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虫书堂》 第1章 凤鸣岐山 吴山脚下有一条古色古香的长街,名曰河坊街,旧称清河坊,不知从几时起,河坊街的一条深巷里多了一间古书堂。 书堂大门不甚起眼,古木斑驳,辅首含锈,门楣雕有繁复纹饰,却经风雨剥蚀,早已辨识不清。 书堂大气宽敞,三进的院子,院中有一棵桃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书堂里头住了两个人,一师一徒,师父年纪轻轻,一张脸如玉无瑕,端方周正。 徒弟年纪尚小,五岁半的小萝卜头一个,被师父养的白嫩剔透,小脸蛋儿珠圆玉润,红扑扑的,很是喜气。 时值春分,玄鸟纷至。 清晨的河坊街人烟稀少,晨雾未散,整条街都好似被白雾笼着,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小徒弟睡得早起得早,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巷口买早点,河坊街的早点大多有悠久的历史,在整个杭州城都是鼎鼎有名的。 小徒弟正盘算着是买葱包桧儿还是蟹肉小笼,一面推开常年不上锁的老旧木门。 就闻“唰啦”一声,硕大的阴影铺天盖地,小徒弟抬起头的时候,就见一双巨大的翅膀张开在半空,晶莹炫目的紫绀色长尾映入他的眼眸,一只极大的鸟儿在他的头顶盘旋,很快飞出书堂,破开晨雾,而后直上云霄,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徒弟忙追出去几步,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掉头就往回跑。 “师父、师父!”他咋咋呼呼跑到师父的卧室门口,踮起脚尖朝着里头说:“师父,有一只大鸟飞出了书堂,徒儿看那好似是一只紫凤。”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师父一身青衣玄袍负手出现在门后:“紫凤?” 小徒弟点头。 “无碍,不过你可以去藏书库走一遭,看看有无线索。” “好的,那徒儿先去给师父买早点。” “去吧。” 师父看着小徒弟兴高采烈又跑走了,他的目光望向院落上空,那里晨曦微露,白雾已消,天已放亮。 书堂的藏书库又深又大,小徒弟每次进入其中就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浩瀚空间,这里面书画有成千上万之卷,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他第一次被师父带进这间藏书库之后,就常常会做一个怪梦,梦中他只要一打开藏书库的大门,这些书卷就会劈头盖脸朝他涌来,他想逃却一动都不能动,很快他就会被这些书卷所淹没,以至于每每他都有些畏惧来到这里,并视这里的书卷如同洪水猛兽。 后来师父在他的脑门上虚画了一个“封”字,自那以后怪梦就消失了,他也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意识到文字的力量。 师父写的字拥有一种力量。其实不止是师父,这世上许多人写的字、画的画或多或少都拥有类似的力量,可以看成是能量的一种,这种能量透过他们创作的字或画展现出来,让观者沉迷其中,有创作力更甚者,则能凝神于字画之间,使字或画诞出形来。 小徒弟进了藏书库,又很快迷失在万千书卷里,要从这里面寻找一只缺失的紫凤,着实有些困难,小徒弟从《康熙字典》中的“鸟”部入手,把一堆疑似跟凤有关的字全都圈了出来,再逐一查找每个字的释义,看看里面有没有跟紫色凤凰相关的线索。 只是小徒弟耐心不够,十个字之后就坐不住了,他把厚重的书卷一放,又去翻画卷。 折腾了一上午,小徒弟一无所获,藏书库却被他翻得乱七八糟,想起自己早课都还没写,小徒弟又匆忙收拾了一通,跑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连续几日小徒弟都去了藏书库,想找出那只溜出自家书堂的紫色凤凰来,不过浩瀚书海,小徒弟每每一开始认真寻找,找着找着就游心到别处去了。 