响跑动。” 裴忆默然地垂下眼。 咚、咚、咚—— 凝滞的气氛下,心跳的剧烈格外明显。 助教止不住咽口水。 好尼玛吓人…… 他只是个小小的助教。 裴忆微微俯身。 本就咫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 强烈的威压逼得助教本能地想要后退。 真不怪他害怕。 毕竟他才来了三年。 三年,这可是整整三年! 他从来没在裴忆脸上看到过笑容。 输球了臭脸,赢球了臭脸,拿金牌没表情,爆冷出局没表情,丫的说裴忆是面瘫都侮辱面瘫这个词! 说不准门牙漏风,说不准是个龅牙! 反正笑起来绝对…… 我靠,好帅! 助教一愣。 裴忆问:“段惜之是不是来过了?” 很短的一本! 预计12w左右! 看完比赛脑热产物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关系 第2章 敏感 助教有一瞬间的晃神。 裴忆……刚才冲他笑了吗? 他怔怔地望着神色淡漠的裴忆,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使劲闭了闭,再使劲睁开——也许是错觉吧。 裴忆会笑? 怎么可能。 “我问你。”裴忆重复,“段惜之是不是来过了。” “嗯?”助教回过神来,下意识承认,“对,段指导刚才确实来看了两场。” “说什么了?” 助教回忆了回忆:“他说,裴忆,你怎么又受伤了。” * 裴忆沉默地靠坐在椅子上。 “你这脚啊,真不能拖了。”队医给他敷好冰袋,语重心长,“保守治疗的前提是不要参加那么多赛事,你才三十岁,透支运动生涯是小事,落个终身残疾是大事。” “又不会断。”裴忆说。 队医:“……怎么,你还盼着拄拐?” “拄拐能打乒乓球吗?”裴忆抬眼。 “能。”队医说,“还能参加残奥会。” 裴忆于是就笑了。 “你瞧你,笑起来多好看。”队医轻声叹气,“别整天臭着张脸,队里的小队员看见你就害怕,身为队长,那么严肃可不行,况且段惜之现在回来……” 裴忆敛起笑意。 “啊呸呸呸。”队医赶紧岔开话题,“反正你要多休息,记住没。” 裴忆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了。 训练楼外正值黑夜。 乒队的梯队培养计划很简单—— 资源倾斜给小队员,多给小队员参加比赛的机会,已经拿过大满贯或者奥运冠军的,就会被“放养”。 就这样一代更替一代,完成新老队员的交接棒。 对老队员稍显残忍。 但裴忆可以理解。 即便他跟段惜之,并不在“梯队计划”的受惠人群内。 他们进国家队时,国家队还在畅行“谁行谁上”的策略,即新老队员一起打队内循环赛,综合胜率高的球员获得参赛资格。 相较于现在接力赛一样的更迭,更像新旧狼王的改朝换代。 没有老队员丰富的比赛经验,小队员只能靠凶狠的打法抢攻得分。 抓住每一个机会,狠狠咬住比分,拼上自己的一切,去争,去抢,去厮杀,咬住老队员的脖子,带着死都要赢下来的决心,获胜之前绝不松口。 他和段惜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朋友。 * 距离伊尔卡布什的奥运开幕仅剩最后的四个月。 乒乓球男子单打项目只能报两名队员,一名是早早定好的小队员秦硝,还有一个名额……就需要打队内循环赛去争抢了。 这种节骨眼下,还不能休息。 裴忆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雪碧,一仰而尽后丢掉易拉罐,往训练营走。 “反手变直线不能傻站在中心位啊,跑动不能停。” 熟悉的嗓音——清冷、懒散、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裴忆顿住脚步。 目光所及的终点,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件白色的帽衫、简单的黑色运动裤、白色的板鞋,兴许是因为长时间不训练,身上的肌肉掉了很多,更显单薄。 两年了。 整整两年。 裴忆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 也许是在赛场,也许是在体育馆,也许…… 没有也许了,他们所有的关联,仅一颗小白球。 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就猝不及防对上一道目光。 裴忆不可避免地凝滞一瞬。 此情此景…… 无波无澜的表面下是狂风骇浪般的波涛汹涌。 正所谓高手过招,不见刀光剑影,却暗藏血雨腥风。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几名一队的球员表面上还在练接发球,实际上眼睛都快黏在他们两个身上了——枯燥的训练实在持续太久了,所有人都盼着赶紧出点乐子开心开心。 “来了?”段惜之问。 “来了。”裴忆说。 “那练球吧。”段惜之示意。 “行。”裴忆走上前。 处于风波中的两个人就这么结束了对话。 徒留队员们的懵逼石化。 热身赛中的接发球训练——正手对攻。 段惜之将球高高抛起。 摩擦、碰撞、发球。 “啪——” 乒乓球在台面上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裴忆回了一板。 段惜之手腕内扣,反手回球。 “咻——” 小白球落点球台最左侧,而后向左侧弹飞。 一个质量相当高的L型大弧线球。 裴忆眼睁睁看着小白球跟自己擦身而过。 他有些无奈:“攻击性这么强,都做教练了,还拿我当对手?” 段惜之蹭蹭鼻尖,说:“抱歉,习惯。” 裴忆平静地看着他,良久后,将拍子丢到桌上。 接着走到段惜之身边,站定:“你还记得我们认识了多久吗?” “二十二年。” 裴忆嗤笑出声:“原来是年,不是天。” 段惜之抬眼:“那你还记得我们做了多久的对手吗?” “……二十二年。” 段惜之也蔑笑了一声。 二十二年的你追我赶。 二十二年的朝夕相伴。 他对裴忆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 人生就像一座金字塔,越往上走,能陪在身边的人越少。 一个人太孤独,三个人太拥挤,两个人刚刚好。 只是,竞技体育,赢才是一切。 所以即便两个人再怎么惺惺相惜,站在球桌的对立面后,依旧只有一个念头——赢,赢才是一切。 这时,会诞生出十分浓烈的恨意。 恨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没有他,这条路不会走得这么艰难。 但…… 又会在男团对决中,庆幸他的存在。 还好有他,只要有他在,自己就算输了,他也能赢回来。 久而久之,段惜之都要分不清对裴忆的感情,到底是依赖多一点,还是恨意多一点。 他的感情就这样浮浮沉沉了二十二年。 至今,依旧没有结果。 段惜之隐隐涌上来点烦躁。 他想抽烟了。 染头发也行。 * [六年前,仁川亚运会赛前四个月的集训] “队里有些人,我都不想多说!”教练背着手气得直哆嗦,“马上就要比赛了!他亢奋!哎,他不静下心来好好训练,跑去染头发!还染一头火红火红的!怎么!你要考斯普雷啊!” 火红火红的段惜之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有些人!我就不点名了!你十八岁拿奥运冠军了不起吗?……是,确实了不起,纵观整个乒乓球史,也没见着哪个天才十八岁就能夺金,确实有点本事。”教练说。 火红火红的段惜之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 “说两句尾巴就翘起来了是吧?”教练冷笑着拔高音量,“是,你长得帅,走哪都尖叫声一片,乒超联赛的票加价都不够卖,连公园的大爷大妈都稀罕得不行,但——” “染头发,实在有损团队形象,你以为你代表得是这张脸吗?不是,你代表得是国家的脸面!知道你爱国,放在心里就行,不用表现出来,今天罚跑一万米,跑不完不许吃晚饭!” “解散!”教练背起双手,愤然离开。 “哈哈哈哈段儿哥,又被骂了吧?” “都第几次了,上次染了头绿的,教练正喝水呢差点呛死!” “之前还染过银发,有一说一银发很好看!” “等比赛的时候再染回去不就好了,干嘛这么严格?” …… 一队跟二队的主力队员叽叽喳喳地凑上来。 裴忆抱远远地站着,眉眼间全是笑意。 “行了行了,赶紧散了。”段惜之皱着眉头将人驱赶开。 而后戴上帽子背起训练包,郁闷地往宿舍楼走。 他这人吧,赛前容易焦虑。 一焦虑晚上就失眠,心悸。 为了释放压力,最开始时会选择抽烟。 后来被教练抓到两次后狠批了几顿。 烟是不能抽了,紧接着…… 段惜之又把目光瞄准了头发。 新发型新气象。 雾蓝色、咖啡色、亚麻灰、樱花粉…… 段惜之仗着自己发质好,已然把脑袋当成了调色盘。 之前教练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他染了头荧光色,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找裴忆看技术资料的影像时,在长廊里撞见了领导——漆黑不见一片的长廊内幽幽冒着一团绿色的鬼火。 那一晚,中年男人雄浑敦厚的尖叫呐喊冲破云霄。 自此。 段惜之背着训练包一路回到宿舍。 简单整理过心情后,他来到洗漱台前。 ——镜中人依旧长着一张俊帅过分的脸。 发色虽然张扬,却衬得精致的五官更显凌厉。 最后再看两眼吧。 染回去是不可能的。 段惜之面无表情地拿起电动推子。 OK。 他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水煮蛋。 就这么不加掩饰地去操场跑圈了。 一万米,一千米的跑道,十圈。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裴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他面向段惜之,踮着脚一路倒跑:“新发型这么拉风?争取到赛场上闪瞎对手。” 段惜之说:“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对手。” “那完了。”裴忆回过身去,“闪瞎我有点困难。” 段惜之抬起头——一颗圆润的光头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眼前。 他忍了再忍,最终还是在裴忆扭头看他的刹那,笑出了声。 陪他罚跑,陪他剃头,陪他饿肚子。 然后在当晚举办的队内小组赛中,跟他血淋淋地厮杀了整整七局。 最后一局的比分更是焦灼到14:13,两人打到最后精神紧绷到几近崩溃,对胜利的渴望已经从瞳孔内溢出,敏感到放下球拍的瞬间几乎要在地上互殴起来。 这就是段惜之和裴忆。 第3章 默契 “咱们多久没见了。”裴忆将主拍递给段惜之,自己拿了副备用球拍,惯性地在胶皮上哈出一口气后,边用掌心蹭摸边抬眼,“打一局吧。” 段惜之掂量了下,问:“赌什么?” 裴忆没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抬起手。 “啪——” 段惜之跟他击掌。 掌心相贴那一瞬的温度,灼人的滚烫。 裴忆眼疾手快地错开点指缝,而后,猛然扣紧。 十指相扣。 段惜之愣了愣,却是连挣扎都忘了:“你干什么?” “二十二年的对手。”裴忆说,“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吧?”他垂眼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段指导跟我,总不能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段惜之看向他的目光带上审度的意味。 说起来也很搞笑。 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两个人,他们十指相扣并不是在感受爱意,而是……在琢磨赢球后的赌注。 “你想……让我把你从微信的黑名单中放出来?”段惜之试探性地问。 “你怎么这么自恋?”裴忆无语。 “……所以你想不想。”段惜之晃晃两人紧握的手。 裴忆在无耻地否认和坦荡地承认之间,犹豫了好长时间,最终才艰难地嗯了一声。 “那不就完了。”段惜之想笑。 “所以你赢了的话,就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裴忆乘胜追击,“我赢了的话,你今晚跟我去喝酒。” “看起来两条都利好你啊?” “你不想跟我喝酒吗?”裴忆问。 “如果不是这次调任,我都想好跟你再也不见了。”段惜之说。 话音刚落,掌心内另一只手的温度明显下降不少。 片刻前轻松的打闹氛围一去不复返。 段惜之清清嗓子,别过视线,率先将手抽回。 他从始至终都垂着眼,没敢看裴忆的眼睛。 * ——劲爆消息!劲爆消息! 一传十十传百,国家队所有的球员都放下了手里的球拍,赶过来看这场阔别三年的“裴段大战”。 除了二队的几名主力,他们明天还有比赛。 不多时,球台外就乌泱泱攒满了人头。 分明是场娱乐赛,硬生生营造出股奥运决赛会师的悲壮肃穆。 教练们也没阻止,甚至还嘱咐旁边的小队员架好摄像机拍摄,方便后续给其他人讲解思路。 段惜之换了身运动服。 从休息室出来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 即便赢过裴忆几百次,他还是想赢;即便输过裴忆几百次,他还是不想输。 赢别人跟赢裴忆,感觉不一样。 段惜之深呼吸几口气,重新回到球桌。 人群一片嘈杂。 “哔——” 裁判吹哨示意安静。 首轮,段惜之是发球方。 “啪——” 小白球轻巧地掠过网面。 “嘭——!” 一记速度相当快的回球。 “我靠……”有人感慨,“怎么会这么快,我都快看不清球在哪了。” “裴队打球是这样。”另一个人搭话,“38mm的小球时代,最高球速是170公里,虽然球径改大后就没有这么快的速度了,但裴队的球依旧可以稳定在160。” “哈?” “……多看看他的比赛,巅峰期一场抽碎过六个球。” “我去,那段指导岂不是要输了?” “……段指的球在相持阶段,转速可以稳定在160转/秒,这还是改球之后削弱了旋转,他的球你就接吧,转到球拍的胶皮都抓不住,撞拍即飞。” “嘶——” 没人再说话,偌大的训练场馆只剩下屏息凝视的压抑。 第一局: 11:9,以裴忆接连不断地反手快撕、连续调动大角度、牵制段惜之用不出高质量的旋转球,获得胜利。 段惜之微微喘息着。 操你大爷。 他忍不住在心里痛骂。 这么多年了,还是跟裴忆打球最恶心。 外界一直说裴忆速度快速度快,但只有裴忆的对手才知道这种快有多恐怖——大脑来不及反应的快。 譬如裴忆反手侧切,还没等对手根据旋向判断落点,裴忆的球就已经飞过来了。 所以经常出现“裴忆获胜,对手发呆,裴忆离场,对手卧槽”的情况。 第二局,交换场地。 段惜之走到场边,抓起裴忆的毛巾胡乱擦了擦,使劲拍拍脸后,回到赛场。 1:0。 段惜之接发球后直接抢冲。 1:1。 裴忆正手暴力杀,段惜之来不及抢点贴防。 2:1。 段惜之预判了裴忆的预判,落点在裴忆正手防守空档。 3:1。 段惜之一个高质量回球,压制了裴忆弧线球的质量。 4:1。 段惜之抡起正手全台落点,反撕加力,逼迫裴忆退台,继续快撕。 …… 11:1。 段惜之赢了。 “继续啊我他妈能让你进入相持阶段跟你姓!” 一句粗口,将所有沉浸在比赛中的人拉回现实。 “段指看着挺温和一人怎么打起球来这么吓人……” “习惯就好,之前还踹坏过桌子,把裁判吓死了,被送去八一军体大队军训了大半个月。” “还是裴队情绪稳定。” “嗯,超级稳定,他最拿手的就是连续调动大角度,之前跟德国队打,把人家溜得左右横飞,直接把欧美人手长腿长好护台的优势整没了,气得人家比完赛揪住了他的领子。” “啊?然后呢?” “然后裴队在众目睽睽下躺在了地上,开始讹人。” “…………” 大比分来到1:1。 段惜之将小球抛高,逆旋转发球。 他接发球质量高的原因,在于胆大心细。 ——旋转。 乒乓球在球拍上停留的时间越长,旋转加得越多。 段惜之会灵活地调度手腕,以保证每个旋转球的质量,但没人能复现他这项技术的原因在于——过于刁钻的球拍倾斜角度。 稍不留神,就会出现两种情况: 一、白球跟球拍的侧边相撞被弹飞; 二、球拍上的胶皮抓不住白球,回球失误, 如果裴忆的球让人来不及反应,那段惜之的球,就是给你反应的时间,你也接不到。 转眼间,大比分来到3:3。 此时此刻,两人均是一身的汗涔涔。 裴忆的跑动已经跟不上了,应该是运动量太大脚腕撑不住了。 段惜之分析着。 