几天后,书堂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到来的时候,小徒弟恰好做完了早课,正在吃油炸臭豆腐,他一抬头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来人鹤发松姿,长须长眉,着一身苍青色袍服,他面容和蔼可亲,宛如邻家老爷爷。 这位老爷爷在走近小徒弟之后就蹙起了眉,十分嫌弃地捏着鼻子道:“这是什么怪味儿,熏死人了。” 小徒弟最喜欢吃油炸臭豆腐,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这可是鼎鼎有名的油炸臭豆腐,可好吃了。” “臭的豆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来的时候可没见过。”老爷爷狐疑地看着小徒弟手中食盒里裹着甜面酱看起来黑乎乎的东西,依旧蹙着眉,指着食盒道:“这黑不溜秋的东西真的能吃?” 小徒弟使劲点头:“不仅能吃,而且好吃极了!”他说着低头看了看盒子里仅剩下的两块,纠结了片刻有些不舍地递过去说:“您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老爷爷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老朽消受不起,还是正事要紧。” 一听“正事”,小徒弟顿时觉得责任重大,师父把看店的任务交给他,他可不能有什么疏失,于是他立马将食盒放下,问老爷爷说:“您说的正事,可是要买书?” “非也。”老爷爷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卷书简,道:“这是几日前从贵店借走的,如今特来送还。” 小徒弟接了书简,说:“好的,我这就去查一下记录。” 他拿出了店里的记录簿,又问:“请问您贵姓?” “岐。”老爷爷回道。 小徒弟翻开记录簿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有姓岐的客人出借的条目。 “奇怪,这上面没有记录。” “没有记录也正常,当时可能走得急了点,你收着就是了。”老爷爷笑呵呵地说罢,人就凭空消失了。 小徒弟挠挠脑袋,左右看了看,发现老爷爷真的离开了,便好奇地将手中的书简打开,只见那里头写了非常复杂的两个文字,只是小徒弟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哪两个字,忽然之间,一只巨大的紫凤便自书简中飞跃而出,一下子遮住了小徒弟头顶的大半片天空。 小徒弟“啊”了一声,望着紫凤喃喃地道:“原来是你啊!” 紫凤畅快地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几圈,随后飞掠而下,直往藏书库的方向飞了过去,很快穿入大门,消失不见。 小徒弟再低头去看书简,那上面已是空空如也。 “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徒弟捧着空白书简去找师父。 正在厅中喝茶的师父取过一张报纸,指着其中一条新闻说:“你看这个。” 小徒弟低下头,见那上面的标题写道: 【岐山再现周朝文物】 “原来那位姓岐的老爷爷是山神啊!”小徒弟恍然大悟。 “不错。”师父道:“春秋国语中曰,‘周之兴也,鸑鷟鸣於岐山,’鸑鷟,便是你见到的那只紫凤。当年周朝在岐山兴盛,鸑鷟也曾在岐山现世,因此每当岐山有周朝文物出土,鸑鷟便会飞去那里,是以,岐山山神已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了,而紫凤,也并非第一次离开藏书库。” “喔,原来如此,徒儿知晓了。”小徒弟说着,心中却暗想:下一次岐爷爷若来,可一定要让他尝尝油炸臭豆腐的美味才行。 