问题是…… 他垂下眼睫,看着已经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的右手。 良久后,兀自加大握拍的力度。 第七局。 1:0。 段惜之领先。 裴忆吃了他一个发球。 2:0。 段惜之回球不出台,限制了裴忆的回球质量。 还剩9个球。 段惜之蹭掉额头的冷汗。 他的手腕已经抖到快要发不了球的程度。 高质量的旋转球是打不了了。 段惜之强装镇定地高抛,手腕内扣,偷了个长球。 只是因为腕部的旧伤被牵扯得过于厉害,以至于这个长球出现了失误,白白送给裴忆一分。 段惜之哂笑一声。 裴忆没留情。 正手杀、反手杀、撑地杀、扣台杀…… “哔——” 比赛结束。 大比分3:4。 段惜之输了。 * 一场非常精彩的对决。 嘈杂的人群中徒留四种声音:“卧——槽(轻音)”、“卧槽——!”“卧槽?”“卧槽……”。 果然能拿奥运冠军的就是不一样。 被教练遣散离开时,小队员还在心里不断腹诽。 自2015年段惜之拿到奥运冠军后,往后十二年都是他跟裴忆称霸的时代。 2019年的奥运冠军是裴忆,2023年又是段惜之,现在是2027年。 如果今年是裴忆的话…… 住脑!快住脑! 赶紧训练,干死裴队! * 段惜之坐在一边喝水休息。 他面上依旧风轻云淡,但被毛巾遮盖下的手腕,已经抖动到了不受控的地步,针扎一样的刺痛感阵阵来袭,疼得段惜之不住地冒冷汗。 反正也不打球了。 疼就疼点吧。 段惜之忍着没吭声。 忍着忍着又感觉自己这副模样像极了裴忆。 于是神经质地轻笑出声。 他跟裴忆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他又怕疼又怕累,小时候输球还会哭,不是背地里偷偷抹眼泪,而是非常要面子的、一边强颜欢笑装不在意、一边鼻涕眼泪哇哇直流。 在省队的时候教练就总是笑他。 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他输球后会被教练举高高,裴忆输球,教练只会坐在一旁训话一样地分析原因。 那时候,他们两个八岁。 小段惜之哭累了就去找小裴忆,瓮声瓮气地问他:“为什么教练总是凶你啊?” 小裴忆只是笑笑:“训我是为我好,况且……” “况且,我跟你不一样,不会因为输球这种小事就掉眼泪。” 输球?小事?掉眼泪?? 敏感的小段惜之登时来气。 “我没哭!” “你眼睫毛还挂着泪。” “那是外面下雨了!” “你衣服怎么这么干燥?” “那是我来见你特地换衣服了!” “你来见我为什么要换衣服?” “我喜欢你不行啊!” 小裴忆愣在原地。 小段惜之比他还愣。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小段惜之那双乌黑的大眼写满绝望。 “呃……行。” 第4章 聚餐 输球的情绪不高,赢球的情绪也不高。 裴忆从训练包里翻翻找找,翻出盒膏药后,在段惜之面前站定,伸手。 彼时的段惜之正在喝水。 他鼓着腮帮子:? “贴一下。”裴忆言简意赅。 段惜之藏在毛巾下的手又往怀里缩了缩,将水吞下去,摇摇头:“小伤。” 裴忆不说话了。 段惜之又喝了口水。 裴忆在他身边坐下,一把将他的手拉过。 段惜之差点呛到:“你干什么!” 裴忆默不作声地抓着他的小臂,在触及到段惜之不住抖动的手腕后,感同身受地倒吸一口凉气。 段惜之有点不自在:“大惊小怪。” “退役后没看医生?”裴忆开始给他贴膏药。 “看了。”段惜之说,“永久性的病根,治不好。” 裴忆的动作一顿:“……为什么不跟我讲。” “你又不是医生。”段惜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疼吗?”裴忆问。 段惜之没回答,反问:“疼吗?” 顺着他的目光,裴忆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自己鼓起一个大包的脚腕上——刚才跑动的过于频繁,伤势加重了。 “我没事。”裴忆说,“你疼不疼?” 段惜之抿着嘴,不吭声。 “嗯?”裴忆嗓音温和。 段惜之还是没吭声。 裴忆细心地给他缠好膏药,本想再问一遍,却在抬头的刹那,发现段惜之的眼眶毫无征兆的红了。 