鸑鷟 [yuè zhu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凤鸣岐山 第2章 墨子为木鸢 小徒弟的课业排得满满的,除了早课,还有午课和晚课,空余时间又要帮师父看店,只是他终归是个孩子,坐不住,埋首写个片刻就游心外头,翘首托腮望一会儿窗外,才埋头继续写功课。 恰逢清明时节,吴山上下游人络绎不绝。 这一带与景区相连,人气兴旺,吴山上的茶肆茶棚人来客往,城隍山的广场上一群人载歌载舞,更有少年武术团在空地上舞剑空翻,惹得不少游人驻足围观。 城隍阁下售票处各色旅游团屡见不鲜,沿着粮道山路往下行便与河坊街相连,相邻是吴山天风,接壤吴山庙会,偌大的场地到处都能见到大人带着孩子放飞风筝的场景。 大大小小的风筝陆续被放飞上天,广阔的天空一时间无比热闹,最为醒目的是一条五彩镶金边的长龙风筝,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将它放上去的,小徒弟又一次心游窗外的时候这尾金龙就在天上张狂地游荡着,张牙舞爪,龙身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闪着灼灼金光。 小徒弟一下就来了劲,他放下毛笔,搬了张小凳子去到窗边,踩着凳子扒着窗沿伸长脖子朝外张望。 “哇!” 情不自禁的,小徒弟发出一声感叹,虽然龙风筝是最长最大只的,但在它周围还有不少风筝或高或低地在无垠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七彩蝴蝶风筝十分艳丽,如湛蓝青空中描上的一抹重彩,吸引着小徒弟的目光,雏燕风筝尾巴尖尖,形态优美,肥瘦扎燕一者可爱,一者轻盈,另有描绘松柏以喻长寿的仙鹤风筝,代表双喜临门的鸳鸯风筝、寓意平安的蜜蜂风筝、绘着百鸟朝凤图的凤凰风筝、刻画有龙门鱼跃的鲤鱼风筝、象征福禄呈祥的蝙蝠风筝等等……小徒弟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了,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 忽然,他在五花八门的风筝里面瞄见了一只形制特殊的风筝,那是从头到尾都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如鹰般的风筝! 风筝又名纸鸢,多用竹做骨架,纸糊外形,再在纸上描绘各种图案纹饰,现如今也有用塑料、绢或尼龙布代替纸制成的风筝,用木材做骨架的风筝当然也有,然而整木斫出来的却是从未见过。 小徒弟远远看了一会儿,实在是没忍住,悄悄溜了出书堂。 出了书堂,小徒弟便朝着那只木风筝的方向寻去,他知道放风筝的人多半都聚集在吴山天风的广场上,那儿放起风筝来最是放得开手脚,因上头没有建筑物干扰,不过他找了好一会儿,最终是在那条通往粮道山的小径上找到了放飞木风筝的人。 那是个小小牧童,年纪与他相仿,此刻,小牧童正仰着脑袋抓着线轴,手虽小却稳得很,木风筝也已经飞得很高,看得小徒弟满脸钦佩。 风筝飞得越高受力就越大,木风筝想来比纸风筝要更难放一些,小徒弟曾经被师父带着放过一次纸风筝,大约在放飞到十几米高的时候,小徒弟的力气就不够用了。 小牧童很快发现了小徒弟,他眼睛一亮,冲小徒弟露齿一笑,用清脆的声音热情地招呼他说:“要不要一起来玩啊?” “好啊好啊!”小徒弟连忙点头,小牧童便将手中的线轴递给小徒弟,小徒弟一拿到线轴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比风筝还要轻,他连忙用力抓紧线轴,又忍不住跟着风筝飞的方向飞快地跑了起来,然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快到只觉得自己的双脚都已经离开地面了,才不得不停下来。 “让我也试一试!”小牧童的眼神里带着雀跃,冲着小徒弟跑过去,他没有这样尝试过,眼看小徒弟都快飞起来了,小牧童也不禁跃跃欲试。 就这样,两个小家伙在粮道山的斜坡上不断跑上跑下,惹得这日午后山道上满是欢声笑语。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小徒弟依依不舍地向小牧童告别,并与他约定明日再一起玩耍。 翌日,晌午过后,小徒弟兴高采烈去到约好的地方,却久久不见小牧童的身影。 小徒弟跑来跑去找了一圈又一圈,都没能找到小牧童,后来放风筝的人多了起来,小徒弟也没在其中见到木风筝的影子。 小徒弟十分失落,他一直待到太阳快要落山,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书堂。 书堂里,师父正立在院中的桃树下,见小徒弟回来便向他招手:“你来看这个。” 小徒弟情绪不高,他走过去,师父将手中的一张绢帛递了过去。 小徒弟一看,眼睛顿时就瞪大了。 他吃惊道:“这是谁送过来的?” 绢帛上绘制的赫然就是昨日他和小牧童一起玩过的那只木风筝。 “是为师从你昨日换下来的外套口袋中取出来的。” “啊!”小徒弟有些愣怔,不明白这绢帛是怎么跑到自己的口袋里去的。 “你可知此图的来历?”师父又问他。 小徒弟摇头,又仔细看向绢帛,发现木风筝图案的左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翟(dí)”字。 “翟?这是制作木风筝之人的名字吗?”小徒弟问说。 “不错。”师父告诉小徒弟说:“《韩非子》中记载着这样一个典故,说的是‘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 原来“翟”正是墨子的名,曾经墨子在鲁山斫木制作一只木鸢,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做出来的木鸢,飞了一天就坏了,后来鲁班挑战墨子,所造的竹木鹊飞了三天都没掉下来,墨子得知后,只说无论是木鸢还是竹木鹊,都不如造车的工匠技艺精巧,他们造的车能把很重的东西牵引起来,跑的路多,功效也高,还能用很长时间,木鸢和竹木鹊只不过是在天上飞一飞,并没有什么实用性。 小徒弟听后不免有些纠结,想到昨日午后与小牧童一起放风筝的情形,不由地道:“可是师父,木风筝一样能给人们带来欢乐,就算没有什么实用性,也有很多娱乐性呀。” 师父听了他的话笑言:“时代不同,观念便不同,再者事物本就并非一面,想要面面俱到,可不容易。”说罢,他吩咐小徒弟道:“对了,明日博物馆有展览,你且去一趟。” “好。”小徒弟听话地道。 第二天一大早,小徒弟吃完早点,卡着开馆的时间就过去了。 博物馆全名杭州博物馆,就坐落在粮道山的山路口,展出的文物多种多样,经常会举办主题性的展览。 小徒弟走上粮道山,冷不丁又想起了小牧童,当时的欢笑声仿佛又一次回荡在耳畔,久久不散。 小徒弟心情闷闷的走进博物馆,忽而就愣住了。 这日馆内展出的正是战国时期的机关术,小徒弟刚刚读完墨子的事迹,岂能不知墨子所发明的那些著名的机关器械? 而当小徒弟看见一个木刻小牧童雕像的时候,一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你并没有失约,是我没能找到你啊!” 隔着展台的大玻璃柜,小徒弟轻声对里面的小牧童说。 小牧童静静立在那里,造型可爱,手上还握着一只线轴,脸上表情很是开怀,他前方的展示牌上如是写道: 墨子,名翟,少年时代做过牧童,学过木工。此木雕乃民间手工艺人为纪念墨子所作,年代不明。 第3章 雎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小徒弟正摇头晃脑背着《关雎》,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说道:“‘雎’字写错了。” 小徒弟低头一看,发现了自己的粗心大意,原来他把“雎”字的偏旁写错了,“且”字最后一横没出头,写成了“目”字,不由懊恼地皱起小脸道:“啊,真的写错了!”他边说边道:“师父,这个‘雎’字好像还有一种写法,是‘且’字旁加一个‘鸟’字。” 他正说着,便抬起头来看师父,却一下子愣住了,只因师父头戴翠冠,身披华服,是他从未见过的盛装打扮。 