哭包还是哭包,多大都是。 裴忆抬手,习惯性地想给他蹭掉眼角的湿润。 却被段惜之偏头躲开了。 “在瑞典执教的这两年……”裴忆语气轻缓,双肘抵在膝盖处,像多年没见的老友一般,平静地问着近况,“没受欺负吧?” 段惜之深吸一口气,起身。 裴忆的视线跟随他移动。 “今晚谈谈吧。”段惜之说,“老地方。” “什么身份。”裴忆问。 段惜之微微蹙眉。 “叙旧的老友,还是空降的教练。” 段惜之嗤笑一声。 裴忆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有力。 “昔日的老友变成如今的教练,裴队如果不满大可以直说。”段惜之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裴忆无言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裴忆一笑:“能得段指导执教,我之荣幸。” “……” * 裴忆别是被欺负傻了吧? 段惜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本想休息休息倒时差,结果越躺越精神。 “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段惜之抬起手腕,盯着上面熟悉的膏药贴小声嘟囔,“我都不打球了还在包里备着这些,也不知道好好照顾下自己。” 末了,又叹出口气。 裴忆现在正是需要技改的时候。 哪有人三十岁了还在依赖速度打相持? 本来伤病就够严重了,还在透支身体。 段惜之心情复杂。 “嗡——” 手机的震动声。 [Steve]:段指导,您好吗? 是他在瑞典执教时的选手。 [D.]:还可以。 [Steve]:我思念您。 [D.]:[猫猫摸头.jpg]。 [Steve]:您回去一定把时间给裴忆了吧! [D.]:跟他不熟。 [Steve]:[鲨鱼歪头问号.gif]。 [Steve]:您流出很多眼泪,为他。 [D.]:…… [Steve]:At the World Table Tennis Championships, I saw you worrying that his ankles were so tense that you couldn''t sleep!!! [D.]:你激动什么。 [Steve]:中国有句古话,裴段天生双子星。 [D.]:……你别瞎套。 [Steve]:——链接“爱就是恨,恨就是爱,裴段从不be,点击就看裴忆超绝姐夫瘾,忘不掉的竹马白月光”。 [D.]:少看剪辑,很多人的脑子就是这样看坏的。 [Steve]:T^T [D.]:乖,快训练吧。 [Steve]:期待与您的下次交谈! [D.]:好哦。 下一秒。 点开“裴忆超绝姐夫瘾”。 倒也没有很好奇。 只是有点好奇。 段惜之故作镇定。 * 视频的发布日期比较新,是今年年初。 里面的盘点也很新,是段惜之参加的最后一场国际赛事的赛前采访。 点进去,就是裴忆的画面。 “这次世界杯没拿到单打名额遗憾吗?” “还好。” “看到队友顶着伤病坚持比赛会不会觉得很揪心?” “……运动员受伤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身为队长,包里有没有备着队员们需要的药物?” “有。” “方便看一下吗?” “可以。” “膏药贴、喷雾、快速制冷杯、绷带……品种还是蛮多的嘛,都是给谁准备的啊?” “哪个?” “膏药贴。” “段惜之。” “…喷雾?” “段惜之。” “……快速制冷杯?” “段惜之。” 弹幕飘过一片哈哈哈哈。 【裴段什么时候be了?唯粉姐姐睁眼看看世界好吗?笑死我了,裴忆淡淡的疯感,谁懂?】 【!!!真的好疯啊!感觉段儿提绝交会面无表情用刀剌自己的那种狠人!!!】 【嗯……你怎么知道咱哥没剌过呢?】 【以前夏天只穿短T运动服,现在加冰袖,说不准是真的。。。。】 【天呐哥从来没否认过自己为爱自残,一想到这里我就手发抖……】 【秦硝:我应该在车底是吗队长?】 世界杯已经过去两年了。 也就只有在这里能看到点温和的评论。 