师父点头回答他道:“那是古时候的写法”,说着,师父还跟往常那样考校他,道:“‘雎鸠氏司马也。五鸠鸠民之一。’说说这句话的意思?” 小徒弟立刻反射性地回答:“这句话说的是少皞在管理部落时,以鸟命名官职。凤鸟氏为凤凰,总管百鸟,玄鸟氏为燕子,掌管春天,伯赵氏为伯劳,掌管夏天,青鸟氏乃鹦雀,掌管秋天,丹鸟氏……唔,应是锦鸡,掌管冬天。五鸠为祝鸠,即鹁鸪,掌管教育,鴡鸠(雎鸠),水鸟的一种,属雕类,因其凶猛而掌管军事,即是司马;鳲鸠,布谷鸟,掌管建筑;爽鸠乃鹰类,掌管法律;鶻鸠,即班鸠,因其善辩而掌管言论。” “答得不错。”师父微颌首,随即转身道:“作为奖励,为师便带你见识一番少皞的百鸟国罢。” 他话音一落,推开身前大门。 蓦然一阵大风吹入,吹散了门外的云雾,小徒弟登时张大了眼睛,入目皆是繁华景象。 一条笔直宽大的王街,一望无际,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天上也不甘寂寞,百鸟齐飞,整齐鸣叫,却半点都不会觉得吵闹。 领头的正是凤鸟氏,见大门敞开,高空中的金色凤鸟便率领百鸟齐齐飞落,半空之中一个个化成了人形,幻化到落地一气呵成,看得小徒弟目瞪口呆,不由愣愣地盯着他们身上的袍服直瞅。他听说过仙女有一身羽衣,觉得眼前这些人身上穿的估计也都是能使人飞行的羽衣。 为首男子披着一身鹅黄羽衣,他的面容俊美,举手投足一派清雅,他身后群鸟……哦不,群人也都个个面如冠玉,神采不凡,羽衣各有颜色,看在眼里,只觉得五彩缤纷。 “属下参见大人。”凤鸟氏所率的队伍来到了师父面前,朝师父纷纷拜下。 “无需多礼。”师父抬手示意,淡淡道。 众人起身,为首男子看向小徒弟,道:“听闻大人收了个徒弟,没想到那么小啊。” 小徒弟闻言不乐意了,挺直了小身板道:“哪里小,我都快六岁了!” 众人乐了,为首男子在小徒弟的面前半蹲下来,笑眯眯地道:“小家伙,你可知我的岁数?” 小徒弟心道这人看起来挺年轻,不过人家能变身,或许是个仙人,岁数指不定都要上百了,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他的师父也很年轻,但他从来也不知道师父的岁数。 “嗯……”小徒弟歪着脑袋,盯着为首的男子想了想,较为保守地猜道:“三十?” “哈哈哈!”为首男子大笑起来,抬手刮了一下小徒弟的鼻子道:“错啦,罚你跟我上天转一圈!” 话音才落,小徒弟被他轻松一抱,而后又落在了人家的背上,再一瞬,那一身鹅黄羽衣就变成了金焰色的羽毛,耳边只闻“呼啦”一声响,就见一对金色羽翼大张,随即是猎猎风声,小徒弟发现自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一只巨大的金色凤凰背上,且已经身处在半空之中了。 “好高啊!”小徒弟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俯瞰下去,就见方才的店铺都成了小点,整座城池尽收眼底,城外是连绵山峦,盈盈江水,葱翠绿林,一派大好风光。 底下凤鸟一声长鸣,便有百鸟追随,小徒弟扒在鸟背上四处张望,就见燕子、伯劳、鹦雀等各种鸟儿皆飞至左右,另外还有赤、黄、青、白、玄五色凤凰也都跟着现了身,一时间空中一团热闹,仿佛过节一般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小家伙,开不开心?”凤鸟氏在空中问他道。 “开心!”小徒弟迎着风大声回答道。 在天上飞了一圈,小徒弟就和众人都混熟了,他认了一堆哥哥,凤哥哥、燕哥哥、雀哥哥等等,当然少不了五鸠,分别是祝哥哥、鴡(雎)哥哥、鳲哥哥、鹰哥哥和鶻哥哥,哥哥们每一个都很亲切,着实让小徒弟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将小徒弟惊醒,他支起脑袋一看,发现自己坐在藏书库里,腿上还摆着一本《说文解字》,正翻到印有古字“鴡”的那一页。 小徒弟跑去开门,门外师父带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小徒弟一看,不禁愣住了,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师父没有戴翠冠,就是普通的一身常服,可是那三个却是个个身着羽衣的俊美男子,小徒弟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喊:“鴡哥哥、鳲哥哥、鶻哥哥?你们怎么来啦?” “小家伙,我们是来跟你告别的。”鴡哥哥说。 “告别?”小徒弟一愣问:“为何呀?” 鴡哥哥只是微笑,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说:“我们要出远门了,可能会离开很久很久,”他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另外两个哥哥也笑着对小徒弟说:“若是有缘的话,或许日后还会再相见。” 小徒弟很是不舍,失落地同三位哥哥挥手告别,目送他们飞出藏书库,消失在空中。 他闷闷地准备收起那本《说文解字》,忽然又愣住了,他再一次揉了揉眼睛,喊住了师父:“师父!师父!” “怎么了?”师父正要离开,闻言回过身来。 “刚刚这里的‘鴡’字、‘鳲’字还有‘鶻’字,都不见了……”小徒弟指着书页上那些前一刻明明都还存在的字说道。 “是啊,它们不是来向你告别过了嘛……”师父边说边离开了藏书库,后半句话落在了风中:“一切都在更新换代,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用得到它们了……” 原来是这样…… 小徒弟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依然盼着能与他们再相见。 第4章 蠹鱼仙 小徒弟背着一个大竹篓,跟随师父去了云栖竹径。 如今的云栖竹径是景区,游人纷至沓来,进去需要买票,小徒弟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二,只需要买一张半票。 芒种一过,天气便炎热起来,然而一踏足满是竹林的云栖竹径,霎时就迎来一片幽静和凉爽。 “师父,这里是景区,能让我们砍竹子吗?”小徒弟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着,小声问师父。 “山上有一片竹林,游人走不到那里。”师父说。 “哦。” 小徒弟跟着师父沿着竹径一路向上,两旁翠绿色的竹子笔直高耸,一排又一排,错错落落,一眼望不到尽头。 小徒弟难得出门,高兴得很,在山路上跑来跑去,初夏的时节,满是植物的地方到处都能见到小虫子,小徒弟随手一抓,就是一只小甲虫。 师父满是嫌弃地看着那被他用两只手指头捏着的胖虫子,给小徒弟擦了擦汗津津的脑门和脖子,提醒他说:“一会儿还要伐竹,你记得留着点力气。” “知道了!师父!”小徒弟应得大声,却没什么收敛,显然精力旺盛得很,像是一只到处撒欢的小白兔。 师父看着小家伙无奈一笑,觉得是不是平日里太拘着他了,应该多放他出来玩一玩。 沿着竹径一路往深处走,在一座园林附近拐弯,就又有一条山路出现在眼前,经过一座石墓后,五台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登山石阶就出现在了小徒弟的面前。 “好高啊!”小徒弟叉着腰仰着脑袋向上瞧。 石阶又窄又长,砌得整整齐齐,沿着山势一路蜿蜒直上。 “你还有力气爬山吗?”师父笑问他。 “有的!”小徒弟说着率先就跑了上去,别看他迈着小短腿,却灵活得很,一下子就爬了好几十个台阶,他转身冲师父喊:“师父,快上来啊!” 师父身轻如燕,很快就到了小徒弟的身边,小徒弟这才转身继续往上爬。 石阶两边一边是竹林,一边是山崖,一开始的新鲜感随着前路不变的景色逐渐淡去,爬山这件事很快就变得单调起来,不过师徒二人脚步都很轻快,小徒弟只是出了一身的汗,师父则连气息都没有变一下。 他们一路越过游人,游人们见他们轻松的步伐无一不觉得佩服万分,很快师徒二人就拐的没了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到了。”