段惜之叹出口气,将手机息屏倒扣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直视天花板,心绪杂乱无章。 * 晚上八点。 北城训练基地附近的清吧。 段惜之点了两杯椰林飘香,度数不高,不用担心喝醉,毕竟今晚是聊天局,要是酒后失态就不好了。 不多时,裴忆也来了。 他换了身清爽的雾蓝色T恤,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只吹了个半干,随性地撸在脑后,露出一双凌厉的眉眼。 还挺帅。 帅到有点陌生。 段惜之想。 裴忆的眼型偏狭长,冷脸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傲慢的轻视感,但笑起来其实两眼弯弯的,很可爱,而且脾气很好。 省队那会,教练让他俩搭档做体力训练。 小段惜之特别讨厌卷腹,每次做完两个就躺在垫子上偷懒,至于数量怎么报……那是裴忆要考虑的事情。 段惜之只知道自己在省队呆了四年,卷腹的体测从来没有不及格过。 按理来说,人都会将心比心。 小裴忆给他一片汪洋,他多多少少也该回馈一片湖泊,然而事实却是一片沙漠。 因为小段惜之气性很足。 所以一旦体测前的小组赛中输给了小裴忆,他就会小心眼的开展一系列“报复”行为,譬如—— “你的双腿没有跟髋同宽,这个不算”“双手应该轻放耳侧,不可以抱头,这个不算”“腰部要紧贴地面,你怎么能抬腰呢?这个也不算”……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但小裴忆从来只是笑笑,对他的小“报复”照单全收,一边好脾气的应和,一边规范动作。 这么看来,他真挺坏的。 段惜之想,他是个很坏的人。 * “在想什么?”裴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对面了。 “……哦。”段惜之思绪回笼,惯性抬眼,对上裴忆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时,又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脾气很好笑眼弯弯的裴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没什么。”他垂下眼。 对话便这么宣告结束。 他跟裴忆,不是陌生人的关系,但也无法以朋友继续相称,所以只能这么尴尬的、沉默的、面对面坐在一起。 段惜之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跟裴忆无话可说的这么一天。 时针不知道走了多久。 段惜之想问问裴忆的脚踝怎么样了,世乒赛时伤就很严重,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好转。 他在心里反复斟酌反复修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头,却对上一道直白而锐利的目光——裴忆正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从落座开始就这样,没有移开过半分。 透过裴忆的双眼,段惜之看到了自己。 8岁进入省队的自己、18岁夺得奥运冠军的自己、28岁在世界杯被人打成0:4的自己……所有他想割舍掉的、渴望封存的、不愿提起的,此刻通通涌入他的大脑。 段惜之僵着身子,逃避地起身离开。 却在转身的刹那被抓住了胳膊。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沉默。 “别忘了,赢得人是我。” “……” 段惜之这才重新入座。 裴忆突然笑起来。 起先只是无声的轻笑,接着变成放声大笑,最后笑到肩膀耸动眼角沁泪,才累了般的停下,安静了片刻后,重新抬起双眸。 那双眼睛蕴含的情愫实在太复杂了。 段惜之看不懂。 但段惜之想说得是: 裴忆,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