行至半山腰,出现了一片尤为深邃的竹林,师父出声道。 “我们就砍这里的竹子吗?”小徒弟问。 师父摇头,说:“还要深入一点。” 说罢,师父一闪身,就从山路上消失了,小徒弟跟随着师父的步伐,一并没入了深不见底的竹林里。 山上的竹子长势更好,郁郁葱葱,密密麻麻,小徒弟边走边问:“师父常来这里吗?是要用竹子来做什么呀?” 师父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见师父不回答,小徒弟这下明白了,哦,原来是要考一考他呀! 小徒弟认认真真切割伐下来的嫩竹,先将竹叶去除,再切成一段一段,切口不仅平整,长短更是一模一样,他一根一根整理进竹篓里,再收拾掉那些竹叶,这才背起来朝师父方才离开的方向大声说了一句:“师父,我好啦!” 师父的动作比他快多了,早就装好了一竹篓,不过师父说还要去找一些植物,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动静传来,师父很快出现在小徒弟的视野里,手中多了一个布包。 小徒弟也没问师父去了哪里,只问师父采了什么? 师父将布包摊开,让小徒弟看。 小徒弟探头一看,里面茎藤缠绕,还有许多碎花瓣,不禁揪起了两条眉毛,说:“这是什么?徒儿认不出来。” 师父微微一笑,还是不说答案,只道:“下次带你去采。” 小徒弟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作罢,跟着师父离开了竹林,继续去到下一个目的地。 “哗哗哗”,偌大的水声传入耳中,不多时,小徒弟惊讶地出了声:“这里居然有个瀑布!” “此地偏僻,寻常人进不来。”师父说。 小徒弟跟着师父走到这里,也已经清楚了这一带不可能出现游人,因为这里压根就没有开辟出山路来。 一直走到瀑布的近前,师父说:“将竹篓交给为师吧。” 小徒弟将背上的竹篓递给师父,就见师父将两只竹篓捆在了一起,再将它们安置在瀑布的下方。 “好了。”师父从瀑布边走了回来,刚刚布置竹篓的时候太过靠近瀑布,师父的头发和肩膀上溅了不少水花,小徒弟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师父。 师父一面擦头上身上的水渍,一面对小徒弟说:“此地水流湍急,可以缩短漂浸的时间,一个月后我们再来收取。” 听师父这么一说,小徒弟突然福至心灵,他眼睛一亮,道:“师父!徒儿知晓了!” 师父笑起来,问他:“哦,知晓什么?” “师父是要造竹纸!徒儿说的对不对?” 师父点头,道:“答对了!” “太好了!”小徒弟一蹦三尺高。造纸术他学到过,但从来也没有见过,因此一开始他还摸不着头绪,而后小徒弟便问:“那师父方才采的可是杨桃藤?用来做纸药的?” “不错。” “那些碎花瓣呢?” “那是黄蜀葵。” “啊!那就是黄蜀葵啊!”小徒弟恍然大悟,他见过黄蜀葵的图片,但是刚刚那些已经成了碎花瓣,自然认不出来,然后他又问:“可是,竹纸不是比较容易蛀蚀,也保存不了太久吗?” “本来就无需保存太久。”师父只道。 小徒弟不禁好奇起来,心中暗道,不用保存太久的纸,那是直接用了就要丢吗? 一个月后,师徒二人回到人迹罕至的瀑布边,收回了被水流冲刷到早已发白的竹子。 回到书堂,师父开始进行后续的加工工作: 首先是捶洗,即杀青,洗到竹穰就像是苎麻一样,再用石灰调成乳液拌合,放入大木桶中煮上八天八夜。 这八天八夜师徒二人轮流看火,到第九天白天关火,第十天揭开木桶,取出竹麻,放到清水塘里漂洗干净。 书堂最大的院子里有一个大水塘,水塘里的水很清,里面是活水,师父说这里的水是通往西湖的。 水塘里平日有鱼出没,那些鱼大大小小,最大的个头很是骇人,小徒弟经常会去找那些鱼儿们聊天。 这几日水塘成了加工竹纸的地方,鱼儿们聪慧异常,一早就将水塘空了出来,待师徒二人忙完,才又悠哉游哉地游回来。 这一日小徒弟跟回来的鱼儿们唠叨:“造纸的步骤可真是繁多啊,你们知道吗,昨日那些洗干净的竹麻师父让我用柴灰水浸透,放入锅内按平,又铺了一寸左右厚的稻草灰,然后煮沸,这时要把竹麻移到另一个桶中,继续用草木灰水淋洗。然后等草木灰水冷却,又要煮沸再淋洗,我都数不清淋洗了几遍了。” 一条游得非常缓慢的大鱼摆了摆尾巴,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小徒弟又说:“师父说还要过十多天呢,要等那些竹麻腐烂发臭,是不是会很臭啊?师父有洁癖,受不受得了啊?” 十几天后,小徒弟又跑来跟大鱼唠嗑:“我就说师父受不了,最后还是要我出马。”他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咯咯”笑了一通才又道:“那东西可够臭的,放入臼内舂成泥状,黏糊糊一坨一坨的,你知道那看上去像什么?”小徒弟说罢自顾自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就听远远的传来师父唤他的声音:“徒儿,笑够了就该干活了。” “来了!来了!”小徒弟立刻收了笑,“蹬蹬蹬”跑到师父出声的地方。 那是厨房的外围,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长方形石槽,小徒弟这才知道原来那本就是挖出来抄纸用的,小的抄纸槽如今都种满了蔬菜,此刻其中最大的那个抄纸槽已经清理干净了,里面注入了清水,水面高出竹浆约三寸左右,师父正往里面加入纸药水汁。 这是前一日小徒弟在师父的指导下配制的,纸药来自杨桃藤和黄蜀葵,能使湿纸具有润滑性,揭纸的时候能让整张纸顺利揭下。 他们伐的竹子不多,最后就只抄出了十张大纸。 “你将这些纸全都装裱起来,然后挂到藏书库中去。”师父吩咐说。 “啊?”小徒弟有些疑惑:“就这样?空白的吗?师父不需要写点什么上去吗?” “不用。”师父回答说。 “这些纸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呀?”小徒弟终于忍不住又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师父还是卖着关子,没有告诉小徒弟。 小徒弟把画装裱好挂在藏书库里的第三天一大早,他照例去藏书库掸尘,却忽然见到那十幅被他亲手装裱的画全都变得坑坑洼洼的,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啃咬过一样。 他扔下鸡毛掸匆匆忙忙跑去找师父,口中大喊:“师父!师父!不好啦!” 小徒弟跑到师父的书房门口,却依稀听得里面似乎有交谈声和茶水声,应是有客人到访,不由立时噤声,没有冒冒失失地敲开房门。 小徒弟重新去到藏书库里掸完灰,就回到自己的书房做功课,一面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总算在午时左右,小徒弟听到大门有响动,他估摸着客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便匆匆跑出书房去找师父。 师父果然就在大门口,见他急吼吼跑过来就笑说:“为师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你仔细想一想,那十张纸是因何被蛀蚀的?” “咦?” 难道这又是一次考校? “对了,刚刚那位客人说,你调的裱胶糊味道还不错。”师父忽然提示了他这样一句。 经师父这一提醒,小徒弟不禁一拍脑门说:“徒儿知道了!是蠹鱼仙!” 蠹鱼仙,最爱吃的东西正是纸张和浆糊,一般而言,蠹鱼仙是藏书家的大敌,总在不知不觉间,许多藏书都被他一吃而空。 “答对了!”师父笑道,再对小徒弟解释说:“蠹鱼仙每隔几年便不请自来,书堂为了保护书库里的珍藏,就留下了这个习惯,每当他到来的这一年,我们便会迎合他的口味造一些纸请他享用。” “原来是这样啊。”小徒弟这下算是完全明白了。 “为师那里还有点心,是你喜欢的栗子糕,算是你答对的奖赏。” “好耶!那徒儿来泡茶!”小徒弟自告奋勇地道。 “那为师就来尝尝你的手艺。”师父笑道。 “看徒儿的吧!”小徒弟拍拍自己的胸脯,很是自信地说道。 师徒二人边说边就回了书堂。